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0期
李善长为何不得善终?
作者:黄 波
李善长死了,他为什么会死?
首先想到的是胡案的牵连。然而所谓胡惟庸的谋反案(详见本刊2008年第九期《胡惟庸:是反臣,还是棋子》一文)本来就是朱元璋一手炮制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们现在细读李存义父子的供词,颇觉有味。不能不承认,主持这个案子的是一个深文周纳的“办案高手”。如果在这个供词中,出现的是这样一个李善长:要谋反的胡惟庸一开始游说他,许以利益:他就怦然心动,甚至跃跃欲试,那会给观者怎样的感觉?肯定是滑稽!像李善长这样已经得到太多特权享尽荣华又长于世故的人,在关系身家性命的问题上,哪会像一个毛孩子那样轻率呢?于是,我们看到,供词中的李善长是再三再四拒绝参加谋反的,只不过,这种“拒绝”显得不太坚决和果断,临到最后,甚至还有一点欲拒还迎的意思。这样一副面目的李善长,相对而言就“可信”多了,坐以“谋反”的罪名也就不那么让人生疑了。
李善长绝非因胡案而死,还有一个证据。朱元璋炮制胡案,其本来目的,就是要大张罗网,勿使一个他不待见的人轻脱,如果真的查到了李善长家族与胡案的瓜葛,哪怕这种瓜葛若有若无,以朱元璋雄猜好杀的个性,他也会穷治到底,怎么可能大发慈悲网开一面?
李善长非因胡案而死,那么是不是死于政敌的攻讦和诬陷?不能排除这一层考虑。李善长在明初政坛上,一直是作为淮西集团的首领而出现的。李氏家族势力很大,同时必然也积怨很多,在其旧日同事中,肯定有因利益分配问题,对李善长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在办理李善长案的过程中,这些人非置李氏于死地的面目,也是暴露得相当充分的。然而在明了这一层的同时,我们还必须清楚,以李善长的特殊身份和他在朝野积累的深厚势力,除非皇帝突然将风向扭转,否则满朝文武谁能将他扳倒呢?最初,在朱元璋、李善长君臣之间刚刚出现极微小的一点阴影时,属于非淮西集团的。杨宪等人就嗅出了点异味,轮番向李善长进攻,指责其一“无宰相才”。应该说,杨宪等人的嗅觉好得出奇,可惜火候没有把握住,以为皇帝有些嫌恶李善长就是要抛弃他了,结果终究没有摸准皇帝的脉搏,最后反误了卿卿性命。此例也足以证明,政敌的明枪和暗箭,对李善长都不会带来致命的伤害。能够置他于死地的,只不过是皇帝的那一念之间。
那么朱元璋为什么非要置李善长于死地呢?这就要说到权力学的一条原理。根据权力学原则,最高统治者与属下之间需要一个权力空白区,这时最高统治者在心理上才会感到安全,宋太祖赵匡胤的一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堪称这条原理最形象的阐释。
“别离我太近”,因为太近,别人总担心你会不会轻易跨过那条太短的距离,并取而代之。所以太近则生疑,生疑则要吃人。而作为明太祖同乡、故友、勋臣、亲家的李丞相不幸就是这个离朱元璋太近的人。朱元璋的发迹史,李善长最清楚;朱元璋搭建的新的政治权力结构中,李善长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作为淮西集团首领的李善长,故旧戚党布满朝堂,势力盘根错节……
这样一个李善长,能让那个虽然在他前面,但离他只有一箭之遥的人放心吗?何况,这个人是朱元璋!
