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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他参军后的第二年夏天,他和几十个弟兄执行任务回来,天上星河灿烂,可是他们都累得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快回到驻地,吃饭睡觉。但是,他们竟然看到两束光柱,射出利刃的光芒。一辆运送物资的卡车迎面开过来。平原上无遮无拦,只有几个坟堆分布在周围,他们迅速趴下,进入战斗状态。对方只有两个日本兵,林子桐看见那两个瘦小的身影时有几分庆幸,他迅速射出子弹,听见有个日本兵嗷的一声,知道打中了敌人,心里正惊喜,却见对面一亮,另外一个日本兵已经开枪还击。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高兴得有点早,对方是机关枪,枪管喷射着凶残的火蛇,子弹冰雹一样冲过来,打得他们根本就抬不起头。林子桐听到身边的弟兄不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林子桐刚想开枪,突然看见身边亮光一闪,他知道是身边的一个弟兄打了一枪,对面立刻有无数子弹密集地扫射过来,他能听到头颅破裂的声音,血浆喷射到他的脸上,热烘烘的,有一种鱼腥味。他忽然感觉有很多子弹扫射到了自己的左腿上,他伸手摸了摸,膝盖没有了,腿窝里血泉涌一样。他慌忙从死亡的弟兄腿上解下绑带,匆匆忙忙捆紧了。他看到坟堆后边只要有亮光闪射,对方的子弹就跟过去。他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边滚动一边开枪。他真不想死,他的君惠还等着他,他要死了,君惠这一辈子怎么办?终于,枪声停止了,他还是不敢动,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还以为自己脑袋被打破了,摸了一把,竟然抓了几个虱子。天色已经有些灰白,双方还是没有动静,他用枪托砸了远处一块土坷垃,声音恐怖地刺穿血腥的黑夜,但是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他大了胆子,往两个日本兵埋伏的地方打了一枪,对方纹丝没动。他知道他们死了,想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林小麦查过瀛洲市地方志,但是那场战斗在各种文字上都没有记载。据她的奶奶君惠说,在这场战斗中,46名国民军只有她爷爷林子桐一人生还。

  林子桐伤残回家的时候,镇上一个布鞋店掌柜正在三番五次托人向君惠求婚。君惠家里人也已经把她许配给那人,只是君惠执意不从。见林子桐回来了,君惠就迅速和他结了婚。新婚之夜,林子桐看见自己心上人雪白的身子,一条伤腿怎么也支不起来,恼怒地流了泪。君惠就把林子桐揽在怀里,呆了一会儿,她把林子桐放平了,自己拿了红盖头蒙了头脸,一下子就骑在了林子桐身上。过去之后,林子桐觉得这一辈子有了这个女人真是没有白活。

  但是,生逢二十世纪,林子桐注定是要早死的。十三年后,已经当了镇工商联合会副会长的布鞋店掌柜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林子桐当年藏在槐树洞里的东西,林子桐加入国民党的一切证据都在,林子桐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君惠说一句话,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带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年,君惠31岁,林小麦的父亲刚刚11岁。

  从此,君惠习惯坐在院子里,冲着门,仿佛她的子桐随时会回来。有一次她睡着了,梦见林子桐从一道彩虹上走下来,手里捧着大把槐花,她举着鲜艳的红盖头迎上去,那道彩虹突然不见了,林子桐一路跌下去,她哭着,叫着,却怎么也救不了他。醒来以后,她看见槐树的树冠斜倚在老墙上,槐花已经凋谢,只有几只麻雀,在黝黑的枝头鸣叫。她知道,谁也不能把她的子桐叫回来了。但是,她还是愿意等他,每天她都会找一个时间,在院子里坐一坐,从31岁一直坐到了79岁,多少人来求婚她都不应,她就等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等了一辈子。

  现在,林小麦和奶奶依然住在那个老院子里。这是瀛洲市区唯一的一片平房,都是有着百八十年历史的老宅,青砖灰瓦,雕檐画栋,风雪中看去,自有一分沉实和古朴。市里也曾经想把这里拆迁,后来一位政协委员写了一个提案,这片老宅总算保住了。

  林家院子其实并不大,有几棵老树,虽然是冬天,仍然能从枝干上看出几分葳蕤。有花草,干枯了,但能看出很精致。路面是青石子路,镶嵌着别致的花纹。夏秋季节,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早晨或者晚上,奶奶就坐在院子里,沉入无边的回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常年坐在一把老式藤椅里的老人有一个名字,叫君惠,人们习惯了叫她奶奶。

  8

  明天就将到新单位上班了,林小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想来想去,在瀛州市,自己能商量点政界中事的人,还就蒋昆,就给蒋昆打电话。蒋昆知道是林小麦的号码,就拿腔拿调地说:“这么快就想我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要后悔还来得及。”

  离开开放办以后,林小麦和蒋昆的关系反而多了一份自在。蒋昆好像也退下了面具,变得放松起来,说话也不讲礼数,有时就没老没少的。其实,在林小麦眼里,蒋昆和其他领导还是不一样的,他是本市少数几个中国人民大学的毕业生,曾经写过小说。这么多年来,和蒋昆相处,她有意保留了一些女人和文人的意识,她觉得蒋昆能够接受甚至欣赏这些东西,如果对他也是一味恭敬,会被他认为自己和那些一心往上爬的女人一样。林小麦知道,蒋昆骨子里和卿市长一样,始终没有把她当作官场上的女人,甚至有很多时候,认为她不该入此道,时不时端着保护者的架子。其实,林小麦自己心里清楚,她和别的从政的女人没什么不一样,她也渴望尽快有一个展示自己的平台,只不过她还有那么一点文人的矜持,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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