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不愿当配角的人
作者:周西海
棉絮般的雪花扑天盖地飞舞着,半晌工夫,就给整个小山村穿上了孝衣。木头儿身上裹着一条破旧的棉被,坐在床上圪蹴着两腿,栽着头,下巴放在膝盖上,脑子里空荡荡的,空得像他那三间茅屋。烟熏火燎的屋内,酷似一座煤窑,床前那张赤裸裸的单桌没有抽屉,暴露着两个框架,乍一看就如同没有眼珠的骷骼。屋内乱糟糟脏兮兮,简直是一个逃荒讨饭的场地。可是,木头儿甘愿这样生活下去,只要还有妻子躺在床上,就是到外边讨碗残渣剩饭,回到家里还能看见妻子,还能听到妻子在病床上的呻吟,心里也是种温暖,总算还有个囫囵的家。可是老天爷硬是瞎了眼,让妻子病躺了三年,让他把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全部卖掉,又到亲戚家剜了不少窟窿。连嫁出去的闺女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可最终还是没留住妻子的命,让木头儿落了个人财两空。
正当木头儿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时候,屋门吱地响了一声。他还以为是谁家的狗挤了进来,睁眼一瞧,原来是村长。他把村长看得连狗都不如,没有吭一声,就又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了。
村长站在门口,抖着身上的雪花,咳嗽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雪下疯了。跺跺脚上的雪,走近木头儿,坐在一只破凳上,又深深叹了一声,说,嫂子走了也好,反正是治不好的病,钱也扔了,绳捆索绑地把你困在家里,真苦了你。
木头儿仍没有答言,却把头歪倒在墙上。
村长尴尬地嘿嘿一笑,说,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木头儿的确对村长有意见,他贴了一身“膏药”,妻子临死买不起一口棺材,五尺高的汉子啊,寻到村长,泪巴巴地磕了个头,求告村长答应给他一棵桐树,村长硬是憋住气儿不开口。无奈,木头儿又跑到乡里求乡长,乡长训他说,你这不是讨要埋葬费吗?你老婆啥也不啥,张嘴就向乡里要钱买棺材,不能开这个先例。木头儿只好哭着回到家里,左邻右舍的人噙着眼泪,这家搬出一块柳木板,那家搬来一块杨木板,七拼八凑给妻子做了一口棺材。人都埋一个月了,你村长还来弄啥?是怕木头儿冻死在屋里吗?是来访贫问苦吗?
木头儿做梦也没想到,村长真是给他来报喜了。村长先给木头儿解释了一番,当初不是不舍得给他一棵桐树,全村300多户人家,不敢开这个口啊。村长露着同情的目光对木头儿说,村官嘛,哪有村官不顾民的呢?这不,乡里看上你了,快过年了,要给你雪里送炭了。
木头儿依然没有吱声,不过,把头却扭向了村长。
村长接着说,你是全乡的重点,是典型,乡里对你破本了,要送棉衣、棉被、白面,据说还会送个红包包。
木头儿抬起了头,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村长,
村长一脸喜色地说,不骗你,真的,全乡就你一个人。
木头儿眼睛一闪,发亮了。
村长还说,乡长还要亲自带着人来看你呢。
木头儿的眼角里闪着浑浊的泪水。
最后村长还对木头儿说,不要远离,今儿个来不了,雪停了准会来。
木头儿深深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的一块冰被村长融化了,理解了村长和乡长,千家万户啊,当初是不能给他开那个辙哩。
夜晚雪就停了。第二天,木头儿起了个早,掂着一把木锨铲雪,左一锨,右一锨,有序地排列出一个个倒着的“人”字,那“人”字一直从他门前排到村口。
太阳出来了,照在木头儿的屋南墙上,显得暖暖和和,木头儿圪蹴在屋门口,袖着两只手,呆滞的目光注视着“人”字路,期待着雪里送炭的人。
猛的,木头儿眼睛亮了,心里激动得怦怦欢跳,他的救星来了。前边跑着一辆黑色的“屎壳郎”,后面是一辆灰色的“盒包虫”。两只大动物越来越近,离木头儿门前不远的时候,“屎壳郎”停住了,“盒包虫”也跟着停住了。
乡长乐哈哈地从“屎壳郎”头上钻出来,接着从肚子里钻出来的是村长和两个漂亮姑娘。一个是县电视台的记者,手里掂着台摄像机,另一个是县报的记者,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后边的“盒包虫”里,几个人忙着往下搬面粉、棉被、棉衣。
木头儿激动地站起身子,望着前方的送炭人。
提摄像机的姑娘,已经把摄像机扛在了肩头,作好拍摄的准备。照相的姑娘也把相机捧到手里,两眼选择着拍照的最佳角度。乡长站在前边指挥着抬面粉,拿慰问品的人排好队,一切就绪以后,乡长回头向村长嘀咕了一句。村长立刻向木头儿嚷道,木头儿,你笑着,笑着迎过来!
猛的,木头儿的脸冷了起来,像一根树桩,没有动,更没有笑。两眼直勾勾地发呆,好像看到死去的妻子在冲着他斥责,为讨一块肥肉,让人当猴耍,当狗玩,真丢人!这时的木头儿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嘴唇打颤。
村长发急了,厉声地嚷道,笑!笑呗!笑着朝这儿来!
木头儿抽口气,瞪着前边的那群人,心里愤愤地说,你们是来拍电视呀!拿我木头儿当配角!他闪身疾步窜进屋里,“砰”一声关上门,转身用脊背顶着门板,呼呼地喘着粗气。
上演雪里送炭的人呆如木鸡。
当晚就要在县电视台上显露头脸的年轻乡长,明日还要见报《寒冬探亲人》的头版新闻,居然全被这个贫穷的农民砸了,还让乡长在这儿丢尽了脸。乡长恼羞成怒,冲着村长大声地吼道,你咋摆弄的?
村长苦苦地说,他……他胆小,兴许把摄像机当成炮了。
责任编辑 赵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