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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多了,我会——”我认真地说,下一秒舌头就打了结:“……”

  我从小学着照顾自己,但不说明得好做得新鲜,比如到现在事关庖厨,我也只会下面条,再打一个鸡蛋,其他更不必提。

  “想不出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他煞有其事地安慰我,活像我是个五岁,背不出诗来眼看哭鼻子的小孩。

  “至少。”我一着急,说,“你去哪,我都可以陪着你呀。”

  他一看我,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不要就算了。”

  女生嘛,说这个话就是等着被否定。

  但这个人多可气啊,他一句话都没有,他甚至握拳于唇上把脸转开了,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

  “老齐,你还在忙呢?”张阿姨打电话给齐叔,“我跟你说,你晓得你夫人什么样的手气么?——好吧,高啊,干净。”听她的语气,谁都要以为这间是她的第一选择,任你拿什么位置跟她换她都不乐意,然后现实情况是,她想要的几套,全被前头人挑去了,但齐享他妈性格就这点好,她能很快调整心态,接受现有并从中找到优点,继而觉得,其实再没有比现有更好的了,谢天谢地。

  我和齐享相视笑一笑,张阿姨还在继续说,“买在咱家对面的,是出纳科的陈科长,人也不错,你知道她的,就是儿子前几年去世的那个”

  从那一天往后数了很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陵城有官员落马,他总要这么忙碌一阵。

  这次是个大鱼,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此人也算是年轻有为,省长秘书出身,四十出头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领导,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纪委,后者刚开始调查,他们书记就被张的老领导请到办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长拍了桌子,这算什么,我身边的人,刚下去做出一点点业绩,就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举报材料我看过,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小张身居要职,得罪人在所难免,你们这样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政府效率低下,你们纪委的,都给我站出去承担!

  纪委书记从省长办公室退出来,连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志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事进行,但不要放到台面上。

  于是,案件转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间省领导班子换届,省长退居二线。

  _线索千丝万缕,收网却收得非常突然,被监管起来之前,张副市长前一天还在本年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

  一时间,陵城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

  张副市长被双规的第二个月,沈伯伯被纪委传去谈话,接受调查。

  我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复习到了第二轮,每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对这个事一无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据说张副市长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过节时送的礼金,统共大概在五万以下,这在被调查的干部中绝算不上头一份,党内处分可能跑不掉,但还不至于丢官。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时候,也明显是宽慰的语气,是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邻里,谁栽在谁手里,大家都不好过。

  她又问,“你最近在学校见过思博没有?”

  “没有,我见他干什么。”

  “听说他要出国了。”

  我心里就好象有一个慢下来的陀螺,猛然间有人抽它一鞭。

  “您问我我问谁去啊,是吧?”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啦,我还看书呢。”我捧着经济法真题“齐享晚上过来吃饭,您烧什么菜?”

  院学生会换届选举以后,一群人到佳缘小栈聚餐,我逗那帮学弟学妹,“挺好,我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饭还带上我呢,以后我经常得回来找你们蹭。”

  “庄学姐,你是太上皇啊,”他们七嘴八舌,开酒瓶,“太上皇满上。”

  “我事先说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廉颇老矣。”我拍拍他肩,“这以后,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年轻人们纷纷昏倒状,小陈笑,“他们给你面子叫一声学姐,看把你喘的。”

  话是这样,确实也没有人硬是来劝我酒。

  看他们一杯接着一杯,我有心劝一劝,“不是我扫你们的兴……”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当过来人了?不提远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

  你说,庄凝,不要犯糊涂,你听么?

  这些小孩子斱看着我。

  “没事,喝吧,我忘了我刚要讲什么了。”我说,“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行。”

  他们哄笑起来。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账结了,老板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对我笑,“好长时间没来了。”

  “忙啊。”

  “快毕业了?”

  “可不是吗?”

  我曾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午餐,似乎只一个转念,就到了现在,伏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有那么多的改变前赴后继,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

  这一天我去图书馆还书,又借了两本新的政治习题集,下楼原来该直接往借阅处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见开井里盛得满满的秋阳光,

  乳白雕花的长椅安放于散尾葵房,我立刻就不能动了,还有什么,比坐在这里翻一本游记或者画册,更可以引诱一个连背两天,“新民主主义”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怜人?

  我在文艺借阅室的书架间穿行,饥渴极了,看见什么都想拿。我的亢奋终结于角落里的一本书。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这个端庄娴静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亚》。

  这本菲尔丁的作品,当时我从谢端手里借过来看了一小半就扔还给她,她很诧异地,不好看。

  说不上来,反正我不喜欢。

  我那时喜欢乖张的,戏剧化的,生于迷恋死于激情的玩意儿,而不是这种波澜不兴繁琐平淡的小儿女情长,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里,道德观

  固若金汤,善良从来无懈可击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个头啊,我当时对谢端说,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谢端喜欢,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我讲述布恩和阿米莉亚的爱情,——他带她离开她母亲,他们抵御诱惑,战胜困难,终得幸福绵长。

  现实里有这样的事吗?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轻轻放到一边,从书架抽下那本书。

  却有人在这本《阿米莉亚》和这排书架后面,开头我们并没有注意彼此,直到我听见手机震动,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妈?我还在学校,是的,快了……”

  一边说,脚步声一边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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