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中国第一绅士”周公为啥也这么迷信?
作者:慕容骁
扬手落木,开篇唱个肥喏:
商周万事不求人,
问罢苍天问鬼神。
周公吐哺贤无比,
还抱神龟占元真。
列位看官,本文的主题是“从周公问卜看商周迷谶(迷谶,就是迷信啦)”。
今天的主角是“万古贤臣”——周公,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无论古今都容易成为映射的“影子”,惹出不少政治麻烦。
周公姓姬名旦,叫姬旦。这个名字如果在今天的学校里大约要被同学笑死,但在西周初年大概没有人敢笑他,因为他是周文王姬昌的儿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
武王把商纣王灭掉两年后,自己也累死了,儿子成王年幼,叔叔周公辅政(也有说摄政的)。在中国经学史上,周公被塑造成“制礼作乐”的圣人,现代学者称其为中国古代“人文主义”的奠基人。
可如今大众不吃这一套,现在跟我们年轻人讲周公,脑袋里想到的绝对不会是他礼贤下士,“吐哺捉发”,第一反应绝对是“周公之礼”——这个男女“房事”的雅称词汇。
我们这个大贤臣周公是怎样跟“婚前性教育”扯上关系的呢?
相传西周初年,巫风日下,礼数乱七八糟。周公当时辅佐成王,为整饬民风,亲自“制礼”教育民众。周公特重视婚礼,定了“婚义七礼”,从说媒到娶进门,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不是伦敦)”7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讲究。一次,姬旦和他老婆在“辟雍”(西周的贵族大学,四周环水,中央高势——杨宽《先秦史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开“七礼”讲座,现身说法。可演试到“敦伦”一节时,姬旦老婆不干了。大伙起哄要看,周公掏出儿子伯禽玩过的一对原配葫芦瓢,以此为喻:葫芦未分之前如“混沌一体”,剖开之后如“男女有别”,“敦伦”就是“敦夫妇之伦”。演示时周公把瓢重新合起来,“其仪男俯女仰”,于是“阴阳合谐,乾坤有序,维纲常而多子孙”。明眼的看官一眼看出,此为“戏说”。的确,这是宝鸡传统皮影戏里的片段(后收入《百姓民俗礼仪大全》),其中“七礼”中的“六礼”来源于《三礼》之一的《仪礼》。可即使是《仪礼》,也经过了郑玄等经学家的加工美化。
但周公的确是个带头制礼的集大成者,从典乐、雅乐、乐舞,到服饰、登基、册封、庙祭等等,以及《诗经》的“小雅”、“大雅”、“颂”里,有好多都是周公的作品,即使后人的添枝加叶,也基本假托周公的名。在许多思想史、哲学史论著中,学者的基本调子是,周公思想中人文主义已经占主导地位。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鄙人举叉牌。
其实周公骨子里还是非常唯心信命的。他时不时就要占卜,把占卜看得非常重要。周公认为,上天是国家的绝对主宰,上天“命哲(主宰正义道德)”、“命吉凶(主宰吉凶)”、“命历年(主宰执政长短)”(《尚书·召诰》)。所以他的一大宝贝,就是藏于秘府的“大宝龟”,一有风吹草动,就掏出来烧。为什么选乌龟呢?因为那时认为乌龟命长,老天的秘密都藏在里面了,所以占卜烧起来特别灵。但乌龟毕竟稀少,只有高等级别的王家才用,所以没有乌龟壳的时候,还拿牛羊等的肩胛骨凑数(因此“甲骨甲骨”,是指乌龟的壳和牛羊等的肩胛骨)。
乌龟壳怎么烧呢?具体占卜步骤如下:
选取乌龟的腹甲,因为这块又平又大;选完后,锯、削、刮、磨,再用青铜的工具(锥子、刀子什么的),在甲骨两边上钻出圆窝,但不能钻透,在圆窝旁凿出菱形的凹槽,详细的还刻上问卜的时间,地点,人物,问辞等等;然后用火“加热试管”似的烧灸,甲骨遇热爆裂,根据甲骨反面裂出的“兆纹”判断凶吉。其中有“横枝”、“纵枝”,有的占卜完了以后还把应验的结果也刻上去。这里面的学问可高了去了,详细占卜过程和判断方法,鄙人尚在学习学习再学习,看官见谅。
迷占卜的不仅是周朝的姬旦先生,殷商的人也热衷甲骨占卜,殷墟的甲骨文就是最多最大的占卜记录,那时的人像着了魔似的,无论做什么都要占卜。举几个卜辞的例子:
第一,“贞:元示五牛,蚕示三牛。”(《甲骨文合集》郭沫若主编,中华书局,1981)意思是说:“问一下:给上甲大王(商王)祭祀5头牛,给蚕神祭祀3头牛,可不可以哩?”
