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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名字太他妈娘娘腔,听上去像个女人,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妈不准我改名字。她说‘老娘千辛万苦生了你出来,连个名字都没权利决定的话还不如趁早掐死你——’”

  南音嘹亮的声音划过了明晃晃的路面,传了过来,我看见她蹲在不远处一棵白杨树的下面,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拳头,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摩挲着,“妈妈,妈妈——刚才我打电话回家里为什么不通呢?我很好,我还以为我们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吓得我腿都发软了——” 她突然哭了,像她多年前站在幼儿园门口目送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么委屈,“妈妈你快点儿给爸爸打电话,他不在公司,在外面,手机也不通——要是正在开车的时候赶上地震怎么办呢?会被撞死的——”她腾出那只在膝盖上摩挲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泪。我知道,她其实不只是在哭刚刚的那场地震。苏远智站在她身边,弯下腰,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神色有些尴尬地环视着路上来往的行人,南音的旁若无人总会令身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习惯了就好了。

  我的电话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接起来,自顾自地说:“你儿子好得很,我可以挂了吗?”

  他轻轻地笑,“挂吧,听得出来,你也好得很。我就放心了。”

  “别假惺惺的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巴不得我死掉,你就什么都得逞了。”

  其实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你还算是有良心。”还有就是,“我不管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企图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感动我好让我和你妥协——你说听到我没事你就可以放心,此时,此刻,我愿意当真。”

  几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龙城经历的那场小小的震荡,和真正的劫难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千里之外,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一秒钟之内,只不过是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眩晕而已,然后黑暗就此降临,再也没机会知道自己其实很健康,根本就没有生病。我们够幸运的人,整日目睹着诸如此类的画面:毁灭、废墟、鲜血残肢、哀号哭泣、流离失所,以及一些原本平凡,在某个瞬间蜕变为圣徒,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生存的人们……那段时间,三叔和三婶回家的日子总是很早,就连小叔一家也几乎天天在晚餐的时间过来报到,南音也不肯回学校住宿舍了——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关于灾难的画面让我们所有人开始眷恋这种聚集了全家人的晚餐,我们能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的脸;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能彼此偷偷地抱怨一句今天的菜似乎咸了点儿——当然是要在三婶不在饭桌边的时候,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坐在客厅里的电视前面,陪着里面那些或者死里逃生,或者失去至亲的人们掉眼泪;这样我们就能够确认我们大家都还活着,原来整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活着,有时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郑岩。其实在大地震那天夜里,我梦见他了。在我的梦里他是以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出场的,谢天谢地,不是后来瘫痪了以后那副巨型爬虫的模样——你总算发了慈悲,我在心里轻轻地笑,没有以那副样子光临我的睡梦来恶心我,你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恶心我,那恐怕是你失败的一生里唯一做成功的事情。不过你打错了算盘,我可不是我妈,那么容易就陪着你一起堕落——你还总是折磨她,你都不知道她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瞧不起你的人。

  龙城震荡的那个瞬间,我妈正在遥远的舅舅家里开心地打麻将,一边教我那个恶毒的舅妈怎么整治她的儿媳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情,这很好。

  人数增多的关系,家里的晚饭菜单又成了三婶的一件大事。有一天我看见,她耗费好几个小时来煲小小的一砂锅汤——那是西决的御用,除了雪碧这个未成年人,我们旁人是没可能分享的。因为西决去献了血,这在三婶看来,必须用一周的时间好好补一下,马虎不得的。可是因为这锅太子的汤,只剩下一个火来做大家的晚餐,显然是不够的。于是三婶又十万火急地把那间新开的离我们家最近的餐馆的外卖叫了来,一边寻找电话号码,一边得意地说:“还好那天路过的时候,我顺手记了他们的电话——南音你看到了,这就是过日子的经验,任何时候都得准备应付突发的状况。”

  南音应着,“知道了。”看着这个几天里变得异常甜蜜和乖巧的南音,我心里总是有种没法和任何人诉说的歉意。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想也没想就对西决说:“你不准再进去,万一房子真的塌了怎么办?”若是那天,8.0级地震真的发生在我们龙城呢?我岂不是那么轻易地就在西决和南音之间作了毫不犹豫的选择?任何在心里的辩白、解释、自圆其说都是没用的。我只能用力地甩甩头,笑着对南音说:“兔子,周末跟我去逛街好不好?你看上什么东西,都算我的。”她浑然不觉地故作懂事状,“不要啦,姐,你的店还没开始赚钱呢,你得省一点儿呀。”客厅里模糊地传来三婶和来送外卖的小男孩的对话声,“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四川。”那个声音很腼腆,有点儿不知所措,一听就知道是个刚刚出来打工的雏儿。“那你们家里人不要紧吧?”这次是三叔、三婶还有小叔异口同声的声音。“没事的,我家那个地方不算灾区,村里有人家里的围墙塌了砸死了猪,不过我家还好。”“那就好了,”三婶轻松地笑,“拿着,这是饭钱,这个是给你的,你辛苦了。”“不要,阿姨,”那个孩子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不行的。”“有什么不行?你自己收好,千万别给你们老板看到了没收走,这是阿姨给你的……”

  西决微微一笑,“看见没?你就是三婶眼里的那种刻薄老板。”“滚。”我冲他翻白眼儿。 南音坐在西决身边,随意地摊开一份刚刚送来的《龙城晚报》,突然笑着尖叫一声:“哎呀,姐,你看你看,有个女人因为地震的时候老公先跑出屋子没有管她,要离婚了——”“做得好,”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男人全都该被骟了当太监。”南音开心地大笑,西决又皱起了眉,“我拜托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儿就那么难么?”紧接着南音再度尖叫了一声:“哎呀,原来这篇报道是江薏姐姐写的!还写了这么长呢——”南音托着腮想了想,“对的,她临走之前好像是说过的,她要做一个跟别人角度不一样的选题——好像是灾难之后的普通人的心理重建什么的。想写很多人的故事。”“狗仔队而已,”我笑,“自己不敢去最危险的第一线,只好在安全些的地方挖点儿花边新闻罢了,那个女人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谁都清楚。”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南音使劲地冲我使眼色——我当然知道某些人不爱听这种话,可是他非听不可。“哥,”南音讪讪地转过脸,“江薏姐姐去四川快一周了,你想不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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