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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⒏ 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

  密林里没有诗情画意

  “文革”前夕,苏联在西双版纳拍了一部电影,叫《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那是关于野生动物的纪录片,纪录大象、猴子、鹿、老虎和孔雀等在森林里的原始生态。这部片子当年的影响很大,因为那时的中国政治空气很浓,比如“四清运动”,各种政治学习,还有“抗美援越”。在那样的时代,这部片子就显得格外清新。不久,“文革”开始了,全国都卷入了革命的激情里。但激情过后,尤其在1967年之后,我们这些毕业班的学生,年龄已经20岁了,既没工作也没事可干。在八亿人民八亿政治家的政治运动中,西双版纳给了我们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想象空间。

  特别是刚到西双版纳的时候,那原始森林,那云雾,还有傍晚在生产队场院上吃饭时见到那变幻着色彩的夕阳。傣族的佛教文化跟当时“文革”的狂暴,形成强烈的对比,更加深了电影给我的神秘感。可能这就是我们那么多知青热情奔赴西双版纳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既有对政治运动的厌倦,也有对大自然的依恋和向往。

  我们55个北京知青去得早,当地还没有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当地的生活水平也还好,所以虽然干活辛苦,但我们还是比较认同那里的生活。后来,很多知青耻笑那些当年到北京、上海、昆明和四川去招工的干部在动员会上形容西双版纳是“脚踩菠萝,头顶芭蕉”。那样作介绍当然不对,不过,我们1968年2月去到那里的时候,正是水果收获的旺季,在每个寨子都可以买到甘蔗、波罗蜜、芭蕉和菠萝,才两分钱一斤。而我们的工资是每月28元。即使是淡季,一般也能买到芭蕉、三牙果或者酸角。那时少数民族不用交公粮,所以,他们的生活水平还是可以的。

  西双版纳属于哀牢山的余脉,这里没有很险峻的山。山上原本都是原始森林,森林里有数百年的大树,树下有茂密的灌木,空中有各种粗藤缠绕,错综复杂神秘莫测,即使像篮球场那么大面积的一片原始森林,人走进去都会迷路。山里有大大小小的河流,河流都汇入滔滔的澜沧江。当年的澜沧江是野性的江,旱季时开阔的江面平静而清澈,而雨季时它裹挟着大量枯枝败叶咆哮着从山里冲出来,黄色的江面布满旋涡。

  当地的原住民基本没有汉族人。他们把盆地叫坝子,坝子周围住的都是傣族人,他们的农耕水平挺高的,傣楼里也挺干净的,不过水牛都是放养的,所以到处都可见到牛粪。我们戏称这里的风光是:“远看青山绿水,近看牛屎成堆。”每个寨子都有个寺庙,叫缅寺。有的大寨子还有一个很漂亮的佛塔。当时傣族寨子的后边都有一片山林,是他们的柴山,里面有很大的芒果树,要两人才能合抱;有各种灌木和菩提树。他们的水田很多,今年种这一块,明年种另一块,是轮耕的,所以土地很肥,不用施肥也能收成好。他们的大米是用来喂猪的,自己只吃糯米。每到甘蔗收获的季节,在勐龙河边的每个寨子都竖起五六米高的大水车,他们榨甘蔗的滚轴和榨辊机齿轮都是用木头雕的,水车日夜不停地转,河边支起数十个大锅熬糖。两三毛钱就可以买一坨用竹皮包好的焦糖。耕田用的水牛平时就放养在山上或休耕的田里,长得很壮,经常可以看到公牛在田里打斗。傣族人的马车可漂亮了,他们的马个子小但很壮实,脖子上套着一串马铃,头顶上戴着红缨,三匹马拉着一个不大的车,人站在马车上持缰赶马,跑起来像古代的战车,马铃哗啦啦地响。

  讲到西双版纳的傣族风情,自然要提到北京国际机场里那幅由画家袁运生创作的大型壁画——《泼水节》。当时就因为他画了傣族人天体裸浴的风俗,被扣以“自由化”的帽子,画作也被遮盖了。此事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对傣族人的裸浴感兴趣。

  傣族人以裸体示人并不觉得是丢人的事。有一次我骑车经过曼飞龙寨(现在已经是有名的旅游景点了),天气很热,赫然见到公路边的菩提树下,一群姑娘赤身裸体有说有笑地洗衣和洗澡。她们见我过来也不躲,其中一个体态丰盈的美女坐在石板上,还挽起长发扭转身对着我笑。我不好意思地低头过去了,身后传来少女们的笑声。我回到生产队将此事请教我师傅李承安,老李说:“你低头就不对了,她们会以为你看不起她们。你应该望着她们,表示你很赞赏她们长得美丽……”我真是很后悔。

  傣族人特别好客。农场的人路过上傣楼歇脚,他们不仅端茶,还拿出芭蕉、甘蔗来款待。临走的时候,你还可以用两三毛钱买上一大串芭蕉或一个十几二十斤的大波罗蜜。傣族人信佛教,性情特别平和。他们的男孩长到五六岁就出家当和尚。学傣文,学念经,也学算术。一直长到婚龄青年,就还俗。还俗以前,他们浑身上下都刺上佛教的花纹,刺得越多表明他的文化水平越高。所以傣族男人洗澡的时候,只要把双腿一夹就跟穿了衣服一样。

  他们的牛过夜都在傣楼的下边,所以村子里都有一堆堆的牛粪,显得很不卫生。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最讲究卫生的,比如上楼要脱鞋,傣楼上也擦拭得很干净,因为楼上有火塘,所以住在上面很少有蚊子叮咬。他们没有厕所,大小便都是到河里去解决。每天收工后,经过村边的小河,他们都要在河里洗个澡。

  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文化是傣文化,非常平和。我们农场的生产队一般离傣族寨子都挺近,在大会战的时候,我们还经常住在傣族人家里。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傣族人吵架,连夫妻吵架的都没有,更没见过大人打小孩的。后来“文革”运动传到西双版纳时,也不见傣族搞武斗。一些知青偷了他们的鸡,他们即使抓到了人,也从不见老傣族采取很暴力的手段惩罚,而是把人交回给连队,教育教育了事。只听说有一次,有一个寨子因交了公粮以后,到了旱季他们实在没有粮食吃了,于是整个寨子的青壮年手持火药枪、砍刀和弓弩到粮库去抢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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