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随录》闲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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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随录    (清)闲斋氏 著

夜谭随录    (清)闲斋氏 著

关于《夜谭随录》 

  清代笔记小说集,全书4卷(或作12卷),包括传奇和志怪小说 160篇左右。著者和邦额。生卒年不详。满族。字□斋(一作闲斋)、霁园、愉园,号霁园主人、蛾术斋主人。乾隆年间人。青少年时代,曾随祖父、父亲在西北、东南长期居留,见闻丰富,熟悉“诸志异书”,做过县令。此书大约定稿于作者44岁前后,自称“志怪之书”。《自序》说:“予今年四十有四矣,未尝遇怪,而每喜与二三友朋于酒觞茶榻间,灭烛谈鬼,坐月说狐,稍涉匪夷,辄为记载。日久成帙,聊以自娱。”《夜谭随录》的题材,有的摭自他书,不尽己出。如《佟□角》记巫人佟□角驱鬼怪事,取材于袁枚《新齐谐》卷十五《佟□角》条;《夜星子二则》记夜星子作祟事,其一取材于《新齐谐》卷二十三;《霍筠》写医生子霍筠遇妖女事,系据《新齐谐》卷二十三《疡医》敷衍而成。

  《夜谭随录》大部分作品,写的是鬼狐怪异、人妖艳遇的故事。有少数作品涉及到一些社会现实。如《铁公鸡》、《新安富人》等谴责了剥削者的为富不仁,《某王子》、《倩霞》等揭露了王公贵族的“骄奢”“淫暴”,《猫怪》直斥某官绅是“兽心人面”、“人中妖孽”等,都有一定认识意义。还有的作品写了北方景物和市井生活,有一定参考价值。象《谭九》篇,通过写青年谭九探亲途中留宿于贫鬼家的经过,描绘了这家婆、媳、孙三人清苦困顿的生活图景。表面写的是虚幻的鬼域,实际反映了乾隆年间京城一带下层人民,包括农民、城市贫民、奴仆等艰苦穷困的生活处境。作品没有刻意追求情节的离奇,而着重生活细节的点染,写得情景逼真,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是一篇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比较好的作品。又如《米芗老》,写贫民米芗老因兵乱想买一女俘为妻,结果得一老妪,悔恨无及;后经老妪辗转相助,才得到一个年轻美好的女子。作品通过这一对青年在患难中幸运结合的故事,表现了在社会动乱的时代里,人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凄惨境况,并赞美了他们在离乱中舍己为人、互相救助的可贵精神。在人妖艳遇的作品中,有些故事描写了青年男女比较健康的爱情生活,如《藕花》、《阿□》、《倩儿》等则。当然书中也有宣扬佛老出世思想和因果报应的说教。

  《夜谭随录》在形式上极力摹拟《聊斋志异》,以描写平民女子见长,塑造了一些带有“村野”气的少女形象,如碧碧(《碧碧》)、香云(《香云》)、白萍(《白萍》)、收香(《娄方华》)、白氏(《王侃》)、秀姑(《秀姑》)等,她们天真活泼、开朗大方、敢作敢为。有些长篇,情节诡异,叙述婉曲,也尚可观。但多数人物形象面目苍白,失之粗率。

  此书主要版本有爱日堂刻本(12卷)、笔记小说大观本(4卷)等。近人罗宝珩曾为之作注,题为《详注夜谭随录》,有1931年会文堂新记书局石印本。                   

  夜谭随录    (清)闲斋氏 著

  自序

  子不语怪,此则非怪不录,悖矣,然而意不悖也。夫天地至广大也,万物至纷赜也,有其事必有其理,理之所在,怪何有焉?圣人穷尽天地万物之理,人见以为怪者,视之若寻常也。不然,凤鸟河图,商羊萍实,又保以称焉?世人于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一旦见之闻之,鲜不为怪者,所谓少所见而多所怪也。苟不以理穷,则人生世间,无论天地万物广大纷赜也,即一身之耳目口鼻,言笑动止,死生梦幻,何者非怪?不求其理,而以见闻所不及者为怪,悖也;既求其理,而犹以见闻所不及者为怪,悖之甚者也。予今年四十有四矣,未尝遇怪,而每喜与二三酒朋,于酒觞茶榻间,灭烛谈鬼,坐月说狐,稍涉匪夷,辄为记载,日久成帙,聊以自娱。昔坡公强人说鬼,岂曰用广见闻,抑曰谈虚无胜于言时事也。故人不妨妄言,己亦不妨妄听。夫可妄言也,可妄听也,而独不可妄录哉?虽然妄言妄听而即妄录之,是亦怪也。即《夜谭随录》,所谓为志怪之书也可。  

  乾隆辛亥夏六月霁园主人书于蛾术斋之南窗

  卷一

  崔 秀 才

  奉天先达刘公,未遇时,故世家子。少倜傥好客,挥霍不吝,车马辐辏,门庭如市,行路者健羡。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不是过也。忽有崔元素者,投一刺,刘接见,询其邦族,曰:“山东临朐秀才也,游都门二十年矣。闻公喜接纳,来作食客耳。”刘大悦,与之往来,亦时济其薪水。崔率十余日一至,至必有所借贷,家人悉厌贱之,刘独不以为琐,每如其愿,未尝拂逆。如是者二年余。

  刘迭遭大故,资产荡尽。又三年,一贫如洗。更屡试不第,亲故白眼相向,动辄得咎,传为口实,渐至不相闻问。婢仆逃散,并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仅存一老仆。内则一妻一女一子,鼎足而三焉。会腊尽,牛衣尘甑,无以卒岁。女能诗,戏吟曰:“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时,底事厨中也禁烟。”刘见之,笑曰:“此际玉搂起粟,若可煮食,足够一饱。今得汝诗,能不令人羞也?”因和之曰:“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妻怒之以目,曰:“往日良朋密友,有求必应,啜汁者岂止一人。今年近岁逼,吃着俱无,犹不少思筹策,乃和儿女子作推敲丑态,想亦拼得饿死,故预作韭露挽歌耶?”刘曰:“然则欲我做贼去耶?”妻曰:“做贼亦得!第恐君无其才耳!顺城门外朱知县,方其落拓时,与汝为莫逆交,一日不见,亦不能耐。今闻其丁艰在家,宦囊颇厚,讵不能走一简,聊济燃眉耶?”刘曰:“微汝言,吾几忘之矣。”亟作书,遣老仆往投之。日暮赤手回,入门即骂曰:“丧心人不必复与相识矣!始而阍人辞以他出,我则不信;既而送客在门,相见。两眼棱棱,持书而入。再四促之,始传语言事忙,不暇修复。但借口致意,主人现在凡百需费,囊无一文,正愁无处措置,断难如命云云。似此丧心人,若复与相识,名节扫地尽矣!”刘企刻一日,满拟必获如意,骤闻此变,不禁索然。

  妻哂曰:“莫逆交不足恃矣。然总角之交,应非泛泛也。城北杨君,非与君为总角交乎?”刘以为然,复走柬以干之。杨辞以生意淡泊,本利损亏,无囊可解。刘抚髀叹曰:“面朋口友,固不足怪。欲明通财之义,非道义之交不可。”乃挑灯作札,罄吐肝膈,翌日付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靳世胄阀阅,田园遍畿辅。公子与刘为世交,又属至戚,每当晤对,夜以继日,所讲论非忠义大节,即出世大道,互相诱掖,不啻同胞,所谓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古人者。阅札即刻复答,谓:“叨在知己,亟当如命,奈心与力违,束手无策。君但勉为尚志之士,无自暴弃,又何忧贫贱哉!且天生刘君,必非碌碌者,君姑待之,保有大富贵日也。第好义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视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唯知己者谅之耳!”刘忿,掷书于地曰:“嗬嗬!平日披肝胆,谈道德,何啻羊、左、任、黎!每举一子一女,犹以百金为寿。今急切相需,乃不破一文,反以肤词迂说相敦勉。所谓道义之交,固如是乎?”

  老仆慰之曰:“主之朋友,大概未曾交得一人。亲戚中不乏富贵者,盍拚一失色,与之通融。”刘叹曰:“朋友列五伦之一,尚三呼不应,琐琐姻娅,又何望乎?”言次,闻门有剥啄声,报崔秀才来矣。妻曰:“呸!人家潦倒至此,彼尚欲来刲瘦胫耶?焉知并胫也无,即欲来刲,正恐无下刀处!”刘曰:“不然。此空谷足音也。”延之入。

  崔曰:“刘君纵理不入于口,而乃一寒如此哉?昔日之繁华,真耶幻耶?今日之索寞,幻耶真耶?鼯技易穷,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尚有一人肯杖策踵门如崔元素者否?”刘曰:“昔日自谓盟车笠,订金兰,得一二耐久朋,为终身胶漆,不意翻覆若此,不敢复言交游矣。”崔曰:“不然。廉将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复职客来。人情自昔然也。君自不达,夫何怨尤!智者当务之为急。为今之计,当奈何?”刘曰:“束手待毙耳!”崔笑曰:“出此言,当罚锾矣。吾闻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累重家贫,不择禄而仕。盍投笔从戎,聊博升斗,不犹愈于托钵向人,受守钱虏之轻薄乎?”刘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非所以自完也。”崔曰:“外以笔耕,内以针耨,亦可免冻馁。”刘曰:“局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崔曰:“奇货可居,垄断可登,鸟兽之羽毛可织而衣。其遗粒足食也。贪贾三之,廉贾五之,盍为贾?”刘曰:“觊觎分毫,镏铢必较,素所鄙夷,而弗屑者也。”崔曰:“然则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扬眉吐气,非官不能矣。欲为官,须登第;欲登第,须理旧业读书;欲读书,须膏火之费。吾视君皆未易办也。吾有钱八十千,可辇至。”刘曰:“君方同病,讵忍波累?”崔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予,夫何辞焉?”遂言别。移时,以车辇八十千至,刘大感谢,欲备一餐相款。崔不坐而去。

  迟数日,复提一囊至,曰:“君曾肄业否?”刘曰:“新正伊迩,未免匆忙。”崔曰:“予思八十千,岂敷樽节之用,更蓄得一囊金,为君谋小康。”亟置之炕头,便出门,挽之不及。试启囊,灿然尽赤金也。一室俱惊,权之三百两。崔从此不复至,更不识其居处,徒铭感而已。出资购第宅,赎旧产,又于新居掘得窖金二瓮,遂成富室。僮仆去者,次第复来,百计夤缘,以求收录。亲友亦稍稍通庆吊。一年之间,繁华如故。刘不复好客,唯闭户下帷,日夜占毕。是年及第,官清要,贺客日盛。

  值初度,预使人四出,凡亲故中贫窭落魄及不能举火者,尽招致之。及期,亲友毕集,竞出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为刘祝嘏。刘乃张筵高会,酒再巡,罢乐,出席,举觞属客,悉出所得,分赠诸贫贱之前,使各收贮。众愕然,不测何故。佥曰:“凡兹不腆,其所以奉祝长年者,纵不足贵,亦诸亲友之芹献也。曷为散之?”刘叹曰:“今日何幸,群公臻至,赐我百朋,所恨座中唯少崔秀才一人耳!崔若在,必能知我之为此举也!”因袖出一笺,则五言古诗一章也。命其子朗诵以示众,曰:

  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

  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

  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

  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

  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

  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

  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

  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

  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

  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

  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

  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

  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

  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

  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

  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众闻之无不赧然,如芒在背,多有逃席而去者,亦不追挽。俄报崔先生至矣,刘倒屣左辟鞠之。崔握手而笑曰:“君可谓国狗之瘈,无所不噬矣!奈何效杜子春口舌为?且繁华索莫,其衍几何?苟不齐之,魔障釶起矣。彼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倏来忽逝,岂屑屑于菀枯隆杀哉?会尽人情,点头亦属多事耳!”刘再拜曰:“至味之言,敢不佩为弦韦?”

  是夕客散,独留崔宿,妻子亦出拜之。刘曰:“近日徙居何所?胡久不一至?致缺酬报。”崔曰:“昔者悉索君,君时亦望报否?”刘曰:“实无是心。”崔曰:“然则予独有是心哉?何不恕也!”刘大笑,因问家中更有何人。崔曰:“颇不孤孑,子女孙曾数十矣。”刘欣然曰:“小女未字,以归君家,何如?”崔曰:“此大不可也。”刘力诘问之,崔吱唔良久,始吐实曰:“君长者,言亦无害。所不敢与君结姻者,自愧非人,实艾山一老狐也。以君抱奇气,故不远千里来相结纳,致君贫而再富,亦定数,非吾之力。譬如作室,既镇其甍,又何如焉?吾特因人成事耳。今夙愿已了,即当长辞故人矣。”刘始大悟,不觉洒然曰:“君去固自得矣,将无使吾为忘筌忘蹄之人哉!”崔曰:“予非贪天功者,君何感焉?从此前程皆顺境矣。官不过三品,而富则十万,虽然,讵无一言为留别之赠?吾闻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橡樟二木,七年乃知。知人之鉴,不易明也。甘以坏何如淡以成,毁方而瓦合,全交之至言,君其志之,勿为雉犬所笑。”言讫,辞出,永不复至。刘后官至臬司,以老告归。感崔之谊,朔望祀以香楮,终身不衰。

  闲斋曰:

  戋戋之俗,万变千更,交固不易言也。方其盛也,面朋口友,不招自来;及其衰也,迹合神违,百无一应。除毁方瓦合一道,诚无良法矣。胸中自有泾谓,皮里自具春秋。故穰穰而来,茕茕独往,交可以始终一也。不然,直欲尽化同人为异物,易济济为绥绥,有此理哉!

  兰岩曰:

  富贵则趋附之,贫贱则违避之,俗情概然,然曾无一人矫然独出,而仅让此狐。人而不如狐也,良可愧也。

  碧碧

  周至诸生孙克复,流寓阶州。爱其地土腴永甘,卜筑山村,耕读自乐。屋左依山临壑,构一草阁,颇虚敞,可以眺远。阁下林深箐密,虽有一径,人迹罕经,仅过樵牧。

  一日,孙独凭阁上,远远见一人循径来,草笠布衫,仿佛甚美。既辨眉目,果然美甚,丹唇皓齿,华发素面,十七八一娈童也。孙骇曰:“世岂有男子而姣媚若此者乎?”急趋下阁,要遮而鞠之曰:“山深路僻,豺狼侁侁,小郎日暮孤行,进将安止?盍姑住此,明旦早行,庶不至旁观者代为忧虑。”少年曰:“夙非姻娅,生熟两不相谙,猎食或然,宿应不可。”孙素有断袖之癖,一旦值此璧人,欲情火炽,遽前拥之,少年大惊,曰:“奈何邂逅相遇,辄以横逆见加?”孙曰:“卿慧人也,何待解人!”少年惶遽,极力挤之,孙猝不及防,失足坠岩下。少年脱然去。

  孙为一树枝夹住,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呼叫声嘶,无人知者,自拚必死。忽一女子,过而见之,讶曰:“如此阽危,何乐而为之?”孙曰:“为人所算耳!能救我否?”女曰:“救亦非难,第未识何以报德?”孙曰:“除却再夹树枝,余悉唯命。”女吃吃笑,解足缠抛于一端,援之而上。孙良久神定,整衣谢之。女徐徐束足,了不见答。孙方怪其倨,审谛之,则苗条婉妙,绝代美姝也。不觉缩颈吐舌,且惊且喜,阴念何今日奇遇之多也。

  时日已薄崦嵫,四山渐暝,乃再拜而请曰:“再生之德,未易仓猝图报,幸小住为佳。”女笑而睨之曰:“子大不良善,甫得生机,又造死业矣。”孙听其言谑,窥其意厚,大不似少年漠不关心者,遂携入阁,缱绻备至。约三更,女披衣起,曰:“今夕与人约,须践之,翌日重晤。”孙阻之以臂曰:“卜夜未卜昼。”复留与乱。因诘:“卿孱弱处子,虽乘以油壁,舁以笋舆,犹恐不胜劳瘁。底事单形只身,远陟空山,令人弥思弥惧,中心能无稍怖乎?”女自言:“宓氏,字碧碧,年十八,嫁前村方氏子,半年而寡。今日为母寿归家,来此捷径,不意遇子,不能自贞。诚夙份也,愿与子偕老。俾茕嫠有托,莫见弃否?”孙愀然曰:“得卿为之,小可何修哉!但碍有老母,赋性方严,出入小闲,尚须咨白。不告而娶,实不敢专。然而父母爱子,何必苛求。见卿可人,应无不纳。容徐图之。”女曰:“儿于子亦非无益者。子果肯降心相从,始终不二,则可以全性命,了死生。夜气之牿亡,旦夕可复。俾子蜕蜣丸而为蛨,化腐草而为夜光,必当同为人极之游,不复羁滞形骸,听阎摩罗什天尊为政矣。”孙大喜,相见恨晚。

  晨兴,即以告母。母呼女至前,反复详讯,乃谓孙曰:“儿勿草草,吾闻颜朱眸绿,尤物蛊人,倾万乘之国尚有余,祸匹夫之身庸有不足?老身七十矣,所见闺秀何啻千万,至若此之穷妖极艳,一见炫人心目者,实为乍睹,真祸水也。汝何德以堪之?且夭方氏之子,不祥孰甚?可急遣之,勿速死亡。”孙默然鹄立,面如死灰。女进曰:“姑之见亦左矣。儿非自媒才,诚以蘖苦不如荠甘,故腆颜自荐,儿不厌郎贫,姑奈何畏儿蛊乎?”母曰:“不然,小娘恋新欢,忘旧好,钟情者固不得不然。而老妇为豚犬作马牛,用心亦不得不尔。”女勃然怒曰:“何物老妪,酖毒若此!儿去此,岂便无啖饭处也!”且斥孙曰:“君木偶人,不足与语。不听好言,不久当死。穷薄相,即死亦为下鬼。彼时当袖手高坐于刀山剑树之旁,看汝挣扎耳!”遂愤愤出门,不知所之。

  孙涕泪纵横,颇形怨色。母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况深山穷谷,忽至丽人,非草木之妖,必狐鬼之怪,儿倘或迷惑不悟,冥想至邪,则老身将谁赖乎?”开喻再三,孙意少解。

  居无何,有翁媪二人,率男妇六七辈,直入草堂,汹汹叫骂。孙甫出讯,辄遭扭结。翁以杖叩孙之背曰:“跌落涧下,与死为邻,苟非吾女援手救,则山中鸦鹊饱汝肠胃久矣。今则弃捐吾女,抑何竟负恩而背本乎?”孙蓦然值此,色变气沮,不能发一言。家人咸集,莫能解纷。孙母乃策杖出,曰:“无哗,有事不妨好议。”媪曰:“亲母出矣。亲母之发,如此种种,底事出言无度,致小女归去,愤懑不餐。脱有不韪,亲母之肉,岂足食乎?”孙母始知即女之父母也。阴念来势凶猛,必将选事,不如姑却以婉词。方启齿,媪即止之,曰:“勿多言,可即垩壁除庭,明日即送鱼轩到门矣。”遽释孙,纷然而散。

  母谓孙曰:“视此行径,愈信为妖物矣。从来邪不犯正,尔心果守正,不难一麾而却也。”议已定,戒备以待。次日黎明,翁媪已送女至,鼓吹之谊,妆奁之盛,仆婢之多,内外填塞皆满。孙颇韵羡。母以扊扅撑宅门,隔阖大言曰:“吾家门庭,自来清肃,无故来挠,能不自愧?可速退,无自取辱。”翁媪怒发曰:“怜汝家中纷纭,无执干者,故不惜爱女送来伺奉。胡为强自高,其谓我缩领曲背,不能剚刃于老虔婆之腹中耶?”于是飞砖掷砾,攻击久之。母终置若罔闻。翁媪亦觉索然,但发恨声,曰:“且去休!且去休!自有设施在后。”因复散去。

  村人知其事,传以为怪,二三齿德来说孙母曰:“吾村地僻人稀,守望之助不给。宅上孤儿寡妇,辄与异类为敌,执迂见以取寇仇,非所以计万全也。此间旧有狐仙村,人往往见之,然而未尝为患。兹来相挠者,为狐无疑。奉狐者,或与交游,或为姻戚,自古有之,无足为怪。令郎神气不凡,即娶狐妻,应不致祸。莫若姑听之,以解目前之害,不亦可乎?否则结怨既深,则为祟必亟,恐贤母子不能安枕而卧也。”孙亦几谏其母,母不得已,从之。是夕,翁媪复送女来,愉悦之色可鞠。若预知母有俯就之意者,成礼而返。

  孙及女逑好甚敦,女事母亦极婉顺。日用所需,随念而至,一家大享坐食之福。

  女一日谓孙曰:“今日有君之内侄来,须自检束,勿贻后悔。”孙曰:“我之内侄,卿之犹子也,长幼自有各分,何检束之有?”既来,非他,正曩日挤身岩下之姣童也。孙大骇,回念前事,深自局促。而少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孙始而安之,既而昵之,已而渐生狎亵,觑隙骤接其吻,少年惊怒曰:“狂奴故态,一毫未悛,岂有作人尊长而不自庄重如是者哉!”复力挤之,踣于案下,少年怫然而去。女至,见之,忿恨良久,徐乃叹曰:“徒费周张,酸子尚足与言性命事哉!”遂不辞而行。一切器物,不见人取携,一霎化为乌有。孙与少年接吻时,觉异香入脑,衣上亦有香气,数日不散,渐归两腋,遂患愠羝,终身不瘥。

  闲斋曰:

  “狐性本淫,无足怪者。老狐何所图,而必欲以女嫁孙,以成其私奔之志,岂亦爱忘其丑,若知子恶之故欤?然女固不贞,而男又何洁也?是知世之好为龙阳、以巾帼自甘者,虽雄狐之不若矣!”

  兰岩曰:

  断袖之癖,人或有不免者,独怪孙生,始以轻薄致坠岩下,甫得救援,复生痴想,即有如此立志送女与人之老狐。得以大享坐食之福,亦至幸矣。乃于正宜庄重自持之时,忽尔故态复萌,顿忘愧悔,亦可谓不足有为者矣。卒为狐辱骂,而素所钟爱者亦弃之而去。身患恶疾,何以为人哉!丈夫也,而见鄙于妻子,已足羞矣,况异类耶?

  梨花

  京师时雍坊,有以十岁女来鬻者,孝廉舒树堂以钱三十千得之,命名梨花。既长,艳丽无匹,淡汝浓抹,靡不相宜。小草闲花,随意簪之,皆堪入画。诸女眷效之,百不一逮也。性且慧黠,一家怜爱之。

  舒有女,幼字先达德公次子。及出阁,舒以二女奴为媵,梨花与焉。其一名春棠,亦可儿之殊色者。舒女则偏爱梨花,而公子待之尤厚。屡欲私之,奈梨花防维綦密,虽欲申以游语,亦不可得。会德公考满,擢粤西某郡守,携眷南行。予友恩茂先,与德舒二公,皆亲戚也,荐金华尚介夫入德公幕。阅三载,公迁粤东监司。冬十一月,介夫因事入都,委装茂先家,朝夕晤对,所在人情风土并德公家事,在所必谈。偶询及梨花,则曰:“司宅门久矣。”茂先曰:“言梨花耶?”介夫曰:“正所谓梨花也。”曰:“然则何云司宅门?”介夫曰:“梨花之事,新奇怪异,骇人听闻久矣。君为德府至戚,岂尚未知耶?”茂先愕然,急叩其详,介夫曰:“此下酒物也,不可浪言。”乃拨火煮酒,拥炉促膝,备述其事。茂先攸而惊,倏而笑,倏而咋舌,倏而拊髀,盖事既新奇,又介夫善为戏谑,故不能不为之色飞肉动也。

  先是德公之任粤西也,目张家湾买四舟,公与夫人居一,介夫居一,仆从居一为庖厨,其一则公子夫妇及梨花、春棠也。行则鱼贯,泊则雁排。一日,暮宿吴城,月明如昼。介夫苦热,五更,复起纳凉,彼时群动昼息,忽闻第三船有款款启窗声。疑为暴客,潜起窥之,见一女子出船边,立而溺。虽隔两船,而月光朗映,阳具仿佛甚伟。审谛女子,则梨花也,心窃异之。第念梨花十岁至舒家,此时年十八,昔在茂先处,识之最熟,讵有假借?顾船是公子之船,人是梨花之人,而阳具则又居然阳具也。此疑团终难打破。

  次日晨餐罢,冥测于舱中。公有老仆张姓,独坐桅舱,喟然兴叹,自自讼曰:“行年六十,不为小矣,何见所未见之事,总无了休也!”介夫怪而诘之,张曰:“稚子康儿,年小而诡大;丫头梨花,人雌而声雄。此吾之所不解也。”介夫曰:“汝老成谙练人也,予有所疑,质之于子可乎?”张问是何疑事,试言之。介夫视无人,低语夜来所见,张闻之,惊曰:“吾固疑之矣。何不白诸吾主?”介夫曰:“意欲白之,但自念作客依人,不宜预人闺阃,故默默耳。”张曰:“噫!是何言也?先生不早言,异事出矣!”介夫曰:“予意先白公子,何如?”张曰:“然,吾即往告之。”是夕舟泊青山,张请间,谓公子曰:“二爷知家中有妖怪乎?”公子笑曰:“何作此语?”张曰:“妖怪不远,只在二爷船上。”且因耳语其故。公子大骇,入船隐叩细君。细君结舌瞠目,良久乃叹曰:“怪底守身如处子,且十八九岁,天癸未至,今若此,复何疑哉!”公子呼梨花诘之,赧然不应。公子闭门验之,梨花极力抵拒。公子乘隙探手胯间,则垂垂者已触指翘翘矣。公子大怒,缚而献诸公,公不胜错愕,作威以究其原,刑具排列左右。梨花大惧,始涕泣吐实,曰:“曩岁迫于饥寒,父母鬻子谋朝夕,是时女价十倍于男,故作此弊,以求多售。今既败露,罪当九死。第自反未为非法,祈全蝼蚁之命,当图衔结之报耳。”公怜其情,且辨其果系童身,竟曲宥之,并命剃发改妆,更名珠还,以志其异。举舟之人,莫不叹异。

  公复使送介夫验之,并折简晰之曰:“不意奇闻创见之事,出自本衙。所谓梨花,果桑茂之流亚也。幸童身如故,庶免株连。兹送其人至,请先生相之。所以必欲先生相之者,非谓魑魅魍魉,不能逃于秦鉴,盖欲先生解惑。倘异日举以告人,赖此解嘲,勿致东西南北之人,归德某以帏薄不修之罪也。”介夫笑而验之,戏语梨花曰:“勿怪南人多事,吾乡风俗,雄者可雌之,今子雌而化雄,正阳长阴消之候。予之有施于子,不可谓不厚矣。异日将何以报不彀乎?”梨花面 颈赤,羞涩莫容。介夫赠以双履及香扇,报公书曰:“儒生眼界不广,赖珠还以扩充之,亦南行之幸事也。童体的确,尤足感甚,非公至德,畴其能之?是知事不足怪,可怪者,见怪之不怪也。”公见书大笑。至任所,以其颖慧,命司宅门,颇能了当,公宠爱殊甚。张仆无子,公使认为假子,且以春棠妻之。公子固少年好事者,于花烛之夕,隐身窗外窥之,谓绰约灯下,绝妙一幅折枝图也。今已抱子矣。

  茂先神驰者一晌,又问:“龙阳君伎俩,介夫亦当识之否?”介夫笑曰:“其人方雄,君又欲雌之也。”相与拊掌而罢。茂先作《梨花开》四绝,寄示公子,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用成句恰妙。公子和韵报之,诗不具载。

  闲斋曰:

  梨花假女妆而守贞如处子,如其果女子,必非淫乱者,其得拥美妻,获厚利,去祸而就福也,固宜。

  兰岩曰:

  假女则艳丽无匹,还男则事事精当,梨花诚奇人也。尝见司宅门者,袖金入橐,茫然不解一事者多矣,几何不对梨花而愧死!

  香云

  零陵乔氏子,少孤贫,失业,依外舅为操舟,尝往来于襄汉间。会载数估客下荆门,过黄金峡。滩险,日暮不敢发,泊舟古戍前。舅命乔入山伐竹,迷不得出,傍徨殊甚,瞥见一媪,年约七旬,杖藜蹩躄,循山径而西。乔追上之,问何处可达江岸。媪笑曰:“江在东,郎向西,乖迂极矣。吾视郎嫩少年也,日暮途穷,虎狼将盛,欲归可乎?姑宿我家,明日晓发可矣。”乔心悸已久,闻言窃喜,佯以不便造次为辞。媪挽之行,曰:“言不由衷,令人倦听。”

  于是携入深山中,迤逦十余里。至其家,背高山,临巨涧,营窟而处。媪叩扉,呼香云,一女子出应,则二八佳丽人也。色茂开莲,香逾散麝,见客羞避。媪曰:“儿又作态耶?小郎失路至此,若无一盂胡麻饭以啖之,殊缺地主宜。且儿常常有嘱,既作承受人,讵可吝心力?今幸物色得此蕴藉郎,可息肩矣。”云益羞涩,避室中,不复出。媪笑向乔曰:“娇养惯,一见生客,辄作儿女态,幸郎无介意也。”乔谢不敢入室。室皆穴山为之,甚精洁。止三间,中一间为客坐,西一间垂墨花软帘,为云之闺闼,东一间起炉灶,具刀砧,庖厨也。纳乔坐,自入厨炊黍和羹,款洽臻至。问媪何姓,答以姓古,孀居十六年,止生一女,名香云,未字人。此居于此,今有缘与郎晤,奉屈暂就厨中宿矣。乔曰:“假一席地足矣,何敢望厨?”至夜分罢谈,乃宿焉。

  翌日早起,请见古媪,将辞行。立帘外扬声致词,不应者良久。又言之,始闻香云应曰:“娘有事早出,想便回矣,请稍候。”其音清锐如雏莺之啭,听之生怜,乔诺诺默坐,神为之荡。

  居无何,忽见古与一媪一女,亦若母而女者,偕来,且扬言曰:“香云儿,汝杜姨同汝八妹来矣。”乔急避席拱立,不敢仰视。杜伫立审谛,向女郎曰:“果好一波俏郎!尔古姨真巨眼也。”女郎亦目之,含笑入室,谑云曰:“姊大无礼,娘为谁来,乃不出迓耶?”不闻云语,唯闻低笑声。杜寻亦入室,笑曰:“为甥女事,致我披星浥露来此,心急步迟,越山崖仄径,失足颠踬,几堕落上宅牛阹中,微汝妹顾扶,老身齑粉矣。汝将何以谢老身?”嗣闻云带笑小语,似候起居者。杜旋出见乔,问曰:“郎尊姓?妙龄几何矣?”乔曰:“青年十九。”杜曰:“长二岁,正相当也。有父母兄弟否?”曰:“皆亡。”“娶乎?”曰:“未。”“业何事?”曰:“为舅操舟。”杜曰:“少年孤子,身可寄也。食力踝跣,业可弃也。主人古姥,老身之姊也,有女香云,老身之甥也,淑资丽质,郎已目睹,无更赘词。古姊唤老身作冰上人,欲赘郎为半子,能降格相从否?”乔骤聆之,阴喜过望,而口呐不能措一词。杜笑曰:“无可疑也。”亟请古媪上坐,令乔拜之曰:“即此是聘。山家无所忌,嫁衣完,便可成礼矣。”是夕欢饮而罢。

  次日杜归,留女伴香云,代制衣履。刀剪之声,终宵不绝,数日悉备。杜复至,张筵设宴,大会亲戚,来赴者接踵,尽属粉白黛绿,少妇老妪,而无一男子。欢笑哗然,竞为谐谑。更可异者,列筵十数,屋不更广,益不觉隘。既合卺,女郎把盏饮云曰:“杯儿双双,今夜作个新娘。”饮乔曰:“杯儿对对,今夜莫须死睡。”乔、云皆不禁失笑。杯未干,女郎曰:“此余酒将何以发付耶?”乃自饮之,笑而出。约三更,众客始散,女郎复启帘谓云曰:“姊好为之,三日来瞊时,再为我说项也。”言讫,吃吃笑而去。自是乔与云,鱼水其乐。胶漆其情,将谓终老是乡矣。

  逾月,古媪寝疾,杜携女郎来,候坐未安,忽有人传报上宅:“小娘子亲来问姆疾。”杜与女郎颇遑遽,急走出迓。云匿乔于厨,亦整衣趋。乔不知是何贵客,潜窥于窗。见朱茀绣 ,驻一小车,女奴十余辈,拥一女子出自车中,素面画衣,非常艳丽,酷似画工所绘仙女,年可十五六。杜与女郎及云,咸跪路侧。女子曳杜起,曰:“姆亦在此耶?”杜曰:“知主姑眷念老乳妪,闻其疾,必劳玉趾,故率翠翠预候于此。”乔始知女郎名翠翠也。翠与云,亦再拜起居。女子曰:“起。”云侧行左辟为导。女入室,握姑之手而问曰:“姆病户绮窗,广阔如大厦,几榻悉白石为之,器玩珍奇,位置精雅,名花异卉,罗置栏前,实天辟之洞天福地。侍女曳罗绮者,数十百人,莫不妖冶,顺承指顾,争先恐后。乔为禁锢,日供役使,且女子性严,稍不称意,辄施鞭扑。此间不乐,日思云而无由得面也。私询诸女,主姑与香云名分若何,皆笑而不答,愈滋疑惑。一日值女初度,乔见亲戚来拜祝者,咸执婢妾礼。杜、翠亦在,不敢复与乔语。有顷,古媪与香云亦至,与乔相见,各泣数行下。女子出见之,怒曰:“淫婢逞媚,尚恋恋旧情耶?”令侍女褫其衣,缚之树上,既而曰:“今日有庆,不便刑人,俟明日当行死耳。”诸亲战栗,无敢出一语以求宽者。乔中心痛绝,前往觇之,云泣曰:“郎独不能舍身见救乎?”乔大痛,手缓其缚,窃取故衣衣之。适林外有将主姑命,呼乔者,云遂遁去。女侦知之,愈怒,鞭乔数十,血流被踵,古大哭曰:“主姑杀老身矣。老身何负于主姑?乳哺之情纵不念,独不念扈十郎肆恶,老身横蔽主姑,以头撞十郎腹,夺取玉如意,免主姑于窘辱时乎?奈何不赦小过,致人骨肉生离!香云纤弱,即不饱狼虎,亦必为强暴所污矣,岂不痛哉!”女亦怒曰:“老魅尔何知!行且索尔死!”古哭叫,语侵女,亦不少让。女怒甚,复欲逐乔,乔折伏不起。女怜之,气稍平,问知过能改乎?”乔曰:“改矣。”“尚思香云否?”曰:“虽死九幽不忘也。”女不意其出此语,为之咋舌,移时乃叹曰:“痴儿郎知义者也。”向古媪慰谢再三,即使人分途求香云,得者赏一术。群女欢跃争往,古始止涕。

  翌日,一女走告曰:“香云走匿山谷中,为扈十郎所得,逼欲污之,不从,锢石室,不与饮食已一夜矣。”古媪闻之,泣曰:“吾儿贞烈,必不辱身,然而命蹇,何遭沙叱利之多也!”盖扈十郎者,女之表兄也。女使杜媪往索之,十郎曰:“欲释香云不难,主姑须自来易之去。”杜大怒,还述于女,女怒极,乃仗剑跨白鹿,诸女皆短衣持兵以从。命乔与翠翠,伏林内为疑兵,亲往索之。

  十郎腰弓矢,挺画戟,护卫甚众。兵刃既接,两军大开,十郎勇甚,诸女力不敌,各鸟兽散。女急退,鹿中流矢死。女被发徒奔,身被数创,失其双履。蹶不能兴,适乔奔至,负之以归。诸女亦渐集,无不心胆堕地。女大恸良久,感乔之德,呼之以兄,饮食器用,皆与己等。复聚众谋雪耻救云之举,众曰:“勍敌不可当也。”独翠翠进曰:“彼强我弱,非救助不可。欲求功,非太君来不可。”是夕,即使翠往。夜未央,翠返命曰:“太君来矣。”女率众跪迎,乔亦从众。太君亦曲背一妪耳。女泣诉致辱之由,太君曰:“有太婆在,儿勿气苦。”亟探袖,出一囊,呼翠至前命曰:“可将此往贮十郎。速与香云偕来。”翠诺而去,一饷时与云俱至,手提巨囊。开之,闯然一黑雄狐,觳觫而出,俯伏于太君之前,岳岳若乞哀状。太君呵之曰:“堕孽子!尚未克洗髓伐毛,辄尔堕落耶?不念尔祖,当亟殛之!”狐叩头谢。女子前,以鞭鞭之曰:“恣戾奴!平日赫耀之势,之态,今胡不肆耶?”太君止之曰:“儿休矣。老身必痛惩之。”又曰:“儿居此,终非了局,曷不举族从我?香云与乔郎,彼有夙世缘,未可摆脱,且听其去。伊母姑留我处,俟之三十年后,当大归也。”香云顿首奉教。太君赐乔名曰复。命驾先归。女赠乔、云甚厚,束缚辎重,令侍女护之先往,己乃与古杜二媪并翠翠送乔云出山,临歧泣别,然后归。

  乔携云之襄阳,出资造舟,名“满江红”,专载游宦,以走江、黄、吴、楚。一日,载某太守公子并眷属之江南。住舟汉口。云偶出汲,为公子所见,迷惑失志,伺乔不在,密遣二女随侍,将吴绫越缟,往说云曰:“公子年少情多,富贵有权势,所谓炙手可热者。今艳子之貌,降心俯就,不惜珍宝之物,委贽于子。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子不从,则祸不可测;从之则珠翠环绕,锦绣纷披,饱粱肉而厌珍馐,一生吃着不尽。讵若作舟子妇,衣粗食淡,埋首舱中,何啻明珠暗投哉!且子不闻乎,守经者立身之要也,通权者处世之方也。譬彼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而络其口,穿其鼻,人得而左右之矣。今以势论,乔,马牛也,公子,人也。欲不为强驭,可得乎?惜子怜子,故陈利害于子,唯子图之!”云嫣然曰:“贤姊之言是也。公子风韵都美,儿亦慕悦久矣,幸即借二姊为羔雁。今夜人定后,请扣舷为号,可谋一会矣。”二婢大喜,归炫其能于公子。公子喜欲狂,重赏二婢。

  至三更,举舟鼾寝。公子起坐不定,如鹿撞心。侧耳静听,移时果闻扣舷声,止而复作。急启窗纳之,果云也,不衣而至。公子此际,如在梦境中。不暇一言,即与狎匿。云忽惊,叱问何人,公子兴方阑,俯身若罔闻者。云又惊叫,家人惊起,疑有盗贼,执烛入窗,见二人赤身卧地上,烛之则公子与其妻媾耳。咸避去,夫妇赧然者久之。问妻何故赤身自窗外来,妻曰:“我在后舱睡熟,实不解何由到此也。”公子羞且怒,执乔送太守,谓其以妖术惑人。太守不明,锻炼成狱。

  乔居犴狴,方痛覆盆,而夜半云忽至,手拂械锁,械锁自脱。携之出狱,人无见者。遂流寓南昌,仍为富室。二年间,有巨舟二十余艘。江楚操舟人莫不健羡焉。云从乔三十年,常如十七八岁人。生二子一女,女美丽有母风。乔乘间问云出处,云曰:“初不遽以诚告君者,恐君以异物见弃。亦既抱子,似亦无害。”因自言是狐,所谓主姑之女子,亦狐而为一山之主者。杜与翠与诸女子,皆狐也。唯庆君则天狐矣。乔始恍然,后渐泄于人,有求见者,云有见有不见。而见者辄自颠倒,云恶其聒,再迁于夔州。

  一夕,方坐话,翠忽至。乔云惊喜,降席而拜曰:“翠姨别来无恙?”翠答拜曰:“离别几何,乔郎须髯似戟,且就斑白矣!旧时风采可复再耶?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痴猿觑镜,不能自识,譬夫以水和土,见日则燥,重为垩焉,非故物矣:何如金石其质,历劫不变者乎!人而无人道,是谓之陈人。人道者何?性命之原,不汩不没之谓也。夫泰山之□穿石,单极之□断干,渐靡使之然也。形骸情识,人之□、□也。此生不卒万死,非终也。子不见夫墦间之瘗者乎?路人过而伤之,伤之者,非徒伤也,伤其终不免于是也。虽然,沧桑之变,彼恶知之?是累累者,数十百年后旋夷为都邑,旋坎为洿池,旋祀为坛灶,及为井墓。其循环往复,鸟有穷期。而其间之穷期,已无穷矣。凡此宜各自努力,人不能越俎而代之庖也。闻子在山中时,泊焉而无求,又能于屏风上行,质美若此,胡自弃之!”向云曰:“姊从乔郎数十年矣,宁吝所得,不一唤醒乎?”云曰:“奈其五内俱浊何!”翠曰:“不然。金注瓦注,固有不同,而其为注则一也。”云太息曰:“庄则不亲,狎则相简,虽有巧匠如工倕,但缩手袖间而已。”翠惨然而为之下泪,乔亦郁郁。是夜云伴翠宿于内寝,翌日向午不起。乔呼之不应,大疑,排闼入视,已失二人所在。举家惊扰,乔大哭,靡日不思。

  乔年八十余尚健,二子生孙,孙又生子。女适诸生某,亦弄孙矣。每隔五六年,云必来一探。又三四年不绝,容色终不少减。亲戚初面者,往往母其女,而女其母焉。予于乾隆庚午岁,从先祖父从三秦入七闽,路经武昌,月夜沽酒,聚舟人而饮食之,俾各述见闻,离奇怪诞,舟人共举此事,争说纷纭,且指江上一湘船见告:“此即乔家物也。”

  闲斋曰:

  世间尤物,得一可以倾城。乔以匹夫落魄,寝处诸尤物之间,卒至富豪名,以寿考终。其操持必有大过人者。翠必欲引而登之长生之域,亦婆心太挚矣。

  兰岩曰:

  乔业操舟,已属微贱,且无闻其有出类之才,其五内俱浊不待言矣。云何钟情至此?而主姑与翠翠,亦大有不能忘情者,岂果乔为情种耶?抑云喜其诚笃,可托终身乎?我辈不获有此奇遇者,殆择术之未精欤?五内之未尽浊欤?吾观香云事,而慨然矣。红丝系定,何啻千里之牵;破镜重圆,终作百年之合。偶参色相,致醋海淹断蓝桥;忽起干弋,令妖气生于内境。以德报怨,乔与女翻成附体之缘;祛死复生,翠与云永享飞仙之乐。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龙化

  李高鱼枕碧山房,壁挂古剑。一日大雨雷,瞥见一黑物,长尺余,细如线,后一红线逐之,自窗凌空而入,绕室飞行,俄延壁上,穿入剑鞘中。即闻戛戛作声,旋出旋入,无所阻碍。良久,忽又飞出,蜿蜒空际,甫及檐,霹雳一声,屋宇震动,红光烛天,不及察二物所至,唯见窗下落鳞数片,酷似穿山甲。取剑视之,锋刃尽穿小孔,密如虫蛀,鞘亦如之。或曰:“此龙之变化。”想当然耳。

  李 翘 之

  石商李翘之,名林魁,五台人。其微时为石工以食力,尝与同行者十余辈,往村中观剧,二更始归。际晦日,夜黑如漆,正苦迍踬,忽山川大地放大光明,迎面十余里外现一菩萨宝相,高可数十丈,衣纹璎珞,灿若云霞,月面星毫,靡不华采,映彻世界,尽如琉璃。李且瞻且拜,口诵佛号不绝。顷之始隐,询之同人,悉蔑之睹也。

  李今年已望七矣,性正直,无私曲,重义气,好施与。初入都,即受知于大司农涂勤恪公,得为大工石商,致富数十万。公薨,李感恩不忘,岁修墓道。李以德报,为今人中之古人。二子亦岐嶷。天报善人,理自不爽。宜其于稠人之中,独瞻法相,非福德兼厚者,又乌得有此?自言有德必报,非沽名,行其所安耳。

  兰岩曰:

  此李心地自放光明耳。菩萨何来,独示之以宝相哉!人能洗心涤虑,自去其污,何处非菩萨宝相,琉璃世界耶?

  洪 由 义

  洪由义者,靖远协汛一洚子也。性慈善,喜放生。暇时坐黄河畔,见渔人起网,凡所弃小鱼细虾暨螺蚌之属,悉拾之投于水中。积数年不倦。

  一日渡河,失足落水,随波逐浪者十余里,昏迷间,觉有人捉其臂,拖至一处。视之,则身在一大门下,四面黄水如壁立,门前二石赑屃,大约数亩。洪大骇异,方怀惑间,门忽启,见紫衣纱帽者二人,出谓洪曰:“可亟入,勿惧失仪也。”洪从之,至一广殿。殿上有贵人,年可四十许,衣冠奇古,左右侍从甚都。洪蒲伏阶下,贵人劳之曰:“汝大有恩于我部下,不但脱汝难,且当少为润泽。”因命取一珠,大如豌豆,赐之曰:“此如意珠也。握之凡有所需,无不如意。三年后可见还也。”洪唯唯拜赐,贵人仍命二紫衣吏送出。二吏嘱闭目。但闻波涛汹涌之声,顷刻而息,徐开其目,则已脚踏实地,而二吏失所在矣。珠犹在手,遂秘之以归。归则家人已成服,相见各惊疑。洪绐以得抱枯木,故不致死。家人喜而信之,乃释服。

  洪素喜樗蒱,得珠后,重与其徒博。分明枭色,呼之,皆成庐雉,于是有博必胜。家业渐丰。适奉官之西安。西安为省会之处,汉唐故都,俗尚豪华,人情奢侈。王孙公子,肥马轻裘,一食万钱,一掷百万。洪侧身而入,掉臂而前,自午至晡,腰金百镒。旁观者但挢其舌,当局者徒热于心。满载而归,遂成巨富。为长子捐官,次子纳监。始以得珠之事,告其妻孥。愈以放生为务,由此河上人,称为洪善人。五原称富室者,推洪为巨擘。三年后,秋夜方寝,梦见前二紫衣吏至,曰:“瓜期届矣,珠当见还也。”洪跪而奉之,既寤而珠已失矣。后洪寿至期颐,无疾而殁。予在靖远时,洪之孙已五十余,犹为富家翁也。

  兰岩曰:

  凡人意之所在,无不如愿以偿,不必功名富贵也。斯如意之最为难耳,乃得珠后,徒事樗蒱,以毕三年之愿,志亦小矣。虽然,人苟巨富,凡所欲得欲为者,无不能。洪可谓握要以图哉!

  某僧

  铭镜石三为予言:佑圣寺无凡上人,有弟子某者,少年韶秀,有人诱之为龙阳,某亦不拒。上人闻而责之,某曰:“然则不可乎?”上人曰:“如之何其可也!此间不可复居矣。”曰:“去之可乎?”曰:“可。”曰:“承师命。某日当行耳。”至日,房中寂然。视之,已化去矣。

  兰岩曰:

  浑然天真,洞然大道,此僧来去自如,人己无间,何毫无窒碍耶?

  邵 廷 铨

  江右峡江县,濒江有周瑜庙。颜曰:“巴丘古迹。”庙中旧有厝棺,尘封已久。天台邵□为临江府经历,三年考绩,授峡江令。在县两月,政声大作,其少子廷铨,妙龄韶秀,性恬淡,所至则多流览。爱郭外江山,白诸□,筑瓦屋数椽于周郎庙西,编竹为墙,辟畦莳花,为肄业之所。与邑庠边、魏二生相莫逆,暇则相寻往来,不间晨夕。

  会边生秋闱获隽,廷铨往贺之。殢酒而返,日已曛暮。柴门外遇一女郎,恣态妖娆,纤秾合度,衣裳缟素,绰有余妍。廷铨心为之荡,趋而鞠之。女娭光眇视,羞涩不支。廷铨指门内曰:“此即僻居,可以少息。睘睘日暮,窃为卿危之。”女作色曰:“少男处女,踪迹悬殊,何物书生强来饶舌!苟非缞绖在室,凡百隐忍,亟当白诸家人,股拆鸡肋矣!”言讫,怫然而去。

  廷铨大惭,入坐草堂,嗒若丧偶。馆童已入黑甜,方冥想间,忽闻扣扉声,止而复作。廷铨骇愕,蹑下下阶,潜从篱落下窥之。仿佛日暮间所值者,不觉喜出非望。即启扉,女款款入,辄嘱阖扉,相携入室。廷铨揖之曰:“卿弃我如遗,以为去如黄鹤矣。何故却回玉趾,重辱草堂,得勿与家人密计,问罪小生耶?”女嫣然曰:“儿纵忍人,何遽出此?适间唐突,聊以相戏耳。固将入城,途远莫及矣。向荷关切,虑及孱弱,故万不得已,欲托一宿。未稔果肯假一席地,度此一宵否?”廷铨大悦,曰:“万一不至,尚欲追而访之,况飞琼自降耶!”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中,鸡再鸣,乃揽衣而起,临去谓廷铨曰:“儿故近村曹氏女也,父母远宦黔中,儿因病独留,家中更无人,止一乳媪执爨,聋且聩,不足约束儿。君苟不弃儿,请自今暮来朝去,当徐与君计长久。”廷铨敬诺。送之门外,叮咛数四,唯恐爽约。女设誓而去。自是靡夕不至。

  廷铨既被蛊惑,形神改常。边、魏二友疑之,私询馆童,童曰:“即不见问,亦将告曰。公子半月以来,饮食消减,日近尪瘠。诵读皆辍。日方晡,即闭门作休息计。每思密禀主人,未遑入城耳。”边曰:“汝但留意侦之,稍有见闻,亟来见报。是宜秘密勿泄!”童受计,是夕即于树下故作鼾睡,俄闻笑语声间作于房内,潜起密觇之,则见廷铨于床上拥一红衣骷髅,戏谑灯下。骷髅亦拥廷铨,忸怩作态。童大怖,缩颈而退。次日,告二生,二生惊曰:“讵有与枯骨缠绵而不置祸害者乎?谊系朋友,知而不谏,非义也。汝姑勿泄,吾等自有处置。”

  适同社刘生,客粤还,边、魏约廷铨为作软脚局,羞鳖焉。魏下箸细咀其骨,而熟玩之,曰:“异哉!鳖骨非禽非兽,又不同他水族,具肉与裙,尚不美观。况余此白骨,奚足恋恋!”边曰:“恋恋者,恋其美也,美去何恋?”廷铨曰:“不然。千金马骨,骏安在乎?正以见骏骨如见骏马耳。”廷铨无心酬答,机锋恰与二生相对。相视默然,谓其不可谏。

  乃密白邵令。令大惊,曰:“吾儿年少,气血未定,郊坰荒僻,不可以久居,二兄速叱之归署,庶绝大患!”边曰:“促公子入城,计良得矣。第鬼即不克甘心于今日,必将肆志于将来,非所以除害久远也。莫若稍缓旦夕,某当与魏兄密查出处,得其踪迹而后除之,所谓公私皆利,一劳永逸之道也。”魏曰:“不可。公子此际利害,间不容发,不急为之救,乃又虑及未然,兄之计,无乃左矣。”边笑曰:“兄所谓梦醒索烛,畏黑不睡者也。公子被惑半月,未致委顿,岂争此一夕哉!”邵曰:“边兄独见其大,吾何忧哉!此事一以委兄,愿假兄白马金鞍,并干办十人,听兄指挥。魏兄率六人为副,以善其后。

  边慨然自任,饭仆秣马,日晡而往,共伏林间。预约馆童,令其为侦,伺鬼至即报。漏既下,馆童坌息来告曰:“至矣!”边部署已定,各止其所,亲偕馆童至窗下,窥之,见廷铨与鬼方检点就寝。边却回,招众共伏门外,待至鸡鸣,隐隐见柴扉轻启,廷铨送一女子出,旋阖扉而入。边潜尾女子,径冉冉入周郎庙,边还告众人曰:“彼巢穴应在庙中矣。”即命燃炬持械而往,庙中空无所有,唯一黑漆棺,停庑下。发蒙视之,榜曰:“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访诸居人,佥曰:“厝此二十余年矣。无有主者来取,实不知其作祟也。”边使人驰报邵公,邵亲至,开棺验之,衣色正符所见,头面余白骨,独二目炯炯不变,凹处渐生新肉。枕畔有白玉尺,方识为廷铨珍物。邵惊叹曰:“若此殊异,哪得不妖。非边兄,吾儿死为鬼婿矣!”亟令积薪焚之。日高始尽,臭达数里,尸啾唧有声,自此怪绝。廷铨被促归署,心殊怅悒,及备闻其故,始生惧焉。不敢复作痴想,后得第,官至郡守。边亦历仕至方伯焉。

  兰岩曰:

  拥骷髅而为佳丽,世间宁少此人哉?但只觉其美而不知其恶耳。嗟乎!蛾眉皓齿,转盼成空;断陇荒郊,凝思莫释。天壤间痴情人能自解哉?一夕欢娱,酿成粉骨碎身之祸,此女亦不智矣!

  卖 饼 翁

  阁学某先达,龆龀时,出就外傅。每过市,辄就一卖饼翁,市胡饼数枚,怀之到塾,习以为常。一日,复往市饼,翁忽罢业,留公坐而谓之曰:“吾观子神气清明,非凡品也,会将有一事奉邀,能从我乎?”公曰:“何事?”翁曰:“请留此宿,至晚当自知耳。”公自分幼少,稍迟归,老母且倚阁望,讵容外宿,因辞焉。翁叹曰:“我固知子不能主也。然亦缘分使然,聊言之耳。”

  次日,公早过其肆,见多人环观如堵,不解何故,挨入视之,则卖饼翁死矣。不觉心为之恻,归告于母,并述畴昔之言。母叹异,未尝不以未赴其约之为深幸也。

  迨后十余年,公及第,入翰林,给假归祭,泊舟于江浒。公偶上岸闲步,不觉行远,蓦一人自林间来,呼曰:“太史公别来无恙?”急识之,则卖饼翁也。讶曰:“叟哪得在此?”翁把公臂坐树底,笑曰:“想君必谓我为鬼物矣。吾明告君,昔吾所以约君者,以君有仙骨故也。惜君俗缘未尽耳。彼日夜静寝未安,闻市头来往无停履,起窥窗隙,见鬼神其形者甚夥,除道相戒:‘真人赴岳庙,不可怠慢’,云云。予时无所顾虑,潜出后门,由僻弄迂路至庙,庙前虚阒无人,殿后亦无所见,唯一丐者,鹑衣鹄面,当阶鼾睡,呼之不醒,但闻嘘声啡啡,知其有异,长跪其旁以伺,良久始觉,问何为,予稽首称真人,丐大怒,辱詈百端,予敬谨如故。丐起身且骂且去,予随之。绕出庙后,骂愈厉,予终不少却,丐乃辍骂,纵步如飞,予亦急走相逐,不离跬步,力亦不少乏。指顾间,入一深山,丐攀附滕葛,步履如猿猱之捷。心无退悔,颇能及之。至极巅,路穷只一独木略彴直接对山,相对约数丈,下临绝壑。丐回顾曰:‘子之诚,我深喻之,至此可以止也。’予应之,曰:‘上天下地,悉请相从,岂肯止此?’丐复怒骂,径履木而过,予力揽其裾,与之俱,丐极力携挤,不觉失足堕涧中,予大呼,腾掷一跃,而登对山之顶,回首俯视,见自身僵卧涧下,而亦失丐之所在。恍然大觉,一刻山川大地,千生万劫,尽皆莹照,瞬息都过,唯留此心在腔子里,非真非幻,是幻是真。天已向晨,志所入山,则黄山也。自此一身轻捷,任意飞行。今得相逢,亦异数也。”

  公知其已仙,泣拜求度,翁曰:“尚非其时也。君于名场中,官可二品,唯‘躁进’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志之志之,请从此别。”言讫,跃入江中,履水如平地,转瞬而逝,唯剩江心月白,一望无涯。公徘徊怅悒,望洋则叹。仆从来觅,默然归舟,神往者屡日,讫今于酒樽茶灶边每举以告所亲云。

  兰岩曰:

  无修炼法,无丹鼎药,倏而成仙,何其易也!予意此翁亦老死耳,魂游天外,惚如有所遇,非真有仙人引之入山也。不然或先达午倦,思想成梦,与蕉鹿等耳。天下事当作如是观。

  苏 仲 芬

  苏太学桂,字仲芬。肄业入都,为王给谏西席。王寓近梁家园,虽属外城,地极荒僻,王患门户逼侧,裏居近市,欲别觅数椽以居子弟。适坊间有空宅一区,扃键以求售者,相隔仅一街,王喜其密迩,乃以百金易券焉。辟荒除秽,垩壁糊窗,又费数十金,遂焕然以新,俾仲芬及一仆一僮移居其中。王子弟朝往暮还,从仲芬讲贯,宾主甚便。或有言宅素凶者,仲芬曰:“我不信怪,怪何由作?勿多言徒乱人意也!”

  居无何,娇异渐兴。一日薄暮,仆自市沽酒归,见一曲背媪,目赤而多泪,自厨下出,指顾间已泯形迹。又一日,瞥见一老翁,戴软檐白毡帽,独立庭中,负手看月,长不及三尺。仆大声叱之,则隐。僮间亦遇之。独仲芬无所睹,愈咎其谬妄。会乡试,仲芬率其仆诣国子监录科,约三四日方得出城,唯留僮守宅。

  时当七月,炎暑未消,僮支扉作榻,当户高眠。夜半时,睡初觉,闻庭中有女人笑语声,不禁毛发如磔,蝟缩衾中,唯露一耳在外,以察动静。惜为板壁所隔,听之不甚了了,间闻数语,颇明晓者,云:“鬻酒熟矣,我不谋今夕为婢子服役,并致老子夤夜奔驰。适我与十一妹出溲时,渠哆口坌息,尻高于首,诘其故,始知为婢子,往市鸡子,为沙回子家狪犬所逐,坐此狼狈。十一妹不情太盛。”转憨笑不止。“我家阿连大不平,行当与婢子较论矣。”随闻群笑声。又闻一女子骂且笑曰:“淫婢勿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尚敢如此喋喋,我等当醵金奉谢!”旋复有应答者,声音清锐如燕语,模糊不复可辨。直至五更始寂。僮瑟缩畏耸,浃体汗流,一夜不寐。翌日逢人则述之。

  王之侄皆少年好事者,闻之,伪请于给谏曰:“苏先生入城,馆中只余一僮,曾嘱予弟兄暂就彼宿,以防不虞,用是请命。”给谏许之,二子喜跃,并襆被以往。饮至夜半,始就枕席,假寐达旦,毫无所闻。次夜亦然。苏已出城,之二子乃移去,遂亦以怪异为谬,共相非笑,再告,亦不信矣。

  越二日,仲芬夜间苦热,起坐榻上,恍惚隔窗纱见一人步履院内。疑是僮仆未寐,初不以为意,俄而缓步近阶,徘徊月下,仿佛戴髢,如蜂之就窗。潜谛辨,是一女郎,衣轻绡,蹑高履,丰姿袅娜,已足销魂。继而侧身回睇,倾绝人寰。仲芬目眩意迷,马腾猿逐,心知其异,而不克自制。女睨窗而笑曰:“何物书迂,蓿盘甫彻,乃便窥人家闺秀耶?”仲芬应声曰:“蜂蝶苟无花香勾引,狂浪何为哉?闻子挠我仆僮久矣,今既遂披睹,盍入斗室,一示玉容,则书生虽死应亦得好处也。”女不答,但嗤嗤笑之以鼻,款步而入。秋波流慧,娇媚可怜,窃意西子南威,不是过也。仲芬揖坐榻上,调冰水,剖沈瓜以进。女著藕色罗衫,如薄雾笼花,玉肌依稀可见。碧纱裙下,见粉光馯馯。挑灯睹之,则跣足曳朱履。仲芬以游语入之,曰:“古有赤脚婢,卿岂其流亚欤?”女冁然曰:“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古美人未约足时,畴不如我,汝第未之见耳。”仲芬戏捉一足,谛视之, 跗丰妍,底平指剑,长止六寸,扑鼻作异香。心大动,突前拥之,女亦不拒,遂相狎昵,尽夕绸缪,鸡鸣始起。

  自此无夜不至,自述姓花,世系陇西,徙来顺天两世矣。宅后梁家园,儿家故居也。与君有夙份,故相就耳。仲芬曰:“诚非偶然也。第圣人之道,胞与为怀,故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予洞此理久矣。卿狐耶鬼耶?幸勿见诳。”女笑曰:“儿仙子也。奈何疑为狐鬼?”仲芬曰:“不然。吾闻之《仙书》曰:‘不死者不食而神往。’见卿饮食如凡人,且不戒荤酒,仙子固如是乎?”女哂曰:“人谓执而不化者为书痴,今信然矣。君既以书致诘,即请以书解纷。君独不见《神仙》诸记之所载乎?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醴金浆,惟仙饮之;他如千年之桃、万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霞觞,凡此之属,散见于诗书者,指不胜屈。仙人安有不饮食者?且君言过矣。若不饮食,即可为神仙矣,何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乃朝生而暮死,谓为神仙,可乎,不可?”仲芬语塞,但轻拍其肩曰:“卿妄口夺理,吾不复与尔置辩。然既有称仙子矣,吾闻仙子能知未来事,卿视我今科傍上有名否?”女曰:“君才疏而气高,每从轻薄朋友,务为谐谑,此大不利。夫隐恶扬善,现在功德,何惜齿牙余慧,而必以朴讷为耻,惟尖巧之是逞乎?恐滑稽之名一立,而祯祥亦从之而减,非君子永言配命之道也。今科复无望矣。君苟从此自新,功名中尚可小就,否则会当见君于饿莩中耳。”仲芬闻之,面灰心死,悚然再拜曰:“卿言深中膏肓,敢不佩为弦韦!”女去,数月不至。

  场事毕,仲芬文章佳甚,同人决其不出五魁。及揭晓,竟落孙山。女至,仲芬荧眥欲泪,女慰戒再三。诸同乡有操眊矂者,约登陶然亭。因举酒政,仲芬醉后不检,杂以因果佛经。日暮归寓,女已在房,正色责之曰:“圣人之言,何故侮之?取罪大矣!君正如吹胀猎脬,毫无骨力,所谓粪土之墙,不可杇者。儿相从欲胡为乎?”言讫,忿忿出房。仲芬惭怍无地,跪而牵裾,女艴然而去。去时遗衣一袭,仲芬始而缄密,久而渐泄于门人,索观其衣,薄如蝉翼,约重六铢。后数年,王子侄同入馆阁,二翰林之说始验。仲芬连踬棘闱,不获一荐,更思女子容色,咄咄书空。又一年,竟以贫病卒于京邸,柩厝义冢,至今未正首邱。李高鱼与仲芬为总角交,习知其事,时向予缅述之。询及女衣所在,已归绐谏携去江南矣。

  闲斋曰:

  观仲芬所遇或谓是鬼,予力辩其为狐。

  恩茂先曰:

  无论是狐是鬼,仲芬儒衣儒冠而为人师表者,较此女为何如?

  兰岩曰:

  轻薄之口,见弃于狐,况于人哉。乃当闻言再拜之后,复不自检,亵渎圣神,是自取罪戾也。读书者可不以此为戒欤?

  红 姑 娘

  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遂,往往为狐鼠所栖。内城东北隅角楼内,有一狐,化而为女子,红衫翠裙,年可十六七,艳丽绝伦。守城兵往往见之,咸知其非人,而罔不狂惑失志。以其衣红,共以红姑娘称之。间有儇薄少年,或际良宵薄醉,一动色心,至楼下薄言往挑,即闻娇音曰:“尔勿妄为也。”归辄头痛难忍,否则唇忽肿起如桃,必哀恳悔过,适乃已。以此群畏之,无敢戏言者。

  步军校赫色,年六十余矣。一夕,上城值宿,独坐铺中,思酒不得。三更后,门外闻弹指声,亟问不答,启户视之,则二八佳丽人也,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后随二双鬟婢,捧酒壶,立月下。校素有胆,惊定,即悟其为狐。询其那得深夜来此高城?答曰:“儿洪氏,行三,知翁思酒,谨以家酿相贻。”校大喜,延之入室。即以其携来之酒肴,借以款仓卒客。醉后兴高,问:“三姐有所求乎?”女曰:“以狐媚惑人者,皆有求于人者也。翁一身贫病,且老,儿何求于翁?所以亲近翁者,以翁有大恩于儿故也。”校茫然不解所谓。女曰:“翁乃忘松亭赎儿之事耶?”翁始大悟,叹惋者久之,遂认为义女。

  自是必当值宿,校必多方散其侪伍,独扶筇至角楼下,告曰:“致语三姑娘,我今日上班矣。”至晚女果至,二婢随进酒馔,珍美错陈。校夜夜餍之。每心有所欲,未发,女已先知,无不咄嗟立办。校尝以玉环赠,女再拜以受,什袭藏之。校与语谈时,自念皤然一翁,将旦夕犯雾露,泣数行下。女曰:“勿伤,儿视爹尚可三十年活也。”乃授校以导引之术,行之颇效。

  女无他异处,惟喜 面,一夜恒四五次。校少子方娶,苦无杯盘,将赁诸市。女曰:“是无庸,儿当为爹假之。”至期,果有金银器物,杂然陈于房中,不测所自。家人怪之,校以实告,始各欣喜。事毕,已皆失去矣。校次子为护军,闻女美,潜上城至值所,从窗隙窃窥,竟无所见,但翁一人自言自笑自饮而已。校酒后,偶匿其玉斝,归家旋失。果有急需,女必周以巨金,则尽朱提也。如是者十余年。

  女一夕忽泫然惨泣曰:“缘已尽矣,从此永别。”校惊问之,不答。五更后,哽咽而去。校亦酸恻,然未知所云所以永别者。翌日,执金吾以校年老,请于朝,勒令休致,校乃叹悟。

  先是校当壮岁时,为骁骑校,从征葛尔丹,凯旋至松亭,同人捕得一黑狐,欲杀之以取其皮,狐向校哀鸣,校心动,以金二两赎而纵之。事三十年矣,不意至是乃获其报,后校年至九十余,无疾而终,狐亦徙去,不知所之。

  兰岩曰:

  狐以异类,犹知酬恩报德,贞静自守,不甘以媚惑人。奈何世间以七尺之躯,胁肩谄笑,干求于人,恬不为怪,而及以守正不阿者为庸人,因自居为识时务之俊杰,比比是也。吁,可慨也哉!

  陈 宝 祠

  蒲东杜阳,姿质美秀,年二十,未婚。雍正初,从其舅为贾于兴安。舅年老,常居布店,使阳贩货,恒往返秦晋间,一年率二次。

  一日,发自褒斜入栈道,正苦崎岖,一虎来,攫其仆去。阳惊惶失足堕深壑中。幸为落叶所籍,不致损伤。举首四山入云,无由得出。无何,日已暮,林深箐密,泉水乱鸣。据石自伤,傍徨无策。既而万峰皆瞑,群动尽息,隐隐见林际灯光。阳大喜,迍邅以就之。

  至则巨第一区,门容驷马,门旁别有小室,灯火荧然。叩之,一长鬣叟出,讶曰:“郎哪得来此?”告以故,恍然曰:“郎其杜阳乎?”阳诧曰:“然。翁何以知之?”叟曰:“主人待郎久矣。请暂歇于此,当为郎先容也。”呼媪出,叟自去。俄偕一僮,提绛纱烛笼,坌息而至,促之曰:“主人伫俟,请速往。”阳从之,入朱门,沤钉兽环,宛似王侯第宅,历院落数重,悉雕墙峻宇,刻桷丹楹,僮仆往来,络绎不绝。复有群聚窥客者,粉白黛绿,累足骈肩,窃窃笑语。阳自惭市井,颇益逡巡。先至一湢室,童子进澡豆。浴讫,更新衣,易冠履,始引之达广厅。

  主人揖之,升阶,分庭抗礼。觑主人年可四十许,赤面修髯,被服五采,非复本朝制度。阳惊疑殊甚。主人致敬曰:“郎与小女有夙契,今当了之,幸勿却也。”阳达心而懦,不能尽其辞,惟再拜诺诺而已。主人即命成礼。傧至,见侍女如云,笙箫聒耳,拥闺秀搭面而出。绣衣楚楚,玉佩珊珊。堂中设红氍毹。一交拜间,麝兰芬馥,入脑薰心。及入房合卺,注目凝睇,女容华绝代,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射人。虽未睹姑射飞仙,即此窃悬拟之。定情后,和好无间,问青春几何,曰十六;何姓,曰姓陈;父为何官,曰未尝筮仕也。三朝,亲戚来瞊者数十家,则尽富贵也。阳独与主人之甥封生者,相与莫逆。女时戒之曰:“大人无嗣,方欲郎充半子。郎孱弱,封哥性暴戾,可亲不可近也。”阳颔之而不能绝。

  际女满月,亲戚咸集,阳拉封饮于房中。时当暑,封醉后,裸裎浮白。阳让之,曰:“此晏私之地,令表妹虽不在侧,亦须稍避嫌,奈何疏狂至此?”封辄怒,裂眥相向,曰:“汝本锥刀小子,窥窬分毫,吾怜汝游泳似鳏,聊执柯斧,得蒹葭倚于玉树,何啻登仙。乃酒后载呶,折辱于我,其将以我为匏瓜耶?”阳亦怒,提座侧铜镜击之,复挖毁其□。封跳怒咆哮,声如錯虎,诸亲来救,排解纷纭,举室喧嚣,掖封慰去。阳犹追出户外,谩骂万端。

  主人色变如灰,亦当阶鹄立,呼女至前来抚之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予以杜郎入赘,胜负螟蛉。不意开罪封甥,祸不旋踵。亟当遣之,勿缓也!”女俯首悲啼,不能成语。阳闻之,悲愤自投于地,曰:“大人何遽出此言,致谋离逖?谅封蠢然一物,行类灌夫。自持葭莩,绎骚中冓。阳虽不敏,愿与旗鼓相当,必不贻大人之戚也。”主人惨然曰:“封甥杂居此山,历有年数,杜郎什伯,未足与□。老夫与弱息,并阖宅老小,无可畏封者。独虑杜郎睘睘独立,锁尾空山, □走羽飞,悉非长技,不若出于幽谷,归慰父兄。天实为之,勿复留恋!”阳恸甚,跪不能起。女亦失声。主人乃遣两婢,掖阳出门,顿觉两脚离地,渐入半空,瞬息间,已置身栈阁。二婢遂化双雉, □鸣而作。阳爽然若失,徘徊四顾,适阁畔有陈宝祠,荒废殊甚。阳入待旦,仰瞻所祀神,则俨然所见。感触再拜,涕泗滂沱。

  次日,乞食返兴安。舅大惊,致诘,阳告以故。舅素博雅,闻之喟然,乃为之解曰:“封生者,即虎而攫仆者也,《广异记》有封使君之事,故袭以为姓。汝亦记十五岁时,从予至凤县南,捕得一雌雉,拟至邸第欲烹之,汝怜其哀鸣,潜纵之去。是以云有夙契也。古人得之而霸,吾侪小人,无可希冀,唯当致富耳。”后舅死,阳经商数年,累资百万。他日过落涧处,引领怅望,两泪交颐,重修陈宝祠,并招仆之魂以从祀焉。

  兰岩曰:

  物犹不忘旧恩,何以人而不知雉乎?

