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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你看我这是什么烟?"栾书记嘴上的香烟正在冒着红红的火星,顺便给他递过来一支。

  卞绍宗当然知道是红中华,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哭样。红中华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是四条红中华,那么意味着比他四个月的工资还要多。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镜子痛骂:"卞绍宗,你个王八蛋,这辈子,你休想回城了。"

  他十分清楚,栾建民拿红中华这个招牌是为了刺激他,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清醒行贿的代价与规则。应该说这个出发点是对的,是为了他调动的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讲,卞绍宗是感谢他的。但是,他同时又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排斥心理,他妈的你一个乡党委书记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一个穷教师在物质上能和你相提并论吗?

  栾建民后来甩手送了他一条红中华,说:"做人就得讲良心不是,你为乡上做了这么大的贡献。我也不会忘记你啊!"说完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墙上悬挂的几个奖牌,追随栾建民的目光,卞绍宗的目光也停留在了墙上,金色奖牌上有"某某某年度计划生育先进乡""某某某年度财政收入先进乡""某某某年度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乡"等内容。这都是最近刚挂上去的。

  "这些先进,从一定程度上讲,也有你的功劳啊!有些工作,我们做得扎实,但落到文字上,高度总是上不去,高度上不去就体现不出来我们乡这几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艰苦奋斗,顽强拼搏,狠抓各项社会事业的成绩,通过你文字上的提炼总结,成绩才客观地显现出来了。"栾建民感慨地说。

  卞绍宗被这突如其来的成就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是第一次摸这么高级的香烟。

  "凭着这堆先进,有关部门给我们乡的奖金,合计起来就突破了十万元,够全乡明年的事业费了。今年,全乡干部的奖金人均五百元,是最多的一次,也有你的一份。"

  卞绍宗算了一笔小帐,他竟没算出来,一条红中华才四百多元,相当于十万元的多少分之一呢?不算了不算了,自己只不过是乡上廉价的工具而已。成就感中,夹杂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痛。

  调动未成,痛定思痛,卞绍宗反而冷静了不少。回到宿舍,他觉得血管里的鲜血仿佛不再奔涌,每一寸肌肤都有些僵硬。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他吸的仍然是清谷,他舍不得吸红中华。不一会儿,烟屁股扔了一地,嘴皮都吸出火泡来了。脑中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雾霭,雾霭中,他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他想找到光明,却不知道路在何方。此时此刻,自己仿佛就是一名并不高级的隐居者,在经历了身心憔悴之后,用冷静的心态对待围裹在周围的田园。是啊!他突然有些释然,古来著名的雅士贤达,尚有结庐之心境,何况自己一个小人物呢。这么想着,竟打开抽屉,取出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笔墨纸砚,铺开宣纸,悬腕走笔,书就一幅行草来,内容是宋人林逋的《孤山隐居书壁》:"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

  写完,他惊讶地发现这幅字与往日的风格大为不同。过去,他的书法被认为雄健厚重,刚正堂皇,张力弥满,狂放无羁,有阳刚壮美之风。而这幅字,却是藏锋内敛,笔势矜持,内气中和,蓄而不发,显出一种少见的阴柔气息。本乃自己一人所书,前后却似两人所为,令卞绍宗感到莫名惊诧!

  卞绍宗悲从中来,喟然长叹一声,轻轻把宣纸收起,揉做一团,扔进了垃圾篓。满手都是揉出来的墨汁,他把手伸进盆子里,竟忘记了揉洗,望着对面镜子里这张无比熟悉的男人的脸,有些发呆。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一个村姑,正在以未来妻子的名义,款款地向他走来,这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气恼地踹了垃圾篓一脚。这一脚太猛,垃圾篓像炮弹似的飞起来,"哗啦",砸在门上,垃圾撒了一地。

  遍地狼藉。卞绍宗有些发呆。弹性极好的纸团像有生命似的从垃圾篓里挣出来,像一个发面团似的逐渐膨大、绽开,隐现着支离破碎的墨迹。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卞绍宗估计是庞社教。只好赶紧拿了笤帚,一边匆忙把垃圾扒拉到门后,一边给校长开门。

  校长先不说话,掏出一支清谷烟,递给卞绍宗一支,自己嘴里叼了一支,然后要给卞绍宗点燃,卞绍宗忙夺过打火机,双手给庞社教点燃了,再给自己点。

  庞社教蹲下身子,把纸团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一点一点地进行梳理、剥离、整理,双手枯瘦的拇指和中指撮成兰花状,像是秦腔戏中旦角和青衣的兰花指,显得小巧而精致,活像干硬的根雕。宣纸上的不少墨迹相互粘连地厉害,庞社教就用指尖轻轻往两边拨开。嘬了嘴,像鸡屁眼儿,贴上去,轻轻地吹,像是吹着一片薄薄的羽毛,边吹边剥离。

  卞绍宗有些感动。庞社教一脸的粗相,认真时竟是如此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像一个地道的雕塑家。

  卞绍宗连连劝阻:"校长,算了算了,划不来劳您大驾。"

  庞社教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在梳理着纸团,仿佛侍弄一只美丽的凤凰。

  卞绍宗只好说:"那是我练着玩儿的,有几个字写坏了,我就扔了。"

  庞社教回过头,笑着说:"哪几个字写坏了?"

  卞绍宗一时窘得无言一对,勾着头笑了。

  庞社教说:"卞老师,你啥也不要说,我心里明得像镜子似的。你别以为我是种田人出身,我这辈子就差一个文凭,如果像你一样有大学的本子,我敢吹牛,我现在就是全中国最权威的心理学专家和教育家了。"

  卞绍宗想乐,却乐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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