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双雄会

作者:聂鑫森




  身后的院门反锁上了。
  从这一刻起,一个月内,这宅院里的人谁也不能自由出入,日常所需,自有人送来。
  关隘雄站在秋风里,看着院子里开得红惨惨的芙蓉花,突然觉得孤独、凄清。水天雄对于他的贸然而入,肯定是不欢迎的,让一个监督自己的人住进家里,与引狼入室何异?他恨自己怎么就沾上了字画鉴定这个行当,他恨汉奸怎么想出这么个毒招,让他陷入这个难堪的境地。操你日本鬼子八辈子的老祖宗,抢掠了中国多少好东西!
  芙蓉花后面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人未见,声音却传过来了:“健羽兄,我水天雄迎你来了。”
  话音未落,水天雄领着两个年轻人,穿过花径,闪了出来。那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不是装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关隘雄心头一热,眼眶也湿了,称他 “健羽”,分明是一种亲昵,忙拱手说:“长橹兄,不速之客,万般无奈,还望海涵。”
  水天雄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声说:“因我而累及健羽兄,我心不安。房子已收拾好,只得委屈你在寒舍住些日子。”
  关隘雄半晌说不出话来。
  “健羽兄,我们之间也许有些芥蒂,但那是自家人的事。他们想把这些珍品弄到日本去,有血性的中国人会答应么?”
  关隘雄说:“长橹兄,你只管放心。”
  水天雄对两个年轻人说:“小三,小满,快去备酒备菜,我和健羽兄今儿要喝个痛快聊个痛快!”
  
   四
  
  水家宅院,分前后两个部分,中间隔着一个月亮门。
  前院比后院大,除了一片木芙蓉外,还有一棵老樟树、几竿瘦竹,在花树的南边,是一溜三间青瓦白墙平房,作卧室、书斋和客厅之用,一律的素青方砖地、薄软绿窗纱。关隘雄被安置住在这里。这里本是水天雄安歇和会客的地方,如今却让给了他!小客厅的墙上,新挂了一个条轴,是水天雄用行草写的一首新作《浪淘沙》:
  日夜大江流,石嘴亭头,英雄何处觅孙刘。家国兴亡谁管得?弦管生秋。
  三户誓同仇,张楚名留。河山浩气岂全收!弱腕装池虽吾事,笔系神州。
  所谓“石嘴亭头”,是离此不远的湘江边石嘴垴上的望衡亭,想来水天雄是常去登临的,看湘水滔滔,生楚三户灭秦之豪情,末了两句以装裱而念国事,令人感佩。这条轴分明是夫子自道,展示心迹。关隘雄忽然觉得,一个不同往昔的水天雄凸现在面前,不能不让他刮目相看。
  后院略小,不植一草一木,立着一座两层的砖木小楼,那里有装裱间、库房、卧室、厨房、饭厅。围墙东北角,孤独地立着一间小石屋,像个烘房。
  关隘雄在水天雄的引导下,前后转了一圈后,就在心里立下规矩:只呆在前院,除了用餐,决不轻易到后院去,水天雄怎么揭裱名画,或有别的什么举动,一概不予理会。
  关隘雄几乎每夜都辗转难眠,虫声唧唧,透过窗纱传到耳边;深秋冰凉的月光,在方砖地上投下一方莹绿,像一池碧水。他虽不去后院,却能想象得出水天雄和两个弟子在做些什么,会怎样去应对那些汉奸,而他却只能以一生的名声作抵押,昧心地作出评判,否则就有违大道了。
  月到中天,秋风飒飒地响,夜深了。
  后院忽然传来古琴声。
  关隘雄低低地叫了一声:“《广陵散》!”
  是三国魏那个高士嵇康临刑前弹奏的《广陵散》,琴曲里凸现的那个刺杀韩王的聂政,成为一个反抗压迫、冲击专制的正义化身,千百年来滔滔滚滚、流传不息。
  想不到水天雄还会弹古琴,而且弹的是《广陵散》!
  水天雄下指沉稳,琴声时而怨恨凄感、怫郁慷慨,时而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刚刚是深沉哀痛的哭诉,又继之以气壮山河的呐喊……
  一曲完结时,关隘雄已是泪流满面了。
  他穿好衣服,翻身下床,去了隔壁的书斋。扯亮电灯,磨墨抻纸,提起长毫笔,写下一首七绝:
  隔院弦间起奋霆,广陵未散唤忠魂。金瓯收拾斑斑血,且用头颅证贱名。
  