  张五

  知县某,病怔忡,日夜心悸。恒纠合家人数十辈,通宵列烛环守,而犹一夜数惊,越半月余矣。坊间有张五者,年四十余,夙鬻豆腐为业。常起五更,一夜违时,四更便起,嘱妻作腐。妻曰:“无乃太早?”张曰:“一日不力作,一日食不足。早作早卖,一大好事。汝起点灯,我暂出解手便转也。”

  乃启门至弄内,方欲登溷,忽有二人过其前,唤曰:“张五,此间来!”张以为素识,从之至街口,同立人家檐下。审视二人,竟大昧平生,各着青衣,垂绿头带,冠红帽,执朱票,酷似衙门中隶役。向张曰:“有一事相烦,不可推诿。”张问何事,二役曰:“不必穷究,姑同我等去。”言毕,向东走。张心大不愿,而两脚殊不自由,踉跄随行,绕出街市,至知县衙门杙桓前。见六人立大门下,躬擐甲胄,皆长八九尺。二役不敢进,乃转至衙后一水窦前,使张先入,张不肯,役推之,不觉已在墙内。二役亦相继入。历高垣数重,悉如此,竟达寝所。窗上灯光甚明,命张窥之,见知县某呻吟于床,床角及脚后,坐妇女六七人,地上满罽毯,亦有男妇八九人,群坐其间。还告二役,二役亦来 。五更向尽,二役颇忧惶,相与频频窥伺。又移时,某稍安,诸男女倦惫殊甚,或鼾而膉,或寝而伸。二役喜跃,急取一铁链付张曰:“汝速入房,将此链系知县项上,勿恐勿怖,竟牵之以出!”张惊曰:“彼知县,官长也。我何人,敢相近乎?”二役曰:“彼虽为官长,而贪财好色,滥杀酷刑,今且为罪人,奚复可畏?”张趦趄,终不敢前。二役慌遽,复极力推挤之,慞惶间已在房内。不得已,即以链系知县颈上,反走而去。二役迎之,同循旧路。张回顾知县,已系颈同行矣,大骇。知县默无一语。

  甫至宅后,见一男一女,作淫戏于墙阴,略不羞避。二役过之,张问曰:“此何人?奈何恣行淫事,腆不畏人也?”役指知县谓张曰:“彼女子即渠之爱姬翠华,彼男子即渠之娈童郑禄也。因渠病卧,故私约于此。彼方自谓隐密,岂暇见我辈,又岂意我辈见之明且晰哉!”张目知县而笑,知县亦俯首不语。至水窦前,复见二人,结束同二役,亦械一人,囚首面而立。二役问曰:“已拘得乎?”应曰:“拘得矣。”其人见知县欲哭,役急批其颊而止。张私诘此人为谁,役曰:“即渠之幕宾,主刑名者郭某也。与同案,故同拘耳。”话间,闻内宅哭声群起。役曰:“时至矣。”遂出至坊间,预有二人驻囚舆二辆相候于通衢。四役因纳知县与郭于舆中。嘱张曰:“汝自归,慎勿泄于人也。”言讫,超舆叱牛而去。

  张至家,鸡已鸣矣。见妻背灯而泣,邻妇三五人,从旁劝慰之曰:“死者不可复生矣,天数夙定也。况气未绝,俟天明延医治之,料无妨也。”张闻之大惊,失声一呼,豁然如梦寤,则身卧炕头,妻坐守于侧,邻妇抢攘满室。张咨嗟不已。妻见其复苏也,惊定而喜。张问胡为哭乎?妻曰:“汝解手良久不回,我出视,汝僵卧檐下。浼邻人扛入室。手足虽温,而呼之不醒,自四更至此时,已半夜矣。何幸得复生耶!”张悟前此之事,皆魂魄所为也。起身揖邻妇而谢之。各欣然辞去。张乃备以其故告妻,妻亦骇叹。比晓,举城军民挠乱,佥知县官于五更时死矣。密访郭幕,亦同时暴亡。

  张不谨,渐泄于人,某之子闻之大恚,械送县,笞三十。鞫郑禄与翠华私通事,果不诬,杖郑禄于县,瘐死囹圄。缢翠华于园,以殉。事出雍凉间,秦人至今述之。恩茂先曰:“诚然,先大父亦尝言之也。”

  兰岩曰:

  罪恶贯盈,天夺其禄。鬼得而辱之,民得而欺之。回首皋比临民,其威权安在哉!鬼卒不能系其颈,而假手于张;非鬼卒不能也,张目击之,以暴其恶耳。

  阿襮

  某宗伯致仕家居,以数千金买巨宅一区,宅后楼九楹,空无人居,但贮什物,恒扃锁,往往见异物。宗伯四子三女,女皆嫁巨室,三子亦婚名门。唯第四子,甫十六,未娶。房中侍女海棠者,年及笄,颇慧丽。适宗伯偶山游未归,海棠寝至夜半,忽为人舁至楼上,见锦屏绣幕,画烛华筵,坐客十余辈,男女相半,履舄交错,酒炙并行。

  命海棠起,着衣侑觞。棠面□,以不习对。坐中稚齿女子,丰姿妖冶,鬓发如云,衣广袖之襦,把文犀之盏,含笑谓棠曰:“尔非尔家四郎房中婢耶?我与尔家四郎有夙缘,鱼轩不久入门,自是一家人,无事腼腆也。”棠倚柱垂头,不作一语酬答。一靓妆女子,齿尤稚,骂曰:“奴种不堪作养!噤口愠色,欲谁仰妆之眉睫耶?此等人只可侍盥栉,提箕帚,哪晓歌舞中事!纵使能歌舞,亦不过哞哞作牛鸣,得得效驴跳。三姐耐烦与语!”又一少年男子曰:“我道莫教渠来,三妹执不听,今何如?转坏我一 新绫袜,污印十个腡文!”满座大笑,不觉哄堂。前女子有羞愧色,向少年曰:“四哥何太小家相,亦学九妹嘲笑于我耶!海棠虽贱,颜色姿态,且远胜四嫂。今当稠人广众,不肯作倡优伎俩,正见其尊重处,何必相强,且袜一 ,值钱几文,亦流于齿颊乎?妹以其初睡,不便令作赤脚婢,故聊为假借,亟当奉偿耳,苟有污,妹当代偿八□。”少年语塞,避席以谢之曰:“三妹娇养惯,性情犹昔日耶。聊以相戏,何遽破颜。”使人送之下楼,置故处,棠汗下如雨,心大悸,捶同宿二婢醒,告以故,二婢亦惧。

  次日,白诸四郎。四郎白其母。母怖,曰:“此必狐鬼,戒勿至后院!”四郎私叩海棠,心艳女子之美,又闻与己有夙缘之说,频频窥伺后院。徘徊间,瞥然一物坠面前,拾视之,则镂金条脱一只也。怀之以归,出示海棠,棠曰:“此狐之物,不可取。”四郎不听,棠恐为己累,告夫人。夫人素严厉,怒曰:“不肖子!岂不闻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呼四郎至,索条脱观之,柳枝一圈耳。痛诃之,且命行杖。兄嫂毕至,环跪求宽。正纷嚣间,闻有女子,厉声于北窗之下者,曰:“此汝家亢宗子弟,奈何挞辱至此!所谓慈母,固如是乎?”夫人知为狐,迁怒曰:“人家教诲儿子,何与尔狐狸事!”狐曰:“呸!果何与我事!特念四郎年少,故不忍其犯夏楚,不然即打死,又何妨耶?”大郎怒,欲出杀之,声言觅刀。二郎三郎阻之不令往。狐亦大至,众口沸腾,飞瓦入房,器物皆碎。夫人惧,不复敢出声。群狐逾时始寂。

  于是昼夜乖戾,妖异旋生。二郎乘马上衙,往往途中失去二镫。海棠如厕,猝遇紫衣少年,搂之接吻,力拒久之,旋失所在。他侍女所遭尤强暴。大郎新授中书舍人,同僚出资公贺。至日,门庭若市,庖 人喧。宾来,丝肉并陈,水陆咸备,乃举酒献酬,则酒皆马溺;下箸款友,则箸皆粪蛆。客大哗,以为秽弄。大郎悟为狐祟,力白其故。客甚无聊,踵接而散。大郎送客去,恨愤至楼下,跳骂逾时,二弟劝归。馁甚,妻曰:“厨下馐馔极多,盍取食乎?”乃命婢索点心,啖之颇美,及入喉,觉蠕蠕动,啯啅有声,即吐哺视之,则尽疥癞小蛙也。遂大呕,不敢复食。日暮,出饱于市,亲族相戒不饮食于其家。

  大郎有内弟,为侍卫,少年好事者也。来省其姊,话及狐事,侍卫笑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汝家无胆勇者,何以弹压妖魅,我今夜住此,必获宁贴。不然,亦当为彼勍敌。”大郎曰:“汝状如妇人女子,狐见之且恐有异图,夫何能镇靖之有?”侍卫忿然曰:“姑待之,今宵即见功效也!”会夫人归宁,大郎乃留之。及暮,欣然携襆被,独宿楼下。其姊及二郎、三郎谏止之,悉不听。入夜,初无声响,益坦率。久之体倦,即就枕。至四更,大郎寤,拥衾起坐,敲火吸烟,闻床下似有鼾声,异之,撼醒其妻,共起烛之,见一人裸卧床下,身无寸缕,大惊叫有贼,婢媪毕集,禽而挞之,其人惊寤,则侍卫也。众大骇,侍卫惭愧无地。大郎以衣衣之,叩其故,不解何以于此。昧爽,驱马而归,衣服履袜,得诸圊中,污秽不可复着。三娘昼寝,为火烧其衣,扑之愈烈,仓皇脱去,衣固依然无恙也。怒骂不已。自此为患益盛。闺中秽物,悬诸大门,或下体亵衣抛之当路。衣未制而先毁,镜甫淬而旋昏。

  浃数旬,宗伯游山回,夫人备述家中事,议迁居以避之,宗伯曰:“妇人信邪,偏多疑惧,勿复扰攘,自获宁谧矣!”越半月,上下果相安,咸以为主人福估。宗伯亦颇自诩,曰:“何如?可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又数日,忽阍人坌息入,曰:“方大人来拜矣。”益少宗伯方公,文名籍甚,且为宗伯乡试座师,一朝枉驾辱临,举家欣感,急索衣冠出迓。拱之升堂,再拜起居。云坐则坐。方公久坐不去,言语葛藤,又深怪宗伯疏慵,不常存问。宗伯汗流浃背,谢罪不遑。方公未刻入门,酉时进馔,自漏下以迄午夜,语犹刺刺不休,宗伯精耗神昏,百骸俱倦,支持鼓励,强作笑言。久之不复闻方公声息,若哑若聋,宗伯罔测其故。颐使大郎侍侧潜窥,但见面上茸茸,不辨何物。耳语宗伯,宗伯大疑,即前审谛,乌得为方公,但一刍灵踞右席耳。父子不胜骇异,既而知为狐所弄。乃大笑曰:“骗得好!骗得好!”当时上下无不捧。

  迟明,宗伯扶筇至楼下,曰:“主人寄声阿紫:吾闻社鼠不灌,屋鼠不薰,以所凭者,得其地也。况狐之为物,岁久能仙,既能于兽有灵,何必与人为祟?如为炫其幻术,则幻术岂足服人;倘用以惊愚,则惊愚何堪利己?胥出下策,终非上乘。吾今与汝约请画粉墙为界,楼九楹任汝所为,墙以南主人居之,两不相侵,言归于好。如复相扰,则背城借一矣!”楼上无有应答者。遂鸠工垩粉墙,横亘东西,长逾十丈。一夕,深宵独坐,见一翁一妪,貌殊奇古,率男女五七辈同拜于地,谢曰:“公真豁达大度人也!昔者之言,敢不受命。特四公子,将有大厄,愿以三女阿 □者充公子妾媵,至旦夕呵护,聊以报德,幸公勿弃也。”宗伯问阿□安在,翁指示之。宗伯谛视,秾不短,纤不长,国色无双,平生所未睹,喜而诺之。问何日亲迎,翁媪曰:“旗俗不亲迎,且既承慨许,当即令其趋事舅姑,敢议礼乎?”寻辞去,不复为祟。

  越三日,宗伯与夫人方坐谈,蓦见一女子褰帘入,画衣素面而拜,自称阿□,奉父母命,来侍四郎。夫人见其慧丽,亦喜而安焉。女事舅姑极婉顺,妯娌之间亦甚和好,夫妇异常缱绻,操作甚勤,女红精妙无匹,与海棠尤相得。会夏日,大雨大雷,女惊惶失措,抱四郎卧帐中,现形为一黑牝狐。四郎无计摆脱,不胜忐忑,霹雳绕屋,奔腾逾时。始定,狐复化为女,跪谢四郎,欣喜之色可掬。夜半遂失所在,后不复来。四郎思之不置。后四郎早贵,官至阁学。是盖狐欲避劫,故托庇于四郎前。老狐言公子有厄者,妄也。观其逃劫而喜,去不复来,始有意,终无情,概可知矣。

  兰岩曰:

  为避劫而自来,甫逃劫而竟去,窃为狐所不取。

  娄 芳 华

  娄芳华籍辅氏,二十未婚。从其舅氏杨尉于蓝田。邑有董孝廉者,辋川人,富于学,杨使娄从之游。往返颇遐,中途有古刹,至则信宿焉。率一月一归省舅。居无何,缁衣寥落,一老僧仅存,目且双瞽。娄至,惟独宿西院,无可与谈。

  值仲夏,复经其处,日将暮,枯坐无聊赖,散步寺门前,觉有异香。有顷香渐浓,倏见一女郎,从一婢,遵山径自东而西。年十六七,姿容美丽,目所未睹,掩袂而过,数回首盼娄,若甚注意者。婢年亦相等,明眸皓齿,颇妩媚。娄心荡,绕出捷径,要遮而揖之曰:“山深日暮,小娘欲安之乎?”女却步羞涩,仓皇裣衽。婢极坦率,直前以身蔽女,而应答曰:“何处小郎,强来与人家闺秀语!我家小娘子出身矜贵,门楣王榭,甲第金张,虽至亲如弟兄,稍涉疏远者,未尝轻交一言,况于葭莩,更何论行路!郎君冒昧乃尔,其欺我双鬟雏稚,不能握拳透爪,徒为嚼齿穿龈耶?”言讫掩口,视女而笑。女亦粲然。娄察其色不愠,乃伪为跼蹐,再拜而谢曰:“小子无状,见子从小娘,日暮偶行,未免有情虑及豺虎。意者蜗居伊迩,草榻空悬,私愿孔奢,欲留一宿。小子万幸,得滥厕居停。小娘或不肯,犹望子善为缓颊,胡为翻来诮让?所谓可儿者,固若是耶?”婢格格笑曰:“书痴愚而诈,几令儿无以应,当怂恿小娘子,与汝角口矣!”于是耳语女子者久之。女掩口笑曰:“男女不亲受授,可同宿乎?”娄闻之喜,鞠躬而前曰:“兰若虽隘,足以偃息,否则同榻亦权宜之道也。”女不言而笑。婢因一手把娄袖,一手揽女腕,搴之使相就,曰:“好,好!千里姻缘似线牵也。今日郎有言,操蛇之神,无不闻之;泉水松风,悉为羔雁。行矣!无辜负普救佳会也!”乃与娄同掖女子入寺。

  娄以寒俭,恐贻笑丽人,颇形惶遽。女子笑语婢,婢笑曰:“主人仓猝如此,何苦谆谆款客耶?”因命娄于佛殿前,设长梯,婢旖旎而升,巡檐探取雀騦数十枚。袖中出银铫一具,复出一漆盒子,取油少许,色如酥,炙騦盈铫,又出酒一樽,色碧而香烈,味极醇。娄与女对食,香美无区。是夕同寝,娄几死于温柔乡。诘朝握别,共订后期。女曰:“此间虽僻,犹结庐在人境也。儿家去值西仅十余里,有屋数椽,可以避嚣。白板扉外,有古杏五株,甘棠一树,可志。暮当遣侍儿来导,郎君一见过。”娄诺之,女与婢出门而去。娄怅望良久,遂不复之辋川。出入寺门,引领以待。

  抵暮,婢始至,见娄辄笑曰:“郎君玉立林下,缥若神仙,无怪娘子殷殷注念半日,数十次促奴来也。”娄见之,惊喜欲狂,问小娘所在。婢曰:“但踵奴行,无多问。”乃相与越涧循壑,迍踬于峻赠荦确间。历数嵚崎,娄履袜尽穿,不堪其惫,而婢子践流蹑石,其行如飞。约十余里,于山谷中入一橡林。时日已西没,风声如吼,但觉浓荫染袂,空翠爽肌,渐觉异香扑鼻。

  宛转间,抵一精舍,花木繁盛,泉石清幽。婢曰:“至矣。郎君非仓猝客,可即入也。”娄入,见女倚栏待,相见欢然。婢治具作供,罗列山珍,而以雀騦为上品,意女羊枣之嗜也。房中位置,悉与世异。女喜作古妆。小婢外,更有垂髫女六七人,尽苗条婉媚。女驭下极严,诸婢无不仰其眉睫。而侍前婢独宽,常呼其名曰:“收香。”八人中,收香慧黠尤甚。又有老婢,年约七旬,独司庖□,亦来窥娄,转身即笑谓诸婢曰:“阿堵贫儿,乃老身百十年前药宠中物耳。娘子少见多怪,辄一交若醴,窃恐非耐久交也!”娄闻之,颇恚赧。收香为之御侮曰:“彼自惠好,无尤于汝,可干涉百十年前事!污人耳久矣!奈何复举以告人,肴善之外,缝纫补缀为汝事,其他不必干预!且郎君处此,于汝亦大有波润,独不念碗中余沈,柈中剩胾,又谁曾与汝争一匕一箸耶!”七婢笑以和之。娄与女亦各拊掌。老婢惭而去。

  居月余,娄欲归省其舅,女难之,收香悻悻,以两手抚娄背,推之出门,曰:“郎君心坚确,即强留在此,亦寡欢情,请速去,勿稍淹也!”娄未及应,而双扉已合,乃悒悒觅路而返。甫至僧舍,已遇其舅,率数仆抢攘而至。见娄大哗曰:“汝一人何之耶?”娄不得已,以实告,冀舅唤冰人为娶女也。而舅大惊曰:“深山之中,何所不有,据所遭必妖魅也。”亟纠合乡勇数十人,促娄导入谷中,至橡林,娄颇俄延。舅怒,以马箠挝之,娄终托言迷失,不复能记忆。舅束手曰:“然则奈何?”方欲谋归去,忽林间有异香袭人,众异之,复返入林,循香气至一山洞,藤萝附石,乔木千章。洞口香气倍浓。舅曰:“此必妖物窟宅。未可擅入,以火薰之可也。”于是代枯积朽,爝火烧之。烟入洞中,为风所吸,声艻艻然,俄有兽突出,乡勇以锄奋击,尽毙岩下。一食顷,得香獐二头,狐七头,苍狼一头,以驴载归县中,食肉寝皮。娄由是痛恨,眠食俱废。一月后,病遂不起。

  闲斋曰:

  “麝之见猎,以脐之有香也。象有齿,犀有角,鹖有尾,雕有翎,鲏有皮, □有膏, □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皆麝类也。彼方自以为天之笃之,而不知天之毒之也。惟人亦然,女有色,士有才。

  兰岩曰:

  二獐以情死,以香败。倘能自守一时之欲,则古洞幽深,谁复得而扰之哉?甚矣!情欲一动即死机也,香气所闻即败兆也。惜哉!

  噶雄

  噶,少小也。雄,俊美也。抱罕人称“噶雄,”狱中土人之称“少俊”也。噶雄者何?人名也。人而名噶雄,以其人少且俊也。雄,杨姓,本粤东人,其祖为河州副将,卒于官,路远,柩不能归,葬河州。遂家焉。父锟为守备,四十而死。雄幼孤,长养叔婶。叔 为千总。是时大同周公文锦,为河州副将,怜其宦裔,落拓,乃以雄为余丁,令掌书记。

  雄年甫十七,慧黠得人心。周有少女,尤眷爱雄,时与饮食什物,虽无他事,而两心相慕悦,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有务子者,年与雄埒,为人亦狡狯颖秀。日与雄同供书房役使,夜则值宿斋中。际夏月,务子宿廊下,雄宿轩内,因苦热,户牖不闭,一梦初觉,映着月光,见一女人立榻前,大惊,蓄缩不敢动。女以手抚之,小语曰:“莫怕,我来矣。”声似周女,审谛不讹,化惊为喜,急起问曰:“深夜间何事到此?”女笑曰:“怜子鳏寂,来相伴耳。”言讫,急解衣升榻,启衾而入。肌理腻洁,拊不留手,香气馥馥,夺魄消魂,欲为柳下惠,不能黾勉矣。是夜绸缪,至五更始去。雄冥思其乐,如醉如梦,恍惚之况,犹云雨之锁阳台也。

  次日入内,周女方晓妆,雄目之微笑,女亦笑迎之。雄终虑泄于务子,假周命,令务子宿于箭亭。务子谓箭亭自有老军值宿,何事需我?雄曰:“主人命,谁敢致诰?”务子唯唯。虽移襆被去,而心疑之,夜半逾垣,观其动静。甫至阶下,即闻房中笑语。由暗处窃窥窗隙,月射四壁,纤毫毕照,见雄主与女狎,辨为周女。心大动,精泄而返。老军方反侧于床,问焉往。务子以登溷对。老军怒曰:“吾通宵常不寐,何事不能觉察!汝二更去,四更始回,必有非为。不吐实,亟当扭禀辕门官矣!”务子惧,因以实告。老军本冬烘,闻之骇曰:“以下蒸上,丧无日矣。汝知而不举,罪亦同坐。听我教,首之可也。”务子因嫉雄之宠,承老军教,密白于周。周大怒,入宅让其夫人。夫人曰:“女日夜在我侧,不离跬步,何所见闻,辄来唧聒,其为选事乎?即好选事,亦不应自衅乃尔。正所谓自将马桶向头上戴者!尚堪作朝廷堂堂二品官耶?”周忿极愧极,反目大哄,女涕泣不食,周杖雄二十,逐之出境。

  雄无依,栖身洮州一古庙中。一日乞食已,方清夜自伤,忽见女致前谓曰:“子勿忧,以天地之大,何处不可托足。请与子偕隐,何如?”雄见女,悲喜交至,泣且拜曰:“一身之外,别无长物。子虽钟情之笃,我宁忍见子为乞人妇乎?”女曰:“何至于是。子姑携我向湟中,有我在,保子一生吃著不尽也。”乃相与之西宁。女出资置房产、器用、仆婢,俨然富室。而雄窃察之,初不见女有一囊一箧,良不解取给何所,殊为怀惑,居无何,会其叔 因公至湟中,遭雄于阛阓间,乘肥衣轻,不敢遽认。询诸市人,佥曰:“河州杨公孙也,新寓于此,才半年耳。” 怏怏归逆旅,使老仆密侦之,果雄也。仆私指其家,传语曰:“郎君何以发迹?老奴从二爷来此数日矣,郎君独不一念其鞠育情,一往起居耶?”雄入白于女,女曰:“大恩不可忘于路人,况从父耶”且子为富家翁,而使叔寄身传舍,可乎?”雄乃往谒 ,再拜敦请。 许之,甫登堂,侄妇出拜。视之,周女也。大惊。密询其故,雄俱言之。 叹异,默思于来时,不闻署中有失女事,岂其本官讳此,恐招物议耶?

  居二日,便归河州。启周屏左右,备述所见。周大骇曰:“吾女宛然在室,顷且同饭,哪得有此?然不可不究竟也。”亟使人往擒雄至,严鞠之,得其端委。忿曰:“奈何使妖物,久假吾女之名而不归,玷吾帷薄乎?”商榷于夫人曰:“雄之祖,生为此处副总戎,与吾家门户正相当也。女十七,与雄同庚,年岁适相匹也。即以女妻之,可乎?”夫人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花烛之夕,忽见西宁之女先已在室,雄张皇不知所出,女笑而止之曰:“何事迴避?儿虽是狐,今实为报德来。子年少固不能晰。昔令祖官此地时,尝猎于土门关,儿贯矢被获,令祖悯之,纵之使窜。屡图报复,不得其间,兹得乘此为冰上人,夙愿偿矣。然苟非子与周女有夙缘,儿亦无能为力也。”言讫,出户,旋失所在。众始悟此因果。狐实曲成之也,谓之狐媒。

  闲斋曰:

  予从先王父镇河湟时,雄甫二十余,已在材官之列,女亦无恙。虽一至署中,上下目睹其婉媚,迥异侪俗,洵佳人也。雄后官至参戎。周女诰封淑人。四十即致仕,居河州,犹富甲一郡云。

  兰岩曰:

  一狐耳,数十年之恩,犹切于心,而身报之。乃人有昨日之恩,今日忘之者,抑独何欤!

  刘 锻 工

  锻工刘姓,汀州连城人,乾隆丙子入都。道经汶上,宿逆旅。适有番禺许生,公车北上,与刘同舍。有少年,甫弱冠,眉目如画,云是江右人,预委装于室之东北隅。比许至,已无隙地。主人不欲留,许殊窘迫。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店中果无容膝地耶?与小弟同榻可也。”主人乃留之。许目少年大喜,市酒肉飨焉。刘亦得醉饱,既就枕席,睡未安,忽闻少年厉声曰:“奈何无礼至此!汝视我为何如人耶?”许悄然不发一语。既而少年作怒,哂声曰:“此亦错怪汝,汝未知我之伎俩耳。姑一试使汝知之。”言未绝,随闻砉然一声,白光如匹练,出自帐中,绕室如飞电,寒侵肌骨。刘汗下如雨,屏息不敢少动。一食顷,少年喝言“住!”白光旋敛。少年下床结束曰:“苟非刘丈在室,蛮崽尚得活耶?”更至刘前谢曰:“年少性躁,适间惊扰,方才不安,少有馈遗,聊赎愆罪。前途尚有锐务,须早发。幸左顾,忽见拒也。”亟委一柿黄布囊于枕畔,启扉径去。

  良久,刘心始定。呼许询之,许大愧恧,力叩之,乃吐实曰:“初见少年姣好,深慕之。既抵足,肌肤滑腻如脂。试握其足,不动,拊其髀,又不动。不禁心大荡,欲以龙阳君待之,亦酒醉所致耳。讵意其大有神术耶?”早起,刘怪许无眉,许亦讶刘短须。大惊。及相与束装,毛发适在衾中。方悟夜间白光迅飞时,尽为所削而不觉也。刘私启所委布囊,是白金二笏,至京营运,遂成巨商。许下第,肄业成均,寻病卒。刘常出入文公子士玉之门,故公子能详之。

  兰岩曰:

  飞仙剑客,世所恒有,奈何梦梦,欲以龙阳君待之,哉!其不为所诛也,亦幸免耳。白面许生,功名念切。甫获一席之安,淫心辄炽,几蹈不测,固亦宜然。独不解少年慷慨之抵足,炫以姣容,亲以柔体,不已冶容诲淫哉?或藉此一示其神术耶?

  蝟精

  昌邑胡辉岩为予言:其乡禾稼将登,有列芦棚于田间,令子弟夜宿其中,以防窃刈者,连棚十余。一童子,余姓,年稍长于其侪,独卧一棚。居无何,日渐瘠羸,父兄怪而诘之,不吐实。乃阴嘱诸童子,密觇其所为。

  是日薄暮,诸童戏于塍上,瞥见一丑女人径入余棚,诸童恐怖,奔告其家。其家人纠合同井,执锄铺往,观女人已出棚回西去,面色如瓦兽,巨口大目,蹀躞而行。逐之二里许,仓卒入乱草中,不复出。迹之,得一穴,大如屋,黝然而黑,不知胡底。因群聚定策,积枯穴口,烧烟薰之。有顷,一物突出,冒烟而奔。众哗四走。物勉行数十步,即不复动。众渐集验之,则一猬死田间耳。剥其皮而张之,大半亩,厚数寸,刺长二尺余,作殷红色,割而分其肉,怪乃绝。余氏子独啜泣,以为磔其丽人也。胡至今尚藏皮一片,每出以示人焉。

  兰岩曰:

  苟遇情人,虽与以南威西子,不易也,人亦自美其所美耳。余氏子安得不泣!

  小手

  舅氏海公为骁骑校,好道,自号捉心主人。居东直门外楼子庄,去城三四里许,常奉祀一狐,亲友求见者,主人先白狐。狐自壁窦中出一小手,与客把握,肥白软腻,如六七岁小儿,其谈论必因人而施,声如燕子。力求一见,终不许。或潜窥之,辄隐身壁角,让曰:“何故来此相嬲!欺我不敢打耶?”随有石如卵大,飞落窥者面旁,相去颧颊,间不容发。咸惊张失色,亟揖而谢之。

  一日,主人将往城湾习骑射,狐曰:“三日内勿往,往必有灾。”主人乃止。会军政在即,本参领先期较阅,主人不得已就之。驰骤间,马忽蹶堕,伤左腕,遂为废人,罢职家居。每至薪水不供,未免室人交谪。狐独慰之曰:“莫非数也,是正可以优游,何事怨怼?”室人迁怒曰:“无柴米,一日不得过,乌得不郁郁郁?”狐哂曰:“发福发财,会各有时,不能少待耶?我本欲报汝家数千金,以时未致,故不无少俟。今既不能耐,不得不躁为之。”

  乃教主人购南铅数百金,纳入窦中。戒勿窥伺。由是每夜三更后,即闻房中风匣者,五更后始辍。七七日,呼主人至窦前,以白镪授之,翘边细丝,悉成纹宝。主人惊喜,男女六七人,往来取藏,竟夕始竭,权之得五千金。问狐此从何来,可以驻世否?狐曰:“我与君夙有缘,故用一施仙术,烧炼相赠,非齐奴物也,是非赝物,何不可驻世之有?君第用之无疑虑,我亦从此去矣。”主人切切挽留,不闻应答,久愈寂然,盖已逝矣。主人感其德,为主虔祀之。以金营运数年,财雄一乡,今渐衰矣。

  兰岩曰:

  此狐不可多得,非以其以财赠也。嘉其以义交耳。

  蜃气

  平遥陶贾,贩货至巴里坤,过西海。雨初霁,海中笼重雾,山色皆失。陶爱其空濛,暂憩一树下。俄而雾散,隐隐见海中,有两山并峙,中间一抹云气,横如白练。云渐阔,忽现一浮屠顶,金光四射,瞬息高出云表,数之得五级,俄九级。一饷时,得十三级。色如虹,绕塔尽现楼阁,千层万叠,悉如五色玻璃。出没隐现,须臾变化。

  陶,市井人,初不知有蜃气变幻事,惊怪而已。少焉,楼阁半泯,浮屠亦渐敛缩,只余八九级。大风忽起,波浪拍天,楼阁浮屠,片片吹如碎锦,顷刻都灭。陶冒风而行,至营中,质诸土人,始知为海市云。

  清 河 民

  清和民某甲,夜还自城。跨一驴,独行郊野,误入墦间,乖迂殊甚。忽有人在后呼其名,甲策蹇不顾。其人追呼甚急,指顾间亦在驴背,以两手环抱甲腰。手如冰,且牢不可脱。甲故有胆,阳作不知,而阴解腰缠。蓦然出不意,反缚之,并系己胸。其人窘迫,絮絮求释不绝。甲置若罔闻,急驰而返。至门大呼“捉得一鬼来矣!”家人燃火出应,甲已弃鞍解缚,所缚化朽槥一片,不复有人矣。

  王京

  王京者,宜君炮手。参戎出署,例放三炮于辕门。次第燃之,其二皆匉訇而鸣矣,其一久之久之不鸣也。参戎出且归矣,京惧责,跂足于炮口,试窥之。炮忽大震,京昏绝仆地。同事负之归家,皮肤如墨,而两目独炯炯。缨帽直飞去十五里外,三道墩塘汛兵得之,竟完好不殷。半年后始愈,面色如猪肝,满布斑点如靛青者数百余,大似莲子。虽妻子亦不复识,无论亲故。七情俱昧,不言不笑,亦不行立,但能坐卧。每见人来探,或独居一室,辄举手向天,张口作炮声云:“轰!”

  兰岩曰:

  七情俱昧,形如木鸡,王京可谓悟道矣。

  诡黄

  诡黄者,不详其里居名字。以所为诡秘有邪术,往往以术致良家妇女于幽僻之处而淫之,不翅什伯,故人皆称之如此。性疑,一妻一妾,防闲独密。妻固郡中大家女,少艾而美。妾亦不恶。

  有玳官,年十七八,貌姣好。夙以龙阳之技,毛遂于黄。虽日觊觎于其妻妾,终碍黄,无侧足处也。巨商某,有子妇艳绝,见者常拟为神仙中人。黄偶遇之于佛会,神为之往,乃伪为星士,得其生身甲子,夤夜作法,致之于书斋,恣意淫媾。兴阑,仍以法遣之去。玳于窗隙中窥见之,心大动,乘间盗得其书。复睻知黄妻妾年甲,隐城外一废寺中,夜半如法拘之。初无动静。一饷时,闻檐外簌簌有声,启户视之,则黄之妻妾,白身而至,形如中酒。玳惊喜相半;徐徐扶之入殿,次第污之。会有少年五六辈,夜猎归,道经寺前,下马少息,闻殿上有笑谑声,群执炬排闼而入。玳大惊,不知所出。众以火烛之,咸讶曰:“美人难再得也。”遂各解衣,更番奸嬲。玳亦不免后庭。鸡再鸣,始哄然舍去。二妇创甚,四体不能举,玳大窘,欲作法遣归,而颠倒持咒,法不复验。窘甚,遂逋逃。二妇裸卧至日中,为游人所见,鸣诸太守。郡人有识者曰:“此非诡黄之妻妾耶?天何报此恶人之速也!”太守鞫二妇,尽得黄平日所为,拘黄至,严刑榜掠,黄历历招供。太守大怒,立毙杖下。二妇官鬻。后有见玳于邵舟次者,已变服为黄冠矣。

  恩茂先曰:因果之说,人多不信,观于此,尚有疑义哉?近闻京师有某生,短视而善谑,每与其同学游行,见妇女必指点,论其妍丑,佐以秽言。值上元夜,复从其类,踏月看灯。天街士女如云。暮逢一少妇坐车中, 足于辕,众共赞此妇人大妙。生亦神狂,谑浪不已,咸随车行数十武。生曰:“彼足于辕,能有捎得其鞋者,当共聚金钱沽美酒,以谢之。”一少年友挺身自任曰:“作此事,舍我其谁哉!”急走至前,顺势捎之。车速力猛,并脱一袜,妇惊仆车中,白足毕露。众悉鼓掌。舆夫知势不敌,急驱而去。少年以手提鞋,以鼻嗅袜,而诩于众曰:“手段莫高强否?”众佩服,聚饮而散。生归见其妻哭于房,惊问所苦,妻不顾而唾曰:“汝尚得为人耶?予今晚自母家还,过四牌楼,见汝辈十余恶少,喧呶街上,指我戏谑,神情已大不堪。既又或前或后,随车不去,我正不测汝辈欲何为,乃蓦于狐群狗党中,走出一少年,径至车前,来捎我鞋,惊惶间已失鞋,且并脱去一袜,万目共睹,出丑尽矣!汝犹从旁大笑。汝尚得为人耶?”生始悟夜来所弄者,即其妻也。亟索只履单袜而审视之,果与所捎者分毫不爽。虽悔恨亦无及矣。由此观之,所得者小,则所失者亦小;所得者大,则所失者尤大。因果之报,如影随形,谁谓天高远而鬼神杳渺哉?

  兰岩曰:

  以术浮人,自遭显报,乃并不假之外人,而即以自用之人,反而施之,不亦快哉!

  梁生

  汴州梁生,少失怙恃,家极贫,聘妻未婚而妻死,无力复聘。知交谑之,号为梁无告。然为人温雅,能饮,善弈,故为侪类所喜,尤与同学汪、刘二生相莫逆。刘父为刺史,汪家资巨万,皆称豪富,生以寒士周旋于其间,人或非笑,咸以为贫伴富,身无裤,胡不自量乃尔。生闻之,笑曰:“我两肩荷一口,彼虽朱顿之富,其奈我何哉!”人愈嗤其无品,更号之为梁希谢,盖取《金瓶梅》中谢希大以嘲之也。

  刘一妻五妾,汪一妻四妾,又各有美婢娈童。每当宴会,必出以侑觞,争相炫耀。一日,汪以千金从江南复致二丽人,苗条婉媚,诸妾莫匹,以为天下尤物,尽于此矣。乃折简张筵,召客高会。酒再巡,丽人出见,屏开幔卷,冉冉而至。异香满室,坐客皆惊,一拜辄入,不发一言。客饮龁俱停,目炫神夺。汪志得意满,浮白数觥,谓:“诸君何福,得遇仙子!”众舌卷莫答。梁独含笑末坐,品酒味肴,浑如未睹。刘生痴坐良久,始爽然谓梁曰:“众人皆醉,而子独醒,非无目,即无情者!”生徐曰:“已一目了然矣。虽然,入我目,不能动我情也。”汪不悦,曰:“然则何如?”梁曰:“较二兄素所宠眷者,诚有天渊之隔,若即以此为西子,为夷光,尚未也。二兄偏僻,必以我言为河汉,请晰言之。可乎?”众曰:“可。”梁曰:“夫夫也,发为妆掩,足为裙遮,置二者姑不具论。就其共见者指摘一二,妍媸立判矣。”汪曰:“愿闻。”梁曰:“眉修矣,烟煤之所画也;眼媚矣,黑白不甚分也;唇樱矣,胭脂之所点也;肩削腰细矣,而拔颈戾肘,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皆戕贼而为之也。吾闻古之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四体五官,皆若粉饰。若使乱头粗服,粉黛不施,窃恐国固城坚,虽笑绽两腮,欲倾之而不可得也。”座上客闻此刻论,正合忌心,咸哄堂而和之以笑。汪面□,猝难应答。

  刘独以为不然,曰:“梁兄眼大如豆,乃亦摇唇鼓舌,吹毛求疵,那足为月旦评!请问西子夷光,是何形象?光艳照人,莫照坏人眼睛否?温柔乡中事,必得身处富贵之实境者,方能确识珠围翠绕之趣。若穷措大看得几行书,辄谓书中有女,据为己有;及见真美在前,一时把捉不定,明知此生,断无此乐,转不得不目空一世,谬论解嘲。独不自念一糟糖妇尚不能消受,至今游泳似鳏,更求一赤脚婢亦不可得,只苦煞贵手,不知一夜几番作肉虎子也!”诸客闻语言儇薄,不复大笑,唯汪生大噱,忿恚都消。

  生知空言无补,不终席而去。从此与汪、刘不甚亲密,交情潜替,同学传其事,共联句以戏之曰:“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得诗,懊恼殊甚,冥想彼以富贵骄人,喜谀恶直,我何独不能以贫贱骄人,黾勉争气,其觅一妾,聊以自娱乎?第苦囊中羞涩,妄心徒炽,世间又无红拂、红绡之侠烈者,虽有佳人,乌能自至?不胜郁闷。入市闲游,偶见老人,摊卖废书于通衢。梁检视,忽得一帙,纸色甚旧,而装饰极雅,展卷披阅,盖手录陶诗全集,小楷妩媚,不识为谁写,觅款于卷尾,始知为赵文敏真迹。私心狂喜,如掘藏金,问索钱几何,老人曰:“非百文断不售也。”生恐其停留长短,即解衣典而偿之。怀归,待价。适郡中有巨绅,素癖书画,购求颇亟。梁浼人转视之。绅一见,如获拱璧,往返议价,卒得千金。

  梁秘而不宣,阴嘱媒妁,旁求佳丽。凡相数十人,无当意者。既而有曲背媪携一女子至,年约十六七,鬒发皓齿,腻理靡颜,天然艳丽,洵平生所未睹,神为之夺。延之坐,问“此即媪所出耶?”曰:“然。”曰:“有女如此,何忧不匹王侯?”媪曰:“侯门似海,一入岂可复见乎?猥以贫老,不得以俾归读书子,但取衣食充口体,不至冻饿以死,又可以作亲戚往返,是为至愿,不敢作非望也。”梁曰:“若然,足见高明。但寒士聘仪简陋,勉奉百金为寿,肯见许否?”媪曰:“的是书痴语。以君长厚,故尔相托。此非老身钱树子,讵忍居为奇货?休休!但提起一文钱,便携之他适矣!”梁不复强,仅具酒相款。媪则醉饱,嘱女善侍夫子,勿念老身,迟日当来饭也,出门径去。女亦晏然,不甚怀想,梁出资为具衣饰,靡不华好。女国色天成,不假纤毫粉饰,淡妆浓抹,罔不相宜,真天人也。梁不破一文,蓦然得此,实梦想所不到。绸缪缱绻,异乎寻常。

  居无何,同学悉知,相传以为奇事。汪生往见刘生曰:“兄闻之乎?梁无告亦纳姬矣!”刘笑曰:“汴城之大如海,岂乏见弃之女为齐人之妾者?纵有一二分姿色,业操作其家者月余,朝粃糠,晚齑粥,不卜已是鹄面鸠形,见之必呕!”汪曰:“予意亦然,但曩昔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借辞往贺,薄而观之,觌面揶揄,以杜其口,亦大快事。”刘笑诺。遂各具分金五星,标曰:“贺仪”,华服高车以往。梁闻报,笑谓女曰:“今此二人,或敢侮予。”为述前事。女微笑曰:“郎无虑,任其所为,儿当为郎小祟之,以泄积忿。”梁嘱设馔。

  二生至,各叙契阔,并申贺意。梁硍谦不已。酒数巡,二生请见如夫人,梁辞以粗使小婢,不过用执庖厨,以分己力,何敢污贵客之目?二生固请,梁始诺而呼女,甫出户。二生即迷惑失志,嗒然若丧。女款步而前,敛衽而拜。二生不自觉其腰之折也。梁曰:“二公皆通家昆弟,无事回避,今降尊至此,当奉一觞。”女唯唯,捧爵以进。手指纤纤如削玉,二生颠倒,如提傀儡。梁大笑。尽醉而散。二生归途相议,不信人间有此仙人,从此粉黛无颜色矣。焉得一亲玉体,死亦无憾。刘忽曰:“是不难,岂不知梁无告以酒为命者乎?后日是其初度,何难设一席,就其家为寿,暗置乌头酒中,听其鼾睡,彼时为所欲为,将奈我何?无告相狎有年,谅无他说。即使兴讼,各拼数百金,何事不了!”汪大喜。

  至日,果担肴携酒而往,女谓梁曰:“今日二子,来意不善。郎但坐视,儿自有术播弄之。”梁固酒徒,见杯忘死,又素信女之慧黠,知无足虑。日未晡,瞢腾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二生乃阖扉秉烛迫女。女嫣然曰:“二君富贵而韶艾,心非木石,能不两袒?第此非行乐地也,舍后有小楼,幽僻精洁,盍往彼一叙谈乎?”二生闻之,喜跃欲狂,左右各一,掖之而往。绕出屋后,果有楼,且甚高耸。汪曰:“过汝家屡矣,那得有此?”女曰:“新建未匝月也。”接踵而登。楼分内外两楹,外间三面有窗,可以眺远,已预设一席,酒肴俱备,银烛双辉。刘拍女肩曰:“卿真可人也。”女但微笑不言。时际盛夏,二生解衣脱帽挂柱上,然后纵饮。女忽曰:“几忘之,儿有些少下酒物,会须取来佐酒。”乃入内间,久之不出。刘起觇之,汪亦踵入。往来搜索,毫无踪迹。汪至衴子前,闻衴内簌簌作声,迫视之,见女仓皇起伏。汪惊喜曰:“何事匿此?”急挨身入衴。女夺门而走,汪追之下楼。女匿身花下,汪直前拥抱,女极力抵拒,汪持之愈坚,方抢攘间,忽数人击柝而至,闻有人声,并力擒捉,批颊骂贼。汪释女,分辩曰:“我秀才也,奈何以贼见目,且肆挞辱?”众就月光审视,亦惊曰:“确是汪三爷,何为在此?祈恕罪!”汪不能答。众视地上人,则刘公子也。群扶起,谢孟浪之罪。盖逻卒夜巡,误以为贼耳。二生夙以豪富知名,故汴人强半识之。刘让汪曰:“兄酒狂太盛,窘我出何心?”汪此时方知是刘,不胜骇愕。逻卒曰:“夜深矣,不便归府,请留二人相伴,坐以待旦,可乎?”二生许之。坐稍定,彼此相看,止各着一汗衫,殊不雅观。因思衣服尚在楼柱,浼二卒代索之。卒曰:“此处荒僻,何得有楼?”二生四顾,并不见楼,惟断垣内,大树一株,高数十尺而已。愈骇,怀惑不释。问卒:“梁相公宅在何处?”卒曰:“素不相识其人,焉知其家?且此为孙布政家废园,人迹罕到。虽有人家,亦甚隔绝寥落,只火药局相近耳。抑素不闻乎?孙家园,狐鬼繁。则人家谁有肯近此。”二生大惊,不敢少动。俄而向曙,斜月在西。忽见地上树影中,一块独浓,因风摇摆,不似粗枝密叶,亦不似栖鸟鹊巢,莫测何物。仰视树上,隐隐似人,咸惊异,起身奔走,同止一矢地外,远望相猜,终不可决。天大明,其人附枝不动,众洊集审谛之,非人也,正二生之衣帽,悬挂其上。始各大笑。一人缘而取之,俾二生认着,遂各散归。一时传说,以为口实。二生不甘其侮,以梁生假幻术戏人,乃纠集恶仆,重至其家,欲大兴问罪之举。比至,则门庭俱寂,空无一人,已不知逋逃何处矣。

  数年后,同学友有公车入都者,于磁州道上遇梁生,轻裘肥马,侍从甚都。相见各述契阔,邀还其家,由僻径行约数里,于小山下密林中,入一巨宅,富贵如神仙。友问:“兄何时发迹至此?”梁笑曰:“兄当日附和汪、刘,以贫友为谈柄。今视梁某,仍是希谢面孔否?”友大惭。翌日登堂拜嫂,诚不世姝也。友退谓梁曰:“嫂夫人,果何妙术,能恶剧之。”梁曰:“士无行,不当如是耶?”居三日,乃促装辞行。梁以百金为赠,并送之以诗,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之句,始知梁为狐婿矣。他日归告汪、刘,复生欣慕,于是脂车秣马,强其友同往迹之。至则青山如故,绿水依然,而第宅与人,化为乌有。相与惆怅而返。

  茂先曰:

  此狐大为贫友见侮于富豪者吐气。

  兰岩曰:

  人贵存本来面目耳,岂独巾帼然哉!

  某耯

  某倅之任羊城,路出广州,遇风,暮泊道士洑之僻港焉。苦舟中欣播,登岸闲步。时际三秋,黄花引眸,不觉行远。过一林,于数矢外,见灯光荧荧。即之,则茅屋数椽,绕之笆篱,篱内有老树一株,下有六人,席地饮,见客惊起,逊坐,意殊款洽。倅固好此杯中物者,就座不辞。座中有一老翁,一少年而广颡。又有三女子,一衣藕色,一衣绿,一衣浅红,年皆及笄。又一书生,年可五十余,甚娴雅。云是土著主人也。问客何来,倅以之官告,并述邦族,咸致敬曰:“贵人也,小酌殊亵。”倅曰:“萍踪乍合,实关夙分。王前于士不以为降,况区区一倅哉!翌日,亦当奉屈舟中,草酌表意耳。”书生曰:“诚如所教,诸君勿为形迹拘矣。诸君事,非贵人不足与谋也。”众初有惨色,既闻是言,莫不色喜,乃相与欢饮。倅亦各询里居姓氏。书生代白,谓老人余姓,少年骆姓,三女方姓,为堂姊妹,皆广州人,自身姓庄,为庠生。”倅各以谀词酬之。

  纵饮之顷,老翁忽愀然曰:“老朽幼在学堂时,最喜读《瘗旅文》,人皆以所好不祥。今孤行数千里外,漂泊无依,彼吏目尚有一子一仆相追随,较老朽真天渊矣!”少年及三女子闻之,皆唏嘘流涕。书生抛一觥,曰:“佳客在前,不理觞政。但呴呴呕呕,徒乱人意,独不虑寡佳客欢耶?况已言事有可谋,何复作楚囚对泣!”五人颇愧赧,唯唯受罚。三女子次第奉倅酒,请歌以侑之。倅将避席,书生捺之坐,且曰:“伊行悉出至诚,贵人奈何辜负?”倅不得已,为之引满,书生鼓掌当拍,少年嘬口作箫笛声,清越逼肖。红衣女再咳而歌曰:“夜深枫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音轻锐凄恻,听者莫不酸鼻。书生颦蹙曰:“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况满座向隅,将何以愉快一人耶?幸玉姑莫更发此声,致主客索寞!”少年曰:“玉姑愁绪纷如,那复有欢声向客?余不揣为代之。”乃飞一觞,歌以送之曰:“滚滚江上涛,溶溶沙际月。渺渺雁惊秋,迢迢乡梦绝。”其声烈烈如枭鸣。一座都笑。倅独赏其音节。

  老翁曰:“无以嬉戏,转妨正事。适庄先生言,唯贵人可以了大家事,何隐忍不急商榷?”书生笑曰:“终是老人,虽日暮穷途,犹刻刻不忘切己事。然诚为要务,请为贵人陈述。敢冀鼎力,以副奢望,莫推诿乎否?”倅已半酣,攘臂曰:“人固有具热肠侠骨如某者乎?天涯邂逅,良朋盍簪,气味已投,金兰分定。又何事嗫嚅其辞,令人郁闷耶?”众闻之皆喜,即席展拜。书生再拜曰:“一言慨诺,众所心感。众所求事,此际未可尽言,贵人且志之,请于明日,循江岸向西,行里余,有老人矮而髯,操渔舟为业者,就而告以今日之事,并吾等情状,则彼自有说,必能使贵人豁然不疑也。”倅曰:“谨奉教。”于是四座欢甚,无复愁苦故态。

  已而斗移漏转,约略四更,老翁曰:“贵人去舟已远,纪纲复不来接引,应下榻此间矣。”少年曰:“此自无庸议,但庄先生所居不广,大家留此,未免抵颈交趾,非所以待贵人。吾二人且去休。玉姑姊妹,不妨留此,侍贵人枕席,预报抚存之德。”三女闻之,垂首赧然。倅辞谢曰:“某虽失学,尝闻三女为粲。粲,美物也,而何德之堪之!”老翁曰:“不然,贵人热肠,为天人所钦瞩,何言不德?彼玉姑姊妹,虽云贱品,岂无环草私愿,聊酹涓埃于一夕乎?矫情震物,贵人曷取焉?”倅阳为拗阻,而阴实愉悦,乃以目视书生。书生曰:“未知雅抱何如耳。”倅曰:“某生平未尝拂人之情,粲不我弃,反敢弃粲乎?”众皆怂恿之。书生独正色曰:“玉姑姊妹,猥以沦落,孱困至极。得贵人发恻隐心,调饥甫慰,虽欲不听众人之所迫,及贵人之所为,不特不能,且亦不敢,正以蛹之以茧自缚,无力解脱,缄口制心,讵无隐憾。所赖仁人君子,奋拯溺扶危之志,遏偎红倚翠之心,是所望也。苟闻孟浪之谈,辄行苟且之事,背明德而逞私欲,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也,岂鲰生翘首跂足之所望于贵人者哉?理痼于中,言激于外。幸宥其冒昧,取共憨愚。”倅惭汗无地,下席揖谢曰:“余翁所言,诚惛耄之乱命;骆君之意,尤□蘖之狂情。小子素愚,能不为其簧鼓!得先生诃而止之,不致禽处。古人所以尚诤友也。敢不拜药石之赐!”书生答拜而赞美之,曰:“贵人见善即迁,闻过辄改,多福未可量也!余、骆二君,归心太挚,遂行不恕。闻贵人悔过,亦当改之。”二人跼蹐不安,顿首引咎。三女子欣然色喜,再三叩谢,相继辞去。书生导倅入室,室甚卑隘,萧然环堵,惟正中设一竹榻,壁挂一篝灯,余无所有。书生安置已,反曳双扉,郑重而去,倅亦就枕。

  既觉,则独卧一古冢旁古树之下。但见紫英黄萼,秋草纵横。重露砭肌,江天向晓,不胜眙愕。亟起着衣,僮仆已踪迹而至,悉哆口坌息,绕倅大哗曰:“何苦露宿于此!仆辈奔走一夜,到处觅寻,几曾停履!”倅曰:“唉!即予亦岂得已而不已哉!事极尴尬,正须与汝辈证明。”乃率众循江西行,约里许,果见一矮老人白发绕颊如毡,方解缆于芦汀,势将他徙。倅呼而止之,密告所遇,老人瞠目良久,始惙然曰:“君洵从庄秀才墓道中来矣。行年七十,不谓今日乃见异事。”倅问:“庄秀才何如人也?”老人叹曰:“此亦奇缘,非偶然也,可不明告乎?”因道:“此间道士洑之下流分港也。向西北茂林中,依山结庐以居者,有庄叟焉,年望七旬。予为比邻,交谊最深。叟木讷无他长,惟事念佛。其子为秀才,五十而死,死且二载矣。适闻君所饮宿处,即其殡宫也。秀才生时,质直好义,每值风雨大作,必亲至江干以拯溺为务。廿余年来,不下数百人。即有死者,亦必敛以棺衾,付其同行者载之去。唯有一老翁、一少年并三女子,名姓里居,俱无可考,故致今犹厝秀才墓侧,自客岁秋间,叟每嘱予,命留心于广南仕宦者。今据君夜来所遇,皆云家广州,且正符五人形状,又有姓可访,意叟必有所见闻矣。君如有意,何不同往一叩庄叟乎?”倅曰:“能为导否?”曰:“义在所在,岂有让君独劳?”乃舍棹扶浆,蹒跚导倅以行。

  去门尚远,已见叟策黎杖,捻念珠,立树下持经咒矣。相见各有所述,叟乃叹曰:“老夫一心净土,无暇旁求。不意畴昔梦见亡儿,谓‘所厝五棺,二男三女,皆珠江人也。苟有仕宦其地者,携回葬之。虽无亲故,亦正首丘,不强于念佛万声耶?“老夫志之,二年于兹矣。昨宵复见梦云:‘今日心愿可了。’故立俟于此。讵意若是之验,虽以托老友,而老友能尽心力,又强似我念佛功德矣!尊官诚能为是义举,不妨火化之,携骼南行,但摒挡一月俸钱,买半亩地,葬之,亦仁人之事也,不又强似老友之尽心力乎?”倅感其言,亟往取五棺,聚薪化之,分贮罐中,载之以去。

  闲斋曰:

  若庄秀才,可谓锐于行仁者矣。生时未了事,死必了之。若倅者,可谓勇于行义者矣。不能利而行,必勉强而行之。然非庄不能成倅之义,亦非倅不能成庄之仁。兹二人者,所谓相需济美者也,而庄尚矣。至于庄叟之好善,渔叟之酬知,士夫所未逮者,彼则行所无事焉。岂唯齿之当尊,亦且德之宜表。世儒眼大如豆,又乌知村翁野老,固多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可不勉哉!

  兰岩曰:

  庄生生前好义,拯敛多人,死后复能规友以义,嘱父留心于无主之魂,致能各归乡土,诚义人义举也!五十而亡,终于诸生,天何报施之薄哉!

  倩霞

  汀镇右营游击李锦,为予言:耿精忠封闽时,骄奢淫佚。有林青者,年二十,为耿府护卫。独承眷爱,不啻子侄,以故得出入藩邸不禁,虽耿之爱妃宠妾,皆得见之。合府呼为小林。

  值七夕,耿与诸妃夜宴,见林侍侧,戏问曰:“汝娶室乎?”对曰:“尚未。”耿笑曰:“吾贵为藩王,日与诸姬极床第之乐,视双星之一年一会,代为寡欢。今汝少年稚齿,正当行乐及时,乃游泳似鳏,其何能耐?吾侍女如云,容汝自择一人,以为佳偶。”林跪曰:“承恩命,但得倩霞为妻,平生愿足矣。”耿笑顾诸姬曰:“谁谓小蛮子选色不精哉!倩霞方龆龀,即从吾于沈阳,学作内家妆。迄今又十年,年十九矣。吾非不欲纳之,特以吾子欲之故也。今吾子殁矣,诸子过稚,吾又将老,诚不可老夫女妻,蹈枯肠之咎。若以归此子,洵属佳偶。虽然,谈何易也!吾思得一法,翌日当令窥窗自选,视其福厚薄耳。”遂尽欢而罢。

  次日,耿命以红锦为步幛,长数寻,周布于广厅,每相去尺余,穿一穴如碗大。共选艳女三十人,各出一掌于穴外,而全身悉隐幛中。使内监导林入,嘱曰:“此三十人中,有倩霞在,汝自识之,择定即书名于其裳,吾将亲验焉。”林受命,往复审视,莫不纤纤如玉,实难分辨。方踟蹰间,猛忆倩霞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盍执以为证?于是还阅至十六掌,果符所见,亟取笔书名,回白于耿。耿验之,果倩霞也。愕然曰:“岂有是哉!”呼倩霞出其手,反复视之,见指爪,乃大笑曰:“弊窦在此矣!汝姑退,明日更有良法,必使尽善无弊而后可。”林怏怏而出。归寓祷诸大士。是夜梦一女奴,持白绢一片,赠林,上有花纹,作川字形,林拜受而寤。不解何意,辗转不能复寐,披衣待晓。

  晨起,方盥漱,即有传王命召林者。急衣冠趋府,耿已坐斋中。谕曰:“步幛复设,汝可复去接天婚矣。”一监导而入。及厅内,锦帐布置如故,但每一穴出一白足。林骇然欲避,监挽之曰:“王以手有弊,故示以脚耳。依旧五指一掌,特无二寸爪甲。汝其细认之。”林不得已,乃依次阅视,但见 踦春妍,趾拇玉润者,不一而足。卒见一足,洁白细腻,异于他足,且隐隐有川字纹在趾间,宛然梦中所见于缯上者。恍然悟,即书名焉。白耿验之,倩霞也。大惊叹曰:“天缘也。”遂以倩霞妻之,更赐千金为妆奁之费。

  林青得倩霞,出于意表。深感耿恩德,欲图厚报,每形诸颜色,徵诸话言。倩霞说之曰:“王之有恩于君,固矣。然王之行事,类此者甚多,未可谓以国士遇君也。且君以弱冠补黑衣,一年之间,得至护卫。诚以王为冰山之靠也。而王淫虐已极,及身必致奇祸。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不如去此他适,庶几为全身远害之道。”林曰:“一官萦绊,去将安之?”倩霞曰:“君意未决耳,意果决,莫虑无栖止处。儿有姨在京师,盍往投之?”林亦知耿将为逆,无计遐举,闻倩霞言殊喜,急打叠细软,市两骏马,与霞乘夜北遁。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资贩茶,遂为富室。

  霞固开元人。耿为总兵时,尝统兵过宁远,路见霞牧豕于田畔,一老妪坐户下缉苎麻。霞时才九岁,虽乱头粗服,脂粉不施,而眉目如画。耿问老妪,云是孙女。耿出白金十两欲取之,妪不从。耿大怒,掠之以归。及长,修短得衷,纤秾合度,玉肌花貌,艳丽殊常。耿屡欲纳之,而袁姬不容,故迟至十九,忽归林。倩霞在耿府十年,府中事无巨细,悉能言之。其姨及诸女眷,逐日于绣窗茶榻间听其追术,以广新闻。略记数则,比诸媚猪艾豭之条,为逆藩秽史。

  倩霞言:耿内宠甚多,自妻以下,曳罗绮如夫人者二十余人。唯袁姬齿稚色妖,宠冠诸妾,而淫妒性成,耿爱而惮之。袁冶容诲淫,闽中夏热,袁晚浴后,着蝉纱雾毂,肌体隐约可见。耿少子,别姬所出,最佻达,为见惯之司空,遂蒸焉。每交接,不避婢媵,丑声外扬,不知者,惟耿与其妻耳。

  藩下有卢大眼者,质直而能事,耿倚之为左右手。一日,侍耿闲话,适少子趋过于前,衣服华异,腰间杂佩甚多。耿顾而乐之,谓卢曰:“诚翩翩一美少年也!使宰河阳,当为万花主人。此间风俗不美,当防闲其出,勿近娈童。”卢曰:“佩玉蕊兮,王无所系之。”耿曰:“何谓也?”卢对曰:“昔日臣猎于野,鞲鹰嗾犬,不遗狡兔,而一矢外地,有介鹿而不之顾也,岂臣见其小而不见其大哉?亦以神之有注有不注耳。王见世子不服饰,而不叹其妖,是犹臣之见兔而不见鹿也,所失不亦多乎?夫冠者所以壮其首,服者所以章其身。故冠 以触邪也,冠蝉以洁操也;衣豹示服猛也,袭貂昭美德也;志道则佩环也,修德则佩琨也;玦以决疑, 以解纷也。所以见其佩而知其能也。今世子衣服炫异,是谓不衷;修饰容仪,是谓阶厉。臣恐秽德之彰,在萧墙之内,不在寝门之外也。”耿大怒,选事杖杀之。

  藩府多梨园子弟,皆极一时之选。有贴旦名珍儿者,尤姣媚。耿少子与结断袖之契。耿入觐,辄出宿其家。袁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敢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女十数人,联灯列炬,潜出府后门,掩其不备。王子大惊,肘行以逆之,叩头求免,珍儿伏地战栗,不敢仰视。袁叱令举首,烛之美甚,遽慰之曰:“汝无恐,吾非噬人者。”竟与偕归,亦留其乱。是夜袁即脱阴而死。死后府中有鬼怪为厉,往往形现,俨然一白猴。耿闻之,泣曰:“吾固知其为巴山老猿所化也。”以珍儿殉之,怪乃绝。

  又耿每盛怒时,往往剥人皮,岁以十数。侍女玉笙者误碎玉斝,耿怒,命剥其皮。甫缚之,已惊仆而死。舁出,将瘗郊外,中路复苏。舁者匿为义女,嫁于庠生李某。李及第,授山东一县令,玉笙今为孺人矣。

  又,王子喜为夜游。时有刘参将者,新任城守营,立法严肃。代鼛击柝,终宵戒严。适夜巡,王子微服过所欢,为刘所执,问何事夜行,叱令通名。王子不以实告,刘怒,即街头褫衣笞二十,血肉狼藉,卧月余始瘥。此事无知者,惟我等侍婢知之最审耳。

  耿平居喜食鸡翠,每下箸,非数百不餍。袁姬犹嗜榛栗及熊白,耿为百方致之。庖人胹之失饪,往往获死。侍女灵芝,忽被狐祟,喜近男子。耿怒,亟选藩下少年二十人,命次第裸呈以淫之。阅人已遍,而灵芝不惫。耿笑曰:“丘壑可盈,是不可厌也。”旋释之。

  又自言在府时,独耿妻钟爱至,共寝床。耿妻好佛,罕与耿相见,故得始终自保,不然,亦难免于服役诸婢,同罹祸患污辱矣。第于众目之前,白足听选,终觉抱惭于一生耳。女伴闻之,遂相传说。耿死,林携倩霞仍归福清,子孙繁盛,至今不绝。

  兰岩曰:热闹场中,抽身远避,士君子之所难也。倩霞以一女,见逆藩凶暴,遂知祸不旋踵,劝林勇退,何其识之精,行之决哉!吁!巾帼也,胜大丈夫矣!

  落漈

  海水至彭湖,势渐低,近琉球,则谓之落漈。落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洋船至澎湖以下,遇飓风作,漂流漈中,回者百一。盖海水之中,又有急流以海水为崖岸焉,斯亦奇矣。予在鄞江时,闻闽人过台船,漂入落漈者,其迅如飞,瞬息不知行几千里,舟中数十人,咸以为断无生理,但相顾傍徨,任其漂泊颠沛。久之,忽闻大震一声,人人颠倒,船遂不动,众莫测其故,徐出视之,方知抵一荒一岛。船为漈水所推,直上沙岸,故搁不行。众告语欢呼。

  岸上砂石悉赤金,怪鸟颇伙,不一其形,见人亦不惊飞。饥则捕食之,有如鹅者,味独美。夜间绕船尽鬼,啾啾不绝,至晓乃殁。夜则复然。居半年,渐与鬼习,可通言语,鬼因言:“此间去中国数千里,往日陷于落漈,流尸至此,去家窎远,通梦无由。然久栖于此,颇谙海洋潮汐之理,大概阅三十年,落漈一年,今屈指计之,一两月后当平满矣。君等亟修补船只,可望生还也。”众感谢,或问:“所食似鹅之鸟,何鸟耶?”鬼曰:“此非鸟,亦鬼也,历年既久,精气耗散,故幻此形耳。”众为叹息,因各运斤操斧,连夜修葺废舟,工甫竣,落漈早平满,与海水无所分别。众欢声雷动,推船下水,治帆将发。鬼群哭而送之,竞取岸上金沙相赠,且嘱曰:“归去勿相忘!幸致声乡里,好作佛事,为我等荐拔。”众争许之。扬帆破浪,行一日夜,达闽之重门。众感鬼之情,伤其堕落,共出资建水陆,并访其家,赈恤之,分其所赠余金。诸客拥巨万,多为富商。

  兰岩曰:

  赤金人所争爱,至戚良朋,为此结怨构讼者多矣。乃有地焉,金杂砂砾,在在所取,斯诚乐国,未有肯舍而之他者。乃群鬼痛哭求拔,直有不可一朝居之势。鬼何不恋此多金哉?亦以死可悲耳。世之拥多金而心死者,恬不为怪,然亦无甚趣味矣。不思避而恋之,佛氏有灵,恐不能为此种人荐拔也。

  伊五

  兵丁伊五,身□□而貌么襏,贫不能自活。独走出城,将自缢林中,为一老人所见,问为何所苦,而轻生若此,伊以情告,老人嗤曰:“葛藟犹能庇其本根,况人耶?观子神气完兄,城府不密,载道之器也。予有书一册,授子习而精之,足够一生吃着。”言次出诸袖中,尽符录耳。抄写亦甚潦草,伊展阅,即反之曰:“此犹石田,无所用之。”老人曰:“何也?”伊曰:“予僦屋以居,卑庳近市,此符纵验,亦何从而习之乎?”老人曰:“此亦当虑,但子能从我,则无患矣。”伊曰:“求死之人,何所不可。”乃偕循一僻径,迤左行,有止水一湫,蒹葭聚翠,广袤数里,深邃处得一矮屋,虽茅茨不剪,颇虚敞精洁,遂止宿其中,从老人受学。一日两餐,必餍酒肉,七日而术成。老人与屋皆不见。伊知遇异人,欣然而返。

  平日面朋酒友,怪其小康,群思咀嚼之,往往讽以谀辞。伊慨然敬诺,乃相与赴富春楼。同七八人,恣情饮啖,计所费八千四百文。众坐视其何以偿,蓦一黑面汉至席前,拱立曰:“主人知伊五爷在此款客,敬奉酒资,祈检致。”随解腰缠,置几上而去。数之,适八千四百文。众大骇,伊独不之怪,已而各醉饱,同步市中。见一人乘大白马,急驰而过。伊纵步追及之,捉衔大叱曰:“可即与我!”其人下马求免,形色仓皇。伊怒曰:“不与我,我即用武矣!”其人不得已,探怀出一物奉伊,伊受而释之,其人怏怏仍驰去。众环问其故,并索观所得物,伊出示,但一小皮囊,淡藕色,形如半胀猪腹,不测何物。伊曰:“所谓储气囊,其中所贮,小鬼魂魄也。彼驰马者,系过往游神,往往偷攫人家小儿,倘不遇我,又死一小儿矣!会须与诸君往活之。”众固未信,莫不翕然从行。俄入一僻巷,向西一人家,寂阒闭门,中有哭者。伊取小囊,就门隙张之,出浓烟一缕,蛇游而入,随闻其家有人曰:“孩子苏矣!”旋止哭,欢声彻户外。伊急挥众而返。人由是神之。

  南城某贵公,有女为邪物所凭,闻伊有神术,厚礼招致。女在室,已知伊来,形色惨沮,望流而仿佯。伊入室,女屏息屋隅,提熨斗自卫。伊周视动止,出谓贵公曰:“小姐之病,器物之妖也,今夕当为公诛锄之。”贵公喜,凡有所需,莫不如命。夜漏下,伊启囊取一小铜剑,其锋畟畟,吐光如彗,仗之入室,贵公率家人院外伺之。寻闻室中叱咤扑击之声,与物之腾掷声,女之诟詈声,喧哗庞杂。良久寂然。但闻女叩头有声,切切哀恳,语悲苦哽咽,不甚了了。寻闻伊呼烛甚急,婢妪争相执炬,一涌而入。伊已收剑入囊,女伏床下不动。伊指地一物示贵公曰:“此即为祟者,今见擒矣。”视之,则一藤夹脉也,聚薪焚之,精血流溢,气味如烧肉,逾时始尽。伊复书符,令女吞之,病遂若失。贵公甚德伊,赠赉极厚,伊以其资购室娶妇,俨然素封矣。

  兰岩曰:

  求死幸免,反得异术,伊诚有夙契耳。不然,彼老人日游天壤,一遇困穷,辄为援引,吾恐老人不能周遍也。

  段 公 子

  平阳,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俭,多窑居,富室尤盛。新安赵给谏吉士《竹枝词》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盖纪实也。

  镇署三堂后,有窑五圈,窑上覆楼五楹,绕以女墙,旧为狐所凭据。乾隆初,总戎段公出巡所汛未归。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厅之西轩。二更后,月明如昼,砌虫唧唧,夜气清凉。闻院内履声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窥。隐隐见一少男一幼女,对坐花台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间,女子曰:“讵意今宵,月色清皎乃尔。三哥尚忆去岁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饮般若汤,食穿篱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时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时,我甚不欢畅,颇厌髡奴醉后,斥 笑鹏,而妹亦饮酒过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为妹悲歧路之意。昨过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处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将别有所图,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为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世间,如轻尘栖 草耳。妹虽形秽,宁不自爱?岂因李生之亡,遽甘心茕独乎?且妹之所以报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无儋石之储。釜无水,焉得生鱼?并无甑,何得生尘?李生方卧,牛衣中,呼癸呼庚,褴褛不让行乞,妹即为新庐舍,给饔飧,制衣履,二年之内,百废俱兴。人谓茑萝不能独生,必托乔木。李则乔木而附茑萝矣。设当时妹即两袒,亦何负于李生;况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袜线,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时作。轻鸡爱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犹娟秀,半年后貌渐寝,将就木,面目愈支离。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鱼婢羹,犹汲汲为之烹饪。三哥岂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乌能使妹必听?但虑夙冤累积,获罪于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兄妹肺腑,岂忍漠置,不一规诫乎?劝妹亟归,勿复干犯恶客。纵使见爱,亦不足为宗族光也。”女子不悦,曰:“见爱虽不足光五宗,见恶谅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预妹事,即有祸,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门,复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颠踬勿悔!”女他顾不答。男子去。女自哂还自诵曰:“何时作如许态!岂遗却兔园册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见熊蹯而勿 。然则前日鹿腊,何伏案自决,不以一胾让人耶?”寻亦不复言,缓缓入花荫,绕过亭后,寂不复见。

  公子心知为狐,而心艳其美,又怜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闻叩户声,诘之,曰:“开门自分晓,底用多问。”音呖呖如莺簧,知为女至,大喜,即启户纳之。异香满室。谛视之,美丽绝伦,真天人也。相与把握甚昵。公子虑僮觉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却回曰:“无妨矣。”公子叩其所自来,女自言萧姓,与公子夙有缘,故来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夺,不暇致详,遂与绸缪,相得无间。黎明始去。自此无夕不至。女好饮善谈,称神语怪,言多不经。而枕席之间,狂荡无节。半月后,公子精神恍惚,食减骨柴。夫人颇怪之,而密询,不得其实。严究书僮,僮曰:“未见他异,惟半月前,睡即梦魔,手足尽痿,不能转侧。至今无夜不然,鸡鸣方醒。”夫人大疑,不复使公子宿轩中,命从己宿。是夜三更,夫人与诸婢,亦皆梦魇,大惧,而无如之何,惟与诸婢媪轮环斗叶子,坐守达旦。

  无何段公归,夫人告之以故。公曰:“无哗,今夜令儿从我宿。”因与宿斋中。公劳顿,着枕辄酣寝。公子对榻卧,瞬息万虑不安,俄闻院中人语,曰:“妹莫孟浪,今夕断不可往。”又闻女应曰:“前已有言,勿复尔尔!”公子辩其为女子声音,急起拥衾坐。女弹指窗棂曰:“何不开门?”公子潜伏窗下,低嘱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迴避,他日再谋会。”女笑曰:“今夜携得妙药来,何反自参商?且尊大人焉得预儿媳事?”公子嬖惑已久,无复踟蹰,亟启扉。段公已寤,隔帷视之,知为狐媚,乃伪寐以俟。随闻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声,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将以袖拂公面,公骤起捉之。女大惊,摆扑欲遁。公于枕畔抽剑,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蜕。然移烛看剑,血不濡缕,诚宝剑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请其尸瘗之。公笑曰:“痴孩儿!见其异物犹恋恋耶?”怜其情切,即以尸与之,公子为其具棺衾,葬于后圃。次夜,闻园中哭者甚众,移时始寂,旋失尸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绝。公子后出仕为司马,为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为杀狐之报云。

  兰岩曰:

  谏而不听,致罹败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观其于李氏子,淡焉漠焉,则狐非情种,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戆子

  谢梅庄济世在翰林时,佣三仆,一黠,一朴,一戆。会同馆诸公,就谢为茱萸会,把菊持螯,主宾尽乐,酒酣,一客曰:“吾辈兴阑矣,安得歌者侑一觞乎?”黠者应声曰:“有。”既又虑戆者作梗,乃白主人有他事,遣之以出,令朴者司阍,而自往召之。未至,戆者已归,见二人抱琵琶,率四五姣童在门。诧曰:“胡为乎来?”黠者曰:“奉主命。”戆者瞋目厉声曰:“自我门下十余年,未尝见此辈出入,必醉命也!”挥拳逐去。客哄然散,谢深衔之。一夕,燃烛酌酒校书,天寒,瓶已罄,颜未酡,黠者 朴者再沽,遭戆者于道,夺瓶还。谏曰:“今日二瓶,明日三瓶,有益无损也。多沽伤费,多饮伤身,有损无益也。”谢强颔之。

  既而改御史,早朝,书童掌灯,倾油污朝衣。黠者顿足曰:“不吉。”谢因而怒,命朴者行杖。戆者止之,复谏曰:“仆尝闻主言,古人有羹污衣,烛燃须,而不动声色者,主第能言而不能行乎?”谢迁怒曰:“尔欲沽直耶?市恩耶?”曰:“皆非敢然也。恩出自主,仆何有焉?仆效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异日跪御榻与天子争是非,坐朝班与大臣争献替,弃印绶其若屣,甘迁谪以如归,主亦沽直而为之乎?人亦谓主沽直而为之乎?”谢语塞,谢之,而阴愈衔之。由是黠者乘隙,日夜伺其短,谤之。朴者共媒蘖,劝主人逐之。会谢有罪下狱,不果。

  未几,奉命戍边。出狱治装,黠者逋矣。朴者亦力求他去。戆者攘臂而前曰:“此吾主报国之时,即吾侪报主之时也。仆愿往。”市马造车,制穹庐,备粮糗以从。谢乃喟然叹曰:“吾向以为黠者有用,朴者可用也。今而知黠者有用而不可用,而戆者可用也;朴者可用而实无用,而戆者有用也。”遂养以为子,名戆子焉。

  至军营,居未久,而资斧告匮,鬻及裘、马。久之,渐不可支。戆子日荷火枪,出十余里外,猎取麋鹿獾兔,以谢谋餐。一日,逐一鹿于乱草中,蹶而仆,足陷入地中尺余,出足视,沙中白金灿然,数之,得二十巨铤,适千金。取之以归,谢以咨白将军。将军闻而异之,询其故,得知戆子所为,拊髀曰:“沙漠乌得有藏金,盖天所以旌义仆也!”仍以金归谢,召戆子,奖以衣、裘、羊、马、金十两。自是塞外王侯,皆加殊礼。及赦归,谢官湖湘。戆子劝其勇退,谢致仕颐养林泉。戆子寿至九十,无疾而终,感以为忠义之报云。

  兰岩曰:

  直言不避,始终如一,此其所以卒享寿考也。彼奔走逢迎,不顾名义,一旦失势,即引避而唯恐祸及,诚小人作用耳。宁独仆人也乎哉?李伯瑟曰:“古今来,此三种人尽之,却被一枝笔描写无遗,朴者犹可恕,黠者直可诛,而戆者不朽矣。

  某 马 甲

  马甲某乙,居安定门外营房中,贫甚,差役多误。其佐领遣领催某甲往传语:“亟出应役,不则必斥革矣。”甲素与乙相善,即往见之,入门,马矢满地,破壁通邻。屋三间,稭隔一间为卧室,妻避其中。时际秋寒,乙着白布单衫,白足趿决踵鞋,甲一见,恻然曰:“弟一寒如此哉!”因致佐领语,且曰:“料弟贫苦,我归见牛录章京(即佐领),当为缓颊。但日云暮矣,不克入城,舍此无信宿处。”解衣付之曰:“弟应久不举火,讵可以口腹相累?此衣可质钱四五千,姑将去,市肉沽酒,来消此寒夜,余者留为数日薪水费,幸勿外也!”乙赧然抱衣去。

  营房去市远,曛暮未归。甲独坐炕头,寂无聊赖,检得鼓词一本,就灯下观之。有顷,闻房中哀泣声,知为乙妻苦贫。窃为感叹间,蓦见一屈背妇人,蹒跚入室,至佛案前,塞一物于香炉脚下,仍出户出,面目丑恶,酷类僵尸。甲觉其异,起视炉脚下,所塞物,则纸钱十余枚。深怪之,不禁毛戴,付诸丙丁。

  房中泣声渐粗,倍觉惨切。潜于帘隙窥之,乙妻已作缳于梁间,将自缢。甲大惊,不复避嫌,急入救之,慰解再四。乙妻含悲致谢。出坐明间,如芒在背,前所见妇人又来,觅炉下纸钱不得,惶遽之状可厌。甲叱之,惊走暗处,遂不复见。索之不得,骇问乙妻见否,乙妻曰:“彼靡夜不来,来则我辄心伤,不克自禁,转念不如一死为快。初不识其为何如人也。”甲颔之曰:“冥念致邪,苟能安命无他想,则此物奚其致哉!此后尚须慎之。”

  既而乙归,甲备述其事,因劝曰:“时衰鬼弄人,此处不可复居。予城中有屋楼椽,携弟妇姑就居之,否则恐致殃也。”夫妻感其谊,乃移入城,后得无事。甲白诸官,闻而异之,因亦怜而宥之矣。

  兰岩曰:

  贫苦致此,殊为可怜,乃鬼复乘此而谋替代,宁冥冥中一任鬼魅作祟耶?救其死而居以安宅,所谓良朋者,甲岂少愧哉!

