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井家的家宴筹划得好不热闹,一连几天林雪霏都知趣地躲在自己的画室里,一边记录这冬天喜庆的场景,一边平复自己的情绪。
新的一年快要到来时,在小悠的千叮咛万拜托下,穿上先前请设计师为她量身订做的和服。日落时分,天空中又开始飘雪,她走出自己的画室,从宽大的庭院中央穿行,自花园里两排枫树与樱花林间走过,踩出喀嚓喀嚓的雪声。
面对一园美景,林雪霏不禁在心中刻划起来。
如果现在是春天,站在满园飞舞的樱花不该有多美;如果现在是秋天,站在红了的枫叶下品着清酒,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致……
离得老远,千井森从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便已知晓,他的花园里闯入了一位迷路的天使。
林雪霏仰着头站于树下,静静地闭上眼睛,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像是想起了什么让她留恋的事情一般,她的面孔安详平和,还有着淡淡的享受,让他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如淙淙的温泉水在他的身体里流窜,最终流入他的心,汇成一股温暖的小溪,久久无法平静。等到她叹口气睁开眼,下一秒,四目相对的两人同时之间,竟有些怔忡。
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淡淡愉悦的光彩,又黑又长的直发挽在脑后,白色的和服面料纯洁柔和,辅以粉色的樱花图案,彷佛是冬与春交替时舞动翅膀的天使。搭配上她清丽优雅的气质,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黑眸因为看到他而欲语还休;水汪汪的大眼上像是小扇子一样眨着一双长睫毛,白皙绝美的容颜和粉嫩的嘴唇,更让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燃起一把火,越烧越猛烈。
“你……好美……”他轻咳一声,唤回自己沉迷的意识,却止不住眼中的两簇火焰与强烈的心跳。
“是吗?”林雪霏淡淡地响应着:心头闪过一抹喜悦。“谢谢。”
她不知道要如何响应他热情的注视,只能稍稍地叙下眼,躲避着他探究与着迷的目光。他的目光在面对她时总是那么的狂烈热情,不知不觉地让她找回身为女性的自豪与骄傲。
“为什么不到前厅去,我一直都在等你出现。”千井森上前,双臂将她搂进自己怀中,她脸上那抹脆弱和不安让他心疼。
“我在回忆,人群的感觉原来是什么样的,好久没有在人群里出现了,感觉怪怪的。”她轻轻地道,他胸前的温暖让她轻叹一声,将头更深地埋入他怀中,吸取着那份安定。
“怕吗?”他了解她,如今她能走出这一步,对他来说又有多大的鼓励和肯定啊!“怕走出人群被人注视吗?怕自己的心被看穿?怕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危险的天地吗?”
他双手捧起她的小脸,让她看清楚自己黑眸中的坚定。
“禁锢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的林雪霏自以为那是一个安稳的环境,可惜她却并不因此而快乐,她害怕与人相处,所以才故意用冷漠伪装自己的真实;她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才刻意用不在乎掩饰自己的紧张;她自认为没有得到幸福的资格,因而故意封闭自己的内心,不理会外界的声音,不理会其它人的想法,自以为已经看破红尘,再也无欲无求。
可是谁又能明白你内心中的渴望呢?难道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可爱女孩,心中就再也没有愿望没有渴求了吗?别骗我,雪儿,你的伪装和自信只能勉强欺骗你自己,你的冷静和疏离只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方式,或许可以勉强骗过许多人,但看过那么热情美丽的你之后,我是怎样也不会相信,你像你的外表一样冷漠无情。”
千井森的语调轻柔却诚恳,伴着纷飞的飘雪,轻轻地打上她的心版,让她一阵阵地悸动着。
“是这样吗?你真的认为暸解我了解得这么透彻和深刻吗?”仰起头,林雪霏对上他的眼睛,淡淡地反问。
“你怕吗?怕我将你看透,怕你在我面前再也无法伪装,怕你冷漠的保护层被我撕开,再也无法变得像以前一样?”千井森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庭院中的樱花树下,伴着满天纷飞的雪花,他说出她的担忧。
“我怕。”她叹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目光是那么游离不定。
“我怕你将我看透之后,发现我是个残酷无情的女人,我怕你发现我的目的只是一时兴起或是提高自己的防卫能力,我也怕你将我看得如此深透,我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为什么要回到从前呢?”他开朗地咧嘴朝她笑了笑,宽额下的黑色眼眸里闪动着一丝笑意和宠溺。
“我喜欢现在的你,有感觉有感情,会心动会难过,会哭会笑,是个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人,不再是个故作冷漠内心却在泣血逃避的木头娃娃。我不知道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无法释怀的事,但是我愿意陪你一起走出桎梏。”千井森低沉的声音带着承诺,坚定地许诺她一个安全的未来。
“走出桎梏……”林雪霏重复着他的话,水眸渐渐迷离。“能吗?”
