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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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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边的石堆里我不知道自己生了多久,海风很大,我把风帽拉上,拿出手帕来,抹着脸。
我抽咽着,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去年圣诞,是我最不快乐的圣诞。我驾车离开了小木屋,车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儿?哪儿能容纳我?家不能回,安妮那儿我也不能去,我答应过爱美,还人丈夫;所以,凡是志昂知道的地方我都不能去。
我飞车回家,不管鲁妈的絮絮不休,我拿了所有的现金、首饰和银行存折,离开了家。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上天下地要多少时候?”
“小姐,你不要看不开……”
“我看得开,我还要活一百年。”
我在一家餐店吃了一个圣诞餐,在公寓住了一晚,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安妮。
我要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过生活。
我突然记起去年我和一班旧同学去旅行。在一个离岛住了几天,刚巧安妮和亚拔去台湾度假,没有参加,她不会带志昂找到那里去。
志昂会找我吗?会的,起码说句抱歉;但我不想听这句话,我不要任何人同情我、可怜我。
那个小岛,有很多小屋建在海边,面积很小,都是平房,专供年轻人夏天在那儿居住度假。夏天月租二千,但是住一年,每月只收一千块,因为一到秋深,那儿就寂静无人。
我觉得那地方很适合我,于是第二天便去租了一间小屋,老板是兼营便利商店的,他上下打量我:“现在是圣诞节,屋子又近海,很冷的,怎能住?”
“我会买一张棉被。”
“小姐,假如你不介意,我倒想请问你,你为什么会选中这儿?”
“这儿清静,绝对的清静,很适合我,因为……”我人急智生:“我想在这儿写一本书。”
“啊!原来是大作家,怪不得!”他满面笑容:“我明白!我明白了!”
在他感觉中,大概认为作家有怪癖,与别人不同。
我住下来,怕妈妈挂念我,打了个电话回家,妈妈还没有回来,鲁妈妈啰啰嗦嗦,刚巧岛上的人到便利商店借用电话,我连忙把电话挂上。
我好想念安妮,但是我怕她内疚地向我道歉,说她如何的不该,竟然把一个有未婚妻的人介绍给我。
我地想回学校,我喜欢学校的生活:然而,当同学问我,你的男朋友为什么没有送你上学?我会伤心。
一年,我从未回过市区,我尝试写一些散文。
我打过几次电话回家,都是鲁妈听电话,她只会说两句话:“小姐,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到底在哪儿?”
不想问志昂有没有到过我家,虽然多余,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始终没有问,因为我知道鲁妈对志昂有成见,她不喜欢我交太聪明、太有主见的朋友。
志昂也从来不会像我其它的男朋友,为了我,奉承她,讨她欢心。
有一天,我终于找到妈妈,妈妈一开口就是埋怨:“你为什么不上学?学校寄了信来,我已经代你请假,你到底在干什么?”
“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谈谈!”
“现在,我六点才出门!”
“在电话里说话不方便,到外面喝杯茶好吗?”
“你还是回来吧:很多人找你!”
“是什么人,是不是?……”我兴奋得右手在发抖。
“我记不下,有男有女,唉!该死了。每天一大堆,也难为鲁妈。”
“妈,你到底肯不肯见我?”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想把心事告诉她。
“我要洗澡,要钱用告诉鲁妈就行了!”
我泄气地挂上了电话。
没有人关心我,妈妈从不理会我心中的感受,她认为钱能代表一切,我真的不愿意回家,就让我在外面过一辈子吧!
我看看天,快日落了,我离开沙滩,到便利商店买面包。
“今天圣诞节,还吃面包?”老板问,他是关心我的。
“对于我,什么日子都一样!”我苦笑一下。
“年轻人,怎可以整天工作不娱乐?何况今天是圣诞节,你应该约朋友去玩一天。”
“我没有朋友!”
“这儿没有,市区总有吧?市区那么热闹,逛逛也好,顺便吃个圣诞大餐省得自己弄。”
“好主意,那我面包不买了!”
“这才是年轻人啊!”
我像下属对上司那么服从,我回到小屋,换一套带来唯一的新衣服,带了所有的钱,乘船回市区。
为了支持一年的生活,跑车我已经卖了,所以,我手上还有点钱。
我召了一部出租车。
“小姐去哪儿?”
“请一直向前驶,该转弯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谢谢!”
