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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我大约理解,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何楚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深深地思索着。

  他们坐在临窗的位置,从二楼的玻璃窗看下去,街上来来往往的多数是家人或情侣,不若白天的步履匆忙,华灯初上,正好享受生活的悠闲时光。而那样的温情,却刺痛了她的眼,似乎时时刻刻提醒她--她只有一个人,无处可去。

  "我有个姐姐。"何楚喝了口酸梅汁,酸酸甜甜的饮料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味道。她侧着头想了想,终于决定还是要告诉江城。因为,他是值得信任的。如果他知道了她的过去,也许在苏意面前能为欧离说上几句好话。无端端地抹杀掉一个富有才华的年轻人,是多么遗憾的事情。而那个人是欧离,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的声调很平稳,"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妈妈……才是破坏了他们家庭的那个人,也就是大家口中的……第三者。"短短的一句话,她却顿了好几次。

  江城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他也曾经调查过何楚的背景,最终一无所获。当一个人存心隐瞒自己的过去时,其实别人不会有太多的途径可以探知,而小说里能挖到隐私的侦探,在现实中也很少存在。更何况,对何楚的过去,他们远远没有到刨根问底的程度。每个人都会有伤痕,如果她希望彻底地隐瞒,那么他们也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如今她开口,是因为真的将江城当做朋友。江城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她的那个故事。已经被尘封了许久的往事,随着夜色一点点地浮出了水面。

  "我的生父算是个成功的商人。"何楚看了看表情复杂的江城,将视线再次集中到茫然的夜色中,"大约因为他在那个不大的城市里小有资产,所以才找上了我的母亲。"

  "从小我就对父亲的印象很淡,他更像是一个收房租的,很长一段时间才上门一次,只是不收钱,反而给我们留下很多钱。不过即便他再怎么浑蛋,母亲恐怕也很喜欢他吧。所以她拼了命地要我学这个学那个,我的成绩要好,钢琴要出众,各方面都要领先……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能让他笑一笑。她很懦弱地守在房间里,他不让她出去,她就不出去。她超乎寻常地听话,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从未有过争吵。但这样的女人就好像菟丝花一样,如果没了依傍,会枯萎得很快。"

  她的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有点儿苦涩,有点儿讽刺,但立刻消失在唇角。

  "似乎他是出门去做生意,去了很久。很可惜,我并不是母亲心中的依靠,那个男人才是。她没有等到他的电话,但又不敢去他真正的家中询问他的下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一直等啊等,在她熟悉的街角,在她熟悉的窗边,每天苦苦期盼。我拿回来再多好成绩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从来不会在意。"

  她的声音有点儿低哑,再次喝了口酸梅汁,才淡淡地继续开口:"这样一下子就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回家后发现她不在,而之前她虽然迷恋那个人到荒谬的程度,但起码每天还是给我做饭的。我着急地四处寻找,最后在医院发现了她的……"

  她用手轻轻扶住额头,"我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据说是被一辆卡车撞了,送到医院前就已经咽气了。"

  江城只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的若无其事,让他感到心口堵得慌,他嘶哑着声音开口:"你别说了……"

  何楚的眼微微垂下,双手捧着冰冷的玻璃杯,暗红色的液体将她葱白的手指衬得非常漂亮。她眨了眨眼,弯弯唇角,"我没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一个人过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就找上了门。"她不愿意再称呼那个男人为父亲,从她看到医生用白布遮住了母亲那张熟悉的面孔起,"然后我就进了他的家门。"

  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开口:"他对外称我是他收养的朋友的孤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不过慕笙的妈妈很快就相信了,并且没有半点儿质疑。"她想了想,似乎在酝酿怎样组织语言,"慕笙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当然,她也姓何。"

  "我没有见过像慕笙的母亲那样温柔的女人,连说话都带着笑,生活中所有的重心就是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但要我改变自己,成为温室中不谙世事的花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略带讽刺地笑起来,"这样别扭的个性,还真是不讨人喜欢,虽然我的成绩一直很优秀,只要我参加的游戏就必然能拿到冠军。但即便我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他的关注。"

  她的眸子开始变得黯淡,"你大约很难理解那种感受。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的存在却仿佛空气般透明,你的回答从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你的行动从来不会得到半分赞赏,就连努力地作恶,他们都是轻描淡写熟视无睹。"

  她的手不自觉地拧得更紧,"我一直在猜测,慕笙的母亲是否只是看上去单纯。也许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一切,但因为她深爱着那个男人,所以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一定是恨我的,因为我的出身,因为我的母亲,而另一方面,她却因为对他的爱而迁就我。复杂情绪的交织下,我一点点地变得孤僻。"

  "而那个带我进'家门'的男人,此刻也完全地将我抛到一边置之不理。他大约是扭曲而矛盾的心理吧,一方面念着旧情,总不能丢弃年纪尚小的我不管。而另一方面,却又怕一个不慎触怒了正房,被她察觉了自己的私情。对我,他只能无视,也只有无视。因为这种姿态最安全。"

  她冷笑,"我进门的那一年,慕笙寄宿在贵族学校,而我只能去不远处上公立小学,我几乎没有见过她。偌大的家中,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成年人的手段和心机要比我想象中更加可怕。在他们无言的冷暴力中,我所有的成绩还是保持领先,然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没有目标,没有观众,只有我自己。"

  "母亲虽然可恶,但她的逼迫至少让我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有人在意和关注的。自从到了何家之后,我做的所有事情从未有人表达过一点点情绪,哪怕是谩骂,或者嘲笑。在漫长且孤独的童年,我始终是一个人。"

  何楚一口气说了下来,语速很快。过了片刻,她笑着总结,"无数个黑黑的夜晚,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漫长到几乎绝望的黑暗里,我看不到任何光明。哪怕,只有一点点……"

  窗外夜幕沉沉,江城只觉得口干舌燥,她说了这么久,他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但当她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面对她,自己第一次完全无话可说。

  她的身子靠在椅子上,阴霾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很淡漠,仿佛她的人生完全不值一提。她活下去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从很早之前,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对这个世界,她有着深深的厌倦。在太长太长的一个人的旅途中,她茫茫然地失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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