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石柱子和他的洋媳妇

作者:邹德学




   七伯是光着身子鼻青脸肿地半夜里摸回村的,回家还吐了半盆水。他说,他在河边小道走得好好的,却碰上了水鬼,那水鬼青面獠牙,一下把他扯进水里,所幸他遇事不慌,又一生尽干好事,不干坏事,菩萨保佑,才挣扎着保得一条性命,要是换个别人,必死无疑。绘声绘色,说得听的人浑身发冷,头皮发麻,大白天都不敢在河边上走了。
   不久,村子里却充满了关于石柱子和冬妮娅的流言蜚语:什么冬妮娅是个洋婊子、骚货,石柱子根本不够她用的;她一脸春色,就是要勾引村子里所有的老少爷们;她到处晃着那两个大奶子,冲着哪个男人就是要勾引哪个男人;她是个洋狐狸精,比土狐狸精厉害十倍,男人一沾上她,就会被她吸干精血,骨瘦如柴,必死无疑……
   一时,男人们碰到冬妮娅就躲,女人们见了石柱子就避,人见人怕。
   石柱子怎么也不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乡亲们咋一下就变脸了?他们咋突然就没人理睬,人们像怕鬼一样躲着他们呢?倒是冬妮娅笑眯眯的满不在乎,说:“石柱子,他们不欢迎我们,我们走,住到石潭旁边去,我太喜欢那儿了。”
   石潭上边,山下石壁间有一个深凹处,只要垒一面墙,就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风雨无妨的石房,再盘一铺炕,就是一个安稳的家了。奶奶很自豪地说,她可不是一个无情无义小肚鸡肠的人,她知道石柱子搬家,主动让我爷爷去帮石柱子脱坯垒墙盘炕,只因她服石柱子,惦记着石柱子为村里人杀土匪的恩情,不像有些人那样,过河就拆桥。这是奶奶自认为她一生中干得最漂亮最有光彩的事之一。
   石潭上边,从此有了一间土坯房,简陋得可怜,却时不时响着笑声、歌声。
  
  你吃过老虎肉吗
  
   村子里少了石柱子和他的洋媳妇,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闲和平静;石柱子和他的洋媳妇远离了村子,也获得了快乐和自由。难怪人们说,亲戚好,在远方,邻居好,垒高墙。人还是拉开点距离好。
   从外面回来的人一再带来乱糟糟的各种消息,什么张大帅让日本人炸死了,张少帅领兵撤出山海关了,日本人占了咱东三省的所有的大地方了,皇帝又登上龙座成立“满洲国”了……山里人啥也不懂,只知道这世道太乱,庄稼人日子难过,而且,还要更难过。
   人们惶惶不安地议论着,按着自己的法子准备着。
   石柱子很少到村子里来,他不是记仇,是忙,很忙。
   好些事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石柱子每天不辞劳苦地进山,砍柴,备下漫长冬季的燃料。冬妮娅跟着进山,眼尖鼻子灵的她发现了一条野杏子树沟。她大喜过望,没日没夜地摘熟杏,在石头上晒成杏干,收起来,堆得跟小山一样。
   每天从山里回来,再累,他们都在石潭里洗澡。石柱子在冬妮娅的指点下也学会了游泳,可总是有点怕水,技术不如冬妮娅高超,尤其是潜水。可冬妮娅硬是逼着石柱子学潜水,每次都提出新的要求,直到她认为基本合格了。一天,冬妮娅笑盈盈地对她的学生说,她之所以那么急切地教他潜水,是因为她发现这潭边有一个深洞,很大,估计可通到山里面,她先潜进去看看,如果可以,他们就一起进去探险。石柱子坚决不同意,说要去两个人就一起去,万一里面有危险怎么办?冬妮娅拥抱着石柱子,说知道他是爱她,那就一起去,同生死。讲好该怎么做,他俩一起潜入水里,仅仅潜过一道不大的短短的石洞,便又进入一个水潭,浮上去一看,竟然已经在山洞里了,奇怪的是里面竟有隐隐的亮光。他们上岸寻去,却见山顶上有一条曲折的裂缝,从里面透出亮光。借着那微微的亮光,他们摸索着,一点一点地细看。