“没有目的地吗?”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有的,我等会儿告诉你!”
前驶,转弯,转弯,前驶,表已经跳到两百块钱……“小姐,你到底去哪儿?”
“我……”我抬头一看,咦!怎会来到这儿的?志昂的小别墅,不是在附近吗?
唉!早该换了主人了!
车子驶近一点,屋子暗暗的,我看到了透着微光的玻璃窗,一棵圣诞树在闪呀闪,像我们的圣诞树那么美丽!看,那不是烛光吗?是烛光,我突然大声叫:“停车!请立刻停车!”
我放下车资,直走过去,到屋子前面,摇摇铁闸,铁闸上锁了。
我立刻打开手提包,幸而这儿钥匙,永远和海边小屋的钥匙连在一起。
我把钥匙插进去--啊!真好,新主人竟然没有换锁,我能进去啦!
我兴奋得发狂,完全忘了擅入私人住宅是违法的。
我再开了入门,又成功啦!
我轻轻走进去,果然没有亮灯,不过,一切还是那么齐整。
大大的一棵圣诞树,和去年没有两样,只是树下似乎多了些礼物。
我走近餐桌,餐桌已经布置好了,一点也没有改,两份餐具、一盆玫瑰、两座烛台,烛台上插上娇黄色的洋烛,正在燃烧着。
真好,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回到圣诞树旁,把挂上去的小天使弄好,我索性坐在树下,把脸贴着树,喃喃自语:“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你终于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志昂竟然站在我的身后。
我立刻跳起来,向大门窜奔。
志昂一手把我捉住。“你想一走了之?”
“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偷偷进来,请原谅我一时胡涂,放过我吧!”
“不行!”他向我吼。
“爱美小姐呢?王太太呢?”我着慌了:“请她出来好不好?她人很好,她肯原谅我的,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来。”
“什么王太太?哼!”
“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他把我推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的样子很凶,我害怕,站了起来,他把我推回去,然后锁上入门,匆匆进厨房。我乘机想走,反正我有钥匙嘛,谁知道刚到门边,他已经拿了一条绳出来,把我缚在椅上。
“你要干什么?”
“这样你再也逃不掉!”
“志昂,你怎么了?疯啦!”我看情形不对。“王太太!王太太!”
“这儿没有王志昂太太,全世界也没有王志昂太太。”
“孩子都有了,你还不肯和爱美结婚?你太狠心了!”
“什么孩子?”
“小昂!你的儿子!”
“哪来的孩子?”他气得红了脸。“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同过床,怎样生孩子?还替我的未来儿子改了名字呢!小昂,不错啊!”
“志昂,你不必再隐瞒,你和爱美的事,我全知道,可是,我并没有怪你!”
“你不怪我,我怪你!我们感情那么深,我说的话你完全不相信,你竟然去相信一个陌生人,你实在令我痛心!”
“你也令我痛心:订了婚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你的未婚妻亲自来找我,我不知道你还要瞒多久?你欺骗我!”
“我没有未婚妻:我警告你,你再污蔑我,我打你!”
“打吧!反正我已经落在你手上。我离开是为了成全你们,好让你们夫妇、父子重聚,我有什么不对?”
“你大错特错,刚由神经病院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你也和她交上朋友,并对她千依百顺!”
“神经病?你说谁?”
“莫爱美!”
“她那么爱你,又跟你养了孩子,竟然这样诅咒她,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没有!”志昂尖嚷:“我连莫爱美的手也没有碰过。”
“你不认识她?她是来白撞的?”
“我认识她,我刚到瑞士就认识她!”
“那就没有错,你未婚妻千里迢迢地来找你,我和她见面有多尴尬,幸而你的未婚妻……”
“我说过我没有末婚妻!”他大声向我吼,双眼充满红筋,样子很骇人。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谁教你做事不认帐,瞒着我,如果我知道你订了婚,去年今日,我不会孤苦无依地逃出去住进公寓。”我大大反感,我进来后一直忍着他。“你不要以为缚住我。我就怕了你,你要打,打呀!话我可不能不说,我已经忍了一年,我以为你起码会对我说声对不起,谁知道你竟恶人先告状?”
