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7期
上党无人参
作者:郑骁锋
谁也不敢阻拦,因为客人代表的是皇上,他是替皇上开矿来的。
不用勘测,不用采样,更不用专家,太监都是半仙之体,一眼扫去便能明白哪处地下藏着什么“土精”:金矿、银矿、朱砂矿,至于矿上面是民宅还是田地,甚至是人家祖坟,那就懒得看了。万一采了个空也不打紧,掐指一算,定是附近住民盗矿,赔!除非你全家死绝,定要吐回矿产。若还赔不够呢?再换一家。
矿使太监还有同伴,即一同从紫禁城出来公干的税监。有时人手不够,他们还一人身兼两职。公公们不仅天下各通衢大邑、穷乡僻壤都驻扎到了,工作更是细致到家,别说店铺税、盐税、茶税、木税、鱼税,就是一只鸡一把草也得收足钱。同时他们还得向皇上献忠心,见了好东西,自己没空办就通知采办太监,于是金珠、瓷器、香料、绸缎、名马、貂皮,所有的“土精”都在采办货单之内,绝少漏网之鱼。《宁国府志》曾记载了明时当地的一张贡物清单,内容包括:黄蜡、蜂蜜-乌梅、肥猪、肥鹅、鹿、鹿皮、地产药材、箭枝、扫帚、历日纸等(转引自黄仁宇著《明代的漕运》。
“土精”岂是易得之物?开矿的艰辛危险且不提,仅以最普通的木料来说,要采一株合用的,也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四川曾有一句民谚:“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意思是说,为砍伐运送一棵大木,起码得搭上五百条人命。而太监们原本就喜动不喜静,唯恐天下太平,有圣命在身后更是百无禁忌,无所不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后人对明神宗的评价是“只知财利之多寡,不问黎民之生死”、“好贷成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君如此贪婪自然很难让人理解。搜刮之酷烈,神宗也不是不知,他也有良心发现之时。
万历三十年二月,神宗得了场重病,他以为大限已到,总算看开了点金银的虚幻,连夜召来首辅沈一贯,命他回去拟旨,停了矿税。沈一贯大喜,立时拟成,就等天明下发。不料次日天还没亮,内阁门前便来了一大群太监,气急败坏地索还圣旨——原来神宗气数未尽,睡了一觉身体舒服了,想到昨夜的冒失之举后悔不已,连忙亡羊补牢。有人进谏说圣旨不是儿戏,不能出尔反尔,谁料想明神宗恼羞成怒,竟然亲自操起刀想要宰了那人。
又过了十几年,神宗觉得再搜刮下去可能真会刮破天下,于是起了畏惧之心,停止了矿税等几项将大明王朝搅得“沸鼎同煎,无一片安乐之地”的政策,激起数百起民变的弊政才在满目疮痍之后慢慢收了尾。据说停止矿税的诏书发布时,朝野臣民大多痛哭失声。号啕的同时,上党百姓一定暗自庆幸,幸亏及早铲除了人参,否则在这场劫难中,定要被狠狠地多剥一层皮。
四
神宗搜刮了这么多好东西,想来家底自是十分厚实,但从皇上手里要点钱使使还是很不容易的——即便是军饷。
神宗归位成“神”7年后,他的孙子朱由检坐上了龙椅,是为崇祯帝。面对大明王朝的危难棋局,这位17岁的少年很有志气,很想拨乱反正扭转乾坤,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此时东北的后金经过几十年经营,羽翼已丰,成了明朝最危险的对手,崇祯登基之后,日夜思慕良将以解除辽境之忧。在廷臣的争相举荐下,崇祯选中了曾大败金主努尔哈赤的袁崇焕,不仅在平台亲切召见了他,还坦诚与之商量平辽方略。
少主求治如此殷切,袁崇焕热血沸腾,一时激动不已,竟然拍着胸脯保证“五年复辽”。崇祯喜出望外,慷慨道:“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
召对休息之时,有人提醒袁崇焕“五年复辽”的海口是不是太轻率了,冷静下来的袁崇焕也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只不过对新皇帝提出了要求:“此五年之中,须得事事应手,首先便是钱粮不可短缺。”
对沉浸在“中兴”幻想之中的崇祯来说,此时便是袁崇焕递上刀子要求从龙体上割块肉,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他一挥手,道:“爱卿不必担心,朕一概依你!再给你一把尚方剑,出征去吧!朕等你凯旋!”
但袁崇焕到了前线,真的上奏请饷时,崇祯却皱起了眉头。看到奏疏中报告因欠饷而边兵哗变,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带兵的若真能待部众如家人父子,那么士兵自然不敢叛变,更不忍叛变,如何有此鼓噪之事?动辄鼓噪,各地效尤如何得了?这缺饷之事,还当讲求长策。”
两手空空的袁崇焕心急如焚,奏疏一道接着一道,说户部实在筹不了钱了,还是请皇上发出内帑来救急吧——户部之穷、国库之空,天下皆知,就是逼死那些官员也熬不出几两油,没办法,只好动用皇上的私房钱了,当年的矿税收入不是都被先帝装入腰包了吗?
崇祯老大不耐烦,但五年计划刚刚开始,最终还是愤愤然勉强发去了军饷。从此,崇祯对袁崇焕有了怀疑:这广东蛮子会不会恃边逼饷中饱私囊呢?
都说不经圣裁擅杀毛文龙是袁崇焕日后被杀的祸根,其实更早的伏笔此时便已经埋下。
明亡之后,有人为这位上了吊的天子如此没见识而痛心不已,如《甲申核真略》云:“按贼入大内,括各库银共三千七百万两,金若干万。”《甲申纪事》云:“贼载往陕西金银锭上有历年字号,闻自万历八年以后,解内库银尚未动也。银尚存三千余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作者行文至此,不禁感慨:“(如此荒唐举措)可为后世有国者之戒!”
同样是时人笔记,关于崇祯朝的经济状况却有很多截然相反的记录。据《恸余杂记》所记,有个户部官员曾向崇祯请求发内帑饷军,崇祯“令近前密谕日,内库无有矣,遂堕泪”。
崇祯流泪想必不是为了省钱而作的秀。在另一些记载中,崇祯更加可怜,几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不仅变卖宫中金银器具以充军饷,甚至打起了进贡入宫的人参的主意!《三垣笔记》载:“上忧国用不足,发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据买主说,这批人参都是上品:“色坚而味永,与他参迥异。”
可怜崇祯无福消受这样的好东西,他平时连肉都合不得多吃,常常只用几样蔬菜下饭,啜几口清粥小菜就当一餐了。他穿得也寒酸,有一次在接见大臣时露出了内衣袖子,袖口竟已破烂,感动得大臣泪流满面。
说崇祯褊狭、猜疑、急躁、刚愎都不算太冤枉,但说他吝啬守财恐怕他死也不服。其实当时便有很多人为他辩解说,李自成从崇祯内库里找到几千万两银子之说纯属诬陷,那笔巨款应是拷掠京城官员所得——如此来路的银钱毕竟不太光明,于是干脆放出风去推到崇祯头上,顺带着把他的名声搞得更臭,一举两得。如《后鉴录》云:“贼声言得自内帑,恶拷索名也。”《国榷》也说:“先帝减膳撤悬,布衣蔬食,铜锡器具尽归军输,城破之日,内帑无数万金。贼淫掠既富。扬言皆得之大内,识者恨之。”
焦头烂额的崇祯根本无财可守,可怜他只是只骨瘦如柴的赤膊鸡,根本拔不出几根毛,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