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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这不要紧,朵儿,如果你或者你妈你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认为你还太小的话,我会再多等两年的。我会等。不管你是在这儿还是在该死的能挣钱的南方,直到你妈妈认为那个适合我们结婚的好日子到来为止。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信儿。"

  "别这样,东林。" 她的嘴角往下搭拉,莫明其妙地笑了,想起她曾经那么渴望这些话由另一个男人说出来:"我既不会再去珠江,也不想跟你结婚。因为……因为我不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听到她平静地把这些无情的话说出来。那么,这就是他的结局了,这就是她对他的态度,她根本不爱他。不幸的人,在他的人生中除了经历过高考的失利,他正饮着他一生当中的第二杯苦汁呢,然而却是对他有益的苦汁。他的爱情梦一旦醒了,他就像个有尊严的男子汉一言不发、默默无言地离开。没有说再见,而她也没有再邀请他进屋去坐,已经没有必要了。她神色黯然地站在田埂上,看着谢东林头也不回地朝村子的另一头走去,突然她有一种想把他叫住的冲动,她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她伤害了他吗?可是叫住他她又能说什么呢?那些空洞无义的安慰话对他们又有什么作用?她还是不会嫁给他的。

  "东儿找你干嘛呢?" 在灶房前的陈清莲问。显然,做母亲的看到了一切。

  "没什么,只是随便聊两句。"

  陈清莲满腹狐疑地用眼角瞟了一眼在晒谷场喂鸡的女儿。姓谢的那个年轻人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她就不怕人们对这种眼皮底下的男女约会说三道四吗?自从朵儿回到家,陈清莲心里老大不痛快。她指望朵儿从她那只漂亮的旅行袋里拿出来的是一大叠钞票,崭新的人民币现金。而不只是薄薄的叁佰元人民币。陈清莲是认识几个字,心里却除了关心家里的那几亩地的收成和她唯一的儿子以外,对外面世界仅有的一点知识就是在索马村狭小的天地里传来传去的道听途说。每一个到南方去的人都说在那儿赚钱很容易的啊,那个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不是遍地都是金子,只要稍微弯一弯身子,就能满满地捡上一口袋的吗?村子里几个到南方去的年轻妹子,不是都发财了吗?要不是她们家的朵儿不懂事,在外面懒惰--这一怀疑的根据就是朵儿胖了,而脸上那营养不良的菜青色则被粗心大意地认为是她本来现有的肤色--还有她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为什么朵儿赚不到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多的钱呢?还要浪费本来不多的钱去买那些没有多大用处的礼物!天知道,在乡下这种地方,即使一分钱也能起很大的作用的。

  "人家幺妹去广东一年,她们家就起楼房了。"虽然清莲非常反感幺妹那一头被染成红色的头发。

  "前几天回了广州的谢妹子,她上一年就给她妈妈买了金戒指和金项链。这次回来又给她带了金手鐲哩。别人家的孩子,怎么赚钱那么得发!"这一整天,朵儿听到的都是陈清莲的这些叹息声,并且感叹着一定是赵家上辈子没有积更多的德才让他的后人这么不幸。

  赵志伟从镇子上买来的不是猪肉,而是一只有着金黄色顶冠、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家里有几只专门留下来下蛋换钱用的母鸡。对那只公鸡的命运就是割破喉咙,在滚水里烫过,拔光毛,剁成小块,用生姜和大蒜爆过,再在火炉上炖烂,成为那天晚上的美味佳肴。清莲像每逢碰到这种情况时常做的那样,把那只鸡的精华部位、鸡腿和鸡翅膀往志伟碗里挟,不管那碗里鸡肉是不是堆成了富士山还是金字塔,直到志伟说了句:"妈,还有朵儿呢。"

