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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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春天，草发芽的时候，俺庄里一群八个小伙子搿合一起走了，过了六年，又一块儿回来了。那个叫虎子的小伙子，还领回一个媳妇来。说起那个媳妇来故事就多了，我是小时候听俺奶奶说的，俺奶奶说得有枝有叶的，她说：那年春天，咱庄八个小伙子，一块到西岭上去拾草，那条岭上有条东西道，傍晌天的时候，他们都坐在道旁里歇息，看着从岭下走上一个人来，那个岭很高，走上来是挺费劲的，那人走到那里，跟小伙子借了一下火，抽着烟，也坐下歇息。小伙子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他从奇怪林边的黑河岸上来。
小伙子们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都追问起来。
那人说道：“奇怪林就是奇怪林嘛，你们看看我耍个玩艺给你们看看。”
他把烟袋插在腰里，在地下收起了一堆土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瓜种埋上，浇上一点水，不一会瓜种发芽了，又一会儿长叶了，伸蔓了，眼见得开花了，结出一个绿皮的大西瓜来。小伙子们都惊喜得问道：“你这跟谁学来的？”
那人说：“奇怪林里，住着这么一家子，我会这点玩艺，比比人家还不沾边啦。他家有一个闺女，本事高，长得俊，到如今也没有婆家，可是就没有那么一个有勇气的能干小伙子配得上她。”
小伙子们一听，都握拳掳袖的，这个说：“我不信，就没那么点勇气，我去。”
那个说：“我去！”
只有那叫虎子的一声不吭，别的小伙子都以为他是害怕，嗤笑他，虎子一点不生气，只说道：“咱走着看吧。”
当时，他们八个真的往西走了，走了有三年的光景，走到一个地方，往前看看是一片大荒场，他们敲开了一家的门问道：“老大爷，我们要往奇怪林去，打哪里走？”
那老汉连忙摇了摇头，说道：“我活了七八十岁了，亲眼见着过去许多像你们这样的小伙子，都是有去无回，我劝您还是回去吧。”
小伙子都你看我，我看你的。虎子说道：“老大爷，我们还是要往前走。”
老汉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打这里还是往西走，碰着一条大河，那叫黑河，过了河就是。”
满地尽是些荒草，棘针棵，也没有个道，八个人走了整整地一头午，才到了河边。八个人都拿不定主意咧，往下看，河水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往前看看，只能影影绰绰的望到对岸，正在这时，只见从东北面刮来一阵大风，虽还没到跟前，看着那里天乌地昏，那七个小伙子都吓慌了，要是刮到河里不是淹死了吗！喊着，叫着的扭头往后跑了。
虎子心想：要去就得有那份勇气，有那股志气。
大风呜呜地一片响声刮了过来，虎子好似叫什么抓着一样，身不由己的起到半空中，只觉得飘飘摇摇的，老一会才着了地。风也煞了，定神看时，已经到了对岸，他就顺着一条小道向前走去，转过了一片树林，看见不远的地方有几栋屋，一个闺女挑着一担水桶迎面走来，长圆脸，高身材，十分俊俏。闺女在道旁的井边上，从井里往上打水。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虎子肚子也饿，口也渴，心想：先要点水喝吧。他走过去，叫道：“大姐，我是过路人，借个光，喝点水。”
那闺女低着头，一声不吭。
虎子又说道：“借个光，喝点水。”
那闺子还是不做声。
虎子不由的生了气，小声咕哝道：“喝点凉水，让不让也放声吗，怎么不把桶掉下去。”
虎子刚刚说完，那桶真的掉下去了。虎子又后悔起来，她不让喝就算了，不该给人家说这号话。
闺女笑了一笑，说道：“毁了我一枝喇叭花！”
说着，伸手在井台上摘下一枝紫红色的喇叭头花，吹了一口气在上面，眨眼的工夫，喇叭头花变成了一个紫红色的水桶了。打上水，挑着走了。
虎子简直的看愣了。闺女走远了，他才忽然想道：这一准是那个闺女了，怎么不问她一声呢？可惜当面错过了。他想着，往前紧走了几步，看那闺女时，正回头向这张望。虎子想，这时候赶上去还不晚呀，他小跑样的往前走去，可是他快走也罢，慢走也罢，就是离着那么距远。闺女前头挑着那担水，忽闪忽闪的，走得那么轻快。到了一棵大树底下，闺女走进一个大门里去了。
