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小镇奇人

作者:孙方友




  乔局长
  
  1950年,陈州设立了公安局,第一任局长姓乔,叫乔大光。乔大光原在魏风楼手下当团长,一脸络腮胡子,烟瘾大,一天到晚手里不离小烟袋。烟袋锅是黄铜的,竹竿儿下面坠个烟荷包。乔局长抽焦作烟末儿,用拇指和食指在荷包里挖了好一时,装进烟锅里。划根火柴,点了,抽几口,“噗”,把烟灰吹出去——白天一溜青烟,夜里一点红光,很有派。
  烟抽多了,乔局长就一身焦烟味儿。那时烟末儿便宜,只是抽一天烟需要一盒火柴,当时火柴靠进口,比烟末儿还贵。
  乔局长不会坐办公室,常下乡,而且下乡多是一个人,有时也带个侦查员。近了步行,远了骑匹骡子。那时候刚解放,乔局长腰里常别把大肚匣子。乔局长枪法好,几天不打枪就手痒。有一回追捕一个国民党特务,那特务不晓得老乔的枪法,竟拒捕逃跑。乔局长让众人闪开。掏出枪来。一连数枪,那特务的两只鞋子被打得稀巴烂,却没伤着一点儿皮,特务一下子蒙了,“扑通”跪地,直喊乔局长为爷。
  这一天,乔局长刚吃过早饭,突然有人报告,说是颍河区抓住了一个大土匪。大土匪姓胡,叫胡双刀。胡匪过去活跃在颍河两岸,干过不少恶事,也跟共产党作对。陈州解放时,被仇家认出,一把扭进了区政府。这种人,手中欠着人命,而且还沾有革命者的鲜血。若在过去,当场就可以“撂”了。只是眼下政权已稳定,杀人再不那般容易,虽然那时候陈州还没有法院,但已有公安局,杀人必须经过公安局批准。来人的目的,就是请示局长是杀还是留。乔局长先是怔了一下,听说胡匪双刀是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探望老娘的,心想这小子还有孝心,便产生了想见一见胡匪的念头,对来人说:“我正要去颍河,咱们一同去吧!”
  颍河离县城40华里,乔局长把骡子赶得飞急,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由于抓住了颍河边最大的土匪,区政府大门前围了好多人,颍河区政府在一个地主宅院里,民兵怕出问题,布了几道岗。那时候地方还没设派出所,治安维持全靠民兵,民兵可谓是解放初期最特殊的,警察。乔局长让人牵了骡子,从腰里掏出烟袋走了进去。听说局长来了,抓治安的区长和公安助理忙迎了出来。乔局长问:“土匪关在哪里?”公安助理回答说在后院。乔局长用烟袋挖了一锅烟,抽了吐了,问:“他真是回来看他娘的吗?”公安助理说是的。局长说:“这小子,还是孝子!”停了一会儿又问:“他娘知道不?”公安助理说大概还不知道。局长又挖了一锅烟,燃了抽了吐了,又问:“他母子见面没有?”公安助理回答说没有,并说胡双刀刚进村就被人跟踪,还没走进家门就抓来了。局长又挖烟燃烟吐烟,最后说:“临死之前,让他们母子见一面如何?”那副区长和公安助理一听这话,惊诧地望着乔大光,怔了许久没说m话来。局长望着他们说:“这样好处有三:一说明我们大度:二是便于胡双刀交代罪行;三是有利于巩同新政权。你们看怎么样?”既然有如此好处,又是局长的提议,区长他们当然没什么意见。当下,公安助理布置了一下加强了防卫,然后又根据乔局长的安排。大事宣传胡双刀将与老娘见而的消息。这一举措别说胡双刀想不到,连镇上人也没料到。惊讶过后,皆夸共产党有气派,跟着共产党走,肯定不吃亏。
  可出乎意料的是,胡双刀死也不愿见自己的母亲。他说,老娘为自己已哭过多次,刚刚有好转,又去重新唤起她老人家的悲痛,不干,不干!最后他托人给乔局长捎话说:“如果局长大人是真心为我母子好,最好把我秘密枪毙,对我娘绝对封锁消息!她已年近八旬,就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怎能经得住如此打击?”
  乔局长听后沉思片刻,说:“如此罪大恶极的匪首,怎好秘密枪决,一定要公审!只是看他对娘一片孝心,我们答应他的后一个要求。”
  胡双刀听后十分感激,很丰动地交代了所犯罪行,并说出了另两个惯匪潜藏地点。开公审的时候,胡双刀的目光往主席台上扫来扫去,他说他只见他娘一面。公安助理一听,说:“你娘已经进县城了。”
  胡双刀狂然如痴,突然“扑通”跪地,给乔局长长长磕了两个响头……
  