  米 芗 老

  康熙间,总兵王辅臣叛乱,所过掳掠,得妇女,不问其年之老少、貌之妍丑,悉贮布囊中,四金一囊,听人收买。三原民米芗老,年二十,未娶,独以银五两诣营,以一两赂主者,冀获佳丽。主者导入营,令其自择。米逐囊揣摩,检得腰细足纤者一囊,负之以行。至逆旅起视,则闯然一老妪也,满面瘢耆,年近七旬。米悔恨无及,默坐床上,面如死灰。无何,一斑白叟,控黑卫载一好女子来投宿,扶女下,系卫于槽,即米之西室委装焉。相与拱揖,各叩里居姓字。叟自述:“刘姓,蛤蟆洼人,年六十七,昨以银四两,自营中买得一囊人,不意齿太稚,幸好颜色,归而著以纸阁芦帘,亦足以娱老矣。”米闻之,心热如火,惋惜良深。刘意得甚,拉米过市饮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计亦得,乃从之去。

  妪俟其去远,蹀躞至西舍,启帘入,女子方掩面泣,见妪乃起裣衽,秋波凝泪,态如雨浸桃花。妪诘其由,女曰:“奴平凉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贼杀,奴独被掠,逼欲淫污,奴哭骂,群贼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细思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妪叹曰:“是真造化小儿,颠倒众生,不可思议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乱离,且无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适见尔家老翁,龙钟之态,正与老身年相当。况老夫女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闷,不醉无归。我二人盍李代桃僵,易地而寝,待明日五更,尔与我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拼我老骨头,与老翁同就于木,勿悲也。”女踟蹰不遽从,妪正色曰:“此所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举两得之策也,可速去,迟则事谐矣!”解衣相易。女拜谢,妪导入米房,以被覆之,嘱勿言,乃自归西室,蒙首而卧。二更后,叟与米皆醉归,奔走劳苦,亦各就枕。三更后,米梦中闻叩户声,披衣起视,则老妪也。米讶曰:“汝何往?”妪止之,令禁声,旋入室闭户,以情告之。米且惊且喜曰:“虽承周折,奈损人利己何?”妪哂曰:“不听老人言,则郎君弃掷一小娘,断送一老翁矣,于人何益,于己得无损乎?”米首肯,妪启衾促女起,嘱之再四。米与女泣拜,妪止之,嘱:“早行!恐叟寤,老身从此别矣。”即出户去。米亟束装,女以青纱幛面,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无乃太早发?”米漫应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翌日,叟见妪大惊,诘知其故,怒极,挥以老拳,妪亦老健,搒掠不少让。合店人环观如堵。叟忿诉其冤,欲策蹇追之,闻者无不粲然。居停主人曰:“彼得少艾而遁,岂肯复遵大路以俟汝追耶?况四更已行,此时走数十里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载此妪以归,老夫妻正好过日,勿生妄念也!”叟痴立移时,气渐平,味主人言,大有理,遂载妪去。迄今秦陇人皆能悉之。

  兰岩曰:

  妪为米谋,亦云忠矣。然亦天假之缘,故尔易易。世之极尽心力而卒不能有成者,岂少也哉?安得此妪,遍天下而调停之?

  韩生

  宜君诸生韩某,年二十,资质韶秀。读书于玉皇庙之后阁,服役者,一小童而已。一日,童送食上阁,见生瞑目兀坐,寂然不动,以两指夹书一页,似欲翻阅者。亟唤不应,童心悸,呼道士入阁,视之,皮肉已寒,气已绝矣。道士大骇,告其家。家惟孀母并一姊,闻之,惊惶失措,急至阁,抚尸大骇。鸣诸官,邑宰刘公(士夫)往相之,一无伤损,唯阴囊肿起如猪脬,阳具青黑,坚硬如铁,自脐下中分一线,直至肛门,红似胭脂。老于仵作行者皆不能辨。讯道士及童,实不知情,大索阁上,亦无可迹,遂成疑案,事遂寝。后廉知生小有才,而渔色无厌,故有是报。

  兰岩曰:

  渔色者,宜警是哉!

  卷二

  修鳞

  山左梅和鼎,客潮阳,粜籴致富。娶妻纳妾,买童仆,蓄婢媪,置田宅于白云坛,遂家焉。然富而不骄不吝,性倜傥,好施予,异乡客有落拓不能归者,苟一告急,无不应之如响。以故人钦其高义,而弗忌其多财。梅暮年能甘寂寞,居恒无所事事,辟宅后隙地数亩,结构一轩,左园右圃。岭南地暖土肥,插竹数日成林,植树弥月垂荫。复叠石为山,穿沼蓄鱼,奇花异卉,足以自娱。

  东邻有修鳞者,为郡诸生。少失怙恃,三十未婚,炊烟屡绝,而处之泰然。梅重其品行,常通庆吊,而修生从不向之摇尾。梅或偶供廪给,必力辞不受,即强而后可,亦必宛转报复,适敌其数而止。梅叹曰:“古人一介不轻取予,吾于修君信之矣!”自是益敬之。

  会夏日,梅瀹茗纳凉,暴雨骤至,承霤如倾。逾时雨霁,□□在东。忽报修先生至。梅惊喜出意外,谓高士屐齿来破苔纹,殊足为交游光宠。倒屣迎之,握手甚欢,修匆匆作寒暄语,即目视假山,咄咄称怪事,曰:“此其定都山乎?”山东北十数武,有巨石横卧,修度其方向,曰:“所谓大石国也。”于是循假山而南,得鱼沼。沼西岸见蚁封高二三寸,指示梅曰:“此东海,此蚍蜉国也。”复蹲身沼畔,拂花拔草,若有所觅。梅从旁,不测所为,但接踵追随,行云则行,止云则止,方匿笑书痴作用,迥不犹人。既而修觅得一物,愕然曰:“果有是哉!”梅就视之,则枯鲋一尾,长三寸余,蛀已过半矣。修却步,把梅手,还至假山下,绕石搜索,见群蚁营穴,衔土出入不休,瞿然若有所失,伫立咨嗟,潸然泣下。梅致诘其故,修叹曰:“事极奇异,请入轩为丈人详告之。”梅怀惑殊甚,及闻修备述甚异,梅废然良久,顿悟身世,相与谈禅论道,为方外交。共入罗浮山采药,不返。梅仲子蟠根,从鄞江上官周学画,故其先人与修生事,上官知之极详,予闻之,喟然曰:“此南柯之续也,请志之。”

  先是修生独居一室,旦夕攻苦,盖锐志于功名者。一日,倦读,当北窗午睡,朦胧间见一黑衣人,排闼入,长寸许,促修:“速起,使臣持节至矣。”修方欲致询,其人已出,修逡巡下榻,自觉身已暴缩。错愕间,彩帐已列满阶下,持节者衣冠皆非时制,侍卫甚都,传呼曰:“蚍蜉国王召修鳞赴阙,可即就道!”修再拜辞谢曰:“草莽微臣,无往见之义,讵敢应旌旂之召,致乖羔雁之仪?”使臣曰:“王以先生贤者,礼当就见,恐致逾垣,故使近卢玄蚼恭御蒲轮,代将白璧,望先生幡然应聘,惠辱海邦。萃野渭滨之事,唯先生之所熟闻;而箕山颖水之风,非寡君之所敢望。修再三谦让,然后受命。左右进冠服,掖之升车,人马纷纭,循阶而行。约数十里,甫抵西墙下,阴念墙西即梅氏园矣,行来何觉太远。疑心满腹,第无如之何,姑听之。俄墙下辟一城门,楼堞具备,榜曰:“东关,”石磴百余级,前驱旂鼓按部而入,有数人跪道左曰:“关吏祗候矣。”入关,息驾馆驿,铺陈极华美,水陆馈饷无算,唯与玄蚼对享。翌日出关,关吏请扈从。玄蚼颐指曰:“免!”气象尊大,修知其为国之贵臣也。日中抵国门,王郊迎三十里,冠紫金冠,衣赤锦袍,披素罗鹤氅,貌甚奇伟,执礼甚恭,修下车趋拜,王答拜曰:“祖宗灵爽,得先生辱临敝邑。惟是敝邑之社稷实有赖焉。先生不远千里,必有以教寡人,寡人虽不敏,悉举封内,惟先生之命是听。”对曰:“臣学识短浅,性癖山林,既乏夷吾富国之才,讵有景略匡时之志?不意礼隆三聘,滥叨丝马之加,敢不力赞一筹,勉效涓埃之报。”王大喜,载以后车,告诸太庙,爵为上卿,军国大事,悉取决焉。

  修素谈经济,一旦置身通显,鞠躬尽瘁,夙夜酬知。乃请命出巡,遍历郡县,沿海四十余城,各审其山川形势,亲绘地图,其国西负连山,东滨巨海,长林大泽,广斥无边。四境分为大镇,置使相,各辖六七城,皆宗臣领之。其人好勇多力,其俗尚意气,喜游猎。向南八百里有都会,名大石国,其风慓悍,乐于战斗。国人畏之。修周巡半载,悉了然于胸中。归国复命,退而上疏曰:“臣奉命巡视封疆,往返数千里,经历四十城,郡县无秦之酷吏,边关皆汉之嫖姚,三老兴歌,万民安堵,太平有象,如此可徵。第古之圣君贤相,安不忘危,治必防乱。强邻孔迩,常如虎视之耽耽;鄙俗相沿,不啻狼贪之逐逐。伏乞防微杜渐,易俗移风,黾勉群工,以臻上理。”疏入,王优诏答之。居无何,大石果入寇,镇南都护司空玄蚼告急。王加修太宰,赐上方剑,命监玄□、玄□军,督西南二镇兵万八千以御之。修出奇兵绕出敌后,夹攻,大破之。俘馘数千,擒其枭帅。大石惧,上表请藩也:“修帅,神人也,南人不复反矣。”修谕以利害,尽归其俘。及凯旋,王犒师于紫菌之宫,工歌《采芑》以飨将士。以修为右仆射兼侍中尚书令,平章军国重事,尚拖花公主,赐甲第一区。金玉锦绣,赏赉无算。修安享四十年,五子三婿,皆为显官,势力煊赫。

  会海滨有巨鱼,潮落失水,王命贵臣玄蚼率全国之民,往取厥鱼。鱼长百丈,头尾如山,国人抢攘弥月,仅移百里。修上疏谏止,以为竭民力以纵口腹之欲,非盛德事,请罢其役。王召修面谕之曰:“夫学贵流通而忌拘泥,若夫戾人情而乖时务,王安石所以非救时宰相也。我国人情风土,相国莅治数十年,岂尚未之深悉耶?高原硗瘠,下隰斥卤,民不耕而食,赖游猎以为生计。巨鱼出水,是天赐丰年。群臣皆贺,而相国独有异议,勿得人情时务犹有未娴乎?”修见所言不纳,怏怏而退。一日,太史玄□奏山蒸土润,主有大水。王大惊,议迁都以避之。镇北都护宁朔侯侍中玄□上言:“积石山高远深邃,堪可经营新邑。”王大喜,命修往相宅。修奉命致山,相其阴阳,度其原稤,见山童水远,深以为不可。封章驰奏曰:“臣奉勅相宅,周视名山,禹迹无存,河源殊远。乃疆乃理,非同亶父之岐,常邑常宁,讵等盘庚之亳?窃思旧都巩固,负山海以称雄,数代承平,通鱼盐以为利,不如绥爰有众,奠厥攸居。”黄门以事关重大,即时转奏。王览奏叹曰:“书生之见,胡不远大如此?”即批答曰:“伻来以图及献卜,知相国思深虑远,足见忠爱。惟是都城滨海,水患堪虞。如迁都之议一梗,则通国之民,皆鱼鳖矣。兹更使中书令玄蚼为相国辅,速定新都。寡人率宫嫔臣民,行当就迁矣。”修得诏默然。玄蚼至,乃相与于山之南麓,筑城垣,建宫室,开阛阓,葺民居。连夜兴作,工粗竣。王已徙都中十余万户,陆续而至。修大惊,遮道而谏曰:“王奈何轻弃根本之地,独不虑敌国外患,乘间窃发耶?”王降舆慰劳,改积石山曰定都山,以修为故都留守,晋爵定都公。

  修拜命即行,公主及诸子皆不预闻。从人半路多亡去,殊深愤恚。及抵旧都,见万井一空,益忧愤,仰天叹曰:“不意竭忠尽力,反为逐臣,王阳厚阴疏,可谓智足以拒谏矣!孤臣恋恋,复欲何为?不如解组归田,遂我初服。名利场中非复我侧足地也!”因悬绶国门,单骑出关。关吏叩马问相国将何往,修具告之。吏曰:“相国忠则忠矣,然而趋吉避凶之理,未之深晰也。拘拘于不迁之议,而使数百万生灵,尽葬鱼腹。相国讵忍见之乎?”修曰:“流言飞语,何足凭信?”吏曰:“请相国少留八日,当见灾异,王之心可明。相国之怨,谅亦可少息矣。”修本不舍王,乃停骖焉。

  居三日,天地阴晦,大雨如倾,浃旬不止。平地水深数丈,树头牵夫藻荇,舵尾压于楼台。骇目惊心,声如万马。关城地高,犹浸三版。修始信迁都之计非左,乃西向再拜而泣曰:“臣负王心矣!纵王不见谴,臣何面目复见臣民乎?”言讫,掷仆头于地,跃身赴水,渹然一声,午梦忽觉,依然身卧桃笙。

  夏雨初歇,檐溜犹滴。蹶然而起,自讼奇奇。蹑履出户,缘阶而行,冥想梦中去路,依稀可认,寻踪至西墙下,花砖缺处,有小穴,大如钱,恍似东关形势,对穴窥之,则梅之渔沼假山历历可辨,穴口有游蚁出入,方悟四十年功名富贵,皆梦中蚁国幻化而为之也。

  闲斋曰:

  梅慷慨,修耿介,皆仙品也,故不学仙而入仙籍。习见世人于忠孝根本之地及一切福田,皆荒芜不治;而功名富贵,声色货利之场,中热如烧。及稍不如愿,辄妄欲学仙,其实七情六欲,触绪纷来,虽有彭咸在侧,前推而后挽之,恐一步行,万不敌其一步却也。

  兰岩曰:

  四十年功名显赫,转成一梦耳。拘迂见斥,总不免书生之见。修生不达时,修生乃悟道矣。

  来存

  予家老仆来存者,李姓,德名,沈阳人。善国语,性情直,有膂力。少壮时,曾负贩于蒙古诸部落,其人情风土,知之甚悉。而所遭怪异,数见不鲜。予从家君扶祖榇自闽入都,于仲家浅泊舟三日,候放闸。夏夜苦热,披襟坐船头,对月当风,向李询塞外风景及所见闻。李因言其客喀尔喀时,其人骑兽,似鹿而非,有语言,无文字,亦无机械,如游循蜚因提之世。其俗无主客,客至张幕,辄走乞烟食,坐而眙脾脯醢齑,与之,乃去。客至其幕,径入啜且啖,夜宿毡炕前,主代牧,不偿。予顾之曰:“视争畔构讼,析产阋墙,行百里者必腰缠,惠一餐者有德色,大悬殊也。”杭蔼山之西北,地名陀罗海,即振武军驻防处。近黑道,故寒。七月雨雪,五月始释;山之巅,六月不释。筑土为屋,屋内纸糊数寸。毡帷暖炕,早起,被池堆霜。出门数步,凌封髭须。手僵不得呵,耳鼻窸窣有声,或烂且脱。幸风自东南来,夏风始反,不尔,冻且死。然南人至此地,亦罕有冻而死者。予笑曰:“世无不可炼之人,人无不可历之境也。”陀罗海苦塞矣,而不苦饥。茶一斤易一羊,十斤易一牛。中国人至彼,恣烹炙,餍熏□,头蹄满衢,血骨遍地,回思羹黎藿,饭粝粱,兹诚乐郊矣。所惜冬苦寒,否则诚乐。予嗤之曰:“得陇望蜀,人之心无止期也。角缺齿丰,天与人无全境也。”

  似麋而大者,曰堪达尔汗,疑其即□也。前昂后低,多力。毛粗而长,为裘暖,角扁而厚,为决良。人以其皮可裘而角可决也。驰马弯弓,逐而歼之,获厚利。予蹙然曰:“夫皮所以蔽,角所以卫也。今乃知庇身者适以庇人,自卫者,反以自毙。是可悲也!”李曰:“其唇方大而厚,多膏,味极美。八珍中有猩唇,即此物也。以角试水,毒则角绿色。又有扫雪者,大于貂,绒白毫长,光逊之;人制为冠,以其似貂也。”予尝考汉制:珥貂,侍中,左右常侍。我朝制:大臣衣貂,近臣亦不禁。美观云乎哉。诚以貂夏□而冬毨,其操似松;内劲而外温,其德似玉。然则苟非其人,人将赋鹈梁焉,真弗贵也,况赝乎?有木,曰查克,产推河,似丝柳而不垂,耐霜雪,坚而且材,灼为炭,置径寸于炉中,数日始尽。治产难,亦治心痛,然大者拱,高者寻,风斯拔之,盖地沙且碱,根难聚而易朽也。予叹曰:“岂无美材,生非其地也,惜哉!”

  戈壁即瀚海也,内多奇石,石之色大者如马肝,小者如珠、如玉、如玛瑙、珊瑚、蜜蜡。金中虚而外朗,起脶纹,皆马肝石所孕也。初剖之,癞,日炙雨濯,风扫霜雪浸,剥落尽,则光璀璨矣。予矍然曰:“异哉!天之剥落之者,乃所以璀璨之也。”

  亦有木焉,一木而万木之叶皆具,名曰□,以其冒全材而实不成一材也。予曰:“独木也乎哉?”问:“其地有酒乎?”曰:“有。□□挏醷而蒸之,曰阿拉气,薄甚,唐人所谓十钟不醉人者。阿拉气酿取斗曰阿拉旃斗,取升曰科尔旃升,取合曰波罗搭拉苏,一名哈唎,以次厚合。又取龠曰赊尔旃,则龠敌斛矣。”予莞尔曰:“是其酿与冶同矣。冶炼形,酿炼气,炼至多为至少,故能以至少胜至多。虽然,此难为哺糟啜醨者道也。”闻其地亦产良马,汗不血。中国人以地非大宛,貌非汗血也,未有过而问者。昔日夫子称骥以德,后人称祒□、称腰諦以力。今舍德与力,而以地与貌,是紫燕白兔伏枥而嘶寒风,九方歅执靶而笑者也。

  李又言其于康熙五十二年,由喀尔喀至巴里坤。其地有兽,似猿非猿,似猴非猴,中国呼为人同,甘凉人呼为野人,番人呼为噶里。往往窥视穹庐,见人饮食,辄乞其余。或窃取烟具、小刀之属,为人所见,即弃掷而奔。杀之不忍,逐之复来,胥无如之何。尝狎一人同,每莝豆樵汲等事,唤之悉能任使。至其寝食,虽不能言,颇能察色。居一年,治任将归,啾唧马前,捉衔捩镫,泪下如沈。李亦为之酸鼻。相从十余里,挥之不去,乃嘱之曰:“汝之不能从我至中国,犹我之不能留居此土也。可止矣,若再行数里,将迷途不得返矣。”人同始悲鸣而去。予闻之,愕然而讶,喟然而叹曰:“天地之间,人为贵,非五官之谓也。先官而具曰五常,后官而合曰五典,傅官而行曰五事。官而不事,又无典常,则人将兽之,若之何兽也,而人之同之?虽然,三五偕而后为人,人也,可不慎欤?

  兰岩曰:

  逐段具有至理,奈人之不能参透者多,何哉?

  杂记五则

  吾闻狐之类不一,有草狐、沙狐、元狐、火狐、白狐、灰狐、雪狐之别。或曰:是□□者年老则妖作,冠枯颅,衣槲带,幻人形。此物为害百出。焚山搜穴,挟矢嗾卢,赤其族,庶几妖绝矣乎。而不知是能为妖,非必为妖也;偶为妖,非尽物皆为妖也。且夫狐之妖有数,而物之妖无穷,裸虫、鳞介、花木、庙中偶、窑中金,是物皆能妖也。物之妖以夜,而人之妖以昼。胁肩谄笑,假虎凭城,翠眉红裙,朱衣白面,斯人无非妖也,奈何独欲赤狐之族乎?传曰:“妖由人兴。”人事尽,则妖端绝矣,于狐何尤?或曰:老而妖者名紺狐,又名灵狐,似猫而黑,北地多有之,盖别一种云。予与诸同学偶谈及狐怪,择尤者五则,记之。

  贵筑刘紫来昱东,肄业满,主于昌邑胡辉岩之山东会馆。中秋夜,聚饮于南楼下,在座者海阳鞠慕周庄行、胡岱峰子翼、贵阳邬敬斋维肃、薛鲁园廷楷,并予与主人相与说狐。予举红姑娘事,咸以为异。紫来因述其客山右时,闻一富室家多狐,往往幻形为祟,惊怖家口。或作佝偻老人,独步厅上;或作老妪,持栲栳出入仓厨;或作靓妆少女,倚门阅市,颠倒行人;又于壁上,忽现楼台,及郛郭雉堞之类,愈出愈奇。虽不害人,而其家颇厌苦之。

  主人有女,所居邻佛堂,堂中有坛数十,蓄酒甚多,户常扃键,女日暮归寝,与侍女过佛堂下,闻堂中漉酒声。窥之,见二曲背媪,就坛盗酒饮,且饮且争。少焉,一媪大醉,酩酊之态,殊觉可笑,女不禁嗤然失声。媪闻之,愠曰:“何与尔丫头事!吃数怀酒耳,问笑之有?”侍女应声曰:“见人偷酒,吃得如此醉,焉得不笑?”媪怒,大声詈曰:“遮莫来撩拨尔祖姥!我将咬尔爹黑鸟!”女闻其言秽,亟避去。侍女不堪其骂,独立窗下痛诋之。飞瓦忽至,伤唇击落二齿,大痛而奔。随闻堂中大噱。主人闻之,戒家人勿多言,一夜无事。次日,主人早起,见枕畔一物黟然,审视之,一男子势也,血色尚新,大骇,恐闺人见之,潜以火箸夹取置溷中。聚童仆察之,悉无恙。时侍女之父,从一县令在河南,方狎一妓。一夜,妓忽来就,相与共寝,鼾睡间,私处痛如刀割,大呼晕绝,同人惊起来探,已失势之所在。妓已不在侧,咸以为异,白于官,拘妓讯鞫,妓言昨夜与诸女作伴作叶子戏,通宵不寐,实不知情。竟成疑案。使人送之还乡,虽不致死,然已阉废。主人无如之何,亟徙居以避之,始获宁宇。盖侍女父失势时,即主人枕畔得势时也。侍女张姓,其父色黑,号黑张,故狐有咬黑鸟之说云。

  闲斋曰:

  吾闻狐性极淫,故名曰淫狐。乃其报冤,亦出于淫。可谓好名之甚者矣。夫名者,实之宾。狐之淫,发于其性,是先有其实而后名附之。狐岂为淫乎?然则世之名过其实者,曾淫狐之不若也。

  兰岩曰:

  自盗酒,而反殃及人父,此狐非但不仁,抑且无趣,殆所谓老羞成怒者耶?

  胡辉岸谓:贵筑蔡孝廉,博雅士也。尝向辉岩述及其乡人褚十二,少从其外祖顾明经游巴蜀,假馆于临邛罗氏。罗固巨族,累代为显宦,后世虽渐凌替,而第宅闳深,园庭幽胜,犹甲于一乡。罗二子一侄二甥,并受业于顾,褚亦附学其间。褚与罗之甥秦生者,相交莫逆,同设榻于园之西轩,居半岁余矣。

  时当秋月,值罗次子毕婚,顾连日困于酒食,秦亦理事甚忙。褚独步轩中,深苦岑寂,抽书破闷。漏二下,秦生携酒盒来与褚小酌,曰:“逐日碌碌,未遑晤对,今宵稍暇,聊具杯酒,与子谈心。”于是屏童仆,扃园门,挑灯细酌,颇极欢畅。褚浮白曰:“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秦笑曰:“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徒饮岂足以为乐?予有一妙人,兄如见之,当思老于是乡矣!”褚问为何如人,秦支吾不以实告。力叩之,秦始小语曰:“予下榻此园,二年于兹矣。尝交一丽人,年甫十七,兄到后,踪迹稍疏,然每际花月之夕,或值兄醉梦之时,未尝不把握也。以兄待我厚,故敢泄肺腑事,幸兄勿复泄于人!”褚曰:“虑弟相戏耳。如果然,则非狐即鬼,乌可亲昵?”秦曰:“诚为狐,非鬼也。狐而色比宓妃,才同谢女,何不可亲昵之有!”

  褚终属少年,血气未定,且被酒兴高,力求一见之。秦有难色,褚款语相央,至于屈膝。秦莞尔曰:“见之亦无不可,弟未卜丽人许否,姑试之,以观兄之缘。”乃起身绕出迴廊湖山下,轻声唤“怜姐”者三,于是女子分花步月,冉冉而至,丰姿绰约,美丽非常,目所未睹。著碧罗画衣,曳练裙,秋波流慧,莲靥生潮,含羞睨褚而责秦曰:“小酸子!谓我不敢见此书痴耶?”褚面□口讷,勉强揖之。秦曰:“褚十二兄面嫩,怜姐勿笑之。”女曰:“此非面嫩,乃良心现也。岂似尔天良尽丧,毫不知羞耻哉!”乃相与入轩,见酒具,笑曰:“二酸子,人家儿子娶妇,此际正好扪結,尔等乃收取 余,滋润馋吻,恭喜今夜得两枚饱嗉矣!”秦曰:“既不能作东道主,奈何相嘲?”女曰:“尔诚旅店蜰虫,欲谋食客矣,适从六姊处食羊桃,留得数枚,出以奉人可乎?”秦曰:“甚妙!”女因手袖中出一金镶椰瓢,盛羊桃五枚,鲜如初摘。蜀中固无是物,不测所自。二生分食,甚甘,既而珍馔芳醪,悉于瓢中出之,罗列满案。酣饮间,忽目褚曰:“观子芳姿淑质,自足撞破迷楼,第千叶桃花,早荣早落,华而不实,理有固然。会须行乐及时,何可株待?”于是笑言款洽,游语渐浸。褚神迷不能自主,秦从旁颇形妒色。女睨之而笑曰:“小酸子!真是醋葫芦也。凡人萍水相遭,逢场作戏,何足介意!若少时新妇之事,罗家郎又将何以为情乎?”秦问少时新妇有何事,女曰:“行当自见耳。”

  有顷,蓦闻人声鼎沸,园树皆红,人出视之,则庖人失火,延及洞房,坊正官军,咸来扑救,亲邻渐集,蚁聚蜂屯。家口数十人,幸皆未寝,独新妇与罗氏子,身无寸缕,股栗庭前,映着火光,纤毫毕见,二生不能正视。女乃至前解罗衣裹之,掖归别室。诸姑伯姊,接踵来慰,抢攘间已失女之所在。众以为邻女闺中去矣。唯秦褚二生知之,但缄密不言耳。自此,褚无夕不与晤对,相得甚欢,然终未及乱。盖褚既腼腆,而女亦有贞操,一似韦崟之与任氏也。及秦生从其父归成都,女泣别,不复再至。又二年,顾死,褚扶枢归乡,未及获隽。次岁成进士,工部观政,未娶而卒,年甫二十有四云。

  闲斋曰:

  酸子所以多妒者,穷其故无他,闭户守妻子若将终身,本无远大志耳。贞狐与褚,不过话言形色之间涉于狎亵,书痴而形诸色,何所见之小也!

  兰岩曰:

  守身贞,见理明,出词雅,比狐不多得。

  鞠慕周最善说狐,不能悉记。其有奇者,足发一大噱。言其客关中时,因事之扶风。所识有丁孝廉者,年近四十,断三弦,子女皆幼,号啼绕膝。不耐鳏居,仍谋胶续,屡乖所愿。丁素究心神仙之事,精于导引,每澄心枯坐,吐故纳新,则见一黑狐对面蹲踞,瞠目相向。丁叱之,即刻奔逸,如此者屡矣。亦习不为怪。一夜方坐,觉有人登榻,与己并肩坐,衣香袭人。丁自念此皆妄虑之招,心不动则魔何由生,任之可也。于是垂目息心,凝然不动。既而其人以颊偎腮,寻以口亲吻,粉香脂腻,肌滑如脂。丁不能复耐,张目瞩之,则二八丽人,光采耀目,睨丁而笑。丁曰:“吾固知汝为向日狐,奈何扰人功课,可速去!否则惹老拳,非善知识矣!”女犹掩口嗤嗤,俄延不去。丁躁甚,以足蹴之,颠堕床下。旋即起立,忿忿整衣,曰:“鲁莽如此,岂复读书人行径耶?儿去不复再来,汝其勿悔!”丁鞠拱而谢曰:“深感厚谊,敢云悔乎?”女曰:“从此虽焚香叩头,祈我再至,恐亦不能矣!”丁哂曰:“永不敢启动矣。”女不顾而去。

  越数日,丁晚浴于房,又见女搴湘帘入,笑曰:“我又来观汝裸浴矣。”丁不应,女蹲身其旁,以手抚之,曰:“背上垢厚二寸矣,我为汝擦之,可乎?”丁心大动,胯间物翘然而举,女格格笑不止,戏批其颊作小响曰:“何物书迂,轻薄乃尔!不怕污却人家女儿眼目耶?”丁阴计:学道人岂可逞欲,况明知是狐,何故动心?因瞋目大怒,奋拳挥之,中鼻,女负痛滚地,唧唧哀鸣,冲帘而遁,继此不复再至。

  丁家业素封,儿女虽各有阿保,而衣食会计,终苦内助无人,更嘱冰人,遍觅佳遇。一日,有媒媪来,言有卞大户者,家资百万,一女十八矣,慧美贤淑,世罕其匹。君读书人,多疑少信,固多以媒妁为妄,但唤一女眷往相之,便足证吾言不谬。丁以为然,央姑母及寡嫂同诣卞宅,周视动止,真仙中人也。欣喜而归,盛夸其色。咸谓阅人多矣,未见有如此女之艳者,宁独吾乡,虽天下独步可也。丁大悦,即日纳聘。及奠雁,亲故满堂,希冀一面。入房合卺,乍睹艳绝,审谛之,非他,即向之狐女也。丁大骇,叩之,女笑曰:“儿非无益于君者,君道念已坚,成功可冀,然尚有要诀,不无梦梦,儿来当循循善诱,同登仙籍,不亦可乎?”媒媪从旁挽说曰:“姻缘自有天定,新郎无更拘泥。”丁大怒,提扊扅击之,媪与女破窗而走,丁出户逐之,已失所在。亟命燃炬大索,得诸厕中。咸大哗,并力奋击,厕中人提裤惊呼,颠扑于地,烛之,非狐,盖丁之侄妇与寡嫂也,污秽满身,伤痕遍体。举室索然,舁之以归。次日,同往卞家,无复第宅,但见楸梧数本,古墓数坯而已。自此狐祟遂绝。鞠在秦与丁交厚,闻其自述如此。

  兰岩曰:

  人谓儒者多迂,而丁卒以迂而卫道,诚非真迂也。

  薛鲁园谓:此皆不奇,奇莫奇于宛邱之狐矣。宛邱牧李公,有女及笄,风致焉然,为狐所据,夫人深以为忧。时郡有女巫,颇能制邪。适李公入省,夫人延巫至署,告以所苦,使驱除之。巫大言曰:“此何难,不过致夫人破数十贯钱耳。请今夜即为夫人除之,务使小妖狐吃个大苦。”夫人喜,厚款而去。晡时,偕其徒负鼓囊而致,设坛于园。夫人率婢妇隐屏后观之。方禹步间,大风骤起,飞尘迷目,而烛不灭。俄见四五少年,提木杵逼近案侧,仆师徒三人于地,褫其裙裈,各以木杵塞阴中。咸附掌曰:“请先吃个大苦!”夫人大惧,急命人往救厥巫。巫已自拔木杵,蹶然而兴。夫人慰之曰:“贤师徒吃苦甚矣。”巫萎顿劻勷而前,犹勉强作笑颜曰:“此亦大快乐事,夫人奈何道苦?”二徒尤惫,猩红满衣,数婢扶掖而至。巫回顾嘱之曰:“此血衣最难得,归去须珍藏之。”夫人问藏之何为,巫曰:“藏之可辟妖魅。”夫人大笑,谴之。

  兰岩曰:

  或曰女巫大言不惭,致招此报,不知愚夫愚妇,不足深责。所不可解者,文人学士,亦往往不免,恨无木杵以塞之也。

  慕周拊髀曰:“是诚奇文也。然余所闻某教授之事,亦罕遘哉。友人某为某县教授,学宫素多狐。莅任方数日,即有投刺者,署‘治下胡万龄顿首拜’。及接见,则皤然一翁,长三尺余,神气清爽,飘然若仙,对之起敬。自言本晋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今有事将楚游,以公长者,敢以家口寄托。某知其为狐,竟诺之,翁拜谢而去。晡时,举族皆至,约二十余人。某延入内室,款洽甚至。翁深感其谊,举酒相嘱曰:‘老少数十指,悉仰矞云之庇,他日归,当图厚报。’某素豪迈,掀髯笑曰:‘翁第行勿忧,宝眷必不致失所。’翁感荷之色可掬。次日,束装就道。某官闲俸薄,及有此义举,薪水不继于庖,而毫不介意。

  翁二子三女,皆妖艳绝伦,时来某内寝,亲昵如父子。某眷属悉不在署中,唯次子随行,方弱冠,资质过于中人,每见三女辄避去,不接一谈。女向某间入以游语,某遽正色责之,女惭谢而去,数日不敢复至。公子偶过内宅,遇少女小遗阶下,笑而挑之,公子俯首引避,佯若不见不闻。如此者岁余,始终如一日。翁既归,再拜而谢曰:“贤乔梓真异人也,无可为酬,谨奉画一轴为公寿。’某欣然受之。迟数日,翁率其族辞去,遂不复晤。阅其画,画极平平,唯画一翁一妪,正面并坐,酷似人家影像,不足赏鉴,置之而已。会三年考绩,学使者以某年老勒休致。某宦囊羞涩,羁滞不能归。无意坐香肆中闲话,瞥见一人,停舆入肆,胖体重颐,衣冠济楚,仆从如云。肆主接待甚恭。某欲避之,其人挽留再四,乃叙坐,各道姓名。其人鞠躬曰:‘弟张太学也,世为鹾商。豚儿某在庠,公识之否?”某曰:‘是即公郎耶?名下士也。’张大喜,延至其家。登堂拜父,某谛视之,其貌如所得画中翁,逼肖。虽异之,犹不甚为意。越旬余,张父死,求画师写真,数易人,无能有仿佛于万一者。某因出画示张,张展轴大骇,且拜且哭,告某曰:‘不特亡父传神酷肖,先慈弃世二十年,何对此亦宛若生前也?敢请其故。’某备述得画之由,张叹曰:‘此狐借我,欲厚赠公,以报德也。狐有施于吾甚重,可不体其意以报长者乎?’乃取画,赠以千金,某始得携子归里。迄今犹素封也。”

  闲斋曰:

  一画也,致三人各了心愿,狐之术亦巧且幻矣。然奇不害正,宜其安处学宫,不遭驱逐也。

  兰岩曰:

  薪水不继,毫不介怀;妖丽相挑,终不及乱。教授父子其享厚报也,固宜。

  韩 樾 子

  令狐韩樾子,虽世为贾人,而丰姿娇媚,善赋,能诗词,尤工弦管。弱冠,游京师,独乘骏骡,出市陉道上,值雨,见一少年妇,色绝艳,跨蹇驴,或前或后,与韩同路行。晡时雨愈洪,道旁适有坏屋数椽,空无人居,韩暂入避之,妇亦踵至。韩颇不自安,然无如之何,姑听之。既而骏驴见骡,厥势昂举,耸鼻而鸣。妇视韩掩袖而笑,韩心动不可遏,阴念日暮人稀,郊鲁男子若何为?固挑之曰:“驴犹如此,人何以堪?小娘笑厥物之不雅观也,抑之更有甚于此者?”妇怒之以目曰:“我自笑之可笑耳,不谋与汝扳谈!”韩跪而拥之曰:“念此邂逅,实天假之缘,途中倾慕之私,卿喻之否?”妇粲然,曳之令起,曰:“儿苟无意于子,何为履子之迹。入此颓圮之地乎?儿家即在直北乔木处,去此仅十余里,然不欲与子偕归者,猥以舅姑性严,良人及伯叔亦皆正直。母家匪远,盍枉驾见辱,虽险不足虑也。”

  韩为摇惑已久,不复三思,遂控骡,随之以往。行入万山中,跋履迍邅,约数十里,始达其处。千峰环抱,万木森罗,靠涧依山,得一巨宅,四面别无人居。韩疑之而未发,妇已知之。笑曰:“子疑儿家无邻比乎?盖祖父辟世者也,居此近百年矣,凡人罕得至此。正可与子盘桓,勿忖度也。”亟弃鞍以马箠挝门,有二婢出应,双髻垂髫,色丽齿稚,妇以“小红”“小绿”呼之。登堂,轮奂之美如王侯。妇易衣而出,锦裙绣袴 ,绰约如仙子,与前策蹇冒雨时,什佰增也。又为韩易衣履,亦极鲜华。韩西向拱立,请尊人拜见。妇曰:“儿幼孤,失怙已十年矣,更无兄弟,唯一姐一妹,各适所天,此间为儿独居,无可见客者,子勿复以礼自拘。”乃相携入闺闼,闺中位置,精奇雅洁,又为改观,几案皆檀楠,炉瓶悉金玉,北设钿榻,南列蜃窗,东壁悬古画,西壁悬合欢图也,联为董思白书。厅上置金猊,□异香,地平如镜,不染纤毫尘翳。妇捺之使坐,小婢沏茗,茗尤香美,一旗一盏,不识何名。韩问何姓,适何人,青春几何,妇笑曰:“琐琐根究,得勿志之以告所欢也?”韩笑曰:“予虽为客,而年甫二九花柳之事,实所未谙,且赋性孤清,守如处子,今与卿眷恋,亦发轫之始,所以琐琐渎询者,欲心铭弗谖也。何事见疑。”妇曰:“勿面急,聊以相戏耳。”因言:“姓韦氏,字阿娟,行二,年二十。初适阜平元氏子,三年前,元不谨于行,阖门为仇家所歼,儿从间道逃归,仅以身免,孀居于此。同胞一姊,字阿妍,嫁上党。妹字阿秀,嫁灵邱,与子同庚,今将往探之,不意遇子,非夙缘乌能如是?”韩曰:“然则舅姑性严,诸昆正直之说,胡为而云然也?”娟笑曰:“亦饰说也。”韩亦笑曰:“卿尚有一毫诚实哉?相聚才半日,诳言已足够一车矣。”二婢亦笑。有顷,珍异毕陈,觥筹交错。娟则娇痴宛转,软倚轻偎;韩则熨贴殷勤,凝注倾倒。俄而三星在户,移烛登床,至于衾裯枕席间,其事不可竟究矣。娟善吴歈,每发声,音响靡靡,韩发吭和之,两心如醉。居匝月,不离跬步,日惟劈笺斗酒,坐月茵花,温柔乡景味,备细领略。

  一日,娟复往探其姐,韩独倚栏观鱼,适小红送茶至,韩戏捻其腕,红微笑睨之曰:“小娘甫出门,郎君便尔放浪耶?”韩抱持之,曰:“古人谓秀色可餐,若卿者可以疗饥矣。”随探手于怀,肌肤腻不留手,胸乳椒发,情不可禁,遂与绸缪。兴未阑,小绿猝至,不及掩饰。绿却步含笑,佯作采花,韩知其可狎,以手招之,绿齿尤稚,反走欲逃。韩置红迫之,将及,忽闻院外笑语声,呖呖如莺燕。绿且走且回首笑曰:“郎勿嬲,小娘归矣!”韩亦敛步。寻闻叩环声,绿徐徐理鬓纳履,启扉视之,笑而扬声曰:“秀姨何久不临贶,玉体得勿少郗耶?”小红继至,问小绿与谁语,绿曰:“红姐不亟来起居耶?灵邱秀姨来矣!”红两颊红晕,再拜曰:“小娘往上党,未克言旋,秀姨可居此以候之。”韩隐玉兰花下偷窥,则一倩妆少艾,扶一女奴,冉冉而入,冶容丽色,不可正视。韩目炫心摇,知为阿秀,无计迴避,不得已径前揖之。秀惊却羞涩,引袖遮面,细语问小红,郎君系阿谁,红无以对,韩辄应以曰:“猗氏韩樾子也。”秀曰:“那得在此?”曰:“令姐之所招致。”秀作色曰:“姊孀居三年矣,院门以内,虽五尺之童,未尝侧足,汝异乡他姓,稚齿韶年,既非周亲,又非故旧,贸焉戾止,意欲何为?”韩惶遽自投于地曰:“小人罪当死,乞秀姨宽宥之。”秀曰:“果谁为汝姨?会须缚而鸣诸官,尝试桎梏,第汝云二姐招致,故舍之,待其归而面证。”韩顿首谢。秀立迴廊下,把茗盏,召韩问曰:“居此几时矣?”韩曰:“月余矣。”曰:“终日何所事?”曰:“无所事事。”秀哂曰:“无所事事,岂以汝作木偶人看哉”我观汝精满气足神旺,苟非为入幕之宾,焉能若是?汝之事,我知之矣。”韩俯首不言,小绿嗤嗤笑,秀目视小红,小红颇有赧色。秀移步入室,呼小红耳语良久,红颔之,掩笑出户,点首招韩,曰:“来,与郎君语。”韩随之西轩下,红握手密告曰:“适秀姨慕郎君温文韶秀,今夕欲留此与郎君一叙,嘱儿致意,异日小娘回,切勿泄!”韩聆之,惊喜欲狂,曰:“敢不如命!”红反命,旋闻房中嘻笑。

  日才落,便见小绿秉烛,女奴捧盘盛酒肴,往反数回。小红即出邀曰:“可以入矣。”韩汲水洗面澡颈,易新衣。及阶,小红启帘,秀迎笑曰:“适间戏作恐吓语,亦有惧心否?”韩应曰:“初亦甚惧,既察卿之色不恶,且自念亦未尝获罪,遂不复惧。”女笑而睨之曰:“子真佞口,乱人闺阃,尚不伏罪。”韩请以酒自罚,小绿从旁谑之曰:“郎恶醉,犹强酒耶?”小红低语曰:“想试用时,但拈得酒杯耳。”小绿曰:“宁独酒杯,更撚得小红睡鞋矣。”红面赤,不复置啄。秀与韩皆笑,各赐以酒。是夜并宿娟榻,秀肌肤滑腻似娟,而柔媚淫荡远过之。韩不胜其惫,日上八砖,犹拥衾卧。秀先起临镜晓妆,忽女奴迅走入报曰:“娟姨归矣。”

  韩枕上闻之,手足失措,白身下床,仓皇不知所避,仍匿帐中。秀颜色不少变,调脂弄粉如故。俄而娟入室,径坐椅上,轩眉瞋目,凭几支颐,怒不可犯。红、绿屏足帘外,股战臂摇。韩屏息鸳帏,莈指听察。一饷时,秀妆罢,盥手理裳,缓步至前,抚娟背,含笑问曰:“姊归乎?闻往省妍姐,彼近况奚似?妹与姊契阔久,故来一望,胡相见不作一寒暄语,岂其有所开罪,而姊介蒂于心乎?”娟哂曰:“自作事宁不自知,乃故意问人耶?”秀曰:“然则姊所介蒂者,妹知之矣。得勿为帐中人乎?幕中人,妹何由识?实姊所罗而致之者,妹不幸与之相值。帷薄之丑,事往心伤,悔且无及。姊之墙茨,滋蔓及妹,姊之罪也,方谓慰藉之不暇,乃反以忿气见加乎?”言讫,掩面而泣,娟气平,亟起,为拭泪以安之曰:“妹若大尚不识耍,娇痴如在母侧时耶?姊与妹如一人,又何间焉?姑试之,日久便知矣。”秀始破涕成笑。娟出韩于帷,犹白身未裤,涕痕满面。娟、秀相顾而笑,久之,始整衣盥漱,载笑载言。韩一旦获两美姝,韩暮腾欢,诚荒淫无度,留连半载,不减朱威武以宣府为家里也。

  会春雨初霁,月色满庭,偕娟、秀饮于木香亭。酣畅间,秀不避侍婢,噙酒哺韩,韩即以哺娟,曰:“挹彼注兹其乐何如?”娟曰:“乐则乐矣,无乃太亵。古士女雅会,未必如此。子亦雅人深致者,盍举殇政,或逞吟怀,即婢子辈效而尤之,亦可继康成佳话。”秀和之曰:“姊每于极乐忘形处,辄下勉功,以为节制,此妹素所心仪者。请分韵为小诗,以承姊命。”于是女奴拭砚,小绿裁笺,小红左右其间,吮毫濡墨。娟、秀之诗同就,韩一见则啧啧曰:“即此两幅《洛神赋》小楷,已足珍如拱璧矣。”娟诗曰:“红梅正馥白梅芳,无赖东风趁蝶狂。只说清芬堪殢汝,谁知韩寿惯偷香。”秀诗曰:“月光加幕草如茵,无事红螺点绛唇。未死会须行乐事,忍看入室有他人。”

  韩持两诗,三复而赞美之。娟愠曰:“子太无分晓,彼作诗骂人,尚两可其间,毫无详定,使子入场衡文,必致人文颠倒。”秀笑曰:“勿听姊语,姊诗亦寓讽刺,何独怪人?”韩两解之曰:“诗人多诬,亲姊妹无介意也。若谓讽刺之意,二卿自思,亦难回护,我亦将搁笔费平章矣。”娟、秀乃各解颜,韩诗既成,娟、秀争欲先观,花笺纷纷捽碎,合之不复成文。韩笑曰:“适足为魏公藏拙。”遂焚之。夜阑始罢。

  次日,复宴于亭。韩偶见燕子将雏,陡忆萱闱,不禁废然思返,以语娟、秀,娟、秀色如失左右手,良久,秀掩袂而泣,娟独凄然叹曰:“此子之孝思也,即不欲行,尚当劝驾,况敢阻挠?特再面无时,离别之悲,谁能遣此?”因相对唏嘘,终宵不寐。三人目尽肿,红、绿亦泣涕不自禁。戒途之日,娟、秀各有所赠,韩亦各有所贻,且慰之曰:“暂归省母,约三两月可复相聚,无太自苦。”娟曰:“前期未可定也,行矣,幸自爱!”秀哽咽不能出一语,但极力握手而已。

  韩饮泣而别,仍跨故骡,星夜还家,至则母死已数七日矣。韩自恸不克送母终,又思娟、秀不置,郁郁成疾,半载始瘥。及服阕,复治装出井陉,循路入山,重至其处。风景如故,第宅无存,但见顽石寒泉,乱云红树,空山寂历,幽鸟啼鸣,四顾茫茫,杳无人迹。徘徊向夕,大恸而归。韩表兄王姓者,为布客于都中,傅属国与之相善,每闻其述之如此,为狐为鬼,为鸟兽草木之妖,无有能辨之者。

  兰岩曰:

  亦不必辨其为何物之妖,第观其秀娟天成,吟咏清丽,多情可儿,世无其匹。于狎亵时,微言以节制之。闻思亲语,劝驾以成就之,绝无陷井之心,真不多有者耳。美人不见,零涕空山。当者伤心,读者酸鼻。

  永 护 军

  阜城门内某胡同,有空宅一区,甚凶,税而居者,往往惊狂致死。护军永某,素以胆勇自诩,同人欲以凶宅试之,谓有人敢宿其中者,当醵金具酒食相款。永曰:“舍我其谁?”挺身请往,众许之。既暮,独携酒肉襆被以往。二更后,饮至半酣,拔剑击柱,大言曰:“果有鬼物,何不现形一闹!却躲何处去耶?”久之,寂然,永大笑,寻亦就枕。甫交睫,似有步履声,张目视之,见内室灯光莹莹,急起捉刃,潜于门隙窥之,则灯下坐一无妇人,一手按头膝上,一手持栉,梳其发,二目炯炯,直视门隙。永骇甚,不能移步。既而梳已,以两手捉耳置腔上,矍然而兴,将启户,欲出。永失声却走,邻家闻之,明炬操兵来探,永已訇匍阶下,肘膝皆伤。述其所见,闻者胥惊。永归,病数日方起,同人见则嘲笑之,永不复置辩焉。

  兰岩曰:

  大言不惭者,辄以天下事,无不可为。甫尝一试,便尔狼狈不堪。奈何不于欲言时,预为计虑哉?

  朱 外 委

  永平朱外委,以公务独乘一骑,腰弓矢,夜行,路卑岸高,迍邅一狭路中。时际十月望后,风严霜重,粉月在林,忽闻有哭声甚哀,翘首四望,见直西数十步外一妇。深夜那得有此,得非妖物耶?于是驻马把弓抽矢,向空施一觢头响箭,声如唳鹤,直出林表。其哭顿止。又施之,妇人忽起立,高与林齐,举步来追。朱大惊,策马而奔,得入一古庙中,弃马闭门,屏息神座下,潜于破壁窥之。俄尔妇人至,往来寻索。庙外土墙,仅及其腰,披发白面,怒色怖人。既而见马,知在庙中,探身攫扑,阶石皆碎。朱惊仆昏绝,良久寂然,惟闻庙侧啯咂之声,顷之亦止。不觉惫极而睡,次日辰刻方醒,路上行人渐伙,始大呼救人。众怀惑入视,惊问所苦,朱以夜间所遇告,闻者靡不缩颈,或以为魃魉,或以为丧门之神,终莫能测。共出视马,但见皮骨狼藉满地,鞍鞯亦成齑粉。众以为非常怪异,相禁夜行。朱徒步归营,病月余始复。

  兰岩曰:

  无制服之能,则贸然触其怒,几至粉身碎骨,何其愚哉!言愿世之待恶人者,当以此为戒也。

  锔人

  护军某,夏日荷鸟枪于城外打生。值大雨,趋避于教场之演武厅。良久雨愈洪,飞电迅雷,绕厅不去。某惊惧,环视厅中,俄见一巨蝎伏梁上,大如琵琶。骇极,因悟雷之不去,必为此物。我盍为阿香助一臂,以分天功?亟取枪下药与锭,向蝎然之。枪甫发,忽大震一声,不禁昏仆于地。虽不能转侧,而心殊了了,恍惚有数人入厅,汹汹曰:“误殛一人,奈何?”一人曰:“速视之,尚可救否。”一人曰:“筋骨皆脱,似不可活。”俄一人近身,以手扪結曰:“无害,可以锔之。”遂有来锔者,返侧播弄,移时而后散去。某徐徐自苏,扶枪强步,殊不觉痛楚。但见遍身骨节,及节皮当联络处,有肉锔子,长二寸许,阔五分,大小无少差谬,甚以为异。巨蝎死地上,凶恶可怖,即缚之枪上,荷以归。至今其家,犹存蝎羓云。

  兰岩曰:

  尝观《聊斋志异》,有易首者矣,有做心者矣,与此可称三奇。彼放荡形骸者,安得如此肉锔子以锔之哉!

  某 掌 班

  黎园掌班某,押班赴苏州演剧,半月始归。路经某村,村中某乙夙与有交,便道就之,甚见款洽。乙园亭幽绝,皓然纸糊如雪,夜饮尽欢。乙辞去。诸伶兴未阑,结伴掷色,呼叫正哗,忽骰盆中有血一点,疑是鼻破,群相眴视。既而随骰而落,腥血淋漓,相顾错愕,举目环睇,瞥见当头顶隔,渍一血痕,大如案,咸大骇,各结舌无言,仰首注目。俄而血迹四浸,隔纸脱落,见一物下垂,谛之,则妇人纤足一双也,血流被踵。众惊悸了狂,夺门奔走,自相蹂躏。比人来救,而众已神痴矣。久之心始定,同述所见,闻者皆惧,乃相于爝火操兵,大索厅上,毫无所见,顶隔迹完好,无少破损,并无血痕。甚以为怪,遂移于别室息焉。次日,白诸主人,乙闻之,色变如灰。某叩之,语极支吾,但厚赠某暨诸伶,嘱秘而勿宣。

  某至京,心颇耿耿,适乙之表弟某秀才,赴科入都,馆于其家。某私以曩日所见质之,秀才故与乙有隙,因尽发其隐,某始破惑。先是,乙挟势自恣,同村数百家,强半是其佃户,无有不为其威慑者。村西有程姓农人,其子妇出瞔于田,乙见而艳之,以索积逋,勒为针线人。居无何,乙父子递欲淫污,妇悉不从。一夕,乙长子复诱之空室逼之。妇窘迫,爪伤其面,乙子大怒,缚而褫其衣,淫讫,挞之数百,血肉狼藉,至夜而毙,悬尸于梁,蔽以顶隔,所以灭其迹也。因大兴讼,半年未决,会岁凶,程父子流徙,甫殷妇尸,迄今越十年矣,无敢过而问者。某与诸伶所见,意即妇之冤鬼,而所宿之厅,盖悬尸处也。

  尸异

  有老人乘车入崇文门者,未及门,暴死于车中。守军执御夫,鸣诸官。会日暮,因验不及,置诸铺中。半夜忽失老人所在。守军失措,相与计议,或言某处有新厝一棺,未葬,盍乘夜窃取其尸,聊以塞责。众可之。遂取尸置车中。翌日官来相尸,于发辫内得一铁钉,入脑三寸余,以为车夫谋杀,竟坐死刑。迟数日,老人忽来自首,细述彼日因一时中恶,昏绝车上,既苏,夜已二更,遂下车步归,今闻冤及车夫,心实不忍,故来告白。官使车夫辨之,不诬。穷究致尸之由,守军不能隐,悉以情告。复拘厝棺者,讯之,则一少妇也,初不认尸,吓以严刑,始吐实。盖钉死者,即其夫也,为与恶少私通,故于夤夜钉杀之,以为断断不致败露,初不意如此发觉,诚为天网不漏矣。乃释车夫,而坐奸夫淫妇之罪焉,守军责而赏之。

  兰岩曰:

  借此事以雪彼冤,天诚巧也。

  红衣妇人

  西十库在西安门内,例有披甲人值宿其中。某甲与同值十余人,沽酒夜饮,皆半酣。二更后,甲起解手,至库旁永巷中,于月光下,隐隐见一红衣妇人,蹲身墙边,如小遗状。甲醉后心动,潜就搂之,妇人回其首,别无眉目口鼻,但见白面模糊,如豆腐然。甲惊仆地上。同人迟其来,往觇之,气已绝矣,舁至铺中救之,逾时始苏,自述所遭如此。

  兰岩曰:

  三杯入腹,便尔胆大如天,不顾理法。一骇气绝,不知酒醒否?

  阿稚

  沟某村,有兄弟樵苏于山者,季入山之深,仲求之弗得,归告其翁。翁惊且怒曰:“不为雁序而作鹡鸰,明知弟幼弱,不加防护,任其独行,不饱豺虎,必遭颠坠。汝虑我死后,数亩山田,不能独受,故幸灾乐祸,曳曳独归耶?”仲无以自明,但涕泣自誓,而随父同至山中,遍觅不获,寻亦置之。

  二年余,因值秋成,翁来往田间,负手观获,有猎者过之,左提雉免,右牵一生黑狐,毛光润如漆可鉴,两目炯炯,向翁躇躇不前。翁心动,以青蚨二千,赎而欲纵之。猎者曰:“不可。此紺狐也,能为妖。”翁曰:“倘为妖,必报吾德,汝亦有施焉。”卒纵之。其狐奉头而窜,瞬息不知所逝。翁目送而笑曰:“蠢然如此,伎俩尽矣,能妖之狐,恐不如是。”猎者亦笑而去。

  一日,翁有事入都。途中值雪,山路迍踬,颇不易行,蹒跚间,忽一媪自仄径来,白翁曰:“翁老苦甚矣。如此大雪,日且暮,前去人居正遥,我怜翁老,盍姑就蜗居一息乎?”翁感而许之。媪反步为导,逾一壑,即抵其家。媪剥啄,一婢出应,色殊佳丽,修饰亦极华美,以太太呼媪。媪曰:“客至矣,速备酒饭,且唤三姐来。”婢诺而去。媪延翁入庭,分宾主坐。翁环顾内外,屋宇闳敞,垣墉高峻,陈设珍怪,悉不知名。居然巨室,不类山家。自愧山野不文,颇形蹐跼。俄闻屏后笑语声,美婢四五人,拥一女郎出,年约十七八,姱容修态,光彩照人,绣衣画裙,俨似画中仙子。翁逡巡不知措身。处女一见愕然,色甚惊喜,就媪耳语良久。媪拊掌格格笑,曰:“真大奇事,既属恩人,可即申谢。”女乃下阶展拜,如礼神明。翁将答拜,奈为两婢所持,欲下一揖而不可得也。拜讫,媪复拜之曰:“天假之缘,得邂逅相遇,大恩大德,非一拜可以称报,容缓图之。”翁不解所为,唯曰:“老朽何修,得毋谬误。”媪曰:“翁年高健忘,不复记忆矣。俟徐言之。”

  既而设筵,翁居上,独据一席,媪与女共一席,居下。酒炙并陈,水陆咸备,翁逐品茫然,但知适口,咀嚼饮啜,细玩其形状,辨其滋味而已。酒再巡,女亲起浣爵,跪进一觞。翁退位座后,连称不敢,媪曰:“聊以抒忱,幸勿却也。”翁尽三爵,复请入席。媪询及里居姓氏,翁对以某村某氏,媪顾谓女曰:“与汝表妹夫同乡,且同姓也,毋乃其族之叔伯行乎?”又问尊阃年几何矣,子女几人?翁曰:“无女,老妻尚存,年五十有二,长子二十,务农;幼子如在,今年当十七,二年前,入山采药,不知所往,想已为异物矣。”媪闻之矍然,曰:“噫!二令郎非清瘦长眉,而眉间有针清者乎?”翁矍然曰:“然,诚如尊说,何以知之?”媪向女曰:“怪底说来与阿癯符合,强半合恩人是楂梨。”女曰:“阿癯言时,期期艾艾,且喜啖未熟山桃,娘盍问果有是否?若然,则诚然矣。”翁闻之,辄潸然曰:“豚儿果有是疾是癖,无可复疑矣。”媪喜曰:“正愁无以报德,今当使父子团聚,何快如之!”亟呼前婢,密语数四。婢欣然去,移时入报曰:“来矣!来矣!”

  随见一鲜衣少年,同一靓妆女子自外而至,媪指翁谓少年曰:“识得否?”少年一见大恸,趋拜膝下。翁以目视媪,媪曰:“恩人勿惊疑,且看二年前所失之令郎,较此奚如?”翁帏烛审神,的是其子,不禁泪涔涔随声零落。媪与女从旁慰藉之,始各止悲。女子展拜,翁问为谁,媪曰:“甥女阿雏也,久为恩人之子妇矣。昔者令郎樵柴,误坠岩下,适遇甥女救之,彼时以甥女冉弱未字人,僭为主张,即以令郎入赘,不意即恩人之子,苟知之,送归久矣。今于此会合,洵非偶然,行当使甥女归事舅姑耳。”翁谢曰:“感大德,毕生之幸,特家贫不堪屈令甥女。再尚有事入京,容徐议之。”媪曰:“恩人无须辞费,甥女既归公郎,荆钗布裙,分所宜尔。若为入京,亦不过为阿堵物耳。不腆妆奁,虽不丰亦不甚薄,保恩人下半世不复求人。”翁喜惬过望,是夕欢饮而散。季伴翁宿于厅西,翁于枕上细询由来,语刺刺不能休,至鸡鸣方寐。次日,媪令阿雏束装从翁去。

  将行之前一日,媪置酒为饯。酒再巡,媪避席谓翁曰:“相处数日,恩人亦知老身为何如人乎?”翁恍然自愧,还自詈曰:“老悖但知舔犊,诸事不顾耶。敢问邦族。”媪曰:“老身姚氏,本秦人。甥女葛氏,同乡井。老身孀居有年,又无子,只此女,行三,名阿稚,虽荷恩人再生恩,早夕思报未果。今闻家中大郎,亦未婚,愿以女萝附托松柏,莫见弃否?”翁逊谢,曰:“诚援令甥女,已为非分,讵敢复苦令爱。”媪曰:“老身不文,但知言脱于口不可复收。请先归,少有嫁资,俟粗备,当亲送鱼轩至宅,无事亲迎也。”翁不能却,即向季索得镂玉香球一枚,聊以为信。媪亲结之阿稚胸前罗带上,稚垂颈颇形羞涩。

  翌日就道,相与嘱别,各有泣 。门前驾三犊车,翁父子乘一辆,阿雏暨二婢乘一辆,其一辆为辎重,辘辘而发。山路崎岖,望之似不能通轨,而车到处,绰然有余地,亦不觉轩轾。翁朴实而不知究理者,唯深赞车制之巧、黄犊之健而已。日未晡,车停不进,视之,已至家门矣,尤讶其速。仲出,见之惊,问归何急,装何厚,既而见其弟,又载三艳女来,遂结舌不能致诘。翁未遑悉述,先令季导妇入见其姑。视卸装已,止御者宿,厚赏而重犒之。御夫拜赐,即欲辞去。翁以日暮途远力止之,而车已驰去。翁方顿足,怪其何苦夜行,忽见数十步外,一车为树根所绊,翻入田间,侧不能起。翁急前救之,非复故物,但草人刍牛,并秸车一辆耳。大惊,奔告其子,阿雏曰:“妗固有此戏术,时一为之,不足诧异。”亟令季收而贮诸箱中。翁入见老妻,备告得妇之由,并述聘妇之事,妻亦惊喜。邻里相传,咸来致贺。凡见阿雏者,男则颠倒,女则欣慕。猜疑默拟,议论纷纭。

  居无何,阿雏谓季曰:“致语阿翁,速办筵席,妗子送三姐至矣。”季告翁,翁曰:“嗤,媳偶作梦,汝奈何附和之。”季惭而退,一食顷,闻门外人声鼎沸,挝门者若甚众,翁急出视,媪已降舆,侍女六七人扶阿稚,红巾覆面,锦衣绣裳,一涌而入。妆奁随之以进,光采耀目,填塞草堂。媪一挥,从人车马一霎尽散,谓翁曰:“亲翁勿慞惶。凡有所需,谅甥女已皆预备矣,不必蠲吉,今日便佳,即可唤婿来拜堂也。”仲逡巡趋出,参差不复成礼,众婢皆笑。入房,合卺讫,阿雏指使布筵,则丰盛十数席,水陆俱备,不测何时何人所置办。翁夫妇大骇,乃叙坐而饮。饮次,翁见妆奁堆积,深以所居狭隘,不能容纳为忧。媪曰:“无虑,再多数倍,亦能相容也。”因令诸婢往来移运,盈阶满堂之物,悉入洞房,房不加广,而位置罗列,饶有隙地。翁私叹富贵家,诸事得法,随地巧设,较我贫拙家多收数斛麦,乍添一瓮蔬,则填塞无坐卧处,视此真心思才力,百不逮一也。三朝后,媪辞去,留二婢为媵。将发,翁私嘱其妻曰:“亲母初见时,谓我与其女有再生恩,故以女嫁二郎,彼时未便研究,汝其密询之,勿作葫芦提,致人闷闷。”妻如所教,询诸媪,媪曰:“人在汝家,徐叩之可知也。”亟升车去。翁又嘱仲乘间问阿稚,稚曰:“翁所作事,翁自知之,何问我为?”翁终茫然不悟,第安之而已。二新妇入门后,顺事舅姑,调和琴瑟,咸无闲言。且从此衣食丰裕,凡百需用,取诸笥中,无所不给。望似农家,实同朱、顿。村人艳妇之美,羡翁之富,无不耽耽。颇有宵小,夜间潜来为盗,幸二妇觉察,往往戏弄之,而翁殊为厌苦。

  偶出田间行食,见前猎者坐村内,方调一犬,翁薄观之,垂毛绿眼,状极猛恶。翁啧啧曰:“此其所谓狮子狗乎?”猎者曰:“否、否,此名为□ ,能咋虎,家畜一头,无论窃盗,即有昆仑神技者,亦且畏之。予以钱八千,得之于贩羊回民者。齐卢秦猃,不是过也。”翁阴念八千钱,易与耳,得此狞犬,何复忧盗贼乎?遂以钱十千,欲买之。猎者曰:“不可,此犬咋人立死。”翁曰:“正欲其能咋死人也。”遂牵归。甫纵于庭,适二新妇自庭后来,笑语方哗,忽举目见犬,息声失色,瞥然却走。犬大吠直前,逐而攫之。翁惊呼奔救,稚已被噬断喉,踣地不动。犬又舍稚追雏,咋其踵,仆倒地十余步。二子亦惊出,偕翁极力挞犬救之,已死。但见二黑狐卧地上,衣服履袜,宛如蝉蜕。二子嚎咷大恸。翁错愕良久,猛悟当日赎狐事,所以云有再生恩也。且悲且悔,怜其义,议治棺衾,厚葬之。方商酌间,忽自外有哭而入者,盖媪也。席地抱二尸而哭之,曰:“讵意儿辈,罹此闵凶,学术短浅,安能御此惨暴乎?呜呼哀哉,大恩不报之说,良有以也!”翁合家亦环绕而哭,声彻邻比。媪以手扪尸胸曰:“幸尚可救,归以药之,可也。”翁率二子,执挺缚犬,打杀之。媪谢之曰:“亲翁是举,足明素心矣!”寻于腰间,解一白布囊,盛二尸,负之出门,翁等追送之,已远矣。

  兰岩曰:

  图报旧恩,不惜二女,狐真不可及。

  闵预

  闵生预,浙西世家子,貌既都美,且善修饰,年二十有一。从其季父青岩入都。青岩入棘闱。闵送场毕。苦寓中岑寂,风闻崇文门外有金鱼池,意必幽胜,姑往游之。至则锦鳞深潜于浊水,秋草半萎于荒场,虽有数处芦棚,揭青帘,贾白酒,而酒徒纷扰,不足留连,索然兴尽,徘徊思返。

  忽见一人至前,貌虽不扬,而衣冠济楚,拱揖曰:“今日之游乐乎?”闵家居时,足迹不出书室,虽千里作客,见人尚多腼腆,不善周旋。一旦邂逅生人,竟期期艾艾,谦谨而已。其人曰:“听兄言,其浙人乎?”曰:“然。”其人即操浙西土音曰:“然则亲不亲,故乡人也。邂逅遇此,正好叙谈乡曲,请借馆一屈,可乎?”言次,握臂径行。生不能固辞,随之至闹市一酒肆中,甚精洁。其人呼酒,劝进甚力。闵固量浅,不得已,勉尽数觥,两目已眩,其人揶揄曰:“兄诚不能饮,蓄有少药服之,酒力顿解。兄会须强饮一杯。”乃探囊中一小红丸,浸杯中,促闵饮之。饮讫,则昏然不能复有知识。

  既醒,见烛光映射四壁,如粉之白。独卧纱帐中,身无寸缕,而红衾绣枕,软腻温香,酷类贵家闺闼。大惊而起,遍觅衣履,邈不可得。徬徨榻上痴坐,沉思日间事,强半忘怀,唯记与一人在酒馆饮酒,不解何由至此,此又何处,又何事裸卧,衣履又何不见,疑惑渐滋,怛怖殊甚。侧耳四听,竟鸡犬不闻。良久,徐闻嗤嗤笑声,自远而近,渐至窗下,觉是妇女音响,愈惶遽。俄闻振管辟扉声,有二女尼启帘入,一可二十许,一可十八九,青头素面,容态双绝。一含笑蹑足剪烛,一置灯几上,似预知床上有人,恐致惊寤者。第低语云:“此时莫醒否?”既而曰:“盍往观乎?”乃同至榻前。闵惧且赧,匆遽不知所措,但引被冒首,屏息不敢少动。二尼启衾,共相抚摩,闵知不免,因起跪枕畔,叩首求恕。二尼相顾而笑。一尼曰:“书痴胆大如豆,何事缩蓄乃尔?我辈非噬人者,可以无恐。”闵见其温存,意殊不恶,心稍定。渐悟为人所诱,倒载至此,必难骤脱,姑安之,以伺衅。二尼遂与绸缪,床第之欢,夜以继日。二尼又引其类二人至,一年约四旬,一三十余。亦与交结,兴犹狂荡。渐至白昼宣淫,共相裸逐。

  私询前二尼:“此果何地,卿等究属阿谁?乃能隐匿外人,独不畏人言乎?”二十许者曰:“君诚悫者,不妨实告。此尼庵也,幽僻深遂,别有洞天。儿景初,师弟景默;年长者,师也,号明心;中年者,叔也,号明悟。君所与饮者,即庵后郁医生,素受我等嘱托,利我金资,廉访佳士,讵意得君,诚天缘也。君第安之,此间乐,无复思出。”闵始释然。无何闵求去,尼皆笑而不答,但咏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句,用以乱之。闵无如之何。尼每去,必反锁户闼。日两餐,皆二小尼亲送,鱼肉皆具,味且精美,不素食也。夜则围坐畅饮,醉则共榻,狎亵达旦。四尼有轮环,而闵则无止息也,于是不胜其惫,瘠而且嗽,无复旧时丰韵。得在床片刻偃息,即为乐国。

  一日方卧,适明心至,见其状已生厌色,及探手股际,长久不能振作,意愈怏怏。阴与三尼议,闵生狼狈若此,不如杀之,以泯其迹。景初大骇,急止之曰:“师姑少耐,我能调剂之,不久可用,幸勿出此语。”乃亟入室,抚闵慰藉之,戒其珍摄,无致萎顿。自此诸尼,悉不复来,旦夕所需,皆景初殷勤伺奉。闵颇感之,而思家之念,无刻不迫。室中旧奉观音一龛,朝夕拜祷,求脱陷井。又检案头经卷,得观音咒,诚心持诵之,日以数千遍久之,睡梦成诵。一夜方诵咒,有人呼名,惊视之,见一媪立帐外招之曰:“速下床,我送汝归。迟则误乃事矣!”闵惊喜,不暇致详,披衣跣足而走。媪在前,以手拂户,门自辟,闵尾而随之。媪身有白光如月,到处映彻如昼,一路行复道中,两壁高峻,如城垣,历数重门,媪至辄开,无有阻碍。卒至一门,媪停步谓闵曰:“即从此出,勿走回头路。”闵方欲申谢,已失媪之所在,始悟为大士化身,救拔苦厄。默诵宝号不绝。踉跄奔数里,约去庵已远,仰视星转月斜,可四更将半,遂蹲身一土阜下憩焉。既晨,辨之,则天坛之北垣下也。

  计在庵月余,已际残秋,在庵不觉,此时病体单衣,缩如卷蝟。不知青岩寄托何所,觅至会馆询之,咸谓失侄复下第,几番觅死,赖乡亲宽解,今已肄业成均,且设帐于内城某街某胡同某旗某哈番家矣。闵乃向乡人假衣履,如所教踪迹之,得与叔见。叔且惊且喜且悲,继之以怒,诘其一向何往,闵伏地涕零,备述其故,叔错愕久之,因泣曰:“京师之地如海,老于世途者,尚多入人骗局,况嫩少年,得何辄与人饮,自罹网罟?非大士慈悲感应,欲全躯命,得乎?亟保病体,勿使汝父母怨我于四千里之外也!”闵能画,叔命其绘大士像,供养斋中。主人闻先生得侄,置酒为庆,话及尼事,无不太息。主人为文公子士玉亲戚,故士玉与闵交最善,知其事亦独真。

  闵斋曰:

  尝闻一阴一阳之谓道,夫唱妇随之为伦。三代维隆,屏异端于域外;二南攸美,敦雅化于房中。怨女旷夫,仁政最怜失偶;孤鸾寡凤,诗人致慨离群。顷见佛国云遥,空门不靖;致使西来大意,日就披靡。东土众生,自为簧鼓,良堪悼也,岂不悲哉!唯是绀宇琳宫,不少阇黎安享;香台兰若,恒多魔女群居。任化裁固难缓于沙弥,而开导宜先施诸愚妇。顾念伊剃度,亦有因缘:或多病而误信星书,父母忍心割舍;或早寡而情伤破镜,闺门绝意修容;或失琴瑟之调,逞小忿而乌云辄剪;或抱琵琶之恨,恐中弃而白发靡依。于是礼金粟以向空门,本图忏悔;拥蒲团而课静室,渐觉孤清。暮鼓晨钟,翻出凄凉之响;春花秋月,暗生活泼之机。继而借托钵以延门,每致桑间之约;假安禅而闭户,频来月下之敲。阿鼻之罪孽难消,没齿而声名尽堕。爰为善计,莫如返本还原;代作良图,须是改头换面。壮者亟当择偶,幼者速使归宗。纵或绕树无栖,自有缝裳之掺手;即使折心不转,何妨绣佛以明心。与其暗脱袈裟,渎汙三宝;曷若明摇环珮,讲究三从。学簪花而舍拈花,何为不可;倩贝叶以充红叶,何便如之。明镜总非台,幸有温峤玉镜;赤绳堪系足,无须弥勒金绳。苦海翻身,昏波臻岸,是则宿愿恰成心愿,无情化作有情。甘露润菩提,始信因缘结果;春风吹柢树,欣看连理成枝。岂非正风俗之一端乎?是顺人情之大道也!

