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霏霏,寒冷的气温更添冷瑟萧然的氛围。
一把蓝伞在中山第二分局外收拢,纤影进入警局后,与值班的警察打了声招呼,立刻转往侦讯室的方向。
二十分钟前的一通电话,将巫筱晓唤来此地。
“筱晓,这里。”卞翔一看见她,便招手唤道。
巫筱晓上下打量他。“你没事?”
“我怎么会有事?”他不解地反问。
“你刚在电话中说有急事,我以为你工作时受伤才——”
“是我没说清楚。”卞翔安抚地亲吻她额角。“是老陈要被移送了,他说有话想跟我们说。”
“我们?”关她什么事?
“嗯。”卞翔搂着心上人往侦讯室走。“就是我跟你。”
“关我什么事?”在心中的疑惑说出口的同时,两人已踏进侦讯室。
“麻烦你在外头等一下。”卞翔对负责看管犯人的同僚说道。
不一会儿,侦讯室内只剩他俩,和坐在椅子上、双手被铐住的陈在福。
“老陈。”卞翔拉着巫筱晓在他对面坐下。“我们来了。”
“给根烟抽抽吧。”望见卞翔惊讶的表情,陈在福笑道:“你以为不在局里抽就没人知道吗?我知道你会抽烟,也知道你身上有烟。”
“姜还是老的辣。”不得不服输,卞翔拿出口袋里的烟,递一根给他,并为他点火。
呼出几口烟,陈在福的神情在烟雾后显得柔和许多。
“你们两个很像我跟我太太年轻的时候。”他缓缓开口,“我跟你们说过,我和她是在一次跟监行动中认识的,最后结婚、生小孩,然后离婚,小孩归她。”
“那又如何?”哼,面对曾意图夺走她性命的人,巫筱晓无法和颜悦色。
卞翔暗中拉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动怒。
“脾气要改一改呵,巫小姐。”陈在福不以为意地道,“警察的工作很繁重,压力也大,最需要的是能在背后扶他一把、让他休息放松的人。你想想,如果辛苦工作一天回家后,还要应付家人的情绪,一两次还好,久而久之就会出问题。”
“老陈——”
“卞翔,你还年轻,警察这个工作对你来说,也许让你感到光荣,但这只是一时的。看看我,我在警局做了二十几年,最后得到了什么?这个工作只会让你一直失去——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到最后失去自己的性命。鞠躬尽瘁得不到什么好结果,民众不会感谢你,上级也不会嘉奖你,如果侥幸能活到退休的年纪,得到的只有一笔吃不饱又饿不死的退休金。”
本以为这么说之后,卞翔会无言以对,孰料他竟笑了。
“我不在乎。”握紧掌中柔荑,他坚定地说:“我早就知道干警察这行是吃力不讨好,但我不会后悔,我有我想做的事,而这事只有当警察才能做到。”
“喔?”陈在福讶然。
不只是陈在福,巫筱晓也侧首看他,十分好奇。
“我是个孤儿。”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动了动,反握住他。
他朝巫筱晓投了记感谢的微笑,“我的父母死在一次银行枪案中。当时,我们一家人只是到银行办点事,结果刚好遇上抢匪,被挟持为人质,最后,我的父母在过程中被枪杀,我则被其他亲人收养,一直到十八岁才开始独立生活。”
“这么说,你做警察是为了报仇。”陈在福轻哂。
“不,抢匪当时便被逮捕,也已入狱服刑。我做警察,只是想尽一份力,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你一个人救不了所有的人,也抓不了所有的歹徒。”
“如果没有坏人,警察不就失业了?”卞翔笑着说,“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抓一个坏人,这个社会就少一个坏蛋。我的确曾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能做很多事、救很多人,但自大的结果是让我失去了一个曾经爱过的女孩……”说到最后,脸色愈见黯然。“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后悔。”
“哼。”陈在福摇头嗤笑,“你还太年轻了,等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了。”
“照你这么说,年过五十的警察不就都会变成罪犯?”巫筱晓听不下去了。“你不要以为这个世上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你身上,只不过是失去婚姻而已,卞翔他失去的是爱人的生命,而你的妻小还活在这世上,你有没有想过你卖的毒品有可能会流到你儿女手上?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是你贩毒行为的牺牲者?”
接连的追问,让陈在福的脸色刷白。
然而,怒上心头的巫筱晓还不打算放过他,继续猛攻:“你根本是逃避现实,将自己婚姻失败的原因归咎到警察工作上,你不敢承认这是自己的错,做坏事就是做坏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拿来做借口!”
“筱晓。”卞翔阻止她。“别再说了。”
“我说的是事实。”巫筱晓表现出固执的一面。“我没说错。”
“呵呵……”出乎意料地,陈在福竟然笑了。
“老陈?”
“如果我太太有你这样的个性,也许我就不会——”
巫筱晓打断他的话,“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承认自己做了坏事,胆小鬼!”