  五
  
  一个月的期限快到了。
  月残星斜,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声,如泣如诉。
  关隘雄刚熄灯睡下,忽听得窗外有人轻声呼唤:“健羽兄,健羽兄。”
  是水天雄!
  “长橹兄,有事吗?”
  “有要事相烦。别开灯。”
  关隘雄穿衣起床,走出卧室。黑暗中,水天雄抓住了他的手,拽着他轻轻地走过月亮门,一直走到小楼前,再上到二楼,摸进了那个装裱间。
  小三、小满留在小楼前的暗影里。
  水天雄把门关紧后,这才扯亮电灯,窗上早落下厚厚的布帘,一丝光亮也透不出去。
  在正面的墙上,挂着四幅画,两幅《关山行旅图》,两幅《天池石壁图》。哪是真迹?哪是仿作?粗粗一看,绝对分不出来,一样的笔墨,一样的款识和印章,一样的纸色和木轴。那两幅真迹上的油污尘垢洗净了,破洞拼接连缀好了,补好的地方墨和色也添上去了;而新仿的两幅,却巧妙地作旧了。
  关隘雄不能不叹服水天雄炉火纯青的技艺。
  “健羽兄,明日他们就来取画了,你细看一下,哪是真迹哪是仿作?”
  关隘雄忽然对着水天雄鞠了一个躬,意味深长地说:“我就不细看了,都是真迹!”
  水天雄连忙说:“健羽兄,我谢谢你了。你可以放心,交出的只可能是仿作,但这样的国宝,我绝不会纳入私囊。”
  关隘雄点点头,说:“我的鉴定书已签字画押,就交给你吧。”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八行笺纸,在一段文字之后,签着“关隘雄”三个草字,签名的旁边钤着一方朱文印。
  水天雄收好鉴定书,说:“我们相处了一个月,明日就要分手了,难舍你健羽兄啊。你写的那个条幅,一下子让我明白了你的心迹,字好,诗也好!”
  关隘雄粲然一笑:“还是你弹奏的《广陵散》好。”
  他们在挨墙的一张画案前坐下来,两人都有了一种长谈的欲望。
  “健羽兄,明日他们取走画后,我们也自由了。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两个怨敌却原来心气相通。但南京必有鉴定高手,这事迟早是要暴露的,我们得有所准备。我和小三、小满会悄然携画远避,你呢?”
  “我不走!但我会把一些家藏的字画,分赠挚友,馈赠家佣足够的钱财,让他们速速离开。”
  “你为什么不走?”
  “以民族大义论,我可以昧心说瞎话;可以我这一行的规矩论,则不可不说真话。真出事了,我要告诉他们这交出的画,我早看出是仿作,真东西不能给小日本!我不能坏了一世清名。”
  水天雄沉默了,他这才真正理解那句“且用头颅证贱名”的涵义,世上真有这种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水天雄说道:“我也不走了,我陪着你。没出事,一块活,出事了,一起死,‘双雄会’总不能唱成一出独角戏。我让小三、小满他们把画带走就是。我也要向世人宣布,我做赝品了,但不是谋一己之利!”
  水天雄忽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稍稍掀开一角窗帘,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掌,然后又去拔开了门闩。
  一会儿,小三、小满走了进来。
  “小三,小满,给关伯伯鞠个躬,是我连累了这个老朋友。”
  小三和小满站成一排,向关隘雄深深地鞠了一躬。
  “健羽兄,他们不是我的徒弟,而是我的儿子,为的是……”
  “不必说了。多好,水家有后,我羡慕死你了。”
  “小三,小满,将来世道清明了,就把画交给国家。若是我和关伯伯遭到不测,就把我们好好葬了,坟头挨坟头,这一生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得补回来!”
  两个年轻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天快亮了。
  
  尾声
  
  再一次的“双雄会”,不过相隔半个月,是在湘潭仓门前的刑场上。
  正午的阳光薄薄的,涂抹在戒严的日军和伪军的刺刀尖上。
  关隘雄和水天雄并排而立,脸色从容而宁静。
  “健羽兄,这么多人为我们送行,值,死又何惜!”
  “到了阴间,我们还干老行当。不过——你可不能再造赝品了!”
  两人仰天大笑。
  笑声中,枪响了。
  血花迸射,把一天日色染得猩红……
  
  作者简介
  聂鑫森,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中国作协会员、湖南作协副主席、炎帝书画院副院长。1984年至1988年,先后就读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40余次。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30余部。作品被多次转载,20余篇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俄、日等国文字,出版英文版小说集《镖头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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