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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没看到她有怨气吗?嘴唇张着,有话要说,"毛师傅平静地站在一旁,指点道,"艳一点,化成新娘妆,她心里的怨气就会少点……"

  "哦,知道了。"我按师傅的吩咐把最鲜艳的颜色涂到了尸体嘴唇上,又给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别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时候师傅又说,"打红一点,要喜庆,越红越喜庆,一喜庆她就会欢喜,以为是在参加婚礼,到了下面她才会安息。"

  我照师傅的话做了。

  收拾好这具尸体,毛师傅又推来另一具,"幼幼,活着的人其实跟这些躺着的人一样,心里不要有太多怨气,你就是怨气太重,怨气一重阴气就重,就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你……"毛师傅边干活边在劝慰我,"放下你心里的怨恨吧,否则你早晚都得跟他们一样躺在这,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躺在这也无济于事,走了的人怎么也不会回来了,好好活着,别再睡在棺材里了……"

  我震惊地抬起头,他怎么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里?

  "那不是你该睡的地方。"毛师傅只撂下这句话。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进了棺材,没办法,已经习惯了。而且我还有个习惯是别人不知道的,我喜欢跟尸体说话。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爬出棺材来到停尸房,也不开灯,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尸体,研究他们的死因,看他们的脸和身体,跟他们说话。他们虽然未必听得懂,也不会发表看法,但他们不会给我伤害,我说什么他们都静静地"聆听",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沟通。

  但这个习惯还是被人发现了!

  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进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进水,不知道那些水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连棺材都飘起来了。我没法睡,只好一个人出来又跟停尸房那些躺着的"人"说话。白天又推进两个"人",我始终认为他们不是尸体,是躺着的"人",他们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过睡着了说不了话而已。

  白天推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四十多岁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头,是病死的。明天他们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为他们难过。我走到那个女的跟前,揭开白布,又点根蜡烛,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话来。可能是病了很长时间,那女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窝陷进去很深,睫毛很长,想象她健康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张的,跟我见过的很多尸体一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没说出来,她想说什么呢?想说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想说如果活下去,她会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会生活得很幸福,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你不必难过,真的!"

  我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跟她轻声细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虽然短暂,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很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可是你知道吗,你匆匆离去却也避免了遭受很多无法预知的痛苦……你很幸运,跟我的姐姐一样都很幸运,你们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怜惜你们,不忍心让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们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妈妈不见了,四阿婆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样,躺在这里……"

  "幼幼,幼幼……"

  说到这里,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着的人在叫,而不是躺着的人。谁?谁在叫我?我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门口方向射过来一注光线,我挡住眼睛,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幼幼,你在干什么?"是毛师傅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毛师傅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很诧异,因为他居然看到我流泪了,我从不在站着的人前流泪,现在居然在一群躺着的"人"前流泪!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毛师傅走过来,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谁说话,跟这个人吗?"说着他把手电筒照向躺着的那个女孩,"她是个去了的人,她怎么听得到你说话?孩子,没人跟你说话,你宁愿跟去了的人说话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冰凉。

  "孩子,我真是很担心你,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担心,你身上的怨气会害死你的,师傅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你不属于这里的,早晚你得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你带着这一身怨气会吃很多苦!师傅知道,其实你也是个有爱的人,如果让你的爱来抵抗怨恨,你就会获得重生,爱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则,你会被置于死地……"

  "武器?"我忽然觉得师傅说话文绉绉的。他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工人,怎么会讲得出这些话?

  "是的,爱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师傅说的话更深奥了,"你只能用这武器去救自己,救别人,而不是去伤害人,甚至是杀人……"

  "杀人?爱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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