第二,“庚寅卜,唯河害禾?”意思是说:“庚寅这天卜一下,今年不发大水淹庄稼吧?”
第三,“癸酉贞:日月又食,惟若。”意思是说:“癸酉这天问下:最近老是日食月食的,到底吉不吉啊?”
第四,“其自东来雨?其自南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北来雨?”这还是个四选一的选择题,意思太明白了:“拜托,告诉俺哪边来雨中不中?”
他们简直啰嗦得跟罗家英演的唐僧一样。杀牛还是杀羊,杀几头?出不出门,去哪里?该不该打仗?做没做错事……凡事不算上一卦,就浑身难受。不过也亏得他们爱算,并且用乌龟壳当纸记录,才让我们复现了当时的文明。要是那时发明纸,估计记录早就烂光了。后来,殷墟的甲骨差点儿被中药店的伙计磨成粉当“降压药”卖完了,还好碰上了王懿荣、王国维、郭沫若等人,在多位大师的努力下,终于重现了中国的文字历史。
商人、周人迷信是从祖上那里开始的。商人的先祖“子契”,被认为是先母吞了鸟蛋生出来的“鸟蛋王子”。《诗经·玄鸟》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周人的祖先来得更蹊跷,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姜螈出野,见巨人迹,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即周人祖先是踩了“外星人”的大脚印生出来的——明明是半路野合,还赖别人脚印有鬼,可见愚昧得厉害。
但如果说商人、周人只是一味地迷信天神上帝、祖先图腾,不讲人的主动性,那也不是事实。虽然那时敬天地拜鬼神,万事不离卜,但国王要办起大事来,有时卦词结果不配合,那也只好“来硬的”。
比如著名的“盘庚迁殷”。当时盘庚要从山东曲阜“搬家”到河南安阳,以避“九世之乱”。神职人员一卜二卜三卜,乌龟死了一箩筐,结论都是搬不得。盘庚火了,板起面孔搞“一言堂”,说:“先祖们搬家也都大吉的,将来国家搬好了算你们的,搬不好让老天惩罚我。”(“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尚书·盘庚上》)大伙只好听他的,结果这一搬,如盘庚所愿,大业渐兴,从此以后稳定了商朝273年。
“武王伐纣”时,也出现过与老天“抬杠”的情况。当时“占星家”们为了便于打仗,把不利的天象偷偷隐藏起来,报喜不报忧。结果在算总攻时间的时候,乌龟壳和蓍草的结论都是“大凶”。天时不利,大军哑然,气得姜子牙呸呸地吐唾沫:枯骨死草,懂什么凶吉!随即整起队伍,挥鞭牧野(今河南新乡),一气灭掉了纣王帝辛。可见在某些关键时刻,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啊!
说到周公姬旦,更是“迷信”、“人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西周初年发生了“武庚之乱”,周公除了占卜外,马上从政治本身找原因,认为这是由于成王年幼,没能好好秉承上天的“哲”(正义道德)造成的。周公认为:“哲”有偶然意志和必然意志两重属性。出于偶然性的考虑时,必占卜以“决嫌疑”;另一方面,天意又并非完全喜怒无常。一个王朝统治多久——“命历年数”,其必然性可以从民情体现出来,“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尚·康诰》)。就是说,要想知天命,可以看人事。后来,周公果断平定了叛乱,积极推行礼制人文,奠定了西周稳固的基石,践行了自己的理论。
从商到周,为何各代贵族王室,甚至是“中国第一绅士”周公都如此迷卜?鄙人以为,其原因大概有三:
第一,遗传。商周都是从氏族部落发展来的奴隶制王朝,远古的巫术、图腾信仰一直根深蒂固留在血液里。这属于传统手艺,搞习惯了,不卜一下,老一辈骂死你。
第二,自身迷惘。世间那么多“十万个为什么”,在“青铜时代”的商周,纵然你聪明如文王,也只能摆摆“周易八卦”解答;解释不了的现象,与其瞎解释,不如归入神秘现象,交给上天解释。
第三,统治的需要。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占卜结果掌握在贵族集团手里,先算着,如果结果满意,好,可以借此客观结果发号施令;如果结果不行,第一步可以号令重算,若还不行,可以模仿上述的盘庚、武王耍赖,硬拗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结果,加上还有占星家配合隐瞒真相,反正懂得占卜的“高级人才”大概都在君王身边。文盲百姓一大片,全部听我一大骗,国家何愁不稳啊!
周公正是这样:一手拱在天上,一脚踏在人间,人神两不误,“敬天保民”、“明德慎罚”(《尚书·康诰》),为华夏开启了优雅礼制的源头。只是可怜了原本长寿的龟爷爷,遗甲留芳,成为中国文明史上最早的“硬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