  朵儿默默地往碗里扒着饭,曾经那么渴望吃清莲煮的饭菜,现在她却一口也吞不下去,朵儿一会儿羡慕地看看她的哥哥,那个幸运的王子;一会儿眼巴巴地瞧瞧她的妈妈。心里在默默、小声地乞求着:"妈妈,爱我呀!看看我呀!"可是,清莲好像压根儿没顾得上朝她的女儿看上一眼。于是朵儿的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而且这泪水随着志伟的那句话流得更加凶狠了。也许人性的弱点不是面对厄境时不能坚强不屈,而是一个温暖的问候,却让我们泪雨滂沱。朵儿拼命往嘴里吞饭团,想控制住那些眼泪,但朵儿控制不住。是的,她没能忍住。

  有一会儿,大家谁也没有说话,世风仍然在喝他的酒,把这看成了一个家庭每天都会发生的小事情。陈清莲则弄不透朵儿为什么在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的时刻,非要这么哭丧着一张脸。她已经被家务事和惨淡的生活弄得如此精疲力竭,无法理解这种莫明其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坏情绪。要是朵儿认为给家里挣了钱,那么,这孩子大可不必想出这种法子任性胡来。说到底,叁佰块钱除了给田里买一年的肥料,能干些什么呢?清莲走进房间,把本来已经被她收起来的叁佰元钱重新拿出来,全部放在餐桌上。

  "把这钱拿回去吧,孩子,这钱我受不起!"说罢伤心地坐到一边凳子上抽她的闷烟去了。

  结果,这个本来为庆贺赵朵儿回家的盛宴以不欢而散告终。朵儿呢,清莲还从没有用这么冷淡的语气同她说过话呢?她显然伤了妈妈的心。他们一定认为她是个令人可憎的贪馋的孩子。她对自已充满憎恨和厌恶。那天晚上,朵儿一大早便泪眼朦胧地爬到了属于她的那张稻草铺成的单人木床上,听着堂屋另一边房间内传出的清莲的叹息声,牙齿咬住被子的边沿,泪水打湿了被子和枕头。

  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朵儿发了后来一直缠着她的那个恶梦。她在睡梦中被困在一个有成千上万的骷髅的地方,她在那些死人骷髅之间,被恐惧吓得赤足狂奔,她拼命地逃啊,逃啊,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她找不到,哦,妈妈!她找不到!找不到!而那些阴森森的骷髅是那么可怕,比她小时候从冬妹姨妈那儿听来的那些鬼故事还要可怕。等到没顶的恐惧压迫她的神经直到沸点,她终于大汗淋漓地醒过来了。是的,她醒过来了,而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醒来是否就意味着得救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朵儿从清莲留下的三百元钱当中--那些钱一直留在桌上--拿出一百元,悄悄坐上了载她回来的那趟长途客运车。她离开索马,又回到珠江的沙湖镇,回到了李洞宾的华发发屋。上平大街的热闹程度一如往昔,一切装模作样的繁文缛节最终都被去掉,最后一块遮羞布已经被客人们急不可待的手扯下。李洞宾现在又另外租了十来间单独的房间,这比楼上的按摩房舒服多了,世界充满了淫荡的秘密和杂交的声音。沙湖镇的发廊一条街现在真正是闻名天下了。

  朵儿到华发发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澳门的杨光明,这个从沙湖镇走出去的厨子,自从朵儿离开华发发屋,就再也没有在上平大街露过面。朵儿的召唤又使他回来了。之后,那肯定是个相当艰难的过程,朵儿在洗手间大吐特吐。像她的发屋姐妹们那样,朵儿就用这种方式得到了那些钱。杨光明一边把他的厚牛仔裤往屁股上套,一边说:

  "你终于想通了。这么说,现在你是愿意跟我一起住喏?"

  "那么,你是给我多少钱一个月呢?"

  "我包下你的价码肯定要比别的姑娘多一点儿的,亲爱的。一万人民币怎么样?不过有个条件,你得让我一个人享用。我是会像一个丈夫监视妻子那样看管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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