她曾以为此生无非也就这样终其到老了,她体会着姊妹们的幸福与喜悦,虽然羡慕,但心已渐渐失去了那份渴望。
她讨厌日本,更讨厌日本的冬天,但她还是来了,赎罪也好,认命也罢,是生是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要的无非就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解脱。
“走出自己心灵的禁锢并没有那么难,前面就是人群了,那里有人有事有物,有笑语欢歌,有各式各样的人,是一个多彩多姿的世界。你也可以像小悠一样,飞奔在人群里,和人笑着聊天,享受你年轻的生命。”
千井森指向不远处的人群,夜幕降临时分,灯红酒绿的前院,一群人正在开怀畅饮。人群中的千井悠笑得弯起一双圆眼,苹果脸上满是兴奋和喜悦的光辉。
“我也可以像小悠那样?”林雪霏眼前瞬间闪耀出期待与好奇的光芒,她转头看向千井森,心情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嘴角淡淡地扯出一抹微笑,送给他一个让人惊艳的清丽浅笑。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千井森有种神秘的力量,就好象是一个心理治疗师,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说出心底的困惑和秘密,然后听着他的分析和不经意间的安慰,便突然有种从地狱到达天堂的感觉。”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赞美。千井森,这个男人的心和他的外表极度的不符,不过她倒是很有兴趣想看看,这男人如果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
“呵,会这么说的你是第一个。”千井森黑眸中闪动着笑意,执起她的纤手放到自己的嘴边,为她一向冰冷的指腹加温。“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人说,千井森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黑道人物,是个多么狂傲锐气的商界新兵。”
霸气是他的气度,自负才是他的骄傲,这些才是外人看到的那个千井森,杀人不眨眼,还价不松口的铁血魔剎。
温柔,只是他心底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和她冰冷伪装下的脆弱一样,只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展现。
“小悠的性格很像你,虽然她表面上看起来单纯可爱,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孩,对人对事总是有自己一套无法浇熄的热情。就像你要她嫁人这件事,虽然她的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有自己的观点。这样的女孩你若逼急了,对她或许会是一种伤害。”
远处的千井悠看到结伴走来的两人,立即笑瞇瞇地直朝他们招手,让林雪霏的心情又不自觉地放松许多。
“我不是逼她。”
千井森有些好奇,她在为他的妹妹求情吗?虽然感觉不是那么明显,但她袒护自己妹妹的心意还是让他心里一阵温暖。
“她的婚约是我父母早年就已经订下的,虽然我们日野组不屑同清源组一样,我们只做正行生意,也不打家劫舍。但日野组的名号说出去,毕竟也还是日本的黑道出身。像小悠这样的女孩并不适合这样的环境,早一点把她嫁出去也是出于这点考虑。
金家是名门望族,金老爷子又一直跟我说他很喜欢小悠,这样她嫁过去,既可以保证安全又可以有长辈的照应,也算是圆了我父母的一桩心事。”他就这么一个妹妹,虽然平时对她严厉了些也死板了点,但终究是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考虑,不会害她的。
“可是她好年轻,才十九岁,甚至比我最小的妹妹如枫还要小上一岁,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命令她,不管是好是坏,她总是会很难接受,如果不少心叛逆起来,是很伤感情的。”
他说的自然是很有道理,但像小悠那样可爱却固执的女孩子很容易钻牛角尖,而且看得出来,她对她那陌生的未婚夫似乎并无好感。
“你放心,我会找机会好好跟她谈谈。”体贴她的善解人意,千井森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背,感动溢于言表。
他和妹妹相依为命这些年,虽然关系一直不错,但毕竟总有些许的距离。在认识雪霏之前,他甚至不晓得要如何相女孩子相处。
小悠也会有她的不开心和寂寞吧,他这个做大哥的一直忽略她的存在与想法,他真的应该找个时间跟妹妹好好讲讲心里话了。
两人结伴走进庭院空地上晚宴会场的中央,雪霏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试图稳住自己在人群里的那股不安与紧张情绪。
千井家的晚宴开在一年最后一天的晚上,看样子似乎有热闹一夜然后再一起迎接新年到来的意思。
人群中有很多年轻陌生的面孔,他们正在大声地谈论着时下最为流行的话题,有些很有身分或是上了年纪的人则各自成群聚在庭院的各个角落,探讨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
她的目光四下张望着,很多人也因为千井森与身边绝美女伴的出现而停下进行中的动作,纷纷将眼神投到两人身上。
林雪霏想要转头找到千井森眼中的温暖和支持的力量,哪想到,只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她的目光在对上款款步入庭院的新访客时,四肢百骸不禁开始微微颤抖。
那熟悉的人影和熟悉的声音击得她心神俱裂,巨大的恐惧袭遍她全身,心被揪得发紧,痛到无法喘气。
她的身子不停地发抖,表情却越来越冷漠越来越疏离,巨大的痛楚揪紧着她的胃,她的腹部升起一把火,唠咬着她的意识与思绪。
是他!那个化成灰她也认识的人,那个让她怨恨日本也怨恨自己的人!