虎子想：怎么好冒冒失失地跟着进去呢，他只得在门口外面站住了。
闺女一进门正碰着她嫂子。
嫂子看看她，笑嘻嘻地问道：“妹妹，今天怎么满脸喜色呢！”
闺女脸上有点发红：“嫂嫂，外面来了一个小伙子呢。”
嫂子笑了笑，走过去探身向门外一望，虎子正在门旁的槐树跟前站着，嫂子不由的想道：怪不得妹妹把他引了来呢。又在心里埋怨道：我爹吗，老是要把妹妹锁在这荒凉地方，不让她嫁出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看来这小伙子也能有点勇气，我就从中给他们成全了吧。她返身回来，只见闺女正在那里想心事。她小声的问道：“妹妹，咱把那个小伙子留下吧？”
闺女低头摆弄着手巾，笑眯眯地不做声。
嫂子知道妹妹已经有心了，便到公公的房里问道：“外面有个小伙子，我看，咱就留下他，好帮着咱做营生。”
老头看去有五十多岁了，深眼睛，八字胡，刚刚睡觉醒来，打了个呵欠说道：“留就留下吧，反正是有来的路，无回的路。”
嫂子又回到门前，朝着虎子问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呀？”
虎子巴不得有人来问他一声，连忙说道：“我想着找点活做做。”
嫂子点点头说：“你跟着我来吧。”
从这以后，虎子就在闺女家住下了。虎子是一个精干勤快的小伙子。闺女很乐意跟他说话，天长日久的，两个越来越亲热。嫂子也看出了意思，问她道：“妹妹，你有什么心思尽管对我说，你哥哥回来，也不要紧。爹那里也由我去说。”
闺女光笑不做声。嫂子便去对老头说道：“俺妹妹岁数也不小了，虎子也是好小伙子，我看就把妹妹许给他吧。”
老头把眼一瞪说：“你妹妹怎么能嫁给一个穷汉。”
嫂子没敢做声。这天过午闺女找着虎子，把一条黑线，一条红线，一条白线，递给他说道：“你把这线接起来，缠好，今晚上你把这线的黑头拴在你住的那间房子的门框上，把线球往外抛去，你有胆量，你就顺着那根线走，没那个胆量，咱只有作罢了。”
到了晚上，虎子顺着那根线走去，起头昏天地黑，伸手也不见掌，他还是往前走去。走着走着，忽的眼前一亮，变得好像出来月亮一样，远远的望见三间小屋点着灯，线球向那里滚去。线球滚进小屋，线也净了，虎子进屋一看，只见闺女正坐在炕上纺棉花，见了虎子忙停下手，欢喜地说：“啊，你来了呀！”
闺女这时一点也不害羞了，叫虎子在炕沿上坐下，对他说道：“从多久以前我就有心和你一起过日子了。”
虎子听了心里自然是高兴啦。
过了几天，闺女对虎子说道：“看样俺爹知道了，他要是叫你做什么活的话，你回来对我说说。”
果不然，不多时，老头把虎子叫了去说道：“家里缺柴烧了，你去把咱门东那棵大槐树砍倒吧。”
说着，给了他一把长剑。
虎子去对闺女说了。闺女伸手从虎子那里拿过长剑来，生气的往地下丢去，那剑蹦了几蹦，虎子看时，哪里是剑，是一条长虫。闺女把手一摆长虫溜走了。她望着虎子，老一歇才说道：“我把我的斧子给你，你要三斧子砍倒那棵槐树，转身往后就跑。”
虎子看那把斧子时，少说也有四十斤沉，亮晶晶的刃，虎子一只手提起它来，向外走去，到了槐树底下，他拉开架子，咚咚地就是三斧头，转身就跑，听到后面像山摇地动，喀嚓一声，听声是张倒了。虎子跑到闺女跟前，闺女欢喜地说道：“从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三斧子砍倒它，那不是什么槐树，那是俺爹的一个把门将军。这回咱往外走就方便了。”
虎子低头一看，只见满身崩得尽是血水。
第二天，老头又把虎子叫去说道：“你在这里也这么几年了，今天，你到西面她舅舅那里去看看吧。”
虎子回来对闺女说了。
闺女叹了口气说道：“俺爹是真要想着把你害死呀，可你不用怕，你拿上这一百个鸡蛋，你去的时候，傍到了他家门口①，你一步摆上一个，一步摆上一个。到了那里，他无论叫你吃什么，都不要吃他的，你看着他变了脸，就赶紧往外跑，一出来，你要一脚踢碎一个鸡蛋，他要是还是赶了来，我给你一包粉，你就把粉向他撒去。他要是还赶上来，我给你一包胭脂，你再把胭脂向他抛去。”
①傍到了家门口：“傍到了”什么什么地方，就是“快要到了”什么什么地方的意思。
虎子拿上这些东西走了，向西走了一会，就看到一栋房子。约莫离房子不远了，他一步放下一个鸡蛋，一步放下一个鸡蛋。一百个鸡蛋放完了，也到了门前啦，他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一个矮粗粗的老汉来。一见虎子，就说道：“你进来吧。”
