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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自始至终,桑悦诚都没有说话,而桑离临走之前,也并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南杨注意到桑悦诚的目光目送桑离出门,只能悄悄在心里叹口气。

  站在医院门口,常青拉住桑离的手——六月天,桑离的手却仍然那么凉。

  骄阳下,常青的神情犹豫一下,看看马煜,还是开口问:“小离你的身体好些了?”

  桑离微微一愣,点点头。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离,却没有说什么。

  常青轻轻叹口气:“小离,其实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父亲对你,或许有些严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种脾气。”

  桑离“嗯”一声,也不答话。

  常青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其实,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马煜倒抽一口冷气,他扭头看看桑离,却发现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常青看看他们的样子,苦笑一下:“小离,你还恨他吗?其实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记你的,有时候还会问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见了小菲,你说她会不会怨我,怨我对小离不好’。”

  常青叹口气:“小离,算阿姨求你,你们和解吧。”

  桑离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的时候,才听到她低低地说:“来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头,目光清冷:“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机会还他养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对不起,阿姨,除了钱,我没有想到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她看着常青,缓缓道:“刚才我已经预交了住院费,数目足够他在这里治疗一年甚至更久。”

  “小离,你——”常青有些着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听了这话,桑离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么凄凉,那么哀伤。

  这时风吹过来,带着六月天的热气,却猛地让常青在惊愕之余打了个寒颤。马煜也瞪大眼,惊讶地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笑容渐渐变成一朵罂粟一样艳丽而奇诡的花。

  她盯着常青的眼睛,声音清冷,笑容绝望。

  她说:“阿姨,三年前,我也差点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桑悦诚告诉了我一句话,他说桑离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你身上没有我的血。听了这句话,我万念俱灰,一心寻死。”

  她顿了顿,再次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阿姨,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谁。我这个人,就代表着一个屈辱的秘密,是我妈妈的屈辱,也是桑悦诚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带着海咸味的空气里还挟裹着木芙蓉的甜腻香气,马煜、常青,甚至连刚走出病房的南杨都带着巨大震撼与满腔愕然看着她。

  而她看着常青的眼睛,吐字缓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来,估计也只有户口本上能显示出我们的父女关系。你也不是没看见,我长这么大,好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奋发图强换来的,坏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应得的。虽然他是我父亲,可是这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潮湿空气里,她转过头,咬紧唇,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玻璃的倒影里,二十八岁的桑离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时间走过九年整,她已经变了那么多。

  B-1

  桑离生命中的转折,从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

  那时,照惯例,桑离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过寝室里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对即将到来的暑假充满期待。

  顾小影向来是乖宝宝,恋家恋得紧。管理系的考试科目那么多,连考12天后她居然还有力气打电话叫嚣:“妈妈!我终于要回家了!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糖醋鱼!妈妈你让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

  穆忻则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准备和本系以及美术系的一群人去西递、宏村写生。她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气预报,也费力琢磨一下需要带多少东西走,之后又可能带多少东西回来……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优越。暑假还没开始的时候父亲就为其联系了省电视台,供她暑期实习。她正疯狂迷恋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每天都欢呼雀跃地设想着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余时间则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顾小影收拾行李的时候好奇地问桑离:“哎,你怎么都不太回家啊?”

  桑离很平静地抬头笑笑:“有时间还不如抓紧挣学费。”

  顾小影感叹:“我妈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上次打电话她还说,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进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对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说,就会说‘妮儿你抓紧回家,你妈说要给你买某某某’,说得我跟要饭的似的。”

  顾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说了,包括洗衣粉肥皂卫生巾在内,没有她闺女不要的,就连鬼子大扫荡都没我这么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戚戚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离还是面带微笑,一边准备乐谱,一边突然想起来: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国语大学了么?将来有一天她去上大学了,暑假的时候会不会像顾小影这样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妈妈?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赚取学费、利用一切能够打工的机会来打工,不过是为了渐渐和那个家脱离关系。

  其实也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样,也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眷恋。

  那个家,对她来说,或许不过是新生学籍卡上的一个地址,标志着自己从哪里来,却也注定自己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这一年来,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里呆了三天。且这三天中,起码有两天半还是呆在南杨家里,听他讲沪上风物。

  对此,桑悦诚没有意见,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后表示过几次抱怨,说小离你怎么总也不回家啊……

  “家”?

  桑离落寞地笑笑,随手拿起一块粉扑,对着镜子,轻轻在腮边按一按。

  镜子里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车来接桑离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桑离很拒绝这样的陪伴。

  自己算什么呢?秘书不是秘书,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这样问了,结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这个称呼不错,那我就介绍说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离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卖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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