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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我点点头,早知如此。布占泰带着我从乌拉城突围出来时,满身是伤,能够侥幸被他活着逃到叶赫,已是奇迹。回来后,布扬古将他单独留在别院,我虽未再见过他,却也听闻他因为伤口污浊,感染炎症,在床榻上足足躺了两个多月,也未见好转。

  “他病得很重……”布扬古的语气好似忧心忡忡,可脸上却一点悲哀怜悯的感情也没有,相反,他略略勾起的嘴角让我感觉竟有那么一丝的幸灾乐祸。“他想见见你!”

  研磨的手停顿住,我咬牙道:“让他去死!”回过身,带起满腔恨意,“你告诉他,等他要死的那天,我自然会去看他——我说过的,一定会看他是如何的死法!”

  布扬古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也没见他神色有丝毫的变幻,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忽道:“这样会任性发狠的东哥才与我记忆中的小东哥有几分相像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你跟阿玛赌气,竟然一声不吭地跑到建州去找姑姑……”

  我微微一怔。他怎么突然想到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呢?十岁的东哥……那年赌气去了费阿拉的东哥,失足跌落海子的东哥,与爱新觉罗家从此纠葛不断的东哥……

  我不由得心烦意乱,“啪”的一声将墨丢得老远。

  “东哥……建州的阿尔哈图土门犯事了!”他不徐不疾的语调让我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谁?”

  “阿尔哈图土门——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

  我错愕地抬起头,对他四目对视,他平静地勾起一抹冷笑,“那个有勇无谋的傻子!去年六月努尔哈赤才立他为储,授命他辅佐政事,甚至在努尔哈赤亲征乌拉时期把偌大的建州全权交托到他手里。如此尊崇的地位,褚英竟不知好好珍惜,不过只过去半年多,他竟已迫不及待想要把副交椅变成正的,趁努尔哈赤率兵出征时,要挟幼弟和大臣必须听命于他,不得违背,又妄称如若父亲弟弟败归,便拒开城门……哼,真是个傻气的笨蛋!努尔哈赤岂是眼里能容得沙砾之人?”

  我脚下一软,砰地跌坐到椅子上,只觉口干舌燥,全身无力,“那……他,如今……”

  “拘了!怕是……难逃舒尔哈齐的下场!”

  心头轰隆隆的似有一阵闷雷打过,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

  “……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三年……就三年……”

  “……我一定接你回来……”

  三年之约……三年之约啊!果真……是……一语成谶!

  我握紧双拳,任由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木钝的心上仿佛又被残忍地加上一刀。

  褚英……回忆一点点地涌入脑海里,任性的褚英,跋扈的褚英,骄傲的褚英,伤我至深、却也同样爱我至深的褚英……他不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舒尔哈齐!他是……长子,是他的大阿哥啊!

  面对一个从小呵护长大的亲子!努尔哈赤,你如何狠心下得去毒手?难道权力和地位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人利欲熏心,可以抛却一切情感,甚至……包括至亲至爱?

  浑身发寒,我搂紧自己的胳膊,弓起身子。

  皇太极,未来的清太宗,清朝历史上真正的开国皇帝,他将来是否也要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一个无情、无性、无爱的寡冷皇帝……

  心里大痛,眼泪滴滴答答地坠落,在青石地砖上溅起无数悲哀。

  布占泰的病情始终没见好转,身上的伤口随着天气转热,开始流脓溃烂,因为行动不便,他只能整天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痛苦呻吟。每每听身边的小丫鬟议论,我在得到深恶痛绝的快感后,也不禁会生出一丝对他的怜悯,但这种感觉转念便会被我压下,丢弃。

  布占泰已是亡国败寇,海西乌拉已灭,穷其一生恐怕也再难复起。他原是个打仗的奇才,神勇过人,可如今却是病入膏肓,药石难救。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的利用价值,在布扬古等人的眼中已等于零。

  然而,这样一个价值等于零的人,却成为努尔哈赤攻打叶赫的最佳理由。

  万历四十一年九月初六,努尔哈赤借叶赫悔婚,藏匿布占泰为由,率兵四万人,向海西女真的最后一族部落叶赫发动攻击。建州没有在年初灭了乌拉后攻打叶赫,反在拖了半年之久才发动突袭,叶赫毫无防范,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璋城、吉当阿城、乌苏城、雅哈城、赫尔苏城和敦城、喀布齐赉城、鄂吉岱城等大小共十九座城寨先后陷落。建州四旗铁骑所到之处,尽数焚毁房屋,掠夺谷物,掳劫人口,仅是乌苏城,就有三百余户人丁遭掠。

  叶赫部损失惨重,逢此危急时刻,蒙古喀尔喀部竟也发兵掠夺叶赫部,使得叶赫部雪上加霜,部民普遍无粮下锅,纷纷逃奔建州而去。叶赫面临土崩瓦解的严重势态,叶赫东城贝勒金台石无奈之下,只得抱着一线生机向明廷求援。

  在等待援兵到来的日子里,布扬古的脾气愈发焦躁难测,有时我会发现他红着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像恶狼一般阴鸷地瞪视着我,仿佛我是招来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

  在这段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病痛缠身的布占泰终于郁悒而终,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原来对他早已不带半分感情,无爱亦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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