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放榜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咪咪和锅子三个人,天天出去疯,一点也不在乎结果如何。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放榜之后,紧接着而来,就真的是鹏程万里,各自展翅高飞了。
锅子决定到南部去读专科学校,我倒忘了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半工半读了,当他这么宣布时,我愣了一会儿。
“好小子,不错嘛!好好努力,决定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么快?”我吓了一跳。
“嗯!”锅子低着头收拾东西。
“学校和生活费怎么办?”
“打工嘛!”
“够吗?不够我有。”
“谢了!我想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如果真的遇到困难,我一定第一个找你!”锅子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
“好吧!今天约咪咪一起来,咱们替你饯行。”
“行!我牺牲一次!”
咪咪推门走进来。
“你们在说什么?”
“今天替锅子饯行。”
“他要去哪?”咪咪看看锅子,又回头看我。
“大嫂,我要到南部读书。”
锅子总是喜欢这么戏称咪咪。
“啊!”
咪咪眨眨她的大眼睛,随即眼泪便成串地滑落她的脸颊。
锅子似乎没料到咪咪会有这么直接的反应,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付。
“咪咪,你别哭嘛!”
“你要到南部去读书,那我们三个人就要分开了!”咪咪抬手拭去泪痕,随即又添上新的泪痕。
“你别哭了嘛!不然,晓宇会误会的!”
锅子的话锋一转,随即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咪咪转过头来看着我。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连忙撇清。
“当然喽!咪咪因为我要离开而哭泣,你一定会误认为她爱上我了!”锅子正经八百地说。
咪咪“噗哧”一声,破涕为笑。
“总算笑了!大嫂,我们还是可以常联络的,整个台湾就这么一丁点大,我能跑哪去!?”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咪咪点了下头,我趁机扯开话题。女生总是比较情绪化,动不动就泪下如雨,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难怪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算了算,锅子也和我同窗快十二年了,就如同手足一般,共同出生入死,如今也该是各奔前程的时刻了。
※※※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就到了分离的时刻了。送锅子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只能紧紧握住锅子腾出的手。谁也不能脱离人生的方程式——离离合合、聚聚散散。
播音器传出悦耳的声音:“十点十五分的南下火车,在第一月台就快开了,请未上车的旅客赶快上车。”随即又用台语重复一次。
锅子跨进车厢,转身握住我和咪咪的手。“有一天,伯母会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在这之前,你们一定得付出代价,别放弃啊!”
锅子往里面走几步,火车慢慢地起动了,我挥挥手大喊:“记得写信,或是打个电话给我。”
“我知道,你们回去吧!”锅子的声音自快速离去的火车厢中传来,显得有些无奈。
※※※
送走锅子之后,日子显得有些寂寞,以前总渴望清静,现在反而有些不习惯,但是习惯是很容易可以改变的,只是毕竟锅子已不在身旁。在前往台大看榜之际,虽然考前信心十足,但是结果终究还未揭晓,胜负尚未分明。
爷爷、奶奶和咪咪已在车上等我,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是有点畏惧,该说是犹豫吧!毕竟这一考的关系重大,事关那议员老妈的面子。
“晓宇,快点下来,大家都在等你一个!”咪咪在楼下催促着。
“好啦!我就下去。”
深吸一口气,唉!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下了楼梯,咪咪正准备张口就叫,我手快,忙捂住她的嘴巴。“好了,别叫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咪咪拍开我的手。“谁教你那么慢!”
“走了啦!”
我走在前头,咪咪跟在我的身后,谁知她突然蹦出一句:“你在害怕,对不对?”
“……”我停下步子,看了她一眼,我很讶异,她居然能够看透我的心思。
“别担心,我们都对你有信心,不论成绩好坏,你还是你,不是吗?”
我点点头,她的话给了我不少的信心,我突然很感激命运如此安排,让我在这一生中认识了她,既是知己又是红粉的她,也许正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吧!
在走向看榜处的路中,心理负担愈来愈重,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盘踞心头,战战兢兢地在榜上来回梭巡一回后,我的心已冷了一半。
怎么可能?我居然名落孙山?怎么可能!?哈哈,我居然落榜了!?不,我不相信!