  兰岸曰:

  淫尼陷人,令人可恨。乃生以贪杯几死,可不慎欤?

  章耲

  镇番章佖,世居水磨关。少好勇,十七八岁时,独负弩入北山,猎取雉兔。日暮不得归,露宿悬崖下,酣寝。至夜半,觉有物掠其颐颔间,亟启目,就月光觑之,人也。急起捉其臂,则一美女子,侧卧草露间,宛转娇啼,若不胜其臂之痛者。章怜而释之。女起坐地上,徐徐理裳,冶容绝代。问深夜何得至此,答曰:“儿家去此里许,偶步月岩下,见郎熟寐,童心未改,聊尔相戏,不虞郎卤莽乃尔。”章曰:“然则胡为掠我颐也?”女含羞,伏首不能置对。章目眩神夺,遽前拥之,女极力撑拒。方挠攘间,蓦一婢出山径之蹊间,忿息而至,讶且叱曰:“何处小郎,强来拉人闺秀耶?”章曰:“彼自来就我,岂我唐突西施!”婢噱曰:“强人,强人,复具佞口,不足与校情理,小娘但归休!”乃掖女子,循蹊径去。

  章少年不检,施从女子之所之,越嶙刚,逾涧壑,约五六里,于松林内,得瓦屋数椽,绕以沙竹篱。二女入,章亦尾之入,婢回首睨之而哂曰:“此小郎亦太颜甲,夤夜入人家,欲何为耶?”女掩口微笑曰:“想非奸即盗耳。”声清锐如春莺。章揖之曰:“小人开罪小娘,故踵门请荆,敢云奸盗乎?”婢曰:“小郎能属对乎?”章曰:“即使能属对矣,将若何?”婢曰:“儿家小娘子,葳蕤之质,年十六,孤处无依,欲求人家兰玉而伉俪之,未肯轻易。尝誓有人能属之者……”章以不识一丁字,第不欲遽示空疏,乃绐之曰:“姑言何对,倘能属未可知也。”婢请于女,女书之于笺,婢持向章且读曰:“织女星辰永相睽,且一年两会,”盖是年值闰七月也。章不解所云,辗转间,面热如火,婢背女小语教章曰:“郎第云:黎花月午尝独坐,每半夜三更。”章再三期期之,犹讹两字,婢掩袂忍笑,女哂曰:“此必婢子教坏矣。”婢曰:“小郎口吃,且非章句士,小娘无复拘执矣。”女遂纳章与共寝室,好合无间。女赠章金钏一枚,章答以玉玦拾,女系诸裙带间。女极慧,特饕餮殊甚,每食禽兽之肉,腹笥兼人,虽至厌饱,犹耽耽于 余。章嬖之,不以为怪。日出猎,取以媚之。

  女与婢间日一出,归必暮夜,章诘其所往,女曰:“有寡嫂居大黄山,故时往探候。”章惊曰:“大黄山,狼薮也,卿奈何数数往来,且必夜归也?”女不答,往返如故。章深以为忧,请偕行,女坚拒不可。章思狼之为物,性虽狡猾,然无饥饱,遇物则啖。腰缠中,所蓄木鳖子颇饶,默以毒黄羊肉,置山径间,自北山至大黄,凡十余处,盖欲杀狼以卫女也。是日,女与婢复出,通宵不返,章忧疑,坐以待旦,至晓弗归,章惧,负弩往探之,见二狼死草间,毒肉尚有余者。章以狼为中毒死矣,拖狼入林中,而林中有女衣二袭,识为女及婢所服者。大惊,检衣视之,忽一物落石上,拍拍有声,谛视,则定情时,赠女之玉玦拾也。骇甚,拾之以归,至则瓦屋竹篱,化为乌有,唯土窟乱柴,绕以流水荒山而已。章徘徊延伫,尽夜支颐,终无消息, 粮尽绝,章号咷而返,不复再娶。予在金城时,章已为千总,年甫二十四,每询及女子之事,章悲感之色,犹可掬也。

  闲斋曰:

  五凉之地多狼,金城(今永昌县)犹甚。其噬羊用独,噬牛马用众,噬人用奇。亦捕禽鸟,伺禽鸣集草间,衔飞蓬一丛,蜥蜴行,逼而捕之。遇猎者,或带马髑髅,以御弓矢。是不特用独、用众、用奇,且又用术。然贪得无厌,往往为人所毙。夫能用独、用众、用奇、用术,可谓智而巧矣,而卒不免者,贪也。智而贪,此其所以败也。

  兰岩曰:

  恶兽如狼,而能属对,妙丽宛好。乃章居然人也,而目不识丁,贻婢子笑,深可羞耻。窃愿世之稍欲有为者,慎勿视诗书为物外物,日事嬉游,一旦让狼子而己不能也。

  麻林

  天津林茂子,家人刘忠密友也,以面麻,故麻林称也。与其友通州宋姓者,皆从浙江某监司为常随,相交极密,寝食必俱。及监司罢官,二人流落江淮间,无计还家。未几,宋病痢死,无所归。林倾囊倒橐,殡葬如礼,思之弗谖。

  值令节,欲往一奠,苦乏资,未能也。一夜忽梦宋谓曰:“相好多年,忍馁我之鬼乎?”林许其必祭,宋郑重而去。越宿,复梦见之,责以爽信,林以乏钱对。宋曰:“二三缗之数,难办如此哉?胡不向南关金四贷之?”南关金四,郡之富人也。明日,林果往假之,不可得,中心颇闷。是夕,宋又见梦曰:“清明近矣,独不能破悭为故人送一陌钱耶?”林叹曰:“惜同在浙时,盈千累万之资,咄嗟可办。不意今日之窘,异乎寻常。兄姑待之,纵此节不能,中元必有以倍之矣。”宋坐榻上啜泣曰:“掩骼几日,遽尔薄情。生死之交,不应如是。”林不堪其聒,捉臂而起,欲与尽言。宋大惊求退,林不放,宋摆脱甚力,林觉其异,急取被冒其首而裹之。梦已醒,闻被中呜呜然,犹有哀恳声,林惊惶极力捺之,渐觉缩小,而声嘶且左。良久,不动,启被审视,无复为宋,但见一豚,局促榻上,遗矢秽甚,重二十余斤。林通身汗流,逾时始定。睇豚笑曰:“吾有以处之矣。次日,将豚入市,货钱二千,尽置酒盒香楮,往祭宋墓。大恸而归。

  兰岩曰:

  狐假虎威,荼毒百姓,常随无良,往往如此。流落异乡,死而魂馁,良可悲也!乃卒化为一豚,虽林货而祭之,而其人已畜也,可见矣。

  怪风

  凉州大靖营所汛有松山者,在沙漠中,古战场也。先大父镇五凉时,游击将军塔思哈,因公过其处,以兵三十五骑从,至则日已西。白草黄云一望无际。忽见一山,高约数千仞,色苍紫,中有火星,万点如莹,蔽日而来,有声若千雷万霆。众皆失色,马亦惊嘶。塔惊疑,谓此必山移矣。俄而渐近,不及回避,乃同下马,据地闭目,互相抱持,自分齑粉。顷之大震,天地如黑,人人滚跌,不由自主,马踣人颠,逾时始定。次第苏醒,彼此惧呼,幸不失一人,但皆脱帽露顶,满面血流,石子嵌入面皮,深者半寸,抉之乃出。大者如豆,小者如椒。惊定知痛,超乘即驰,回望高山,已在数十百里之外矣。

  日暮抵大靖营,参戎马成龙见之愕然。塔述所遇,马乃大笑曰:“苟山移,公等无噍类矣。据云所遇,盖旋风也,入秋则有之,至冬尤甚。今隆冬无足怪,所可虑者,公与彼三十余人,从此胥成麻皮,年貌册又须另造矣。”塔因叹沉浮宦海中,历有年所,冲锋破敌,几历危途,今行年五十矣,从未尝见狞飚,不特未见,亦未之闻。今塔面多疤痕。在额角左颊者尤巨,即石子所嵌处也。

  兰岩曰:

  非宦途不能遭此险苦,亦不能及此怪异。

  张 老 

  嘴宜君有千总张老嘴者,以嘴大而得名也。从一同僚家夜饮,二更后,提灯如厕,见一人裸卧角门下,面阔尺余,吻角入鬓,睡思正浓,张力蹴之,化为黑雄鸡,绕砌而走,格格而鸣,张捉得烹以佐酒。

  兰岩曰:怪化为鸡,已奇矣。而张竟烹而食之,更奇。张真口腹人哉!倘食之而有不测,奈何?恩茂先曰:有人早起,见床上有凝血一方,约六七斤。问诸家人,皆不知所自,其人乃碎切,炒而食之,味如猪血云。

  大 眼 睛

  宗室双丰将军,夜坐读书。忽见一物,类蝙蝠,直扑灯来,急以手格之,拍然坠地。化一大眼睛,阔数寸,黑白极分明,绕地旋转不息,久之方灭。

  柏林寺僧

  柏林寺某僧,积聚数十年,蓄白金十两,熔成锭,盛以荷囊,什袭胸前。一日,忽失之,遍觅不可复得,冥想亦不记忆失于何所。日久成疾,颓然不起。举寺悉知其以失金所致,罔不悼惜。寺中溷坑深且阔,积秽满,例雇人净之。适净人出粪,得一虾蟆,大如升,紧抱一物,不少放松。力劈之,见一荷囊,内贮金一锭,约十两,众僧莫知所自。且时际隆冬,虾蟆何以独生。猜疑间,忽忆某僧失金事,持以示之,僧乃蹶然而兴。虾蟆倏不见,识者谓是僧精神之所凝结而化成也。

  恩茂先曰:苟于道如此专一,何佛菩萨不可到得?惜僧如此精神,用之于十两金也!

  薛奇

  薛奇,山左滕县人。以侍卫授陕西宜君营参将,常把一铁锏,重三十斤。宜君固多虎,薛往往生杀之,居二年,前后杀虎九十九。欲尽一百,用其骨煎百虎膏。一日,报有虎,奇踊跃而往,果有虎,大倍如常,黄质白章,从者惊以为异,谏止,不听,弃马掉锏而前。虎不动,叱之,徐步而北。奇追之,击之者三,虎大吼反扑。仆奇于地而坐之。从者料其必死,共燃火枪击之,虎舍去,而奇固居然无恙也。遂誓不复杀虎,而虎患自此顿息。或言奇有奇质,每夜寝,眼不闭而有光,酷类虎也。

  兰岩曰:

  勇往直前,改过不吝,奇真异人也!

  塔校

  护军校塔某,归自印房,夜过分司厅,见月影中有黑物一段,长七八尺,阔三四尺,倏缩,有声啾啾然,犹数十鸡雏。塔就观之,则飞去不能审谛,乃以石击之,纷然四散,尽作小旋风,状浓黑色,羊角而起,至人家屋檐下,遂不复见。

  吕琪

  吕司马季弟琪,从司马官岭南。署东有小院,颇幽静。书舍前一小轩,绕以回廊,旧有石栏古井在轩右,未尝取汲,用作点缀而已。井畔二老桂,大皆合抱。值夏夜,月光甚皎,琪纳凉轩下,闻井中有井井之声不绝。吕琪凭栏而窥,见井中水白如银,中有红丸,大如弹子,约数十百点,光明如火,向上竞相跳跃,渐跃渐高,去栏仅尺余。琪惊走叩门,白诸司马,司马倒履往观,亦大骇。次日悬重赏,得勇夫绾下,探之无他异,只摸得隔年桂子数十枚,鲜赤如新。琪即戏以井水服之,日七枚,七日而尽,适四十九枚。琪后至九十九岁,终身无疾病。平原董曲江太史见之,问而志之,故能凿凿言之。

  兰岩曰:

  琪殆有仙缘耶?不然,那得此桂子延年也!至适符七七之数,则更奇。

  高 参 领

  镶白旗汉军高参领,以拳勇闻,同时林某,福建人,为香山教习,亦负盛名。高访之,相与交谈,言多不合,气复不相下。众欲观二人优劣,咸怂恿之,“曷决于一试乎?”高乃攘臂立庭中,林亦忿忿,相搏者久之。众虑有一伤,复从旁解释曰:“二公皆妙手也,吾辈已深敬服矣。请暂息。”二人乃止。

  林闭口不发一言,掉臂下山去,众目送之,曰:“教师怒极矣。”高独笑而不答。林行至山半少住,俄而蹲身于地,不测所作,良久复行。众疑之,好事者迹而观之,但见鲜血一掬,血中累累然,不辨何物,于其地拨视,则牙齿八九枚,始悟交手时,林齿已中高拳,故高之无言,林之闭口,各已默喻之矣。自是高之名愈震,后十余年,高为江宁协领,适张家口市马数十匹至,将军坐箭亭阅之。马一涌入栅,势不可止,高不及回避,为马头所触,正中口齿,落十数枚。或曰马即林之后身,说亦近理。

  闲斋曰:

  生以拳勇知名,乃死后犹作马以报,好名之累,亦綦重哉!

  某 诸 生

  吴门诸生某,醉归自某训导家,漏已二下,独笼烛行僻巷中,相去一矢地外,有红衣女子行其前,约略甚美,心仪之:“盍追及一睹华容?”比追及,果艳绝,试以游语而不愠,因诘曰:“深夜睘睘,将奚之乎?”答曰:“家在许举子桥。”生曰:“巧极矣,与予同出一途,可偕行相伴。”于是且行且谑。既至,女顾谓曰:“姑留儿家一宿。可乎?”生喜非望,应曰:“实生平之至愿。”俄而入门,有小楼二间,女缘梯而登,生随登,女曰:“请少坐,儿入取茗。”女入。生瞥见一少年郎倚窗观书,心殊忐忑,频睃之。蓦觉其颜色惨变,自于项上取下其首置案头。生骇极,大叫而踣。对户有业腐者,早起淋浆,闻声出救,见有人在桥下水中,拯之,逾刻始苏。诘得颠末,生曰:“但已登楼,何知反入于坎乎?”众咸诧异,业腐人始述近日有淫妇奸夫,为本夫杀死于此,君所遇,想即其鬼之为厉耳。第二人已死,何由尚得聚首,甚不可解也。

  兰岩曰:

  奸夫淫妇,遭惨死而为厉,何以倚窗观书?天下事多不可解。

  潘 烂 头

  潘烂头,不知何许人,为道士于京江,有异术。少时不自检,登溷,遽以符咒拘一冥官至。问何事,潘戏曰:“速把草纸来。”官大怒,以笔点额,跌落溷中,占处遂溃为疮,终身不愈。因以治病,有患痈疽者,即以其疮之脓血少许涂之,无不瘥。人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咸以潘烂头称之尔。

  所居古观在城外,门前跨一石桥,流水环绕之。游人喜其幽静往往歇足其上。会江西张真人入观,将渡江,或谓潘曰:“汝素以术自炫,今天师至矣,敢与之较仇乎?”潘笑曰:“天师何能为?吾不令其渡江,彼将奈何?”或曰:“勿大言,汝焉能使之不渡?”潘曰:“可面试也。”乃注水于盆,取竹篾编小舟,如掌大,系以线而引之,至东复西,往来不已。时张之舟已挂帆,乘风破浪而渡,甫能近岸,则为逆风所薄,仍还故处。如是十余次,竟不得渡。有司迎候久,咸以为怪。或有知潘所为者,密白太守,太守大惊,亲往止潘,张乃渡。既而知其故,张深衔之。命驾过访,适潘他出,其徒拜迎。张环视观前,指石桥谓其徒曰:“此桥大碍风水,盍毁之?”其徒曰:“未奉官,勿敢专也。”张曰:“无伤也,吾为尔召役。”亟命鸠工毁桥,未及半,得一白鹤,羽毛未充,引颈长鸣,见人惊举,飞不逾丈,坠于水湄,视之,毙矣。张乃去。潘自此得病,半月乃亡。

  闲斋曰:

  炫术而失却一神仙,深堪痛恨矣。乃张以小怨,则下此毒手,亦岂真人作用哉?世之小有才而游戏无忌者,均应以潘烂头为鉴矣!

  兰岩曰:

  予素闻此事,观此乃得其详。人每为潘惜,予独不然。当其拘冥官时,已未免慢神矣。借其疮血以愈人病,天固留作医人用耳。果有神仙之因,张亦焉能破其机哉?毁桥掘鹤,亦天数也,夫何足惜!

  癫犬

  粤西某村,居民数千家,俗尚蓄犬以为食。值夏日酷暑,其犬尽癫,人被伤而死者,日以百数。有术士来禳之,犬咸聚其前,人立啅吠,若有所述。术士喃喃似有解慰之说,犬悉俯首,泪下如雨。术士咬破其指,以血噀之,其犬四散,不知所之。

  兰岩曰:

  枉杀之冤,癫而为厉犬,已得一报其怨。彼遭荼毒而不能伸其冤者,多矣,亦有幸有不幸耳。

  嵩 癝 篙

  嵩桬篙,以身修长而得名也,官某部笔贴式。其亲戚有苦狐祟者,嵩偶至其家,适有飞石破窗,举室色变。嵩问得其故,怒摘其帽掷炕头,指帽上金顶,大言曰:“何物妖狐,敢放肆乃尔,岂不识此为何物也?此虽金顶,非云小可,乃朝廷制度也。汝诚能侮人,曷不去扰乱我家,庶几强项而欺人孤儿寡妇?唯孤儿寡妇之是欺,则我老嵩之所以震怒也!”狐果为其所慑,寂不敢逞,其家喜悦敬服,以酒酬谢。嵩愈大声疾呼,夸其帽顶,辱骂万端。

  方饮啖间,忽家之老平头,坌息哆口来告曰:“爷尚在此饮酒耶?家中不知何故,门窗器物,尽为飞砖打碎,老太太惊吓欲死。爷不早回,乃尚在此饮酒耶?”嵩初犹不信,既而家人裹疮告急而至者,踵相接也。嵩始惶惶,不知所措。二奴掖之急走,遗帽顶于炕,其家追还之,嵩曰:“斯亦不必,姑留镇汝家狐怪。”

  兰岩曰:

  方正不阿,虽布衣而神鬼钦焉。以区区铜臭物,大言恫吓,狐岂与汝较量品秩耶?

  獭贿

  凉州多獭,吐鲁番腌而货之,百钱一头。味似南方果子狸,而肥大过之。武生折兰者,肤施人。虬髯伟质,食兼数人,而尤喜啖獭。雍正间,从军出塞,径山丹道上,见獭十数头,皆人立,连臂而趋。折下马逐之,獭翻身返面,向折长跪,声啾啾可辨,同声曰:“饶命!饶命!”折与同行四人共闻之,大以为异,遂舍去。是夜,露宿于野,闻帐外有簌簌声,出视,见群獭各挟草叶,裹沙枣,置榻畔而去,收之得二斗余。折詈不复食獭。后有人劝之,折曰:“吾曾受獭贿,可复食同类乎?”

  闲斋曰:

  予在五凉,颇亦食獭。獭食草根,冬蛰,启蛰后两腋有毒,不可食。人手人足,肝十二叶,闰益一叶。一窟而有前后户,犹二窟也。然而烟熏之,犬逐之,无能免者。呜呼!魏武疑冢七十二,真冢犹被掘也,二三窟何足恃哉!

  兰岩曰:

  獭特以沙枣报恩耳,乃折名之曰贿,岂此风信乃豚鱼耶?

  烽子

  予在鄞江,闻把总吕正阳,述其守上杭时,所辖某汛,山邮也,居民数十家,零星散处,地殊荒僻。忽萌妖异,露宿者往往失去小儿,或脑破浆空而死,遂各相警备。虽夏夜酷暑,亦必局键户牖,甚有藏小儿于箱箧中者。患此近一年矣。会新募烽子某乙,以火枪荷弓矢行李,自上杭之汛。未至数里,日已暮,天大雷雨以风,乙不能进,止一神祠下。祠东悉荒墓,旁一大枯树,霹雳环绕,不暂锘去。乙觉树头有物,借电光谛辨之,见一妇人,红衣白面,披发跣足,两眼赤大如灯,蹲身仰首,手持白绢一幅,长五六尺。雷声甫下,即以绢拂之,雷复腾起,如是者数次。乙大骇,阴念何物妇人,敢与雷敌。细观其状,非人,必尸变也,予盍为弗少助一臂乎?乃取火枪火药下铅子,向妇人发之。甫中而颠,雷随下击之。雨渐止,乙即于神祠中宿焉。明旦往视妇人,已洞首死矣,面手皆生白毛,长寸许。至汛,白于众,共往验之,无不惊诧。聚薪烧之,以灭其形。自此一乡宁谧,无复小儿失脑之患云。

  兰岩曰:

  有尸而变为旱魃者,未曾取小儿脑,岂敢与雷斗,斯愈奇矣。乙助成功,亦天使然耳。

  陈 景 之

  宛平陈景之作楚游,道经河南,宿旅邸。二更后,有役卒领七囚入门,主人曰:“客已满,无宿处矣。”役不应,径趋囚向后去,主要哂曰:“奈何恃势如此!后无一间屋也,无徒劳往返也。”陈亦倚户笑之。良久不出,主人疑曰:“何遂不出,岂其露宿于粪草间耶?”亟往观之,寂无一人。大骇,走告,众人秉烛共往,遍索不获。圈中豭猪适生豚,数之,正七头,咸为叹异。视之,豚亦无异常变,俱各白四蹄而已。

  兰岩曰:

  轮回之说,释家凿凿言,余未深信焉。嗟呼!一遭孽障,顿失人身,丧尽天良,遽成畜类。天下之人而畜者,岂少也哉!奚必托生豚猪,而第津津因果乎?

  陈 守 备

  四川陈守备,戍乌斯藏,三年受代归。得一镜,大如茶瓯,置暗室,寒光四射,朗朗如秋月。宝之,提督岳钟琪,闻而索之,不与,欲坑之。陈忧愤成疾,目双瞽,镜为其婿盗去,不知所终。

  兰岩曰:

  小人无罪,怀璧其罪。古之以宝物召祸者,可胜计哉?

  青衣女鬼

  姑苏颜勿三图怜,言其乡有管姓少年,因邻家少妇佳丽,百计思觏。一日,复于墙头窥视,见妇方络丝檐下,颦眉泪睫,颜色悲惨,其姑喃喃数之于房中。管乃怜妇而恨其姑。忽一青衣妇人,自角门出,笑容可掬,径入佛堂,问佛而拜,直起直跌,形如僵尸。管大惊,知其非人,益注目伺之。妇人拜佛已,即回身至檐下,向少妇以两手作圈示之,更以手频频指厕。少妇停络呆视,若有所思,既而涕泣如雨,旋起身如厕。短垣仅及肩,管于高处觑之,颇为了了。妇入厕,辄解足缠,系横木上,青衣妇复左右之,意得甚。管知其觅死,不觉大呼救人,逾垣而过,邻人闻之,惊走来询。管导众入厕,视妇已投环矣,争相解救,须臾复苏,青衣妇人已失所在。姑亦惊怔,不复絮聒。已而其夫妇,众白其故,其夫惊谢,感伤交至。问管兄从何处得悉怪异,管绐曰:“偶乘屋拔草,得见其状耳。”众叹曰:“人命关天,尊夫人数不合休,适值管君有拔草之举,想亦神佛之所役也。”其父赠酬之,管不受而归。从此淫心顿息,不复更作壁上观矣。

  兰岩曰:

  数不合死,藕此得救。管能顿改前恶,尚为可取。

  汪越

  滇南汪太学琦,矢志入都,以酬弧矢之志。行至河南,卒于溆浦道中。历三年,家人莫知消息。其子越,甫五六岁,性极孝,及稍长,日思其父,欲北上踪迹之。其母以其幼,弗之许。迨年十七,白母欲往,母料夫必死,而遣骨不还,日夜啜泣。见越意不可回,不得已,摒挡数十金,涕泣而嘱之曰:“儿以冲年客万里,母肝肠寸断矣!凡百为母自爱,倘得见汝父,可急同归,免倚闾人泪眼望穿也。”越痛哭受教,一姊一弟,年相亚,夙敦友爱,亦各涕泗滂沱,恨不与俱。邻里共劝,然后分手。

  越北上,亦病于溆浦辰龙关之逆旅。力疾入市取药,遇一老人,瘦而髯,相之曰:“孺子气色灰败,不久应死。苟从我指示,不特免罹祸患,且有喜庆。”越固颖慧,闻老人言,知其异,拜求之。老人曰:“先问子何至此?”越告以故,并详姓名。老人叹曰:“天缘也。子尊人十年前,亦卒于此,唯我知之。”越闻父已死,大哭失声,仆地不能起。老人曰:“父死未葬,何以哭为?汝父死日,邑令以棺厝山椒土地祠中,可速往,与庙主谋,措资买一席地葬之。盖死者以入土为安也。葬父已,无忘老夫言,会须向山西五里外,见丛树中有茅屋挂韦箔者,老夫当候汝于彼,必将有以教汝矣!”言讫,蹒跚自去。

  越此时惊惶忘病,茫茫然访于樵苏,果于土地祠中,得父柩,有朱书题曰:“云南监生汪君琦之柩。”越大恸,昏绝久之。始定,因谋于庙主。庙主欺其幼,利其资,多方鱼肉之。越倾囊筹办,尽售襆被衣履,甫得地方丈以葬,折芦伐竹,为棚墓侧以居焉。久之,大困,忽忆老人言,且夫申谢,亟往访之。

  乃如所指,向山西行七八里,果见丛树中有茅屋楼椽,门悬韦箔,绕以笆篱。方将剥啄,而老人已扶筇出,见越被服滥褛,叹曰:“孺子一寒如此哉?”越泣拜曰:“幼子流落,举眼无亲,伏惟老丈,怜我棘人!父骨得葬,悉出厚德。”老人掖之起,曰:“孺子能孝,道器也。苟听我教,不忧无好处。第恐念不坚耳。”越阴念进退方失据,不如姑从之,负骨将母事,异日再图,乃再拜告曰:“父死母老,身作断蓬,死且抱恨,又何念之不坚?”老人颔之,曰:“子语及此,可以与谋矣。”携之入室,食而衣之。先贺而后吊焉。越愕然曰:“老丈何为庆吊相随之速?”老人曰:“贺子者,贺今日有缘遇我。第相子之面,因以测子之心,究竟管键不固,欲以相识,终虑不胜,是以复吊耳。”越泣曰:“丈人亦何轻量之甚!姑请试之,果其不胜,愿甘驱逐。”老人拊掌曰:“试之不胜,身命不保,欲求驱逐,得乎?子尚三思,勿贻后悔!”越曰:“志坚如石,无所思矣。”老人点首。言次,日已暝,老人携越绕出屋后,入一土穴中,黝然如膝。正中设一薄团,使越趺跏其上,曰:“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惟大人为能不朽。务耕而不耨,维草其宅之。及秋而不获,惟禽其饷之。鸡之断尾,自惮其牺也,子志此而参之。翌日当来视之。”越顿首受教。老人去,越沉心息虑,学坐枯禅。约食顷,渐入净境,又久之,觉睘睘行旷野中,见一人迎面来,服素丝,裹赤帻,面瘦狭,而两眼大如灯,绕颊赤髯如虬,控骏马如雪之白。见越,执礼甚恭敬,屏立道左致词曰:“仁圣帝使迎郎到任。”越讶曰:“到何任?”曰:“即已授职,为本地城隍矣。”越曰:“老母在堂,未能终养,此事断不能从命。”曰:“郎已列仙班,可亟往蓬瀛方丈,享无疆之乐。”越凄然曰:“老父客死他乡,老母情牵故里,神仙何乐而为之?”其人笑曰:“郎纯孝人也,念念不忘二亲,小人宁敢复催?小人实郎家之斯养卒也,承主人命,祗候郎,幸急行勿缓!”越惊曰:“素昧平生,何云厮养?君必误矣。”其人曰:“不误,可即行,主人即欲见郎,故遣代步来迓耳。”越犹犹豫,其人不耐,直前掖之上马,连鞭之,马长厮而驰,轻迅剽速,瞬息至一处,马一跃而逝,与人皆不见。

  越坠落草中,心目眩瞀,而恶兽蝮蛇,蓁蓁来往,殊深畏怖,阴念“生逢百罹,死且不避,危险安足辞。特父尸未归,母老未养,姊未嫁,弟未婚,一旦死此,何天之不仁也!方痛心间,异物纷纷散去。忽有多人,自西南来者,簇拥一车驾驷马,孔盖翠旍,气象煊赫。越匍匐阴树侧,伺之良久,车渐近。车制宽广如一间屋,中坐四五人。内一妇人忽作惊讶声曰:“路侧小郎,莫是汪越否?”越骤聆之,瞿然而兴,审谛车中,大惊,盖即其母与姊弟,并老乳母也。此时无暇致祥,伏车下号泣不已,母亦停骖而泣曰:“果吾越儿也!儿其勿悲,今邂逅得团园矣。汝父在世,忠直信义,不修城府,今受帝命为辰龙关土地之神,使人取我暨尔姊尔弟,往享禋祀,不意遇尔于此。视汝头如蓬葆,辛苦至矣。可便升车往见汝父。”越大喜,执绥而升,与姊弟把握,语刺刺不休,因问老乳媪亦来乎?母曰:“家中只此媪,以其能甘贫,至死无二心,故得偕来。”媪叹曰:“耄矣,何能为,主庖失饪,补缀遗针,日前所为,旋踵则忘,前者为小姑拆洗白绫衫,乃失手误浸粥盆中,惹小姑笑得打嗳,郎尚忆在家时乎?无巨细,何事不能办?即如操量执概,切菜杀鸡,诸本分贱役,亦孺人代为分任。至今犹不舍,携以升天。昔者首途,见勾牒上大书‘义媪’而不名,实不自解,何修而造福至此。”小姑笑曰:“一心纯厖,当获此报,迨抵任后一切仓厨出纳,恣汝掊克,谁复敢与汝较一语?”媪咋舌曰:“果有此,犬彘且不食其余,那复有今日。”言次,有飞骑至,报曰:“至矣。”

  俄入一山,来迓者接踵。有黄发鲐背老人者,有服橐鞬若将军者,有贝带冠虎而人者,有夜叉形而操蛇者,纷纷道左,不可殚形。母子初甚惧怯,而渐亦安之。既而至一府第前,阍人十数辈,争相叩拜。母子甫降辇,即闻呵殿声,随闻弦管嗷曹,女子数行,皆宫装夹甬道而立。一人自内出,冠纶巾,披鹤氅,越视之,即其所遇瘦而髯之老人也。怀惑间,其母已与老人相持而泣,姊泣谓越曰:“弟弗识耶?此即父也。”越哭拜,父抚之曰:“儿能孝,虽魂梦中神仙亦不愿为,唯念二亲,故父得灵显示现,以慰汝心。汝孝思已尽,可以归矣。汝母及汝姊弟,以阳数终,同归疫劫。惟汝前程尚远,此处不可久羁。俟四十年后,自当迎汝至此聚首也。”越闻之,牵衣弗释,母抚其背曰:“四十年别耳,儿勿自创。”姊弟亦从旁劝勉,越终不舍去。父怒叱之曰:“忤逆子!不速去,斧锧立加矣!”嗾左右曳之出。越以手攀阈,仰首顾母而哭曰:“儿辛苦万端,始得依依膝下,更复奚之!”父突前以靴尖踢之,越大恸,蹶然而兴,恍如梦觉,则身故在土窟中藉茅坐也。汗出如浆。久之,神始定。逡巡出穴,茅屋化为乌有,但见晨光布野。

  徘徊逾时,心伤如割。信步行数里路,见一土地祠,拟入祠谋一餐,入则人聚如蚁,神前牲醴错陈,史巫纷若。越不测何事,觅庙主将询之,入其室,堂中坐立多人,庙主已死,僵卧床上,臭且 。越惊而走出,忽一巫见而抱持之,弃鼓投地,崩角稽首,大言曰:“公子自至耶?”呼众至,告曰:“此即新任神圣之长公子也,寻亲至此,纯孝动天。”众乃环拜。越诘其故,巫曰:“前日半夜间,此庙庙主梦云南汪太学,升作此庙土地,庙主拥篲迎。神怒其多方诈公子资财,无仁心,杖遣之。醒而臀肉青肿,逢人则自暴其恶,卧三日竟死。村人感神之灵,醵金为赛,嘱史巫通辞,愿四时肸蚃,公举不懈。神降言‘公子名越,年十七,极孝,方与神会,不日即回生,现在山之西土窟中卧。’群议公迓,讵意独行至此。”越闻之,不胜骇愕,众因相竞奉越,浴以香汤,衣而食之者,骈肩累迹。关尹知之,恐其惑众,迎入署敬礼之,劝其归滇。越亦思母,遂夤夜避众出关。

  行月余抵家,则见宅舍倾圯,葵燕麦,荒废怆心,麋疃鹿场,凄凉满目。惊谘邻里,始知母与姊弟及老乳媪果皆于两月前病疫死矣。四柩悉为司有瘗丛葬处。越一恸几绝,邻人哀之,共相慰藉。越乃罄其资产,扶四柩复至溆浦,与其父合葬焉。叙浦人敬越如神明,群襄窀穸之事,又为植树,顷刻成林,即墓侧结庐,奉越居之。邑富人某以二女妻越,遂录籍于溆浦,力田不仕,生三子,皆业儒,越享素封四十余年。一夕,见其弟,将父母命来迎,乃处置家事,无疾而终,人皆叹为纯孝之报云。

  兰岩曰:

  纯孝性成,不避险阻,其获厚报也,固宜。

  春 秋 楼

  某巨公,失其姓名里居,为人刚正不阿。未达时,客游塞上,入归化城某将军幕府,相得甚欢。每论史,至古忠臣烈士,则慷慨激烈。同人窃听,莫不掩口胡卢,笑其迂绝。惟将军敬重不衰,凡百请益。会陀罗海营中,建关圣庙工竣,求将军作碑记,将军曰:“我满洲之不读书者也,君其为我捉刀。”公曰:“关圣威灵,弥纶宇宙。某所见古今碑记,无非颂扬忠义,千百如出一口,求一另成机轴,以阐发所以为圣为神之道者,未之一睹,今请假一精舍,休十日粮,为公竭力为之。”将军大悦,曰:“君文成不加点,不涂乙,素具逸才者也。此间庙祀,正需君文,以传不朽耳。”乃于营中,葺净室爽垲者三楹,日用之物,无不备具,祗奉以二童子,不呼不入也。公居其中,闭目凝神,至忘寝食。将军使人密侦之,但见枯坐耳。居数日,思虑茫然,机神转涩。

  一日方晚饭,二童子忽戏阶下,公见之怒发,辍食吐哺,骂曰:“奴才奈何乱我心曲!”亟起操杖欲挞之,二童巧避,一击不中,而中假山,杖折为二。即投杖大笑,急走入室,濡笔挥洒,奋腕直书。童子密报将军,比将军至,而文已成矣。见将军来,大呼曰:“奏刀祎然,幸不辱命。”将军三复读之,叹曰:“贯串流走,彼昌黎送孟东野序,殊为排砌矣。至诚感神,君其有神助耶?”公曰:“初构思,心中纷如乱麻,闻泉水松风,皆厌其聒,三日后此心死矣。今日将晡,犹无一字,方怒童儿嬉戏,将申挞伐,杖折而机忽开,操觚时,自觉如征鸟厉疾,一挥而就,戛戛乎岂难哉,汨汨然而来矣,诚不解何由得此。”将军拊髀曰:“非偶然也。”于是奉百金为润笔,即请公书之。公自作记后,名满塞外,后登第,历仕致清要。

  一夜梦至一处,见有呵殿而过者,仪卫甚盛。辇上贵人,则关圣也。公趋前,望尘而拜。关圣下车劳之曰:“君作记,良费苦心。时至矣,当待君于春秋楼,好为入幕之宾也。”言讫,拥去。公寤,阴异之,知不久于人世,即致仕归。归途值大雨,息驾一古刹中。刹左有危阁,题额则“春秋楼”也。恍然悟,沐浴具衣冠,屏去僮仆,端坐楼上而逝,空中隐隐有音乐声,逾时始歇,合刹莫不闻之。

  棘闱志异八则

  果报之异,在在有之,而见于棘闱者尤著。或云:举子入场之前一夕,执事官公服致诚以召鬼神,请神以红旗,招家亲以蓝旗,引恩怨鬼以黑旗。召讫,插三色旗于明远楼四角,吏且招且呼曰:“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云云。故场中怪异叠见,愈出愈奇。予之亲戚,往往有监试者,予以招神招鬼之事质之,亦云不妄,因举所闻之尤异者记八则。

  陈扶青夫子言:雍正间,江南乡试,有常熟某生,年四十余,第三场入宿字号。前二场颇得意,兴致甚高。中秋夜,与相识玩月,分韵作诗,有“皓月今宵满,红颜往日残”之句,众索其解,生凄然对曰:“诸君皆同类,无妨实吐也。忆昔游吴门时,馆于某缙绅家。子弟四人,悉主人子侄。有柳生者,其内侄也,丰姿如玉,予挑之数四,佯若不知。适值令节,诸生皆给假展墓,唯与柳生相对,予复作诗以挑之曰:‘绣被凭谁覆,相逢自有因。亭亭临玉树,可许凤栖身。’柳得诗,面色发赧,因而嚼之,予以为可动矣。会友人见饷,予蓄有媚药,入酒中饮之,易醉而狂,强柳生尽一巨觥,遂得一遂所欲。次日酒醒,知己被污,竟投环内寝。举家不知其故,予虽知之而不敢泄,饮泣而已。主人构讼,半年始解。今夜月色,不减当年,而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故感慨系之耳。”言讫,泪涔涔下。闻者无不毛戴,陆续散去。五更后,忽闻人声鼎沸,往来不停履,相告曰:“有人缢死屎号中矣。”诘旦验之,则常熟生也。

  兰岩曰:

  酒为色媒,谓醉后每动淫心也。乃柳生以少年丰标,忽遭此无行之人,诗以戏之,酒以诱之,而卒为所污辱。斯又酒能诲淫,而非假酒淫人也。虽然,柳当阅诗后,纵不严以绝之,亦当托故以避之,不能见机而作,复与饮酒忘醉,亦不得谓无罪矣。羞而自缢,嗟何及哉?天下之甘言卑礼,无因至前者,皆祸机之所伏也。慎勿不加察而徒自诩予智哉!

  先生又言:乾隆某年,结伴入南闱。同舍俞生,江阴诸生也。甫毕头场,即治任。众怪而问之,言语支吾,而颜色凄楚。愈力诘之,不得已始明告曰:“言之丑矣。先君子宦游半世,及解组归,遂病怔忡,数年不愈。捐馆时,呼予兄弟四人至榻前,泣嘱曰:‘吾平生无昧心事,唯任某县令时,曾受贿二千金,冤杀二囚,为大罪恶,阴报当斩嗣,以祖上有拯溺功,仅留一子单传,五世不得温饱。吾今人非高于泰山,鬼责深于沧海,地狱之设,幸脱无由。子孙或不知命,妄想功名,适益吾罪,非孝道也。汝兄弟其各勉为善事,自图结果,’言讫而瞑。后兄弟相继死,唯我仅存,乡试二次,悉被墨渖污卷。昨在棘中,文思颇涌,三更即脱稿。倏一人披帷而入,立灯前,惊神之,乃先君也,颜色愁苦,怒责予曰:‘奈何忘我遗嘱,屡为非分,致我奔走道途,辛苦备尝?若再不悛,祸不旋踵矣!’随以手械一击,烛灭砚翻,旋失所在。予惊走而恸,比栉胥来致询,见予油墨满卷,各嗟叹而散。予今年二十有五,登蓝榜,不足为恨,所痛先人负谴,拘击九幽。行当削发入山,披缁出世,学目连大士,救拔亡灵,忏悔之情,幸诸君垂鉴焉。”众闻之,靡不咋舌神惊,善念为之一炽,先生退而作《归山诗》以送之。

  兰岩曰: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圣人言之谆切矣。嗟乎!升堂鼓响,阶下者如对阎罗;覆盆冤成,受刑者恍遭地狱。奈何以嗷嗷赤子,方延颈于父母之堂;而簇簇黄金,已私受于夤缘之吏。遂使沉冤莫雪于生前,宿孽旋生于死后。三战三黜,子孙五世贫寒;一代一丁,兄弟崇朝殂谢。可不慎欤?可不戒欤?

  某科会试,一江南举人,入头场,文战至二更,往末号解手,三更不返。相识数数来觅,不见。共异之。提灯往观,见一人横卧溷尿中,验之,举人也。呼之不应,大惊,急救之,良久始苏。自述在此,方欲解手,见一物大如牛,白如雪,倚墙根蠕动,霍霍有声。心殊恐怖,大声叱之,物忽起立,乃是一白人,面作青白色,两眼大如鸡子,碧而有光,不觉身如梦魇,呼叫不能出声,亦不自知僵仆之由也。众皆悚然,扶之归号,次日,曳白而出。

  兰岩曰:

  神魂迷罔,乃见此异物以夺其魄,曳白而出,亦云幸矣。

  李伯瑟言:其表弟康生,夙以才貌擅名。年甫二十有二,即设帐于巨绅单氏家。单三世为官,富甲一郡,僮仆婢媪,数十百人。而单赋性残酷,家法极严,家人小有过犯,鞭仆立下,甚有炮烙等刑,往往毕命,恬不为怪。康工谀善媚,入馆后宾主颇相得。第少年喜事,每捕风捉影,见事生风。生徒五人,曰修,曰保,曰杰,曰偲,皆单之子;侄曰炳文,单之弱弟而异母者也。炳文年十七,聪颖异常,所为诗文,康多不能易,阳推许而阴忌之。唯保与康最契,故主人家事,若大若小,主人眷属,若男若女,无不悉知。有一事,保必侦以告康;见一人,康必指以问保。谊虽师弟,实类友朋也。

  会东家宴内亲,日暮散去,内眷送客回,笑语过书院门。康于门隙窥见一婢,翠衣素裙,冶容媚诚,风致嫣然,顿觉心神把握不定。正凝想间,适馆僮秉烛来,陈酒核,康曰:“诸郎在内作底事?”僮曰:“有内客留宿,诸郎正忙,少停,二郎即出陪先生饮酒矣。”康颔之。俄尔保至,师弟欢然对酌。因以所见翠衣婢质之,保曰:“先生所谘,得非白皙如雪,眸黑齿皓,多发如云,黝髹可鉴者乎?”曰:“然。”曰:“此三姑母房中使女小蕙也。”丫头极慧黠,善针黹,一定皆偏爱之。年十九矣,犹未有婿也。”康擎杯戏问曰:“如此珍美,日日在前,汝弟兄亦各尝其滋味否?”保微笑曰:“畴不垂涎,第恨其有郤要之狡狯,往往交臂失之,独文炳夙与之交好而已。”康欣然曰:“荷荷,文炳自负高明,乃至汙人清白,岂非得已而不已耶?吾想小蕙端重,恐文炳未必能玷,汝所言亦想当然耳。”保曰:“不然。二人形迹,生及偲皆目击之矣。”康前席曰:“目击何如?”保曰:“偲潜窥于湢室中,生猝遇于花园门之内也。”康大笑而罢。

  一日,杰质蛮触故事于康,康不能详,文炳从旁述之,康大惭,转戒之曰:“学者当以十三经为根本,廿一史为学问,荒唐子书,知之何异秽墟?”文炳曰:“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宰相须用读书人,以其能取多而用宏也。”康曰:“读书变化气质,汝气质如此,何敢称儒?吾虽少长于汝,然而师傅也,汝弟子也。以弟子而上凌师傅,读书何为?且汝自矜儒术者,而淫人婢女,乱人闺阃者乎?”文炳失色,不复敢言。修弟兄亦再三解纷,康始怒息,然终不与文炳接谈。单知之,笞文炳十数,且置酒谢康曰:“丈夫泄愤杯酒间,况师弟乎?弱弟无知,不足与校也。”康唯唯。于是卜夜痛饮。

  单微醉,兴高自述平生得意语,刺刺不休。康乘间谀之曰:“老先生文章政事,皆堪不朽,唯家法稍弛,外人耳而目之,殊可惜耳。”单赩然曰:“老夫家政,自谓不愧石柳。先生今出此言,得毋有所见闻乎?”康曰:“承相爱,故知无不言,只是事涉隐私,不便渎陈也。”单大疑,屏去左右,密诘之,康乃举文炳私小蕙事,附会以告,且曰:“令公郎所亲见者。老先生为乡里仪型,奈何因小儿女一夕之欢,微瑕之玷,致失乡望?”单固以家法自诩,一旦被人面摘其疵,怒发如雷,掷杯而入,大声索小蕙,挞而鞫之。小蕙不胜棰楚,一一吐实。单怒极,令褫其衣,梆庭柱上,以巨砧杵塞阴中,呼文炳至前合观之。文炳掩面伏地,哭不能起,单叱而鞭之,声色极厉,夫人再四求宽,怒终不息,锁文炳厕中,方归寝所。夫人潜释小蕙,抬之入室,一息奄奄,血濡床席,家人无不泣而怜之。守至夜半,忽矍然而起,大声曰:“奴死必为厉鬼,以报竖儒矣!”言讫,长号数声而绝。上下靡不悲悼。康闻之,颇不自安,托故解馆归,每念及小蕙之事,则浃背汗下。

  适槐黄近,挑灯夜读,其母李氏,即伯瑟姑母也,亲调鱼羹,送入书室。于窗下见一女子,裸形浴血而立,惊号仆地,旋失女子所在。康即出救母归寝,问何故惊倒,母告以所见,康大惊失色。母曰:“此宅固凶,不可复居,且乡试在即,不如入省会,暂居舅家,倘博一第,另境居宅可也。”康以为然,亟买舟以往,寄居伯瑟家。时伯瑟亦以乡试故,就贡院侧僧舍肄业。康至乃同下帷。一日闲话间,伯瑟忽问:“贵邑有单文柄者,与相识否?”康曰:“弟之门人也。兄胡为问及之?”伯瑟曰:“久慕其才名,昨又从一友人处,得其《惨魂篇》,抉元珠于屈宋矣。味其辞,隐恨殊深。不意其为弟之高徒也。”因出一纸示康,其辞曰:

  “夜迢修而转侧兮,心似焚以怦怦。缘幽兰之早折兮,悼芳蕙之先零。何恶莸之枝蔓兮,甚贼苗之稂莠。欲剪拔以粪除兮,足而棘刺手。告田父以假其锄锸兮,络冒头而钳制口。冀美人于一晤兮,倏神结而为梦。出衱阇以暇瞩兮,见蓬颗之蔽冢。声嘤嘤以启悲兮,先秋风而听之。魂冉冉其欲离乎窀穸兮,犹逡巡以鼠思。羌儃佪而夷犹兮,非畴昔之娇态。频拭目以端睨兮,徒神奔而鬼怪。讵绮罗之化蝶兮,体袒裼而裸裎。袁冰玉之销铄兮,怆以纵横。妾薄命以贻戚兮,职王孙之故也。君独生以曷欢兮,宁不怀兹楚也!谇曰:已矣!魂其归来兮,毋踯躅以流连。吾将与子同穴兮,心则石而力则锦。”

  康览之次,曰:“文炳文炳,汝其赋《角弓》!小蕙小蕙,汝其怨《终风》乎?予不任咎也!”伯瑟曰:“敢问何谓也?”康备陈其故,且曰:“弟闻释氏有忏悔之说,场后唤兄为我设一坛斋醮可乎?”伯瑟悚然汗下,痴坐良久,始叹曰:“弟不自尤,尚委咎他人,岂竟欲铁铸大错耶?”于是不欢而散。

  无何,入棘,弟兄适同一号。是夜场内,咸闻女子哭声,深以为怪,唯康颜色沮丧,不饮不食。次夕三更,伯瑟文初就,方假寐,忽闻帘外人声往来,皆云大怪事。伯瑟即启帷出,视见康号前,人如堵墙,心知有异,挤身而入。见康裸坐房檐下,瞠目直视,大叫曰:“单廷献时辰未到,姑纵之。今且犁此贼之舌,再去质证!”言讫,引手自抠其舌,极力拔之,出口四五寸,血流唇外。伯瑟骇甚,力救之,手爪透入舌根,牢不可脱。比官来相验,已连根拔出,昏倒地上,斯须而毙。伯瑟不忍暴其恶,次日出场,领尸而归。是科伯瑟高捷,公车入都,与予交最善,每闻其说如此。文炳赋《惨魂篇》后,半年亦死,其将与蕙结未了缘欤?又闻有传其事于单者,单哂而置之,暴戾如故,迄今无恙。

  兰岩曰:

  致二人死于非命,罪何能逭哉!康以小怨则生嫉妒,拔舌而毙,报亦惨矣。至于挟能招忌,文炳亦难免咎。独惜小蕙,名辱身死,为不幸耳。

  严十三言其秋试时,同闱一举子,系下江人。夜间偶出登厕,即归号,见所坐矮屋中,烛光映帘,帘上有人影黯然,心殊惧怯,徘徊不敢入。问老军:“何人坐我号中?”老军曰:“乌知其为谁,想亦君之相识也。”举子曰:“汝为我密观之,看是何形状,亟来告我。”老军潜从帘隙窥之,良久却报曰:“其背灯危坐,年可四十许,瘦黄面,短黑髯,无甚异人处,惟鬓旁毡帽下,斜插一红漆竹箸,为不可解耳。”举子闻之,骤惊,狂叫“有鬼”而走。老军追问之,但蹲身栅边,摆手摇头,不敢复返。老军白诸职事,问之,亦陨涕不言。重至其号视之,已失鬼之所在,恐生他变,令人守之。次日送出,终莫测红箸之由。

  兰曰:

  隐微事,夫谁知其怨所结者乎?鬼既能寻至闱中,而但示其形,使其惊狂奔避,抑之何故?噫!异矣,乾隆丙子科,顺天乡试,有大书于卷面者,曰:“黄四姑娘开拆,见蓝榜。”

  监生润玉,弱冠有文誉,丰姿韶秀,如玉山照人,同学以翰苑期之,玉亦自命不凡,视赋《鹿鸣》,捷南宫,如拾地芥耳,所居偪邻尚书某公之宅。尚书有女,已字侯门,尚未遣嫁,而才慧容色,名动一时。玉偶见之于升车时,素面隔碧纱,如春烟之笼秋棠也。归而思慕,不能一刻置。一日闲步后圃,闻隔墙女子嗽声,急设梯于柳荫中,登而窥之,则尚书宅内之溷轩也。见一女丽甚,识为车中人,方登厕,兰烟出口,臀白如霜,玉目夺神摇,犹恨不能满意。日暮人静,乃暗于花荫密处,壁脚下凿去半砖,使洞彻不碍目,终日观之,于是女之稳私,无有不为玉所谛见者。积半年,女已出阁,玉无从再窥,颇怅恨。因冥想其私处,有朱色痣一点,为赋《长相思》词以咏之。为一友所见,举而投诸火,正色责之,并诫其无复举以告人,于德行有大累,玉笑其迂。后入闱,夜梦一人抉其目,痛甚而寤。恶之,而目痛不止,两瞳如针刺,不能启睫,遂缴白卷而出。归家三日,痛不绝,遂成双瞽。及晓揭,毁词友人已魁列矣。

  兰岩曰:

  一言规谏,遂获高魁;一意淫恶,便成双瞽。慎之,戒之!

  福斋堂曰:

  始而私之于己,既而篡之于人,致幽闺贞体,不啻裸游于五都市,诚所谓玩人丧德者矣。夫瞽于目者,必先瞽于心也;高其名者,必先高其品也。名教中自有乐地,一失足即蹈苦海,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杨慎远窜夷僰,犹传《杂事秘辛》,宜其终身不齿,才人其鉴之哉!

  蔡生,江左名士也。公车入都,馆满洲某氏家。其家主人物故已久,唯主母孀居,抚一子一女,仆婢十数人,一老仆已历三世矣,诚悫忠靖,主母待之甚厚。仆亦素重蔡名,深喜幼主得师,敬礼不替。会主母将嫁女,乏妆奁之资。畿内有田数顷,使仆征其租,以岁歉,去月余,仅获八十金以归。计之不敷用,仍付之曰:“谚云:‘饭到口,钱到手’。零星费去,至时愈不足用。汝姑收贮,待取足总缴可也。”仆诺而退,自念身常出外,妻子头钝不解事,倘此银有失,大事去矣。乃携入馆中,以情告蔡,乞代为存贮。时左右无人,蔡即纳于箱中而锁之,曰:“汝第去办正事,寄此无妨也。”仆谢而去。

  又半月,征得余金,复命,主母索前项,仆曰:“在蔡先生处。”即往取之。蔡不承,曰:“汝那得有银寄我处?”仆曰:“先生无戏言,可即见付。”蔡怒曰:“何物老奴,敢来诬我!我为汝家教子弟,岂为汝家作看财奴耶?不速退,当惹老拳矣!”仆大惊,争辩不已。蔡声色俱厉,即刻欲解馆。母闻之,立门外扬声慰蔡曰:“先生勿气,吾当为先生责此叛奴。”蔡始不言,主母呼仆入,痛责之曰:“先生读书人,且南方名士,希图我家数十两银耶?此必汝将去自救燃眉,卒乃诬罔好人。吾母子孤儿寡妇,出门跬步不能行,所赖者汝一人耳。今有若此,尚何望乎?”言讫,掩面而泣。仆无以自明,但自批其病,以自骂,是夜遂缢死。

  次年,蔡入闱,精神恍惚,下帷秉烛,亲笔备录其事于纸,自述昧心蔑理,罪不可逭,解带自缢于黄茆白苇中。比人知觉,体已冰矣。尤可怪者,面壁端坐,带环去喉寸余,不解何由至死。其自供之词,众争录之。仁和叶省三先生,亦录得一纸,每出以示人,以为文人无行者戒。

  兰岩曰:

  予尝见世之所谓名士矣,曳长裾,舞大袖,以为名士风流;吟诗论文,弈棋饮酒,以为名士博雅。而究其中,则绝少躬行;核其实,则每多不肖。而第观其肤末者,未尝不群然信之,曰:“此名士也。焉有为此者乎?”唯其名士也,而能为此耳。亦唯称其名士也,而后知人之深信不疑,而敢为此耳。

  某科乡试,一生构文至半夜,瞥见一人,披帷而入,古衣古冠,面目甚怪,生口噤不能言。其伸一掌,向生曰:“我司文之神也。汝祖宗有阴德,今科当领荐,可书一字于吾掌,为异日填榜之验。”生大喜,即濡墨大书一“魁”字,其人遂灭,而字故在卷上,墨渍数重,因被贴出。

  恩茂先言:

  一士子临场祈梦于泡子河畔吕公祠,梦见一人,如画家所绘寿星,头状粘白纸条,自内而出。觉而异之,既入棘,以犯例被贴。或解之曰:“盖头场贴出也。”一笑。

  闲斋曰:

  棘闱之地,国家设以取士者也。堕行丧德之徒,冥报昭然,毫厘不爽。如是,何关节怀挟者,犹敢于光天化日中,行险以侥幸哉?

  兰岩曰:

  秀人入闱,一存得失之心,则方寸中,顷刻百端丛生,而鬼神遂乘得其隙,而侮弄之,因而摈斥之。是二子者,焉知非妄想心炽,精神恍惚,而结成一幻境哉!

  回煞五则

  人死有回煞之说,都下犹信之。有举话出避者,虽贵家巨族,亦必空其室,以避他所,谓之躲殃。至期,例扫徐亡人所居之室,炕上地下,遍筛布芦布;凡有铜钱,悉以白纸封之,恐鬼畏之也。更于炕头设矮几,几上陈火酒一杯,煮鸡子数枚,燃灯一盏,反扃其户。次日,鸣铁器开门,验灰土有鸡距、虎爪,马蹄、蛇足等迹,种种不一。大抵亡人所属何相,即现何迹,以卜亡人罪孽之重轻,谓锁罪轻而绳罪重也。草木鸡犬,往往有遭之而枯毙者。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所谓相率成风,牢不可破者也。第其理未可尽诬,或者死者有知,归省所恋欤?

  予友德书绅,不幸短命。方其弱冠时,季弟殁,出殃之夕,德不信,一更后,潜至窗下窥之。室中一灯莹莹,毫无所见,因笑流俗之妄。才思却回,忽见小旋风起灯下,有墨物如鱼网,罩几上,灯焰绿如莹火,光敛如钱,倏暗。德伏窗外,如醉又如梦,不能动履。但觉灯明则神思如寤,灯暗则毛发尽张。俄尔墨物不见,灯骤明,德气始舒畅,闻耳畔有声甚杂,盖家人寻觅至此,呼叫之也。德面色如土,数日失神。每向予述之,为不妄也。

  兰岩曰:

  神气为鬼所夺,所以不寿耳。

  同学锡谷斋,尝言其一亲戚家,有塾师新死。际回煞之夜,主人矫俗弊,无所陈设。次日黎明,谷斋以事过之,主人未起,暂就书房中坐候之。馆僮入取茶,谷斋独坐炕头吸烟,忽见一黑物,如乱发一团,去地尺余,旋转不已,渐近衣袂。执祛审视,不辨是何物,初大如升,渐如碗,如杯,滚入炕洞中,一半在外,犹转不已,久之始没。窃异之。馆僮取茶至,问之,结舌不能对,愈增疑惑。及主人出,复质之,初亦茫然,继乃大悟,曰:“得毋回煞之说,未可尽诬乎?”因告以塾师之事,共相叹惋,疑团始释,既而谷斋笑曰:“幸我月令尚好,不然,其不得殃也几希矣!”

  兰岩曰:

  鬼者阴之灵,至虚且幻,兹何具有形象耶?又不解其入炕洞何为?

  城北徐公家,一老妪死,际回煞。徐二子皆少年好事,相约往观。初无怪异,将去之,灯忽骤暗,隐隐见一物,如象鼻,就器吸酒,咕咕有声,釶然坠地上,化为大猫,而人面白如粉,绕地旋转,若有所见。二子惊悸,发狂震骇。家人诘得其故,交责不已。次日,启户视之,鸡子酒浆,空无所有,灰上人迹,两两相并,仅如二三岁小儿。东壁书十一字,非篆非草,淡墨色,人不能识,向午忽自灭,洵为鬼笔。徐二子相继病死。

  兰岩曰:

  鬼有饮食,大为奇怪。想人踪两两,即徐氏二子之魂魄耳。相继病死,其理可悟。

  延安折天桂为广文时,佣一老妪,服役炊爨。其子黄椿,年二十余,为郡驿卒。某年冬,从榆镇差官马进,驰羽书入都,道经某堡,大雨雪。堡固荒僻,无客舍,投宿民家。其家辟正室以居之,马以为敬己,深德之。与黄夜饭讫,同炕而寝。二更后,黄忽惊惶,闻屋后声甚异,心殊怛怖,连呼马老爷不应,急起敲火烛之,则马方袒跣向隅,蹲踞地上,耸肩用力,若有所捺。黄惊询何为,马但摇首,不暇应答。黄大疑,急前审谛之,见壁角有物,形如蝟,被捺唧唧作声,渐捺渐缩,不禁大骇,欲前助力,物忽化为浓烟,滚滚四散,成数十团,或钻入壁隙,或飞上棚顶,须臾而尽。黄扶马坐息炕间,问所捉何物,马哆口瞠目,犹有余恐。良久稍定,始述曰:“吾方起溲,瞥见一婆娑老妪,徘徊炕下,两眼有光如莹,颇能自照,心知为鬼,以杖击之,仆地化为一蝟,走向屋角,故就而捺之,诚不识为何怪也。”黄闻之,栗生于肌,发竖于顶,不敢复寝。亟呼主人诘之,支离不以实告。马伪怒,欲鸣于官。主人惧,因言其故,盖其祖母新死,是夜正回煞之候也,叩其体貌,正符所见。马为之叹惋,遂不复少留,束装秣马,冒雪宵征。

  兰岩曰:

  倏而妪,倏而蝟,倏而烟,煞大作怪。

  秦人谓大为老。有张老嘴者,又号老胆,以口大胆大而得名也。其子妇死,值回煞,张出差在外,未之知也,是夜适归,叩门久无应者,怒发,排闼而入,重门亦如之。至厅前一间,无一人,唯西厢灯火耿耿,阴念:“此屋从无人居,那得灯光?”试觑之,倏见一妇人,长仅尺余,直扑窗隙,仓卒惊却数步。妇人甫出窗,旋化黑烟一团,随风而散。张知为鬼物,不复踪迹。亟叩宅门,家人闻之,大扰,良久始辨其音响,开门纳而告之故。张乃叹惋,盖子妇病笃,不便终于正寝,移之西厢,逾夕而殁。张所见,妇之鬼也,是适值出殃云。张竟无恙?

  兰岩曰:

  张其阳旺耶?不然,何竟无恙。

  夜星子二则

  京师某宦家,其祖留一妾,年九十余,甚老耄。居后房,上下呼为老姨。日坐炕头,不言不笑,不能动履,形似饥鹰。而健食无疾病。尝畜一猫,与相守不离,寝食共之。

  宦一幼子,尚在襁褓,夜夜啼号,至晓方辍,匝月不愈,患之。俗传小儿夜啼,谓之夜星子,即有能捉之者。于是延捉者至家,礼待甚厚。捉者一半老妇人耳。是夕就小儿旁,设桑弧桃矢,长大不过五寸,矢上系素丝数丈,理其端于无名之指,而拈之。至夜半,月色上窗,儿啼暂作,顷之,隐隐见窗纸有影,倏进倏却,仿佛一妇人,长六七寸,操戈骑马而行。捉者摆手低语曰:“夜星子来矣,来矣!”亟弯弓射之,中肩,唧唧有声,弃戈返骑,捉者越窗引线,率众逐之,拾其戈观之,一搓线小竹签也。迹至后房,其丝竟入门隙,群呼老姨不应,因排其闼,燃烛入室,遍觅无所见。搜索久之,忽一小婢,惊指曰:“老姨中箭矣!”众视之,果见小矢钉老姨肩上,呻吟不已,而所畜猫犹在跨下也。咸大错愕,亟为拔矢,血流不止。捉者命扑杀其猫,小儿因不复夜啼,老姨亦由此得病,数日亦死。

  兰岩曰:

  怪出于老姨,诚不知其何为。想系猫之所为,老妇龙钟,为其所使耳。卒乃中箭而亡,不亦冤乎?

  子在咸安寓时,闻同学隆君兴言:其一亲戚家,有小儿夜啼,越两月不愈。有老妪识为夜星子,自云能捉之。问所需,无难办者:唯用木作方笼,四面糊白纸,罨灶上,灶窟内设油灯一盏,燃之,光射纸上。俟小儿啼作,即灶前覆一粗磁碗,碗上横置一菜刀,踞小凳面灶门而坐。家人悉令回避,童男稚女则弗禁。时隆君年甫十二三,立妪身后观焉。妪一手叩刀,哝哝不解作何语。食顷,灯骤暗,纸上隐隐见黑影,往来闪烁不定,或人、或马、或猫犬,悉仿佛其形。妪诅咒愈急,灯愈暗,黑影往来愈伙,最后一影,色黯黝,映纸独真,止而不动,形颇似槥。妪急举刀背,力碎覆碗,砉然一声,烛中灯忽大明,黑影印纸上不灭,如淡墨所染。妪举笼以火焚之,儿啼顿止。

  兰岩曰:

  如此怪异,非老妪不能降,亦非老妪不能解。

  尸变二则

  陕西某村胡氏女,嫁为李家妇。一朝反目,女负气出门,不知所之,李以为归其母家,往探之,未尝归也。遍叩亲故,皆无有。遂成讼,有司严刑拷掠,不能成狱,缧绁者岁余。村后固接乱山,人踪罕到,唯刍荛雉兔者,间一过焉。一樵入林伐木,于万树中,见一人悬柏树上,目大如盏,举两手作扑人状,声吱吱若鸣蝙蝠,身摇摇如戏秋千。狂奔下山,述于村人。村人聚众制梃,鼓勇而往,四面击之,良久不动。李之邻里咸在,其服色虽旧犹,犹辨为胡氏女,白其父母令观之,真实不虚。抚尸大恸,因验而焚之,臭达数里,叽叽作声,疑案始结。

  兰岩曰:

  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因属常事。独不解年余悬万山中,僵而能鸣,索且不朽,是为不可信,而可怪耳。

  先达某公,未第时,公车入都,因避嚣,停装于广渠门外一古寺中。僧舍虽多,大率湫隘,不堪肆业。唯小阁两楹,殊精洁高敞,因税居焉。僧嘱曰:“居此亦不妨,第须防暴客。后窗可不必开也。”公诺之。

  居无何,甚苦炎热,自思夏日楼居,古人所忌,非北风不能消暑,纵有暴客,亦不足为寒士忧。遂拔销启窗,见绿野青畴,一望无际。楼下临丛葬处,古冢累累,不止什佰,更有未葬而甃厝于茂草间者,凡十余柩。公笑曰:“对此正不敢不乐。”夜月上,清风送凉,乃命酒独酌,凭窗远瞩,醉后洒酒奠楼下曰:“长眠人苟有荷锸者,见此杯中物,当来歆也。”

  约二更余,闻一厝柩边,窸窣有声,公疑为草木之兵。俄而声渐厉,柩盖蓦然落地,一尸匍匐而出,遍身雪白,两眼绿色,映日如萤光。公大骇,然素有气敢任,且念彼虽鬼物,而楼高数寻,亦不足畏,第观其出欲何为。亟灭烛以观之。尸既出,向其柩拜之,复合,僵立瞪目,釶然西去,迅疾如风。公错愕不已,料其必反,乃闭半窗,屏息以待。三更向近,月色西沉,尸果还,瞬息至柩前,方下拜,公适喉痒,不禁大嗽。尸伥然起,直视楼窗,公急闭窗,用力猛,窗脱榫,顿然落楼下。尸即奔至,向窗一踊,不及者咫尺。公大窘,提烛檠击之,颠而复踊。公仓皇间,于手边得书一帙,极力扑之,中其脑,倨然仆地,遂不复动。公始下楼,挝僧房门以告,僧大惊曰:“戒公者,诚非无谓,奈何弗听,致此恐怖?请暂同老僧榻,明日当为计也。”公就枕,夜梦数惊。

  翌日,僧纠合长工十余人,执兵而往,见尸无敢向前,久之始集,以物枨拨之,举体白发长寸许,巨口过腮,十指坚甲如鹰爪。僧曰:“怪底一夏无雨,此魃为虐也。”报官验讫,聚薪焚之,唧唧之声不绝,臭不可近。视所击书,则《周易》下卷也。僧笑曰:“措大兵器,亦大异人。”公旋移居入城,逢人则述之。后及第,官少宰。

  兰岩曰:

  荒郊断垄,赍恨终天;蔓草寒烟,含悲长卧。怅孤魂于万里,无日还家;叹骨朽于百年,谁人布奠。致成旱魃为虐,戾气成妖。鬼也,而不安于穴,聚薪而焚之,良可慨也。

  猫怪三则

  某公子为笔帖式,家颇饶裕,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得人生之一乐焉。上下食指甚繁,而犹喜畜猫,白老乌员,何止十数。每食则群集案前,嗷嗷聒耳,饭鲜眠毯,习以为恒。适饭后闲话,家人咸不在侧,夫人呼丫环,数四不应,忽闻窗外,有代唤者,声甚异。公子启帘视之,寂无人,唯一猫奴踞窗台上,回首向公子,面有笑容。公子大骇,入告夫人。诸昆弟闻之,同出视猫,戏问曰:“适间唤人者,其汝也耶?”猫曰:“然”,众大哗。其父以为不祥,亟命捉之,猫曰:“莫拏我,莫拏我!”言讫一跃,径上屋檐而逝,数日不复来。举室惶然,谈论不已。

  一日,小婢方饷猫,此猫复杂群中来就食。急走入房,潜告诸公子。诸公子复大扰,同出捉之,缚而鞭之数十。猫但嗷嗷,倔强之态可恶。欲杀之,其父止之曰:“彼能作妖,杀之恐不利,不如舍之。”公子阴命二仆,盛以米囊,负而投诸河。甫出城,囊骤穴,临河而返,猫已先归。直至寝室,启帘而入,公子兄弟方咸集父母侧论猫事,瞥见猫来,胥发怔。

  猫登踞胡床,怒视其父,目眥欲裂,张须切齿,厉声而骂曰:“何物老奴!尸诸余气,乃欲谋溺杀我耶?在汝家,自当推汝为翁;若在我家,云乃辈犹可耳孙,汝奈何丧心至此?且汝家祸在萧墙,不旋踵而至,不自惊怕,而谋杀我,岂非大谬!汝盍亦自省平日之所为乎?生具螾蚁之材,夤缘得禄。初仕刑部,以 距得上官心。出知二州,愈事贪酷。桁杨斧锧,威福自诩。作官二十年,草菅人命者,不知凡几。尚思恬退林泉,正命牖下,妄想极矣!所谓兽心人面,汝实人中妖孽,乃反以我言为怪,真怪事也!”遂大骂不已,辱及所生。举室纷拏,莫不抢攘。或挥古剑,或掷铜瓶,茗碗香炉,尽作攻击之具。猫哂笑而起曰:“我去,我去,汝不久败坏之家,我不谋与汝辈争也。”亟出户,缘树而逝,至此不复再至。

  半年后,其家大疫,死者日以三四。公子坐争地免官,父母忧郁相继死。二年之内,诸昆弟、姊妹、妯娌、子侄、奴仆死者,几无孑遗。唯公子夫妇及一老仆暨一婢仅存,一寒如范叔也。

  闲斋曰:

  妖由人作,见以为怪,斯怪作也。唐魏元忠谓:“见怪不怪,其怪自灭。”非见理明晰,不能作是语。虽然,内省多疚,亦不易作坦率汉。

  永野亭黄门为予言,其一亲戚家,喜畜猫。忽有作人言者,察之,猫也。大骇,缚而挞之,求其故,猫曰:“无有不能言者,但犯忌,故不敢耳。今偶脱于口,驷不及舌,悔亦何及!若牝猫则未有不能言者矣。”其家不之信,令再缚一牝者,挞而求其语,初但嗷嗷,以目视前猫,前猫曰:“我且不得不言,况汝耶?”于是亦作人言求免,其家始信而纵之,后亦多不祥。予闻其说,愈谓《太平广记》所载,猫言“莫如此,莫如此”之事,为不诳也。

  兰岩曰:

  以言遭楚,猫应自悔,然犹以驷不及舌,痛自惩责;乃人也,每以多言取祸,反怨天尤人,不克自省,诚此猫之不若矣。

  护军参领舒某,喜咏歌,行立坐卧,罕不呜呜。一日,友人过访,欢饮于室,漏已二下,尚相与赓歌不辍,忽闻户外细声唱所谓“敬德打朝”者,谛聆之,字音清楚合拍,妙不可言。舒服役只一僮,素不解歌。兹忽闻此,深疑之,潜出窥何,则见一猫人立月中,既歌且舞。舒惊呼其友,猫已在墙,以石投之,一跃而逝,而余音犹在墙外也。

  兰岩曰: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舒喜歌唱,而猫亦效尤,舒应乐其善继主人也,何以石投之哉?