“筱晓!”卞翔再次喝止她。
“本来就是。”她凝着一张脸,“你有因为失去何小姐而作奸犯科吗?没有啊!何森东有因为妹妹的死而灰心丧志吗?也没有啊!何伯父、何伯母有因为女儿往生而放弃自己的生活吗?也没有啊!那他凭什么在做了这么多坏事之后,用这些理由要求别人同情他、原谅他?”
卞翔答不上来,只能选择沉默。
侦讯室的气氛忽然凝结成冰,静默地笼罩着在场三人。
最后,陈在福捻熄烟,吐出最后一口烟,打破了满室沉默——
“你说得对,巫小姐。”长年以来困住他的迷雾,想不到会由小他这么多年岁的晚辈点破,而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辩驳。“卞翔,好好珍惜她,她是个好女孩。”
“我会的。”卞翔向昔日的前辈伸出手。“我一直很尊敬你,前辈。”
“现在也是?”
“认错也需要勇气。”他伸出的手诚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陈在福没有伸手,反而往后一靠,拉开彼此的距离。
“最后一课,不要跟犯人打交道,黑跟白要泾渭分明,混在一起就难看了。”
卞翔会意,收回手掌,朝他微一颔首。
“谢谢你,前辈。”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离开警局,在回程的路上,巫筱晓自己问自己。
驾驶座上的卞翔没听清楚,分心扫了她一眼。“你刚说什么?”
“那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从卞翔口中,她知道他过去是个好警察,曾侦破不少大案子。但现在却是赫赫有名的毒贩,过去用来铐犯人的手铐,如今就铐在他自己手上,那滋味想必非常复杂。
而刚刚的一席谈话,他最后的叹息听起来像是后悔了……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知道。”他耸肩。正邪、好坏的问题,本来就没有个定论。
巫筱晓挥挥手,甩开这个扰人的问题,比起陈在福的事,她更在乎身边这个男人。
“为什么没说?”她问。
“什么?”
“你是……的事。”
“你是指我父母过世的事?”“孤儿”两字被她含糊带过,卞翔只觉得好笑。“我并不介意,它是事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暗自在心里算了算。“我十一岁的时候吧。”太久了,他也记不清楚。
想象力在此时发挥作用,巫筱晓脑海中出现一个十一岁的小卞翔,抱善双亲冰冷的尸首痛哭,之后辗转流连在亲戚之间,被视为累赘的小男孩如何刻苦自立的画面。
她的心好痛!呜呜……
红灯停下,卞翔趁了转头想问问她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就见她眼眶含着两泡泪,发现他转过头来,眼泪就这么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她毫无预警的说哭就哭,吓得卞翔连忙抽起面纸帮她拭泪。
“好可怜,呜呜……为什么不告诉我?呜呜……”巫筱晓哇地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偏偏红灯在这时转绿,卞翔只得赶紧将车子开到路肩停下,专心于安抚大业。
对于巫筱晓的眼泪、鼻涕,他只感到啼笑皆非。
天晓得她脑袋瓜里正上演什么“苦儿流浪记”的桥段,以为他小时候过得有多困苦。
“我不知道你想象中的孤儿生涯是怎样,但我要告诉你,小时候的我和现在一样,人见人爱,亲戚们抢着要扶养我——”
“那一定是因为你父母留给你的遗产,呜呜呜……”因为钜额遗产继承人的身分,小卞翔被如狼似虎的亲戚们围在中央觊觎,好可怜,呜呜……
“我爸妈留下的只有房贷和十万块。”他又想叹气又想笑,真服了她!
“那、那一定是你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呜呜……”
还不可告人的秘密哩!“我可以赤裸裸地摊在你面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一听,脑海中立刻蹦出一个清凉的画面,烧红了她的双颊。
裸裎的卞翔……天,好羞人!
“筱晓,”卞翔忍住笑,调整好自己的座椅,将她抱到腿上。“除了父母双亡,我的童年基本上过得很愉快,我二叔、二姨膝下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他们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儿子看待,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改天我带你去见见他们两位老人家。”
“没有遗产争夺战?”
“没有。”
“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家世清白得很。”
“不要强颜欢笑,不要骗我哦。”她还是怀疑。
“没有强颜欢笑,也没有骗你。”他笑吻她还拧着的眉头。“你想想,如果我的童年黯淡无光,受尽欺凌折磨,长大后怎么会变成这么优秀的青年才俊、国家的未来栋梁?”
“你是不是优秀、是不是栋梁,我是不知道啦——”
“你把我看得这么扁?”不会吧,他到底还算是个人才,大学时,教授、长官还挺看重他的哩!
“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男人。”见他讶异地看着自己,巫筱晓趁机在他唇上偷了个吻。“我喜欢你,卞翔。”
呆愣了会儿,卞翔才回过柙,可他脸上并没有听见甜言蜜语的满意神情,相反的,还挺不满呢!“只有喜欢?”他都说“爱”了,她竟然只有“喜欢”?
“勉强爱一点。”食指与拇指比出零点五公分的距离,强调自己口中的那一点究竟有多少。
“会不会太少了?”卞翔和她打商量,“再多一点如何?”