使劲摇了摇头,再仔细地看了一次,榜上依旧没有“江晓宇”三个字。我连退了好几步,靠在一棵大树上,想不到我江晓宇叱咤考场三年,历经千锤百炼,竟然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哈哈哈……”
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上天要如此待我!?
“晓宇,别这样,大不了明年再来嘛!”
我转头一看,咪咪拉住我的手,脸上也已布满泪痕。
“放开我!放开我!落榜了!哈,我居然落榜了!你,还有你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是不是?这下子,你们可都称心如意了吧!”
爷爷上前甩了我一巴掌,打回了我的神智。
“爷爷!”
“晓宇,胜负并不重要,只要你尽了全力,谁都不会怪你的,我们回去吧!”
我默默地上了车。
既然这已成了无法改变的事,除了沉默,我还能如何?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什么东西也不吃,就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仿佛一瞬间,天地全变色了。
耳边响起一阵阵的笑声。
是在讥笑我吗?
笑吧!尽量笑吧!反正我已一无所有。
滴滴滴滴滴……
我仿佛可以听见我的心在淌着血的声音。
夕阳的余晖也已渐渐消逝,夜幕低垂,笼罩大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觉得好累好累。
“叩!叩!”
“进来吧!门没锁。”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开门走进来的是咪咪。“怎么不开灯?”
她伸手按了开关,房内顿时灯火通明。
“晓宇,下楼吃饭吧?”
我看了看咪咪,摇摇头。事实上,我已好了许多,只是没胃口。
咪咪大声地道:“你已经坐了一整天,难道还想继续坐下去?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就为了一次考试失败而不吃不喝,你不觉得羞耻吗?”
“是吗?失败的人不是你,你是不会了解的!”
“亏你还是个学业顶尖的学生,难道忘了‘失败为成功之母’,国父革命也得第十一次才能成功!”
“哈哈哈哈……”我连泪都笑出来了,学业顶尖?
“江晓宇,我真的看错了你,想不到你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你让我太失望了!”
“是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失望!”
咪咪怔怔地看着我。
“我要出去一趟!”我抓了一件外套。
咪咪一句话也没说,我也无暇顾及那么多,打开房门便走下楼去,咪咪也跟在我身后下了楼。
我跨上机车,发动引擎,咪咪也跨上后座。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要跟去?”
她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负责!”
我希望她改变主意,不愿跟我去了。
然而,她还是保持原则,非得跟去不可。
我索性豁出去了,一催油门,机车便像火箭一般发射出去了。现在的我,只想好好地疯一场,希望这一切全都是梦。当我疯过之后,一切都回归原点,不再脱轨;但是,这是异想天开,不是吗?四下找了一间酒吧,一头便往里面栽了进去,不计后果。
我坐在吧台前,一下子便灌了好几杯啤酒,感觉有点飘飘然。我举杯正准备下肚,一只白皙的手按住了我的酒杯,我顺着那只手往上瞧,原来是咪咪,我差点忘了她的存在。
“怎么,你也想来一杯吗?”舌头有点不灵活了。
“晓宇,别喝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别……管我!”
我举起杯,一仰而尽。
“朋友,这位美丽的小姐希望你别喝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我回头瞄了他一眼: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咪咪,我看了就不太高兴。
“你……管不着!”
我又回身喝着自己的酒。
谁知他毫不知廉耻,居然伸手握住咪咪的手,放在嘴边“啧啧”地亲了一下。咪咪赶紧缩回手。
“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要脸!”
我看得怒火中烧,他居然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我伸手朝他推了一把。“别打我女朋友的主意!”
他踉跄跌了个四脚朝天,四周响起一阵阵嘲笑声。
人群中有一个人扶起他。“小李,他居然敢动你!扁他,不然你会被人看轻的,居然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他站稳身子,伸手就抓我的衣襟,我也不甘示弱,两人便扭打成一团。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咪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由老板的手下分开我和他,咪咪向老板要了个房间休息,我被她扶上二楼的房间,我躺进中央的那个大床,打着酒嗝。
“咪咪,你好漂亮!”