  驴

  都中有以屠驴为业者。主人晚过其肆,漏已下,肆门已闭,室中灯火甚明,疑为作工者赌博,从板隙潜窥,见二佣共杀死一妇人,方断脰剖腹,血肉狼藉。大惊,亟反走,鸣诸官,官卒步军十余人,同往捕之。排闼涌入,则见死驴在地,主人独指以为人,步军曰:“死驴也,乌得为人?”与其争论,环观者咸笑其妄,其人犹忿争不已。官怒其哓哓,叱曰:“指驴为马,且不可,奈何指驴为人?”鞭之而去。其人愤极,重欲对众检视,乃亦是驴。始而愕然,既而废然,遂改业,誓不杀生。

  兰岩曰:

  驴,宠然一蠢物也,与人大异,何此人确见其为人哉?殆亦业此屠驴者乎?非昏于即也,岂誓不杀生?此驴也不复为人,此人也不复为驴矣。

  异犬

  某侯袭爵之前一岁,年甫十七,丰姿如玉,而癖好斗鸡走狗。尝豢一黄犬,甚爱之,至同寝食。至夏日,率犬出东门,游行郊坰。大雨骤至,避一墓门下。墓前有积潦,广袤数亩,芦荻满之。坐未安,复有三恶少鞲鹰负弩而至,见侯各耳语。侯故白皙,一恶少作韵语曰:“黑者黑如铁也,赤者赤如血也,白者白如雪也。”其二人和之以笑。侯虽微,固世家之裔,且懦弱孤立,闻之大惧,冒雨欲行,恶少挽留甚力,侯大窘曰:“汝等欲何为?”恶少皆笑而不答,但相与拘持之。犬在旁大嗥来啮,恶少以巨石投之,中脑,犬闷绝。乃尽褫侯衣,不留寸缕,缚手足,俯而捺诸草中,欲淫之。侯哭叫声嘶,滚地不定。会有数骑自林间来,恶少仓皇逸去。骑者至,见而诧异,解其缚而询其故,侯蝟缩而泣,告之。骑者怜其遭,衣而送之家。犬亦踉跄随之归,数日不食,创溃而毙。侯大恸,瘗之园中,祝而祭之,如丧良朋也。是夜梦犬作人言,谓侯曰:“主人遇我厚矣,将有以图报。主从此出门,须慎。苟际危急,我受豢养恩,至时必相救。”觉以为异,谨志之。

  一日,有事于通州,归而泛舟于大通河,仍见前三恶少,更同二少年,掉臂趁船,咸目侯而笑。侯惧甚,至闸上泊舟,同载者星散。侯入旗亭,潜视三恶少去远,始觅僻径急行。约里余,猝见三恶少,突起黍稷中,捉侯入幽僻处,掩其口,复褫其衣,一少年方欲奸之,忽一巨犬窜出垝垣,直前莈其阴,少年痛绝而踣。犬更追其二人,一落其腓,一伤其臀。侯得无恙,着衣蹑履,蹊田而奔。犬返走,侯尾而唤之,直至一茅舍前,犬踣于篱落下,就视之,则一病癞黄狗也,意颇怳然。有老妪扫麦于场,谛侯而笑曰:“此吾家老犬也,病癞半年,昨夜死矣。小哥薄而观之,独不嫌其秽乎?”侯漫应之,惓惓而返。夜复梦犬来告:“主人之恩已稍酬报,冥中怜我之忠,行当托生为人,于焉拜辞,再见无由矣。”言讫,涕泣叩头而去。侯深感其义,计犬死期,每七日必设祭于葬所,至今不衰。后闻之三恶少,二作废人,伤阴者,越宿即陨。恩茂先为侯内兄,茂先深知其事。侯今袭爵三年,予曾于茂先汤饼会中识之,真璧人也。

  兰岩曰:

  食其禄而报其主,犬诚忠矣。乃死后犹借手癞狗,以舒其猛烈之气。犬固不昧其灵,而能如是,可以人而不知犬乎?

  那 步 军

  步军那木契,司栅于某胡同。会冬夜,方拥裘击柝,三更向尽,见二青衣人,驱鸭数百,欲过栅南去。那叱曰:“此何时,尚欲过栅耶?”二人不应,辄驱鸭自栅下过。那大怒,方欲阻之,而人与群鸭纷然在栅南矣,驱鸭径去,初无阻碍。那大惊,毛戴,亟呼其伴告之,共相错愕。自是小儿多患痘疹,百无一生。那所见殆非无因也。

  兰岩曰:

  鸭为儿厉,诚不可解。

  施二

  京师某坊,有废寺一区,殿宇宏巨。僧房数十间,强半倾圯,佛像暴露,钟鱼阒寂。惟一老衲及两沙弥主之,生涯冷落,所恃膳葺闲房,招小经纪者僦居,月觅钱四五缗,为香火之资而已。有交城民施二者,秋夏耕稼,冬春入京,以卖糖为业,至则税居寺中东院中,历数年矣。施二一夕卖糖归,已二更矣。风雪甚寒,独酌未寝。忽闻东壁有人语言相问答者,施停杯倾听,了了可辨。闻一人音响,似五六十岁人者,叹曰:“比日腰痛异常,又苦□戾,今闻朔风霍霍,思家迫切,未晓儿子辈,亦曾念及阿爹否?”言讫,慨叹再四。又一人曰:“我岂不倍加愁苦!百日以来,守株待免,地方拘束,跬步不敢出寺门,饥寒甚矣。昨见和尚斫驴脯,置砧板厨下,私心窃喜,谓可一润馋吻,不意转盼间,为什参领家恶犬所舔,其声□□。受此犬之啮。迄今股上有大疤痕。”老人曰:“明日徐四来,可以得代否?”其人曰:“地方已许我矣,有隙可乘,即得代也。”老人复叹谓再三。已而寂然。施知是鬼,为之毛戴,急出房就其同业者,具述所闻,闻者亦寒慄焉。

  翌日,果有以剃头为活者,来僦居东壁,人极粗蠢。因与施比邻,一来致谒。问里居,通姓氏,则霸州徐四也。施愕,乘间密以夜间所闻告之,劝其改居,徐谢曰:“老兄意良厚,但我自有命,彼何能为?掌梦上帝,必不容鬼物厉人也。”施唯唯,不复置喙而罢。

  居无何,徐为人薙头,误落其须,其人怒詈,徐不少让,遂被殴击。既归寺,忿恨不已。施与同侪就其室,慰藉之曰:“吾等作小经纪,小手艺,凡百宜忍耐,讵可轻肆性气?独不见夫茶寮酒肆中,壁上之书乎?非‘和为贵’,即‘忍为高’也。”徐不忍,曰:“宁死异乡,不甘此辱!”众复醵钱,沽酒劝解,至四更各散去。施归房,尚闻徐怨恨声,既而有悲泣声,侧耳谤察之,声渐异,且作小语曰:“我虽一时气苦,岂竟走之条路耶?”顷之又曰:“果能如此,死亦无憾!”至鸡鸣,声始寂然。施大疑,即披衣出户,潜从窗外探之,房中昏暗,乍视无所睹,凝睇久之,方隐隐见一人,悬梁上,又一白衣,背立其前,双手捩其足。大惊,失声却走。寺僧方将上楼发晨钟,闻人声来探,相遭于门,各复惊倒,及同业者渐集,始辨是施也。诘得其故,同往观之,徐果自缢死矣。殴徐者,行路之人,无从追捕,枉捐命躯。据施所闻所见,事属前定,洵非偶然。

  兰岩曰:

  宿孽前定,卒不能逃,或亦有然。第冥冥中纵此鬼物杀人自代,而此死者复又求代,相报有已时乎?况亦只得地方一许,便可任所欲为。彼为冥官者,竟毫不加察耶?抑坐受其贿耶?是可慨也!

  盛 紫 川

  予友盛紫川,禄为秀才时,偶探一亲戚归,夜已半,路过海潮庵转弯处,忽见一妇人劈面来,著旧蓝布衫,曳破鞋,月下视之,约年四十许,面色灰败。紫川不禁毛戴,伫足让其行,而妇人亦止步相向,彼此相去仅隔车轨。妇人渐渐开眼,眼光绿色,紫川遂昏然如梦魇,默念此必鬼也,当焕发吾之精神,彼必畏避。因凝神定慧,瞠目视之,倏如梦醒。妇人两眼复合,绿光旋敛。既而紫川发一寒噤,妇人眼复开,紫川仍闭目如梦魇。如此者数次,相拒久之。赖有逻卒击柝而来,妇人始逡巡西去。紫川归,面如土色。越数日,始复其旧。每向人述之。

  卷三

  邱生

  连城赖冠千言:其乡有邱贡生者,忘其名,贵家子也。年甫二十,丰姿如玉。雍正间,自闽入都,将肄业于成均,以图进取。未考到,暂寓左安门外某寺中。寺近某贵公废园,地极荒僻。生少喜动,不耐岑寂。饭后,携小童散步行食。初不知有园,及遥见林树葱郁,楼阁参差,讶而询诸耕者,始得其详,亟往游焉。小童怯行路,或蹙额瞠目,或出言怨咨,生恶其聒,嗾使先归,小童喜跃而去。生且行且笑曰:“奴子别有肺肠,想天之生人,本无雅俗,彼受其父母精血之浊而生,故致此。譬夫犬之食秽,其种类然也。”

  比至园,日已夕矣,荒榛绕径,丰草堆阶,门亦扃锁。搴衣拨莽,越垝垣以入。园中古桧高槐,浓荫夹径。纡回循径行,忽达一桥,朱栏摧折,红板朽残。桥下芦荻丛生,蛙鸣积漈。过桥抵一轩,蛛丝当户,纱绿在窗。生徙倚栏干,徘徊忘返,不觉古墙月上,苔砌中喧。晚风入树林间,如闻吟啸。本欲穷其幽邃,当此际心殊怛怖,乃折轩前凤仙花,却步欲归。

  忽闻回廊下,有清锐其音者,叱曰:“何处小蛮奴,擅入人家窥伺?贵人眷属居此,肯容汝折一茎草,踏一块砖耶?”生惊视之,则十六七二女嬛也。一绿衣,一碧衣,眉目如画,面无怒色,但作恶声耳。生自知冒昧,急弃花整衣,趋而揖之曰:“异乡年少,孤客无知,孟浪采花,罪不容赦,倘蒙宽宥,佩德不忘。”绿衣者曰:“或即宽宥,亦平常事,那便是德,那便不忘?书痴便绐,欲绐阿谁耶?”碧衣者曰:“今不痛加惩治,彼以为我辈孱弱,必源源而来矣。”言次,复有数女奴,自轩后出,问曰:“何事喋喋,娘子候回话矣。”二女同笑曰:“回底话?知他何处书生,南蛮 舌,令人一字不解。”众女环观相与曰:“蛮子殊不丑,盖捉去听娘子发付之。”众曰:“有理!”生大惧,投地求释,众置若罔闻,或揪耳轮,或拥发辫,后推而前挽之。生固无缚鸡力,遭此纷拏,不克自主。须臾至一广厅下,始各缓手。生喘息稍定,又闻传话曰:“命捉上楼去也。”众又拥生至楼下,前二女先登,众未登,共立檐下,屏气无敢息者。有顷,前二女各抱绣袱含笑出户曰:“几误大事,诸姊妹各散,无事聚此矣。”众皆默默索然散去。

  二女挽生入左室,一切甚精洁,中有池,香汤芬馥,知为湢浴之所。二女持巾执帨,伺生浴讫,彻体易新衣,长短合度,鲜华照人。二女啧啧叹美不绝口。俄有提灯来迓者,亦二八女奴也。导引入房,暂就客座,一女侍侧,前二女入内寝。房中位置器物精奇,目所未睹。生中心忐忑,不测吉凶。

  良久,忽觉异香扑鼻,笑语喁喁,虾须帘启,二女从一女郎亭亭出户,容辉艳丽,旷世无匹,年约十八九,衣藕色画衣,拖墨花裙,含羞向生侧身裣衽。生却步逡巡,不觉屈膝,女郎挽之入座,曰:“君非鄞江邱贡生耶?”曰:“然。”曰:“然则与儿有姻缘之契也。儿卫氏,字素娟,世系陇西,令尊公为秦州参戎时,与先君结耐久交,因有婚姻之约,彼时尔我尚在襁褓中,不能记忆,迄今计之,十有七年矣。一旦邂逅于此,红丝系足,岂偶然耶?昨夜梦神人见告,故能预知郎名姓里居,幸郎勿猜也。”生虽少孤,至于父为秦州参戎,则知之烂熟,兹闻女郎言有据,并不致疑。且对此丽人,神魂丧失,无暇致详,但再拜曰:“第恐濒海鲰生,有辱门第耳。不然,淮南王之鸡犬,未有不望上大罗天者。”娟笑顾二女曰:“汝道郎君言不可晓,何为字字了了?”二女笑曰:“方初见郎君时,但闻 碭如鸟鸣,虽悦耳,实笑人。今与娘子应答,又甚清楚,想前操土音,今说官话也。”娟嘤咛而笑,生亦笑曰:“其可儿也,敢问芳名?”娟曰:“绿衣者翘翘,碧衣者楚楚。”生曰:“谨志不忘。”二女曰:“于郎固有德,何可便忘?”生复笑。

  随闻内城蒲牢声,如海鲸之鸣,知漏下矣。娟命酒,顷刻肴核排列,无非珍异,尤多不知名者,固非人间所有。生饮次,问娟有父母兄弟姊妹乎?娟曰:“皆下世矣。虽有姊妹行,亦各适所天,他日会有相见时也。”又问:“卿富贵极矣,而园庭荒庭若此,何也?”娟曰:“此宗室贵公之园,借以暂居,与郎毕姻后,仍返故宅耳。”生又问曰:“卿先世作何官?”娟笑曰:“二十岁人,底事呴呴呕呕,如老妇然。夜深矣,无事多问。”生颊为之赤,举觞自罚,三更始就寝。象床雕几,锦枕绣衾,红烛高烧,金炉香袅,恍游天上,如在梦中矣。娟虽齿稚,而帷薄之间,狎亵殊甚,每移灯近榻,令二婢更番侍侧,通宵嬉 。生力惫,则进酒一小卮,色似珊瑚,香逾艾纳,饮之,精神骤旺,兴发如狂。娟体虽软弱,颇能支也。自此好合无间,朝夕不离跬步。

  娟有异术,往往收取各种花子,祝之,化为异香;含之,齿舌俱馥。又能摄取诸物,从心所欲,顷刻至前,助荔枝杨梅之难至者,莫不应之如响。一日,谓生曰:“可检点作归计矣。”生曰:“以我车来,以尔贿迁。”娟曰:“无需于君,但劳玉趾一行耳。日间或不便,夜去可也。”是夕,男妇来者甚众,见娟与生,皆下拜,几榻箱笼,争相负荷,须臾而尽。娟携生率翘、楚,缓步从之。未一里,即至一巨室,雕甍画栋,榱桷连延,五步一轩,十步一阁,回廊曲栏,花木幽深,应接不暇。惟自忖度,非夙有仙缘乌能得此?虽南面百城,弗与易矣。既而入室,陈设尤华美。于是食餍甘肥,衣厌细软,息功名之念,绝乡国之思,转盼已逾两月。

  娟往往他出,出必与楚楚俱。或数日始返,返必退处别室,越一宿,然后同生寝食,率以为常。生诘之,笑而不答,第颂梁武帝诗以应之曰:“满塘莲花开,红光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生莫解其意,亦不复穷究。

  数日后,娟又有所诣,携翘翘去,留楚楚伴生。生因乘间询楚楚曰:“娘子每出数日,究竟何往?”楚楚曰:“诗中之意,郎犹未会耶?”生曰:“几经寻味,终不得解。”楚楚掩口笑曰:“措大心思若此,何啻著低棋者,虽穷思极算,又岂有高着出耶?”生语塞,聊以谑语解嘲曰:“予固未尝搜诗意,特见子狡猾,欲以发付之耳。”楚楚闻之,且哂曰:“听饰词,殊可笑,转欲请问如何发付矣?谅郎君口同百舌,胆如鼷鼠,讵敢作犯法事,亦不过一言半语,讨人便宜而已。正俗语所谓说大话燥脾者,真足以笑煞人也!”语既尖酸,态复妖媚,生不能复耐,猝捉其臂,捺之床上,开掌作欲打状,曰:“小婢子敢再嘲笑,受此一掌!”楚斜卧榻上,并不转侧,但瞑目作娇音应曰:“一掌便何如,欲打谁耶?”生随势接吻曰:“忍打卿耶?聊相戏耳。”言次,楚楚亵衣已被褪落,渐入佳境矣。由此二人绸缪臻至,惟恐娟归之速。

  无何娟回,熟视楚楚,颜色顿异,生在旁殊怀愧悚,翘翘低语告娟曰:“娘子之螟 不去,终当泄其秘密。”娟但摇首令勿言。少间曰:“休,休!木有瘿,犀有通,石有晕,物以病而见责者多矣。何怪小女子乎?直突而不徙薪,无怪其然。且儿既不能雌伏,宁能禁人不雄飞哉?此间本非乐土,今又成秽墟,会须直还故居,以谋宁谧耳。”楚楚目生,生会意,遽下席长跽而谢曰:“承卿不弃寒微,宝窗自选,岂敢恋兹春色,逞其豕心!”娟曳之起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夫不夷不惠,可否之间,固处世之所珍,非用情之所贵也。”生顿首受教,相睦如初。

  娟再迁之志已决,尽弃所有,即日起行。生怪问其故,娟曰:“此皆易得,不足恋也。”生甚疑,且实难舍多珍,行里许,托言腹急,潜回故处视之,但见林树如故,第宅无存,蒿莱间草屋数椽,垣壁颓圯,似久无人居者。四顾茫茫,始大骇异,方徘徊间,翘、楚踵至,呼曰:“郎流连何事?”生曰:“偶忆诗稿未携,欲还取之,不意迷路至此。”楚楚曰:“此去故宅,已百余里矣,庸得归乎?”生曰:“行未一里,那便隔绝若此?”翘笑曰:“偕仙人行,岂同凡俗?郎勿梦梦!”牵引却回。才数武,娟已坐待路侧,见生至,怨曰:“奈何兔脱?再迟一刻,不得相见矣!”生不敢辩,因复进,又数里入林中,夏木千章,荫蔽天日,穿林抵一洞穴,望之黝然。

  娟先入,生却步不敢前,翘、楚自后挤之,失足颠踣,已在穴中。穴旁另辟一门,翘、楚继至,共启门而入,则巨室也,华丽不及故宅,而雅静过之,恍若别有一天。且惊且喜,自念曰:“今夕何夕,入此穴处。”娟笑曰:“穀则异室,寝则同穴。”相与拊掌,呼酒共酌。生问曰:“弃故居如敝屐,散仆婢于四方,其故何也?”娟曰:“天地皆泡幻也,,故居尤幻之幻者,奴婢各有居处,有事聚之,无事各散。郎但取衣食裁足,共图长生。至求盈余,徒自苦耳。此处洞天福地,有离尘出世之妙,无玄冥回禄之虞,虽紫府蓉城,不过如是。尘世幻境,恋恋何为乎?”

  有顷,楚楚报曰:“莘姨闻娘子偕郎君归,携盒来贺矣。”娟与生曰:“莘妹与儿故相得,郎见之,但呼为姨可矣。”俄而莘至,亦十七八好女子也。相见欢然,犹有羞态,不似娟初会时,载笑载言,有见惯司空之局。裣衽贺娟曰:“久与三姐契阔,靡日不思,讵意去甫两月,遂叶凤占。老母闻之,良喜,先命儿致不腆之仪表意,寻当自来。今观姐夫,如玉山照人,洵称佳偶,非三姐厚福,煞难消受。”娟笑曰:“妹大为溢美,独不虑揄扬过当,惹人笑破唇耶?”呼翘翘耳语,翘诺而去,移时偕一媪至,娟迎拜,以婶呼之,盖莘母也。生亦拜,媪且答且相,喜曰:“此即新郎君耶?谁家千里驹因风至此,老身在世六十年,阅人何啻千万,所见英妙者,西城某侯子,某银局祝六官,与郎君鼎足而三焉。然彼二人,如春暮桃花,皆天啬其年,畴不痛惜!郎君独与三姐遇合,愁何不寿?较二子,真天渊也。乌得不贺!”乃命莘女执壶,自把盏,先酌生,次酌娟,最后酌莘,曰:“汝亦当贺一斝者,三姐已得佳婿矣,次当及汝,不一半年,亦有伉债之望也!”莘俯首羞甚,红潮两颊,缩手不取杯,娟接杯强饮之,曰:“娘赐酒,乃敢不饮,老人家语,有一字淫泛耶?”生亦从旁与翘、楚和之,尽欢而后散去。

  翌日,娟谓生曰:“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偕郎一候莘姨。”生从之,由穴旁一小门入,行土窟中,约一矢地,更达一土室。莘母女咸在,接待极欢,殷殷留饮。生周视室中,虽俱精洁,唯一榻一几,余无所有,殊形简陋。归问娟曰:“莘家无乃贫甚,何身外别无长物?”娟笑曰:“郎见其仅有几榻乎?不知几榻犹假于儿者!虽苦贫,幸与儿邻,不特免呼庚癸,且多饶裕。”生曰:“此亦足见卿侠矣。”

  居无何,莘持锦笺一幅,乞生书《玉台新咏序》,生为仿《洛神赋》小楷以应之。莘得书,珍同拱璧,谓序与书及书序之人,可称三绝。会娟他出,翘、楚与俱,生独坐,莘又将聚骨小扇一柄来,欲生书汉《杂事秘辛》。生谑曰:“几曾见人家处子,向外人索写秽亵语,不避嫌疑乎?”莘曰:“娟姐不在,翘、楚随行,此事尔我外,畴复知之。”生曰:“信如子言,则女莹之事,何以至今广传?”莘曰:“好事者为之耳,计当日窥见至隐,止吴姁一人,苟秘而不宣,焉能泄漏?”生曰:“然则今日亦幽独矣,子能容我为吴姁否?”莘面发赧,拈带不语。生知其情动,遽前拥之,出示其具,莘掩袖微睇曰:“波俏郎举体皆韵,此物何太不雅观?”生笑曰:“貌虽不韵,而韵事在其中矣。”女心大动,不复抗拒,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

  既而莘泣谓生曰:“初以郎为儇薄子,久乃知为朴厚人也。儿生不逢辰,死复抱恨。一旦委身君子,亦云奇遇。郎罹祸目前,宁忍坐视?欲明以相告,第虑新不间旧,徒取嫌耳。”生曰:“卿过虑矣。夫以少年孤客,漂泊无依,天假之年,得遇娟姐,何翅裴航之泛鄂渚,阮肇之入天台。今又与卿有契,方自庆多福。罹祸之说,突如其来,诚所不解。”莘闻之废然,良久始叹曰:“儿固知病在膏盲之间者,药石所不能入也。郎并枕於菟,连盘野葛,自谓快心悦口,殊不知通心钻,彻骨锥,虽有燕函,贯七札而犹脱颖矣。彼娟姐非人,乃天坛中一老狐也,为其迷媚而死者,指不胜偻。总为采取元精,以恣其欲,岂果有纤毫仁义,与郎作偕老计也?人情固多好色,似不应竭有限之精神,填无穷之沟壑。”生闻之,惊怖股慄,结舌不能语。莘曰:“郎试自维,倘扭情缠爱,虽死不悔,则儿言诚赘矣。若犹有恋世之心,惴死之念,当思早离岌岌之地,遵坦坦之途,儿从中为郎筹划,转祸为福,起死回生,亦易举耳。”生大惧,长跪请计,曰:“听卿言,如梦觉矣。如蒙援手,敢不镂肝!”莘牵使就坐,袖出一符授生曰:“勿惮惶,且将此贴户上,令老魅来,不得入,而后徐计未晚。”

  生贴符却回,涕泣求救,莘为画策曰:“娟虽淫毒,然通灵有术,能变化。避之不密,彼终能踪迹之。今欲计万全,非求黄道士符录不可。黄道士援太乙秘笈,持五雷正法,住五岳观,郎屈节求之,符即可得。此事不得缓,三日内不得,则大事去矣。彼每出不返者,以仍有人被惑故也。此际必幻化园墅,相与流连。如郎朝死,夕即有他人入室。盖此间为狐之巢穴,虽出千里,迟数年,终须归此耳。彼出已两日矣,再三五日当返,郎欲逃,正其时也。”生且悲且喜,再拜谢曰:“卿起白骨而肉之,何以图报!”莘亦泣曰:“宁生离,无死别,行矣,慎之勿相忘!缘尽于此矣!”生曰:“累卿将奈何!”莘曰:“儿闻贤者急病而让夷,况儿亦有术,自能发付老魅,无虑也!”于是再四促之,生不得已,握手辞行,哭失声,莘急止之。

  送至门,忽愕然曰:“为郎几误切己事。”乃复携入室,亟解衣,出一紫罗囊,探囊出一白玉小印,方寸许,上作螭续,其文曰:“异地同符。”赠生曰:“物虽微,即宝之,可以致福也。他日遇购者,究印之所自至,但云‘得诸广渠门外城隍间’可矣。儿所以厚赠,虽聊酬一夕枕席之爱,抑有一事相嘱托,幸垂庇也。”生曰:“一身皆卿之赐,更何事不尽心力者?”莘再拜而谢,乃泣诉曰:“郎勿骇,儿亦非人,实鬼也。生时本河南人,因岁荒流徙入都,随老母佣于崇文门内王氏家。王固巨宗,货贩遍天下,所赖以此玉章为符节。玉章者,闽中江皜臣所镌也,人不得借。凡有王氏玉章印记者,无论江楚之远,川广之遥,虽片纸只字,亦能立质千万。一旦失之,十余年来不复响应,王深为恨悒,或诬儿母女盗去,王挞母至死,儿亦投缳。乃藁葬于此,左邻狐穴,右比獾窝,抱恨九幽,愁魂千载。君能买高原一寸土,俾得改瘗,则衔结之报,永矢弗谖。”生曰:“若挟泰山,超北海,予固不能矣。似此琐事,不足萦卿怀抱也。”言讫分手,莘指墓前枯槐树曰:“志此勿忘。”生审视良久,不忍言别,莘引身入穴,始嚎啕而去。

  时辰星映野,斜月入林。蹀躞蹒跚,约十余里,甫望见楼堞,逢人谘诹,始得至五岳观。果有黄道士者,童颜玉色,须眉似金,貌极怪伟,生顿首乞符。黄熟视而咍曰:“妖气濡染未深,何伤弓惊饵之早?子真机警人哉!”书三符付之曰:“终生佩之可也。”生承教而去。

  径来所寓寺中,寺僧见而惊曰:“先生一晌在何处?致老僧怀惑至今?”生以诡词绐之,问僮仆焉往,僧曰:“回南月余矣。”行李尚存乎?曰:“携去矣。”生惝怳无措手足处。僧曰:“先生岂无亲故仕于京师者,盍往就之?”生曰:“有亲属为部郎,往岁已左迁外补矣。今也则无。”僧曰:“朋友亦可与谋。”生曰:“纵朋友怜而顾我,我何面目见之?况任黎交谊,世有几人;倘觌面云泥,情何以堪!”僧曰:“先生固才貌兼者,怀策以谒时贤,投刺以干当道,必得上贡天子,何衣食之足虑乎?”生潸然曰:“落拓如此,谁复肯斡旋者!自媒不遂,则身辱名裂,宁冻馁以填沟壑,不忍摇尾向人也!”僧乃喟然叹曰:“往者余弗及,来者余弗闻,老僧眼中所见之士,先生一人而已。孓身无依,而不屑干谒;糊口有地,而深耻托钵。爱其品节,重其羔雁。先生尚志,非长贫贱者。请设一榻,而屈先生卖赋长安,以待时至,不亦可乎?”生乃感谢,便栖寺中,为人代书。

  一日,寺僧市五色绢笺,乞生作书,云为檀那作寿轴。书成苦无图章,即取玉章印之,僧更市面桃素食汤饼,易新衣,驾骡车,入城去。生目送而笑曰:“玉章今日出脱矣。守钱虏未必能辨,即以护封为押角,应无不可者,第恐识者见之捧腹耳。”晡时,僧却回,色殊愉快,入门即问曰:“先生写作俱佳,不待言矣,而所用图章,从何得来?”生曰:“偶然得之者,盖吾乡江皜臣之所镌也。”僧曰:“此大异事。城中王翁,敝寺檀施也。见图章,把玩良久,测其意,似喜似惊,再三致诘老僧,具说本末。翁嘱致声,翌日必欲先生入城,并携玉章。此老素浑朴,无废词,其言欲如此,则必如此矣。幸先生勿拘执,明晨同老僧一往,自有代步,不致役役也。”生窃怪莘女之言有征,诺之。

  早起同造王,王接待甚有礼。酒再巡,即索观玉章。生取诸怀,王一见,愕然,审辨色,询曰:“兄此物得自何方?望勿隐。”生曰:“实非故物,晚间偶循城溪闲步,将至广渠门,坐石小歇,见城隍雉缺处玉色莹然,拾得此印。不意见赏于翁,愈当宝贵矣。”王曰:“老夫不言,兄亦不知,盖此印实老夫之故物也,失之十余年矣。今闻得诸城湾,始追忆往日,曾归自郊坰,小遗于城下,恐坠落至损,暂置墙隙中,竟致遗忘,兄所言,询不诬矣。但此物虽微,先世所留遗也,讵可至我而失之。兄忠恕,如肯见还,当以千金奉酬耳。”生曰:“物归本主,理之固然,何敢望酬?”王大喜曰:“老夫有言,驷不及舌,兄勿却。”亟收印入内,一饷方出,奉生千金,更谢僧五十金,尽欢而散。

  生归寺,亦谢僧百金,始以情告之,并商改葬莘母女之事。僧曰:“先生不肯负恩于鬼,老僧敢绝义于人耶?荼荠不同亩,请早图之。”生遂出资,备双槥,鸠土工,偕僧至枯槐下,掘得骸骨二具。生大恸,沐以香汤,裹以锦襦,纳诸槥中。僧捐柏林净地方二丈以葬之,祭而复归。是夜,梦莘母女来谢,且告彼狐恨儿綦深,誓欲见祸,郎所得三符,祈于墓土焚其二,则无患矣。永诀矣,请从此辞。言讫,哭哀哀而去。生悲而寤,窗月正午,隐隐墙外犹有哭声。反侧不能复寐。次日语僧,僧曰:“莘女有灵,其言胡可不信”。即取符就墓前祝而焚之,纸灰飞起,旋转绕墓三匝,不因微风,直出树杪,知有神气也。

  生肄业成均,次年及第,屡仕清要,年未四十,以病告归,终身不娶,养一侄为螟蛉,教二弟成骐骥,巾栉付之小妾,米盐畀之老姁。日授方略,坐享宴安。冠千与之游,熟悉其事,秋宵剪烛,向予详述之。

  闲斋曰:

  王氏为富不仁,草菅人命,致莘女魂游地府。粉怨香愁,虽不能一控幽冥,为雪恨报冤之举,已足悲矣。虽然,自古钱能役鬼,财可通神,凡受其颠倒者,不知凡几矣。又何有于一莘?莘纵有灵,亦不过于月明雨晦之夕,泣酸风、悲冷露而已,又何能为乎?

  兰岩曰:

  凡人溺于所好,虽土穴几等华屋,村姬视同佳丽,又何必尽人入天台遇仙子哉?邱生闻莘女言,而勇于自新,得千金报不忘酬德,其享富厚、官清要也固宜。

  陆 水 部

  周南溪先生,常述其亡友水部主事陆公荣,不谨于言,有罪。戍察哈尔时,单骑至归化城赁驼。有赵姓者,以二驼应,一乘,一载行李。既而曰:“君无仆从,与我三驼价,仆我可乎?”水部如其言,立券授银。将发,其一驼以马代,曰:“驼上下难,马便。”陆知其绐己,盖是时驼价四倍于马,自念彼贪利,吾贪路,驼、马奚择焉,遂行。行一日,赵曰:“一人难兼二役,牧与炊,君请择一。”陆领牧。又数日,称疾,陆牧且炊,赵坐食。适盆有宿餐,冷热半,赵掇热者去,曰:“我不惯冷食。”陆笑曰:“汝北人亦不惯耶?”乃取饭冷者自食之。行两月,食无肉,骂陆,佯不闻;骂甚,辱及所生,陆正色曰:“吾纵不才,曾忝朝籍,况年倍汝,奈何至是!”赵曰:“ !罢职即民耳。老去死来,蝼蚁引领入矣,尚以此傲我乎?”骂益甚。

  陆掩耳走至牧所,坐草中,雪纷纷下。追忆昔时,歌《鹿鸣》,登玉陛,在家妻孥相守,出门童仆相随;今破帽敝裘,昼行夜牧,掬蹄涔饮,拾马通炊,肤裂肌消,手龟足皲,又不幸为鼠子所窘辱。不禁涕泗交颐,仰天大恸,曰:“天乎!不意我陆公荣竟至此!”拔佩刀欲自刎,既又自念曰:“吾奉命从军,此非吾死所。”方忖念间,忽见一老翁,年约七旬,方袍古冠,扶筇而至,揖陆而进之曰:“伤哉!贵人失路若此。寒家去此数武,粗粝生刍,足以供给。”陆感之,而阴怪其衣冠不时,意颇逡巡。翁笑曰:“夫以穷发之北,得居停主人如老夫,亦幸甚矣,奈何以物外见疑?”陆释然,问姓名,自称黎公。

  相将行数里,越土山,得巨宅一区,缭粉砌,荫青松,雅洁清幽,迥殊塞外。入门,俊仆十余辈,传呼“太翁邀得陆主事来矣!”即有二少年,华服出迎,执礼恭谨。登堂,陆拜,翁答拜;少年拜,陆亦拜,翁掖之曰:“此吾家豚犬,君不当受其拜耶?”俄而列烛张筵,穷极水陆。酒再巡,陆请辞去,翁曰:“君尚欲听驼人之余骂乎?老夫虽俭陋,犹畜齐马数十匹,足以代君步,此时不必预计。”陆唯唯。翁曰:“老夫家本沈阳,流寓于此,几五十年矣。幸与老妻相守,生四子三女,长子青,入秦探亲未返;少子碧,方在襁褓;次子苍,三子白,所见二子是也。长女阿红,嫁于大同;次女阿黄,嫁于杭城;在阁者,三女阿紫而已。”顾谓二子曰:“入语阿 ,可同阿紫出见客也。”陆辞不敢当,翁曰:“固是通家,无回避者。”二子趋入,良久将命而出曰:“母已设肴于室,谓堂上寒,请翁挽客入内,当亲奉杯酒,表意也。”翁笑曰:“有媪周折如此,君当以得贤内助贺我也。”急延入室。室中燃画烛,张锦屏,钩蒜垂帘,氍毹铺地,美婢数十人,拥媪而立,被服鲜花,年与翁埒。陆拜,媪答拜,翁曰:“何不见阿紫?”媪曰:“想羞容,不肯便来耳。”翁笑曰:“儿女态,每每如是,但使出嫁半年,亦便似其二姐,面皮如城堵墙矣。”一室皆笑,媪又使人往促之,移时,一双环婢,启帘报曰:“紫姐来矣。”随以目视陆,含笑而去。既而女至,粉黛云从,麝兰雾霈,年可二九,光艳绝伦,侧立筵前,俯首理袖。翁媪同声曰:“儿勿尔尔,陆君非外人也。”强女再拜,始各就座。酒炙并陈,笙箫聒耳。

  夜将半,陆曰:“且休,今宵之会,诚所谓雅集也,盍赋诗以纪,安用此繁弦急管为?”翁曰:“善。”亟命撤乐,侍儿捧砚舒笺,濡毫授陆,陆被酒兴豪,赋七言近体一章,中有“碧血丹心迁客恨,云鬟玉臂故园情”之句,翁览之笑曰:“观君此诗,谓能忘情于小女,老夫不信也。”陆惶恐避席而谢曰:“鄙人讵有异心?聊以自感,故有是鸣,希翁谅之。”翁曰:“此亦数也。小女与君有夙份,遇非偶然,会须蠲吉,与友琴瑟耳。”是夕尽欢,陆□□两目,醉不能语。二子伴陆出宿斋中。

  翌日,陆请行,二子留鞭截镫以止之,陆无如之何。居数日,有翁之宅相胡秀才者,谒曰:“舅氏慕君名士,欲以少女奉箕帚,幸弗弃也。”陆辞谢曰:“西粤鄙人,身荷重罪,行年五十,落拓穷边,自活未遑,敢累及他人爱女乎?望致语令舅,善为我辞。”胡曰:“不然。吾相君而有死气,远期不过二年,舅氏得道有年,附之足以免祸。况表妹不恶,贞静幽娴。古人斗酒博梁州,君不破一文,成此奇缘,自受多福,否则孤立无偶,窃恐祸至时,欲求一人援手救,不可得也。”陆心动,因出玉蟾蜍一枚以聘,并以交桂二束,奉胡以为谢,曰:“感君进药石之言,故以药为报。”故拜纳而去。

  花烛之期将届之前二日,胡与黎氏二子,携酒来斋中,与陆小酌。半酣,复话及赘婿事,胡盛称阿紫淑美,陆意得甚,且中酒,乃大言曰:“若人之丰姿,予已于初到时审谛之矣。特笑老翁不学,命名阿紫。夫阿紫者,狐狸之称,淫妇之所化也,奈何取以名女?”言未毕,胡愕然失色,二子颈赤,拂袖而入。胡跣足曰:“君失言矣,予执柯之功,乃至此休矣!可惜,可惜!”陆茫然不解所谓。俄而翁与二子俱至,立帘下,以扶杖指陆曰:“何物书痴,轻薄至此!辜负老夫左顾,何足恨;所可恨者,必害得小女子数日不餐也。君自薄福,于我何尤。行矣!请从此决!”言讫,于袖中采白银一锭,掷地有声,去不复顾。胡亦太息而去。

  陆深自愧悔,酒力尽消,隐几而卧。昧爽方觉,则身坐一大石旁,砂碛茫茫,无复第宅。始大惊异,取视白金,固朱提也。徘徊怅悒,泣下数行。赵已不知所之。重至牧所,驼马俱无。茕茕竟日,得遇周南溪先生,适乘一驼两马而来。乃订交于积雪之间,于路备详所遇。南溪决其为狐,且讶曰:“昨遇一人,哭于道周,询之,自称山西赵姓,有一驼一马,为暴客劫去,想即与公为仇者。”陆质其年貌,果赵也。天之报施于人,岂爽哉!相为太息者久之。至军营,陆金尽,以歧黄术,寄食于军中。然性愎而执,口不择言,竟坐讪谤伏法。南溪收其尸,葬之于火,始悟胡生谓其面有死气之说,诚不谬也。

  闲斋曰:

  轻薄之口,尤见绝于异类,况与斯人为徒,可不凛三缄之戒哉!

  兰岩曰:

  落拓无依,致受辱厮役,斯矣困心衡虑矣。乃稍得意,遽尔轻薄,顿触所忌,见弃于狐;卒之坐谤伏法,身死异域,可哀也夫!

  冯勰

  华亭汪瑾,年五十余,潦倒都门,未离席帽,颇倦游。值秋风起,鲈鲙兴思,买舟南下。候放闸,泊武城故县之西。日薄暮,方苦岑寂,蓦见一小奚奴,汗走而至,投一刺曰:“家主人冯二官奉谒。”阅名纸,称乡眷晚生冯勰,素昧平生。自分老而贫,至亲良友,交臂且不相识,那复有强来亲近者?疑其错误,璧不受,奴曰:“老翁非松江汪姓耶?”曰:“然。”曰:“然则不错也。”遂驰去。

  俄而冯至,鲜衣新帽,年约三旬,揖让登舟,执礼甚谦谨,以潞癩四端为贺。自称:“山西人,将之扬州就一相识为上官桥巡检者。知兄归松江,愿附便舟,未知肯容纳否?”汪察其人朴厚,许之,冯拜谢。奴乃携襆被,委诸船舱。夜间相叙,汪曰:“兄西人,弟南人,何为称乡眷也?”冯曰:“祖贯松江,鼎革后,入籍汾阳,名纸称乡眷,不忘本也。”汪曰:“胡为不仕,负此壮年?”冯曰:“是有命焉,不可强致。行贿累万矣,终无成就。初甚抑郁,后遂释然。盖转念才如袜线,拆之无寸长。仕必尸位,如曰为贫而仕,则弟固富于资者。于彼于此,一无足取,故甘为布衣耳。兄不见江东独步之王文席乎?苟守志不出,则弱冠重名,当终身不隳,何至倒置手板,贻诮后人?”汪叹曰:“兄言是也,贿且不官,况无金行赂如弟者,欲不弃掷,得乎?”冯曰:“贿赂行而无门可入,非世路之难,正皇朝景运之隆,英才用世之秋也。故行贿非难其人,受贿之难其人也;非行贿受贿之难其人,惟不受贿之难其人也。世之衰也,一变而为请托,更变而为贿赂,寒畯之士遗于野矣,厮役之贱升于朝矣。廉介者黜,贪墨者进矣。甚之,臣赂其君,崔烈博司徒矣;君贿甚臣,子明从封禅矣。习俗移人,贤者不免,下焉者又何冀乎?兄际盛世,而不见用,命也,与贫何尤焉?”汪深佩其言,牢愁顿减。自是朝夕晤对,相得益欢。

  一日,舟次淮安,置仲秋之望,汪市酒邀冯赏月。酣饮间,冯忽把盏叹曰:“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汪不以为意,因问:“贵友官巡检,官况料必清苦,数千里就之,莫徒劳往返否?”冯不应,良久乃停杯,惨然曰:“旬日来,感兄遇我厚,屡欲以诚告,恐骇听闻,用兹隐忍。今承下询,实难默然。上官桥巡检陈某,虽朋友,实仇雠也。十三年前,弟贩布千捆之苏州,路经茌平,与陈同一逆旅。会大雨,留行,陈与同舍客呼卢一日夜,一败涂地,囊橐尽倾,尚负百余金,无可措置,大为同舍客所窘辱。弟怜之,如数代偿,事乃已。复以二十金赠其行,彼时陈感荷之言,报复之意,一若粉骨縻肌,亦所甚甘者。既而与弟谋,家有老亲,无以养,志欲援例捐一杂职,苦无囊可解,公仗义者,能假五百金任权子母,苟得缺,必不相负。弟方喜其能爱人以德,慨然诺之。彼时亦太鲁莽,竟不立券。越五年,予重入都门,闻其得缺扬州,尚未领凭,侨寓宣武门外。急往访之,辞以他出,再四往候,甫得一见。而相见又甚冷淡倨傲。”汪闻至此,不禁裂眦曰:“人心叵测至此乎?”冯曰:“非人心叵测也,乃吾辈心太实,口太真,以君子待小人。未闻有中山狼之事故也?”汪曰:“然,诚如兄言。时亦受此气懑久矣。此种人,弟宜索其所负,绝交而已矣。”冯曰:“弟之转念,讵不若是哉?乃问及欠项,不特不承,且出恶言。弟愤怒时,与之争论。所以然者,不恨失财,恨其人之负心太甚也。岂意其行如鬼蜮,毒甚蜂趸,买嘱坊正,执送官司,无券可伸,官不加察,遂致瘠死他乡,首邱莫正,讼之阴府,已计追偿。幸兄携之入场,得泄愤于彼,必报德于兄,结草衔环,敢忘异日!”汪闻之,悚然曰:“然则兄其鬼耶?”冯曰:“然,试于灯前月下验之,可知矣。”汪验之无影,大惧,对席枯坐,面色如灰。冯慰之曰:“兄勿怖,感戴且无既,岂为兄害者?”

  良久,汪稍定,然兢兢与处,如背有芒。及抵扬,冯悯然曰:“从此别矣。虽然,吾闻为浮图者,必合其奸。知兄与太守有旧,明日希往过之,乘间一白弟冤,无使负心奴,盗清白名,以欺世人也。”言讫,再拜辞行,汪亦恻然送之,指小奚奴谓曰:“此小奚人亦鬼耶?”冯曰:“身且为鬼,安能役人,此亦于冥中以五千钱所买者,亦兄之乡里,南门外市袜人李四之子也。”既去,汪心中始安。汪性谨默,始终未泄于人,故舟人咸不知之。

  翌日,谒太守,留饮,正款洽间,忽报上官桥陈巡检,于夜间暴疾死矣。太守愕然曰:“矍铄翁那得便亡?”汪叹曰:“幽冥之理,岂其妄哉!”为述所遇于太守,太守瞠目咋舌者久之。陈死无家可归,太守为具棺衾,瘗诸义冢,计其宦囊约千金,恨其人不良,倾囊赠汪,曰:“吾为冯勰报怨,以报德也。”汪初不受,以太守理直,乃受之,归而小康。询诸乡人,有识李四者,本回民,果有一子,年十五,于二年前,病 死矣。质其形貌,正与冯奴同。第不识冥中为何人所居以货之也。

  兰岩曰:

  负心人卒遭惨报,固无足惜。第冯生索命,托言访友,为官者,慎勿致此等打抽风人来也。

  戴 监 生

  沈阳戴监生懋德,入都乡试,不得志于有司,郁郁归去。道出永平,宿止荒戍古馆之厅。厅西一带,皆及肩土垣。垣外茅屋三间,户常扃锁。秋草满地,落叶堆阶,绕屋三四老槐,六七古冢。屋之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

  戴牢愁不寐,二更后,犹绕砌闲步。见月色满庭,山林清寂,微闻茅屋中有人语言,倚土垣听了,颇了了。似一老人咳且笑曰:“我岂不明此理者?但余发如此种种,心灰淡久矣。譬如鱼脱于罟,非不悠然深逝也,然不能忘情于饵,必将复上于钩;鸟脱于罗,非不翩然远翥也,然不能慎机于微,必将更罹于弋。子亏功不止一篑,乃不自树立,而复自倾踣之,恐日月蹉跎,臭皮囊不比金刚石也。”一少年声者,笑曰:“我发轫之始,便获美姝,兄弟姊妹,艳羡满室。至今且数年,两腓犹莹,况夫心肾?可见篯铿之术,非无裨补,真精既返黄金室,一颗明珠永不离。翁蹉跎失足,神祗精 ,只可窥窃绳枢,绸缪嫫母;绮疏绣榻,非复翁侧足地。譬夫逆旅蜰虫,但夜出偷莈臭脚汉,乃转笑香闺豹脚,亲昵玉肌者为失计。非翁眼孔小,直是翁妒心重耳。况寿夭之数,自有分定。即金刚石,能无大小也?”老人揶揄之曰:“老夫年逾五十,讵意今日闻此奇谈,何其诙诡!夫乞丐小儿,宛转于百尺竿头,以为得计,自谓出人头地,初不知地下折臂叟,即是当时竿上儿。方叹天下险稤危途无有甚于此者,乃今子顾以此骄老夫耶?天能与人以寿夭之数,而不能禁人以撙节之方。设有两人于此,得青蚨一千,各分五百,数则同,而用必不同也。其一人一日一钱,或数日一钱,渐至不破一文,则此五百钱,虽终身不尽可也。其一人,初亦一日一钱,或一日四五钱,六七钱,渐至十百文,则此五百钱,其尽也可立而待也。子不明其理,反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是何啻犵鸟獞花,知有炎日,而不知有玄水也,岂不令人绝倒!”久之不闻应答,惟频闻老人嗳声。

  戴欲归寝,忽又闻老人言曰:“是亦不必多辨,子第思秦州田大郎,亦当淫淫汗下矣。彼非不自命为冥灵也,大椿也,然由今观之,野马而羊角也。朝菌不知有晦朔,蟪蛄不知有春秋。五百钱五日用了,至骷髅,每每惨老夫之目,子宁未之见哉!”少年者哂曰:“翁言非不了了,待童乌预玄自有方也,岂可与小儿强作解事者同日语!予黄庭之榛莽,已粪除久矣,丹田之稂莠,亦除治尽矣。宏于中者肆于外,犹韫明珠于水晶之椟,无事炫露,表里皆莹,非如 腐之石,不任切劘者。”老人曰:“然则遂无 腐时乎?”少年曰:“玉晶何腐之有?”老人叹息曰:“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鹗炙,痴绝妄绝矣!何异荒祠木居士,不虑风雨,而梁柱蠹生,庇荫我者,即所以摧毁我者也,岂必外来之风雨哉?且斧斤不施,樗散之所以寿也;文采章身,凤凰之所以隐也。子谋隶仙籍,而先窥鬼箓,吾恐子平之愿难毕,而贾谊之 易来,铁铸一个错不成,恓惶甚矣。即如馆中戴监生,本非科甲中人,尚瞆瞆忧思,自加戕贼,正堪与子齐彭殇,未可与老夫较修短也。”戴骤聆至此,毛发悚然,惊疑间,又闻少年曰:“休休!我闻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所以敢锐身任者,诚有所恃而不恐也。翁以钩距来,我但以坦率往,毋啁礰也。”老人遂发怒声曰:“稚子何敢牴牾先辈!汝牂羝不辨,香臭不分,有何尴尬?其恃汝母为护符耶?彼老魅无耻,幻魄媚人,今见弃于同侪。贫类丑鬼,无雷行其诛之,何足附会!汝忘二十年前,跪老夫膝下吮靴鼻、牵衣襟,苦求采药之术,汝母亦跪进履二 、松子一拌,老夫一一授之,奈何饥附饱飏,强项乃尔!”少年便给尤甚,言不少让,寻闻诟谇纷然,渐出户外。

  月明如水,见颇分明:一老人伛偻侏儒,扭结一少年,稚齿韶颜,容色如玉,于树下殴甚苦。戴知其非人,扪捉墙头半砖,极力飞击,扑地一声,适中二人交足处,同仆于地,并化为狐,见人,窜入屋后古墓中。戴亦就寝。次日,白诸馆吏,同往发冢,有黑狐十余头,奔逸而出,逐之不及。后戴再试不第,忆狐言,投笔经商,致富十万,遂不复求仕进云。

  兰岩曰:时运不齐,频居康了。命途多舛,永落孙山。自负文章而遭沦落者如戴生,可胜计哉!

  佟 諩 角

  旗人子傅九者,年二十,以事出正阳门。过一巷,路狭人众,相俟以行。蓦一人迎面来,急走如飞,其势甚猛。傅方仓卒却避,其人已至,两胸相撞,竟与己合而为一,顿觉身如水淋,寒噤不止。急投一缎店下,闭目蹲身歇之,良久,头愈痛,眼愈眩,茫茫然,雇车驰归。夜二更后,忽跃起大言曰:“我因一时赶路不及,正在仓遽,奈何拦我去路?致误大事,我与汝势不两立矣!”于是批颊撞头,自残不顾。家人环守通宵,抢攘不休。

  邻人或言某胡同所居,有巫而走无常者,号佟觭角,最能祛除不祥,盍使治之。家人亦夙耳其名,亟往祈请。佟未至,傅已知之,哂且骂曰:“无论铜觭角,铁觭角,又何为哉?”俄而佟至,男女观者如堵墙。佟瞠目视之曰:“何处鬼魅,敢来此处祟人,不实供,即叉汝下油锅矣!”傅瞠目不言,但吱吱切齿不已。佟大怒,命倾油于巨镬中,烧柴煎之。油沸,旋捉一钢叉,向傅面上旋绕,故振响其环以恐吓之。复叱曰:“不速供,则烹矣!”傅哆口长号曰:“嗟乎,冤哉烹也!”佟曰:“无故祟人,罪固当烹,何冤之有?”傅倚壁战栗,计甚恐怖。佟复振叉作欲刺之势,喝令速供。傅肘膝投地求免。于是自供:“本凤阳府人,于某年入京,因迫于饥寒,窃发人之冢,为人所觉,群求擒捉,一时慞惶,用铁锹拒捕,希冀免脱。不意连伤二人,坐法当斩,今日大决,绑赴菜市,已临刑矣。因极力挣扎,得脱身而走,方将逃避他所,讵意为此人拦阻,心实忿恨,故与之较量。既老爷见责,焉敢迟留,第乞秘密,小人他去。”佟曰:“然则速去,勿触我怒。”乃倚叉而坐。观者莫不骇异。

  傅跪坐地,挥涕不止。乃叱曰:“胡不去而泣,必求烹也?”傅哭曰:“小人在狱中时,因天寒,两脚漻 皴瘃,步履甚艰,欲毡袜一双,则感德无量。”佟笑曰:“甫得宽宥,则有所求,一袜所值几何,不吝与汝。”亟命傅之家人,取白纸糊作袜形,每只画一符,书一毡字,焚之,傅即欣然伏地,叩头,即伸足作更易状,观者皆笑。佟因诰其姓名年岁,今去此将安之乎?傅曰:“姓名某某,年若干,今得脱大刑,当奔川滇远省,以避搜捕耳。”佟曰:“汝计左矣。此去川滇数千万里,岂旦夕可至者?倘为逻役所获,重罹网罟,再思侥幸,讵可得乎?不如从吾教,尚可得一啖饭处。”傅曰:“苟得老爷垂怜收纳,必报大德。”佟亦喜,乃探囊出一黄纸小会,焚之,傅遂仆地不动,良久始苏,问之茫然,惟忆致病以先之事耳。家人罗拜,厚赠谢焉。

  是日刑部大决,密访果有其人者,已枭示矣。闻者咸叹异之,愈神佟术。佟年五十余,平日孓然独处,持斋诵佛,寡言喜睡,往往睡三四日不起。至其家者,重门以内,无寸芥纤埃。一切箱匮几案,不见拂试而光洁可鉴,或言其有禁鬼之术,或三年一更代,凡所服役者,悉鬼也。

  兰岩曰:观此而哀小民之愚也,饥寒所迫,则相率而为非,朋党所要,每横行而不顾。一旦自罹法网,幸脱无由;既已枭示通衢,犹矜奔避。真乃醉生梦死,谁能唤醒其良心?为鬼为人,尚未辨别其形似者也。为民父母者,尚其念氓蚩之可悯,勿以罔民而可为,思人性之皆良,勿致不教而遂杀,则被泽者,可胜计哉!

  谭九

  京都花户子谭九,奉父母命,探亲于烟郊。策卫出门,日已向夕,道遇一媪,衣悬鹑,而跨白颠马,鞍辔华美,左右相追随,问:“小郎何往?”谭以所之告,媪曰:“此去烟郊尚数十里,路多积潦,颇不易行,小郎不闻乎?风度蒲牢,都城漏下矣。荒野寂寥,保无有暴客相值?茅舍在迩,盍留一宿,翌日早行,得从容也。”谭正恇怯,闻言深荷其谊。媪策马先导。循僻径二里许,隐隐见林际灯光,媪以鞭指示曰:“至矣。”纵辔即之,即矮屋两椽,土垣及肩。媪弃骑启扃,延客入室。

  室中空无所有,惟篝灯悬壁,一少妇卧炕头哺儿,媪呼曰:“有客来,媳妇可速起。”妇徐徐起,掠鬓,儿呱呱啼,媪探袖出胡饼一枚,付之,啼始止。谭视妇年可二十,泪睫惨黛,殊少欢容,媪曰:“汝起烧茶,老身送马便回。”言讫,出户牵马去。妇折穄引火于灯,着红布短袄,绿布裤,蓝布短袜,趿高底破红鞋,皆敝甚,露一肘一腓并两踵焉。谭年少口讷,不能致诘,但阴怜之。俄而媪还曰:“为还代步,致郎寂坐,渠宅上闻有客至,亦欲延款,老身辞以太晚,嘱为致意。”谭唯唯,媪曰:“奔驰半日,想客亦苦饥矣。媳妇备饭来,老身且出喂驴。”谭曰:“相扰何安,刍豆之费,临行当厚偿。”媪摇手曰:“莫漫作客套语,所值几何哉?”既而饲驴已。妇陈列酒肴,瓦器绝粗,折稊为箸,以盆代壶,而肴皆鱼肉。但冷不中啖。媪移灯劝谭饮,谭辞不能酹,乃进饭,饭又冰冷,勉进一盛。妇敛具去,相与坐话,妇就灯为儿捉虱。谭曰:“听姥言似非京师人,娘子则又旗妆,敢问邦旗?”媪曰:“诚如郎说,身本凤阳侯氏,因岁荒流离入京,为人缝纫补辍,谋衣食。再醮此间村民郝四,近三十年,今成翁矣。生一女一子。女已适人,子为圬者,居城中。翁以衰耄,佣于野肆中,为人提壶涤器,小郎明日当过其处,见鸡皮白髭,耳后有瘤如卵大者,即是也。媳妇余氏,实宅上婢子,其主人为巴参领,久退闲,幼主袭职矣;适借马处也。”谭曰:“视姥家亦甚清苦,何苦盛设待客?”媪笑曰:“仓卒客值茅舍主人,岂能咄嗟办此肴膳?亦缘中元节例,分得宅上余,方愧亵渎,敢云盛设!”

  谭坐久颇倦,又不便偃息,乃出具就灯吸烟。妇频睃,有欲烟之色,媪察知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诞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媪曰:“近以窘迫,不有此物已半年矣。那得有烟具?”谭乃并具奉之,妇吸之甚适,眉颦顿舒。媪视之,点首曰:“老身在世六十余年,不识此味。诚不解嗜痂者,何故好之如此。”谭曰:“亦自不解,第不会则已,学会则一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媪大笑,谭曰:“娘子嗜此,予迟日当市具与烟来,作野人芹敬。”媪颔之。

  谭出溲,见银河西耿,斜月在林,约略四更。媪扬声于室曰:“客不时欠伸,当使寝息。”谭应曰:“尚可稍坐。”媪曰:“勿太勉强,明日尚有路行,更有所恳,望留意。”谭问何事,媪惘然曰:“明日过市,苟见我家老翁,烦为致声,促其急送数钱来,但言家中吃着都尽矣。”谭曰:“无不尽心。”媪又赧然曰:“以贫故,并无被襆,一夜屈郎甚矣。”谭曰:“假一席地,得一夕安,已承厚贶,敢过望耶?”因各就枕。谭疲极,着枕便熟睡。既而梦回,觉草虫鸣于耳畔,荧火耀于目前,矍然惊起,则身卧松柏间,秋露湿衣,清寒砭骨,系驴树根上,龁草不休。茅舍乌有,媪与妇并失所在,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蒿莱枳棘之中而已,不禁毛发森竖,急捉驴乘之,得得而驱。

  行三五里,天已向曙,稍稍心定,抵烟郊事毕,复遵故道,小歇旗亭。有涤器老人,酷肖老媪所述,询之,果郝四也,愈异之,引至僻处告以前夜所遇。郝泫然曰:“据郎所见,真先妻与亡媳并夭孙也。先妻下世二年,亡媳去岁以难产,母子一夕皆死,讵意尚聚首地下哉!”谭亦恻然,更问巴参领为何如人,郝曰:“某旗某佐领之父也,死亦十余年矣,直北乔木处,即其墓道。亡媳,其家婢也。老朽夫妇,故其守墓人。往岁零雨,屋舍倾圯,佐领无力缮葺,老朽无容身处,故佣工于此,聊以自活。前日中元节,佐领殿墓,犹焚船马数事,第不知亡妻借马,何事何之耳。”谭感叹久之,乃解囊赠以青蚨五百,俾具冥资,勿使魂馁。郝泣谢。谭归后,不欲食言于鬼,亟备纸烟具二枚,烟一封,重至其墓,祝而焚之。更访巴参领墓,果在直北数十武外,松柏森郁,有新碑可扪云。

  兰岩曰:

  一饭之恩,感而必报,谭诚义矣。独是夜台魂馁,泉下神悲,倍可伤矣。以郝之老迈,贫无容身之地,佣工野肆中,暂谋糊口,斯亦自顾不暇,岂知妻子嗷嗷,犹待哺于地下哉!嗟乎,鬼而贫也,尚有阳世以为不时之需,人而贫也,其将告助于谁氏耶?

  陆珪

  予友仁和陆子瑜,名珪,少游巴蜀,舟泊巫山下。会同载一楚客,病死,其乡人为理棺衾,行李羁滞,计五日方可发。陆固好动,既恶少舲狭隘,又不耐丧事之扰,竟舍舟从陆。行二里,足重茧,不复能越险阻,乃止于乱山孤馆中,欲觅代步,无有也。一日,馆吏来白:“敝处三家村也,往来但有此馆,今夔州参戎莅任,辎重家口将住于此。君幸暂觅居停,官过后,当任君去留,第勿以逐客见猜也!”陆不得已,复移装于馆西三里许,借废兰若居焉。就中唯一僧,年约三十余,形貌奇侅,行复偃蹇。陆作客数千里外,不敢睥睨骄人,惟处之以谦。

  无何,月升,值孟秋之半,炎暑未消,梧叶乍飘,蛩声四聚。陆独步荒砌,闻寺门剥啄声,甚杂沓,僧倒屣出应,陆潜伺之,则褐衣三五辈,将主人命,邀僧于山楼,践玩月之约者也。僧诺之,随引扉相与西去。陆私念此僧,踪迹可疑久矣,今盍试从其所之,观其所事?足遣旅怀,倘有所见,亦可以助异日朋友相聚时,花前月下之谈资也。

  遂潜履其迹,迤逦行数里,山路迍邅。卒至一山楼,半依峭壁,莅半深谭,阶砌倾危,窗寮毁败。陆度不可登,适旁有古松,虬枝夭矫,倚于巨石,因攀松踞石,平跳楼中。色色洞晰。见楼中列双烛,设两筵,长裾高履者三人,貌悉奇伟,靓妆女子一人,绝美丽,闻僧至,咸趋走而迓之曰:“何晏也?”僧笑曰:“早一刻非不佳,奈何俗客在宾榻,故少煞风景。”女子曰:“袁师知之乎?郦三妹不矜细行,竟遭薏苡之谤,乃翁督责过峻,三妹娇养惯,哭泣竟日,目尽肿,今夕不识能赴约与否?如爽约,则师之煞风景,未必如是之甚。”一白衣少年曰:“不然,郦三娘苟知袁师至,目肿即消。即不来,卿正好入无双谱也。”女笑且骂曰:“小魅,踣铁未脱,遂敢于阿 前饶舌耶?”众皆大笑。僧曰:“勿多求,一双足矣。”女微笑曰:“今日儿有疾。”黄衣体重者进曰:“卿有疾,予有药,一刀圭足以疗之。”女赧然首垂颈赤,不复应酬。黑衣长髯者,拍女肩而慰之曰:“老子兴复不浅,请与子出陈纳新,以游无穷,彼皆涉恶趣不足与谈,而亦无须芥蒂。子独不意袁师初晤时乎?才一入鹿脯之宴,辄喜惬过望,酒胾并吞,迄今骨鲠尚恐在喉,曾几何时,亦以口给取憎。伊尚如此,况夫斋马,奈何与之口角,独不惜气力耶?月色佳甚,不如谋醉之为得也。”众曰:“熊公平心之论是也。”女亦解颜。纷然入座,举杯欢畅,酒政喧嚣。

  正腾辩间,褐衣奴传语:“郦三娘子来矣。”有顷,一双鬟女郎登楼,貌尤艳,而有忧色,不暇作寒暄语,俇俇然向众言曰:“诸君尚在此高会耶?彼莱夷已税倌人之驾矣。我辈寿则寿矣,虽然,犹未有树也。儿方寸乱矣,敢请诸君早计之。”众骤闻之,大惊挠。黑衣者独咍然曰:“迂奴无胆,必致首鼠两端,大事去矣。吾等已预有间谍,莱夷之旅若林,亦何足畏?忆昔与袁衲子采药西山,遇一瞔妇,方姅,二人未尝回避,而术竟无恙。可见学道既成,虽危无咎也。”女愀然摇首曰:“儿闻福生有基,祸生有胎,吾等近年狂乐极矣,岂能不反。昔胡大师作蜘蛛隐时,再三规戒曰:‘行矣,乐不可恃,欲不可纵,三年后,莱夷猖獗,破巢之下,恐无完卵。’言犹在耳,今非其时乎?惜当日行色匆匆,未及审询,蓦然值此,伎俩辄穷,奈何徒作大言,焉济于事?”僧曰:“无哗。胡师所踞,去此不过五百里,盍共往依之?”众悉首肯,黑衣者独不欲,曰:“胡衲淡泊,惟晓枯禅,吾等避未然之灾,而轻去已成之业,是犹弃苏合之丸,而取蛣蜣之转。袁师素多奇计,今乃出下策耶?”纷议未决。

  忽闻林中鸣镝声,陆大惊,窥之,见壮夫百余人,拥一将军,呵殿而至。咸手弓腰矢,嗾犬呼鹰,楼中人辟易星散,壮夫飞马分逐,无不应弦饮羽。陆股栗而颠,猛然惊寤,则身故在兰若阶下卧也。重历旧径,果有山楼松石,悉符所见,徘徊不能自释。

  归而心悸,不复淹留,乃携装还山馆,馆吏迎笑曰:“子亦巧甚,参戎夜猎大获,今晨甫去,子可以居此矣。”陆问参戎何如人,吏曰:“参戎瞿姓,山东莱州人,新科进士,有勇名,以军功特授绥宁营参戎者也。今夜猎于山中,得熊一、虎一、猿一、狐狸二、兔三五头,不足异也。最可异者,并捕得白马,极神骏,谓是野马,而踣铁宛然,此物奚其至此,子博学能知之乎?”陆虽不能解,而心知昨夜所见者,皆此数兽之妖,黑衣者熊,黄衣者虎,僧称是袁师,即为猿,女称郦三娘子,则二女为狐狸,三五褐衣奴,即为兔,而白衣少年,女嘲其踣铁未脱,其为白马无疑矣。

  禽兽精魅,于人何所关系,乃致陆幻化如此,天下事尚可思议哉?此事陆逢人辄述之,予闻之尤熟。

  兰岩曰:

  深山穷谷,何所不有?而此事尤奇。

  白萍

  林澹人,延平诸生也,貌姣媚如好女子,见者无不啧啧而目送,闽中俗尚龙阳,林独守身如处子,片肌寸体,未尝轻露于人。年十九未娶,以槐黄近,税居城北余氏废园。园多乔木,门枕一溪,地幽僻,少人踪。

  时当盛夏,林日墓则辍读,散步溪边,爱其水之清涟,濯足石上,觉水旁嗤嗤有女子笑声。林惊视之,见一女子,齿甚稚,娟妙绝伦,由对岸步水而过,无少沾濡。林叱曰:“何物妖魅,敢近人耶?”女哂曰:“恐世间无此妖魅耳。”林拭足着履,逼女于树下,谛观之。女坐石上笑曰:“我妖魅,子何敢近?不虑噬子耶?”林曰:“苟非妖魅,何能于水上行,衣履悉不沾濡?”女曰:“子不闻,‘圣足行于水,无迹也;众生行于霜,有迹也’?即伏水中一年,亦何不能!”林曰:“踏浪之技,无地无之,不足争论。所可异者,地僻人稀,旷夫独处,不虞子之涉吾地也,何故?”女应声曰:“年少喜游,所至不暇关白,然滋尔疑抱,虽然不遇明人,儿之大不幸也。譬夫水晶镜片,翳以尘 ,宜其暧昧不明。因念如是,不胜凄然。子非善知识,请各事其事,无相问也。”言讫,恻然欲泪,若不胜其感伤者。林怜之,欲邀之入斋,而又畏其非人,颇形踯躅,女复嫣然笑曰:“子真口同百舌,胆如鼷鼠,独不虑贻小儿女以掩口胡卢耶?”林恧然,肩随以行。甫至园门略彴前,即遇馆童逆告曰:“浴汤已寒,郎何往而久不归也?”女匿林后,潜入斋中,格格笑不止。林亦匿笑,谓童曰:“我自洗浴,汝亦不必复来。我倦甚,须早眠也。”童怀惑而去。

  林深闭重门,入室,向女而笑曰:“子亦太便捷,必久惯贻香者。”女睨之曰:“含苞花,何漫以缤纷见拟,宁若子美目修眉,丰姿自喜,甘为巾帼之行?倘遇俞大夫,后庭花知添几种,应为子升表于天矣。”林故□□,达于心而濡于言,乍入温柔乡,面□口吃,甚不敌女之便给。女下窗闭户,收书燃灯,与林对席坐,披览诗文,搜索笔砚,不肯少静。见棋枰即取与林弈,一局方布,则以手乱其子曰:“此大费心,非乐事也。纵留几局呕血图,有何关系!”于是促膝谐谑,问林能饮乎?林以量浅对,女以箑轻击其肩曰:“量浅耳,是能饮也。”亟启纱厨出酒一罂,肴一盒,类皆珍美。林怪,问物从何来?”女曰:“预储于此久矣。子第饮食,又何多问!”林知其异,然对此丽人,殊不畏惧,相与浅酌细谈。女自言:“余氏,字白萍,园主人,奴之故主也。主人举族迁城内,儿独留此间,年十七矣。父母兄弟姊妹俱漂泊,踪迹亦各无定。正愁孤孑,幸得与君解逅,见如怜,愿备妾媵。”林喜曰:“予亦未有室,得与卿伉俪,亦何乐而不为?”女粲然,饮酒间,备极欢昵。林原不能饮,少饮则醉,乃同就榻,枕席之事,颠之倒之。林虽弱冠,具甚么麽,女嘲之曰:“子亦幸未娶,即娶,亦不足以清帷薄也。”林大惭,女曰:“无伤也,亟当为子图之。”因挑灯复起,检荷囊,得末药一撮,和以唾而团之成红丸,使林吞之,仍启衾卧,林觉药入腹中一霎间,势热如火,倦而睡去,四更复寤,怪累累然有物在股际,探之,则势暴长,迥殊平日,大盈握,长咫尺矣。大惊告女,女扪結而笑曰:“以小易大,子何修而得此?”林亦笑曰:“妙则妙矣,无乃太丑观乎?”女曰:“惟其丑观,愈形子之美好,夫何尤焉!”于是尽欢而罢,自此无夕不至,好合无间。然终以馆童之耳目为碍。女商于林曰:“观馆童之为人,颇颖慧,且子之心腹也。盍明告之?”林乃呼童,使拜女,告以故,并诫勿泄,童唯唯而退,遂不复避讳。虽白日亦在斋中。

  未几,林赴试入都城,月余始归。女设馔,为作软脚局,相得愈欢。第林出示棘闱,七艺皆不得意,心殊悒悒,女曰:“勿忧,场中固不论文也,子有祖德,必高捷。”及揭晓,林果中第九,名大噪。友人符生,故太守某公之孙,美而少,盖浊世翩翩之佳公子也,夙与林为总角交,今更为同年而同门。性本不羁,得隽而兴愈豪,折柬召林饮,林辞不往。符亲至余园,强之升舆。在座五人,皆新贵而旧识者。饮至午夜,始各散去。林被投辖不获归。符醉,谓林曰:“兄平日守身如玉,每下朋友榻,未尝解衣,今为孝廉,行将在仕矣,岂可复作儿女态,今夜与兄投足谈之,可乎?”林请异榻,符曰:“主人仓卒,不暇备矣。”随颐指二童,强为缓衣,林被酒瞑眩,极力支撑,竟不能敌。裤脱,忽露嫪毒之具,符骇谛曰:“此岂兄之故物耶?何便得一第,顿令人刮目如是!”林羞匿不对,符亦觉不雅,给衣着之,退踞胡床,息喘良久。屏二童,闭户,前席致诘。林颈赤面赧,不发一言。符正色曰:“尔我总角之交,岂敢败乃事者,如不以诚告,当飞语诸同年,俾咸以嗷曹目兄也。林大窘,遂以实告,且嘱曰:“幸勿为外人道也。”符愕然曰:“此兄以鳏居致邪,丧无日矣。脱此无他术,惟谋早娶,可以免祸。内人有一女弟,年十八,性贤淑,而色美丽,兄如不弃,弟请执柯斧。”林故无父母伯叔,鲜兄弟,诸事皆得自主,且久闻符内娣之美,族巨而家富,遂许之。符晨起入白于其妻,妻大喜,归告父母,其父素器林,一言而决。

  林不复过余园,择日纳采。及合卺,新妇果丽。第林具过伟,定情时大为凿枘。三朝,妇家来瞊,男女亲戚,宴会满堂。忽一女子,瞥然至前,诸眷惊起视之,甚艳,而皆不相识,急呼主人。林入视,则余氏白萍也。惊怛却立,不能出一语。女艴然责林曰:“君诚所谓薄幸人也,儿何负于君,遽以葑菲见遗?”林俯首无以应。扰攘间,符生突至见之,惊为仙人。女忽不见,诸眷骇愕,具聚猜疑,感不知其妖异之由。惟符晓然,神为之夺,叹异不置。

  迟半月余,林饮于友人。漏下,归自城北,觉身后有二人从行,疑为逻卒。回顾良久,二人行近前,方辨为二女鬟也,揽林之祛而邀之曰:“小娘嘱招郎君,幸勿见拒!”林却之不可,不得已,从之以行。时际望后,月色皓然,循僻径约三四里,渐近余园。林内疚,止步不前,二鬟强挽之,又数武,见白萍坐溪边石上,黛蛾颦蹙,怨态不支,掩袂而泣。二鬟捺林跪其前曰:“觅得薄情郎来矣!”林顿首引罪曰:“予知过矣,顾卿独不念斋中缱绻之情耶?”女哂曰:“子亦太强记,尚能忆及曩昔,若奴则尽矣。子负心太盛,即王魁、李益,有不逮焉。尤可恨者,子贱玉贵珉,致儿清白之身滥为所玷,思之痛心切骨,衔恨非一朝一夕矣。今子亲身而来,何翅固辙之鲋,纵摇尾乞怜,亦复奚益?应示蒲鞭之辱,以儆狂且。然不致子于死地者,以子有日腾骧,为乃祖隐德之报故也。”乃命二鬟褫林衣,折柳枝鞭之数十,更以溪沙傅其阴,置诸石上,而后舍去。乃林之被辱也,身如梦魇,转侧由人。次日黎明,方可动步。遂踉跄而返,密告符生。符闻之,浃背汗流,终生不过余园。

  林自此觉私处冷如垂冰,缩似僵蚕,百治不举,盖已病萎。新妇失所欢,不能无外遇。所赖少年英发,祖德不衰,得捷南宫,使致清要。以符一子为螟蛉。李芰裳为予言,不甚悉,后又得赖冠千详述之。

  恩茂先曰:

  祖有德,而子孙发甲,固天所以报告人,乃又斩厥祀,殊不可解。

  闲斋曰:

  否,否,愈远愈疏,古圣人所以有承祧之义也。林生绝嗣,天所以报林生,非所以报其祖,何则林祖父有发甲之子孙,而林不得为人之祖父也?天何负于吉人哉!”茂先大笑叫绝。

  刘 大 宾

  刘大宾者,河州副总戎周公之常随也。署中有大书房,花木丛杂,廨舍宽敞,每见鬼物。刘与辕门官白把总者相友善,偶夜半被酒,觅白闲谈。绕出大堂,黯然无灯光,刘且行且唤曰:“白二哥睡何早也?”忽堂右偏旗纛下有人应曰:“白老爷苦蚊,向大书房宿矣。”刘乃负手高歌,缓步而往。时月色溶溶,万籁俱寂,隐隐见花台畔,一红衣女子倚栏而立。刘默念深夜矣,此女胡为乎来?席其体态服色,必杏花也。盖杏花者,周子妇之媵,颇有姿色,刘平日最为注意者也。于是酒醉兴高,欲就而搂之,去数武,见其面白如粉,眼赤色,舌出唇外三寸许。刘大叫发狂,径挝书室,直宿者惊起环问,咸闻鬼哭之声,渐出院外,无不毛戴。备述颠末,白把总至,闻之讶曰:“我今夜仍宿斜房,且二更时,大堂即静,旗纛下又乌有人,想亦鬼所为也。”

  刘由此病癫,日作鬼语,悉不可晓,周以印花制之,不效。惟偻身而行,如负重状,每见杏花,则悲喜追逐,杏花亦不禁凄恻,泣数行下。周公以其怪,令二人复相见。杏花从此失神,或罢绣独语,或停食自伤,几次投缳,皆被同人所觉。一日,周出巡所汛,左右疏防,刘遂得于深夜潜入宅门,直抵寝所,解带缢杏花之颈,比家人觉而救之,气已绝矣。刘病寻愈,茫不知缢杏花之事,恨悒殊甚,又日为杏花父母所窘辱,亦自缢死。

  兰岩曰:

  淫心一动,便招如许妖孽,二人俱不得其死,良可哀矣。独不解刘与杏花有何夙冤也,不然,红衣女何敢作祟?

