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小民女巧斗大县官
作者:汤学春
终于民国了。在宜阳百姓心目中,民国了就是男人剪辫子,女人放脚,县令改称县长。
故事发生在这年春天。宜阳是小县,县城更小,就一条鸡肠小街,比不上现在一个镇。刘家大湾紧邻县城,比县城小不到哪儿去。这天,县衙无事,宋师爷建议新任县长王尚之踏青春游,就去附近的刘家大湾,那儿的女人长得俊俏。王尚之欣然同意,去了解一番风俗民情,也是县长分内之事。
出得县城,进得大湾,但见鹅黄着柳,鸭绿生波,果然是春光明媚,一番好风景。刘家大湾的首富刘大辫子,他所居的刘家大屋位于大湾东边一隅。屋后茂林修竹,围以一条大山沟,沟内灌水,深数丈,以防盗贼。屋前是一方大地坪,供晒谷子用。这天,有几个小女人在地坪上踢毽子,欢声笑语,大有一番民国了解放了的新气象。
须知,妇女解放是民国了的一个新标识。
县长王尚之是一个十分新派的人物,开口“三民主义”,闭口总理遗嘱;戴白礼帽,着白西装,打红领带,穿黑皮鞋甩文明棍,白白净净,风度翩翩,经纶满腹,一介儒生。踢毽子的女子中就数小莲踢得最好,左脚右脚花样翻新,宋师爷偕王尚之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小莲没有介意两个大男人,踢得兴起,猛一脚将毽子踢向空中,不偏不倚落在王尚之的礼帽上。王尚之却不知毽子落在自己的礼帽上,但见几个小女人个个花枝乱颤,羞怯怯笑弯了腰,也便心旌摇荡,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小莲倒是不怯,上前一步问王尚之:“这位大官人,看见我的毽子了吗?”宋师爷忙将毽子取给小莲,正色道:“不得放肆!这是新任王县长。”王尚之但见小莲身材婀娜,明眸皓齿,胸脯鼓起好高,圆圆脸蛋就如一颗熟透的水蜜桃,一把就能拧出水来,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宋师爷在县衙做师爷多年,已经陪过两任县太爷,王尚之是第三任,历练官场不倒翁一个,自然对刘家大湾熟悉,便附上王尚之的耳朵予以提点:“她就是刘大辫子的儿媳,叫小莲,她男人是个傻子!”王尚之却不介意,笑问小莲道:“妇女解放好不好呀?”
小莲已经知道面前站着的这大男人是个县长,却一点也不胆怯:“解放些什么呢?”
王尚之道:“婚姻自由,恋爱自主。”
“不好!”
“不好?”
“我既不能自由,又不能自主!”
王尚之点点头,换一个话题:“男人剪辫子好不好?”
“不好!”
“又不好?”
“剪了我公公的辫子,就要了他的老命!”
宋师爷插言:“他公公刘大辫子是一个老顽固。”王尚之点点头,再换一个话题:“女人放脚好不好呢?”
“不好!”
“还不好?”
“放了脚,我就会跑!”
“私奔?你有个相好的?”
小莲点点头。
“他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尚之见小莲是说自己,便拍掌大笑:“好啊好啊,那你就跟我跑吧。”
小莲追上一句:“天子与庶民同罪!”
“没罪没罪,妇女解放何罪之有?”
“此话当真?”
“本县说话,从来一言九鼎!”
