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揭秘

作者:周 宁



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等人之绩,能使全世界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
  骄傲可以鼓国人志气。如研究者指出,梁任公“眼看祖国被列强瓜分,国弱民穷,乃以郑和航海事迹和造船业处于当时世界最先进地位为题材,著为专文,意图唤起民众的爱国热情”,而悲愤地提出了令人深入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西方能够将远航进行到底?
  多少年以后,当西方人以商人加海盗式的航海改变了世界、创造出现代文明时,衰落败亡的中国又想起那已被遗忘的辉煌。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隐藏在郑和叙事之后的真正问题是:世界现代史上,为什么华夏文明衰落而西方文明强盛?为什么中国没有将天下德化为华夏一家,而让西方将世界殖民化、将中国全盘西化?
  梁启超首开中西航海与现代化比较研究的视野。他认为,在西方地理大发现这个光辉的起点照耀下,郑和七下西洋,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它可以同时让中国人感到骄傲与悔恨。骄傲曾经有过的辉煌,悔恨这种辉煌昙花一现,似乎永不再来。
  实际上,如果没有世界现代化的历史大叙事,不论是郑和远航还是葡萄牙扩张,意义都是微不足道的。西方500年间扩张成一种强势的全球文明,追溯其源头,便能找到地理大发现这个起点。中国从天朝上国一路坠落,在失败与屈辱中开始现代化历程,文化上的反思与自省,总是在对比“西方为什么成功、中国为什么失败”这个前提下进行。
  15世纪,既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那时候,欧亚大陆两端,一个庞大的陆上帝国正在收缩,一个边远的小王国正扩张成海上帝国。也就是说,15世纪前半叶,大明帝国的远航停止,后半叶,伊比利亚航海发现新大陆与印度航路。郑和远航的开始,使整个东方航海事业瞬间达到了高峰,但如此壮丽辉煌的航海事业,为什么会那么短暂脆弱?
  结果,大明帝国船队的帆影在那个沉醉的夏季最终消失在海面上,而世界南方海域与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度的辉煌很容易变成虚荣,壮丽也显得空洞。华夏文明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帝国理想,不如葡萄牙的海外扩张,他们在世界权力真空的南方海域,开创了一种“炮舰秩序”。这种“炮舰秩序”,创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国、西班牙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最后是美利坚。谁称霸海洋,谁称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将失去家乡!
  郑和下西洋,由历史到传奇,由传奇回归历史,最后却成了现代中国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即爱国主义的生动素材。即使是20世纪的郑和研究,在校注文献、考证文物,确定郑和下西洋的年月、事迹、航路、所到地名、出使船舶、郑和身世与随员等方面,都离不开国家意识形态语境,成为弘扬中国与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传统友谊的一部分。
  
  七
  
  传统史料证明,郑和下西洋到过东南亚、阿拉伯地区和东非海岸,最远可能还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但2002年3月l 5日,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加文·孟席斯,发布了自己的新发现:郑和比哥伦布早72年发现新大陆!他认为,郑和的第六次远航,曾远到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和澳大利亚,并在麦哲伦前100年环航地球。
  这一研究表明,中国人不仅在西方人之前发现美洲、环航地球,而且还启发了西方人的地理大发现。
  2002年10月,孟席斯带着他的新著《1421:中国人发现世界》到中国。他的发现,在西方如果只是一种有趣的海外奇谈、畅销书的卖点的话,那么在中国,意义就远不一般。因为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够提供更大的想象与诠释空间,让中国人摆脱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压力,重温古老深远的帝国梦。这或许是郑和远航近600年预演的一次最盛大的想象祭奠,也或许关于郑和,国人的文化期待本来就是神话,而不是历史。
  然而,即使是这么石破天惊的发现,也无法驱赶西方中心主义话语的阴霾。为什么中国人发现了美洲,美洲却成为西方人的天下,为什么中国人率先环球航行,如今的全球化文明却是一种西化文明?
  实际上,真正的疑问是:中国为什么不像西方那样扩张?
  首先,不能从郑和与哥伦布、达·伽马的比较说历史。两种远航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历史总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总有比成败更高的正义,世界大同或永久和平。
  其次,不能以资本主义扩张的成败论历史。世界的现代化运动使西方成为霸权中心,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太平,人类并没有因此幸福。事实上,西方扩张的历史,从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时代开始就是掠夺、杀戮的血腥历史。而郑和时代的明帝国,强大却不称霸,内安诸夏,外抚四夷,宣昭颁赏,播仁爱于友邦——厚往薄来,致远人之归服,忍辱负重,化干戈为玉帛。
  可以说,和顺万邦、共享太平,那才是千秋功业,才可以永垂青史。
  
  八
  
  郑和初下西洋距今已经600多年了。世界历史上最不可思议、中国历史上最难以忘怀的伟大远航,早已从一段历史本身变成持续不断的现代叙事,变成文化隐喻或象征,意义深远而宏大。然而,在那深远而飘渺、宏大而空幻的意义中,历史与乌托邦的界限,时而模糊,时而明朗。
  2001年元月,《参考消息》曾经摘登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的文章,赞誉“郑和为寻求贸易和信息而进行的海上航行,与后来以征服为目的的欧洲帝国的航行,形成鲜明的对照”。
  郑和七下西洋,敬天抚民,协和万邦,四海如一,共享太平……如果真是那样,世界历史与人类命运,会不会有另一种选择?将世界和平的期望寄托在“礼仪天下、和顺万邦”的天下国家理想中,究竟有几分可能。又有几分欣慰?
  郑和下西洋,是儒家“天下国家”理想最大限度的试验。“世界一家、天下为公”是中华帝国的一种世界理想,它不同于西方帝国主义以民族国家霸权为立场构筑世界秩序,而是以天下太平为立场,构筑世界秩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中国的天下国家理想,建立在“王者无外”、“天子以四海为家”的原则上,其物质结构,实现于具体的礼教体系中。礼制天下,反对强权压制,主张自然向化,“不取人,不往教”,“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不仅“礼尚往来”,而且“厚往薄来”。
  在这种天下太平理想的背景下,我们不难理解郑和远航的史诗意义,即郑和七下西洋,试图将天下秩序从华夏九州推广到南洋、印度洋地区。这不是没有理想,而是难以实现其理想。
  天下太平,郑和远航,是历史,还是乌托邦?“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人类假设了这两种实现秩序的途径,但不幸的是,可以实现的却只有一种,即征服与强权创造了世界秩序。从历史上看,茶叶与瓷器维持的礼仪天下是脆弱的,坚船利炮横绝天下才能持续扩张发展。永乐大帝所谓“君临万邦,四海如一,敬天道,抚人民,共享太平之福”的天下理想,600余年后只能显得更富有传奇色彩。
  郑和下西洋,是人类历史上的一种天下太平的乌托邦。郑和远航难以为继,实际上是天下帝国的理想在现实中的试验难以为继。那是穆天子西游式的浪漫故事,慷慨的封敕赍赐,热情的送往迎来,短暂的辉煌,永久的悲凉……三宝郑公,魂归来兮!祭奠一种乌托邦,是重温理想,也是觉察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也许,其中严酷的道理是:今生今世,现实永远,那距离,根本就不可逾越。混淆历史与乌托邦,在任何时候,都是现实的灾难。
  千载悠悠,世界南方海域,很难再见到中国海舶千帆如云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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