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5期
因为爱
作者:芳菲四月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花》
深夜,凉意浸透。低头啜饮刚刚烫好的菊花茶,手握暖暖的茶杯,翻阅《人间词话》,细品起那几句“清风明月,役之如奴仆”。值得王国维这样称赞的词人不多,纳兰性德算一个。看见有人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四处炫耀,一阵唏嘘。不想去猜测某人有某种境遇,竟有如此的感叹。
一首拟古决绝词,惹得后人平添诸多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两句,意指才华横溢的班婕好,若只如初见时,她遮面团扇,羞颜粉黛,一双微微躲闪的眸子,如同稍绽花瓣的玫瑰,红艳娇媚,哪儿有后来的花容瘦损,云鬓稀落,闺房独守,独自悲秋?若只如初见时,成帝温软和善、专注的眼神,伸出的宽大温暖的手,哪儿有后来的左拥右抱,荒淫无道,视她如无物,形同陌路?
而这一切,一句纳兰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轻风淡云般地抹去了所有的怨念,单只记得那初次见面吧。世间人心变化无端,当初的感情最是纯真。
这位史书上著名的幽雅贤德的女子,名门闺秀,成帝初年人宫,因美而贤,深获殊宠。一次,成帝想与她同辇出游,她言道:“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退而不敢奉诏。
那是君王爱恋正浓的时候,因赞她贤,后宫亦逢迎她,仿佛她是那楚庄王的樊姬。她也自得,以为深承君恩,又不无家训,如此相得益彰。许皇后愚钝,她是不动声色宠冠六宫的人,这样好的日子哪里找去?只愿恩爱长久,如宫名长信。
可是,有一天,飞燕来了,她带着她的妹妹合德一起来了。飞燕入汉宫,是班婕好寂寞的开始。一切,是那么地出乎意料。所有的怜爱,宠幸,都随着那身轻如燕的舞女人宫,戛然而止。山盟虽在情已成空,人世如此翻云覆雨,似纳兰说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似刘禹锡的《竹叶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班婕好作《怨歌行》,又名《团扇歌》,以团扇自比,动人。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自此,团扇便成了红颜薄命、佳人失势的符号。如唐代王建的词:“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由是三年之爱,如何一夕覆变?她孤高心傲,绝不会学许皇后般设坛诅咒飞燕合德,在面对成帝的质问时,她依旧从容不迫地说:“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还是当初那个理智自持的班婕妤,清楚地明白人生回不到从前了,便自请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明哲保身,也远离后宫的钩心斗角,重回到闺中未嫁时的清淡自得了。
只是闲来的弄墨终是透出一些宫怨来的,若不是,王昌龄也不会作《长信秋词》送予她了。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银灯青琐栽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很多人说,班婕好是不屑这种怜惜的。骄做如她,是不会接受别人的怜悯与同情的。但我宁愿相信,她会感激有人懂她,有人心疼她。惧怕寒秋的心是不会拒绝温暖的人情的,她没有那么孤高。
相较王昌龄,后人更多是拿她的贤德来迎合她。晋朝顾恺之在他所画的《女史箴图》中,描绘了西汉成帝与班婕妤同乘一驾肩舆的情景,图中人物宛然,细节体物精微,所画妇女尤端庄娴静。“女史”指宫廷妇女,“箴”则为规劝之意。可见图画本意在劝导嫔妃们慎言善行,普天下女子也可以此为鉴。班婕妤成了妇德的某种化身,成为梁代的钟嵘《诗品》中评论的唯一女诗人:“从李都尉迄班婕好,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这在我看来,是她的不幸。当初同辇的拒绝,原是盼望自己的夫君有一鸣惊人的志气。若料到后来君王不早朝,她也不会放弃与他出游的机会。叹一句遇人不淑,她是樊姬,而他不是楚庄王。
当繁华过尽,天子与凡人一样躺在冰冷的墓穴里时,那个曾被成帝抛弃的爱人——班婕妤,仍在陵园里,陪成帝一生一世。只是,班婕妤闭目时,会不会想到当年初入宫的景象,想起那日成帝坐在高高的黄金辇上,伸出手来,微笑如水的模样,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缩回手去,没有和他同乘一辇?两相依偎,或许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以前曾经在网上看过一篇小说,作者写班婕妤的爱情,爱的却不是成帝。她爱上了她的先生,一个如蒹葭清爽的男子。而成帝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永远得不到她心的孩子。飞燕、合德不过是成帝排解寂寞孤独的工具,不过是挽回班婕妤爱情的道具。最后,在白色的帐子里,成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企求她把来生给他。班婕妤拒绝了:“来生我要生在吴地的水乡,我要做水中央的伊人,我要等一个人来寻我”。怀着对成帝的愧疚,她用余生在陵墓前陪他。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我却喜欢它。她不应是宫怨中的一员,那些“烟花散尽人何处”的感叹也不应出自她口。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而让我欣慰的是,这世上也有几个像我一般的人。
班婕妤大半生都在深宫寂寂、岁月悠悠中,度过一个接一个的白昼,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忍受着无情的时光吞噬她花样的年华。红颜在深宫中被埋葬,心变成死灰,顾影自怜,想起从前的快乐时光,看看镜中容颜如枯谢的玫瑰,不禁泫然泪下。
爱,在烟花深处,是洗尽浮华后留下的纯朴,它比飞蛾扑火般的爱情理智;比“相儒以沫,然后相忘于江湖”的爱情刻骨;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爱情真实……不用去计较得失,无须去考虑是否值得,因为爱,已然是上苍给予的最好回报。“人生若只如初见”,她有这份淡定和从容,就算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她也荣辱不惊,只保留着初见时那份心情。
编辑/杨志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