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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下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研究所和海南的一个咖啡园签了一个项目,我们帮他们开发新的品种,从现在起我要在国内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海南也不近,总比美国方便得多。要和我玩儿,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为我怕你吗?”强大的悲凉从身体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上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我其实还想问问我面前这个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点儿了没有?我突然间想起来,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煎肉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根本不会做饭,就是那两块过分油腻的肉排导致他的胃在那天夜里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凉,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跟我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用我温暖的手轻轻碰触他发怒的胃部,害怕得像是闯下了滔天大祸。我敢发誓,那个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实他的眼睛里,也有质地相同的悲凉。

  “我走了。”他慢慢地说,语气里没有了刚刚的剑拔弩张,“我后天的飞机去海南。但是,我会常来龙城。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东霓。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没有全奖学金,我就在那个亲戚的中餐馆里打工。就是那个把遗产留给我的亲戚,我妈妈的舅舅。我很少跟人提起那几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点钟起来去码头搬海鲜,半夜里包第二天的春卷直到凌晨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那个亲戚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头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罢,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会羞辱人的家伙。三四年以后,他得了癌症,他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写进了遗嘱里面,分给我对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当时愣了。然后他笑着跟我说:‘你也不容易,千辛万苦不就是等着今天吗?你行,能念书也能受胯下辱,你这个年轻人会有出息。’”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已经很深的夜,“那个时候我真想把手里那一大袋子冻虾砸到他头上去,跟他说:‘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终究没那么做,因为我需要钱。所以东霓,不是只有你才受过煎熬。你现在想来跟我拿走这笔钱的四分之三,你做梦。”

  然后他转过身去,打开了门。

  在他背对着我离去的一刹那,我险些要叫住他。我险些对他说我放弃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过了夏天就要去念初中,因为她的户口的问题,我怕是只能把她送到私立学校去。一个女孩子,在私立学校的环境里,物质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于是教她去向来自男孩子们的诱惑投降——十几岁时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须要拿到那笔钱,谁也别想吓唬我,谁也别想阻拦我。我什么都不怕。

  我身边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间,巨大的冰箱发出一声悠长的、嗡嗡的低鸣,它在不动声色地叹气,可能是梦见了什么。

  “姐,姐,赶紧醒来。”南音的手臂慢慢地摇着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样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声音搅拌进了我深不见底、咖啡一样的睡眠中。我一把抓过身边的被子,掩耳盗铃地埋住了脑袋。卧室另一头的小床里,郑成功的哭声理直气壮地刺进来。“姐——”南音重重地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盖在被子下面的脑袋,“你给我起来嘛!你儿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换尿片。”“帮帮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经清醒了,你就帮我去抱抱他。拜托——”我把被子略微错开一条缝,好让我半死不活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懒得照顾。”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的语气活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三婶。我重新合上了眼睛,睡梦里那种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说地侵略了过来,甚至掺杂着我刚才做了一半的梦的彩色片段。南音终于嘟囔着爬了起来,她轻微地按压着被子的声响让我有种错觉,似乎我们两人睡在一片厚得不像话的雪地上。然后我听见她蒙眬地下床时似乎一脚踩到了我的拖鞋。

  “宝贝儿,乖乖,不哭了,小姨来了。”南音非常尽责并且不甚熟练地哄逗着郑成功。只可惜郑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于是用更尖锐的哭声来表达他的不满。“乖嘛,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实郑成功如假包换的小姨应该是郑北北,可是南音拒绝承认这个,经常反复强调着自己是“小姨”来逃避“大姨妈”的耻辱。“姐,”她的声音里明显充斥着硬装内行的紧张,“他好像是要换尿片了,不然不会一直哭。你就起来一下嘛,我不会换尿片。”“不会你就学吧。”我有气无力地呻吟,“学会了将来总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那就麻烦你把他抱出去再关上门,这样我就听不见了。”我最后那句话低得近似耳语,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使用我的正常音量来讲话,因为一旦那样,我就不得不把精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那点儿睡眠的残片就会粉碎得一塌糊涂。十五分钟,我只想赖床十五分钟。这些天准备开店的事情搅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蒙眬中,都会在骨架散了一样的酸痛里,在“要求自己醒来”和“允许自己醒来”之间进行一番挣扎。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悲伤地问自己:曾经在新加坡的时候一个晚上跑好几个场子的精神都到哪里去了?紧接着我又狠狠地裹紧了被子,在这股狠劲儿里咬了咬牙,不老,开什么玩笑?老娘风华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气用得大了些,导致我的身体距离清醒的边缘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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