咪咪拧干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在我的眼中,任何东西都变成两个,有股不知名的热流自腹部下升起直窜,咪咪站起来准备去倒水,我伸手拉住咪咪,往怀里一带,凑上脸去,找着她的唇,便吻了起来……
※※※
一早醒来。哎哟!老天!我的头疼得要命,像是有几百匹马狂奔过后一般。我用双手按住太阳穴,缓缓地按摩着,一转头看便呆住了!我的身旁居然有个女孩背对着我,似乎……似乎没穿衣服,莫不是要仙人跳才好!咦!这女孩好像是咪咪,肩膀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老天!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拼命地回想,脑袋却不合作,疼得我受不了。不论怎么回想,就只记得我和人打了一架,再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她出声了:“你转过头去,我要穿上衣服了!”
我的天!是咪咪没错!我别过头去,咪咪掀起棉被走下床,我感到一阵风袭来,好冷。低下头往被里一看,我居然也光着身子!这下子,我什么都不用再想了,我也知道我酒后做了什么荒唐事。
“好了!”
咪咪背对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咪咪,我……”
“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会感冒的!”
我不忍违背她的意思,只好乖乖地把衣服穿上,事实上,不穿也挺冷的。从此时此刻起,我和咪咪的关系,已不再只是单纯的男女朋友,我必须对她负责。扣好最后一颗钮扣,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走吧!”咪咪打开房门。
“走?去哪?”
“回家啊!”
“哦!”
咪咪转过身来,盯着我看。
“你没事吧?”
“我?”我笑了一下。“没事,当然没事,你干嘛这么问?”
“看你好像变笨了!”
“没那回事!”
看咪咪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反而倒显得我有些放不开,或许是我太在意了;其实由另一方面来看,那只代表我和她的关系更亲密罢了。虽说发生此事,我于心有些歉疚,却也安心不少,至少,我相信咪咪不会离开我了。
并肩走出酒吧,咪咪突然笑个不停,我只能呆呆地盯着她看。良久,她笑完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事那么好笑?”我问。
“没事,我们快回去吧!”
既然她不想说,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发动引擎,咪咪跨上后座,一催油门,便急驶而出。一路上想了不少的事,既然落榜了,总得想想未来该如何安排吧!在这一年中,我也许可以找个工作,一方面学习独立,另一方面也可以卷土重来。
※※※
停好机车,才跨进大门,便迎上老妈那写满不悦的脸,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晓宇!”
“什么事?”
“想不到你的考试居然如此失败!我早就说过了,这个小狐狸精一定会妨碍你的考试,看看你考的什么成绩,这教我如何见人!”
“哈哈!”我仰天大笑。“你只关心你见不了人,你可关心过我?怕那成绩让你丢脸,那你大可不认我这个儿子,这样一来,不是更省事吗?”
“看看你,这是什么话!”老妈话题一转,箭头又对准咪咪。“一定是她把你带坏的,没有她,你就会是我那个乖顺听话的乖儿子!”
“是吗?那可不见得,别把任何事都推到咪咪头上。算了,我不想再谈了!”
“你跟妈回去吧!我会找最好的家教,让你明年一定上得了台大。”
我摇摇头,这只是为她自己着想罢了,我希望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发落,就算不靠老妈,我也会考上台大。
“还是为了她,是不是?”老妈声色俱厉;不过,这一招早就不管用了。
“我不会回去的!”我断然地回答。
“那好,我会有法子让那小狐狸自动离开你的!”显然老妈是在下最后通牒了。
我心中一震,天晓得她会用啥手段,看来这件事势必不能善了,我伸手拉咪咪往里面走。
“我们走吧!”
唉!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又岂是我所愿?但,这也是最后一步了,这将会见真章的。我是她的儿子,理所当然她不会对付我,但是,咪咪的下场可就难料了。
为了咪咪着想,我是不是该向老妈妥协?亦或宁死不屈?唉!做事难,做人更难,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我又该如何收拾?
咪咪停下来,对我嫣燃一笑。“晓宇,我们早已决定站在同一线上作战了,不是吗?有取必有舍,总要牺牲点什么吧!我不会后悔的!”
我注视着咪咪的眼睛,她的眼睛好清澈,清澈得不带一点俗世的喧扰,我深信她所说的话是出自肺腑真言,但是未来是一个未知数,谁能保证?