  庄 莁 松

  吉州庄寿年,号鍃松。乾隆初年,贡入国学,僦居城北一废园中。初至时,莘莘茂草,苔茸没阶。荒芜殊甚。庄剪荆辟径,住行李于一轩。居无何,槐黄已届,检点入闱。庄虽名宿,而花样不同,且半世坎 ,依然倒绷孩儿,郁愤成疴。延至春,委顿床第,佣奴呆钝,不胜薪水之任。所善同业邱生,亦同伤眊矂者,怜庄老病,携一童并襆被就伴之,朝暮相对,颇慰寂寥。

  邱固少年,每拥衾绸,不无瞑想。时际仲春,池草重青,园夜半茁。薄暮,于轩东独步,瞥见一女子,年可破瓜,翠裙红袖,艳莫与京,向邱嫣然一笑,百媚俱生。邱迷惑伫视,形如木鸡。第疑为邻女,罔敢挑达。女寻逾垝垣而逝。邱归轩语庄:“人言京师妇女,装束丑怪,既无旗人大方之度,又无南方袅娜之风。乃弟之所见,实有神仙其人者,装束皆意想不到,今而后知人言之不足信也。”庄曰:“否,否,子有见而佳者,皆非土著也。譬如今科乡试榜下,其魁卷之堪诵一时者甚少,究其实,顺天籍贯者有几人哉!”邱大笑。

  入夜,邱寤寐反侧,朦胧间,女子倏至,遂瞢腾如醉,相与交媾,猥亵之声四彻。庄惊觉,侧耳听之,不禁精遗满席,次日天晓,而邱起尤晏。朝食顿减,举动不时。庄诘其夜来何事,邱秘而不宣。庄大疑,夜假寐伺之。二更后,声作枕畔,亵语入耳喁喁,精又大泄,邱亦日就疲惫。庄询之,犹不吐实,庄正色曰:“吾二人皆作客异乡,家人系念岂不甚殷,奈何以数千里外之身,致之狐鬼?君少年庶几不患。仆老矣,安能拼将涸之精,为君夜夜遗也?”邱惭谢曰:“君言药石也,敢不拜嘉,如渠再至,当痛绝之。”

  是夕,女不至,邱诩于庄,庄亦心喜。适同监涪州刘生,精歧黄术,偶遇庄,惊曰:“君何病之深也?”诊之,错愕良久,曰:“君年望六,那得有遗精症,岂其为狐鬼所蠹乎?”庄神之,即告以邱生事。俄邱至,刘亦诊之,怃然曰:“此狐祟,非鬼也,无药可医。城南有穆萨嘛者,可延至,使驱之。”庄问穆萨嘛何如人也,刘曰:“厢白旗,蒙古人也,为羽林军。萨嘛者,译言巫觋也。”庄敬诺,挽邱童往邀之,穆迫于官役,约三日后甫得来。庄引领望之。漏三下,女子复至,责邱曰:“君何信刘监生语?”邱曰:“使人召穆,庄为政,己不与焉。”女忿然,以两手捧邱之颊而接吻,曰:“我既死,汝岂能独生耶?”即以舌启唇而吸之,艻艻然气出如绠,心茫茫无所凭。女更加力吸之,邱觉丹田痛如刀割,五内欲裂。庄闻邱帐内撼摇,连呼“邱兄”不应,知其有异,急叫二童起,照邱已昏绝,白身僵卧。喧救一饷始醒,持庄手且告且泣曰:“弟之鬼,将就馁于异乡矣!”庄大恚,向空谩骂,招邱同榻。

  三日,复使延穆,穆果至。邻人观者如堵。穆冠兜鍪,腰金铃,挝鼓咚咚,口诵神咒,绕园而走。至园后废楼前,瞋目仰视。旋弃鼓,捉铁叉趋步登梯,若有所逐。至墙角,极力叉之,闻之声,如犬之被挞然。设鼎镬,提叉烹之。咸见一黑狐,大如獾,脱肠而死。穆炙肉焚皮,取心烧之,研为末,服邱及庄而去。怪遂绝,二人病亦寻瘳。踵门谢赠,穆不受。订交而别。邱丁丑席帽离身,授柘城县尹;庄以教习生满,教职归里。此事庄自言之。

  兰岩曰:

  邪不敌正,理固然也。邱数未终,奈何以愤怒而欲置之死地?其自毙也,不亦宜哉?天下如此类者,当自警也。

  额 都 司

  参领德公,世裔也。夫人傅蔡氏,为额都司姊,生一子二女。初居灵椿坊,后徙城南之泡子河。院宇幽深,闾门壮丽,为一方甲第之冠。但多怪异,家人至日暮,非作队不敢行。厩马十数匹,例一夜两惊。公子新娶妇,亦世阀女,年甫二九。未匝月,忽病癫痫,歌哭无恒,或裸跣奔驰,不避臧获。每至漏下,则闭户向隅,垂首衣笥间,两手常忙,不测何务。至午夜,必将一纸裹收衣笥中,封志其秘。婢子偶潜伺之,即诟谇骂詈,滚地娇啼。公子耻之,而亦无如之何。若是者半载余矣。

  会额都司引见入都,下榻于厅之东院,院外即邻马厩,委装日,德公为作软脚局。饮半酣,德曰:“舍下多鬼,夜间独宿,得无惧乎?”额曰:“我辈作武将者,皆亡命徒,死且不避,庸惧鬼哉!”各大笑。夜半酒阑,各归寝所。额劳顿且醉,一夜酣眠,日高方起。德见其无事,心颇安。越三宿矣。第四宿,额方偃息在床,闻顶隔上窸窣有声,额心悸,起身点烛,坐以听之,久乃阒然。遂不复息烛,仍引衾卧。一食顷,声又大作,仰视望板,若有人踏之以行,渐至东北隅,声忽止,屋角一板乱动,随被揭去,有黑物下垂,形如马尾,长尺余。去灯远,恍惚不能辨,而毛发森竖,不克自壮。但瞠目视之而已。俄而黑物渐长,黑尽继之以白,色如粉,才三四指阔,瞥见二眼,大如榧,方知是一人头颅也。大惧,欲呼人,忽转念人何怕鬼;且畴昔自诩之言,人悉闻之,一旦示弱,将何以见人?于是正心以观之。此时物已出其半面,渐露鼻口,二目绿色,直视灯,灯光敛如豆。头昏昏,如梦魇,四肢不能转移。物遂釶然而下,似旋风透户而出,灯骤明,额飙然如梦醒,但闻院前厩马惊嘶,户牖扃闭如故。谯楼漏三下矣。料其去必复返,亟移灯近榻,抽刀置枕畔,著衣踩靴而卧。辗转不能交睫。至五更,墙外厩马重惊,竹树吼风,而物已入室。灯复黯淡无光,物径扑卧榻,额大叫,捉刀斫之,謣然一声如裂帛,案翻烛灭,随闻屋上逢逢,逾刻方息。额惫极而睡。

  次日,拉主人于僻处,备述夜来事,因劝移居以避其厉,且曰:“焉知甥媳之病,非凶宅有以致之?”德曰:“余亦不耐久矣,苦无吉宅耳。”额曰:“何宅不吉于此?予友萨都统之宅,方觅售主,可相也。”德即以三千金易券焉。及迁,新妇大哭不往,公子仗剑恐吓之,白足蓬首而奔,侍儿强为作履袜,纳之车中。处新居,上下贻然,鸡犬不惊,并安群马。新妇病亦骤愈,侍女发其笥,于纸裹内,得五色线绠,长四五尺,大如箭幹,不测何用,问之亦茫然。诸姊妹或述其疯狂之态,羞赧无以自容。额后官至副总戎。德故宅,连更数主,胥不相安,今废为菜圃矣。

  兰岩曰:

  居宅凶而人遭祟,可不慎欤?

  孝女

  京师崇文门外花院市,居民数千家,皆制蓪草像生花为业。有幼女奉老爷以居者,亦业此。父久病痰喘,按时举发,是年愈甚,吼卧不起,医来弗药。女忘啜废寝,明慰暗忧。

  适有邻媪,鸠诸妇女,往丫髻山进香者,女因密询进香何为,媪曰:“或以多病,或以乏嗣,各以心愿求之。山顶娘娘最灵感,应之如响。”女曰:“此间去山,道里几何?”曰:“百余里耳。”女曰:“一里几何?”曰:“三百六十步。”女谨志之。夜俟父安寝,则潜于院中,持香一柱,计其里数,绕院而拜,默祝:“一身孱弱,父病甚,家中更无人,不能朝山进香。谨按里数,一步一拜,有如身到宝山,亲瞻圣像,保佑老父,沉疴速起,百岁康强,自愿绣佛长斋,终身顶礼。”云云。如是得闲则拜,日夕不辍,半月有余。

  旧说丫髻山上祀奉山顶碧霞元君之神,灵应昭于畿辅。上自大内后妃、中使及王公缙绅,下迄庶民,每际四月,则进香赛会者,车马络绎,不绝于道。而五更鸡鸣时,即上殿拈香者,谓之上头香,头香必待宫使巨珰,他人罔敢僭越。

  时有中涓魏公者,奉皇太后旨,往降头香。甫辟殿门,即有香在炉中,光焰甚盛。魏怒责庙主曰:“老佛爷香,犹未降,何得令他人预焚于此!”庙主惶恐曰:“爷不来,殿不敢开,诚不解此香何由至。”魏默念:“初至时,殿始振管,香灰未寸,良可骇异。明日更早来,看如何。”亟嘱庙主,曰:“既往不咎矣。汝其敬慎,翌日当早来上头香也。”遂去。

  庙主畏罪,与其徒终夜巡视。才四更,魏已至,至则炉中香火宛然,一女子方礼拜于地,咸大惊。女闻人声惊起,倏忽不见。众以为鬼,魏公曰:“岂有神圣之前,鬼敢公然出现者乎?必有因,吾有以处之矣。”遂上二香于山门下,踞胡床,聚众香客而告之,并详其年岁、貌容、肥色,众客愕然,但以为奇。卒一媪闻之,沉思曰:“据爷所见,无乃吾之邻女乎?何其色色相符也。”魏问:“是何邻女,幻化若此。”媪曰:“居花院市,固孝女也。”魏拊髀曰:“无疑矣。”亟驰归,复命讫,密访得女。就见之,果殿中所见者。致诘其女,悉以诚告,言虽未出门,恍惚身历其境。父病获痊,亦神之灵也。魏叹曰:“至诚感神,真纯孝也。”认为义女,不啻所出。

  其父得享三十年温饱,百岁令终。女嫁于大兴张氏子,妆奁之盛,不下数千金,皆魏独任。婿家缘此,累世为富商云。

  兰岩曰:

  真诚所至,神灵可通,骄若寺人,那不令其佩服。虽然,人苟无良,遇如不遇矣。

  请仙

  予闲览《太平广记》及志异诸书,其所载怪异之事,不胜枚举。又每闻人所言,亦皆凿凿可据,心窃信而又疑之。疑其无,则古人无论矣,即今人之言,亦多朴城谨悫之士,岂肯以欺人语?信为有,而予生四十年矣,曷曾未一目睹也?

  惟忆从先君子随宦于宜君时,先大父摄篆乌兰,先父母奉祖母留居宜君置中,适县君张公荐一戏术人来。观其术,平平耳,先君子以张公故,与白金二两遣之。术人不受,曰:“今日作戏法,环观者数十百人,而未有一啧啧称叹者,是所学不足以惊人目可知也,何敢妄邀厚赏?虽然,小人少遇异人,得隆仙之术,今夜请献之,或博太太一粲也。”先君许之,赐之酒食。日薄暮,术人择园中废轩三楹,洒扫至洁,窗破者补之,壁剥者垩之,凡有穴隙如针孔大,亦必弥缝完密,更张帐幔,以蔽户牖。灯后,于西壁画一门,如圭窦状。门前设一矮脚几,几上置一炉,焚紫降,不令烟绝。余无他物。选秀慧童子十五岁者二人,丫其髻而赤其脚,名之曰:“清风明月,”使背立几前。先祖母率姑母、先母及诸姊妹,垂筠帘,坐于东楹,先君子率予兄弟翼坐帘外。僮仆辈有令观者,有不令观者,一惟术人之命是听。

  漏三下,术人炷香于炉,焚符于烛,教二童俯身从胯下反视几下圭窦,问曰:“何所见?”曰:“开门矣。”术人即噙水向壁上噀之,复亟问:“何如?”童曰:“梳头矣。匀面矣。”既而曰:“易履矣,着衣矣。”术人曰:“然则可以出矣。”噙水三噀之,瞥见一女子立几后,约长五尺许,衣大红衫,拖素裙,眉目娟好,微笑作羞耻态。术人嘱曰:“太太在此,可为礼。”女则裣衽再拜。术人曰:“太太最尊贵,胡为不行全礼,乃以一福了事耶?”女子以袖掩口,微笑不动。术人亦笑曰:“是见人多怕羞矣。”令童向前,把其袖牵出几外。童子力牵,女子力却,相持良久。术人作急状,止之曰:“彼修仙人,性村野,且放手,我自有处。”童子乃放手,女子仍还故处。

  术人复噀水壁上,倏又一女子出,双鬟垂髫,齿灵于前,貌犹娟妙,衣浅碧衫,腰下衣树叶一围,长尺余,赤双足,而手足指爪,皆长四五寸,并立几后,左顾红衣而笑。术人曰:“汝姊幽居久,习于村野,见太太不复知有礼数。汝最知礼者,可率伊行礼,无失仪,致重我罪累也。”女子乃推前女,绕出几外,捺其头令跪,举止柔媚,观者神痴,拜讫,还故处,术人复以水噀之,随隐。

  于是神其术,厚赐而遣之,细询二童子,当牵袖之时,是人耶,非人耶?童子曰:“不知是人与否,但把其臂,如握棉絮,力又微弱,才四五牵扯,已汗出淫淫,娇喘不胜矣。如非术人令放手,再两三扯,即可扯至太太前矣。”予时年十四,至今记之了了,每举以告人,无有能测之者,或谓即障眼法,不足为异。然障眼法,不过能障眼耳,未能有握之有质者,是不可解。

  恩茂先曰:

  此记如善奏口技者,无不逼真。

  某 太 医

  太医某,大兴人,失其姓名。轻裘肥马,日奔走于九门,以是致富。延者日积于门,非日晡不到病家,不顾病者之望眼穿也。每视一病,写一方,不论效不效,例奉千钱,否则不至也。日暮归,从人马后,囊橐尽满,人或怪其来迟,则色然曰:“甫从某王、某公主、某大老爷府宅中来。”盖非一时势位炫赫者,不肯流诸齿颊也。人无如之何,任之而已。

  一日,看病归,独宿斋中,梦见一人,若甚相熟,而不记姓名,持片纸付之曰:“时日至,所负当见还矣。”医取纸反复检视,空无一字,怀惑间,已失其人所在。惊而寤,听漏声三下,家人叩户报孺人生子矣。医毛发森竖,心知子为索债者,特未审所负几何耳。子既长,忤逆异常,视父母如寇仇,看钱财如粪土,日向母索钱百文,顷刻即尽。积十余年,家渐落,母或稍吝,则裂眦相向,势将用武。母惧而复给之,不敢面斥,阴诉医,医闭目摇首曰:“勿再言,此子使我心胆坠地。”因以所梦告妻,妻惊曰:“有字之券,或可量力取偿;若无字之券,知负彼几何。宁有穷斯耶”老奴以药杀人,不知几许,新鬼繁冤旧鬼哭,此子必其酋也。彼奉冥檄,挟恨而来,敢与之较耶?”言次大恸曰:“老奴草菅人命,毒心应手,致获此报。牵率老娘,以致于此,老奴已矣,抑念老娘何辜乎?”妾从旁慰谢曰:“大郎虽不肖,小郎行当成立,何必反目?”妻唾其面曰:“呸,汝痴心,尚过望耶?天之报施老奴者,如此不爽,纵有百子,亦必沆瀣一气,岂复有以德报怨者?”医默然无以应,条釺而已。

  又十余年,一夕,复梦其人至,言:“债负已清,可还汝券,然尚欠一命,会须同见冥王。”医醒而大病,自知不起,乃以其语告妻,嘱托后事。阅二日,其子暴死。医泣曰:“时至矣。”夜分果亡。少子亦不肖,遂落魄,啼饥号寒,迄今不止云。

  闲斋曰:

  庸医杀人,当获此报。特一人之债易偿,多人之命难抵,轮回堕落,尚有穷期耶?医之不能有活人手,而影响脉理以渔利者,睹此惨报,未识亦肯稍袖毒手否?

  兰岩曰:

  庸医杀人,罪不容死,况趋势贪利,虽不以病者为事,潦草匆忙,以药人者乎?病家之心如焚,而医人之视若戏,死者虽属天数,庸不冤乎?耗其财,索其命,报亦惨哉!

  地震

  老人相传,雍正庚戌岁,京师地震之前一日,西域一人,抱三四岁小儿入茶肆,甫及门,小儿辄抱其颈,啼不肯入。其人怪之曰:“畏此地人多耶?”乃之他肆。至则复啼,易地皆然。其人以为异,问:“汝平日极喜入茶社食蜜果,今日胡为乎尔?”儿曰:“今日各肆卖茶人,及吃茶人,皆各颈带铁锁,故不欲入。且今日往来街市之人,何带锁者之多耶?”其人笑其妄,路遇一相识问所之,白其故,大笑而去,儿哂曰:“彼亦被锁,尚笑人耶!”其人归,逢所知则告之,或言小儿眼净,所见必有因,伺之可也。小儿有堂兄二人,儿亦惊其有锁。次日地大震,人居倾毁无数,凡小儿不入之肆,无不摧折,竟无一人得免。二兄亦为墙所压。访所遇相识,已履屋下矣。劫数之不可逃也,类如此。

  兰岩曰:

  事之所有,未必非理之所无。

  朱 佩 砓

  宜君塘汛兵朱佩茞,有甥女,为农家妇,居焦家坪。嫁半年,方姅,梦见一人,耏然青面,欣然赤帻,来与妇交。凡三夜,妇遂有娠。腹中时时蠕动,动则痛楚欲绝,大声呼号。其姑以少年妇,比邻密迩,禁令隐忍。妇不能将顺,致相勃谿。邻媪闻之来劝,见妇惊曰:“媳妇有妖胎,会将摩厉以须,毋复聒之,使不安静也。”姑始大惧,使其夫告母家,母躬往守视之。及临蓐,转侧叫号,四邻皆塞耳走避。久之,产一物,人首蛇身,发赤色,长三尺余,面目如粉,首尾及寻,见人则笑,众皆惊奔,无敢入房者,每就乳哺,妇遽惊绝。

  适朱来探甥女,甫入门,遇其妹摇手止之,拉入草堂,告其所怪。朱曰:“既以为妖,盍杀之?”妹曰:“终日蟠踞儿侧,投鼠亦当忌器也。”朱试往观,物方蟠屈,闭目如睡,朱潜解佩刀突前,握物之发,拖之出房。物惊寤,瞠目张口,声磕磕如击石,蜿蜒缠朱左股。众遥立喧呼。朱刀已落,血蓝色,淋漓满衣,腥气入脑。朱复剥其皮而卷之,曰:“吾正需此以鞔三弦也。”两家深感之,妇亦至今无恙。

  纸钱

  友人护军景君禄,居近城北,一夕,同其友富海归家,路经灵官庙,漏已三下。倏见二粉蝶,翩翩飞绕,去地二尺余。时际隆冬,且深夜,乌得有蝶?就视之,则二纸钱也。并无风,相去咫尺,旋转对舞不已,大以为怪。适一人骑马自西来,马耳耸鼻鸣,连鞭不进,其人厉声问:“二人胡为者?”景指纸钱令观之。击拆老军过而诫之曰:“各走路,何管闲事。即此一席地,已倒毙二人矣。”骑者惧,疾驰而去。景、富皆少年好事,直追随纸钱,至人家矮墙下,旋入狗窦中,始散。是年富死,又二年景亦亡。

  兰岩曰:

  岂以二殍之故,而示其怪耶?抑二纸钱作祟以毙人耶?是不可解。

  三 李 明

  光山李明,家素贫,佣舂糊口。邑有监生钟秀者,他出值雨,避檐下,明延入,具酌与语。秀大悦,遂订交于杵臼间。自此时相往还,迭为宾主。一日,邻家失火,殃及秀家,明奔至,冒烟突火以救,须眉皆尽。秀获不死,于是交愈深。

  会秀欲赴南昌总戎幕,拉明同往。买舟南下,于道上忽遇风飓,舟覆,人尽溺,秀为一山西客所拯。客亦贾于南昌者,遂与同载。秀深感之,叩客姓名,则亦李明也。前李明尸,竟不获,秀哭之哀恸,如丧考妣。至湖口,客遇其乡人,得母讣,恸绝,亟返棹。语秀曰:“方寸乱矣,不暇为君谋,谨馈八金为赆,请从此别。”秀力叩问,客舟已扬帆远去矣。秀伫立以泣。疾且作,僦居一兰若中,优枕匝月。僧厌之,终日絮聒。

  邻有老人闻之,恶僧之忍,忿忿入刹,谓秀曰:“君安用污此清静地,欲望谁发慈悲心耶?”乃率其僮仆,打其行李,并舁秀,悉置其家。为延医进药,旬日大瘥。秀乃顿首而谢曰:“老丈之于鄙人,所谓肉白骨而重生之也。敢请姓名,铭五中以图涓埃之报。”老人正色曰:“我怜君失路,故一援手,岂望报者哉?若夫贱名,则不妨相闻,我李明也,年七十二矣。”秀大异之。老人询其所适,教之曰:“胡不诣夫塘汛?”秀以为然,即诣汛告之。汛兵闻为总戎幕友,奔告所司,因得乘传入南昌。述其所遇于镇公,镇公拊髀而叹,以为奇事焉。秀后称素封。

  闲斋曰:

  三李明不奇,奇在皆于钟有再生恩,皆有恩于钟不奇,奇在秀皆不闻有以报之,而安心素封也。

  兰岩曰:

  是盖夙缘,方能屡遇此义人,扶危济弱耳。前后三人姓名相同,犹为奇异。

  霍筠

  大兴霍管,霍筠,霍筤,皆疡医之子,独筠秀逸姣好,颖慧不凡。不屑屑于本业,年弱冠即喜读书。其父以其梗家教,怒而缚于庭之槐,将痛惩之。

  有邻翁姚学究者,适至,惊问:“作何过犯,异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释曰:“吾以为面忤腹诽,乖戾子职,乃为读书!所谓狐裘并无羊袖,亟当鼓之舞之,奈何扑作教刑,阻其迈往?君真立意不为贤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业,废家教,岂克肖之子!”姚曰:“彼将相岂有种哉!君幼而逃塾,老犹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问筠曰:“子喜读何书?”筠曰:“时艺耳。”“能详乎?”曰:“能。”“能为之乎?”曰:“能。”“既能为之,必有窗搞,盍出之,一惊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阅且讶曰:“作手也,非时下拾渖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羁勒,俾成其志。”其父本市井,闻姚赞扬,私心窃喜,不复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进,遂成书癖,日把一编,行立不辍,然而赴童子试不中。年十六,其父欲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终身不娶也。且书中称美女,有螓首蛾眉,倾国倾城,予未见其人也。如世间苟不遇其人,宁鳏居以没世耳。”父母无之如何,渐生厌恶,因悔恨曰:“此皆向日为姚老儒一言所误,致聪颖儿,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岂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产,使三子各立门户。

  既而父母相继死,管、筤日出行道,颇能自赡,唯筠谋生计拙,日就狼狈。所隶老仆,谏之曰:“二郎勿复读此死书矣,试看大郎三郎,逐日轻裘肥马,不费一毫心力,钱如流水入门。郎不如重理旧业,时向大郎三郎讨论,不过数月,亦可出马矣。何必日夜占毕,徒自苦为?”筠曰:“彼岂有真才实学,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云与彼讨论,即与讨论,亦不过求田问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当为汝觅金鱼也。”仆叹曰:“老仆岂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将就木,不克见此荣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讼曰:“予信及豚鱼,而见嗤于妇仆辈,岂其格物易而化人难哉!”

  无何,又值试期,治任之通州,一车一僮,老仆为御。辕下驹复蹇劣,首途太晏,甫行二十余里,辄曛暮难进。无止宿所。僮仆方怨咨,忽见林际灯光,自远而近,渐至面前,则一翁一媪,奔走气促。老仆遮问曰:“此间有人家可供宿否?”翁曰:“方有急事,何暇攀谈?”僮曰:“是何要务,败坏至此?”媪且走且应曰:“家有病人,去觅外科耳。”筠于车中闻之,则曰:“我是外科医国手也,何必他求?”媪回首,驻足曰:“莫见诳否?”筠曰:“失路仓卒,岂敢诳言!”媪曰:“然则年岁几何矣?若已老,则又不巧。”仆曰:“郎甫二十,尚未有室,那得便老?”翁媪乃喜跃就车前,举灯笼照之,啧啧曰:“不特不老,且大是波俏郎,此事当谐矣!”即左右超辕坐,指挥令进。仆曰:“郎虽世代疡医,然自来业儒,恐不胜任。”翁曰:“郎君自言能之,汝何赘辞?”媪曰:“巧合如此,必非偶然,硍谦奉璧可也。”

  俄至一庄院前,林木森郁,门庭壮丽,俨然巨家。翁媪下车,嘱曰:“稍候于此,容入白太太。”遂启阖而入。老仆执辔低语:“郎本业荒疏,何便负荷?此事脱有不妙,何以解免?”筠曰:“我岂冒昧作事者?汝勿多虑。”言次,翁媪率僮婢数人,趋走而出曰:“郎君请即入,太太立候矣。”于是簇者导者,寻达一广厅。见所谓太太者待于檐下,年约三十六七,奢华艳异,都冶颇极。筠罕见如许富丽,势不得不拜。太太急命掖起,以常礼相见,分宾主坐,亟问邦族、姓字、年岁,及曾议婚否,筠悉以实对。太太凝睇久之,颜色甚怡,屏去侍婢,谓筠曰:“身姓梅氏,本河南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孀居无子,赖有一女,名宜春才十八,待字于家。不意忽构疮疾,日甚一日,心甚忧之,故命其阿保往聘疡医,何幸路遇郎君,自称国手,曷胜欣幸。但小女以患处幽隐,不肯令人医治,闲尝与之商酌,谓当密为访求,得有医人少年未娶者,俾治之,倘得病愈,即以为配。今得郎君,温文韶秀,适副私愿,应是天缘,非人力所及。”筠初念不过一时失路,漫为权变,以图一宿,诚不料被迫至此,不胜遑遽,又不敢易辞,但鞠躬曰:“医治痈疽,敢不竭力。若夫婚姻之事,曾向先人设誓,必待成名而后议之。”太太曰:“郎君迂腐矣,不从此议,岂可治病耶?果有誓词,不妨聘定,待大登科后再小登科,亦何不可?”筠固懦于言,及闻太太快论,语塞不能对。太太命唤蕊儿传语姑娘:“一小太医至矣,亟打点,好入看病。”群婢哄应而入。

  良久,一美婢出,极娟丽,立太太侧,耳数语四。太太笑曰:“待太医入内,自审谤之,去取任伊为政,我不相强。”婢诺诺,频目筠,笑而去。又久之,乃请太医入室。太太亲握筠腕而行,历回廊曲室数重,始至闺闼。一婢启帘,太太扬声曰:“儿坐耶?卧耶?太医来矣!”寻入室,至榻前,女衣红绣,拥锦衾,倚鸳枕而坐,鬓发黛眉,明眸皓齿,面色如朝霞和雪,光采夺目,艳绝人寰。筠一见,目眩意迷,不能正视。太太曰:“此郎君,即太医也,汝阿保遇之途中者,可否令视汝疾?”女窃睇流盼,俯首默然,两颊红晕。太太曰:“可否?密对娘言,无羞出口。”女徐徐低语曰:“娘视为可则可耳。”太太笑曰:“无赐郎君至此,为儿消灾,娘何不可之有!娘且暂去,但留蕊儿一人扶侍可矣。”向筠曰:“郎君须尽心,无草草。看病已,当出用饭也。”遂率同群婢径出。女命蕊儿请太医坐,蕊儿曰:“既来看病,盍早看之,省却忍受痛楚。”女羞涩之态,几不能支,蕊儿屡促之,女不得已,嘤然一呻,斜卧向内,以袖障面,任其所为。蕊儿乃含笑登床,以手招筠。筠半坐床侧,蕊儿款款启衾,则下体赤露,粉臀雪股,致致生光,温香馥馥,惟私处以红帕覆之。疮大如茶瓯,正当股际。筠见以奇艳,鹿撞心头,如梦如醉,勉强视疮已。蕊儿覆衾下床,呼他婢导见太太。太太令坐,问看疮何如矣,筠曰:“不当要害,无虞也,灵药一敷即愈耳。”太太喜,加笾布筵,即僮仆亦极丰美。太太曰:“郎君食已,可即赐药,此女已是郎君人,幸将视为肺腑。”筠曰:“敢不尽心,但须假一净室,以便和药。”太太曰:“已扫除书轩,为郎君设榻矣。”筠乃告退。

  入轩果雅洁,轩中位置器玩,乃笔砚等事,靡不精良。几上烧红烛,大如臂,二美婢服役其中,筠曰:“得小僮一人为伴足矣,何劳卿等?”婢曰:“家中唯老圃公,更无男子,何处得有小童?”筠曰:“患疮姑娘,果未字乎?”婢曰:“太太无子,惟生姑娘一人,欲得一才貌兼者,方许为赘,寻常岂许委禽。”筠曰:“然则许配医人之说,恐未必确。”婢曰:“果似郎君,亦何不确之有?第恐不能逾其疾耳。”筠喜动眉宇,笑曰:“愈此疾,予操之若券耳。卿等姑退,予合药最忌阴人,但呼我小价来,祗候可矣。”婢笑而去。

  有顷,僮至,筠令先闭院门,低语曰:“予有一山水画扇,携来否?”僮曰:“在枕函中。”筠大喜,曰:“吾事济矣!”亟开函取扇,扇上固有紫金锭扇坠,碎而末之,调以茶脚,调未匀,一婢出问曰:“太太致问郎君,药合得否?”筠曰:“已合得矣。”即携入见太太,曰:“此药忌阴人犯手,须亲敷乃可。”太太曰:“但得病愈,任郎为之。”命一婢引之入。蕊儿见药,欣然曰:“人固有美好如郎君者,而无良药,可乎?”复上床启衾,筠左手持药,右手挥鸡翎敷之,乃故以手揩摩其私处,红帕忽被触落,女急缩玉足,足指拂筠口而过,阴沟已见。蕊儿红潮满面,掩袖而笑,筠不觉精流满盉。女向蕊儿小语曰:“药敷完,可请郎君出矣。”筠怅怅而出。太太复殷勤臻至,亲送归寝。

  筠就枕冥索宜春艳质,独得亲其下体,何修得此?即蕊儿之姝丽,亦复非凡。辗转反侧,欲心之炽,五更始睡去。翌日鸡鸣,筠尚酣梦,即有二婢剥啄而入,直至榻前,褰帐而启曰:“姑娘敷药,一夜安眠,已消肿矣。第须膏药,以封固疮口,故太太命白郎君。”筠惊喜,披衣起曰:“即刻奉上矣。”二婢去,筠沉思无得膏药处,殊徬徨。既而思得一策,急蹑履下床,嘱僮速去,密解车上毂 来,僮曰:“何所用之?”筠曰:“非尔所知,第速取来,切勿泄于人!”僮哂而去,须臾提 至,筠取其陈油积垢,和以棂尘,并所剩紫金锭末,剪书包布,摊为膏药,亲往贴之。

  数日疮大愈,可以行立,太太乃举酒属筠曰:“郎君之于小女,再生之恩也,请择吉合卺,可乎?”筠终不通权,谢曰:“筠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筠能使之起耳。且姑娘之疮虽愈,亦须调摄百日,筠亦功名未就,不敢渝誓。”太太首肯曰:“若然,姑留聘以俟后图。”筠出白玉带 一枚奉之,太太遂设祖席,以百金为赆,筠三让而后受。

  乃抵通,一战冠军,即驰书报捷于梅氏,,议娶宜春。老仆曰:“无大郎之命,媒妁之言,无乃不可乎?”筠曰:“虞舜,圣人也,且不告而娶英皇;况我无可以告,即大郎何能为乎?”遂赘于梅氏,花烛之盛,人世罕俦,鱼水之欢,人世罕匹。女复使筠纳蕊儿为妾。既满月,筠请于太太,欲暂归筹画,徙男妇老幼同来居此。太太曰:“此间荒野,不可久居,京师右安门外,有旧宅一区,曷若同往居之?”筠大悦。择日并发辎重近百两,络绎于道,道旁观者,以为公侯眷属,莫不骇瞩。及至旧宅前,闾门极萧条,入大门,破屋欹垣,亦殊荒废。至二门以内,则崭然一新,峻宇雕墙,焕如天上矣。筠既获美姝,又享厚富,心满意足,无复书癖,于是尽移家口,同入新居。

  往省兄管弟筤,衣服仆从之盛,色色动人。管惊曰:“闻汝入泮,几番使人下通,皆云已归,询之家中,又道未返。日深疑抱,卜筮胥无征验。今从何来?发迹若此!”筠备述已入梅氏甥馆,甫定新迁,即来祗谒。筤曰:“不意二哥成家,实愧缺礼。今既获宁宇,当登堂一拜新嫂。”管曰:“予虽叨一日之长,然弟之岳母,亦我之母执也,讵可不一往起居,会当与三弟并发耳。”因同车而往。及门见其荒凉,管笑曰:“吾弟避嚣喜僻,得此佳境,暇时辟为蔬圃,开畦畛,滋灌溉,足够一年酸齑之用,第恐异日得第,则阀阅棨戟,不无稍费调停耳。”筤和之以笑。俄入重门,蓦然改观,二子咋舌,相视不敢加嘲笑。太太者出,二子拜见,谦谨不觉太过,俯仰唯唯。太太曰:“二位远来不易,今为至戚,合令小女出拜伯叔。”须臾女出,娇逐步来,羞从面起,苗条婉媚,目所未经。二子眩惑痴迷,如作游仙之梦。女拜讫即退,筠胹炮羔,为华萼之宴。

  二子神往丽人,食不知味,逡巡辞去,评论于轩中。筤曰:“述先人之业,出入王公巨卿及士庶之家,阅人闺秀,何啻千万,几曾见有如新嫂者!从此富贵浮云,功名粪土矣!”管曰:“何物书痴,享此大福,岂梦想所能到!”筤曰:“焉得与之一夕绸缪,死亦无憾!”管曰:“但有目者,皆当作是想。奈名分所关,徒思何益?”筤曰:“大哥亦拘执矣。夫唐文皇,英主也,犹纳弟妇;陈曲逆,良相也。尚盗其嫂,我辈凡人,又何泥焉!”各归与妇谋,管妻贾,筤妻王,亦妒而不明理者,共往见宜春,归无人色,亦百计欲其夫乱之,以畅其妒心。

  会元夜,相与筹画,布盛宴邀宜春及蕊儿入城踏灯,王亲往迎之,强而后可。宜春翠被红绚,蕊儿锦裙绣袄而至。管、筤掬之于门。既而入席,命梨园演《肉蒲团》,极其秽亵。宜春谈笑自如,殊无愠色。贾、王以为可动,复相间试以浮语,宜春曰:“曷请大伯、三叔偕来奉一殇乎?”贾、王大喜,亟遣婢趋告管、筤,管、筤闻之,若掘得藏金,踉跄而入,宜春命酒跪春管,蕊儿跪奉筤,管、筤亦跪领之,筤曰:“嫂何多礼!”宜春曰:“酒以合欢,礼以缀淫,既奉酒,可不为礼乎?”众皆笑。席散,贾邀入房中更衣。宜春娭光眇视,醉态不支,低语向王曰:“婶知之乎?今夕醉甚,当宿此,不能踏灯矣。”贾曰:“娣姒谈心甚快,踏灯何乐哉!”贾、王私议曰:“看其桃李之艳,必当有松竹之操,不谓瞈糟亦醉,直一淫奔之女耳!”乃密嘱管、筤,隐身户外,倘有隙可乘,即下手拏云也。言讫而入,极力挑逗之,宜春莈袖微笑曰:“古人易内而饮酒,初不解其何乐,今乃颇悟其趣。大伯、三叔,自家人也,何不入室一谈,以尽清兴?”管、筤即户外应声,争奔而入。蕊儿遽灭烛,房中骤暗如漆,窗上虽有月光,竟一物不见。然二子潜听已久,某在斯,某在斯,早知之稔熟,一时同扑宜春,管挤筤曰:“兄先弟后,序不可紊也。”筤不得已,遂拥蕊儿,各接吻扪私,无所不至。二女极力抵拒,呼叫声嘶,竟不能脱,不觉暗中摸索,渐入佳境矣。二子情动已久,稍纵即泄。方图再举,小婢忽秉烛至,二子惊起视之,则王为管乱,贾为筤乱,宜春、蕊儿查无踪影,不知所之。彼此惊惭悔恨,夺门而散。

  先是贾、王来邀宜春时,并不及筠,筠已疑之,不许往。太太独以为可,筠不能阻拗,惟嘱早归。迨二更不返,大忿恨恨,背烛而坐。既而车声辘辘,传呼姑娘及蕊姐归来矣。筠既喜见,俄而入室诘其故,宜春笑曰:“君之兄弟,大非良善,故作淫剧惑人儿。已小施戏术,俾通室以颠倒之矣。”因备述其事,筠跌足曰:“此太毒狠,令我不安。”蕊儿曰:“蔑伦之人,不足为衅钟之豭砪,虐惩之亦不为过。”筠曰:“既往不咎矣。第夜已深,相隔重城,何以得出?”宜春曰:“江湖之深,岱华之高,不能阻儿飞越。卑卑重城,庸足限乎?”筠终不释然,自此兄弟,无颜相见,声息不通。

  宜春学尤淹博,筠所为诗文,多改政之。筠爱之如珍,敬之如宾。逾年生一子。筠举孝廉,身厌绮罗,口穷甘软,人称为小石崇。一日,宜春忽泣谓筠曰:“儿初罹疮疾,得君疗之而瘥,不惭自荐以酬大德。讵意中道乖离,痛心孰甚!”筠大骇曰:“何为出此?”宜春曰:“夙缘已尽,夫复可言!幸留此子,以承君嗣。今夜即当永别以去耳。”筠不胜悲苦,哽咽不能成语,蕊儿亦从旁而泣,尤助酸辛。顷之,太太出,挽宜春径行,嘱筠曰:“郎君无徒悲,好自爱,四十年后,当复相聚耳。”旋出门,门前已驻一犊车,犊黄色,甚小,角才茧栗,车亦不广,而美泽可鉴。一家十数人,悉乘之,人不觉挤,小车亦不觉隘。老翁执策为御,车行甚捷,瞬息而逝,而宜春与蕊儿泣声,犹恍然在耳也。筠伫立滂沱,家人劝不能止,强掖入门,则第宅化为乌有,仅存破屋数椽,荆杞满目而已。举家惊骇,始知遇怪,然所遗黄白甚多,筠得别购广居,仍不失为豪富。后筠授某县君,颇有政声,迁刺史。子亦克肖,不绝书香,究不详四十年后复聚之说,果何如耳。

  恩茂先曰:

  虽不测其何妖,即其艳冶异常处,写来纸上,自是尤物移人。予尝闻此事于锐别山,继见斋园此记,又小异而大同,终不知孰确,要其事则真实不虚。

  兰岩曰:

  美丽富贵,往往于无意中得之,彼营营者,何处觅得?亦徒劳奔走耳。筠立志不业疡医,而终以此得佳妇,为富人,享受多年,亦可谓非本志乎?此女莫知所自来,莫知所自往,飘然无累,岂神龙作用耶?

  赵 媒 婆

  彰德赵媒居积取盈,家称小康。郡有恶豪,欲娶吴秀才女,以重金啖媒。媒贪其利,巧言胹合,致女失所配。吴忿甚,送官痛惩之,媒愧悔改业,誓不复为人作伐,避居羡河铺。

  一日,自城中探女归,跨卫独行,日已向暮,忽见一青衣自歧路来逆,问:“莫是执柯赵姥否?”曰:“然。”曰:“然则请转辔,随儿行,家主母有事相浼也。”言讫,却步为导。媒阴念自蒙辱后,久不作蹇修,今观此青衣举止,故是大家婢子,从之必作多金,不妨一作冯妇。冥想颇得意,乘代步,捉衔以从。下路斜行,约数里,渐见青石甃路,绿树成行,奄至一巨宅,闬闳高峻,阀阅焕然。青衣曰:“主翁行役未归,僮仆强半随去,家少男子,姥径入可矣。”接驴代系庭树上。转出一厅,有婢媪数辈,坐立其间,见媒群喜曰:“唤得冰上人来矣!”即有争趋入告者,俄传语:“可速入,夫人立候矣。”

  复相与历院宇数重,始达正寝。夫人者,倚隐囊而坐,年约四十许,媒再拜,夫人命曳起赐坐。自展邦族,云:“是大名郑氏,流寓于此,夫为卢侍郎,奉祠有年矣。所以命婢奉邀者,三豚儿已冠,未有佳妇,媪能为我攀一门楣,必当重赏也。”因命呼三郎至,则亭亭玉立,英妙绝伦。媒极口赞扬:“无论公子内慧如何,即此外秀,便足削尽天下公侯之色。遮莫老身减齿三十年,亦必拼死充作姬媵。阿谁有闺秀,肯不急设东床?”左右闻者皆笑,夫人亦解颜曰:“无怪婆子起家,谈锋煞是犀利。第老身谋聘者,为东偏薛参政女,亦系世家。参政已捐馆,夫人牛氏,择婿甚苛,且多疑,往往垂成而悔,婆子自料能令此事必谐否?”媒曰:“老身平生,不惯作模棱语,凭三寸舌往说之,必有佳报。”夫人喜,饮食之,便促其行。媒请诘朝往,夫人曰:“事不宜迟,迟则中变矣。”媒不敢方命,夫人仍使为伴,向东二里许,即至其处。

  亦巨宅一区,沤钉兽环,壮丽埒卢氏。司阍只一媪,为通之。谒牛于房,备陈来意,牛曰:“老身亦夙闻卢家三郎,非龌龊纨绔子,特未亲见耳。”媒曰:“自是台阁品。姥阅人多矣,几曾见有如卢家三公子之才貌兼者?将来若不大富贵,老妇请自抉两眸子,誓不复相天下士矣。”牛曰:“汝莫揄扬过当,老身已心许之矣。小女往省其舅妗,三日后甫得还。为致声卢家亲母,打点纳采,约清明节后,嫁奁可完,即归鱼轩。儿女皆各长成,无事耽阁,终非了局。汝亦不必奔波往返,年老路迂,劳劳碌碌,心所不忍。且汝辛苦不辞者,徒以欲得酬谢礼物耳,老身即便相付,再来亦素手矣。”乃取廿金赠之,媒且喜且拜,以谀之曰:“端底大家不比小户,见理真,故作事快。”牛大悦,命具酒,并款之。果盘中有杖杜,甚甘美,媒伺隙,以帕裹纳袖中。饮数巡,谢酒辞行。牛复叮咛,速就婚礼。媒敬诺。

  既归,摇箑摆裙,得色满面,指谓夫人曰:“夫人但询之,老身应得格外赏否?夜漏三时,往返五六里,委婉一两言,致牛夫人降心允肯,但待聘甚急,只在清明后,便赋于归也。”夫人笑曰:“老魅亦太孟浪,那见以女嫁人,而如此汲汲者!婆子得渠廿金,亦不为薄,老身倍之可也。”于是媒人又得四十金,并红绫一端。俄闻远寺钟声,夫人曰:“夜阑矣,婆子当归。”仍令送之,遭三郎于屏门下,媒戏索谢礼,三郎笑指其具,媒人大笑而出。

  至歧路前,以驴授之,仓皇却回。媒策蹇且行且念:“夫人亦殊吝啬,何难赏一壶酒,两盛饭,一张床,俾老婢醉饱而睡?乃中夜逐客,岂其但卜其夜不卜其昼耶?”迨至家,旭日始旦,子妇尚未兴,以鞭挝门。子白足出应,讶其太早,媒曰:“且捉驴去,待徐徐告汝。”既而妇亦出迓,媒入室坐,吸烟啜茶,炫其夜来事,子妇倾听,眉宇间,喜色发越。小孙闻人语惊寤,呼母索乳,妇鸣之不睡,媒曰:“儿勿啼,为汝携得佳果来矣。”急取帕裹掷炕头,但见清渖滴沥。媒曰:“鲜果不耐时,可惜揉坏矣。”嘱妇解帕,则见蝌蚪数十枚,半如墨汁,犹有一二蠕蠕者。咸大惊异,急取两家赠金视之,已俱化为冥镪,红绫亦折纸所为。媒木立如偶人,良久,喉中作逆,呕出浊水升余,树叶无数,始悟遇鬼。病半月,颜色始复。

  兰岩曰:

  改业已久,仍复为利动,宜鬼物戏弄之也。每见世人,当痛遭窘辱时,未始不立志变计,悔心惭炽。一旦有重金以啖之者,遂致故态复萌,舍身不顾,名行堕丧,不可收拾。其不为鬼所侮弄,几希矣。吁,可不见利思义哉!赵姥为媒多年,岂于日夕来往之地,有此大族,未之前闻耶?乃毫无疑虑,徒事跋涉,想亦利令智昏耳。

  三 官 保

  友人景君禄为予言:其表弟三官保,满洲某旗人也。年十七八岁时,皓齿明眸,雪肤华发,言笑妩媚,俨然好女子,且善自修饰,见者靡不流瞩;外秀如此,宜其温文蕴藉,蔼然可亲矣。乃负气凌人,好勇逞力,往往于喧衢闹市间,与人一言牴牾,或因睚眦小怨,必致狠斗凶殴,虽破脑裂肤,终不出一软款语。有北宫黝之风,不知者亲而近之,知者避而远之。邻里畏惮,号为花豹子,以其美而暴戾也。

  更有佟某,号佟韦驮,亦城北之市虎也。与保素不相识,尝与茶社中,片言龃龉,辄相殴击,其朋极力解纷。佟大言曰:“汝既称好汉,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坛后见我否?”保以手抚膺,双足并踊,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岂是畏人者?无论何处,倘不如期往,永不为为于北京城矣!”于是彼此不复言,各自散归。

  翌日黎明,保单身径至地坛后,坐俟良久,始见佟率其党十五六人,悉恶少年,汹汹而至。保迎叱曰:“汝鸠众来,欲打我耶?”佟曰:“然。”保大笑曰:“我苟惧打,岂敢复来?任汝鼠辈所为,但一皱眉一呼痛,非好汉也!”言次自去其衣,赤身卧地上,曰:“勿污我衣,速打!速打!”佟众蜂拥其前,木棒铁尺乱下如雨,一霎体无完肤,四肢不能转侧,犹哂笑怒骂。佟益怒,取棘针一掬,刺入保两足指甲缝中;又用猪鬃,探其尿管,深入二寸许,仍骂不绝口。佟知其终不可伏,急投杖跪而抱持之曰:“君神人也,吾等甘拜下风矣!请破产调摄贵体,愿终身伏事作一鹰犬,肯收录否?”保惫甚,不能作了然语,但首肯而已。佟覆之以衣,畀归家,医治两月始愈,疮痂渐脱,美好如故。遂与佟约为兄弟,逐日与俱。乡邻窃叹,以为保得佟,虎角而翼矣。

  保居近安定门,门外旧营房之东,故有关帝庙,保与佟暨其党十余人,常聚集于其中。或掇石较力;或悬空架横木,为翻筋斗竖晴蜓诸戏;或在巨竹长数丈,张布为帆,仿白虎幢之制,腾掷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入夜,则聚谈开饮,评论某也强,某也弱。所言强者必寻衅,以折辱之,是以睥睨一方,称为土霸。虽屡为官司惩劝,不少悛也。

  一日,方与众掷坛为乐,忽一人贸然直前曰:“汝亦闻城南有张阎王乎?”保曰:“亦或闻之。”其人哂曰:“即我是也。”保曰:“来此欲何为?”张于膝裙中出一匕首,长七八寸,甚铦利,举足踏石按匕首于膝,须髯尽张,目眥欲裂,叱保曰:“鼎铛犹有耳,岂不闻张阎王是好汉乎?观汝形貌,不过一女子加弁耳,乃亦盗虚名,称豹子,得不令好汉扫地?今来与汝一较,苟不苛,当留汝命。”“不苛”者,其类创语,犹言“不输”也。保睨之而笑,回首视佟曰:“常言太岁头上动土,今果有其人矣,试言何以较量?”张曰:“将此匕首自刺肌肤,不形隐忍之色,汝自审能否?”保拊掌曰:“吾谓挟泰山,超北海,或有不逮,若仅此区区,何云不能!”亟接匕首,退坐石上,裸其右股示张曰:“即刺此可乎?”张曰:“可。”保曰:“但平平一刺,何足道哉!吾试一新汝目!”乃于股上刻划至骨,吱吱有声,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血流被踵,肌肤白嫩映面,色如胭脂染雪。旁观者无不蹙眉啮齿,代为不耐,而保谈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然张大惊,自投于地,曰:“名下故无虚士,小人瞻仰无由,故假此以相试耳,望海涵以恕唐突!”保掖之起曰:“君是吾辈中人,如不弃,请兄事君。”张大喜过望。保得佟、张为左右手,愈纵横无所忌惮。

  上元夜,三人踏灯于四牌楼,漏三下,饮于酒家楼。见一人貌帽狐裘,肥胖长大,年约三旬;又一少年,约二十许,冠紫貂冠,袭黑羔裘。从八九健仆,对席而坐,频目视保,耳语而笑,笑讫复视之。保益作婿态,眼波频溜,二人心醉已久,况加酒醉,少年乃出席向保曰:“元夜相逢,缘却前定,曷不同席一饮,快谈衷曲乎?”佟、张怒,勃然欲动,保肘张而蹑佟之足,即趋对曰:“即蒙垂爱,何幸如之!”二人喜极,拥之入席,狎亵百端,忽少年以所饮余酒斝保曰:“小哥能尽此杯,洵可人也。”保一手接杯,一手握其臂,极力扭之,少年大声呼叫,蹲身凳下。中年者,以为戏,方鼓掌而笑,保回肘撞其胸,仰踣于地,佟、张复来相助蹴踢,二人滚地甚苦。众仆乌合抢攘,三人大挥老拳,势不可当。四俯纷纷走散,颠扑狼藉。三人一无所伤,径下楼去。比金吾步军来捕,三人已去远不可踪迹矣。次日处处相传,某宗室在某酒楼,为匪类所窘辱,亦平日恣横恃势之报也。保闻之,意得甚。

  会夏日,保偕佟、张游行郊外,小歇一墓门下,论及刚勇,保叹生平不逢敌手。佟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虽然,京师之大如海,岂无杰出之士,惜我辈未遇。”随戟手指门内一冢曰:“弟知之乎?此余斑龙之墓也。余斑龙者,山东临清之回人也,号余大汉,在生时卖大刀丸于庙市,起家数千金。有李存孝之勇。尝与勇士马猛较力,马挥铁锏劈其首,余奋臂一格,铁锏飞坠二十步外,折为三段。又尝生拔鹿角,故号斑龙。吾侪生晚,不获同时,今日对墓景仰,犹令人徘徊不能去。贤弟勿轻量无下士,恐斑龙有知,摄揄于地下也。”保艴然不悦,曰:“斑龙之事,传闻太过。予若遇李存孝,当北面事之;若遇斑龙,正未知鹿死谁手耳。”言次,大雨暴至,抵暮不休。三人四顾,蓦见百步外有鸱吻露树间,冒雨就之,则废寺一区,无有主者。佟、张喜曰:“即此可以宿矣。”携有酒肴,除地坐饮。保终不乐,佟深悔失言,多方引咎。

  已而雨霁月来,夜近三鼓。保见门外有人窥伺,躯休仿佛甚伟,保叱问:“为谁,宁不知花豹子与佟韦驮、张阎王在此耶?”言未已,其人履阀而入,指保大笑曰:“今来与汝较,果鹿死谁手!”保大怒,右足飞起,其人以手格之,足痛甚,不觉踣地。其人提保之臂,却步出门,保匍匐随之,肘膝并行,直至阶下,蓦然抛掷之,保身起半空,飘飘然如风卷落叶,坠落墙外。其人倏不见。佟、张大呼追救,杳不可得。大索半夜,至天明始得,保于余斑龙墓侧,瞠目僵卧,形如梦魇;呼叫移时,始苏,不能动履。佟、张迭负以归。右足五指俱折,胫跗青肿。

  保自此爽然若失,幡然而悔,遂折节读书,不复语力。见人谦抑巽顺,犯而不较,卒为善士。或遭素日党类于途,辄逡巡走避,若将浼焉。人有述其向日行径者,即赧然如不自容。佟、张劝其振作,但含笑不语,佯以怒激之,唯敬谢而已。二人无如之何,索然而去,终身誓不相见。后入籍为羽林军,从征缅甸,阵殁,年甫二十有零。

  恩茂先曰:

  一趺辄悟,改过如决,若三官保,真勇者也。

  兰岩曰:

  刚勇自恃,渐至朋党多,而所为不善,祸不旋踵至矣。屡困以极苦事,不稍挫,卒为斑龙一销其戾气,改过迁善,以获安全。余之有施于保者厚矣。虽然,苟非保有从善之机,斑龙有灵,亦将奈何?

  倩儿

  潮州富人江翁,世居南安。一子名澄,小字蛮秀。潮州谓至极曰蛮,以澄韶秀,故字之。年十七,入郡庠。母家姓萧氏,有舅为部郎,殁已数年。妗母王氏,孀居,有一子一女。子六岁,女字倩儿,与澄同庚,艳丽区匹,缙绅之家,竟思委禽。王溺爱其女,择配甚苛,不能既就。澄龆龀时,与女同儿戏。及长,澄务举业,女事针黹,形迹遂相间隔。然每一谋面,澄一心向女,笑靥当迎;女一意注澄,星眸频掷。或王不在前,澄必百计与言,女亦罔拂其意,不吝应答。

  一日,同在亲戚家赴汤饼会,女眷满房,饭后有入内更衣者,有匀面理鬓者,有行食院中探花者,扑蝶者,如厕者,惟女独立廊下。适澄自外来,向女索槟榔,女对以无有,澄不信,搜其两袖。方嬉笑间,王猝至,女急欲引避,王呼而止之曰:“儿与尔四哥幼小即在一处,且至亲,莫作小家相,无事回避也。”女含笑应之,澄曰:“妹索槟榔,甥误以豆蔻奉之。妹取之伤廉,故甥笑之。”王亦笑曰:“汝妹素喜食之,尔四哥药肆中,宁无此物?异日勒索百斤,不为多也。”女与澄皆笑,自此稍得亲近。澄或乘间入以游语,亦不甚愠,但作不解,渐至狎昵。

  值王寿,澄随萧往祝,雨阻不得归。萧、王话旧,夜饮于室。澄与女坐明间,抹牙牌,赌拍臂为戏。女连负,索臂拍之,匿不肯,澄握其腕,揎其袖,用强出之,白如雪,滑如脂,润如藕,澄怜惜之,曰:“如此嫩且白者,忍拍之乎?”戏啮以齿。萧、王闻其嬉笑,呼问之,女绐曰:“四哥赌牌屡负,令其叩头,赖不肯跪耳。”萧、王咸笑曰:“十六七大儿女,尚作此小儿戏耶?”澄与女各笑而退。于是益无忌惮,狎亵无所不至,但无隙及乱耳。

  女有婢名春兰者,娇媚慧黠,稍逊于女,女虑其惑澄,防闲甚密。兰怀怨,日伺其衅。会澄以事早见王,王尚未起,女方乱头立栏畔,吸烟看花,澄觑便求哺,女他顾不理,澄突前捧颈,强接其吻,不意为春兰所见,潜告王。王怒呼女至榻前,诘之,女不承,曰:“谁其见之?”王曰:“春兰亲见!无耻婢尚口辩耶?”女颈赤面 ,转背欲泪,骂春兰何故妄传飞语,兰含笑而跪曰:“无事,奴敢妄言耶?姑扶栏吃烟,四郎至,求哺良久,姑乃三哺之。无事,奴敢妄言耶?”女羞忿至极,掩面大恸。王召澄,澄已逸去矣。王虽爱女,而事关闺阃,殊深痛恨,不遽假以辞色。萧闻之,亦怒告江翁,挞澄数十,不许复至舅家。女恚甚,哭一日,不食。王气平,爱女之心复炽,密令他婢,私往劝慰,女皆不应,是夜竟投缳。王恸绝数四,悔恨无及,惟痛骂春兰多事而已。

  既葬,澄旦夕追思,神昏形瘠,恒书空作“咄咄怪事”字。屡欲一往哭其墓,无由也。然澄之祖茔,与舅家茔相去仅里许。值中元节,父母皆以疾不往,命澄独往祭扫,因得至女墓,抚冢一尽其哀。是夕归宿其庐。约二更,群动尽息,风木悲鸣,明月满天,四顾清寂;虫声唧唧,絮绕荒阶;萤火星星,乱沾秋草。忆美人黄土,再见无期,欹枕睡床,泪下如雨。俄而星移汉转,竹影筛窗,恍惚间,闻门外弹指声,止而复作。披衣启扉,见一人当户立。视之,女也。惊喜出于非望,携之入室,并坐而泣。此言别恨,彼述离愁,哝哝者久之,始得相与绸缪。女欲澄假托读书,留居于此,澄曰:“此计不谐矣。双堂寝疾,且家有严师,居此无名,请别图之。”女颔焉,少间,女曰:“欲暂归家,一省老母,子能导我归乎?”澄曰:“其不可者有三:此去家四十余里,尽属山蹊,卿力弱足纤,断不能至,况乎夜行?此不可者一也;比至家,天且曙,日值中矣。卿生长闺中,足迹不出户庭,出则乘舆,今徒步而返,邻里所惊,此不可者二也;与卿偕行,嫌疑莫避,老父问罪,何以措辞?此不可者三也。有此三不可,卿其鉴之。”女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儿居此学步久,且思亲甚挚,君第携我行,三不可应不一犯。”澄不忍拂其意,乃扶之以行。甫出门,觉身体轻忽,飘飘然如落叶,因风不克自主,食顷即至舅家。径抵寝室,见王流涕而叹,方嘱家人:“明日可先将酒果香楮往,予后日当亲到倩姐坟头一奠也。”女停足户外不敢入,但掩泣而退,澄曰:“来何草草,去何匆匆?”女曰:“百八蒲牢将动矣。且归休!”遂复同出,遭春兰于厅,女挟旧恨,直前批颊,兰惊扑于地,噤不能语。女不释,命澄褫其裤淫之。淫讫,又取泥土实阴中,始舍去。

  至巷口,有施食者,女与澄亦就食焉。倏忽至山间,月已西沉,明星在东,景甚凄凉。澄曰:“归矣。”女曰:“盍一过我家乎?”澄曰:“方得还,又欲往耶?”曰:“否。谓儿之潜闼也。”穿松林不数十武,至一土穴前,穴大如盏,女拖澄入之,身觉缩小,自视才数寸。既入,四壁皆木,仅可容膝,女与促膝坐,因泣嘱曰:“儿阳数未尽,冥司悉不收录,神魂守此不去,故尸尚完好。苟君不遗,可归告寡母,往祈南关行乞病疥僧,儿可复活也。”澄此时方悟女已死。坐之室,乃其殡宫也。且惊且喜,诺之。顷之,澄欲女仍返其庐,女亦诺之。乃复出穴,步月徐行。

  既至,澄复见自身僵卧榻上,父母抚之哭于侧,大骇,女推之曰:“几坏尔事,勿逡巡,可急入也。”澄犹延伫,女惶遽,极力挤之,澄觉举身火发,飙然而起,父母惊却数步,注视啜泣曰:“儿苏矣!”澄怅怅者久之,心神始定,问父母何为在此,萧曰:“儿尚梦梦耶?一睡不醒,已一夜一日又半夜矣,谓儿必无生理,胡复不死,且愈之速也!吾一人以儿故,病亦惊失矣。”澄始悟神结之奇。不敢发,但漫应之。

  诘朝,父母与同归,遇王于途,述春兰为鬼所虐状,正符夜来事,澄阴异之。既过王巷口,果有施食三日者,益怪之。因访行乞僧,得诸废寺中。澄膝行蒲伏,以诚恳诉,僧欠伸曰:“呵呵,无知小儿女,草草作事,致老僧多此色相。”遂同诣王,告以能活女之故,王疑信参半,第念事出于创,或有非理之效,姑听之,以觇其术。亟至墓所,掘冢出棺,剖而见尸,颜色不变。僧自顶至踵,以手拿之曰:“已死二寸矣。枯鱼衔索,几何不蠹?再七日,庸得生乎?”探皮囊,取朱色药一粒,大如粟,纳女口中,接其吻以气运之。逾时,闻呻吟者,举体温软,王心喜,如获异珍,以软榻舁入庐。一宿复活,尚不能言,唯握王手涕泣而已。王稽颡谢僧,额为之肿。僧笑而去,其行甚速,追之不及,瞬息失所在。咸知其为异人也。

  女还家,卧病月余,形始复初,唯两足至踝,常冷如冰,僧所云已死二寸之说,亦信。王感澄义,即以女妻之,琴瑟甚敦。上官老人周与江翁善,知之颇稔,尝为予述之。

  兰岩曰:

  天下好事,本可顺理而成,往往多生魔障,致令美人黄土,佳士伤心,终成恨事。然必系不省事妇女,拘执腐见,率意为之。幸天不忍令此情种,卒为情死,生一异僧以全之,使人心一大快。噫!天下亦安得常有此僧,以活此可人哉!

  褦襶

  有官沈阳者,署中传有鬼物,往日被惊悸而死者,男女接踵。官留心伺之,夜间果见一物,通体乌黑,无头无面无手足,唯二目雪白,一嘴尖长如鸟啄,乍见亦甚可惧。后无夜不至,遂亦习之,渐至狎匿。物亦娴熟,麾之不去,招之即来,间尝戏以手捺其顶,随手消灭;捺至地,灭亦尽,浑如烟雾,软如棉絮;甫招手,寻复充仞如故。甚异之。因其块然一物,名之曰褦襶,呼之辄前。

  一夕寒夜思酒,家人皆睡,无人行沽,褦襶适在侧,戏之曰:“汝能为沽酒乎?”声呦呦,似应诺然。官乃以青蚨数十并一瓶,置其顶上。褦襶去,俄顷已在面前,顶上有瓶无钱矣,取之白酒满中,大喜。自是零星细物,无不遣之。市物之家,但失物得钱,传以为怪,唯官心明其故,特秘而不宣。数年,未尝须臾离。会考满,得闽中一郡,既束装,褦襶依依,似不忍舍,官亦怅悒。

  抵闽逾岁,靡日不思。偶独立,褦襶忽至,大惊喜,呼之入室,眷属惊怔。官白其故,家人亦素闻其事,遂各相安。及见惯,无不怜其驯者。亲友亦多见之。又岁余,失褦襶所在,举家怀思,后竟不复至。

  白 衣 怪

  御史洋公海巡视南城,一夜大雨,驱车过梁家园,从三骑,冒雨行。远远见二人白衣白冠,杖策,循人家屋檐,伛偻自北来。辕下驹鼻鸣耳耸,惊骇不前,仆夫连鞭之,马负痛而奔,相去约丈余,二人以袖蔽面,蹀蹀徐行,所至之地,雨水随步划然开数尺,哭哀哀而过,折入小巷中去。从人悉见之。唯洋及仆夫独见其面白如粉,巨口至耳,吻若涂朱云。

  兰岩曰:

  鬼多哀哭,岂自悲其死耶?抑悲人之生不知死耶?悲人之生亦等于死耶?

  某 领 催

  内务府领催某甲,家在阜城门外某庄,去城七八里。逐日公事毕,则乘一健骡归去,往往至夜。路旁故有井,骡过饮水而后行,率以为常。去井数十武,有歧径,较官道近里许,然极荒僻,骡行贯,至此必嘶奔而就之,虽极力鞭勒,终舍大路而弗由也。

  一日,归去既晚,又于关中遇一相识,拉入酒肆中,盘桓一饷,始得脱身。比至井旁饮骡讫,已二鼓余矣。时际初秋,树木荫浓,黍稷夹道,虽有微月,为轻云所蔽,亦不甚明朗。即入歧径,纵辔而前。乱蛰唧唧,四顾无人。蓦见一灯光自远而来,其行甚速,隐隐有声如报马。默念夜将半亦,是何事件,急如星火。俄而声渐近,相去约一矢地,骡耳耸鼻鸣,窜入黍稷中,执勒不住。灯光顺路而至,甲侧目审顾,非报马也,第见一无首妇人,裸身浴血,双手自奉其头,口眼向天,颈血作碧光,如萤火,如小镜,瞬息已远。甲大骇,急驰而归,面无人色,备述所见于其父。其父亦凿凿究理者,戒之曰:“深夜荒郊,何所不有,况汝所遇者,刑天之流亚也,保不受其殃乎?嗣后但早归,苟太晏,城中亲故处,何妨一宿。今既经此异,再不知慎,非老人之所安也。”甲唯唯受教。

  阅数月,甲复晚散,忆家中小儿出痘,不可不归,且阴计怪异之事偶或遭之,讵必常有?骡导其故道仍如曩时,复往其处,方回溯当日主况,未已,远远灯光,随声又来,不一而足,益而三焉。甲屡选怯,不待骡惊,鞭入田中。此时黍稷已获,一望旷朗。须臾三物,鱼贯而至,形状犹昔,唯增一男。骡一见惊嘶,三物截然而止,并立向甲啾啾作声,如小儿吹葱然。甲不觉褫魄,昏坠骡下。其父见骡之独逸以归也,知其子有变,即鸠合家人,操兵执炬,觅至所说僻径,遍索田中,良久始获,抢攘舁归,呼救半夜始苏,更述其怪,闻者罔不错愕。其父延缁羽为禳,不复有效,越数日竟死。

  兰岩曰:

  岂其有宿冤耶?抑阳衰阴盛,死期将至耶?不然非其所害,辄两遇之,而卒以亡也,职何故哉?