那一个接一个、一个套一个的小山洞,竟然是如此的妙不可言,有的洞极干燥,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人,有的洞有风呼呼地吹,放东西决不会发潮,有的洞很冷,当冷藏室放食物决不会坏……他们还找到了两个出口,一个在山顶,很小,但洞口有个巨大的蜂巢,成千上万的马蜂来来往往,人不能靠近。洞口旁边的一个小洞里有几包东西,看了看是古人放的财物,看来似乎是为了避什么灾难,放在这里便一直没来拿。还有一个在山腰,两块大石板夹着一些碎石头,推开那些碎石头,就是一个很隐蔽很宽敞的人可以自由钻出爬进的洞口。
   冬妮娅欢呼着,一下拥住石柱子,躺在地上,就在洞里和石柱子亲热起来了。她说,这下我们可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了,愿意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再也不要等天黑,避开那些无关的人了。石柱子亲着冬妮娅问,我们要不要告诉别人呢?冬妮娅说,不要告诉,起码暂时不要告诉,不是我们小气,而是我们不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石柱子想了想说,对。
   冬妮娅把她的杏干全搬到那有风的山洞里。她说,一旦断了粮,这就是最好的粮食,能救活好些人命。最好再储存一些东西,种类越多越好。
   冬妮娅在山里采蘑菇,发现了鹿,石柱子说,鹿最爱吃蘑菇,总是跟随着蘑菇走,要是能套上几只鹿,乡亲们过年就有肉吃了。他下了套子,真套到了鹿,切成肉条,风干后,一起放在他们的“冷藏室”里。
   他们将那些古人留下的财物捡出几样卖了,买了些粮食,悄悄运进洞里。远离村子,没有眼睛注视着,干什么都方便。
   在后来饥荒的日子里,他们的珍藏,真救助了不少人。
   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老虎的事,只怕我奶奶也不知道这些近乎传说的精彩故事了,也就不会讲给我听了。石柱子和冬妮娅又一回进山时,却碰到了老虎。其实,早有征兆了:这一时期山里的动物明显少了。有的大动物被吃了一半,撂在那儿,山道上有异样的粪便……可他们只顾高兴山洞里的事了,把别的都忽略了。当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向毫无防范的冬妮娅扑来,石柱子除了把拿在手里的扁担猛地往老虎嘴里捅外,几乎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这是全力以赴孤注一掷的一捅,不是虎死就是人亡。那扁担直直地捅进老虎的嗓子捅破了老虎的胃插进肚子,老虎巨大的冲击力把石柱子冲下山坡,接连翻了几个跟头,同时虎爪也把石柱子的大腿生生地扯去一大块皮肉……
   冬妮娅哭着嚎着哆嗦着,把浑身是血的石柱子硬背下山,石柱子已经昏迷不醒了,冬妮娅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到村子里大声呼救,恰恰碰到了我爷爷。我爷爷一听,厉声叫我奶奶赶快到菜园子里摘南瓜,捡大个儿的摘,多摘几个,赶快送到石柱子那儿。百兽之王果然了得,石柱子被抓破的大腿一会儿已肿得老粗,小水桶似的,伤口发黑流水。爷爷抱起南瓜,砸烂剁成糊状,成把地捧起敷在伤处。爷爷抹着满脑门的汗说,生南瓜敷治伤口,有止痛、消肿、拔毒的功能,只要接着不断地用上几天,准好。这是他爷爷生前传给他的秘方,可灵了。爷爷又说,不知那老虎死了没有,要是死了就好了,让石柱子吃上点老虎肉,大补,好得更快。
   闻讯而来的女人们帮着照顾石柱子,几个机灵胆大些的男人就去看老虎。才寻到山下,便看到老虎了,那畜生从山上滚扑下来,撞上石头,把扁担又往里插进了许多,几近穿通,硬是活活吞着扁担流血而死的。