往里走着又问道：“你渴了吧，我烧水你喝。”
虎子忙说：“我不渴。”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饿了吧，我做饭你吃。”
虎子又说：“不用忙呀，我不饿啊。”
坐了一阵，虎子说道：“东家叫我来看你，我回去跟东家说声，您老挺好的，叫他也好放心。”
老汉忽然把脸一变说道：“你把我外甥女引导坏了，你别想回去了”
虎子想起闺女的话，扭转身往外就跑。跑出门外，回头一看，老汉变成了扁担那么长的一条大蝎子，朝上弯弯着个肚子赶了出来。虎子跑着，一步踢碎一个鸡蛋，一步踢碎一个鸡蛋，鸡蛋一破，就跳出一只大火红公鸡来，向蝎子冲去，虎子心想，这次可好啦，鸡是能吃蝎子的。
一百步跑完了，一百个鸡蛋也踢碎了，虎子又回头看，那蝎子可凶咧，大公鸡斗它不过，又赶了上来啦。眼看就要赶上咧，虎子忙把那包粉向他撒去，粉一下子变成了一座高的雪岭，挡住了蝎子的路，虎子心想，这次蝎子可过不来啦，蝎子是怕冷的，到冬天是下蛰①的。可是一看，那蝎子却从雪里爬啊爬啊的钻出来了，又赶了上来。虎子又把那包胭脂向蝎子抛去。忽拉一下子，漫地里烧起了通红的大火，蝎子在东爬西撞的，翻腾了一会，终于烧死了。
虎子跑了回来，见着闺女一五一十的说了。
①下蛰：天冷时，虫子藏了起来，不吃不动叫“下蛰”。
闺女说道：“这次惹下祸了，俺爹连我也不会饶了的。幸亏嫂子帮我把伞偷了来，不的话，咱俩就没命了。”
说着，抓起虎子的手，拉着他往外就跑。
虎子心里发愁，怎么过得河去呢！出了门不远，闺女把伞撑了起来，说道：“你赶快的扯着我的衣裳角吧！”
话刚说完，已经起到半空里了。虎子觉得好像腾云驾雾一样，也不知飞了有多少时候，才落在一个庄子旁边。进了庄，虎子觉得肚子饿了，闺女说道：“走得急了，什么也没顾得拿，我布袋还装着有几个小钱，你到那个小铺里去买张纸来。”
虎子去买了纸来，闺女借来一把剪子，三剪两剪的剪出一只猪来，吹了一口气在上面，一晃的工夫，变成了一只十成膘水的大肥猪了。还“诡诡”的叫着，把猪卖了，吃过饭，伞一撑，又腾空走了。这样飞了有两天的光景，这一天傍晚落在了一个集镇上，两口子宿了店，吃过饭，虎子上街去溜达，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膀子，虎子掉头一看，正是和他一块里去的那七个小伙子。
虎子惊奇的问他们：“您怎么还没有回家？”
七个异口同声的回答道：“俺叫那狂风吓回来以后，直走了两年多，才走到这里。”
虎子问他们吃了饭没有。
他们说没钱买饭。
虎子把他们领到店里，叫出自己媳妇和他们相见了。还叫了饭给他们吃了。找了另一间房送他们去住下。
七个人见虎子得了媳妇，口里不说，有的人心里这样想道：“那个俊媳妇让我得着吗？”
有的人心里那样想道：“八个人一块出来的，人家虎子那样，自己这样，回家去别人可笑话啦，还不如商议一下，把他害死。”
虎子在他们屋里坐了一会，回到媳妇屋里，正见她坐在炕上使剪子剪了些牛头马面。
虎子笑着问道：“你剪这个做什么？”
媳妇说道：“你才领的这帮人来，心底不好，你等他们睡下以后，一个脸上给他们贴上一样，我有办法。”
虎子一乍不肯，媳妇笑道：“只是叫他们明白明白。”
虎子照着她说的做了。
第二天早晨，七个人睁开了眼，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惊得瞪大了眼。
这个说：“你耷拉着两个猪耳朵，成了猪八戒啦！”
那个说：“你还有脸说我，你牛脸牛头的。”
可不，伸手一摸，长出角来了。
店家听到吵嚷，走进门来；吓得倒退了两步，连声的喊：“唉呀！有了妖怪啦！”
这时七个人里，有一个忽然想起来说道：“虎子那个媳妇，一准是奇怪林里那个闺女，八成是她给摆弄的，咱们去求求她吧！”
七个人一齐去找虎子媳妇去了。
她指着他们说道：“赶紧收起你们那些坏念头吧，要知道，天底下的美事，没有那么容易来的。”
七个人都一齐应道：“俺知道错了。”
她把手一拍，那些牛脸猪脸，又都变成纸的，掉了下来。
她叫他们到外间里去，不多时，从里屋走出了一群肥身弯角的大绵羊来，她叫虎子卖了，给他们做盘费去。
虎子和媳妇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到了家。两口子过了一辈子好日子。
董均伦江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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