  宋 秀 才

  鄂渚宋秀才,迍踬名场,感世情淡泊。少时游江陵,晚过城隍,遇一道士, 面重颐,须长四尺许,白如雪。宋奇其貌,邀至寓所进酒食,皆不辞。及对酒纵谈,语多玄妙,宋知为异人,叩及荣悴。道士曰:“吾闻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君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君将为宾乎?”宋大惭,因问长生之术,道士曰:“人世乌得有长生,君能去宾务实,即长生之道也。君不闻刘纲之言乎?‘大凡人寿皆可至百年,而以七情六欲,伐根竭源,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全天和。譬彼淡泉,汩于五味,欲不财坏,弗可得矣。’君未尝知此,何处得长生!”宋拜谢。

  是夜月如昼,道士曰:“能从我游乎?”宋曰:“固所愿也。”道士乃于怀袖间,出纸鹤二,以水噀之,暴长如生者。与宋各跨其一,嘱勿回顾,以掌拍鹤背,祝曰:“起!”鹤即鼓翼长鸣,飞翔云表,鹤背安稳如北地冰床。俯瞰下土,历历如掌上之纹。道士一手捉宋臂,指点江山,谓:某处烟一点,某府某州某县也;某处培砄,或如覆杯,如连冢,某山某岳也;又指一缕水,光如银线然,曰:“长江也。”宋问洞庭安在,道士指一点光小如镜者,曰:“彼是也。”宋阴念一身蜩寄世间,真如恒河一沙,沧海一粟,吾生亦何有涯?所不能痛处一刀者,妻子之情耳。念未息,道士喟然撒手,宋飘然而坠,如因风秋叶,寸肤不伤。有闻声出视者,则其妻与子女也,相见各惊异。宋具言其事,且嘱曰:“不足为外人道也。”自是神仙之事,汲汲求之,不复仕进。长沙郭昆甫解元俊,与其长子同年,曾述其说如此。

  闲斋曰:

  予少游湟中,临青海,水之清如潇湘,深如彭泽,遥望波心烟一点,番人曰:“龙驹岛也,周回约千里,其大倍于洞庭。”其后游闽,登夏门,观冥海,则青海犹盆池也。吁!水大亦何常之有?所见大,则所过皆小;所见小,则所过皆大。覆杯水于堂坳之上,群蚁过之,如洪水之怀山襄陵也固宜。

  护 军 女

  某护军女,有殊色,十九未嫁。邻家一少年,甫二十,亦为护军,素以丰姿自诩。窥女,艳之,时乘间以言色相挑,女辄引避。

  偶值其父从军征南,母亦归宁,唯女在室,及一老妪。少年侦知之,故拍板壁,借用烟具,女不应。少年以刀挖板一孔如钱大,以目就之,向女笑曰:“借一烟袋,何便靳惜?”女见之,勃然怒,寻即色定,冁然曰:“素不相识,那便以物相假?”少年得其应答,惊喜欲狂,挑之曰:“子勿作态,今既能钻穴相窥,莫谓不能逾墙相搂也。”女曰:“既此一孔,已足盘桓,何必涉险。”话间眄睐其目,愈增妩媚。少年心动,伸一指入孔,女遽握之。少年心大动,谓其可诱,乃低语以睻之曰:“我有一物,子识之乎?”女曰:“是何希罕物?”少年曰:“子姑视之。”亟解盉出势,纳入孔中。女即捉之,佯为摩弄,潜扳鬓钗横贯之,脱颖而出。少年僵立痛甚,号叫声嘶。女出房扃其户,置若罔闻。

  少年有妹,闻之往瞰,骇极,奔告其母。母趋至,百计不能救,乃过女家,长跪求免。女曰:“待娘回,当释汝儿。”母大窘,奔其母家求之。母与其弟偕归,女见母大哭,觅死;慰藉再四方止。舅启户,见少年势,怒且笑曰:“此亦足以小创而大惩矣!”骂而拔钗,少年昏绝仆地。扛之入室,医治月余方愈,遂徙去。

  闲斋曰:

  此固一大快事,然不足为训也。夫女子不能正色闲邪,故作媚态以导淫,是罔人也。焉有处子守礼,罔人而可为也?昔山左李氏,因逆旅主人拖其臂,则断臂以自洁。女虽自贞,而纤手已污,终属杂霸,岂曰行权。

  兰岩曰:

  少年男女,一壁之隔,其窥探情动,亦所必有。乃遗女归宁,其母亦失于检点,致令出此丑态。乃舅乃母,不闻一惩其女之摩弄非理,而但笑少年之足创,其家教亦概可知矣。轻薄至死,夫谁惜此少年哉?

  卷四

  秀姑

  太原布客田辚,美姿容,喜吟啸,少失怙恃,兄弟皆故,一身仅存。年二十,茕茕落魄,亲戚多不齿数,颇无聊赖。乃尽鬻田宅,获百金,入都营运。半年,子母几相等,因思归娶。携装策蹇,将出广宁门,适过菜市口,值秋决,刑人于市,阻不得进。田故少年好事,挨挤稠人中,延颈歧足,以看杀人。良久,觉腰间顿轻,用手扪結,则腰缠尽失,盖也为劙囊者携去矣。瞠目结舌,手足无所措,幸余一驴,牵之入市,并鞍辔售得五金。归娶之念顿息,独坐逆旅中,辗转无策,唯忆其姑母嫁卫辉,盍往就之?

  于是负囊就道,将至顺德,日已曛暮,四顾旷野,渺无人烟。方追程前进,瞥见林间,灯火闪烁,自北而南。心稍定,急趋赴之。则一垂髫婢,提白葵花灯,导一女郎,绿衣红裙,盖十八九,绝代姝也。田踵之以行,相去有咫尺。女回顾见之,促婢速行,田不少却。女且行且顾,若甚慌怯者。因循里许,女挥汗且喘,止步谓婢曰:“且稍停,让渠捷足者先行,无事追随,成何光景。”其声呖呖,如微风振箫。田聆之,神出于舍,趋向路侧,以揖之曰:“小人失路,茫茫无所之,欲从小娘子觅一宿,未卜可肯假一席地否?”女以袖障面,侧身低笑,向婢小语曰:“孟浪人有如此者!”婢亦吃吃不已。良久,女始忍笑应曰:“家有母氏为政,儿凡百不与闻,姑至舍,试为汝告白,去留听再决也。”田诺诺,复从之。

  行又里许,始至,门户整洁,居然富家。婢扣门,一媪出启扉,絮絮怨女何归之晚,女曰:“为阿婻所纠缠,不容摆脱。若非婢子矫娘命,几不得归。路上又遇一失路人,再三求住,聒聒不休。不晓今日出门,向着其底凶煞,令人薅恼竟日!”媪曰:“何物失路人,擅与人家闺秀借宿?若使遇着老身,当挤却渠两睾丸,问渠尚敢佻达向人否?”女莈袖而笑,回眸睇田曰:“闻之否?设想已左,不知及早之他,勿得诟谇。”田逡巡欲去,媪止之,举烛审照曰:“颈以山而瘦,齿以晋而黄,水土使之然也。视小郎面白发浓,脚大腿长,大类山西人。郎岂山西人耶?”田曰:“然。”媪曰:“然则乡里也。何难下蜗居一草榻,暂屈一宵,乃可峻拒乎?”

  亟引入,设酒相款,问何姓,曰:“田。”媪曰:“老身母家亦姓田。亦太原籍乎?”曰:“然。”曰:“十八都田布商同谱乎?”田欠身曰:“小人之祖也。”媪愕然,曰:“老身之父也。汝父何名?”曰:“终亩。”媪大骇,起握田手,熟视其面,曰:“汝真田十二之子耶?老身去家时,十二弟才十三岁,犹未议婚。音问梗塞,近四十年矣,不谓阿咸如此成立。老身为汝父胞妹,汝之姑也。汝虽后生,岂不闻汝有三姑母,嫁为卫辉杨家妇者乎?”田骤闻之,悲喜交并,趋拜膝下曰:“侄实将往卫辉,投托姑母,不意邂逅于此!”媪曳之起,且泣曰:“老身移此十二年矣,非天假之缘,焉能相遇之巧。汝父母无恙乎?”田亦泣之曰:“侄七八岁时,皆已下世矣。二兄一弟,亦相继病殁。生业凋谢,孤孑至今。”媪太息感伤者久之,又问曰:“儿年岁何矣?”曰:“二十。”媪谓女曰:“汝表兄也。”女拜,田答拜。媪曰:“姑无儿,只生汝妹一人,取字秀姑,娇养惯,一事不关心,年十八,尚尔憨跳。汝姑父殁后,家中更无男子。幸儿来,足以把持门户,留心为汝妹觅一人家,则老身之事毕矣。”田曰:“表妹秀慧如此,无虑不归世族。”言讫,以目睃女,女羞晕两颊,默然俯鬟拈带而已。媪曰:“儿娶乎?”曰:“未聘。”曰:“有姑在,儿不忧无好媳妇。儿向日作么生?”田曰:“向在京作小经纪,颇获利息,不意失盗,一身之外无长物。窃意姑为骨肉至亲,必不以侄为外人,是以千里相就。”媪叹曰:“咱家世代贸易,从无坐食者。至儿不幸,罹此闵凶,至先人之业中断,殊惭继绍。迟日会当摒挡蓄资,儿仍作布客,争似游惰过日。儿细思维,谅不以老身之言为河汉。”田敬诺。

  至三更,辞不能酌。姑始呼婢敛具,即于厅之东厅下榻。伺候者即前提灯婢,年十六七。极慧黠,问其名,曰:“秋罗。”乃以秋姐呼之。因诘之曰:“向于路上挑灯者,非子也耶?”曰:“是也。”曰:“何所之?夜深犹犯草露。”秋罗曰:“亲戚往来,郎君何心知之。”既而设衾绸,下帘剪烛,趋事颇殷勤。良久犹倚几不去,田曰:“秋姐劳碌,此间无事,可以入内矣。”秋曰:“七房尚有春罗姐,儿奉主母命,专侍东厢。”田曰:“虽然,夜深矣,吾亦欲寝,秋姐亦合少歇。”秋始含笑举步,将启帘,复停步回眸曰:“苟有所需,幸相闻也。”言讫,再瞬而去,意颇欣属,田心为之荡。

  翌日,媪以管钥付田曰:“老身有未了事,久欲之彰德。恐去后,一门细弱,受侮强暴,故迟迟至今。今可以往矣。儿诸事可任,勿庸多嘱。但耐心半月余,老身却回也。”田曰:“姑年高,彰德路远,恐独往不易。”媪曰:“儿莫为老身虑,速多备糗腊,明日早发也。”田以目视女,女虽无言,而颜色甚适。因思姑去,可以浸润矣,遂亦不复谏阻。诘曰,媪展辖就道,惟一仆媪从。女送母去,呼春罗、秋罗亟阖扉,谓田曰:“娘远去,家中更无人,阃以内,儿主之;阃以外,兄司之。勿致不谨事,负老人嘱托。”田曰:“第恐韩寿在室,自防不密耳。”女佯若不闻,敛笑入内。

  田知其可动,及归房,神魂丧失。冥想间,适秋罗送茶至,田启小簏,出绉纱红帕送之,秋罗辞不纳,田捉其臂,强纳袖中,秋笑曰:“郎君莫作恶剧,强以贿赂啖人,豚蹄祝满篝,蚯蚓饵连鳌,何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田笑曰:“物虽微,意则良厚,子非不知濡猛者,奈何故作颟顸,令人蹐跼?”言次,遽拥之。秋嘤咛作欲泣声曰:“从未见恁底一冉弱郎,腼腆不翅女子,何作事必尔,蠢蠢然,杂露若此!”田曰:“霸者以力服人,子可请盟矣。”捺之床而谑之,秋故含苞,大为凿枘。兴未阑,倏见一人启帘入,惊视之,春罗也。却立阈外,点头斜视,笑向秋罗,以指划颊,口唧唧作羞之之状。田错愕愧悔,无地自容。顷之,春罗始入室,笑曰:“秋妹,娘子唤汝矣。”秋徐徐整衣理鬓,与春俱去。田痴坐,不敢出声,但侧耳以察动静。

  一饷时,闻裙履声,不觉心头鹿撞。至则秋罗也,而故作嗔态,曰:“几害死人!儿死,汝岂安心独生耶?际此时吓得面白如纸,两眼似败,霸者之民,欢虞如也,恐未必如是。”田曰:“勿复相嘲,请问春罗泄之否?”秋袖出一纸裹掷几上,曰:“不泄漏,此物奚其至哉!速阅视,娘子俟回话矣。”田不测何物,心殊摇摇,颤手折之,则锦笺一幅,上书小楷数行,字体秀媚,如美女簪花,诵之,得诗一绝,曰:“春云一朵趁风来,有意无心罨碧苔。既有闲情能作雨,何如舒卷上阳台。”田玩索再四,惊喜若狂,谓秋曰:“的是娘子示我者否?”秋曰:“言语愈出愈奇矣,非娘子畴能为此?”田曰:“然则子稍待,便携和章去。”乃吮毫濡濡,磨墨隆隆,搜索枯肠,勉成即就,以次其韵,曰:“春云一朵趁风来,故意氤氲罨碧苔。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间打点上阳台。”诗付秋罗,并以实告,浼其从中调剂,当有厚报,秋白:“自己一身赤贫,脱布衫黑如皂罗袍,尚不能一易,乃妄口许人。事至急处,不过仗胯间物,作丑态向人耳!”田方欲戏之,已笑而脱去矣。去则不复更来,茶饭皆停。田疑念复萌,起坐不定,渐至漏下,秋罗始出,仍送一诗笺,秉烛展阅,获次韵也,曰:“坐待秋风出岫来,东墙月已上莓苔。娘家兄妹休回避,例有媪峤玉镜台。”秋罗且告曰:“娘子致声郎君,可即入矣。”田喜惬过望,澡颈漱齿,整肃以随。

  甫入院门,即见女倚栏而待,把握极欢。布筵对酌,各述倾慕。从此依倚闺中,不离跬步。女性好动,喜吟诗,多幽怨,田劝其节制,恐致不详,女虽是之,而吟咏不辍。一夕方对谈,忽春罗扬声户外也:“主母归来矣。”二人惊怔,未下床,媪已入室,见之,大怒曰:“男女受授不亲,促膝可乎?”田惶恐投地,愿甘责罚。媪瞋目视女,女泪萦两颊,愧而不惧。媪哂曰:“留亲下榻,竟成揖盗入门!为是自家侄子,且似谨愿,非嬛薄者,故坦然付托,出外不疑。不意亲骨肉,才半月之久,何意草创便尔,禽处兽爱?今之所谓少年老成者,尚可信哉?第事已舛谬,侄之肉亦不足食。今与侄约,领老身资本二千金,往山东贩货,须志如翁伯,勿为康乐。苟能获利三倍,即当以秀姑妻汝,否则无相见也!”田崩角稽首,额为之坟。

  迟数日,姑出金斗一只,玉瓶一枚,付田曰:“持此去,售之,善价可得二千金,明日当去。途中如遇相识,但云先世所遗,无吐实也。”田唯唯受教,归室束装,而拳拳怀思,如蘖之苦。夜漏二下,秋罗导女潜出,相持呜咽,各有涕 。秋在旁亦啜泣,助二人悲哀。女脱臂上紫金条脱为赠,更送别以诗曰:“愁对空庭月影斜,涔涔别泪恨无涯。他时相访应如梦,认取棠梨一树花。”田卷而怀之,报以白玉指环,并和其韵,以留别,曰:“话别匆匆月已斜,无端分手向天涯。痴情不比浮梁客,珍重东风撼落花。”女见诗,泪零如雨,未及再言,春罗仓卒来告曰:“主母已起盥栉,将送田郎上路。”女悲不自胜,拜而送之曰:“行矣,勉之,强饭自爱!苟富贵,勿相忘!”言次大恸,二婢扶掖而去。

  鸡再鸣,媪出祖于庭,戒田曰:“姑钟漏俱歇,惟此一女,汝既污之,理无他适,勉为之。俗云:‘三卵两成,’汝兄弟四人,惟汝在矣,讵可复毈乎?姑举眼无亲,今倾囊付汝,一以免盗贼窥视,一以俾汝克绍先业。他日归来,倘失于记忆,但于近村咨询卫辉杨氏宅,应无不知之者。”田谨志之,强进数觥,再拜泣别。媪掩面而哭呜呜,女隐身屏后,相对汛澜。田不敢请见,负囊出门,心忽忽不知所从,步步回顾。约半里许,残月如雾,高树如山,烟草迷离,门庭已不可复见矣。

  宿昔至齐鲁间,易金市瓶,置货行贾,自夏至秋,获利三倍,窃喜有以报命,好合可期。乃尽以其资,易黄金,轻装简载,乘健骡,星夜驰归。比至故处,但见春林草茂,风景依稀,第宅门庭,杳不可得。忆姑临别所嘱,急往村中问之,咸曰:“此间但有卫辉杨氏坟,葬已二十余年矣。不闻有卫辉杨氏宅也。”田大惊,重至其处,果有二冢,冢前各树短碣,半没土中,拭拂读之,一题“河南卫辉府杨门田氏之墓,”一题“卫辉府杨氏女秀姑之墓。”冢宅有棠梨树,花已半卸,树后数武,又有小冢四五,知为秋罗等瘗处也。田痴立良久,拊膺大恸,始悟所遇,即其姑及表妹之鬼也。不肯负姑之恩、妹之情,遂僦居村中,鸠工百人营建墓道,植松柏,筑垣墉;复想象旧宅,如式建宅一区,买僮蓄婢即居焉,为墓道之主,终身誓不娶妇,但纳妾生子,以继田氏。每逢节序,必厚奠恸哭而祭之。恩茂先有田数顷,隶顺德,时往征租,与田氏子相交,诚恂恂儒雅之美少年,而为隐君子者也。茂先下榻其家,因得吊女之墓焉。其唱和之作,皆录归以示所亲,予因得寓目。茂先有诗赠田,极温厚,得风人之旨。具稿中,兹不载。

  兰岩曰:

  尝读《西厢记》而叹夫人之俗也,以家无白衣婿,促张生就道,且誓以必获荣贵,何其不近情理也!乃杨氏妇疏放其女,以致偷情;卒复不能暂留,责令货殖三倍,始许好合,其为利之心,与为名等。何天下妇人,同出一辙哉!是可笑而可慨也。

  季斋鱼曰:

  晋人以钱为命,田之姑已纵其女,而犹欲田作贾三倍,而后以女妻之。其贪利之心,更甚于爱女。无怪碌碌者,白首行贾,不以妻女为念也。

  玉 公 子

  津门郁公子,显宦之裔,家累数十万金,食饩于庠,矫矫有声。年甫二十,丰姿韶秀姣媚,人以玉公子称之。妻章氏,亦世家女,美而贤,甚敦好逑。第宇延袤半里许,一巷之中,无他族偪处。宅之东,新获李总兵园,虽甚荒废,而极宏敞。公子每思修葺,以事未果。

  一日,阍人通一刺云:“蔚州韦秀才过访。”公子好客成癖,则倒屣迎之。客人,则十八九美少年也,眉目娟秀,飘然若仙,公子一见倾慕。韦登堂展拜曰:“久冀瞻韩,无缘御李,兹获披睹,实慰夙心。知公子得李氏废园,虚置弗居,意将岁奉百千,暂居家中,未识肯见诺否?”公子答拜曰:“君若惠然肯来,是玉树俯倚蒹葭也。石上因缘,何敢方命。”韦喜动颜色,再拜申谢,话谈良久,然后辞去,订以即日与族俱来。公子唯唯,送之门外,一揖而去。

  公子入告章,章曰:“岁百千税一废园与人,计亦非左,第恐其言之未必践耳。”公子曰:“岂有温文尔雅如韦生,肯食言者乎?吾同学之友多矣,未有能及之者。倘移居来此,不特得一芳邻,且得一腻友也。”晡时,韦复率二童来,先奉百千,公子立却,韦强委之而去。公子追问:“宝眷何时移来?”韦曰:“行当入新居耳。”公子授钱于章,伫立门外俟之。先见多人,扛抬箱笼几榻等物,陆续不绝,最后香车十余辆,辘辘而至。时日已曛暮,望之不甚了了,但闻诸女眷笑语声,轻脱如群燕,相将入园去。其气象之豪华,有非百万之富不能仿佛者。怀惑而入,与章共测之,章曰:“翌日汝不往拜乎?相见详询之,无不得者,底事妄猜疑?”公子以为然。

  早起肃衣冠,踵门请谒。刺甫投,韦即趋出,把握甚欢。公子环顾厅内,铺陈华丽,即栋宇榱桷,亦若新构,殊形疑讶。韦笑曰:“君谓旧宅不应遽生新色耶?知君必即辱临,恐茅茨不剪,有亵贵人,故于夜间督率僮仆,稍加粉饰耳。”公子疑遂释,而愈信其富,更请拜其尊人。韦曰:“二亲与诸昆弟,寄居关中,并一姑适商南殷氏,已二年矣。此间相依者,仅有新妇与弱妹三人也。”

  公子志之,归与章议:“韦生有妻妹,当为具米面鱼肉薪水,聊尽东道谊。”章诺之,亲往馈遗。韦妻秦氏,年十八,娇艳无可比伦,与三妹美相埒。章故姝丽,郡中无出其右者,兹与诸美相对,殊惭形秽。秦少章二岁,与三妹皆以嫂子呼章,殷勤留饮,极相契厚。迟数日,章亦厚设,招秦与三妹饮,尽欢而罢,由是两家往来如至戚焉。

  章一子,方在襁褓。秦亦有娠,尝谓章曰:“生男则已,苟生女,当为嫂家妇。”章曰:“恐绨戏言耳。如果然,实副奢愿。”三妹复从旁怂恿之。阅数日,秦果生女,章闻之,举室欢腾,粥米馈赠,旁午于两宅之间。及弥月,韦折简召公子曰:“翌日作汤饼会,诸亲毕集,所需尊客,唯君一人耳。”公子许诺,预瞂珍品。至期盛服以往。亲暱久,不介而入,见婢媪棒拌操器者,来去纷纭。堂上寂无人语,惟闻吸面啜汁,咀嚼之声,杂沓甚伙。公子启帘,坐中一少年瞥见之,投箸而起,呼韦曰:“舅亟来,有客至矣。”诸女眷仓惶走避,咸退入屏门后。韦出见公子,拊掌曰:“方怪是何疏远恶客,孟浪入人内寝,乃东道主人耶?”复促诸女眷出,曰:“此西宅郁公子,通家谊也,奚避焉。”诸女眷悉含羞俯首,裣衽而拜。公子答拜。窃睨之,皆不世姝也,而秦氏尤光艳动人,神为之夺,勉强成礼。诸男客亦各通姓字,要皆少年而富豪者。内有韦之小姨夫白生者,与公子一见如故,恨相见之晚。相与入席饮啖,至晚而散。归而念秦不置,微露其情于章,章笑曰:“焉有长厚君子,而垂涎于亲家母者乎?”公子曰:“名分虽定,亦无大碍,况名分未定乎?卿其为我筹策,不敢忘报。”章笑而许之。

  迟数日,章设具招秦及三妹饮,而密置媚药于酒中,独以醉秦,秦瞑眩不能支,倩婢扶入章室,着床辄熟寐。章笑曰:“秦妹今日颇不济,能饮几杯酒,便尔至此,必是诈耳。”三妹曰:“量素浅,醉应不妄,稍息当自起。”章乃命婢反闭衴子,戒勿复入惊扰。乃入座,劝三妹酒。室内故有圭窦,隐床后,内通曲室,章预伏公子其中。公子窥伺极审,见衴子已闭,乃款款启帘,鹤行鹭伏而出。秦已黑甜,摇之不觉,而冶容妖态,中酒益媚,先接其吻,柔香入脑,欲情火炽,因徐徐退其亵衣,见雪股粉臀,腻如暖玉,锦衾绣幕,掩映生辉,心旌摇摇,抚摩备至。方欲狎之,忽幡然而悔,因念:“吾与韦生至交也,今见色心荡,欲淫朋友之妻,何殊禽兽!苟不忍此须臾,则一生阴德丧尽矣。”念及此,情欲冰释,急为掩覆下体,蹑足而返。既而三妹入室,促秦起,曰:“漏下矣,可归休!”秦徐起掠鬓理裳,面有赧色,但呼茶啜数口,则起身欲归。章留曰:“娣尚未进餐,何可枵腹去,岂其夜晚到家,更复起炊,不惹伊韦叔笑我太吝耶?”秦氏哂曰:“尔非好人,不足与较皂白,明日自有人来,讨回话耳。”言讫遂去,章面赧颈赤,不敢酬酢。送客回,觅见公子,潜何以败露之由,公子惊曰:“彼始终熟寐,何云败露?”因以实告。章不信,公子指灯自矢,章乃笑曰:“小狐媚亦太弄乖,妖言隐谜,几愧悔杀人!明日恐有他说,君须预为检审。”公子不言,而心殊忐忑。

  次日,韦果至,必欲诘见,公子不得已,趑趄而出。韦一见笑曰:“兄连日不晤,在家作底事?闻兄居恒喜读《毛诗》,必有所得,盍诵一二,请以开茅塞。”公子窥其色不愠,中心少安,乃笑曰:“是语奚其至哉,予焉足以讲《毛诗》!”韦曰:“兄不读诗,何以能好色而不淫也!”公子闻此说,打入心坎,羞愧不复能对。韦大笑曰:“无伤也,今而后,愈信兄之为人矣!昨夕所为,几希禽兽,而一念之转,大祸去身,兄真吉人哉!昨有妙手空空,伏兄卧室,窥伺久矣,苟非兄猛勇迁善,则虽绕以于阗,化为蟭螟,无所逃遁也。床下有物,可入验之。”公子惊怔,不甚解其所谓。韦去,急索床下,果见一物,光白如雪,大骇,取视之,则利匕首一具也。不觉毛发森竖,汗出如渖,章亦股栗。乃相与踵门负荆,匍匐请罪。秦扶章入室,毫不介意,嫣然向章曰:“嫂何必尔,儿与公子,本有一宿之缘,昨晚已勾却一半矣。嫂为公子运筹,不无罪过,今既能改,是无过矣,儿何芥蒂之有?但此事仍须秘密,倘泄漏于人,儿将羞死矣!不久尚有祈请,容缓言之。”章感其情,转增羞赧,从此仍相往来,和好无间。

  居无何,白生忽衣冠而至,执礼恭谨。公子愕然曰:“忘形已久,胡复拘拘?”白曰:“平日无冠婚丧祭之事,不过诗酒招携,今有大庆,安敢失度?”公子问有何庆,白曰:“韦家姨夫,有弱妹三人,久贞不字。以兄锦心绣口,玉质金心,欲尽归于兄,以充妾媵。谅兄不见却也。”公子乍闻而惊,继而喜,惊喜稍定,乃疑而笑曰:“兄勿妄言,世间宁有此事耶?”白曰:“此事不奇,何故天下无之?且诸事或可妄言,此何事,可妄耶?”公子曰:“韦君至交,其妹犹吾妹也,何敢出此!”白曰:“惟其至交,胡萌此意,否则万金为聘,不能求其一诺也,况乎三哉?”公子入商于章,章惊喜尤甚,极力赞成,公子出拜白曰:“苟能如愿,当以身酬。”白笑诺而去。

  越数日,韦先送妆奁至,大小百余抬,靡不穷极华美,约值万金。公子向韦道谢,韦致敬曰:“以兄勇于改过,洵中流砥柱也。三妹得所托付,无任庆幸。”公子硍谦特甚,及定情和好,如鼓瑟琴。三妾妖艳,各善所长,与章亦极莫逆。公子自讶何修得此,喜出望外。

  一日,秦谓章曰:“女可离乳,自是郁家妇,当留汝家,与三妹共掬育之,行将远别。”章骤闻之,不胜骇愕。问将何往,秦曰:“归关中依舅姑耳。”章以告公子,公子废然,即往见韦,韦适过访,相遭于门,韦曰:“归心迫切,急于戒途。离别自今,趋承无日,不胜惆怅。”公子凄然曰:“相得正欢,遽忍言别。兄虽脱口,弟不忍闻。”韦曰:“三妹一女,幸托乔松。东游之愿不虚,西归之念遂挚。言瞻屺岵,眷念椿萱,归思顿兴,刻不容缓,十年后当复相聚,无戚戚也。”公子潸然,不克自乐。韦慰之而去。公子与章谋,欲盛宴而饯,三妾止之曰:“无庸,恐弗及。”公子不听,部署已定,亲往邀之,至则门馆空虚,一无所有,不知何时举族皆行矣。涕泗而返,章亦啜泣。三妾毫不介意。

  又三年,三妾忽仓惶谓公子曰:“知君家有《贝叶梵宇金刚经》,尚存否?”公子曰:“此镇家之宝也,尚什袭供奉于佛堂,焉得不存?”三妾喜跃曰:“然则儿辈得生矣。”公子惊询何故,三妾乃赧然实告曰:“儿辈非人,实狐也,以大劫在迩,故父母令兄嫂携来东游以避之。知君家供奉此经,遂托宇下。继见君改过如决芜,祥和满室,灾害不侵,故以儿辈见托。今大劫已届,午后雷雨大作时,祈君念一夕之情,匿儿辈与侄女于佛座下,君开经虔心跪诵佛经,则此劫可逃。然后共究性命之原,讲修持之道,仙籍可登也。”公子始大惊异,谨志之。午后,果见西北方奔云如墨,隐隐雷鸣,三妾慞惶伏佛座下,立化为狐。公子恻然,急纳小女于案下,以佛幡覆敝之。与章虔心开经,向佛跪诵不辍。顷之,雷电大作,天地震摇,公子与章,俯伏战兢,而诵经愈急。良久,忽闻人语曰:“何如?”又一人应曰:“止止,已奉佛旨免之矣。”俄而寂然,雷声渐远,三妾已抱侄女鹄立于前,喜溢眉宇,叩谢公子与章,各相庆幸。公子自此,世念顿灰,日与三妾讲求至道,章亦究心玄学,十年不懈,后竟徙家关中,不知所终。想与韦会矣。章有侍女青苹者,嫁为鹾商范氏侄妇。玉公子事,苹每向其亲戚,凿凿言之。

  闲斋曰:

  淫心一炽,已伏祸机;正念一生,遂登仙箓。甚矣,人之贵能改过也!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念之善,可不扩充哉?

  萤火

  恩茂先秋夜见过,把酒持螯,相与谈鬼。茂先因言其伯祖达公,为永州太守时,一僮名淘气者,年十七,颇颖慧,貌亦韶秀。公命掌书记。夏夜苦热,僮独宿书斋,移榻当轩,白身高卧。见檐前流萤一点,光大如鸡卵,异之。转瞬间,增五六点,绕轩而飞。默念此地萤火,乃如此之大,足见土地异,气候别,而物亦殊也。寻亦睡去,朦胧之际,觉私处有物蠕动,惊起视之,一萤集焉。亟捉之,已飞去矣。笑曰:“么麽小虫,亦思此道耶?”因引被覆下体,仍觅黑甜。甫交睫,似有人嗤嗤然,启其被角。鼾寝中,懒于究竟。少间,渐伸一手入被中,竟扪其势,遂 然,如梦魇,不能转侧。继又似女人就而交接者,良久方去。乃蓦然而寤,精已遗矣。次日颇倦惫,然冥想其趣,正欲其再至,故不以告人。

  日暮,澡体修容,躺卧故处。移时,萤火渐繁,假寐以俟之。漏三下,果有一女子来,启被角,微窥之,绰约如仙子。僮喜极,急起抱持之,女愧缩殊甚,摆脱欲逃,僮低语曰:“既自来就人,何须尔尔?”女因默然不动,俯首羞颜,任僮所为。僮遂狎之,绸缪备至。自此无夜不来,五更便去。两月如一日也。僮叩其姓字,女曰:“妾以诚告君,君其勿怖。妾姚氏,父为明季太守,曾居此署,颇事科敛。妾时少,年十八,以婚姻非时,憔悴而死。生时酷爱梨花,故属纩时,嘱托老母,即瘗此园中梨树下,因见君年雏貌美,不避草露之嫌,辄尔搴裳相就,幸勿以葑菲见弃也。”

  僮款昵方深,忽闻其为鬼,惊悸欲狂,举枕击之,应手而灭,遂裸跣而走,直叩宅门。宅中已寝,闻叩声非时,疑为火、盗,亟振管辟扉。僮猝然挤入,举宅无不惊避。公自出,叱而止之,僮投地战兢,良久始定,备述所见,崩角求宽。公命服以丹砂,便为着裤。翌日,果于梨树下发得一朱棺,剖视女尸,容华不变,急命人舁之郊外焚而葬之。僮卧病月余,寻卒。其父母至今存焉。

  兰岩曰:

  一时科敛,异代犹败露于鬼物,深堪警惕。乃僮始艳美,而不加察之;无端又痛绝之;继闻其言,而不少怜惜,又枕击之:其病月余而就木也,宜哉!

  柴四

  固原柴四,贩羊磁州,生计潦倒。值秋风起,归思迫切,策蹇就道。偶失路,误入丛薄中,迍如邅如,饥且疲,乃舍骑而徒。是时驴龁枯苇,人啖乾瞐,且林树在望,可谋小歇。正行间,蓦然蹴起一兔,窜出草间,驴惊闪;适道旁一眢井,驴失足而坠,韁在柴手,猝不及脱,亦随坠焉。

  井中黑暗如夜,泥深没踝,暗中摸索,无计可出,自拼必死。悲悼逾时。已而有隙光透入,望如一线;即之,得一石门,力撼之,豁然开朗。门外细草葺葺,万花如绣,远山横黛,近水拖蓝,天朗气清,一目千里。柴惊喜出意外,即牵驴而入。度花丛才半里许,便得一径。夹径奇葩异卉,悉平生所未睹。桃花千叶,皆大如碗。时际残秋,而其地风景,则似暮春。怀惑殊甚,乃骑驴得得行去。卒至一村落,清流环绕,绿树荫浓,板屋竹墙,俨如画里。就中黄童白叟,各有怡颜之色。蓦见柴,无不惊怪,而尤怪其驴,虽聚观纷议,而莫敢近者。柴不测何意,但下气柔声,告以饥苦。一老人指示之曰:“向西石桥畔,有荀孺子宅,富而好礼,盍往见之?”

  柴如其教,至则一高门,面桥,极焕赫。剥啄之,一苍头出应门,讯而入。又久之,荀孺子出,白皙美髭髯,年约四十许,岸帻方袍,制度甚古。荀见驴,讶曰:“此何兽也?”柴以驴对。荀细玩,审谛,笑其形怪,曰:“‘驴”字多见于诗书,今始识之矣。”延客入堂,系驴庭树,未暇叙谈,亟呼家人共来看驴。中杂一女郎,甚冶,频目柴,似甚欣属者,柴神为之夺。已而驴鸣,众为惊散。荀大笑曰:“度甚形状,马之流亚耳,必非噬人者,又何惧乎?适审其音声,则在宫羽之间矣。洵尤物也。”遂留柴馆谷,意颇殷勤,以二僮服役。

  居数日,柴乘间以女郎为问,童子不答,笑而去。顷之,荀出,谓曰:“闻君询及小女,必非无心也。”柴惭汗而谢曰:“偶一失口,实无他意。幸宥之耳。”荀曰:“君亦尝闻韦娭光之事否?”柴曰:“少小贾贩,胸无墨渖,焉知故事。”荀曰:“彼娭光者,精神汹涌,渣滓销铄,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非不能乘风云而上下也。乃一见仲鉴,遂成伉俪。今日之事,夙契也。苟不弃村野,愿结丝萝。”柴闻之,不胜狂喜,虽辞而不力。荀即索聘,柴解囊出紫金条脱二枚,奉之。荀曰:“即此为已足矣。”因问柴平日作么生,对曰:“贩羊。”荀愕然曰:“业几年矣?”对曰:“父作之,子述之,盖两世矣。固云不富,亦可小康。”荀惨然不怿,曰:“非仁人也,讵可妻吾女?”柴曰:“贩而不杀,疑若无罪。”荀曰:“汝虽不杀多羊,多羊因汝而死,乌得无罪!”柴请改业,荀曰:“两世贩羊,死羊若干矣,罪不可逭也,改业亦晚矣。”反其聘,留其驴,赠金一锭,而遣之。柴大悔恨,而不敢争辩,怏怏负囊而出,僦荀之左邻以居。欲谋归去,问途于人,而无知者,心殊郁结,幸主人不索房值,且日供两餐,无所缺乏。柴喜其地之风土秀美,人情敦朴,故亦安之。

  一日,闻邻人共相传说:“荀孺子嫁女于鲍处士家,今日迎亲矣,盍往观乎?”于是合村之男妇老幼,观者如堵墙。柴挤稠人中,见彩旌前导,华毂后随,鲜衣花帽,簇拥鱼轩左右者甚盛。又盛饰其驴,有簪花美少年乘之,咸曰:“乘异兽者,鲍家郎,荀家婿也。”柴见之,妒心火炽,突前遮道,问何故夺我驴。众乍见而惊,既而怒,群集以马箠挝之。柴冒首捉衔,不肯稍却。荀闻变奔至,见柴怒曰:“牧羊儿,乃敢扰我大礼耶?”遽命缚之,柴滚地大呼曰:“今日断脰陷胸,岂惧一缚乎?”众不能决,乃送之官,官颇袒荀,坐以刁诈梗化,鞭三百,流五百里,发遣戍尘界关。

  吏关命司启闭。柴在关匝月,无一人出入关门者,殊觉寂寞。值关吏以事他往,嘱柴谨守锁钥,勿轻窥伺关外。吏即去,柴得间,启关速逃。甫出关,风景顿殊,且寒甚。奔走至暮,得到一村市,闻诸行者曰:“湖南某县某村也。”问何时,曰:“某年十一月某日。”柴大惊,盖去所坠之井已千余里;计坠井之期,已十余年矣。星夜归家,家已易主。访求亲友,迁流殆尽。唯一季弟尚存,贫为酒家佣,须髯似戟矣。展先人之墓,庐舍无存,松柏为樵矣。拊膺长恸,尽以贩羊余资与弟,遂弃家为黄冠,云游不知所终。

  闲斋曰:

  落眢井,入洞天,柴之分合为仙矣。乃以贩羊之故,即时脱仙籍而还尘障,贩羊者可以鉴诸。夫子谓“始作俑者无后,为其象人而用之?,非仁人心也。况贩羊两世,不仁孰甚?古人慎于择业,世之谋生业者,门路甚多,奈之何必欲为渔、为猎、为屠刽也哉?观于此,宁为驴,不为柴矣。

  兰岩曰:

  择术不仁,仙缘无分。一跌十余年,始得再蹈人世,可不慎欤?可不戒欤?

  吴哲

  宜兴吴哲,少年尚气,胆勇过人,以罪长流五 ,为乡绅张氏记室。张三世皆为总戎,世胄巨族。城南即别墅,吴夏月常往避暑,地极幽邃,亭轩台榭,曲折连绵。池塘广数亩,塘西跨一板桥,对桥一轩,绕以曲廊。轩后高楼五楹,树木映蔽。楼为张次女所居,女年甫及笄,有容色,许字邑绅周方伯少子。未嫁而夫死,重字 镇马总戎之孙。马世系回纥,秉夷教,甚乖女愿,郁郁成疾,渐发狂语,哭笑不恒,巫医不能救。张无如之何,唯严其防守而已。

  一日薄暮,吴独坐藤花下。东偏有屋数椽,隔以粉垣,久荒废,忽闻其中有人絮语,谛听之,隐不可辨,大疑。乃蹑足属耳于垣,既而逾垣,属目于窗。见二少年对坐地下,貌极都美,方巾阔服,不类时装。一衣紫,一衣绿。吴知其非人,亦不惊骇,第屏息以察其所事。紫衣者手弄一玉指环,且玩且叹曰:“非物之为美,美人之贻。忆昔游酒泉,入云中,客晋阳,又居抱罕三年,由临洮、皋兰一路,仍归于此。奇遇之多,指不胜偻。若今日所昵,未数数觏也。方我在临洮道上,与令叔謢霞公邂逅时,对坐河干,款言移晷,便云阿咸在 ,不无所遇。所惜道术浅薄,恐至磋跎,深萦怀抱。彼时我慰之曰:‘季锢闭已久,内照晶莹。尝以火酒试之,运用合度,其声啑啑然,能尽五升,习则术精,恃此可无恐。’此三年前事,今与子相聚,殊乖所望。岂其讹以传讹,本属子虚乌有之事乎?”绿衣者笑曰:“日与子偕,莫知我褄,子真为其所昏瞀矣。子昔日遇柳姑时,其自守綦严,无隙可乘,啖之以重金,眩之以美色,胥不可动。故示之以术,始获相从,然犹百计千万,一年斯得其元精,以其自操者坚,而所禀者厚也。今张家女见我盫裆,即不自禁,虽有奇术,何所用之?夫干将补履,不及两钱之锥,诚以戋戋者,不足以俣俣者当之矣。岂若子前夕之窘,三战三北,大贻所笑,出胯下以甘辱,一指环庸足贵乎?”紫衣少年大惭,强笑曰:“方欲从学,底事见侮?”绿衣少年曰:“愿学亦易事,但宜秘密,勿使墙外措大闻之也。”

  吴乃悟二人即祟张女也。大怒,亟返其室,取腰刀,并弹弩。潜从窗隙弹之,中绿衣者之目,岳岳绕地而叫。紫衣者惊惶欲遁,弹又发,中鼻。随弃弩抽刀入室,已失二狐所在,惟衣服履袜,委地上如蜕,及玉指环一枚。持示主人,洵女物也。主人深惭恨。俟之数日,不复再至,患遂绝。女病亦渐瘥,后归马氏。马氏子以荫官参戎。女尚在,年四十余,予居 时每见之,吴有《逸狐歌》,周南溪先生尝和之。

  兰岩曰:

  张氏女以乖所愿,遂致邪物凭虚而入,颠倒数年,卒归马氏,不已徒受窘辱哉?世之乖所愿者不少,幸无多狐凭之为祟耳!

  周琰岑溪诸生周琰,字昆玉,富而乡居,能饮酒。琰特暴戾多力,往往因小忿,辄挥老拳,家人既不相安,邻里亦不敢犯。同社有廖生者,喜其才而恶其横,目为周处。琰闻之,怒曰:“奈何隐刺朋友?”廖曰:“周处初年,因似周琰,然卒为善士,是琰未必如处也。”琰欲行殴,廖走免,琰逐之,得众劝乃解。

  一日,有道士出门,施以钱米,悉不受。琰自出,问:“道士欲何为?”道士曰:“贫道善搏虎,欲为公效力。”琰嗤曰:“即有虎,我且自搏之,何需汝?况此间近方廓,焉得有虎!”道士指琰曰:“即子是虎。”琰怒曰:“何物道士,敢指人为虎!”攘臂而前,揕其胸,道士以袖拂之,颠仆丈余,伏地不能便起。中心怛怯,壮气顿消。道士笑曰:“如此软弱,乃亦与人较力耶?贫道之来,宁有恶举?以公将沦于异类,故相援手,夫何冥顽不灵,以至于此!”琰曰:“何谓也?”道士曰:“公前生本虎也,幸而为人,亦一念之善所致。不谓公肆行无忌,迷昧殊深,不过今秋,将复化为虎矣。”琰惊曰:“然则奈何?”道士曰:“无他术,静气平心,勉为善事,可以挽之。更赠公良药一刀圭,服之必效,勿蔑视也。”留药而去。

  琰杜门数日,玩忽旋生。同社友闻之,踵接来贺,琰曰:“公等为道士所惑耶?吾思天命为性,率性为道。吾性暴故行亦暴,是吾能率性而修道也。天之所赋,岂能戕贼哉!”于是暴戾如故。倏忽西风卷叶,序属三秋。琰纵饮酒家,方醉归,鼾卧榻上,梦中觉遍身卷曲,筋骨悉毕暴作声,惊寤而起,见两手背隐隐起虎皮纹,大骇,急解衣视之,举体皆然,失声大叫。家人环视,无不错愕。琰忽忆道士所留药,急取服之,一食顷,皮肤即复其旧,始知道士为异人也。由是改过自新,平心静气,勉为善事,铭八字于座右曰:“放情诗酒,绝想功名。”自号为虎变居士云。贵筑刘昱东说。

  兰岩曰:

  一念之善,虎可为人;玩忽旋生,人而为虎。此圣狂之间,在于几希也。虽然,虚亦非寻常兽也。琰慷慨豪爽,故得变为虎,若世之险邪庸碌辈,恐欲变犬而亦不可得为守夜者矣,敢望成虎耶?

  傻白

  太监白某,面白,人称傻白。年四十余矣。间尝为余言,其十六时时,值上元节,金吾不禁,灯月交辉,从其叔之西城外祖母家,与诸姊妹兄弟呼卢半夜。四更后,始告归。至半途,忽忆表妹所赠升官图一纸,骰子六枚,忘未携得,欲返取之。叔不耐往还,约在西安门妳茶铺中坐候。白独返外家,取得二事,更为留连一饷,然后行。

  时已五更,街市人迹已稀,路出白塔寺后回廊下,见一人,隔车轨并行,不禁寒栗满身。视其人,高不过三尺,块然一物,淡黑色,别无头面耳目手足,如一簇浓烟,且月下无影。大怖,奋步急行,而物行尤驶。相随里许,蓦一人迎面来,正与物对,物且却且跃,倏左倏右,状颇仓皇。来人浑如未睹,直前无恐,物窘迫一闪,化为旋风羊角而起,高丈余,投东去。司栅老军瞥见之,弃柝惊喊,曰:“何人?”白答以归家者,老军曰:“非问汝也,适有一人到栅前,何一旋则不复见?”白心知为鬼,漫应之。

  比至西安门,心旌未定,见其叔坐茶铺中,神色沮丧,方将以所见告之,叔急摇手止之,似有所讳。乃相与茫茫然归。又于途间频嘱,即有所遇,归家慎勿宣泄。白口应而心疑焉。越数夕,其叔病死。

  兰岩曰:

  白之所遇,其叔之鬼耶?令人不解。

  孪生

  同州有兄弟孪生者,年各二十,貌皆姣好,声音笑言,虽家人往往误识,唯于衣履取别焉。少孤,同从学其季父于解库中,并知名于乡里,然性皆多疑。既授室,各防闲其妻,甚于缧绁。伯得子,见之讶曰:“何酷似其叔也!得毋汝已作陈平嫂耶?”妻大恚,嗤曰:“汝与叔有何分别,何怪怀抱中物?”伯终不释,然故疏其防,留心以伺其隙。

  仲妻为郡中巨族女,容色埒其嫂,而针黹过之,尤工绘事。一日,仲嘱曰:“汝既善画,盍写吾二人小照?”妻问作何装束,布何景物,仲曰:“俗式须避之,今当作梧下花间,赏春坐月。汝衣短衫,支颐倚湖山;画我出浴,着单裙,不衫不履,把卷栏前。”妻曰:“似太鄙媟,将何以举示人?”仲固强之。数日写成,神情逼肖,集古句以题之,曰:“但传消息不传情,一半梨花一半莺。珍重从今常倚壁,卿须怜我我怜卿。”仲玩不去手,既而谤视,忽大疑曰:“汝为谁写真乎?”妻不测其由,还应曰:“我亦弗知为谁写矣。”仲曰:“嘱汝写我,几曾着汝写兄。”妻闻之,两颊晕生,强笑曰:“汝兄弟面貌,原不相远,但我第知写汝,不知写伯。”仲见其面赧变色,曰:“不予汝证据,汝肯甘耶?兄左腋下黑痣,惟我知之,汝未见其裸裎,何处见此?”妻无以对,取图视之,始莞尔曰:“几为汝所窘,此蝇矢所污,非笔点者,汝自目力不济耳。”仲不顾,则握拳捽发痛殴,欲出之。妻之父母,闻之大哄,具牒鸣于太守。太守验其兄,果有痣,狱不能决。会邑宰入白事,守告之,宰曰:“职初任沔县时,亦有孪生姊妹,为夫家所出者,母家来诉,询之,盖其妹夫佻达,恒绐其姊夫曰:‘素与大姨交好,苟不信,乳间有朱瘢,可证也。’其姐夫归验其妻,果有赤斑大如钱,遂信而出之。职诘其娅,力言实出戏言,缘己妻乳间有瘢,故聊以为戏,初不料其亦然也。复验其妹不妄。讼始息。今毋仍亦若是乎?”守因裸仲观之,左腋下亦有黑痣,与伯无异,始屈服。守不之罪,判而释之。好事者录其辞曰:“审得某氏子,双生并育,一乳同胞。合浦明珠,剖胎得二;昆山白玉,琢璧成双。即各缔其丝 ,恒不调其琴瑟。姒防夫弟,记生儿敢羡参军;娣避夫兄,轻写照逢嗔太尉。反夫妻之目,生疑在两靥红潮;传伉俪之神,聚讼为弹丸黑子。谊关手足,看来俱玷微瑕;痛切肌肤,归去仍完太璞。从此纵窥青帐,嫂不妨为阿叔解围;时或出易新装,婶岂至将伯兄错唤。无更寻瘢索绽,还须笃爱敦伦。”

  兰岩曰:

  愚庸中笑,类多如是。独是太守判词,如此该博秀雅,而决讼不能明断,苟非邑令引证,几至淹留案牍,岂读书人徒工词章,而不留心政事耶?

  某 王 子

  相传明朝某王子,出侧室,性残忍。居恒无所事事,雅与阉奴媚子,纵肆淫暴。媵侍小有过,辄烧铁褫衣烙之,或将未烬烟灰置其掌中,灰烬皮焦而后已;不容转侧,苟不隐忍,则非刑复更矣。猫犬稍不惬意,猫则缚四足于四犬,鞭之四走,以分其体;犬则用四驴或四马,盖仿古车裂刑也。尝设巨镬于殿中,沸油满之,捕燕雀蝙蝠生煎之,俾焦黑,蘸椒盐以佐酒,逐一下箸,数十枚不厌也。未袭封,病痨瘵而死。

  死已二年矣,其府中长史某,忽一夜梦见之:被发裸身,颜色悲惨。惊询所自,王子泣诉曰:“予生时不仁至极,死后备尝地狱之苦,今阴谴已定,当托生为驴,公明日可至某大街某坊某市前,系有牝白草驴一头,瘦而秃尾者,即予之生母也;驴腹中怀朐,即予也。公幸念夙昔,赎我母子归,不致毙命屠刀,则恩同再造矣。”言讫,悲声悔切。长史惊而寤,阴异之,叹息不能复寐,反侧达旦。

  翌日驰车入市,往观之,果有怀驹牝驴,系肆前,形色如所梦。甫下车,驴向之长鸣,两目泪下如渖,长史亦为之潸然,呼肆主询曰:“此驴鬻乎?”对曰:“此昨日用钱五千买得者,今将杀以卖肉,不生鬻也。”长史曰:“不然。杀以卖肉不过欲多得钱耳,汝但言杀此驴得利几何,吾当倍赎之。”肆主人曰:“大人具恻隐心,必欲赎之,小人何敢过索?并本利得钱六千可矣。”长史如数给之,牵驴以归。

  是夜复梦王子及母来谢。长史弗敢隐,乘间白诸王。王乍聆之,不胜错愕,继而叹惋良久,复恨恨曰:“暴戾子,固应服此冥报。即其母之阴贼悍妒,亦当如是。虽然,父子之情,未可绝也。城外园寝,地广草盛,可纵之其中,俾樗散以终其天年可也。”长史唯唯从命。纵之日,即生驹。王一日过之,二驴见王,伏地流泪。王试呼其名,则摇尾而嘶,似呼似答,王亦恻然者久之,忧悒而返。及王薨,二驴不知存否。

  闲斋曰:甚矣夫!福善祸淫之理,毫发不容假贷也。以王子之贵,不悛于恶,降而为驴,天岂有私于人哉!人往往不信因果之说,而此事则又一时所共传,尚何因果之不足信哉?此事可信,则相传白起、李林甫、秦桧托来生为猪之说,亦必不诬矣。汉昭烈曰:“无以恶小而为之,无以善小而不为。”后世王公,有守此言,为子孙义方之训,日耳提而面命之,庶几乎世德相承,箕裘之克绍也。

  兰岩曰:

  生前凶暴残忍备至,死后为驴,几不免毕命屠刀,亦云惨极矣。世之暴戾狠毒阴险辈,幸早回头,免至系颈市前时,望人赎救而不可得也。

  再生

  永平某村,有翁媪业豆腐者,性皆好善。遇有桥梁道途朽敝泥淖者,则出所蓄资,极力修补,数十年如一日也。

  会村有石桥,为大水所坏,行旅不通,翁复鸠工缮理,身亦操作其间。日午倦惫,倚坐桥柱少憩。瞥见二青衣人,蓦然来前,类县中差役,呼翁曰:“可亟往。”翁问何之,曰:“至则自知耳。”翁不敢违拂,乃起身从之行。约十余里,入一村,见巨宅甚壮,翁识为某村大富家某人宅也。青衣促翁入,历数重门,直到寝室,室中妇女甚伙,其环绕一少年妇,方临蓐。翁愕然惊却,青衣拼力推挤,不觉跌入少妇腹中,骤觉通身如渥沸汤,辗转挣斗,旋复寒甚,恍卧霜雪,耳中闻人语曰:“恭喜娘子,生得一儿郎矣!”翁大惊,开眼四顾,悉如所见,自视其拳,仅如胡桃,始悟身死,已降生于此地矣。悲从中来,方呱呱而哭。

  忽一半老妇,持剪刀剪其脐,痛入心髓,不禁失声曰:“老乞婆莫恶作剧!”举室猝闻儿语,咸大惊扰,翁曰:“汝等勿恐,我某村某翁也。今观此局,是托生汝家矣;既至汝家,即为汝家儿,夫复何言。但我有老妻贫且病,我死,彼将何依?可招之来此,分得屋两间,使居之,日给粗粝三餐,冬给一棉衣蔽寒,以终其余年,斯可矣。无过分,恐其福薄不胜也。我尸在桥柱下,可使人急往,殓以布衣布衾,一柏木棺,即瘗之桥侧,无过费,则吾始得安心处此。”其家不信,翁躁怒,大声促之,家人欲往,翁曰:“汝等去或行诈,须抱我亲往料理。”家人不得已,以绣被裹翁而行。至其处,果一一悉如所言。翁与媪絮絮回答,宛然结发。媪大恸,翁止之曰:“有我在,无忧孤寡。”既而至桥下,翁尸亦官验将殓矣。翁叹息再四,命易以柏棺,亲视安葬,遂与媪俱归,豢之别室。其家只翁一子承嗣,拥资百万。阅年,其父死。母二十而寡,爱翁如掌珠。翁行善好施,由于天性,逾于前生,人以为善人之报云。

  王侃

  王侃行三,房山农家子。耘于田,大风倏起,沙石飞走,方欲引避,瞥见一画衣女子,被发跣足,冒风而至,连呼:“三郎救我命!”王仓卒不暇致详,则问曰:“何以救子?”女曰:“但匿我于庐棚下,少时有旋风来,即追我者,第云已西去矣。”言讫,钻入棚。俄而果有旋风来自东北,大如浮屠,急如奔马,绕田数匝,木叶尽脱。王如女所教,向风西指以绐之,风即雷鸣而西,似解人语。王大错愕。

  风既过,启芦棚,女子已危坐其中,裂裙缚足,含笑绾髻,香汗尚濡,喘息未定。娥眉曼□,嫭目腾光。薄而观之,妖艳无匹。王年当戒色,且喜且惊,款言慰藉,曰:“追者已杳,子可无患,第不自信,亦有施于予否?”女起拜曰:“深恩大德,永志弗谖。”王曰:“然则何以报我?”女曰:“金帛珠玉,惟郎所欲。”王笑曰:“吾何欲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女曰:“郎之所大欲,可得闻乎?”王笑而不言。女怒之以目,且笑曰:“郎大不良善,儿不得不作负心人矣。”言讫欲去,王张臂遮之,女从腋底钻出,殊轻迅,牵挽不及,釶无踪影,王大失所望,颇怀怨恨。

  日且暮,悒悒荷锄返。将度略彴,女子已预坐溪畔石上,笑谓王曰:“得无以中山狼见目耶?”王骤见之,化忧为喜,故作愠色曰:“子已脱祸,不自觅乐地,留此何为?”女遽前把握曰:“聊相戏,何便怨怼!若竟以儿为负心人。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请偕归,幸勿以葑菲见弃!”王不胜狂喜,携之至家。

  王年甫二十有一,父母皆下世,唯一妹操作甚劬。见王携玉人至,惊问所自。王具告之,妹熟视而笑曰:“我见犹怜,何况三哥?”王曰:“多言可畏,请划一策。”妹曰:“不足虑也,所可虑者,东邻钟八耳。平日□□,好瑕疵乡里,飞短流长,殊堪厌恶。今已远避,去如黄鹤矣。观三嫂媚曼婉妙,秀于外,必慧于中,正好相依过日。第恐三哥福薄,不能消受耳。”女郎裣衽谢曰:“三郎有大恩于儿,委身事之,情理宜然,所虑姑不容耳。苟姑能见悯,诸事包荒,则和气致祥,安如磐石,人言不遑恤也。”妹得谀词愈喜,杀鸡为黍,俾二人合卺焉。

  嗣此好逑甚敦,与妹亦相得无间。询其邦族,云是良乡白氏,年十九矣;幼失怙恃,孑然一身。昨偶出春游,不意为妖风所薄;微三郎,定为阎摩罗什天尊唤去矣。王曰:“夙昔只身寄托何所?”女曰:“无枝可栖,逐日漂泊如萍梗,幸藏身之固,不遭强暴。”王曰:“然则何以为生?”曰:“针耨而已。”妹曰:“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从此三哥耕,嫂炊,儿瞔,无忧不作个好人家。三哥明日且办数匹布,为嫂作衣裙,几曾见农家妇女着此艳服者?”王以乏资对,女曰:“无作难,积得十匹布,收贮溪畔土地祠内香案下,劳往取之。”王初之不信,再四促之,王试往,果得十匹布,归以告妹,妹曰:“古庙荒凉,嫂何时置此物?”女漫应之。女性极慧巧,女红针黹,无不能,且无不精。妹凡百不逮,益爱敬之。

  会旱蝗,田数十亩,仅获十之二三。兄妹日夕焦愁,谓冻馁不暇计,所虑无以输官。女独怡然,不以为意。王与妹计,往贷于同村牛大户,女止之曰:“汝二人设想左,计遂左矣。彼守钱虏,别有肺腑。苟无势力以压之,虽其至亲好友,少有所求,尚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况陈远一贫人,年少面薄,徒取其辱,庸有济乎?不如任天顺命,事到至急至危,自有救解,郎姑待之。”王不听,整肃而往,果为牛所不礼,不胜忧悒。比反,催租吏已在门矣。见王大作威势,扭结不释手。王极力腾辩,延吏暂坐草堂。逡巡入室,议所以款之,女问应输几何,王曰:“并旧欠七两余矣。”女嗤曰:“儿以为盈千累万,须费数日踌躇,仅如此,有何不了!土地祠内,西北隅地砖下,有白金一坛,取偿讫,尚多余金,足为薪水之费。”王初闻之殊喜,既而疑为戏言,妹促之曰:“据前十匹布,此应不妄。速去,勿濡滞!”王乃越屋后短垣,急往掘之,果得黑磁坛,启视白镪满中,狂喜如寒儒乍第,急脱衣裸负以归,如数纳官,吏不能扰,仅取醉饱去。

  王权金适五百两,买田置宅,日渐饶裕,凡有营运,但听女言,无不获利数倍。二年,富甲一乡。王或以无嗣为念,女艴然曰:“郎甫得温饱,便思纳妾,何薄情至此!”王曰:“非云负义,恐先人之祀自我斩耳。”女曰:“然则勿絮聒,行当为郎举子。”王笑其谑。是夕同坐房中,女戒王且勿便睡,独登榻下帷,轧轧不知何作,约食顷,忽闻呱呱之声,女易衣而出,曰:“盍去看儿。”王大骇,启帷已绷一儿于床,眉目如画。王惊喜,便告于妹,妹来省视,靡不欢然,就室布筵为庆,女言笑饮啖,无殊平日。王兄妹窃疑之,因名为异生。

  同邑有大户刘翁,家资巨万,有子名璇,为国学生,二十未娶。闻王之妹美且艳,其家遣媒来议婚,王欲许之,女独力阻,以为不可。王曰:“刘家富而好礼,璇亦少年诚恳,以之归妹,得所天矣。卿奈何作梗?”遂不听女言,竟许之,女叹曰:“姻缘的是天定,违天不祥,第儿与刘家子有仇隙,虽为亲患,仍当避之,郎至时,切勿使彼与儿相见。苟相强,则祸作矣。幸志之勿忘!”王漫应之。及于归,琴瑟甚和。然璇熟闻女美,甚思见之,亟请于王,王弗许。

  璇乃与妇谋,设酒招王饮,因乘便潜至王家。适值女哺儿于庭,璇突前揖之,女仓卒不及回避,但以袖蔽面,伫立不敢少动。璇审视大惊,踉跄奔归。比抵家,色犹灰败,王兄妹惊问何故。璇宁息良久,始转问王曰:“尊嫂谁氏女,伉俪几年矣?其中大有异,幸明示,勿少隐。”王初支吾,不以实告,璇正色曰:“至亲骨肉,无所用伪。吾所以谆谆致诘者,自有深意,兄何见外之甚也?”妹怀惑已久,闻璇言有因,亦从旁和之。王不得已,悉为吐实,璇骇曰:“兄遇妖矣!”王曰:“何以见得?”璇曰:“不敢相欺,弟久慕嫂贤淑,深以不获一面为憾。顷者留兄饮,特引身造府一拜,相遭于庭,弟甚惊其艳丽,熟视之,非他,即祸弟者也。弟三年前,适野展墓,遇此女于中途,倾慕綦殷,既归,女已在室,云是白氏女,与弟有夙因,彼时神魂丧失,无所顾瞻,遂相欢好。两月余,日渐尪羸,父母知为邪祟,百计驱逐之不去。会有姜道士者,以神术闻于山东,父母以礼致之,求其作法,姜但朱书一符,命焚其一于中堂,其一令什袭藏之,言数年后尚有用处。父母遵其数,即日焚之。弟亲见一神人,状类庙中所塑灵官然,入房来捉女。女仓皇被跣,御风而奔。神人逐之,遂不复返。弟病渐痊。今闻兄得嫂之日,正神人逐妖之日也。兄溺爱枕席,必不以弟言为是。朱符虽在,不足为凭,然倘为妖女,体有异香,又尝深护其尻骨,不令人扪結。倘尊嫂亦然,确为妖矣。第未识尊嫂,果有此可取证否?”王闻之,哆口张目,欲言不能。妹曰:“尻骨吾弗知,体香良不妄,三哥宜早为计,勿贻后悔。”王徐徐喟然叹曰:“据妹丈言,其为妖女无疑,但好合以来,家赖之以富,子赖之以育,妹赖之以适君子,其有造于我王氏者,亦大矣。尝闻以德报怨,不闻以怨报德,况内人贤淑,必非酖毒,虽云异类,何忍弃之?休矣,愚兄不忍复闻。”璇曰:“蜂虿有毒,矧妖魅乎?脱拂良言,行当索兄于枯鱼之肆耳。”相与不欢而罢。

  王去后,其妹终不释然,乃潜以符至家,焚于寝门,顿觉狂风大作,女自房奔出,未数武,则踣地化为黑狐,冲门而去。有旋风随其后,急如飞电,顷刻不知所向。王惊定大恸,不食,数日而死。女亦不复至,惟异生仅存,萧然一室云。

  兰岩曰:

  受恩图报,人且不能多得,况异类耶?王饮食子女,都赖此女,以死继之,亦不为过。

  台 方 伯

  故方伯合公讳布,罢官居家。夜起如厕,挂烛笼于壁。少间闻窗外窸窣有声,忽见一红袖出户下,广尺余,徐徐就壁,掩烛无光。叱之,亟缩去。既而又来,叱之复去。凡数四,台心悸,急起烛之,无所见。告诸夫人,夫人素有胆,乃率婢秉烛往视。甫及门,婢恐怖不敢入,夫人唾而诟之曰:“汝命独尊贵,怕吓死耶!”夺烛入照,觉有人隐身屋角。逼视之,则一红衣女子也。面然近尺,白如粉,掀唇蹙额,尸立如僵。夫人厉声曰:“汝鬼耶?现形欲何为?”以手批之,倏不见。台踵至,扶夫人归寝,灯下视夫人,面无人色。未几台病卒,越两日,夫人暴亡。

  兰岩曰:

  方伯显宦,鬼物何敢相近?或亦有冤抑郁?现形不避,亦方伯夫妇数当尽耳。

  瓦器

  京江陈扶胥先生,有佃户垦田,牛忽蹶,鞭之不起。察之,则牛蹄陷入泥中,已没至膝,拔而出之,得瓦器一窑,色唯黄白二种,共十二件,质绝粗,似盆而小,形类腰鼓,缘口缀磁珠如鸡头大,联属亦若鼓钉。佃户触落十余枚,越宿完好如故。先生试之,果然,深以为怪,复命葬之。或有言:“凿而复完,必聚宝之物。”再命发之,不可复得。

  兰岩曰:

  既掘之而后葬之,先生究属何心?乃物已炫于人寰,卒隐而不可复得,岂预知其非人世应有之物,而故化去耶?

  梁 氏 女

  陕西白水县村民,其妻死,遗一子一女,皆六七岁,民复娶同村梁氏女为继室。梁少艾,民为所惑,于是日虐子女,击刺熨烙,体无完肤,民不能庇。民力食者,每戴星入市趁墟,梁早起炊饭。际夏月,窗牖不闭,觉窗外有人,凭窗向内而叹。梁仰视,见一妇人,蹙眉黄颡,满面流泪。梁惊悸发狂,自批其颊,邻人环救,梁大骂:“淫婢,奈何毒如蛇蝎,残我儿女?”众始悟为前妇之鬼所附。急灌以朱砂,愈时始定。遂自此病癫,往往自褪其衣,令儿女极力挞之,方以为快;或引锥自刺,遍身流血,尚不满意。一日,乃烧火箸,自烙其阴,深入八寸,大叫“快活”而死。白水令邱公理此案,尝为先君述之。

  兰岩曰:

  荼毒子女,终罹惨报,天心岂或爽哉!

  铁 公 鸡

  济南某富翁,拥资数十万,性极悭吝。居积取赢,持筹会计,日不暇给,而敝衣破帽,向亲故作贫窭状。老小数十口,日市肉半斤、菜数斤,饭脱粟,皆取给于一灶,早餐恒午饭,晚餐恒夜食。不设茶酒,终年不宴客,虽骨肉至亲,未尝见其匕箸是何形状。翁亦不知款客作何周旋。然往往见招于人,歌筵舞席,颇极欢洽,又似毫不知生人之乐者。乡人号之为铁公鸡,谓一毛不拔也。

  近五旬无子,议纳妾,价欲极廉,而人欲至美。媒笑曰:“翁所谓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也。是当求之于牡牝骊黄之外,讵可骤得?”翁嘱其速觅。居无何,有陕西客携一女来,不索值,但取衣食,不致冻馁以死足矣。女年十八,丽如舜华,翁喜惬过望,留为侧室,赠客钱一缗,不争而去。翁得女,嬖幸殊甚,曲意悦之,而鄙吝犹昔。女戒之曰:“昔乌氏倮鄙人牧长,寡妇清穷乡嫠妇,而名显天下,礼伉王侯,徒以富之一事耳?君之富堪敌国矣,不特不能知名当时,且将泯焉漠焉,几不得与中人伍,窃为君羞之苦之。”翁讶曰:“尔胡为出此言?独虑不造次间有人属耳耶?且尔言过矣,钱之为物,难聚而易散。我自龆龀时节,多市扑满。日积数钱,积十二年,共得二百二十余扑满,扑而计之,得钱三十余千。贯之以索,贷之于人,权其子母,又三十年,计之,甫能盈兆。中间又设赌局,如一切呼卢、压宝、樗蒱及琐琐罗丹拍格诸戏,取其头,迄今又十余年矣。凡经营五十余年,仅有今日,则积财之辛苦,予备尝之矣。平生所见所闻,诸晋绅世家,或竭资营第宅,或倾囊助亲友,更有老悖不念子孙者,辄以白似雪、圆如月之宝物,沽酒市肉,日与宾客欢宴,一似与银钱二物有深仇大恨者,必欲尽力消耗之而已。予每以之自惩,犹恐久而不逮,尔乃欲我蹈此窠臼,其未知物力艰难,故漫作是语耶?小儿女福大几许,而自捐折如是,幸勿更举是念,罪过不小!”女笑曰:“聊以相试,何遽惊讶?儿岂不知君之志,牢不可破,将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者哉?”然翁自闻此说,终不能释,虽爱之如珍错,而防之如盗贼矣。

  其密室中,旧有贮银铁柜十数,封志甚固,例一月一开检视。居无何,又值检视之期,婢媪僮仆尽摽诸大门之外,独与女闭户下窗,柜既发,则藏镪尽空。大惊,如失左右手,瞠目视女,诘其故。女笑而不答,翁大怒,即抽刀逼之,女笑曰:“君以儿为人乎?”翁怒曰:“尔非人,鬼耶?”女曰:“亦非鬼,实狐也。以尔鄙陋,故盗而之他人耳。”翁大怒曰:“平生血资,盗归何所?”女曰:“流通物也,盗去,何处不足以济人;岂必深藏固守于一老秃翁之手乎?”言讫,径入内室,觅之杳无踪迹。翁始信果为狐祟,大恸而绝。家人草草殡殓,所遗财物,劫夺一空,其宅亦随废为蔬圃云。

  先是,翁宅后有楼七楹,为狐所据,已近百年。其祖父相延,于每月初二、十六日,具鸡子白酒祝而祀之,罔敢驰懈。及翁承家后,以多费罢之,又以楼房出租于人。狐遂大扰,妖异迭兴。其妻力劝,翁愤恨出入谩骂。一日,见群狐来辞曰:“翁全福之人,吾辈何能为,请徙去不敢复居此矣。”遂不再至。翁以为得计,初不意为其所愚弄至此。

  兰岩曰:

  守钱虏深可憎恶,安得如此快狐,行此快事哉!辛苦五十年,未得一文享用,一旦尽空,大恸而绝,翁亦可怜矣。每读一过,令人叫快者三。

  多 前 锋

  前锋多某,行二。未得前锋时,与所亲同往东直门外城门下,习骑射,坠马昏绝。所亲扶掖以归,归家即苏,一无所损,但神痴不复解言笑,与食则食,不与亦不食也;与饮则饮,不与亦不饮也。越半月弗瘥,家人莫不闷闷。

  会有服役老妪,出外市菜归,忽瞠目视。其主母问之,不答,良久,乃大言曰:“半月前,汝家多二爷,因坠马不能行动,汝等则弃之去,令多二爷踽踽城下,盼望家中人,两眼欲穿,屡次浼我寄信,未得其便,今日始得到此,可即令人去接,幸勿更缓。”家人闻之,大骇,同声唯诺。或问:“我家二爷,今在城下乎?”曰:“现在东直门外角楼下。”曰:“然则子为谁也?”曰:“我旧营房南门口开小铺之王老四也。缘去年与掌柜者算帐不平,呕气自缢死,冥中怜我冤,命协同溺死鬼那三,管理角楼下城湾河沿一带地方。前生亦曾蒙多二爷下交者。”家人闻之,愈错愕,应之曰:“知之矣,深劳尊驾,第请回,即刻使人去接也。”遂取冥镪焚之。老妪踣地,逾时方醒,叩之,悉不自知耳。

  家人不敢视为荒诞也,群扶多至坠马处,呼其名而招之,往返三四。多忽发一寒噤,即时清白,向家人涕泣而道之曰:“汝辈一何忍心弃我于此,半月之久,不来一顾。苟非王二哥寄信,再十余日,我不复见汝辈矣!”家人环而谢之,无不先悲而后喜。多有少弟,亦童心而选事者,乘间访王老四及那三事,果不诬也。多今年已三十,为前锋且十年矣。每逢令节,必具香楮鸡酒于城湾,呼王二哥、那三哥而祭之,谓报其施,期于终身不哀云。

  兰岩曰:

  受恩必报,不欺于鬼,多亦厚德人也。

  骷髅

  某甲好打生。一日,归自朝阳门外吕祖阁,时已曛暮,见土城下一草屋中(土城,元时旧城),灯火荧荧,一扉半掩,探身窥之。见美妇人独坐炕头,笑容可掬,以手相招。甲喜而入,甫跨一足,即仆。次日为人救活,则一足陷古冢矣。问之,泣曰:“初以为奇遇,才入门,即见骷髅也。”

  兰岩曰:

  世间纷纷,尽肉骷髅也,前人曾言之矣。然非心动,必不为所诱。噫!天下奇遇,尽属骷髅耳。甲当从此悟道,涕泣何为?