   把老虎抬下山,全村人吃了回老虎肉,那香味,飘出几十里,什么肉都不能跟它相比。剔下来的虎骨泡成了几坛虎骨酒,孝敬了村里几位腿脚不便的老年人,乐得老人们合不上嘴。虎皮给石柱子留着,据说被虎抓伤的人,铺虎皮伤好得最快,比什么药效果都好。
   “老虎肉那个香呵!”奶奶每每提起都无限自豪地说。
   “你吃过老虎肉吗?”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见到外地人都爱说这句话,抑不住的炫耀之情。
  
  没树没草还有石头
  
   南瓜果然是好东西,石柱子敷了七天七夜,肿消了,烧退了,很快又像柱子一样站起来了。由于爷爷奶奶的这桩救命恩情,石柱子告诉了他们一点山洞的秘密,并答应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兵慌马乱的事,尽管来山洞里躲藏。不过,世事乱,人心更乱,不防君子防小人,千万别说出去。奶奶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她曾知道一个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知道的大秘密。那种快乐而自豪极了的感觉,只怕是当上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过如此吧。奶奶几十年来为此洋洋得意,告诉我时,仍是一副极其得意的模样。
   可惜的是,奶奶始终不曾进过洞,而爷爷进去过,还不止一次。
   奶奶的一个山里远房亲戚来,偷偷说了一件事,他们那边来了一伙伤兵,有男有女,有病号有伤号,怪可怜的。他们被日本人打散了,找不到部队了,留在荒山里只有死路一条,而他们那沟太小,人家太少,根本养不起人更藏不住人……爷爷奶奶顿时想起了石柱子的山洞。
   仅仅试探了几句,石柱子和冬妮娅就满口答应,连夜把九个伤兵运进山洞里。
   爷爷成了“军医”,几次从石缝里爬出爬进地给伤病员们看病疗伤,他的南瓜疗法又立了大功。
   冬妮娅成了专职女护士,成天陪着伤员,不辞辛苦。
   奶奶说,她也忙着给伤员烙油饼煮小米粥了,也算是革命的功臣呢,那时,可是拎着脑袋干呢,给日本人知道了必死无疑,想想看,比后来的那些乡里、县里干部贡献都大。在我印象中胆小又自私的奶奶,居然也会有如此壮举,确实让我惊讶不已。很难想像,大敌当头时,有人确实会产生一种了不起的力量,而有人却恰恰相反。
   我为我的爷爷奶奶自豪。
   由于难得的安全,有安定的住处,有吃有喝还有医疗条件,伤病员的伤情大有起色,很快就能走能动了,他们还时不时地爬出山洞来晒晒太阳。
   可惜,他们只顾忙碌了,太相信都是“知根知底”的乡亲了,忘了小心防范一个人———七伯。七伯是个曾在外面混过日子,尝过花天酒地滋味的人,他回乡,实出无奈,成天想入非非,却又无可奈何。他想打冬妮娅的主意,不但没能如愿,还遭到一番捉弄,恨得直咬牙,每想到冬妮娅那明眸皓齿的笑脸,那迷人的凹凸有致的白玉样的身子,就浑身发烫,不能 自持。他贼心不死,还是想偷看冬妮娅洗澡时,却发现了石柱子家后的山下有几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他留了意,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那几个人的真实身份。他大喜,这一下有向日本人邀功请赏当狗腿子的本钱了,石柱子是同党,隐藏伤兵,罪当枪决,那样,冬妮娅便无依无靠了……
   他越想越乐,乐不可支,找个借口,一溜烟到城里去找日本人了。
   是一个在山上放羊的孩子无意间发现一支奇怪的队伍向山里走来。这是日本兵第一次闯进咱们这个小山窝,以前从没来过。有人眼尖,一眼看出了走在前面引路的七伯。“七伯领日本人进山来了!”一时山村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爷爷奶奶情知不好,来不及往石柱子那跑了,慌忙躲进村子后的一条小干沟的草堆里。
