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 孙惟信(南宋)

 




一朵鞓红,
宝钗压髻东风溜。
年时也是牡丹时,
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纱半袖。
与花枝、盈盈斗秀。
对花临景,
为景牵情,
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
曲沟流水空回首。
梦云不入小山屏,
真个欢难偶。
别后知他安否。
软红街、清明还又。
絮飞春尽,
天远书沉,
日长人瘦。


【简析】:
  女子总是与多情相伴。而娇美女子的多情,则更有多少清雅之士为之咏叹。这就是一首抒发一位娇美少女的闺怨之词,似怨春光,又盼春光。词中的女主人公与情人初次相见是在牡丹花盛开的季节,而她又正值妙龄,楚楚娟秀,柔媚多情。那正是花好人秀,景美情深,故上片开头连写六句,工笔细描。「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鞓(ting厅)红,是牡丹花的一种,这句是写女子的发饰之美。她发髻高绾,宝钗对插,再戴上一朵红艳艳的牡丹,在和煦的东风中,流光溢彩,显得格外窈窕多姿。这种以物见人的手法,含蓄而又传神,一位妩媚娟秀的女子形象已隐约可见。「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写年华和幽会情景。女主人公如花似玉,貌美而又年轻,正如艳丽的牡丹,国色天香,又恰值牡丹花开时节,与情人花边相会,良辰美景,情欢意洽,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作为佳冶窈窕的女主人公,「初试夹纱半袖」。从这句可知她只是身着轻柔细软的短袖夹纱,淡雅朴素,更显得体态轻盈,容姿清秀。

  以上五句,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一位婷婷玉立的妙龄女子形象,但作者似乎还嫌该女子不够妖艳动人,又添上「与花枝、盈盈斗秀」一句。这一句如妙笔生花,秀出意表。「盈盈」二字,形象揭示其体态之美、风韵之美。而「斗秀」二字,则不仅描写出一位女子正值芳年的闭花羞月之貌,而且点带出俊俏活泼的情采。花美人更美,花秀人更秀的意蕴全在「斗秀」二字中表现出来。然而接下去转回眼前情景的描述。情人远别了,几度东风,只留下她「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这三个四字句都是口语入词,不加雕琢,但信笔拈来,圆转如珠,然而在词情上却是一步一跌,怀旧伤别之情愈转愈深。通观上片,以牡丹花起、结,一次用鞓红,一次用牡丹,而花字则反复出现四次,花虽是陪衬映照,但景以花成,姿借花显,情为花引,又头戴以花、相见以花,可见其构思运笔确有韵味。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反用唐人卢渥得红叶题诗典故,表达了人们对爱情幸福的渴望和追求。可是,词中的女主人公却说「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意思是无法传递自己的浓情,只能借流水之逝而表达自己的凄凉之感。「梦云不入小山屏,真个欢难偶」,将凄凉的词情再深入一层,诉说出女主人公相思的苦楚。她非但得不到红叶题诗的机缘,连在枕边的山水画屏前做一个甜蜜的梦也不成,因此只能忍受着离恨别苦的折磨,但没有只想着自己,而是惦念着远别的情人,于是写出「别后知他安否」一句。虽只短短一句,却是牵肠挂肚,思念之切,一语道破。词的最后四句:「软红街、清明还又。絮飞春尽,天远书沉,日长人瘦」,回应上片最后三句的临景、牵情、感旧。软红街,指临安城。繁华的临安,又到了清明时候,柳絮飘飞,春已归去,而远在天外的情人,音讯杳然,朝思暮想,永昼难度,真是「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刻骨的相思使她形容憔悴。写到这里,词虽收结,但辞尽而情未绝,离愁郁结,幽思渺渺,不允卒结。

  古代诗词中写怀旧伤别的作品,非常繁多。而这首词却以朴素洗炼的语言形象勾勒出悲欢离合的真实情感。从上片到下片,愈写愈深,读罢全词,给人哀婉曲折之感。


【钗头凤】 唐琬(南宋)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
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
咽泪装欢。
瞒,瞒,瞒!