轻抚着怀中人儿微颤的背,千井森从刚刚进门的清源组老大伊原广志和他女儿伊原秋子的身上抽回一记凌厉深远、却又带着一丝厌恶和鄙夷的目光,不解地对上半靠在他怀中颤栗的佳人。
“别怕,只是不适应而已,再一会儿你就能习惯人群的存在。”
他以为她只是不习惯众人的注视,所以才会如此紧张。嘴唇来到她的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温柔的体贴,让她的身体又是一阵止不住的轻颤。
“哈哈哈,千井世侄,新年好啊!你的宴会永远办得那么热闹,瞧瞧这些日野组的后辈小伙子们,像我这样的老头不服老是真是不行啊!”
矮小瘦弱的老头伊原广志,挽着女儿的手来到千井森跟前,他闪动着鼠光的眼中满是狂傲的气息,再看向千井森时,祝福的话语下却满足暗含着杀机与贪欲。
该死的千井森,之前北海道的黑道大会上突然提出什么要改革日本黑道,转行做正经生意,还得到与会大多数人的同意,纷纷挤兑他的枪枝走私和毒品的买卖。
害得现在的清源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让他不得不想出用联姻的方式,制住眼前这个年轻却让人畏惧的毛头小子日渐强大的势力。
在伊原广志打坏主意的同时,他身边的伊原秋子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林雪霏那张惨白冰冷、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是她!
那天在茶室里坏了她好事的女子,她还是那么冷淡美丽。再看到千井森对她寸步不离的呵护,伊原秋子的眼里升起一抹凝重的杀气,表面上却仍是风尘味十足地对着千井森调笑。
“森,好久不见,你好吗?”她嗲声嗲气地上前揽住千井森另一边手臂。“最近怎么不见你来我们清源组啊,我和爸爸都很想念你,爸爸还时常叨念,只有你才有那个资格当他的接班人。他可是很赏识你的呢!如果有机会,多来我们清源组走走嘛!”
她啾的一声迅速上前,想亲吻千井森坚毅的脸颊,却惹得他极度不悦地闪身,皱着眉害伊原秋子不但扑个空,还差点跌倒在地,日野组的各堂口人士纷纷不给面子地哄堂大笑起来。
可恶!这个小子竟然这样不给她面子害她出丑!
伊原广志气得咬牙,当他看到千井森身边的女伴时,眼里却突然闪过一抹惊讶和愤恨。
竟然是她,那个姓林的女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派出的人跟踪她走遍欧洲来到日本,正准备下手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原来她在这里,还成为千井森的新欢。
“对了,千井世侄,不知道我上次跟你提到的联姻你有什么想法,小女秋子一直很仰慕你的才华,在日本能和你们日野组匹配的,恐怕就只有我们伊原家的女儿了。
影子福薄,几年前跟你定下婚约没多久就不幸去世。现在秋子虽比不上影子温柔可爱,但她比影子更漂亮,也一直对你一往情深,你看……如果有可能……不如我们……”他奸诈地计画着,一番话也用力打击着林雪霏那薄弱的意识。
这个女人,她为什么不死,在六年前害死他女儿的那场大雪里,她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六年后突然出现在这里,又要来抢走他另外一个女儿的幸福?!
影子……
再也撑持不住自己的意识,林雪霏硬挺着的背和伪装,在看到伊原家父女脸上的诅咒和不屑之后,瞬间崩溃破碎。
影子竟然曾经是森的未婚妻,而他现任的未婚妻则是影子的姊姊,那天茶室里丰满美艳的女人?!
这说明了什么?她夺走了影子的生命,也强占了本该属于她的幸福?而如今,当一切事过境迁的时候,当人们渐渐忘记她所带来的灾难和痛苦时,她又在不适当的时间出现,夺去就要属于影子姊姊的幸福?!
不!那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疯狂地摇头,痛楚袭遍她的全身,彷佛置身冰窑的寒冷,腹痛如绞的痉挛,在千井森转头惊诧担忧的目光中倒下去。
人群一阵惊呼,千井森更是加快一步抱住她下滑的身子,揽进自己的怀中,着急而心焦地道:“雪儿,怎么了?你怎么了?”他大声询问着,她脸上的那抹木然和冷情让他心惊瞻颤。
疏离的表情重新回归她的脸颊,摀着绞痛的腹部,她全身笼罩上一层寒霜。
“痛……好痛……雪……好大的雪……”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咬紧牙关坚毅地忍住呻吟和欲滴下的泪水。
她好怕,怕大雪埋住她的双脚甚至全身,她怕,她怕所有的人都不原谅她,她也怕再面对温柔的他。怎么办?他竟然是影子的,是影子的……
“乖,别怕,宝贝……”焦急地轻哄着她,拍拍她的脸提醒他,她是醒着的。
千井森猛然将她抱起,快速地起身,黑眸中闪动着从未有过的急迫,不顾众人惊诧的眼光抱着她大步离去……
她的身下,血,沾满了他的大掌,让他想要暴躁地怒吼,想要爆发,却又止不心痛和担忧。
血染红了整条樱花树间的小路,瞬间被漫天飞舞的白雪覆盖,就像六年前那场让她心惊瞻颤的噩梦一样,记忆中的那一夜,落雪也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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