“我没订过婚嘛!”他见我发火,声音也轻了。
“你订婚也好,结婚也好,总之你是一个有了对象的人,这本来是你的事,我根本无权过问。”
“我知道无论我怎样说,你也不会相信,好,你等一下。”他很快跑到楼上。
我挣扎着,发觉他缚得很紧。
一会儿,他捧着一大叠东西下来。
“看这些!”是些相片,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那不是爱美吗?她在干什么?好象发狂,她穿的白色衣服为什么这样怪?袖子连着的!”
“那种衣服,是专给病人穿的,当然是神经病人,因为医生怕她伤害自己。”
“你终于把她逼疯了!”
“看下去!”他把相片一张张递过来。
“这是谁?医生?”
“爱美的医生!”
“这是医院?”
“精神病医院!”
“我已经答应离开,也做到了,她为什么……”
“她一直住在神经病院,并不是因为你!”
“嘿!一个得了精神病的女人会自己跑到香港来?”
“你看这封信,看了也许会明白一点,是爱美的父亲给你的。”
高小姐:非常的抱歉,小女爱美胡闹到香港,打扰你,也许还伤害了你;不过,她不走故意的,她是个病人,患了精神病差不多二十年,先后进过精神病院八次。她和志昂只是世交友好,并无半点门系。我女儿的事,一言难尽,希望你能够来瑞士一次,我会带你到医院,史德威医生会详细解释有关小女的一切。对不起!请你原谅,祝福你!
莫伟文
“你明白了没有?”他问:“还有这封信,是我妈妈写给你的,她请你务必去瑞士一趟!”
“这些相片、这些信,全是……”
“你怀疑全部是假的?是我找人去做,甚至找人冒充爱美的爸爸写信给你?”
志昂很苦恼。“我知道就算祖母自样向你解释,亚拔和安妮肯为我作证,你也不会相信我的!”
我沉思,突然我低声说:“她很漂亮,但是双目呆滞、举动缓慢、反应迟钝,她的确像个病人:”
“你终于相信她有病?”
“是的!我一直都那么想,觉得她很不正常,不过,我以为她只是因为你不关心她而内心忧郁,我离开这儿,也呆了几个月。”
“像她一样定着眼睛,痴笑?”
“不是。她的确有问题,志昂,把你和她的事坦白告诉我。”
“好的,也许是白费唇舌,但非说不可。我说过,我刚到瑞士就认识她,因为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是好朋友,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可以说是好朋友。有一天,她拉着我要我和她结婚,我不答应,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所以我拒绝她;怎知她就发狂!她的父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很不安,但是她的爸爸告诉我,她的女儿自小有问题,在此之前,已经进过六次医院:后来我问父母,他们也证实爱美是有精神病的!”志昂摇一下头:“她恨可怜,一住几年,我来香港之前去医院看过她,那时候,她还很平静。我来香港后不久,她也病『愈』出院,谁知她第一件事就是办手续来香港,还是偷偷乘飞机飞来。”
“你来香港后,一直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们的事,送相片给她,把这儿的地址告诉她?”
“我发誓我没有写过信给她,不知道她怎样知道我祖母的地址,也许她向我二姊查询,二姊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先去看我祖母,祖母并不知道爱美有精神病,她以为爱美是我们的好朋友,她把我们一起度假的事说了,她还向祖母要了我们一幅相。你说她告诉你我写过信给她,她有没有拿任何一封信给你看?”
“没有!也许我当时信任她,因为她知道我们的一切,我并不知道她去找过你祖母,这一点,她倒是很聪明的!”
“你信任她,一走了之;你不信任我,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年来我有多苦。算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跟我到瑞士,弄清楚一切!”
“我……”
“莫世伯很疚,他为了我请求医生为爱美检查。告诉你,爱美还是个处女,莫世伯和医生分别有一份报告书,莫世伯复印了一份给我,请你说,一个处女怎能生孩子?哪来的小昂?”
“志昂,你可不可以放开我?”
“不可以,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我知道我放开你,你会走!”
“我不会走!我是个有信用的人,志昂,我相信你的话。”
“真的?”
我肯定地点一下头。
他很高兴,连忙解开绳索:“痛不痛?”他替我按摩双臂。
“志昂--”我轻抚他的脸:“你瘦了许多!”
“怎能不瘦?天天想你、天天找你、天天等你!”他握着我的手。“这一年你到底躲在哪儿?”
我把一切告诉他。
“可怜的小咪,过去一年,实在像个噩梦,你受够了!”
