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英雄市长“疯了”

作者:徐凤清




  章林抬头看看天,白灰灰浸透水气。雷像推磨似地,不断在天边随着火红的闪电隆隆滚动,炒豆子似的雨点打到地上,溅起一朵朵混浊的水花。他明白,这叫推磨雷,雨没有三四天不会停止。就在他的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千斤磐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龚县长紧急汇报:流贯王泽县的泾水河,许多地段的水位已经涨上大堤,险情十分严峻。
  章林握着手机的手在雨中颤抖,他朝龚县长下了死保泾水河险情地段的命令:水涨一寸,堤高二寸;共产党员、干部要冲向最险的地段……
  临离开前,章林交代苏镇长,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能让困在高地的群众淋雨、受冻和挨饿。
  他拄着树棍同黄主任在泥地里走了段路,坐进车子,叫小马开足马力去泾水河大堤。随着车子在泥水里颠簸,他的一颗心也在痛苦地激烈跳动。当年他在王泽县填河围湖、大造农田而受到上级表彰的时候,他的行为也影响了泾水河上游的南山县。南山县是半山区,跟着掀起一股伐林造田风,结果几十万亩山林全部被毁。一下雨,水没有遮挡,直泻泾水河,更使王泽县的灾情雪上加霜。虽然南山县不属现在的吴兴市管辖,但章林一想起他的行为不但影响了王泽县,还殃及了南山县,这又是一块压着他胸口挥之不去的心病。
  小车在泥泞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开到泾水河大堤,只见本来只有三十多米宽的水面,现在一下扩到五十多米。河水混浊,挟带着上游南山县近些年才种下的小树,滚滚而下,惊骇地冲击着草袋堆迭的大堤。如果拉开口子,王泽县就会一片汪洋,他章林死上一百回也赎不清他今生犯下的罪孽了。
  泾水河两边堤岸上,冒雨奔跑着肩扛装满石块草袋的护堤民工,他们拼着命同呼呼上涨的河水赛跑。章林看了十分揪心,他们在为他的错误而奔命。
  章林的手机不住地响着,哪里报告险情,他就叫司机开着小车奔到哪里。他的眼睛烧红了,他的嗓子喊哑了,他忍住高烧和全身关节的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出事,千万别死人。他每到一个地方,不顾黄主任的劝阻,都亲自帮着护堤民工扛草袋,堵水洞……看到一个管辖六七个县、五六百万人口的大市长同老百姓一块护堤抢险,无论是干部还是民工,都一个个在大雨里激动得泪水盈眶。
  章林奔波在各个抢险地段,连着两个晚上没有合眼,他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泾水河大堤上。黄主任在大堤的泥水里把章林抱起来,章林的左手还紧紧握住树棍子不放。黄主任含着泪水大喊:“章市长!章市长!”他感到章市长烧得火罐子般滚烫,身子轻得像根枯树枝。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大市长,只需坐镇在防洪指挥部指挥就行了,为什么要如此拼命?
  小车一路鸣叫,抗洪干部和民工都含泪让道。
  到了王泽县人民医院,医生量章林的体温,高烧40度。脱下他湿漉漉的衣服,发现他全身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在大堤上跌出来的。他的膝关节、肘关节发红发肿,可见他病得多么厉害!他已经处于深度昏迷,医生看着这个坚强的市长,泪水再也忍不住,为他腾出最好的病房,施行紧急抢救。
  章林慢慢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先是一圈圈叫他昏晕的五彩光环,脑袋像劈开一般痛。他身子直坐起来,大声叫:“我在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首先哭着回答他的是妻子沈瑜,她接到黄主任的电话赶来了。她一面扶章林躺下,一面擦着眼睛说:“老章,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你为什么对自己不负责任?你有病,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晚上了啊!”
  章林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医院。但是,他听到窗外揪人的雷雨声,又挣扎着坐起来,盐水瓶子被他扯得晃来晃去。他喊:“让我上大堤,上大堤!”
  妻子沈瑜哭着喊:“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章林眼睛一红说:“不是我章林不要命,而是老百姓困在洪水里,泾水河随时会决堤,几十万老百姓的命都系在我章林身上啊!”
  沈瑜哭泣着,死死捂住章林不让动。
  也就在这个时候,王泽县龚县长带着一股水气和冷风推门进来。龚县长见章市长醒了,松了口气,喊了声:“章市长。”
  章林却口气严厉地责问:“龚县长,你不在大堤指挥抢险,跑到这里干什么?”
  龚县长看到章林满眼火气,说:“我来看看你。”
  章林更火了:“现在什么时候,老百姓的命要紧,还是我章林的病要紧,你还不马上回去?”