“那就谢了。”小莲道个万福。
这一天天气好,风光好,女人好,王尚之开心极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刘大辫子便来县衙告状,说他儿媳跟那杂货佬跑了,住进杂货佬家里,不回来了。
小莲是李家大湾人,李家大湾与刘家大湾虽同属宜阳县,但相距三十余里。小莲家贫,是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刘家的。媒婆凭一张嘴,把刘大辫子的儿子刘小辫子说得天花乱坠,父亲又收下了刘家厚重的聘礼,小莲云里雾里被花轿子抬进刘家,一掀红盖头,才知道那刘小辫子是彻底一个白痴。刘大辫子不惜血本为他的独生儿子娶来这么个标致媳妇,为的就是得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孙子,承继刘家香火,要不,他这个土财主的家产有什么意义?小莲哪能情愿,大闹一回,父亲得知消息,托人捎信来说,嫁出去的女如泼出去的水,叫小莲认命。小莲不得已认命,恰有货郎在外面摇响了拨浪鼓,小莲出来买针线,见那货郎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于是眉来眼去的就勾搭上了。
货郎就是杂货佬,姓张名懋昌。张懋昌家境不算好,却有四个哥哥会武功,号称张家四虎。哥哥都成家另居,张懋昌尚未婚配,伴着老娘住在老屋里。那日县长王尚之一番戏言,小莲却当了真。小莲不当真不行。小莲不当真这辈子就完了。小莲借县太爷金玉之言,当天就跑到张家与张懋昌同居了。张家湾与刘家大湾相距不远,刘大辫子怒发冲冠来张家要人,小莲大言不惭,说是县长的指示。刘大辫子不信县长会指示乡民作坏,拆散婚姻,但又不敢不信张家四虎的拳头。估计将刘家大湾的族人搜集起来,也敌不过张家四虎,只得怏怏而回。
刘大辫子不相信改朝换代,更不相信县长什么指示。刘大辫子相信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刘大辫子要去县衙告状,状告杂货佬张懋昌拐带良家妇女,相信“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么一条真理。刘大辫子背起大半布袋铜钱,恐怕有三四十斤,实在是心痛:每一个铜板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来之不易呵!却要递上状纸,打赢官司,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衙役通禀,县长王尚之端着水烟筒从屏风后转出来,见刘大辫子背着个沉沉的布袋,好辛苦地从大门进来,便觉有趣。刘大辫子放下布袋,喘口气,便大呼冤枉。王尚之没理会,上前解开布袋一看,尽是铜钱,一下子便拉下脸来,盯住刘大辫子道:“如今民国了你知不知道?”刘大辫子唯唯诺诺:“知道知道。”王尚之一声“呸!”道:“你既然知道,还背来这么些破铜钱,还走大门进。光天化日行贿本县该当何罪!”
刘大辫子原本想分辩:铜钱也是钱!却没容他说得出口,王尚之已转过书案,一拍惊堂木:“来呀!先把他这条辫子剪了,乱棍打将出去!”刘大辫子早被两个衙役按倒在地,另有衙役伸过大剪子,“咔嚓”就把他的辫子剪了。众衙役一齐动手,将刘大辫子连人带钱,扔到衙门外。
刘大辫子头上顶半边西瓜皮,背着那半袋铜钱回家,乡民拍手称快,都说民国了到底是民国了,这新派县长是个英明的好县长。小莲听到消息,更是欢欣鼓舞,想想老乌龟顶着那半边西瓜皮的狼狈样子,心里直乐,认定有县长撑腰,她与张懋昌就是堂堂正正的夫妻了。
刘大辫子却是死不甘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刘大辫子几时这么窝囊过?坐卧不宁六神无主,却是始终认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钱的人。民国了难道钱都不爱了吗?一会儿仔细琢磨王尚之那话:破铜钱,铜钱当然没有破,但怎能比得光洋呢?比得金条呢?光天化日,光天化日自然太招摇,众目睽睽的,晚上不行?自然走大门进更不像话,应该走后门!刘大辫子终于想明白了,虽然这一明白使心痛得滴血。却是一咬牙:舍不得儿子套不到狼,儿媳要夺回来,他这张老脸也要讨回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刘大辫子豁出去了!
这天晚上,刘大辫子倒出铜钱换上小半袋“袁大头”,再加两根金条,背上悄悄潜入县衙后门,轻轻一敲,后门果然开了,宋师爷笑脸相迎:“果然聪明,我家老爷正在花厅候着呢!”
宋师爷引进刘大辫子,王尚之心照不宣,打开刘大辫子的口袋,取出两块光洋碰一碰,放在耳边听音,是真货!取出金条咬一咬,不假。便收了刘大辫子的状纸,拍他的肩膀,“明天听我好音!”
第二天,果然就有衙役分别通知小莲、张懋昌、刘小辫子到县衙受审,并称:此案公开审理,欢迎乡民旁听。
不及午时,原告被告到齐,乡民也挤满了整个大堂。刘大辫子是代儿子告状,所以原告只能是刘小辫子,刘大辫子只能站在旁听席上。不过王尚之既然收受了金条银元,刘大辫子成竹在胸。张家四虎都到了,都听过了小莲说县长为她撑腰,因而也都不气馁。
虽然民国了,却仍是大堂审案,民国了没说原告被告不要跪的。众衙役唱过堂威,王尚之捧着水烟筒大堂坐就,原告被告并排儿就跪在文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