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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望舒有些惊讶,他这样强壮的人,竟然也做噩梦?

  “那时候我刚刚进监狱,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半夜在木板床上惊醒,常常盼着身边有个人跟我说说话——可惜一直没有。每次吓醒之后,都想着我母亲什么时候能找人,快点儿把我弄出狱。”他瞪着黑暗中的房顶,跟她说着心里的事,因为光线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语声低沉,显然心中并不好过,“现在出来了,父亲已死,母亲病重,才发现跟在狱里没什么不同,我还是孤单一个人。”

  宁静的午夜,静得冷清,静得人不知不觉打开心房,说着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她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梦中惊醒,面对的总是一室的孤单和无助。

  “这世上的事总是不如人意,你说是么?”望舒悠悠地说,“你要是没杀人,现在可能早娶了小南;我哥哥要是没有吸毒贩毒,我嫂子也就不会离家出走,我现在也就不用这么辛苦。我大哥上次回来,急急匆匆地,我忘了提醒他,坐了这些年的牢,可有后悔?若是后悔了,现在可有决心做个好人?”

  说到这里,望舒看着许承宗的脸道:“杀了你父亲深爱的女人,你觉得歉疚么?可有后悔?”

  “我后悔没有救得了她。”他低声喃喃道,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望舒没有听清,问了一句。

  许承宗摇头,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没什么。”他脸转过来,眼睛深深地盯着她,问道,“我要是说我没有杀人,你信么?”

  “你要是没杀人,警察怎么会认定你呢?”她看着他的眼睛,夜深时分,迷蒙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亮亮的,像两块磁石吸住她的目光,内心瞬间迷糊起来——他说他没有杀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对她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笑容,却带着自嘲的神气,像是回忆起往事让他觉得很无聊,“过去了,不提了。”

  “要是生活不是这样的该有多好。”好久之后,她有些憧憬地叹息。

  “要是不这么苦,对么?”他应声道。

  望舒有些惊讶他竟然能猜出自己的心思,心中微微一动。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这个人凶狠霸道,不是个善类,可这几天接触下来,发现他其实很少发脾气,尤其这几天跟自己说话时,能隐隐感到他似乎对自己有一丝丝关心……

  她点头叹道:“是啊,要是不这么苦,该有多好。”

  许承宗突然坐了起来,身子底下的胶席被他一起一坐压得发出嘶的一声,望舒侧过头看他,许承宗英气俊朗的脸也正望着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她捉摸不透的深意,“要是不这么苦了,望舒,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啊?

  望舒想不到他问这样一个问题,愣住了。好一会儿过后,自己在脑海中回思他的问话,忍不住想到:要是不这么苦了,我最想做什么?

  她呆呆地想着,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失神。

  “想好了么?”他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好像她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一般。

  “想好了。我想坐船。”她笑着答,一直紧绷的眉心此时陡地放松,漫声说道,“以前念书,读过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么两句话,那里面的意境却让我每次想起来就叹气。不过我不喜欢诗里这个‘行’字,我有些累,行不动了。要是用船行,则大不一样,在有太阳的好日子里,顺着水随意地漂,那句诗变成‘漂到水穷处’,比较适合我这样累极了的人。白天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暖得人想睡觉;晚上天上有月亮或者星星,躺在船板上,看漫天的星斗,不要说话,就是对着星斗发呆——世上最逍遥的时候,莫过于此吧?”

  许承宗听了,心中微有所动,仔细看着她的脸,平时一脸严肃的叶望舒,此时说着心中最神往的事,眉目生动,眼睛熠熠生辉,连嘴角都带着淡淡清浅的笑意——在黑夜的光里,美到了极致。许承宗定定地看了她好久,看得叶望舒回过头来对着他,眉毛疑惑地弓起。

  他笑着答道:“没什么,这个愿望很好,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喜欢坐船。”

  “我没有坐过船啊。”她也笑了,噩梦给她留下的恐惧已经全都消失,“这里是北方,没有人家有船的——你坐过么?”

  他想起出事前,跟父母出去旅行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坐船经历,那时候的记忆竟然是愉快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体会不到大人世界的那些冷漠和钩心斗角吧。

  那个婚姻,除了产生一个不快乐的孩子,并且害了这孩子的一生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都一时静默,在心里想着心事。

  “你现在出来了,这十年被关在里面,可也有什么最想做的事么?”这次是她问他。

  许承宗听了望舒的问题,想起十年牢狱之灾,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候,被关在高墙之内,那时候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世界上对他最亲的两个人,一手用他们自己的错误,葬送了他的十年青春,而他父亲自从那晚看见他那风情万种的情妇被毁得恐怖至极的脸后,就没打算原谅这个残忍的儿子。

  谁欠了谁呢,谁又该原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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