。
有人会说,李善长和那个信国公汤和一样,不是老早就退休了吗?他还有什么会惹朱元璋猜疑的呢?对此,明末顾起元一言中的:“信国(汤和)之谨厚,上所信也;公之智略,上所疑也。疑而欲远迹以自引,则益厚其疑。”顾起元的意思是,汤和这个人本来就是个忠厚人,其谦退只会让朱元璋高兴,而不会产生怀疑,而李善长就不同了,他是以谋略起家的,所以他的谦退只会被认为是老谋深算者的一时韬晦之计,越这样越让人不放心。顾起元分析得很对,但除此之外,我觉得李善长与汤和的退休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即汤和是一退全退,代表着他从政坛上的完全隐退,而李善长不一样,他即使从朝堂上消失了,但其影响还是一目了然的。
李善长只有不得善终而死,除非老天让他短命。从史籍中分析,实际上在大封功臣之前,朱元璋就已经对李善长不满了,几次当着大臣的面说李善长无相才,明末著名史学家史迁说得很干脆,他断定朱元璋即位后即开始厌恶李善长。的确如此,《明史》叙述朱元璋和李善长关系演变时使用的是这样一些句子:“帝始稍厌之”,“帝衔之”,“帝怒”……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很早的时候,在李善长家族还有着表面风光的时候,杀机就开始在他头顶盘旋。只不过,皇帝也是人,他在杀心盈怀的时候,可能难免想起了当年的患难与共,想起了这个人的种种功劳和苦劳,更可能还有很多的现实考量,毕竟杀开国第一文臣、宰相,常常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许正是拖了这么久,直到李善长77岁,朱元璋才下定决心的原因。虐杀的阴云在天空几度徘徊和犹疑,最终还是决然降落到了人间……
《明史》为了彰李善长之罪,说“善长外宽和,内多忮刻……贵富极,意稍骄”云云,李善长性格上的这种缺陷,或许确实有,但这肯定不是他不得好死的根本原因。
李善长之所以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只是因为他离朱元璋太近。
身后之公论
前面说过,李善长是淮西集团的首领,加之淮西集团在新朝利益分配中太过霸道,树敌必不在少数。他的彻底倒台,因此便具有双重的心理安慰作用,一是针对朱元璋的,二是针对各派系文臣的。
然而,也许因为李善长一家的死难太过惨烈,给人刺激太深,或者更因为受儒家熏陶的知识分子良知未泯,忍不住要主持公道,哪怕是面对君主的淫威,因此在李善长死后的第二年,即有人上书诉其冤。
这封替李善长申冤的奏折,据说出自著名才子解缙的手笔。最精彩的部分是以下一段: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纪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且善长岂不知天下之不可幸取?当元之委,欲为此者何限,莫不身为齑粉,覆宗绝祀,能保首领者几何人哉?善长胡乃身见之,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
说这段文字精彩,其精彩唯在于它揭出的全是人人能够想得到的一点常情常理。李善长当年冒万死才有了后来在新朝中的地位,他已经是勋臣第一,得到了“公”的最高爵位,儿子当了驸马,亲戚都当了大官,一个做臣子的到了这一步已是顶点。如果他像别人指控的那样,辅助胡惟庸谋反成功,他又能到哪一步?充其量不过仍是勋臣第一,能超过他现在已得到的一切吗?何况,李善长又不是小孩子,他难道不知道取天下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元末大乱中,起来争天下的人多了,除了您朱皇帝,不是都灰飞烟灭了吗?这些李善长当年都曾目睹和亲历,他怎么可能在即将“翘辫子”的高年,却非要去冒这种危险?
解才子真是大手笔,驳论痛快淋漓。对此,朱元璋有何反应呢?史书上说:“太祖得书,竟亦不罪也。”
按照常规,既是钦定的大案,是决不会容忍异议,更不用说翻案了。朱元璋此处的沉默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也许,是同样处于衰朽之年的朱元璋,想起了什么?
李善长狱案出自圣裁,而罗织最有力者则是当时的左都御史詹徽,《明史》本传说詹徽“性险刻,李善长之死,徽有力焉”。他出任左都御史是从洪武十七年到洪武二十三年五月,李善长及其家口70余人在五月坐诛后,六月,他就登上了左都御史兼吏部尚书的宝座,洪武二十五年加太子少保。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发,“詹徽受命鞫蓝玉,玉不肯服。徽叱玉吐实,无徒株连人,玉大呼‘徽即吾党’,遂并杀徽”。《明史》下了个结论,“徽好窥上旨,终及于祸”,字里行间居然颇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套用一句老话: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编辑/汪微微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