   七伯领着日本人直扑石柱子的小屋,灶里还烧着火,锅里还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可见走得极仓促,七伯引着日本兵就往山上追。找了半天,找着山上的一个洞口,七伯指着嚷:“瞧,就是那儿,他们都钻进去了,快追,他们跑不掉了!”日本兵仰头看了看山洞,挥挥手让七伯先进。七伯立功心切,又曾看到伤病员们手里没有什么武器,忙不迭地说:“我下,我下,哪能让皇军先下呢!”屁颠颠地一扭头就钻了进去。只听“轰”的一声响,眼前闪起万道金光,他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扭头便欲往后跑,可哪来得及?只见数不清的马蜂乌云一样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见人就没头没脸地叮。片刻时间,七伯就给叮得鼻青脸肿,抱着脑袋窜出洞外,谁知一脚踩到一块石子上,驴粪蛋一样骨碌碌地弹到山下,“扑通”一下摔在地上,不动了。日本兵讲武士道,没有命令不许退,一个个给叮得成了厉鬼模样,直到他们的指挥官醒过神来,还算聪明地下命令卧倒不动,马蜂才算放过了他们。
   许是给马蜂叮得太惨了,脸丢得太大了,日本兵疯了一样架火烧蜂巢,扔手榴弹炸山洞,终于清理出一个洞口,可钻进去一看,里面用大石头堵死了,咋也推不动。好不容易又在山下面找到另一个洞口,就是两块大片石中间的那个。移开碎石后,试探着下去一个人,下去就没了,再下一个,还是一样。日本兵不下了,往里面投了一个手榴弹,又在洞口架上机枪,开始等待增援。
   奶奶说,他们就在另一个山沟里眼睁睁地看着,可没办法,一点也帮不上忙,只求菩萨保佑,老天睁眼。
   日本兵又来人了,拥着一个大官,指手划脚了一番,一些兵戴上了像鬼一样的面罩,往洞里扔了好些冒气的铁罐子(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残害人的毒气),随后又点燃炸药,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把两个洞口都炸塌了,成了一面乱石滚滚的山坡。日本兵冲进村子,烧毁了所有的房子,杀了没来得及跑的人,抢走了所有的家畜,才走了……
   一座山就那样给毁了,石头缝里还隐隐往外冒着一丝一丝的毒气,草遇草萎,树遇叶落,鸟闻鸟亡,人闻人倒,连石头都变了颜色,多少年后都改不过来。
   奶奶说,我看着那山哭啊哭啊,泪都要流干了。
   你爷爷血红着眼,拽着七伯的尸首,扔进干沟里喂狼去了。
   有人要扒开那山洞,大伙说,别扒了,别扒了,扒开让人看见伤心啊,就让石柱子和他媳妇住在里面吧,还有几个闺女小伙呢,他们住在一起,不会闷的。
   有人说,八成他们没死,他们从另一个洞口出去了,找大部队去了。
   奶奶说,我信那话,石柱子多机灵啊,他们准会趁日本人没投毒气弹时就早早地钻出山洞了,只是没人看见。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回来,一下子又站在乡亲们面前,就和那次带着他洋媳妇从苏联国回来一样。
   我想,我那位石柱子爷和冬妮娅奶奶说不定会从水潭里潜出来的,然后消失在没人注意的山林里。他们是那样浪漫多情,怎么会死呢?我似乎已经听到了他们的朗朗笑声,看到他们谈笑风生着款款走来……
   也许,他们确实还在山里,永远在山里了。
   那是故乡久经战火的山啊。只要是山,就长树,就长草,没树没草还有石头。
   那是怎样的石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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