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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周自恒挥挥手,似乎要把萧原带给他的不快赶走。他说:“报社欠她什么?报社从来就不欠她什么。”

  萧原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他不顾一切地继续发泄:“你当时在场对不对?小雨的奶奶死的时候,你就在场对不对?你知道崔哲为什么拿不出那笔钱来对不对?你还授意崔哲对警察说老太太是来敲诈报社的对不对?你说过谁对外说这件事就严惩不怠对不对?如果大家都知道你那天的表现,你这个社长还能当得安稳吗?”

  我认为萧原太冲动了。我说过,冲动必有后果。根据我对周自恒有限的了解,我知道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下属胆敢当面威胁他。

  萧原说,他也不想那样冲动,但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周自恒变得暴怒,他猛地折断了一直握在手里的铅笔,大声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我对你感兴趣的时候,你就是一个部门主任,我对你不感兴趣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你他妈敢威胁我?我告诉你,你敢说出去,我会让你立即失业。滚!你给我滚出去!”

  就这样,萧原的计划失败了。在我看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接下来周自恒将会怎样对待萧原还是一个问题。我说过,如果周自恒生气了,他就会想办法把已经发给别人的“礼品”(权力)收回自己的口袋里。

  但萧原似乎并不在乎这个问题,他仍然沉浸在他自己设置的一个难题中——小雨的命运。他说,离医生当初所说的“大限”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那10万元似乎成了小雨命中注定的一个结。他希望能帮助小雨解开这个结,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在这样的焦虑中,这件事情也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

  我问萧原,小雨的姑姑吴敏为什么不去想办法?

  萧原说,吴敏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小雨,但她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她自己也有一个家庭,还有一个儿子需要抚养。

  我又说,能不能跟医院谈谈,让医生先给小雨手术,等她的家人想办法筹到钱之后再还给医院。

  萧原说,他已经试过这个办法。通过于薇的帮忙,他找到了医院院长,试图写一张借条为那笔钱做担保,但那个院长认为借条上的数额过于巨大,出于对风险的担忧,拒绝了他的请求。

  “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小雨?”萧原的眼睛里闪过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我沉默了。

  萧原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弹琴”了。这一次的“演奏”时间长达五六分钟。待“琴声”停止之后,萧原睁开了眼睛。与以往不同,这一次萧原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我知道,这说明他并没有想到新的办法。

  萧原说,他想去医院里再看看小雨。我希望能陪他一起去,萧原同意了。

  当天晚上,我和萧原一起到了医院。我们在小雨的病房里遇到了吴敏和于薇。那个时候,于薇已经是一名医生了。萧原告诉我,于薇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了这个医院。

  病房里关着灯,小雨躺在病床上睡着了。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格打了进来,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我看到她嘴唇微张,呼吸均匀。

  和一年多以前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饱满清纯的女孩不同,小雨瘦得可怕。虽然她还在睡梦中,但我发现,她稚气的脸上似乎有淡淡的哀愁。

  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个相框。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照片里有三个人:正前方的小女孩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她是小雨。小雨坐在一个老太太的膝上,那是小雨的奶奶。与我此前在报社里看到的那个表情愁苦的老人不同,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在她们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吴敏告诉我,那是小雨的父亲,他叫吴峥。

  我还看到了病床边吊瓶架上的那一串幸运星,它们一直连接到了大约两米外的窗户上。时间过得太快了,小雨已经在医院里呆了500多天,她还将在这里继续呆下去,苦苦等待命运的转机,而我并不知道这样的转机是否存在。

  这时候,小雨突然醒了。她看了看站在病床边的人们。看到我的时候,她扭头问吴敏:“姑姑,这个叔叔是谁?”

  吴敏说:“他是萧叔叔的同事。”

  小雨向我绽开了她虚弱的笑容,她说:“叔叔,谢谢你来看我。”

  然后,小雨对萧原和于薇说:“萧叔叔于阿姨,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于薇在病床边坐下,拉着小雨的手,微笑着说:“小雨,告诉于阿姨,等你病好了以后,你最想干什么?”

  小雨歪着脑袋想了想,答道:“我要去看大海。我还要在海边住一个月,每天早上起来拾贝壳。”

  “为什么?”

  “医院里有个小朋友,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有好多好看的贝壳。昨天护士阿姨把他的贝壳都给了我。护士阿姨不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其实我知道他死了。”

  于薇不说话了,她脸上露出了凄楚的表情。

  萧原凑过去对小雨说:“放心吧,小雨。等你病好了,叔叔一定带你去海边住一个月,拾一屋子的贝壳。现在你要听话,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小雨又绽开了笑容,然后,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伤。当我发现自己几乎难以控制流泪的欲望时,我迅速走出了病房。

  从医院里出来后,于薇不顾我的存在,突然扑进萧原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萧原无声地抱着她,神情黯然。

  我理解于薇。也许,除了小雨的命运令她担心之外,她还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当时给我一个肩膀,我想我也会忍不住。从接听老太太的电话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小女孩的命运与我有些关系。当我在病房里看见她的时候,也曾经觉得心里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狠狠地疼。

  我想,从此我也有了一个跟萧原一样的愿望:让小雨活下去。

  第十八章 保证书

  在警察找到他之前,他坚守了这个承诺。当警察找到他时,他也是这样做的。但是当警察把那份保证书拿出来之后,他立即崩溃了。

  太阳失去了热烈的光芒,秋天的影子透过窗户投射到值班室里,我眼前的一切越来越单调,越来越萧索。

  萧原继续向周自恒提出申请,每次他回到17楼的时候都会带着阴郁的表情。周自恒拒绝了萧原的申请,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对萧原做些什么。渐渐地,萧原变得消沉了。

  这样的“申请”与“拒绝”就像是一场“比赛”,它的终点就是医生当初所说的三年“大限”。但是,“比赛”并没有走到终点。

  当秋风一阵接着一阵将树叶吹落到大街上的时候,深秋到了。就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日子里,小雨死了。

  那天早晨,当我搭电梯到达17楼的时候,看见萧原正在等待另一部下行的电梯。我看到他神色匆忙,不断用力地摁电梯的下行按钮,好像多摁几下电梯就会来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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