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尴尬的两截
作者:周 游
何为“诱奸”?就是执政者先以乌纱帽等引诱文人出卖良知,为其歌功颂德,吹牛拍马;一旦用不着后,便板起面孔,大兴文字狱。正如梁任公所言:“满洲人的征服事业,初时很容易,越下去越感困难……满洲人虽仅用四十日工夫便奠定北京,却须用四十年工夫才得有全中国……他们觉得武力制服那些降将悍卒没有多大困难,最难缠的是‘念书人’,尤其是少数有学问的学者。因为他们是民众的指导人,统治前途暗礁,却在他们身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在这之中,钱谦益最为典型。降清之后,他锐意进取,邀功请赏,主动帮助朝廷引诱栖身杭州的明朝潞王归顺。自以为功可入阁,可是等到顺治三年却只得到一个礼部侍郎的官衔。不久,朝廷又借故把他打入监狱,一坐就是6年。最后,即便他已驾鹤归天,朝廷也不忘专设《贰臣传》,在史册中永远羞辱他!他就像一个美女,背弃前夫,投靠强人,可是被强人玩弄后抛弃,为人诟病。为此,他也曾自嘲是“荣进败退”、“天地不祥之人”。
几乎就在钱谦益被执政者“诱奸”的同时。他的爱人柳如是在秦淮河畔也被江湖郎中“西门郑”诱奸了。钱谦益得知后倒是豁达大度:“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贵一女子耶?”(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这是相当沉痛而有自知之明的内心告白。
南京失陷后,柳如是曾劝钱谦益自杀殉国,但他贪生怕死,直到后来诸般不如意“要死”之时,又被柳如是抢白:“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今日,晚已。”
据柴萼《梵天庐丛录》中记载:
明末大臣之无耻莫如虞山钱牧斋。牧斋固自称道臣领袖,将抱首阳、粟里之节者,而一念好爵,遂致倒行逆施……牧斋尝归里,舟过蠡口,有客舟前梗不得行。客舟中皆苏常士子避难而出者。遽问来舟为谁,舟子对以常熟钱相公。士子十余人佯为不知,移舟过访。牧斋曰:“某明朝太子太保、礼部尚书,现今礼部侍郎、翰林学士钱某也。”士子讶曰:“太保故未死耶可谓庆矣!”即声别同去。牧斋忸怩者久之。
连普通士子都对他当面折辱,可见钱谦益之声望已一落千丈。
四
顺治十八年(1661年)是钱谦益的八秩之期,虞山弟子和明室遗民纷纷表示为他祝寿,庆贺耄耋之年,其族弟钱君鸿更是发起了征集祝寿诗文的活动。钱谦益深知偷生苟活,有亏道德和气节,于是借《与族弟君鸿论求免庆寿诗文》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自我解剖,一口辞谢。
为了郑重其事,钱谦益又修函给钱君鸿,重申拒绝祝寿的意见:
敕断亲友,勿以一字诗文枉贺。大抵祝寿诗文只有两字尽之,一日骂,一日咒。本无可颂而颂,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日“长年”,日“不死”,此咒也。(《与君鸿》)
由此可见,钱谦益虽已年迈,但并不糊涂,颇有自知之明。他早就体会到被骂的痛苦。至于被咒,他的体会尤为深刻。尽管他晚年龟缩在家,但是社会上对他的恶评仍然不绝于耳。
检阅清初诗文,是凡凭吊钱谦益的作品,有多半是“可惜死得太晚了”之类的意思,正如钱泳所言:“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履园丛话》)
后来,沈德潜编选《国朝诗别裁》时将钱谦益的作品放在首位,让乾隆皇帝颇为不悦,批下旨来:“一个降臣,竟置于篇首地位,简直是岂有此理。”这让以艺术标准第一的沈德潜,从此就在政治标准第一的乾隆面前失宠了。
乾隆之所以对钱谦益如此批判,更多的是政治需要。清军入关以后,在顺治立国、康熙初政时期,都曾不遗余力地延聘江南才秀、名流耆宿、文士遗民,以收揽人心,巩固政权。到了乾隆时期,已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大一统局面,于是,作为一国之主,乾隆自然就要提倡对君忠贞不二的思想。
乾隆曾在读《初学集》后题写了一首诗挖苦钱谦益:“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后来,他又指示修《明史》的馆员们说:“这个钱谦益,不能与另一降清的名将洪承畴齐肩并列。虽然都是贰臣,但一个贰得好些,一个贰得差些,如果把洪承畴放在甲卷,钱谦益也就只配放在乙卷。”
平心而论,沈德潜对钱谦益诗的抬举并不过分,他的确是一位颇有成就的大诗人。顾炎武虽鄙视钱谦益的人品,但他与文朋诗友谈诗论文,历叙文章宗主时也说“牧斋死而江南无人胜此矣”(傅山《为李天生作·自注》),承认钱谦益是一代文宗。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更是对钱谦益的诗推崇备至。
与那些慷慨激昂的志士仁人相比,钱谦益活得很累,在南明与清初的历史剧变中,显得寡断于苟且。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的政治生涯接连不断遭受挫折,而他又非常看重传统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治国平天下,不甘心做一个纯粹的文人。这个矛盾始终阴魂不散地萦绕着他,难以摆脱,直至扭曲了他的心灵。
值得一提的是,降清之后的20年间,出于一种道统与良心的驱使,钱谦益毅然扛起反清的大旗,以衰老之躯奔走于“反清复明”运动之中,历经千险,九死不悔,却也未能尽洗铅华,以致抱恨终天。这中间,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他虽久历宦海,屡罹祸患,却能怨而不怼、忧而不愤,在伤心抹泪、含垢忍耻之余,仍能奋其笔舌,汩其灵明,其用心之苦、用力之勤、用情之深,着实让人钦佩服膺。
可告慰他的是,几百年间,其诗文虽屡遭毁禁,但仍然流传于世。
编辑 蔡元元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