  于老六
  
  镇上除去张老六,还有个于老六。
  于老六过去在崔家大院当长工。六十年前,他十七岁,因为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租运动,被与他同岁的崔少爷刺瞎了一只眼睛,害得他一生未娶。从此,他就发誓要报仇。在土改运动、打霸斗争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于老六曾把复仇的誓言扬遍了颍河镇。上头还利用他的阶级仇恨,到处让他诉苦,为此,他还当过几年贫协主席,可以说,为报瞎眼之仇,他等了六十年。他原以为崔二少死了,没想他又神差鬼使地回来了。
  崔少爷是从台湾回来的。
  一听说当年的崔少爷回来了,于老六就禁不住浑身蹿火,剩下的那只独眼里愤怒中集聚着复仇的凶光。
  崔少爷叫崔洪儒,很小的时候就在陈州读书。听上辈人说,崔少爷年轻时爱穿一身素白,白色的西服打着黑色的领结,映衬着贼亮的棕色皮鞋,曾使小镇青年向往了许多年。于老六回忆着往事,仇恨越聚越浓。就因为瞎了一只眼睛,竟使他断了子绝了孙,活到七十多岁未得到女人的温存,这简直是一笔难以算清的账,他下决心要了结这笔账。可是,崔家白天人来人往,连镇政府的书记们都来了,使他瞅不到一丝机会。为不引起街人的怀疑,他就躲在屋里,一直等到深更半夜,听得探访的人都走光了,他才走进崔家小院。
  崔洪儒的侄子看到他,惊喜地对崔洪儒说:“二伯,六大爷来了!”
  “是六娃子吗?”崔洪儒亲切地叫着他的乳名,热情地说:“快进来,快进来!”于老六不客气,杀气腾腾地走进了崔洪儒的临时卧房。
  当年的崔少爷眼下已白发苍苍,但看上去气色还好,金边眼镜随着灯光闪烁,上面像镀了水银。崔洪儒正在望着于老六。当年的崔少爷望着面前的少年伙伴儿许久许久才万分感激地说:“咱们这一茬儿,听说没剩几个人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的!”于老六硬硬地说,“我等你六十年了!”
  “哈哈!”崔洪儒笑道,“六十年了,你的性子好像一点儿没改,还是那么火!可你做梦没想到吧,我这个罪恶累累的家伙还会回到颍河镇,这多亏大陆的政策宽呐!”
  “是的!”于老六的独眼喷射着火光,望着得意忘形的崔洪儒,恨恨地说:“要不,我会死不瞑目的!”崔洪儒怔了一下,布满寿斑的面颊抽搐着,好一时才说:“看来,你今日是来了却六十年前的那笔账的?”
  “不错!”于老六一字一板地回答。
  “那好!这样一来,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愧疚!唉,人老了,就时常想起年轻时我不该做的事情。六十年了,也该还了!”说着,崔洪儒颤抖着手摘下眼镜,朝前挪了一下椅子,坐稳了,说:“六娃子,下手吧!”
  于老六恶恶地扬起右手,凝聚着仇恨,使食指和中指屈成两个有力的钩儿,然后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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