“我知道,抗战开始了!”我怜惜地握紧她的手。
为了我,她将会忍受多少痛苦、折磨?我恨自己无力阻止,更恨自己无法为她承受;难道我们的爱情,是建筑在她的痛苦上?她能承受多久,是不是就意谓着我们之间的爱情就能维持多久?何苦呢?难道就非得要她爱得遍体鳞伤不可吗?
如果可以,是不是能转换个时间、空间,或者身分,将如此艰辛坎坷的爱情,转换成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情感?如果能够的话,我真的愿意,但那毕竟只是假设、只是奢望罢了。
“晓宇,你太敏感了!别担心,为了你我之间的那份情感,我能承受得住的。”
刹那之间,咪咪成熟许多,也更加坚强了。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懦弱!?我必须更坚强,才能成为她的支柱才是!
人生只能走一遭,无法回头,所以,只能无怨无悔地走完这一生。
※※※
一早起来,爷爷和奶奶早已在客厅聊天,我走至奶奶身边坐下。
“爷爷、奶奶,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
“我想出去打工。”
“为什么突然想去打工呢?”
“呃……这个……”我搔了搔头发。“我想自立更生,何况,我也该学习独立了。”
“那么,我可以在公司里给你安排个职位。”爷爷笑笑。
“那怎么行!公司里的员工一知道我是小开,那大家不就都对我另眼看待,这哪算独立!?”我反对爷爷的建议。
“也对!那么,你认为该怎么样才算独立?”
“由我自己凭本事去应征,一确定后,再让你去看看环境,这样好不好?”
爷爷摇头,笑了笑。“你都已经计划好了,我能说不好吗?”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课业的复习怎么办?”
“我会兼顾的!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两次嘛!对不对?”
奶奶拍拍我的肩膀,怜惜而又骄傲地道:“晓宇,你已经长大了,也成熟了,至于你和你爸妈之间的事,奶奶也不便跟你说什么;不过,我希望你能宽容他们,毕竟他们是你的父母。你受的伤,奶奶不是你,无法了解,如果能够,当然还是以家和为重。嗯?”
我慎重地点头应充,奶奶眼中已有泪花,这种局面,奶奶也不愿意见到,但是,她不能为老爸和老妈说好话,而来求得我的释怀,毕竟手背、手心都是肉啊!
※※※
离开家,我竟有些无措,自此时起,我必须为我的一言一行负责。首先,得找个工作才行,跑了几家规模不小的公司后,才发觉,我高中毕业的程度,要找工作还真是不容易,除非到工厂当工人,至此,我方才体会到文凭的重要性。社会是很现实的,人与人在一起,理由不外是相互利用,一旦没有利用价值,那就只有分道扬镳了。
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一间便利商店门前贴着一张红纸,写了个斗大的“征”字,走近一看——诚征工作伙伴,限男性,大夜班,意者请内洽店长。
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欢迎光临!”柜台后的店员绽放着亲切的笑容。
“我是来应征的。”
“哦!”他点了下头。“你等会儿。”
他走向储藏室,我有点紧张,毕竟已经吃了太多次的闭门羹了。
不一会儿,他探出头来。“店长请你进来。”
走近之后才发现,门上的那一块暗色玻璃是从里面才看得见的,想不到店长是一位年轻的小姐。桌子上放了一些进货单和公文,墙上也夹了不少。
她搬了张椅子放在我面前。“请坐。”
“谢谢。”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中正高中。”我等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她扬了扬眉,“难道你不想再升学吗?”
意料之中的问题!“想啊!”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学校不要我嘛!”心中有着感慨和无奈,更受不了她的追根究柢,非得搞得人人都知道我曾名落孙山不可吗?
“好吧!那明天你先来熟悉一下环境。”
“好的。”
我转身准备离开,我怕再待下去,恐怕连我的十八代祖宗都会搬出来一一解说介绍。
“江先生,请等一下。”
“有事吗?”
“你来上大夜班会习惯吗?”
“我会试着去适应的。”我松了一口气。“还有事吗?”“没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她朝我伸出她雪白的手。“我是江妤。”“谢谢。”我只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同她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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