“你呢?把你的一切告诉我!”
“去年今日,我离开你,先回祖母家吩咐佣人准备晚餐,刚巧祖母已出门去参加宴会,没有人告诉我爱美来了,否则我会立刻赶回来。我去买礼物,再回家取食物,一回来就拼命按铃,满手都是东西嘛!可是没有人应门,我只好自己开门,我进屋,看见情形和现在一样,不过没开灯。小咪,我先把灯关了!”
他起来关灯,我挺一挺背脊。
他再次回来,坐在我身边:“我找遍整间房子见不到你,到车房,发觉你的跑车不见了,于是我立刻到处找你,我到你家,鲁妈还冷嘲热讽、骂了我一顿,我整个圣诞就是找你,什么圣诞大餐都没有吃过。后来祖母告诉我,爱美来过,我才知道事情不妙。我打长途电话向父母打听,才知道莫爱美已被她的家人接回家。于是,我立刻赶回瑞士,向爱美执问。她还是一句老话,要我和她结婚,又说替我生了孩子,但我根本没有碰过她啊!当时我十分生气,掴了她一巴掌,她又病发了。
我在瑞士住了一个月,又立刻回来找你,始终没有结果,鲁妈甚至不肯见我。我终于找到你妈妈,她说她和你通过一次电话,可是,她不知道你在哪儿,做着些什么?”他一口气地说:“这一年,除了去瑞士,我一直住在这儿,每天下了班就回家,我有信心,你一定会回来!”
“所以你把家布置成去年一样?”
“是的,我像去年一样,布置圣诞树,吩咐家裹的佣人做圣诞餐,我买了礼物,带着食物回来,我依着你的方法去布置,我祈求上帝把你送回来,因为这是我二十几年来唯一需要的礼物;果然,不久你就回来了!”
“你怎会发觉我已经回来?”
“车声。每次有车子经过,我总要跑到窗前看,我看见一辆出租车,后来看见你。你开了铁闸,走进来,我高兴得心直跳。”
“你这傻子!”
“我傻!”他眼眶透红。“所以你扔下我!”
“我没有扔下你,是发觉你从未爱过我!”
“我不爱你?”他瞪大了眼睛。
“是的。”一种伤感与抑郁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我感到胸口似乎被迫压着,很痛。“你连对我说一声『我爱你』都不肯。”
“噢,天!”他张开了手,多冤屈:“爱一个人,不是应该用行动去表现,而是每天都说一次我爱你?小咪,如果你喜欢我说,我现在就说--小咪,我爱你,由此刻,直至永远!”
“别这样,爱情是神圣的,怎能拿它开玩笑?”
“我开玩笑?我认真的,来,快来!”志昴把我拖到圣诞树下,拿起两个盒子。“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我连忙拆开它,是只单头的钻戒,环内刻有--志昂和小咪。我好奇地打开另一盒,也是钻戒,一式一样的,环内刻着--小咪和志昂。
“为什么会有两只?”我惊喜地间。
“去年我跑出去,是特地去看钻戒,准备回来向你求婚的;谁知道你连一个字也不留就跑了!今天,我也去买钻戒,跑了好几间,总算找到一只类似的。如果你十年才回来,这儿会有十只订婚戒指等着你!”
“志昂,你真的要娶我?”
“我求你,亲爱的。”他不等我表示,把两只戒指全套在我手上。“回瑞士举行婚礼的时候,顺便去看看莫爱美好吗?”
“好的,我应该慰问她。”
“看见她,你一切都会明白。”
“我已经明白。爱--就是信任!”
“刚才你不是嚷着要见这屋子里的王太太?”
“怎么,真有一个王大太?”我心跳得好厉害:“她是谁?”
“你啊!”他双手托起我的腰,把我捧得高高的:“戴了两只钻戒还想不认帐?”
我笑得发软:“放下我!王太太肚子饿啦!”
他放下我,拥在怀内,热烈地亲吻。
“你说过--”他喘口气:“有情饮水饱的!”
“真要饮清水吗?”我伏在他的肩膊上。
“我舍不得饿坏太太!”他轻抚我的头发。“我们吃丰富的圣诞大餐!”
“晚餐恐怕冷了。”
“我买了微波炉,不会冷。”
这儿也不冷,虽然外面刮着北风,但是屋子里却是暖洋洋的。好甜蜜,好温暖的圣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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