“这样?”她勉强拉长到一公分。
“再多一点。”他讨好的口气愈来愈甜,一个个轻吻也随之落在她脸上。
她配合地再多送一公分。“这样总行了吧。”
“再多一点。”他双手不安分地开始在怀中的娇躯游走,钻进衣衫下,抚摸柔嫩的肌肤。“我还要更多……”
“卞、卞翔……”
“嗯?”意乱情迷下,男人回应的嗓音柔软低沉。
“我、我们在车上。”
“我知道。”他沿着曲线直上,衣衫下的手游移至胸线,只差一步就到达胸脯……
“卞、卞翔……”
“别吵。”他很忙,没空搭理。
“外、外面……”缠在颈间的舔吻让巫筱晓很难说下去。
“别管他。”浓烈的情欲呼唤他的男性本能,渴求着怀中的娇柔,偏偏大腿上的人儿就是不肯合作。
“警、警察……”
“什么?”卞翔迷离的神志终于回笼一丁点。
巫筱晓指了指车窗外,整张脸埋进他颈肩,羞于见人。
窗外,交通警察穿着鲜明的黄色雨衣,隔着车窗与回神的卞翔对视。
哗啦啦,车窗外,各雨持续不止。
呜哇哇!车厢内,两人惨叫于心。
“欢迎光——”Gluck咖啡馆内,巫奇的招呼声在看见来客后顿住。这位先生似乎有点眼熟。
“哥!”男客身后探出的熟悉脸庞,让巫奇吓了一跳。
“筱晓?”巫奇有点困惑,不解地望着状甚亲密的两人。“你、他……你们——”
“我是卞翔,”搂住巫筱晓纤腰的卞翔开口,“筱晓的男友。”
“咦?!”巫奇错愕地看着两人,不忘伸手与对方交握,视线移向妹妹,“我以为你消失这两三个月,八成又跑到哪个不知名的国家,去跟哪个没听过的神明打交道,原来你是跑去谈恋爱了。”
巫筱晓对着兄长吐了吐舌。
“也好,有个人治治你,我以后就省事多了,不过……”视线再度回到卞翔身上。“你好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哥,你忘了吗?他吃过我做的Gluck Cookie”巫筱晓提醒健忘的老哥,顺道吹捧自己:“我的纸笺很准,里头写的预言多半会实现。”
“是这样吗?”巫奇很怀疑。
“是啊。”本来想说出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但想起可能会引来老哥发火,她立刻打消念头。
开玩笑!她已经被美眉狠狠教训过一回了,可不想再被老哥炮轰一次。
“你们聊,哥,厨房借我。”她如蝴蝶般轻盈地离开,钻进厨房里。
“喝点什么?”
“筱晓会帮我准备。”面对未来舅子,卞翔很客气。“她带我过来,主要是为了介绍我们认识,还说为我准备了吃的东西。”
“哦?这小丫头什么时候也懂得替人费心思了?”巫奇很好奇。
“筱晓很体贴。”在某方面。
“她对人好也是会看人的。”巫奇笑说,“你知道的,她有一些嗯……我称之为感觉,在某一方面,她对人有很强的直觉,这让她嗯……朋友比较少,人也比较……”
“我知道。”卞翔理解地道,更明白巫奇之所以这么说的原因。“我很清楚。你放心,在我眼里,筱晓的每一面都是我钟爱的。”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这表示你愿意将自己的妹妹交给找了?”
“筱晓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我从来不会加以干涉。她会选择你,必定是觉得你是适合她的人。”这点巫奇很放心。“我尊重筱晓的选择。”
“谢谢你,巫先生。”
“叫我巫奇吧,我们差不了几岁。”突然,他想到什么,倾身向卞翔。“刚才筱晓说她之前放在Cookie里的统笺预言很准确,是不是真的?”
想想自己和巫筱晓所得到的笺,卞翔必须老实点头。
“至少,对我跟筱晓的预言很准。”他避重就轻,只提及两个人之后遭遇的一比不意外,聪明地略过背后有人设计欲杀她灭口的计划。
巫奇听完,凝重地皱眉。
“怎么了吗?”
“我担心……”面对看来稳重的卞翔,巫奇老实道:“万一有人得到比你们两个的纸笺还糟的预言怎么办?”
“不招祸自来”就已经够惨了,万一……他不敢想下去。
“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神会希望人们不幸的。”卞翔倒是没那么多虑,笑容依旧。“再说,虽然我和筱晓得到的预言并不好,但最后还是因祸得福,甚至可以说我跟她是因为这五个字结缘的。”
巫奇想了想,颔首同意,“的确,不招‘祸’自来,以后就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他把自家小妹当成了卞翔的“祸”。
聪明如卞翔,又怎会听不出来。“我并不觉得。”
“怎么说?”
“我倒觉得是——不招‘爱’自来。”
甫出厨房,巫筱晓只听见话尾,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小脸蒙着笑问:“你们在说什么来不来的?”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没有人想做解释。
“好好谈恋爱吧,妹。”巫奇轻拍妹妹发顶,回到吧台后。
他还有很多事要担心,虽然卞翔将妹妹闹出的“神谕事件”解释得云淡风轻,但他还是不放心。关于那些不知下落的九十八份Cookie——
怎么办?他好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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