  龚县长深深看了章林一眼,说:“章市长,我看你醒了,就放心了。我走了,你好好治病,大堤上有我们在,你不用担心。”
  在龚县长转身离开的一刹那,章林看到他的眼睛血红血红,满脸胡子刺猬似的,身子也是瘦骨嶙峋。章林鼻子一酸,心里一阵刺痛。王泽县的灾情压在他这个当县长的身上,他已不知多少个日子没有好好合上眼睛了。章林多么想让他在一间安静的房子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可是,这可能吗?他实在愧对这个代他受过的龚县长。他怔怔望着龚县长的背影,两颗泪珠含在眼眶里。
  就在龚县长离开病房的时候,章林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伸出右手,猛地拔下插在左手背上的盐水针,大声说:“让我出去!”
  章林的妻子沈瑜抱住他喊:“你疯啦?要出院也要等退了烧。”
  这时,黄主任也从县防洪指挥部过来,听到章林的喊叫声,急步走进病房,见章林已经拔下盐水针头,手背针眼渗出红红的血水。他急忙用块药棉,按到章林手背上。章林一见黄主任,心里就来气,厉声问他:“谁叫你把我送医院的,你为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你替我灌几口水,吃几颗退烧药片不就行了吗?你作为办公室主任,在几十万老百姓的生死时刻,连我的岗位在哪里都不知道?”
  黄主任低着头,小心翼翼汇报说:“章市长,我刚从县防洪指挥部回来,张副市长要我转告你,由他任抗洪总指挥,要你安心躺着,你的病不允许你再出去。”
  “混账话!”章林跳下病床,大声朝黄主任说:“马上出发,一刻也不能再呆,出了事我一个也不放过你们!”
  章林身子摇摇晃晃,忍住全身关节刀挫似的剧痛,向病房外跑去,妻子沈瑜哭着追出来,被章林推开了。
  
  惊天泣地
  
  章林做梦也想不到,这回老天爷彻底同他过不去了,下了整整一周的暴雨,眼下不但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天空乱云飞渡,雨帘铺天盖地,滚雷震撼大地,泾水河奔腾咆哮……大堤随时都会发生可怕的决口。章林哪里还顾得上病魔对他的折磨,心里痛苦万分地呼喊:“天哪,难道是你对我章林的惩罚?可你瞎了眼睛,你要惩罚就惩罚我,让我断手缺胳膊,让我恶疾而死,可你为什么要把灾难降到几十万老百姓身上啊!”
  王泽县的灾情惊动了省里,省里立刻派出以孙副省长为首的工作组赶到王泽县指挥抗洪抢险。
  章林对各险情段的干部下了死命令:人在大堤在,要死死干部党员,绝不能死一个群众。有的地段车子不能驾驶,他就又拄根树枝,在黄主任的搀扶下,一段一段在稀烂的泥水里检查险情。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大地猛地摇动了一阵。章林的手机急骤地响了,终于传来个一直令他极度担心和恐惶的消息:“荷塘乡赵家村段的泾水河大堤被洪水撕开五米宽的口子……”
  听到这个消息,章林双腿一软,身子几乎瘫倒地上。黄主任大声喊:“章市长,章市长,你怎么啦?”
  章林喘着粗气说:“快,快到荷塘乡,赵家村河段决……决口了,快快……”
  黄主任也心急如焚,但章林这样的身体,车子抛在泥泞里,怎么去?
  章林见黄主任不说话,暴怒了,说:“河水决堤,人命关天,你还愣着干什么?”
  黄主任说:“车不能走。”
  章林用力一捣手里的树棍说:“立刻弄条船,马上,一分一秒不能拖!”
  荷塘乡在下游,如果坐船,顺流而下,不用多少时间就会赶到。黄主任马上在附近联系到一条渡船。但一看泾水河从上游滚滚而下的浊浪,黄主任犹豫了,水这么大,浪这么急,万一……
  章林看出了黄主任的犹豫,眼里火星子直迸,说:“下船,翻不了!”
  他们穿着雨衣跳上了渡船,船主知道登船的是章市长,十分小心地驾驶。渡船在汹涌的河水里箭一般向下游冲去。急浪滚滚,小小的渡船一忽儿被冲上浪尖,一忽儿被抛入浪谷,随时都有被掀翻的危险,黄主任的心一直高高悬着。快要接近荷塘乡的时候,黄主任的手机响了,黄主任打开一接,脸色骤然变了。章林一看黄主任脸色异样,心一阵猛跳,问:“出什么事了?”
  黄主任拼命咬住嘴唇,眼睛慢慢发红。
  章林急了,伸手一抹满脸的雨水,大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在炸雷和惊涛骇浪的呼啸中,黄主任告诉章林:“指挥部来电话,龚县长在指挥运送抢险物资的时候,船被急浪打翻,龚县长被冲走,现在正组织寻找……”
  章林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倒在雨水横流的船板上。黄主任抱住章林大喊:“章市长,章市长!”
