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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但是,周自恒不一定对你的愿望感兴趣,他可能认为你是在纠缠一件他不愿意再提起的事情。”

  “怎么能说是纠缠?”萧原的脸上现出了生气的表情,“我说过,每一件事都应该有结果,做错了就要承担。”

  我笑了笑:“你真的是月亮上来的人?”

  “你怎么也这样说?”萧原更生气了,“我说过有些事根本不用到月亮上去解决。”

  我想起了那场“交通事故”的结局,但这并不足以说服我,我对他说:“这件事在《北方时报》根本无法解决。”

  “为什么?”萧原问道。

  “就算你把小雨的故事写了出来,也发不出来。”

  “为什么?”萧原有点急躁了,他极力要说服我,仿佛说服了我,他的计划就能够得以实施,他说,“在一个版面上安排一篇报道是我的权力,我完全可以这样做。”

  我承认这是他的权力,但我提醒他:“周自恒拥有比你更大的权力,他可以把它从版面上撤下来。”

  萧原说,他可以想办法说服周自恒,就像不久前他想办法废除“VIP企业榜”和说服周自恒发起新一轮“揭丑攻势”那样。

  我认为他办不到,因为那些事情的经验并不适用于小雨的故事。我说:“以前来打招呼要求‘毙稿’的是别人,周自恒可以给面子也可以不给面子。但是,在小雨这件事情里,打招呼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当然要给自己面子——这件事对他不利,他一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干的。”

  “为什么对他不利?”

  我认为凭萧原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急躁降低了他的智商,所以我继续提醒他:“因为他在那件事情里有过错,他也许会认为你这样干是在揭他的丑。”

  萧原又说,也许他可以试试据理力争。

  我只好提醒他,如果有两个人因为一篇报道产生争执,报社里的仲裁方法是:谁官大谁说了算。

  萧原更急躁了。他说,如果周自恒不同意,他会把老太太坠楼和崔哲挪用捐款的故事当成一个新闻线索告诉《都市早报》的同行们。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对此感到紧张。我劝萧原不要那样干。我再次提醒他,老太太坠楼之后,周自恒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是:“如果发现谁对外乱说这件事,严惩不怠。”

  萧原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他说,周自恒不一定会反对他的计划,也许周自恒一直就对这件事情心存愧疚,也许周自恒还愿意对此公开发表一篇对读者的致歉信。他相信,如果周自恒这样做了,读者一定会宽容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报社,甚至可能更加尊重它。

  我说过,在乏味的日子里保留一些幻想总比没有幻想好,但它们说到底仍然是幻想。如果你错误地把它当成一种希望,那么你最后能够得到的只有失望,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曾经希望大学毕业后能立即找到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但我没能立即找到并且陷入了艰难度日的窘境。我曾经希望来到报社之后凭自己的努力当好一名记者,但我没干多久就来到了值班室当一名接线员。我曾经希望那个老太太从17楼坠下的时候有奇迹发生,但她当时就死了。我曾经希望中国男子足球队能够表现得好一些,如果可能的话把大力神杯带回来,但……所以我对萧原说:“如果你对那件事和周自恒仍然抱有这样的希望,那么你最后一定会失望。有些事情,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萧原冷静下来了,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这么悲观?”

  这个问题很熟悉。在李树望被卡车轧伤的故事里,当萧原准备在《北方时报》上发表他的报道时,似乎也这样问过我。

  与那一次一样,我的回答是:“等着瞧吧。”

  萧原不再说话,他转过头去。

  我们都沉默了。

  湖畔的霓虹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有几个人在湖面上荡舟,那些快乐的人们不时发出一阵阵嘻笑声。湖对岸的一家酒吧里传出了一个歌手的歌声:“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

  我苦笑一下,回过头去看萧原。我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湖面上漂浮的一个矿泉水瓶子,直到它越漂越远不见了踪影。

  然后,萧原回过头:“你知道吗?我曾经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我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抑郁症。我记录过的新闻线索里有许多自杀者的故事,那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们大都患有这种病。

  萧原顿了顿,然后开始讲述:“那时候我经常感到失望,我害怕孤独,非常害怕。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一直都在害怕。我也不知道害怕什么,我关了灯害怕,开着灯还是害怕,出了门害怕,回到家还是害怕。有一段时间我连窗帘都不敢拉开,我怕我把窗帘拉开以后接着就会把窗户打开,然后又会从窗户上跳下去。在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生与死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我担心地看着萧原。

  “不用担心。”萧原笑着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会那样做的。”

  接着,萧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深受抑郁症折磨的那段时间里,有一次,他在一个朋友的劝说和陪同下去海边散心,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法来平复他的紧张感。有一天,坐轮渡过海时,他突发奇想地往空饮料瓶里放进了一张纸条,并把它扔进了海里。在此之前,他在纸条里写下了一段文字,他希望用那个漂流瓶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说到这里的时候,萧原停了下来,他问我:“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幼稚?”

  我点点头,问道:“那个漂流瓶里装着什么秘密?”

  “我在里面写下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萧原说,“我还说,如果有人捡到这个瓶子,并且给我打了电话,他就有可能挽救一条生命。”

  “如果没有人捡到那个瓶子,也没有人给你打来电话,你可能会自杀?”我开始感到紧张了。

  萧原点点头:“我现在都不敢相信,那时候我会那样想。”

  “后来有人给你打电话了吗?”

  “那天晚上,我在宾馆里一夜没睡着,就是在等那个电话。我没有让那个朋友陪着我,我希望一个人等待我自己的命运。有时候我害怕孤独,有时候我又希望孤独。”萧原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接着说,“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会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那样期待一件事情的发生,我一会儿想应该会有人给我打电话,一会儿又想应该不会的,就这样想来想去,天就亮了。”

  “有人给你打电话了吗?”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萧原笑了,他说:“你没看见我现在还活着吗?”

  我也笑了,我发现我的问题确实有点儿傻。

  萧原点燃了一根烟,当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他的脸时,我隐约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

  “天刚亮,我的手机就响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幻听,当我发现确实是我的手机在响的时候,我手抖得非常厉害,然后我把电话接了起来。”萧原做了一个听电话的手势,“那个人说他是个渔民,早上出海时把那个饮料瓶子跟鱼一块儿捞了上来。他说,他正准备扔掉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看到纸条之后,他就拨通了我留在纸条上的号码。他还问我需要他帮什么忙,我说,谢谢你,不需要了。他又问了一遍,我告诉他,真的不需要了。”

  我承认,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戏剧性的故事,于是感叹道:“真是奇迹!”

  “当时我也这样想,真是奇迹!”萧原看了看我,接着说,“老天要我开心一点,我为什么不听老天的话?所以当那个朋友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拥抱了他,我告诉他说他不用再担心了,我也用不着再散心了。”

  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萧原继续说,“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

  “为什么?”我又紧张起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朋友也和我一样一夜没睡。他在轮渡上看到了我写纸条,但他不知道纸条里写了什么。他没有问我,但是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是很有办法的那种人。”萧原停住了,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过了一会儿,萧原接着说:“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海边,花钱雇了一个渔民连夜到海上找那个瓶子,他们找了整整一夜。他后来告诉我,他那天晚上找到的饮料瓶子足够开一家废品收购站的了。天亮以前,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瓶子。他打开纸条以后,就知道我写的是什么了,然后他让那个渔民按照他说的去做,然后我就接到了电话。”

  我感到惊讶,但没有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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