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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周川整天豁出小命干活,逼得光棍们从来不敢耍滑头偷懒,累得他们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只好躲在背处里咒骂他:这小子整天价不知道疲累,身子骨那么硬棒,准是个生铁揍的。你看看那双长虫眼,看看那满身的疤,看看那条怪脖子,准是狠心肠的阎王爷托生的!

  矿工们当面称他周川叫矿长,背地里骂他阎王爷叫他怪脖子。

  近乎残酷的煤矿生涯,把那群光棍们累极了。过去,他们在暗处里无论如何咒骂周川,干活却从来不敢掺水使假,从来不敢偷懒耍滑。

  这一天,时间又在忙忙碌碌紧张的气氛中过去,离下班不足十分钟了,爬完五百米的斜井回到地面,也就远远地超出了八小时的工作时间。哗啦倒完筐里的煤炭,周川像前天加班时一样,仍然没有要下班的意思。他把阴柳条编织的大筐往肩头上一搭,一副十足的二杆子模样,那说话的口吻,那一脸阴冷的神气,似乎不许商量,也不容任何人抗拒:时间还早,再去拉一趟回来下班。

  几十个矿工为一班,每人多拉一筐回来,计算起来就是几吨煤炭。除了光棍们集体攥着嘎子罢工受惩罚加班两小时之外,像今天这样的变相加班,不知道被周川搞了多少次,闹得矿工们满腹牢骚,却不敢当面向他发泄。

  周川平日里作为一个一呼百应的矿长,今天竟然在部下们面前栽了一个大跟头。直到他背着煤筐,独自一人匆匆走出去老远了,猛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跟随。一个个光棍们像没有丝毫灵气的木桩,楞楞地站在立井旁边,把低垂的脑袋掖在腿裆里,默默地眨 巴着眼皮,静静的连一个响屁也没有。

  周川猛然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有了一种凉水浇顶的感觉。这种情景像前天集体光着腚攥嘎子示威一样,除了他周川之外,另一个权威的人物,暗处里给矿工们下了一道不容抗拒的指令。

  周川又气又恼,耻辱的鞭子仿佛在狠狠地抽打着他那颗心灵。他扔下手里的筐子转身回来,朝麻脸张太和长嘴巴王贵大发雷霆:张麻子,长嘴巴!你们想给我罢工?

  麻脸张太把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死人一样一句话也不应。

  长嘴巴王贵像被刀子照身上捅了一下,猛一哆嗦把头缩在脖子里不敢吱声。

  周川心里犹如火上浇油,失态样大声吼道:你们俩他娘的死啦,没气啦?还是属屌的没长两个耳朵眼?

  麻脸张太半死不活地抬起头,懒散地翻一下发涩的眼皮,脸上显现出一副可可怜怜的哭丧相:矿长,大家伙就像头小叫驴,都叫你给赶乏啦,你就不知道累?也该歇歇了吧。今天你行个好发发善心,就别像阎王老爷那样,勒索大伙的小命了。

  长嘴巴王贵的神情十分复杂,嘴里嘟嘟哝哝想说什么,又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大半天没说到点子上:矿长,不是我王贵发高烧满嘴胡吣,你也该好好歇一歇啦。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你就让大伙高兴一回吧……

  周川不让王贵说下去:你说话还不如小孩子放屁!一大班子人上班时间歇着不挖煤炭,国家还办他娘的煤矿干什么?谁干活敢偷懒,敢给我讲价钱,我马上开除……马上扣他的工资。

  有人竟敢把他周川的号令当作耳旁风,简直像当众扇了他一记耳光那么难堪。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一脸的怒火,由于愤怒,那张阴冷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状。他往前冲撞了几步,拳头攥得骨节啪啪响,挺了又挺的怪脖子,像病鸡般痉挛地扭动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目光,凶狠得像一把杀人的刀子,狠狠地扎向麻脸张太。他知道这群光棍们不害怕开除,怕的是光干活不发生活费没饭吃。他阴冷地说:你们给我弄那个哩格愣?我不怕!我是矿长,我有权整治你们。今天不拉完这一趟,我就不许你们上井,谁敢不听话,回去马上就扣生活费。

  周川这一句话起到了杀伤性和毁灭性的效果,仿佛一把刀子狠狠戳了光棍们的心尖子。

  河庄煤矿靠煤炭局拨的那点款子,少的不够塞牙缝的,不仅谈不上添置井下设施,连工资都只能发点生活费。想要购置皮带机,购置溜子,修铁路,买矿车,实现半机械化采煤,必须勒紧裤腰带咬住牙关,豁出半条命,过二年艰苦的日子。

  前天光棍们光着腚攥着嘎子集体示威之后,周川心里又多出了一种长远的规划,暗暗压在心里不曾透露半点消息。如果只能明天实现的宏伟计划,周川决不会草率地说出口来,给部下一种空头支票的感觉,那不是二杆子一言九鼎的脾气。煤矿一旦扩建,采煤和掘进纳入正规化的循环作业,他准备厚厚脸皮,去找一下县委书记杨家岩,把招来的这群光棍转为国家的正式职工。尽管农村已经吃饱饭,日子有些好转,但工业的诱惑力至今是无法估量的,只要有正式职工这顶桂冠,再为他们盖几间漂亮的楼房,就不信周围的姑娘不动心思。

  全矿所有的光棍们,是他周川从贫穷的湖边,从落后的山区招出来的,冷着面孔扭着脖子朝他们发火,扯开嗓子朝他们骂娘,可他当矿长的心里,并没有忘记要给他们创造一个好日子。他当矿长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无论矿长还是矿工,应该像一位母亲生下的诸多兄弟。他好比是众多兄弟中的大哥,为兄弟们一个个娶上媳妇,为兄弟们建起一个个温暖幸福的家。 按照煤矿的设计能力,煤炭的储存量将开采八十多年,除了他们这一代人之外,将来就连他们的子女,还能端上有米有肉的饭碗子!既然叫他当矿长,对矿工们的一切,他就有着天经地义不可推卸的责任。

  除了全矿所有矿工们的利益之外,周川肩头上还压着另一副重担子。县委书记杨家岩,已经给他下了一道不容抗拒的死命令:煤矿出煤了,你不能光想着煤矿的发展。今年还有半年时间,年底你要交出五百万元,咱们县准备建一家以湖产品为主的加工型企业。项目已经考察完了,万事俱备,只欠钱了!到时候你不能叫我这个县委书记坐蜡。

  在没有任何采煤设施,只靠拉煤筐生产的情况下,半年时间二百多名矿工要上交五百万元,那是何等的困难。他心里非常钦佩杨家岩的精心算计,他定下的这个指标,刚好能把他周川身上的油水全部榨干净。

  前些日子,杨家岩的妻子李英带来四瓶好酒,专程来煤矿看望她的周川兄弟。她是以大姐而不是以县委书记太太的口吻说:丰湖县的经济工作,已经走在了全市的前头,连省里的领导都表扬了老杨。无论困难多大,这两年你得多拿出些钱来,建两家像样的企业,给你杨大哥创一些政绩。你知道他出身贫寒没有靠山,当县委书记全凭能力和成绩。全市的几个县委书记都提升了,也不能让你杨大哥老困在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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