  章林许久才缓过气来,立刻双手握紧拳头,拼命捶着自己胸脯,撕心裂肺地朝着浊浪滚滚的泾水河哭喊:“龚梁,我的好兄弟,我害了你啊,我浑蛋,我真是个浑蛋……”
  黄主任流着泪请示:“章市长,我们是不是回头一同去找龚县长?”
  黄主任的话提醒了章林。他立刻叫船主掉头回上游方向,到了那里他一定要跳下去把龚县长找回来。这些年,他欠王泽县许多许多,也欠龚县长许多许多。龚县长一直在王泽县带着老百姓苦苦替章林还债,代章林受过,他怎么说去就去了?可是,渡船刚刚掉头,一道闪电,一阵滚雷,在哗哗的天塌似的暴雨中,章林的头脑一下清醒了,猛然改变主意,大声对船主说:“转回来,去荷塘乡赵家村!”在极度的痛苦中,他知道现在去找龚县长是徒劳,而且,赵家村地段已经撕开口子,口子堵不住,老百姓的生命财产会遭受更大的危险。他朝着奔腾的泾水河,泪花同雨水一样飞溅,喃喃地说:“龚梁,我的好兄弟,我要去赵家村堵口子,你一定会谅解我的,你是好样的,我下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渡船迎着风雨,半个小时就来到了荷塘乡赵家村段。堤岸果然已经被撕开五米多宽的口子。黄浊的河水呼啸着直向堤下冲去,发出惊心动魄的轰响。大堤上,人像蚂蚁似的密集,扛着一袋袋装满石块的草袋雨点似地往决口里扔。可是,决口那么大,水流那么急,扔下去的草袋像树叶一般一冲就飘走了。
  小船靠岸后,章林连爬带滚上了大堤,张副市长和省里的孙副省长也在现场指挥,他们见章林来了,立刻围在一块商量如何堵口子。孙副省长脸色铁青,说:“除非人跳下去,筑成人墙。”
  章林立刻否定:“不行,口子太深,人跳下去一冲就散。”他不能再看到死人了。
  “还有个办法。”张副市长说,“要是有条装满泥土的船横在决口上,也许能把口子的水挡住一半,人就能跳下去了。”
  章林立刻同意说:“对,快把草袋装在我刚坐的那条渡船上。”
  时间就是生命,不一会,渡船装满了草袋,在滂沱大雨中,湍急的水浪拍击着船舷。谁下去呢,渡船装载得太重,吃水太深,稍不留神就会被大水冲翻,驾船的人肯定不能活着回来。
  大堤上除了下雨的哗哗声,雷电的隆隆声,死一般的沉寂。
  “我下去!”孙副省长抬头一看,是章林。
  其实,章林心里早做了准备,这条船由他来驾。他读书时为了假期赚工分,常跟父亲驾了小船去城里掏粪,学会了使橹、撑篙。他当然希望他的行动能成功,就是船沉下去,只要沉在决口,就能为进一步堵口创造条件。万一出事,他也作了死的准备,他可以同他的好兄弟龚梁一块去了,从此了结二十年来对他灵魂的苦苦折磨。
  孙副省长一愣,问:“你下去?”
  章林说:“我会。”
  孙副省长坚决地摇头:“不行!”
  章林说:“我是党员,市长,我号召过在最危险的关头,要死只能死共产党员和干部。”
  在一旁的黄主任急了,阻止他:“章市长,你不能下去,你要指挥的!”
  张副市长也阻止章林,说还是找个民工。
  章林惨笑一声,说:“笑话,光指挥,叫别人去牺牲,我还算什么共产党的市长!”
  章林不管孙副省长同意不同意,黄主任、张副市长如何阻止,他扔下手里的树棍,跳上了船。可就在这个决定他生死的时刻,从堤上飞奔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黑汉子,也跳上了船,用滚雷似的声音说:“章林,你上去!”
  章林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他在王泽县大搞造田时,被他撤下去的荷塘公社社长周雷。当时,他坚决反对章林提出的反科学的围湖填河的造地运动,在会议上公开顶撞,又在他管的荷塘公社按兵不动。章林为了搬掉这块绊脚石,果断地撤了他的职。时间证明,他的反对没有错,科学和真理在他手里。后来的二十年里,章林心里一直对他深深内疚。他几次回来找周雷,要恢复他职务,给予补助,但每次都被他暴怒的声音赶跑。周雷是条硬汉子,他认定王泽县今天的灾难,都是章林一手造成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可是章林从没有在他面前承认,他也就不原谅章林的历史错误。刚才他冷冷观察大堤上发生的一切,在这考验人的生死时刻,他终于看到章林不是用语言,而是要用生命来改正他的错误,他的灵魂震动了,二十年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所以他决定跳下去代章林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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