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父亲的故事
作者:佚名
父亲每天一早一晚、出门前和归来后,一定先去看看祖母。多少年来,从无懈怠。如果祖母正在作画,他就磨墨、调色、铺纸。有时还在祖母的山水画上补一两个“公仔”(粤语,人物),使画面立即充满意趣与生机。父亲画的“公仔”很夸张,手指、脚趾都过长,大拇指过于上跷,但却十分传神,常使祖母乐呵呵地赞赏不已。每每这时,祖母脸上的皱纹舒展得浅了、淡了。如果祖母没在作画,父亲就与她闲谈趣事或家庭生活琐事,祖母常听得津津有味。每每这时,她那双望着父亲的眼睛显得格外满足与慈爱,谁看到都会感动。
祖母尽管年事已高,但她每天早晨必炖一碗浓浓的红枣汤给父亲喝,说这十分有益。父亲则总在祖母眼前一饮而尽。每当祖母接过空碗,都感到无限欣慰。这时,他们两人黑白相间的鬓发,在一缕阳光照耀下闪出华彩。这是我从小常见的“母子情深”图。
1967年秋,“四人帮”以莫须有的罪名把父亲隔离审查。父亲临离开家时,到祖母房内告诉她:“我要出国一段时间,大概不能给您写信,您不要惦记我,您自己要多多保重……”祖母虽然不出门,但她每天必认真看报,对外面的事不敢说了如指掌,可大致情况心中有数。听了父亲的话,她沉思片刻,缓慢地问:“什么时候走?”“很快就走。”祖母的目光刹那间暗淡下来,但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态。据母亲说,祖母在这之后,只有很少的几次提起父亲。父亲被“监管”长达三年,对祖母来说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老人家只是每天更认真地看报,看一会儿,放下,朝房门望望。有人来看望她时,她的神态一如往常,决不提起父亲。看来,祖母心里十分明白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愿捅破这一层“窗户纸”。这对一个爱子如命的年届九十的老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想,正因为祖母一生经历了重大坎坷,思想深邃,心如明镜,才处变不惊,坚韧镇定。
父亲终于在1970年秋的一天从“国外”回来了。他进家门后,赶快洗澡,并换上一身中山装,俨然刚从国外回来,然后像往时那样匆忙进了祖母的房间。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给祖母带来任何小礼物。
祖母见到父亲居然也像往时他出国回来一样,大约她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这一刻,或者说,这一刻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所以,她并不惊讶,亦无半点悲戚,只是立即伸出双手。祖母八旬以后,耳朵渐聋,又不喜欢戴助听器,父亲与她说话都是把嘴凑在她的耳边。可是这次父亲“出国”回来,只用一般的声音说“妈妈,我回来了”,祖母却听到了,双眼泪光一闪,母子俩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没提一句“出国”的事,不像往时,父亲要给祖母介绍好一阵外面的情况。
第二天,父亲拿出他在“监管”地思念祖母时画的祖母肖像,画中人的神态惟妙惟肖。这也可见,祖母是怎样地被我父亲深挚地爱着,祖母在父亲心中的分量是无法估量的。
1972年9月1日,95岁的祖母在北京逝世。入殓那天,父亲在祖母的额上轻轻一吻,仿佛祖母在安睡,不愿惊扰她。盖棺时——当时周总理特许祖母不火葬,父亲立即转身走开。我十分不理解父亲何以不再看一眼即将永别的祖母。敲击棺钉的声音在停灵柩的大厅发出轰然巨响,父亲那泪水横流的脸一下子扭曲变样了。瞬间,我明白了,他是受不了那令人心痛的声响。那一声声锤打,无疑都落在父亲的心上。
多年之后,影片《周恩来》的导演丁荫楠曾问我:开国大典时父亲背祖母上天安门的传闻是否属实?我虽不能断言此为误传(天安门城楼当时应有电梯吧?即使没有,祖母身边有服务员,似不必由我父亲背),但由此可见,父亲之孝早有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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