【简析】:

  唐琬是我国历史上常被人们提起的美丽多情的才女之一。她与大诗人陆游喜结良缘,夫妇之间伉俪相得,琴瑟甚和。这实为人间美事。遗憾的是身为婆婆的陆游母亲对这位有才华的儿媳总是看不顺眼,硬要逼着陆游把他相亲相爱的她给休了。陆游对母亲的干预采取了敷衍的态度;把唐琬置于别馆,时时暗暗相会。不幸的是,陆母发现了这个秘密,并采取了断然措施,终于把这对有情人拆散了。有情人未成终生的眷属,唐琬后来改嫁同郡宗人赵士程,但内心仍思念陆游不已。在一次春游之中,恰巧与陆游相遇于沈园。唐琬征得赵某同意后,派人给陆游送去了酒肴。陆游感念旧情,怅恨不已,写了著名的《钗头凤》词以致意。唐琬则以此词相答。

  词的上片交织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内容。「世情薄,人情恶」两句,抒写了对于在封建礼教支配下的世故人情的愤恨之情。「世情」所以「薄」,「人情」所以「恶」,皆因「情」受到封建礼教的腐蚀。《礼记·内则》云:「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陆母就是根据这一条礼法,把一对好端端的恩爱夫妻拆散了。用「恶」、「薄」两字来抨击封建礼教的害人本质,极为准确有力,作者对于封建礼教的深恶痛绝之情,也借此两字得到了充分的宣泄。「雨送黄昏花易落」,采用象征的手法,暗喻自己备受摧残的悲惨处境。阴雨黄昏时的花,原是陆游词中爱用的意象。其《卜算子·咏梅》云:「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陆游曾借以自况。唐琬把这一意象吸入己作,不仅有自悲自悼之意,而且还说明了她与陆游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晓风干,泪痕残」,写内心的痛苦,极为深切动人。被黄昏时分的雨水打湿的了花花草草,经晓风一吹,已经干了,而自己流淌了一夜的泪水,至天明时分,犹擦而未干,残痕仍在。这是多么的痛心啊!以雨水喻泪水,在古代诗词中不乏其例,但以晓风吹得干雨水来反衬手帕擦不干泪水,借以表达出内心的永在倚栏沉思独语。「难、难、难!」均为独语之词。由此可见,她终于没有这样做。只因封建礼教的残酷不仁。这一叠声的「难」字,由千种愁恨,万种委屈合并而成,因此似简实繁,以少总多,既上承开篇两句而来,以表现出处此衰薄之世做人之难,做女人之更难;又开启下文,以表现出做一个被休以后再嫁的女人之尤其难。

  过片「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三句艺术概括力极强。「人成各」是就空间角度而言的。作者从陆游与自己两方面设想:自己在横遭离异之后固然感到孤独,而深深爱着自己的陆游不也感到形单影只吗?「今非昨」是就时间角度而言的。其间包含着多重不幸。从昨日的美满婚烟到今天的两地相思,从昨日的被迫离异到今天的被迫改嫁,这是多么不幸!但不幸的事儿还在继续:「病魂常似秋千索。」说「病魂」而不说「梦魂」,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梦魂夜驰,积劳成疾,终于成了「病魂」。昨日方有梦魂,至今日却只剩「病魂」。这也是「今非昨」的不幸。更为不幸的是,改嫁以后,竟连悲哀和流泪的自由也丧失殆尽,只能在晚上暗自伤心。「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四句,具体倾诉出了这种苦境。「寒」字状角声之凄凉怨慕,「阑珊」状长夜大凡长夜失眠,愈近天明,心情愈感烦躁,而本词中的女主人公不仅无暇烦躁,反而还要咽下泪水,强颜欢笑。其心境之苦痛可想而知。结句以三个「瞒」字作结,再次与开头相呼应。既然可恶的封建礼教不允许纯洁高尚的爱情存在,那就把它珍藏在心底吧!因此愈瞒,愈能见出她对陆游的一往情深和矢志不渝的忠诚。

  与陆游的原词比较而言,陆游把眼前景、见在事融为一体,又灌之以悔恨交加的心情,着力描绘出一幅凄怆酸楚的感情画面,故颇能以特有的声情见称于后世。而唐琬则不同,她的处境比陆游更悲惨。自古「愁思之声要妙」,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韩愈《荆潭唱和诗》)。她只要把自己所遭受的愁苦真切地写出来,就是一首好词。因此,本词纯属自怨自泣、独言独语的感情倾诉,主要以缠绵执着的感情和悲惨的遭遇感动古今。两词所采用的艺术手段虽然不同,但都切合各自的性格、遭遇和身分。可谓各造其极,俱臻至境。合而读之,颇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最后附带指出,世传唐琬的这首词,在宋人的记载中只有「世情薄,人情恶」两句,并说当时已「惜不得其全阕」(详陈鹄《耆旧续闻》卷十)。本词最早见于明代卓人月所编《古今词统》卷十及清代沈辰垣奉敕编之《历代诗余》卷一一八所引夸娥斋主人说。由于时代略晚,故俞平伯怀疑这是后人依据残存的两句补写而成。但明人毕竟与宋相隔不远,故本文仍据明人所见,将此词介绍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