  姚 植 之

  姚壮行,字植之,祖门名士,应聘入甘州提督李公幕府。府中园亭极胜,楼台池沼,广大幽深;绿树数百章,多百年物。往往有鬼物现形,日暮,人不敢过。相传康熙间,某为提督时,每杀人填园东夹壁中。迄今白骨髑髅,犹有存者。植之悉未之知。

  向夕,植之独步园中,使馆僮行沽,将赏秋月。主人李公兴亦豪,适携酒盒来觅,遂相与坐亭畔,羏湖山下。并邀同幕二友,共举觞政。漏三下,二友皆醉,呕吐狼藉,各舁归寝所,主人亦扶醉入内。

  姚量宏,仅半酣,兀立回廊,搔首看月,瞥见三人立池畔树荫中,姚问为谁,再三不应,移影向东去。姚疑为署中职役相戏,怒诃之。二人仍立不行,似嗔其以恶声相加者。姚欲就问之,乃绕出回廊,相去数武,二人倏不见。姚始悟其为鬼,连声呼童,而童不在侧。姚大惧,促步出园,惶遽中误走歧径。花深树密,秋草纵横,此际风鹤皆兵,一履脱落泥中,不遑拾取, □袜而奔。蓦至一废轩,前有三人坐栏干上,姚急呼“救我!”三人不应,而起悲声。惊视之,二男一女,男无首,女浴血满身,皆裸身而坐。姚狂叫返走,颠踣无算,幸馆童提灯来觅,掖之归室。病忡梦悸,两月始瘥。

  兰岩曰:

  断首残躯,其形何惨;想黑暗地狱,不知几许矣!世之掌兵权者,幸勿草菅人命,徒嗜杀戮也。

  新安富人

  新安有富人某,为葛商于江西。性贪淫残忍,力结官府,人多畏之。其在洪都时,尝同数客游松门,见一浣衣濑女,婉妙殊绝,命僮仆捉入密林深境处,欲污之,女滚地哭骂,抵死不从。富人意兴索然,将纵之去矣,而客有附庸为虐刘姓者,教其缚女手足,裸而仰绷于石上,主客童仆递淫之。自午至晡,更番一十六人,女不能任,竟死林下。遂委之而去。女家得尸讼官,严捕凶徒不获,事亦寝。

  富人家有一子,为太学生;一女年十八,尚未字人。新安风俗勤俭,虽富家眷属,不废操作。值采茶时节,结诸女伴入山,暴雨骤至,各觅歇处。富人女独立于岩下,徘徊间,闻有唤其小名者,张皇四顾,而声在石内。女大惊,痴立,石曰:“汝勿惧,我山神也。汝父在客中恣横,淫死人女,女控诸阴司,阴谴甚重,将报之于汝身。大士以汝母日诵经咒,绣佛长斋,发大慈悲,令解汝难。汝父作恶不悛,惨祸即将至矣,汝其速归,勿集于此,此非善地也。”女怯惧泣拜,踉跄冒雨而走,山径滑溜,起跌数四,始见诸女伴聚集山亭下,群讶曰:“许时在何处?令人悬拟。”女绐以失路。言次有四五恶少踵至,咸指女笑曰:“不在岩下,何故狂奔至此?”饱眼而去,女始悟岩下非善地之说,微神告,几遭强暴,阴诵佛号不绝。

  既归,以白其母,母叹且泣曰:“以汝父素行,又何事不屑为,神佛岂欺人哉?”嗣此戒律愈严,女亦信心奉佛焉。

  其子年虽少,颇有父风,乡人称其克肖。屡梗母教,母甚忧之。一日,有亲戚归自京师者,其子往候之,话及京师人物众矣,究竟何等人为最乐?亲戚曰:“乐者甚伙,要皆高不可下耳。尔我今生断不能及。唯一等人,极可歆羡,盖太监也。”子曰:“刑余之人,有何可乐?”亲戚曰:“汝但知其人道已绝,必乏乐趣,而不知其可乐之处甚多,试为子偻指注之。夫王公至贵者也,然望天子之居,不翅天上;彼以阉故,得出入不禁,一乐也。不耕不织,而一生吃着不尽,二乐也。父母不敢以为子,兄弟姊妹尊而奉之,三乐也。靡不素封,人不见之物,彼能见之;人不得食之物,彼得食之,四乐也。无妻子之累,有福独享,不必为后人计,五乐也。有此五乐,何乐如之?”其子倾听,神为之移,问:“吾辈亦可作太监否?”曰:“谁不可为,但多此胯下一物耳。”一笑而罢。其子归,一路冥想,决意自宫,尚恐见阻于其母,潜袖剔刀入厕,自割其势,大叫晕绝,家人觉而救之,已殒矣。

  无何,富人归省,其妻以女之所以生,并子之所以死,悉告之,意在讽谏,富人伸首向天,呵呵作怒笑声曰:“妇人女子,畏信鬼神,古人或遭腐刑,或置面首三十,岂皆宜报与其祖、父耶?总地狱之说,荒唐耳。如果有之,吾将向冥王乞请,必遍历所谓刀山剑树者,以广见闻,又何惧之有!”其妻哂曰:“虽十八层地狱,尽当奉屈一游,所虑流连忘返,不得再见天日,为妻子忧耳。”富人怒而大闹,遂析宅另居,不复结谈。仅月余,即为二竖所困,日见前所淫濑女立榻前,或与青衣数人杂坐于室,若有所俟。凡数夕,女又领两青衣械一人至,囚首垢面,向富人泣诉曰:“松门事发矣。”视之,即前日附庸为虐之刘姓客也。富人亦惨凄不胜,呼其妻女至前,哭告所见,并详述前事,乞为忏悔。言未终,忽声喘如牛,大叫:“我去!我去!”而死。

  妻女悲其罪孽之深且重也,同向佛为诵经,以求超度。女终身不嫁,奉母终焉。后有人自江西来,传言刘客于某月日自残死矣。计之,正当富人死之前一日也。祁门尹吴金泉尝述以勉人。予及诸外弟,皆熟闻之。

  兰岩曰:

  为恶不悛,终遭显报,冥冥中岂或爽哉!

  维 扬 生

  江都某诸生之宿迁,同二友谒西楚霸王庙。因话及巨鹿之战,及垓下之败,感叹移晷。生独以为不然,曰:“千古无才无识,庸而且碌者,项王一人而已。昔虬髯客志在天下,一旦见文皇,自惭不逮,甘心逊避,远帝扶余;吴越王负盖世之雄,奄有东南,而观衅中原,终守臣节。此二人者,非不欲创业垂统,为一朝烈祖,施后世而传无穷也;特度德量力,见机而起者,亦见机而止,故不愧为豪杰,不失为英雄。岂若项王矜扛鼎之雄,逞拔山之力,以沛公之豁达大度,不识其为真人;以张良韩信之才,不识为国士。亚父以反间死,韩生以直谏烹。徒具盖世之资,虚负重瞳之表,乃太史公犹列入本纪,江淮人祀以崇祠,此天下大不平事,而诸君尚津津然置诸齿颊,且有景行之慕,独不虑贻识者笑乎?”

  二友曰:“不然。项王以暴,人故小之,要亦劫数使然。究其人亦有足多者,如烧秦宫室,毅然不袭秦弊,封六国后,义也;会鸿门,释沛公,信也;七十余战,未尝败北,勇也;不杀太公,仁也,恕也;一败涂地,不忍复生,果也。君书生之见,妄诋英雄,毋乃不自量乎?”

  生艴然曰:“君辈不足论古人。我与我周旋久,自为酬酢可也。”因呼僮索笔题句壁上,曰:“炎刘受命顺皇天,天使重瞳作獭鹯。千古中原群盗贼,让君马首一鞭先。”题毕,掷笔大笑。二友默然,遂分路而去。是夜,生梦中为人缚至一广殿下,见项王按剑而坐,盛怒叱之,声如巨雷,栋宇震撼。生震慴仆阶下,伤折一股。王命拔舌,即有数壮士同声而应,蜂拥至前,一人抠抉其舌,极力拔之,生大叫而寤。舌遂卷曲,不复能作了然语,右股亦病瘫痪,终生不瘥云。

  兰岩曰:

  项王事已隔几千年矣,何来狂生,畅一时无稽,致终生残废,悔何及哉!甚矣,人不可不慎言也!

  市 煤 人

  癸巳仲夏,过访宗室双丰将军,立谈廊下。见一人裸身荷担,入庖厨供煤炭者,胸前背后各有伤痕,长咫尺,阔寸余,怪而询诸将军。将军曰:“此奇闻也,会须细谈。”乃煮酒设馔,为予详述之。因言其人王姓,雄县人,市煤十余年矣。方其少年时,村居贫甚,肩挑以食力,逐日担瓜茄之属赴菜市。而所居去市遥远,鸡鸣而起,犹恐后人,例于五更辄往趁墟。一日,行至半途,遇迅雷洪雨,行不能前。于电光中,见路旁矮屋数椽,葭蓠绕之。王入篱窥户,则门环系以麻索,虚无人焉。王解索启扉,息肩其内,复闭门,蹲踞炕头。一食顷,忽闻橐橐之声,窃讶之。久之声渐繁,于烨烨电光中见一人绕地而踊。王大骇惧,屏气不敢移动,惟瞠目直视。瞬息间,其人倏至面前,遂能辨其面目:被发蹙眉,吐舌唇外,长数寸。王骇极,手足失措,正张皇,其舌忽触于额。王狂叫惊走,奋力扑窗,纵身而出,昏然仆地。黎明后,始为行人救苏。备详其事,众咸集错愕。

  既而村邻渐至,共云前一日有妇人缢死梁间,已报官,尚未检验,不意竟作怪如此。同入视尸,已僵卧炕下矣。王惊定思痛,觉胸前背后似刀割不可忍,解衣视之,皮肉狼藉,众共测其故,乃悟突出时,因撞折窗棂,是以上下两受其伤也,不割腹拖肠,亦云幸矣。迄今逾二十年,将终其身患疤痕焉。予初闻,甚异之,既而相与捧腹。

  兰岩曰:

  负气自缢,又作怪异,诚不可解。岂不得其死者,果皆为厉哉?王不幸遭此惊痛耳。

  鼠狼

  某佐领好酒喜啖。一夕夜归,市羊蹄六七枚,火酒一瓶,拥炉独酌,弃蹄骨于地。蓦闻墙角下窸窣有声,挑灯谛视,见小人十余,各高五六寸,或男或女,装束悉类时人;皆背一竹筐弯腰拾取蹄骨,置筐中,移时而尽。某心悸,取火箸掷而击之,一人仆,余惊走,悉入壁洞,仆者滚地唧唧,随化为鼠狼而逝。

  兰岩曰:

  为拾余骨,至遭掷击,怪亦贪矣。人之贪财物而任意攫取者,须于取时防为人之所击也。

  巨人

  应城王家口,有村氓十余辈,以秋稼将登,同于田间作芦棚守之。一夕,聚饮月下,倏有旋风自北来,势如山岳,群以为怪。既而渐近,约去二矢地,忽停吹不动,形如浮图。但闻声震如雷,化为巨人,高二丈许,白衣白冠,手持白幡,向众一挥,仍为旋风向南去,急如奔马。众悉惊绝,良久,始陆续复苏,哄传乡井。伙中有三人,一持观音咒已三年,一不食牛肉,一大醉熟睡,未尝与睹,尚以为妄,然亦不敢复往守田矣。迟数日,十余人接踵暴死,唯三人无恙。

  兰岩曰:

  诵咒戒牛,得免于难,固矣。至于酒能误事,人尽知之,而此人独以大醉免死,是酒又能救命也,岂巨人亦惧其酒狂耶,抑醉亦为冥间所弃耶?

  白 莲 教

  京山富人许翁,世居皂市阳桑湖畔。为其子娶妇,亦乡宦而富豪者,妆奁丰厚,一乡之所艳羡。有偷儿杨三,觊觎半年,以许防范严,无从措手。会其子拔贡,许亲送入都,将肄业成均,以图进取。杨俟进行,而夜入内室,伏暗处俟之。时新妇方娠,不耐久坐,二更即寝。相伴唯二婢,就灯作灯黹。良久,始闭户亦各谋睡,移灯至几上,光明如昼。杨闻鼾声,知已睡熟,方欲窃发,蓦见房门自开,一人启帘入,深目耸鼻,黑须绕颊,背负黄布囊,狞恶殊可怖。杨阴念吾道中未见此人,必有诡异,姑屏息蝟缩,以觇其所为。

  其人鹗顾房中,探袖出香一枝,燃之于灯,插二婢枕畔,乃立新妇榻前,挂罗帐于金钩,启绣衾以秃指。妇面内而卧,花睡正浓。其人戟指闭目,口中喃喃似有所诅,随以手指妇背者三,妇忽蹶然而起,向其人赤身长跪。其人开布囊,出一小刀,剖腹取胎,破胎取子,复剖子腹取其心肝,贮小磁罐内,纳裹囊中,背负之径出房去。妇尸随仆床下。

  杨睹之,惊怕忿恨,盗念顿灰。出户尾之,密观其所经,历门数重,皆见其人以手拂之,悉洞开无阻。卒至村口一旅店,尚掩半扉,其人侧身入,扉乃阖,且闻落锁声,知为妖人寄迹之所。因念彼既伪作行客,岂能出不由户,聊憩檐下,坐以待旦。

  鸡初唱,店门复启,其人负囊而出,杨急起捉其臂曰:“客请少停,有密事举白。”言次,拖入店中,抱持之大呼曰:“主人速来,为汝擒得妖人矣!”其人大惊,极力摆挣,杨抱持益坚。俄而群客惊起,主人亦至,环问其故,其人曰:“我四川蜡客,欲赴江南,今日早行趁路,不知此兄何故突来纠缠。”杨曰:“勿听其饰说,但检其布囊,便有证据矣。”众是之,开囊聚观,则累累然磁罐数枚,复欲开罐,其人惶遽抱罐而呼曰:“罐中黄白为一生衣食之本,奈何扰攘!欲劫我财耶?”佥怒曰:“青天白日之下,众目共睹之时,谁劫汝财?无事出言伤众,显有情弊!”主人挺身奋出,曰:“有事无事,予一人任之,第开看,无多言!”即夺一罐开之,见鲜血满中,腥气触鼻。取器倾视,尽小儿心肝,数之得七罐,尚空三罐。众莫不骇异,致诘那得此物,杨曰:“彼必不承,请以代白。”因述夜间之事。众人大惊,曰:“纣以天下之尊,刳剖孕妇,尚为不可;汝何等人,破卵伤胎,不一而足。苟非上天好生,假手宵人,则吾乡之孕妇小儿,无噍类矣。”于是大动公忿,竞挥老拳。

  主人恐其致毙,方欲止之。其人忽瞑目大叱,众拳到处,如触木石,指节损破。主人大惊,仓卒间急提一罐,自其人头上倾之。其人连作恨声,曰:“罢了!罢了!莫非数也。”众复殴之,主人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倘打坏,谁任其咎?不如执之送县,自有国法在,听官断可也。”送其之县,许家男妇已在,杨更述之。许妪大哭曰:“凶犯已获,吾不忍复至公庭,致宦家闺秀,暴露尸骸也。”妇母家感其言,亦皆罢讼,相与驱车而返。县宰细讯得实,方知为白莲教妖人之党,取小儿心肝者,亦行持邪术必需之物也。时湘汉一带胎妇被剖者甚多,至此始得其故,并得其党名姓面貌数十人,陆续捕获。狱成,寸磔其人于市。杨杖二十,给银五十两,责其为盗而赏其捉奸也。

  兰岩曰:

  妖术杀人,惨酷已极,固天人之所共愤者。卒乃假手宵人,以败其事,抑亦巧矣。不然,兴讼结仇,多人牵累,何能一旦痛雪新妇之冤哉!

  鬼哭

  贵阳太守某公之母,病濒危。亲戚邻里来候问者,皆设酒馔于厅上款之,二更始散去。 余尚多,有子侄四五人,复聚饮于斋中。三更后,忽有哭声,越北窗外,类少妇而音甚惨切。举室惊默相向。有二三胆勇者,出户视之,于月下见一白衣妇人,循墙而西,径入角门去,无不毛戴,咸知其为鬼也。一食顷,闻宅内悲声群动,家人奔走来告,太夫人已气绝矣。俗谚有丧门吊客之说,理或不诬也。

  兰岩曰:

  其事有之,其理不解。

  袁翁

  长山袁翁,少极贫,居城外一破屋中,几于行乞。一日窘甚,饥虚已数日矣,无如何,检点破衣襦数事,至典肆欲质钱若干。肆主曰:“此等物不值一文,可持去。”翁太息曰:“我非滥为者,特以饥不得食,称贷无路,乞食不能,故万不获已,以此为质,不过聊以为信,得钱则取赎耳。幸念素识之情,用质数十百文,以延残喘也。”肆主以为笑谈,置不理,翁愤然曰:“恨我一时在困苦中耳。苟有日发迹,誓亦开一解库,彼时虽有人将死孩儿来质,亦必质之矣!”店肆最忌质死孩儿之说,闻之颇不甘,第以其贫窭至极,不足与较,故为隐忍。

  翁归去,一路冥想,毫无生趣,乃止步向天号泣曰:“呜呼!袁某自问于心,所行之事,无不可告人者,胡为而竟至于此耶?”良久辍泣,复行。忽破衣为棘刺所牵,猝难摆脱,屈身摘之。觉棘下土甚松,试抄以手,土中有物累累然,白光灿铄,取视二枚,则朱提也。大惊喜,即以破衣裹数锭,仍以土密掩其余者以归。次晚,复往取之,多不胜取。数旬方尽,约略二万金,不敢彰露,先作些小生意,逐渐张大。一年之后,遂为巨贾。问舍求田,买僮蓄婢,故于宅旁开一典肆。

  前肆主闻之,讶曰:“袁饿鬼果有今日耶?昔者受其恶言恶声,每一念及,心实不甘。今趁其发市之始,盍一往,故犯其忌,聊申夙忿乎?”乃觅二死孩,裹以襁褓,挟至其市,求质银十两。主柜者大怒,势将用武,翁适在侧,急止之,而拱手向肆主曰:“老兄欲证成我为信人耶?此孩之死,正值小肆开市之日,不为无缘,请如数质之。”因使人贾一小棺,殓孩于内:“此孩不必远送,即我所立地砖下瘗之可也。”急呼僮仆执锸,就脚下掘一穴,才尺余,忽得一石板,发之,板下列巨瓮十数,瓮中白镪皆满,一肆大惊。肆主见之感叹,始知翁长者,天固有以默启之也。再拜谢罪而去。

  翁自此富甲一县,已而生子,子生孙,皆能读书上达,有仕至尚书者、督抚者、卿贰者,科甲连绵,迄今正当鼎盛也。

  堪舆

  护军参领某,少壮时,从征青海,为贼所掳,械送某喇嘛处。至则入一大刹,喇嘛据床坐,年届期颐,两睫垂皮寸余,尽掩其目。闻某至,呼至床下。侍者进牙箸一枝,喇嘛以箸拨启其睫,束以哈达(帕也),露两瞳如碧琉璃,明彻似蜻蜓眼。某异之,再拜顶礼,祈为解脱。喇嘛曰:“半年后,当返中国。此亦定数,未可幸脱也。吾视汝无大根柢,只可授一术以终身耳。”遂留之,朝夕悉有秘授。凡六越月,大将军底定青海,喇嘛致书将军,言某终守苏卿之节,将军取之以归。某累官至护军参将,遂以精青鸟之术,知名辇下。

  时有山西布客死京邸,乡人瘗之丛葬处老槐之下。后十余年,其子经商颇利,累资巨万,故乡已获牛眠地,议发槥归正首邱,祈某一往勘之。某至墓所周视,即曰:“此穴得木之气甚旺,不可更迁也。且发土更见肢体,与君大不利。”子欲中止,其乡人皆不欲,曰:“富而不荣葬其亲,至掩骼异地,非孝也。”子不得已,佣工发掘,未及咫尺,已见槐根萦绊,抽而断之,清香扑鼻。及棺,则尽为桑根蟠络,不露寸木。竟半日之力,始取棺出。棺已朽,一臂在外,工纳之,臂折。子大哭,观者靡不惋惜慨叹。子扶柩归,于路坠马,折一臂,遂成废疾,卒于逆旅。棺厝一古田中,无马鬣封也。

  又,护军统领某公为其先人营葬,会葬者接轸。灵辇甫至穴前,某趋至公前,启曰:“职家贫,资钱四十万,所不能矣,谨具生刍之吊。今观佳城郁郁,而土色纯殷,恐至不祥,请一观朱寿之器。”公素耳其名,亟命启幕示之。某惊曰:“穴已定乎?”公曰:“定矣。”某曰:“且勿葬此穴。”盖是穴为张某所点,张亦素有盛名,师心自用者,闻之,大恚曰:“君勿喋喋!舍此岂复有正穴哉?”众多附和之,遂下棺而崇封焉。某顿足曰:“此大缪矣!”急取锸向墓之南,掘地为沟,深尺余,长二丈,阔一尺,曰:“得此,其庶几免乎。”既而辞去。以煤炭大书一“火”字于碑阴。张见之,诮姗不已。俄见数骑自城中飞奔来报,宅中失火,廪厩俱焚,公大惊,始信其术之神。自此,名愈噪。

  所居邻历代帝王庙,院东悉属红楼,或谓:“大不雅观,盍去诸?”某曰:“吾今老矣,平生信天株守,不善夤缘,所赖此数仞红墙,冬来可博一外任,以饯余年耳。”至冬,果以卓异授江南一参将,五年后乞休归里。宦囊颇裕,但不敢复为人相地,相则两目赤瘇,每数日不瘥。

  闲斋曰:

  参戎公今下世矣,伊君其婿也,尝为予言其异绩甚多,悉堪纪述。方其为护军校时,偶偕三四友人,携酒郊游,小歇一墓门下,墓前松楸荫翳,咸啧啧以为佳城,公曰:“此绝地也,何足称羡!”友问其故,公曰:“此松柏皆百年物也,苟有子孙,则斩伐而货为栋梁也久矣,焉能至今无恙乎?”友群笑以为恶谑。既而坐旗亭,询及墓主,酒家佣曰:“此汉军张氏之茔也。张故百万富,而今已矣,绝嗣数十年矣。”众大骇,益神之。夫公之术固神矣,乃为所谑,亦穷理至乎其极者也。

  兰岩曰:

  一术之精,便能言之如响,趋吉避凶,未始非道也。神乎技而进乎道,信乎!

  尤 大 鼻

  咸宁尤大鼻,贩皮货于天津。与布客董九,亲戚也,而相友善。董有子名韶,年十七,丰神隽逸,资质慧秀,不类贾人子,尤深爱之。

  值年午节,尤携韶出游河上,过闹市,车马阗凑,遂相失不能复聚。韶觅尤不得,独坐河干树下暂歇,见肩挑白酒卖者,呼而沽饮之,白酒甘冽,殊适渴喉,一举数碗,炎暑顿消。韶固稚弱,未尝饮酒,白酒虽薄,亦不能任,眩晕颇甚,就卧树下,无复知觉。

  良久醒来,则在一纱帐中,衾枕悉具,惊起欲遁。忽一人振管辟扉,秉烛而入,则一十八九女郎也。修眉素面,含笑嫣然,置烛于几,低鬟敛衽曰:“日间归自外家,见子醉卧茵草,恐犯风露,故设榻相款,子其勿疑。”韶始恍然,感荷无尽,即欲辞去。女止之曰:“时已入夜,路且隔城,去将安之?宿此为便。”韶曰:“与子向无交涉,保敢便住?”女曰:“饮啜前定,即邂逅亦非偶然,幸勿作客态向人。”韶谢曰:“惠然肯留,深惬素望,第惭少子不学,出言市井,谈锋不敌,徒聒听闻。”女笑曰:“儿闻丹漆不文,白璧不雕,质既无亏,何必受饰?且子硍词谦语,婉而多风,齿颊芬芳,须堪取则。得承一夕色笑,死不为夭。”因问何字,韶曰:“童子无字。问名,则是董韶耳。”于是絮语间杂,妖言隐谜,女或如不闻,或偶一应答,尖颖刺人。韶神魂俱荡,如在醉中。壁上悬乐器,制甚古雅,不识其名,女曰:“参差也,一名洞箫。”韶曰:“然则卿必知音者。”女曰:“有孔则吹之,有弦则拨之,顺其自然,自能合调。若夫胶柱鼓瑟,虽有元音,从何发泄?是以知音之难也。”“能歌乎?”女曰:“《懊“》之曲,《子夜》之声,但堪礗 于一时,讵足喤聒于大雅?乖音错节,不足以征。深夜矣,与其隔锦屏于鄂渚,何如觅佳梦于巫山。”韶腼腆从命,遂相与就寝,低帐昵枕,极尽欢爱。留连数日,不思旋返。更得逐渐尽交其同类。有名小兰者、小惠者,有名小寿者、秋红者,要皆姝丽,各具所长。女名春翠,色艺独为群姬之冠,诸姬亦自知不逮,凡百将顺。

  时盛夏暑热,四姬邀韶,共浴莲沼中。狎戏方殷,春翠忽纵目远瞩,大惊曰:“妖道亦太狠毒,直寻逞至此耶!”不暇着衣,白身回走,四姬失措,提裙挈裤,纷纷狂走。俄一人飞马至,绣衣青巾,貌极雄伟,问韶曰:“彼众女子安往?”韶战悚水中,口不能言,但以手乱指。其人随手所向,绕沼而驰,卒无所得,意殊忿躁,连鞭其马。马拌鬣一嘶,御风腾起,急如飞电,瞬息不知所逝。韶翘首向天,痴立瞠目,旋闻人声喧嚣,似有人呼其名者。惊视之,则其父及尤并相识数辈,毕集沼畔,扶之出水,衣而守之。一饷时神色甫定,四顾园亭乌有,莲沼无存,但见几树高槐,数抔荒冢,冢前积雨成潦,葭荻丛生,复爽然若有所失。回念诸女,不觉潸然。以车载归,众亦散去。唯其父与尤在旁。因诘如许时宿食何处,乃一旦独浴积潦,甚不可解。韶不能隐,一一吐实,二人不胜骇愕。尤叹曰:“自午日相失,在在谘诹,令尊为汝忘啜废寝,憭慄自伤。原其咎在予之不谨,讵能自安。亦曾拟议,或遭狐鬼,愈益忧惶。夙闻某庙李道士有奇术,往祈之,彼授一符,令去郊外焚之,焚讫,必有狂风,但从风而往,必有究竟,不意果能获汝,李道士真神仙矣!第可恨此女,不测是鬼是狐,则作如许狡狯,必报之以泄吾恨!”董曰:“得人为幸,遑计其他。且彼既能幻化惑人,岂无术自卫?苟一选事,为祸不浅。”韶亦劝慰,谓奈何与异类较短长,尤终不释然。

  翌日,城门甫启,即提一短梃,奔至积潦前大索,无所获,卒至古冢旁,见茂草中一穴,大如碗,黝然而深,莫测底止。尤笑曰:“得其巢穴矣!”然无可用武,踌躇得一策,乃多取朽木槁枝,填塞穴口,燃火薰之。一食顷,釶然一物,冲烟突火而遁。视之,一黑狐也。迅走如风,追之不及。方却回,又连出四头,一白三黑,仓皇四散,皆不能逐。后遂无继者,尤笑曰:“此即所谓诸女郎也,与族俱行,此举徒劳矣。”欣欣然归,述之于董。董大惊曰:“胡不见商,则独冒此险?彼皆甘人者,既皆逸去,必图报复,兄不可疏防。为兄计,不如暂归,以避其祟。”尤曰:“予正望其来,岂可反为葸避?”董知其不可谏,阳称其勇,而阴为护卫。

  一日,尤将出城责逋。董父子请偕,尤许之。及出关,尤内逼,往登溷,董父子伫俟檐下。少焉,闻尤在厕中骂人,董方猜疑,忽謣然一声,骂声顿止。董父子趋入,尤已倒置溷中,两足伸缩,厕中更无一人。拼力扶救,粪蛆无处不有,幸不致死。董父子亦不能无染。遂相与至河上浣濯,逾时始各就绪。董因诘尤:“与谁口角,致坠溷中?”尤笑且叹曰:“不听药石言,便有腌脏气。予始登厕,即见一黑狐人立壁角,向予切齿,予方骂数声,彼突至面前,极力排挤,不觉仰面颠坠。平日英雄,扫地尽矣。”董父子亦为之捧腹。

  亟归店,议作归计。董虑韶召邪,亦令同归就婚。择日趋装就道,暮宿逆旅。夜半,春翠忽至,与韶同寝,尤闻韶喃喃絮语,谛听之,如与人交媾者然。悟其又为狐祟,大声恐吓,韶惊觉,已失女之所在,然遗精濡席矣。尤诘得其故,复大骂。

  已而就寝,忽失尤。韶起,秉烛遍觅,闻鼾声出自一米瓮中,瓮上覆一瓦盆,泥封甚固。急呼主人,俾开之。主人曰:“此腌菜未熟,开之何为?”韶曰:“有人在内,焉得不开?”主人骇异,听之果然。急开之,则尤蹲踞其中,周匝皆菜,仅露头面,撼之始觉。问所以入瓮之由,荡然不知。众猜想移时,莫得其解。久之,尤忽自悟曰:“此必彼狐,请我入瓮耳。”主人求得其故,亦笑而咋舌,曰:“更无可疑矣。”尤一路为狐所弄,愈出愈奇,直入河南界,始获安宁,其后亦无他云。

  兰岩曰:

  一夕欢爱,天缘已早定之。狐虽摄入洞中,并无伤害意。既已去之,何必仇之,致遭戏弄,尤亦选事人哉!

  董 如 彪

  嵩阳董恒,字建威,以参将褫职家居。年四十余,称雄一乡。性好武勇,所交游悉射皮饮胄、飞苍走黄之人。艳妾六七人,争妍斗媚,以悦一人。第宅复闳壮,园亭之胜甲一邑。园中有池,可容刀。缘池绿围千章,就中构轩五楹,颜曰“万绿”,极宏敞。值夏日,与其俦类讲武其中。其父禁之,弗悛也。父殁,愈不自戢。

  生二子,长如彪,年十八,次如虎,年十六,皆出侧室。而如彪禀赋与父殊,秀外慧中,尤喜篇什,驰马试剑,非其所好,以故失父爱,鸡肋常遭老拳。家有老仆葛封者,质朴憨直,好强谏,董稍惮之。封有子印儿,年亦十八,为彪、虎馆僮,韶秀慧黠,一家之所钟爱。

  适秋高马壮,董率二子及僮仆三十余人,负弩肩枪,呼鹰嗷犬,往猎于山。自辰至申,获禽甚少。兴尽将返。釶一大黑狐窜出草中,董逐射之,连发不中,狐突至如彪马前,逡巡欲遁,董急呼如彪射之,如彪但束手笑,狐遽逸去。董叱曰:“懦弱子何颜甲至此,不畏若辈笑耶?”如彪曰:“家中羊豕甚多,岂必猎食?”董大怒,曰:“小子生为男儿,毫无丈夫气,岂复董建威子耶?汝欲食羊豕,吾偏以汝伺虎狼。”遽喝下马,夺其弧矢,但与一火枪曰:“留汝于此,不得狐勿相见也!”言讫回马。

  葛封弃枪投鞭,涕泣叩马而谏曰:“大郎所言非无理,主人奈何逞一时之怒,则弃之万山之中而不顾乎?且为人之父者,教子于义方,弗导于邪。凡邪嬖之事,无足为子孙效法者,主人自为之则已矣,何必戕贼大郎,欲其济恶,而不欲其斡蛊也哉?”董怒曰:“汝病狂耶?胡为悖逆至此!”对曰:“老奴不悖,主不自知其非耳。夫人之所以修身齐家者,仁也,孝也,慈也,悌也。今主日以杀兽获禽为乐,不体上天好生之心,可谓仁乎?父死未葬,爱及田游,可谓孝乎?弃弱子于荒山,以餍麋鹿,可谓慈乎?二郎旁观,不发一言劝止,岂教之以悌之义乎?使大郎有罪,主人且当分谤;矧其无罪,弃之何名?”董怒发如雷,马箠乱下如雨,封头面皆破,流血满衣,释手而退。董遂纵辔出山,众人毕从。封大骂众人,助纣为虐,一何丧心。乃呼印儿而嘱之曰:“汝其追随大郎,生死与共,吾耄矣,无能为役。俾大郎得狐而返,不致他变,则汝亦当如汉帝列侯得功狗矣。不然,即此永诀耳!”唏嘘上马,连促令去。

  印儿踊跃而去,见如彪于岩下,方倚枪而泣,印儿慰藉之。如彪得伴,殊慰,相与觅狐,杳不可得。既而苍然暮色,自远而近,渐无所见。四山清寂,繁星满天。树响水鸣,狼奔鸱叫。二人蹲伏石畔,恇怯殊甚。

  久之,月出峰巅,烟笼涧壑,依稀有数人循岸径来,相去一矢地,谛之,非人,夜叉也。敦脄血拇,齿稫稫如锯,鹊行鹗顾,目光睒闪,气息咻咻。如彪战栗俯伏,屏息不敢动。印儿低语曰:“怪物非一,此间非藏身所,不如升彼高树,庶几免患。”如彪曰:“素未娴习,焉能升树?汝速自为计,明日收吾骨焉。稍迟回,即成两毙,转非汝父付托之意。”印儿不得已,潜登一松,自浓密处,垂首下观,历历皆辨。一夜叉行至石畔,蓦见如彪,遽滚地风旋,良久始定,拊膺而踊,若甚惊怪,作声呜呜,余者闻声毕集。一夜叉蹲地上,耸其背,一夜叉提如彪腰胯,置其上,负之而去。

  印儿心胆坠地,忽下树密觇向往。历数稥稤,卒至一破庙前,有夜叉甚伙,皆拱立庙侧。后数大树皆参天,印儿复缘其上。隐隐见庙中有二人,一左一右,正面坐;又有数人列坐,衣冠奇古,身体甚伟岸。趋跄其下者,又不下数十人,皆不作夜叉形。又见诸野兽,如虎豹、如熊罴、如豺狼獐鹿狐免者,纷纷庙外,何止千百头。夜叉置如彪于阶,蒲伏而出,似极震慑。右坐者曰:“董恒恣虐不仁,冥报在迩,今乃忍弃其子,亟当先杀之,以抑众怒。”列坐一人曰:“不可!董恒虽恶,其子无罪,且一言梗父,有止杀之心。罪人不孥,不肖子犹将宥之,况如彪贤子乎?”右坐者曰:“然则将何以处之?”列坐者曰:“不如释之,上以体上帝好生之仁,下以行明公恤刑之惠。至于报德报怨,自有主者,非吾曹事也。”右坐者曰:“参军之言是也。”命夜叉仍负之去,置故处。夜叉方举趾,即有一老人跪阶下启曰:“适承明谕,报德报怨,自有主者,董如彪与臣有恩,请主之。”右坐者曰:“可。”老人叩谢负如彪而出,蹒跚东去。

  印儿下树尾之,越险履稫崎数里,抵一洞口,老人欲入,忽回首见印儿,讶曰:“尔何为者?”印儿曰:“偶迷路,欲觅一宿耳。”老人曰:“此间非子所宜至,宿愈不可。”印儿曰:“主人被负至此,予将安归乎?”老人熟视曰:“得无见诳?”印儿曰:“如其不然,予纵好事,亦不当深山暮夜,涉险绐人。”老人点首曰:“此说大有理,不复汝疑,但从我行,保汝主仆得啖饭处。”因同入洞,洞中黝暗,颇不易行。凡数折,忽大开朗,平衍广阔,虽戴石履土,而回廊曲室,无所不备。男女数十人,聚候于庭,见负如彪至,莫不欣慰,争来扶掖,安顿榻上。饮以朱砂汤,如彪神气始复,双眼微开,印儿遽遂拥之泣曰:“大郎苏矣,勿惊。”如彪见印儿,矍然起坐,问此何地,岂其梦中耶?印儿哽咽告之,老人曰:“此洞天也,隔绝人世,不知其几由旬,欲归不得矣。汝止此,无徒悲。”如彪拜问出处。老人自称胡叟,“儿女顽劣,不计利害,非子仁者开一面之罗,则此时肝脑涂地矣。”如彪故颖悟,便知即日间所纵之狐也。自念既有施于彼,住亦无患,密语印儿,印儿亦恍然,遂相安,不以为异。

  日渐惯熟,虽闺人亦不相避忌。叟二女,长曰阿笋,身小而洁白如玉,媚曼双绝,为九姻所重;次曰阿嫩,修眉细目而微麻,婉妙殊甚。叟议以一女妻如彪,而莫决谁可,胡媪曰:“盍效法古人,以红丝系女腕,而棼其头绪,令董郎随意牵其一,为宝窗之选。”叟曰:“是或一道也。”阿笋止之曰:“董郎有大恩于妹,以妹家之,情理兼尽,谁曰不宜?”叟拊髀曰:“此不易之论也,夫复何疑。第如汝之能让,亦有足多者。”笋含羞而退,于是以嫩归如彪,举室艳羡,以为玉蕊璚英,天然佳偶也。

  笋酷好咏吟,时时如彪夫妇,相与谈诗,或分笺拈韵,共相唱和。如彪尝盗小婢,为嫩所执,戏令长跪,而批其颊,诸婢传以为笑。笋谑之以诗曰:“鹣鹣比翼鸟,一夕忽分单。夜静更深后,鹤行鹭伏前。雪肤依草荐,玉掌示蒲鞭。俯首天生气,郎当犊鼻边。”如彪见诗笑曰:“阿姨可谓揣摩到家矣,然而尚有未尽处,试为足之。”乃和而返之曰:“垂成事忽败,肘膝赴床前。方寸痴如醉,双腮热似燃。夜深孤鸟动,春老一蚕眠。不杀刑犹酷,飞凫压两肩。”笋展诵一遍,衔袖而笑。嫩怒之以目,曰:“子无伎俩偷香,奈何以我解嘲?”如彪曰:“句句实,字字真,岂有虚假?”嫩曰:“字经三写,乌焉成马。况事已隔日,汝等诗人更多附会,往往诬妄好人,那足为凭!心正何怕眼斜,一任汝曹喋喋!”笋曰:“妹以阃威自鸣得意,妹夫又口有雌黄,皆非儿所当究。但借此作一诗题,聊以破闷耳。”嫩戏拍其肩曰:“姊姊作奇想,便强使人削趾适履,独不念隔膜之词,传之悠久,徒为乱真之赝乎?亟当自忏,勿泄于人!”笋笑曰:“妮子包羞矣。既出软语,姑置之。”遂裂诗于烛上焚之,欢而散。自此与如彪相狎,无所不至,但不及乱耳。

  一日,姊妹同往舅家,翁央印儿为御。笋于碧纱中,见其韶秀,归制《如梦令》辞曰:“掷果潘郎风味,傅粉何郎风致。底事不同车,忍作执鞭之士?留意,留意,留意询伊名字。”既而出户,疏于防检。适嫩携如彪来,得辞竞观。嫩笑曰:“儿今日又得诗题矣。”遂擘笺和之曰:“渐识石榴滋味,蓦见莲花标致。有女正怀春,谁是诱之之士?留意,留意,留意印儿名字。”如彪方欲捉笔,笋已归室,过窗下,闻窗内折纸戢戢,磨墨隆隆,猛忆诗笺未收,急入视,嫩已睨之而笑矣。笋羞涩无以自容,嫩曰:“知姊又得一诗题,故来相贺。”因以和词示之。笋大惭,二人戏语间杂,良久始去。叟闻风笑曰:“婢子下流,乃悦及舆夫耶?吾不可效王郑之所为,致儿女子憔悴以死。”即择吉以印儿赘笋。

  居久之,叟谓如彪曰:“子二人可以归省矣。”如彪虑父不容,叟曰:“虽欲不容,岂可得乎?二女任携之去,第无所赠,实为可愧耳。”是日置酒为饯,唯一小驷驾巾车,命四人乘之,行甚驶,转瞬已失洞之所在。并无执辔者,而小驷不须鞭策,循路委折,直抵家门,宛若熟路。四人下车,小驷自返,入门,一家惊以为鬼物,又见二女之艳,弥各诧异。印儿备述颠末,家人始定,争为泣告曰:“大郎在外二载余,岂知家中一败涂地。主人自弃大郎,归来三日,即捐馆矣。二郎病癫痫,接踵而殁。唯葛封于一月前,自云上帝命为某山之神,是夜无疾而逝。房中诸姨,均已改醮。奴婢之所以不致星散者,徒以有大郎生母在耳。”如彪大恸,登堂拜母,引罪自伤。母曰:“儿见弃于父,罪不独归也。今得妇而返,殊慰老身。”又念葛封之忠,印儿之义,养为己子,更名如麟。二女事姑极孝,家资十倍于昔。各生一子一女。亲故知为狐育,无肯结婚者。男娶女嫁,皆求之于远方。

  后十余年,母死。殡葬之礼,哀祭皆尽。既服阕,如彪悉以田宅分属二子,同如麟复从二女入山,遂不复返。其亲多言狐女别无异人处,唯衣不更新,亦不旧敝,面貌常如十八九岁人,善食鸡肉,嗜火酒,为可异耳。又言其姣媚处,见之者无不狂惑失志。所遗子女虽美,然较其母,百不能逮也。

  兰岩曰:

  董恃财自恣,弃子拒谏,可谓不慈矣。身死家败,立见销亡,非冥报乎?印儿从如彪于万山中,历涉危险,虽死不避,忠义可嘉,其获佳丽于意外,不亦宜哉?

  某 别 驾

  某别驾之任岭南,值大雨,借馆于山左许氏家。许故大户,宅第深广。书舍后朱楼五楹,别驾欲下榻其上,许有难色。别驾固请,许踌躇久之,始曰:“下榻固无防,但楼中所有什物,幸勿移置也。”别驾敬诺。许置酒相款,至二更,乃命烛导别驾登楼,郑重而去。别驾环视楼中,一切箱柜几案,琴书妆奁,床帐等物,无不整洁。别驾默念:“此必主人闺秀所居,乃是曲房宴私之处,以我力请下榻,故尔曲意腾那,其谊亦良厚矣。事出冒昧,心中不安。翌日会须厚馈,以酬其情也。”筹计更余,始就寝,启帐视之,见翠被绣衾,麝三芬馥,心愈 然,然无如之何,姑就寝。

  辗转间,恍闻履声藉藉,心异之。伏枕潜窥,见一女子,丽甚,年约十六七,衣裳槁素,就几上剪烛,开镜匣,作晚妆,盥漱讫,徐徐尽缓结束,置诸椸枷;独留亵衣数事,置诸薰笼;焚香易履,即移烛启帐,上床。一足甫入衾,别驾神荡已久,遽以手握之。女骤惊,戛然一声,破窗而去。急起索衣,杳无所见。窗纸如故,衣饰亦亡。别驾始悟非人,大声急呼,僮仆毕至,亟起主人而告之,并诘其故。

  许始而愕然,继而愀然,既而泣然,曰:“客长者矣,诚以实告。小人有妹,色艺俱不下人。许字同里吴孝廉之少子江,未嫁而江短命。妹誓不更嫁,屏居此楼,日唯事书画自遣。前岁季秋,年甫十八,病不起,遗嘱母氏曰:“儿死亦不下此楼矣,望母勿忘珍爱,勿撤床第,凡夙昔玩习之物,妆奁之具,悉位置如生前。’嘱讫即瞑。母不忍拂其意,悉如所嘱,迄今阅二年矣。昨公欲下榻于此,小人所以犹豫者,职此故也。后思人亡已久,似无事涉嫌,故不敢方公命。讵意贞魂未灭,亵渎贵人,骤聆所言,并详容色,的是亡妹。惊定悲生,老母闻之,尤虞痛绝耳。”别驾拊案而叹,心惋鼻酸,吊之以诗,奠之以酒,详志里居,并书姓氏,诘朝辞去。至于任所,下车伊始,即为请旌于抚军。抚军亦为感动,第未审其后果能旌表否也。逢书农能为悉述之。

  闲斋曰:未嫁而能守志,不奇;奇在身死而鬼犹守志也。第贞烈之性,生得全归,而一行作鬼,乃为人窥素体,捉纤足,鬼而有知,吾恐自伤有污,必将投环而复作贞洁之鄕耳。

  兰岩曰:

  贞烈之魂,金石并永,询不诬也。嗟乎!香奁粉匣,犹存昔日之精神;冷雨凄风,独受今兹之悲楚。空楼阒寂,独往独来;尘境萧条,自嗟自感。详其姓氏,志厥里居,请而旌之,庶可以勉贞魂也夫!

  双髻道人

  酆都市上有道人,面黑而髯,身而瘦。不详其姓氏里居,亦不详其年岁。或曰:“听其语音,似湖湘人。”或曰:“似河南。”“似成都。”悉不可必。以形求之,常绾双髻,咸以双髻道人呼之。县有富人吕氏,生七子二女,同居各爨,有贾者、客者、从军者、游而惰者,无足纪述。惟六子骅,纳粟为太学生,少年任侠,尤癖好符咒之事。平居购求秘书,盈囊累笈,终日闭门检阅,硃笔黄纸,与香烛错列,夜间戟指禹步。一家莫测所为,唯二妹附和之,而卒无一成,殊为郁结。

  一日,游平都山,偕徐、邵二友过市,见道人立坊下,遮道谓骅曰:“诸郎雅游,能携我一行否?”骅难之曰:“马止于三,先生岂可独步,与厮仆伍?”道人曰:“郎第行,勿为我虑。”骅及徐、邵并辔往,既至,道人已先在。骅问来何速,道人曰:“由捷径耳。”骅颇疑之。酒半,邵言其先人官九江时,每游庐山,熟闻其名胜,恨远不能至。道人曰:“诸郎有庐山在念耶,盍即此一往游之?”徐、邵咸笑其诞,骅独欣然愿往。

  道人令闭目,去其履襪,以指蘸唾书符于两跖,喝曰:“起!”便觉两耳风涛汹涌之声,一食顷,足已践地,开眼见白云满衣,罡风砭骨,盖已立五峰绝顶。道人曳之,并坐石上,以袖拂之,风定云开。俯瞰下方,一目千里,诸山扑地如培砄,湖光一片。康郎、大姑,似螺嵌冰盘;万点风帆,若蝇矢集镜;绕山诸郡县,尽作碧烟数点,历历可指。道人曰:“子知之乎?此庐山极巅也。值此亦有出尘之想否?则生斯世,凡百可为,若能登最上乘,斯不负精力。况神仙一道,又子昌歜、羊枣之嗜,诚所谓一求便得者。子其留意,时哉弗可失也。”骅不觉自投于地,涕泗交流,千万首肯。既而道人曰:“可以归矣。”仍前摄以归。

  徐、邵但见其闭目久坐耳。骅至家,延道士入厅,跪而拂席,膝行再拜曰:“始吾以先生为一邑之狂人也,乃今而后知先生为当世之仙人也。愿委贽为弟子,肯收录否?”道人曰:“小郎之志则大矣,心则诚矣,然而时未至也。”骅曰:“传数奇术异法,先为入道之门,庶不虚此良缘也。”道人筮之,吉,乃许之。骅大喜,呼二妹出拜。净后园精舍三楹,以居道人,与二妹受法,日夜练习,妻妾亦不得面。道人又淫其妹曰:“吾将使二仙姬怀仙胎也。”半年后,道人或去或来,骅与二妹,亦时夜出,达旦始返。骅面色日渐青白,二目瞠然,能登云作雾、唤雨呼风、召神役鬼等术。其妻屡诫,勿炫于人。骅曰:“吾有此术,可横行天下,人其奈我何?”于是不自秘密,衴邑莫不知之。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尽夜而后返,其踪迹甚诡秘也。汝盍瞰之?”妾诺焉。是夕,施从良人之所之,卒至西门外密林中。已先有六七人环坐,其次有似秀才者,军卒者,卖菜佣者,又有一僧一尼,貌极狞恶,而双髻道人亦在焉。见骅至,群起迓曰:“皇帝来矣。”骅中坐,诸人列坐,相与计议。其妾隐身于黍稷中,谛视之。咸称僧、尼、道人为国师,秀才为军师,军卒为元帅。所论无非先取某州、据某县、杀某官,大抵皆叛逆之事。尼问曰:“二仙姑胡不至?”骅曰:“彼追魂之法,尚不精练,来时令其演之,今夜不至矣。”日曛暮,遂各起身向西去,不测所往。

  其妾惊怛,奔告其妻。妻大惧,潜至后园,从后门隙窥之。见树下有土台,高尺余,上设一几,几上烧双烛,大如臂。烛光下,有骷髅七八枚。台四角皆燃灯一盏,二妹被发跣足,仗木剑、步罡风于其上。觉阴惨怖人。却回,相与曰:“良人者,所仰望于终身也,今若此,不我能慉矣!”乃相泣而讪于庭中。邻妇过而怪之,殷殷至诘。其妻忿甚,以实告。

  邻人恐为所累也,鸣于官。官虑其不轨也,密白总戎。总戎阳寝其事,而遣其子及标将密迹之。得一洞于万山中,妖人出没其间。飞骑报闻,总戎乃亲率轻骑一千,衔枚电赴,夤夜抵其处,以枯柴裹秽物,杂以硝磺,堆积洞口如山,举火焚之,烟焰蔽天,次日未刻始熄。使壮夫入洞拽之,得薰毙僵尸二百有奇。揭榜月余,无敢认尸者,遂瘗为巨冢焉。一僧一尼,人皆不识,唯一道士,一黄衣少年,咸识为双髻道士及骅也。总戎令裨将,率众就吕家,掩执二女。二女用邪法咒脱,严捕未获。迟数日,有人于酉阳山中,见雷殛死二女尸于岩下,告官验之,背有朱书曰:“左道惑众,妖人吕氏”云云,方知二女,虽幸脱国法,终难免天诛也。

  兰岩曰:

  今试有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皇帝”,未有不骇然而走,以为能罹灭族之祸者矣。骅固蓄有逆根,故道人得阿其所好而欺之。左道惑人,愚人往往迷而弗悟,卒之身首异处,悔之何及。吁!可哀也夫!

  阮 龙 光

  新建阮龙光,公车入都。将抵繁昌曹县,遇风,亟舣舟入僻港,泊荒塘之下。二更后风息,明月满天,十数邻船,尽楚巫巴客,神箫夜火,杂沓纷嚣。阮不耐其哗,独登岸谋静,同载者咸不知也。

  信步得一巨石,倚大树一株,即坐踞其上。食顷,隐隐闻斥堠下,有人絮语,察之,见八九人团坐沙际,相去不过十数武。阮以为汛兵值宿,故憩于此,初不为意。夜静,江山清寂,语言了了可辨。闻一老人带晋音者言曰:“一眨眼又一年矣。黄六爷父子尚未来时,咱与耿先生、薛三哥、金大嫂、宋姑娘,每夜共坐此地,亦时聚饮,彼时薛三哥尚捕鱼,必系船于渡头枫树下,金嫂戏窥其篮筐中,窃取小鱼;耿先生独守腐局,始终不肯下箸。我等群咻之。及薛三哥同李七侄入伙后,耿先生被伊终夜啁礰,犹征酒逋,亦何可笑。今黄六爷……”云云,语遂轻,殆不可辨。俄一操吴音者曰:“莫污蔑人!”

  寻闻一少年哀泣声。又一人曰:“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忆昔泊此,被伧楚窘迫时,金家姑嫂,亦不克兔脱。是时耿先生茕独无依,实大可悯。”一人嗤之曰:“彼受赵抚台托办贡物,尽出何楼。李总戎嘱作碑文,悉由摭拾。诗不解蜂腰鹤膝,字不能虿尾蝇头,卯酉参商,随笔凑合。岁縻脩金百两,日市瞁肉二斤,然犹唆讼投词,危于累卵,忧忿怨贱,窘若拘囚。今冤处九幽,幸全四体。不闻‘楚语’,但作‘吴吟’。薛三哥蹇滞一生,漂泊半世,得鱼换酒,出险入夷。先生酒冲愁阵,固然矣,而抑念奇兵之所自来乎?读书人漫作颟顸,已不足为训矣。顾又礥然哀鸣,妄夙债而念夙隙,是先生犹有蓬之心也。所谓不矜细行者,乃至此乎?”

  既而少年啼愈哀,入耳极凄楚。移时有秦音老人慰之曰:“吾辈亦已无生趣矣,乃对酒当歌,希图破闷,奈何复事野哭,令人不忍复闻!纵李兄言太刻毒,适足破泣成笑,何须芥蒂?即如老朽三五少年时,视取科第真不啻摘髭,祸福罔知,一味骄满,形骸放浪,思与晋人分道扬镳,未遇严师,不亲诤友,性由习改,心为境移,以致乔梓相乖,藁砧多舛。不意 鸠伎俩,决飞祗枪榆枋;白发青衫,竟作道旁苦李。迄今髑髅载士,念鱼腹而心酸;魂魄思乡,望鸡头而气苦。不幸之幸,邂逅多君;不言之言,乌乎吾子。”无何,少年哭渐止。

  继有作歌声,声如曳缕。歌未竟,群作嗟叹声。阮始知遇鬼。恇怯间,瞥见一灯莹莹自远而近,所坐树根石下,哗剥有声,青磷如豆,转瞬遍地皆是。阮大惧,毛发蝟张,仓皇归去,步步迍邅。觉月色不明,两眼皆障,奔走半夜,筋力俱疲。迨东方既白,始如梦觉,依然在树下石畔,跬步未移。色变神痴,颠踣于地。舟子晨兴,失阮所在,同来踪迹,掖之以登舟。阮述夜来所见,或曰:“此鬼打墙也,无足怪。所可怪者,前月有凤翔黄监生父子,贩法帖于苏州,覆舟于此。鬼所称黄六爷,及所闻秦音老人,必其人也。其余既分先后,必有新旧,盖相继溺死于江中者。”阮入都,为咸安宫教习。予尝闻其自述如此。

  兰岩曰:

  阮冢间遇鬼迷惑,亦常事也。未闻若是之言语,历历如晤生平者。

  某 太 守

  某大僚,位首揆,甲第连云,富拟卓、郑,门庭若市。干谒者,恒旬月不得一见,名纸堆积。某太守,失其名,夙与其家奴某季相友善。每入都,则馆其家。季巨富,拥资百万,喜交仕宦为光宠,往来无白丁。太守呼季之父为叔。其父出入,太守每为执鞭捉衔,修子侄礼,以是为众人所羡,亦以是为君子所轻,鄙不齿数,而太守自以为得计,处之怡然。

  适相国寿辰,季父子皆入府供役,太守独坐斋中。夜分有叩门环声,启户视之,则一秾纤合度、位置得宜、皓齿明眸、雪肤花貌二八佳丽人也。太守惊异,询所由来,女称家人之女,怜公岑寂,聊过一谈。太守神思惚惚,弗克定情,乃相与缱绻,无夜不然。每至则醇醪膳馐,满前列罗,不审从何处得来。女无所不能,能无不妙。而尤精李虚中秘传之术。太守问功名胡底,女推之曰:“八字入格,自是二品贵人。所可惜者,官品高而人品低,人爵进而天爵退耳。”太守曰:“敢闻其说。”女曰:“人生富贵贫贱,皆有命焉,非人力所可迁就也。世人不安其命,不明此理,以为人力可以致之,奴颜婢膝,倚靠冰山,百计经营,以达夤缘之路。即如今日相君之门庭奔竞者是矣。然相君之势位日崇,则门下之趋承日盛。此而千金为寿,彼则蓓蓰以进之;彼而万金为赂,此则什伯以形之。相君纵欲市恩,而即此两端,已不得不高下其手。况趋炎附势者,如蝇之逐臭,蚁之慕膻,不堪屈指,讵止此两端而已。公欲叨淑世之荣,而先蹈失身之辱,且又等而下之,媚及臧获,此巾帼尚以为羞,宁须眉反不为愧?异日莫云二品,虽位极人臣,夫何功名之足称述乎?”太守闻之,惭汗如雨,改容谢曰:“敬闻命矣,会当他徙。”女曰:“徙之似矣。白圭之玷,尚可磨也。还须痛改前非,勿蹈故辙为得。”太守曰:“虽然,舍卿而去,何以为情?”女曰:“儿亦从此永诀。”太守愕然曰:“何遽出此?”女曰:“儿非人,实日坛中一老狐也。与公稍有夙缘,故来了之。了却夙缘,虽欲一夕聚首,不可得也。前程远大,慎之重之!”言讫遽去,不复至。太守不胜感喟。翌日,托故他徙。

  未一年,相国以罪免,季亦罹法。太守深自悔过,磨琢自新,后果仕至某省巡抚,晋兵部侍郎,一如狐女所云。

  闲斋曰:人设喻借人之势,以恣威福者,曰假虎,曰凭城。是天下胁肩谄笑,最工媚人者,莫狐若也。今观此狐之所以规正太守者,人而狐,狐而人矣。如此狐,固为仅见,而世之如太守其人者,胡何多也!

  邓 县 尹

  衡水某村,有妇人与豪右私通而谋杀本夫者,为尸侄所首。奸夫以多金赂仵作行人,俾其袒己。相尸无伤,官不能理,转斥其告诬妄,痛惩之。

  复诉诸府,太守委定兴令邓公往按之。邓至,反复相验,不得证据,夜宿馆舍,思维不置,披衣起坐。时约三更向尽,从人熟寝,地上鼾声相和。已而有寒风起户下,帘幕动响,烛光昏暗,隐隐见壁角现一人,乍前乍却,倏跪于地下。邓不禁毛发森竖,凝神省谛,则形质服色,仿佛日间所相尸也,微作啼泣声,右耳畔垂一白物。邓忽悟,乃大言:“被害之冤,吾必为尔雪之!尔其敛迹,吾知之矣。”其人叩头而隐,烛亦骤明。邓遂就寝。

  翌日,折柬召衡水尹曰:“氓之嗤嗤,诡辞兴讼,苟不立铁案以杜其口,将何以肃公令而靖刁风?请与公督责相人,同至尸所,使死者无遗憾,生者无遁辞。庶上可以复府尊,下可以服观者。”衡水尹见书笑曰:“人谓邓公书痴,良不妄矣。作县十年,贫如寒士,其才可想矣。似此公案,岂拙官所能办耶?”于是复往相之,邓叱令检视右耳,仵作失色,乃于耳中取出水湿棉絮,须臾堆积,约略半斤。邓指示衡水尹曰:“此奸夫淫妇之所以得志也。”尹大惊骇,再揖谢曰:“似此奸谋,不特目所未睹,亦且耳所未闻,实《洗冤录》中所未载。微夤兄,其孰能知之?”邓曰:“此冤魂之灵,非弟之能。”即尸前提奸夫淫妇,严刑拷掠,尽得其状。奸夫坐斩,淫妇坐凌迟。案结,一邑再称神明。

  兰岩曰:

  真心为民,细心办事,不辞辛苦,不惮繁冗,魑魅情弊,焉能逃秦鉴哉?倘草草了事,以为明决不究,其不为奸吏,欺诳也几希。为民父母者,尚其加意哉!

  靳 总 兵

  鱼河堡在无定河畔。河流移徙无定,往往不遵故道,辄有时去堡三四十里,居民取汲甚艰。会夏月,零雨浃旬,所在沙漠洼窊处多渟潦,居民赖之。

  有一潦,甚深阔,历年不涸,遂有妖物据之,窃食村中羊豕,渐及小儿。村人通宵逻守,比户戒严。或有见其形者,则一大黑人,高丈余,乌衣长鬣,猛鸷惊人。村人患之。适一道人,年近八旬,与二徒自湖南来,自言能祛邪怪。众公醵四十千,浼其用法,道士以老辞。其徒请行,道士曰:“汝术无能为也。”徒曰:“昔在川中,何以成功?”道士曰:“此非其比矣。彼川中之水,分沙漏石,易为措置。顾此浊流,何以设施?”徒曰:“一符一箓,犹致一流金,谅此么麽,何足齿数!”遂不听师言,步至水滨,禹步焚符,以召妖物。久之不至,乃亟解衣仗剑,泅入水中,即刻波涛汹涌,众以为道士捉得妖物矣,喧呼以助其威。一食顷,水尽赤,见一臂浮水面,俄又一头浮出,就视之,则道士已肢解矣。众大惊,四解而奔。

  会榆林总戎靳公(桂)行部过其处,见奔民而讶之。询知其故,急遣兵三百人,凿渠运戽,尽彻其水,得一黑鱼,长二丈许,巨口无鳞,拨刺泥淖中。杀而烹之,味劣甚,自是怪绝。

  闲斋曰:

  予闻北海有冰鼠焉,常伏层冰下,啮一穴,岁久大如象,啮愈甚,穴愈阔,水愈薄,暑或泮焉。泮则失所天,失所天而见其真天,则死。人取其肉为餐,骨为器。因叹世间傍门户求利达者,人皆名为趋炎,而张彖独有冰山之喻。尝疑拟非其伦,且冰既山矣,庸有消时乎?观于此而后知彖之善喻也。此黑鱼亦大类是。

  恩茂先曰:

  和霁园言其祖诚斋公(明)镇武威时,秋稼将登,忽为李左车所虐。公怒,选壮夫百人,向云头施火攻迎击之。云雷辄退,冰雹顿止。盖其地近阴山,雹有大于石硙者。自公行此法,数年无雹患。奇人奇举,何异钱塘之弩!又,公忧岁旱,数祈雨不应,乃至城隍庙与神约,三日内不雨,必毁像焚庙。是日向午,黄沙蔽天,闾阎间挑灯为市,日暮遂雨。初如毛,渐如丝,继而大雨如注,尽夜方止。四野沾足,一郡欢声雷动。绅衿父老,齐集辕门,焚香拜祝多福。二事皆载武威东门外功德碑。

  兰岩曰:

  至诚感神,昭然不爽,韩文公驱 鱼,同一理也。

  藕花

  商丘宋文学,客禹航,僦居湖干。薜荔衣墙,苔茸毯砌,地极幽僻。柴门面湖。夏秋之间,莲花最盛。宋性故爱莲,有诗百首咏之。

  会夏日,倚门纵目;见二女郎,操艇子来采莲。一衣红,一衣紫,姿态甚美,而衣红者尤艳绝。次日复至。大约申来酉去,比日皆然。宋初不敢问,后以其频,渐相熟识。因诘之曰:“荡舟亦属险举,采莲不为急务,何不惮烦?”女笑而不答。宋复以言挑之曰:“蜗居在望,何不一过吃茶?”女复不应,但促回棹。紫衣女转舣船近岸。曰:“彼既强来作东道主,即一往过临,看其将何以逆客。”宋大喜,踊跃为异。

  宋固独处,唯一佣奴服役,见之疑讶,问:“那得致此丽人?”宋绐之曰:“家中姊妹也,来此见访,万勿泄言外人,致增酬酢。”奴唯唯而去,但司庖厨,无暇旁及。二女相顾而笑。紫衣女曰:“谁谓书痴诚悫,矢口虚妄,尚须思索耶?”宋亦笑,于是狎昵殊甚。询及姓氏里居,红衣女曰:“儿名藕花,小婢名菱花,家在湖上不远,土著也。”是夕遂留与乱。

  鸡鸣则欲言别,宋因挽之。女愀然良久,乃谓宋曰:“荷君雅爱,讵忍一刻睽隔,特势有所不能耳。知君达者,必不为怪,请以实告。儿辈非人,实花妖也。君苟不弃,祈至湖上,见芙渠中有一茎红鲜异常者,即其下有菱花一簇,可并移归。勿伤其寸根片叶,置诸盆中,养以湖水,勿畜犬扰,勿接恶客,则儿与菱花当得朝夕相对矣。”宋且惊且喜,谨志之,遂纵之去。

  旭日始旦,即荡小舟,遍阅花中,果有一茎,红俪朝霞,香逾冰麝,大亦倍于凡品。更验其下,有菱花迥异。即出重赏募渔人,并泥移归,培植巨瓮中。闭门谢客,终日卧坐其侧。三日不见女来,颇深疑抱,默搜冥想,万虑纷然。

  至第四日,闷而午睡,觉耳畔有拖裙声,视之,则二女已至榻前矣。相见惊喜。藕花曰:“蒙君滋养,感深五内。第资质脆弱,不任劳瘁,故数日苏息,不能动履。至君寂寞,诚不自安。”宋曰:“但得长聚首,何妨暂违颜?鲰生年来,如穷波斯,落落不称意,今得与二卿为偶,虽死不恨。”女曰:“君此心真堪心感,但能终守不渝,则怀与安虽败名,诚非无益于性命也。且名者,实之宾也。轻鸥泛水,起灭须臾,苟不行乐及时,纵活百年,如蜉蝣朝菌耳。即如儿辈,去千顷之广,而就一勺之多,辞镜湖之深,而居瓦缶之浅,非不知犹鱼游釜中,燕巢幕上,其安危无寿,天壤之悬殊也,亦以孑生不如偶死耳。”因贻宋诗曰:“弹指韶光易老,瞥眼初阳又曛。从此朝朝暮暮,不隔秋水思君。”自此,三人如形影之随,不离跬步。二女极相恤,衣服履舄易着,不分尔我。

  一日,宋他出,二友过访,不值。见盆中菱花秀异,采之而去。日暮宋归,藕共泣诉菱花被创之由:“君不怜而救之,儿岂忍独生?”宋大恸,问何术以救之,女曰:“但培其根,每清晨为诵‘观音咒’九九遍,明年此际,可以再生矣。”宋如所教,至心持咒,时以湖泥培养,日夜不辍。次年复出。菱花忽至,虽觉瘦生,而姿态愈艳,相见悲喜交集,各叙间阔,刺刺不休。宋自得二芳,精神发越,形气清爽,读书一过,辄能默诵。

  又一年隆冬,大雪盆冰,一夜寒冱,二芳不至,宋独居萧然,不测何故,夜夜不寐,涕泣沾衾,日对瓦盆,潜祈默祷。倏忽春尽夏来,藕花独至,形容憔悴,悉苦不胜。宋拥置膝上,为之拭泪整鬓,问:“何为孱弱至此?菱花安在,不与偕来?”女泣曰:“尚忆菱妹耶?已作冻鬼隔年矣。儿亦不耐严寒,虽苦不死,而奄奄一息,不久亦将辞人世,与君永诀矣。”宋一恸几绝,思之不置。赖藕花相伴,不至哀死。但藕花日渐瘠羸,宋又忧之,延医调治。医一见失志,诊其脉又甚异人,漫留药一刀圭,志其门径而去。虽去而日伺于门,冀其一面。

  适宋又他出,是日薄暮,医偷见藕花独步湖上,丰姿绰约,与湖莲争妍。医不复能耐,突前抱持之,藕花骇而逸,纵身湖中。医慌持其足,足拍然而折。视之,藕一段耳,始知其妖幻。急告宋,宋大痛恨,趋湖上哭之,深恨医之选事,欲鸣诸官,佣奴劝阻曰:“明明妖异,虽之官,庸得理乎?”宋乃止。翌日,仍至湖上哭之。见一莲花浮水面,断藕犹存,痛哭抱归,种于盆,越宿即萎。乃具棺衾,葬之湖上,作《芙蓉诔》以吊之。遂髡缁为比邱,云游不知所终。

  兰岩曰:

  花是美人前影,美人是花后身,原无分别耳。弱体柔肢,珍惜之且恐不胜,那当此庸医恶客,叠加损折哉?彩云易散琉璃脆,信不诬也。

  王 塾 师

  宗室某王子向问亭,方其未袭爵时,家有塾师王姓者,教授有年矣。往往作戏术,颇奇幻;偶一炫露,渐为家人所知。一日,与白之亲故夜饮,客曰:“此时安得鲜鱼汤啜之?”王曰:“易易耳。”乃觅一篮子,命馆僮提之,闭目绕地而走,僮且走且作摸鱼状形。有顷,王曰:“止!得之矣。”果得一鱼,长尺许,拨刺篮内。烹食之,味极鲜美,众诘馆僮何来此鱼,则云:“在水中摸得耳。”或又思市卖肴馔,王即取钱如价,置篮中,仍命僮闭目行。随见多品在篮,烹饪之美,如初出镬者,热烁唇齿。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愚者惊其神,智者但谓其有搬运法耳。

  居久之,王子忽患痨疾,日渐尪羸。易医数十,药石罔效。亲串中来探候者,进则相慰,退则共议,以为断无痊理。其母某福晋,只生王子一人,日夜焦愁,眠食皆废。或言王子之病,非俗医所能瘳,馆中王先生,法术玄纱,福晋倘能降心求之,彼必有以授手。福晋以为然,即使内监延王入,涕泣而道之,王正色力辞,以为不能。福晋跪请,声泪俱下。王请福晋起,俯首沉思,移时未决。福晋又再四拜恳,良久,王始许诺,曰:“明日当有以报命耳。”趋出,而嘱其馆僮曰:“无扰我睡,俟吾自寤。”遂引衾而卧,状若死人。

  王子有山陵在某处,祖茔也。是夜二更后,守陵人有直宿者,瞥见一人,由甬道径入宫门,审谛之,则王先生也,大骇愕。隐念先生在城内,夜深来此何为?方冥想间,旋见殿上有人出迓,衣四团龙褂,拱王入殿,分宾主坐,执礼恭谨,似有所恳。王亦有言,相隔远,悉不能辨,但潜身屏息,于窗隙中窥伺之。俄闻门外呵殿声甚严,见侍卫多人,拥一王者入,像貌瑰丽,气度尊崇,冠履衣裳,皆非时制。王与殿上人,疾趋迎拜,同入殿中坐。王者居中,王居左,殿上人居右。王起坐再三,似代为殿上人请托者然,王者无言。少焉,忽闻一片喧嚣,见一人裸形,手将一人发辫,且打且行,同跪阶下,细视被将者,即王子也。殿上人趋步下阶,向其人哀恳求宽,复拜求良久,其人终不许。殿上人泣而入殿,王随趋下,向其人耳语数四,亦不允。王嗒然却回。既而王者出殿,当陛而立,开谕再三。其人不得已,始释手,痛哭而去,其声甚惨。殿上人拜谢王者及王,殊形感荷。已而王者去,王亦继去,殿上人送之出门,返入殿上,遂寂然无所见。

  翌日入城,备述夜来事以报福晋,曰:“小爷病当愈矣。”福晋未遽信。无何王睡起,入告福晋曰:“昨为王子事,大费调停。盖王子之祖,在生时曾枉杀一渔人,渔人诉于冥司,冥谴先王当斩嗣,至王子即绝,以偿渔人之怨。吾感福晋之诚,竭力关说,始得暂免王子之厄,然夙冤未解,尚需建醮超度,方克解脱,幸福晋勿忘也!”福晋感谢,一如其教。王子病遂痊,自是,合府之人,敬王如神明。

  一日,王子约王游西山,夜宿山中清话,蓦见一黑物,大如牛,蠕蠕而至。王见之大惊,急嘱曰:“知之矣。可先去,于某处某潭下待我,行将至矣。”物遽去。王子骇甚,问此胡为者,王叹曰:“吾以不自检束,每自炫露,今此物欲与吾较量,吾之厄也。此物法术至精,吾非其敌。然与之较必死,不较亦死,不能不与之较。请王子备棺衾,明日于潭侧收吾骨焉!”王子大惊,力止其行。王曰:“是无所逃避也,即当往矣。”言讫,唏嘘而往。

  王子心不释,潜率家人十数,踵至潭边察之,不见踪迹,惟闻芦荻中奔腾迅跞,或见白光乱斗,横若掣电,旋若釶火,如数百金戈铁马之声。听之胆寒,见之股栗,直至鸡鸣始静。向晨入视,则箭攒黑物,遍身皆满,伏地不动;而王亦赤身僵卧潭边,须眉毛发皆尽。舁之以归,越宿始苏。细诘其故,乃知杀物之剑,悉须眉毛发之所化也。

  王子每举以质人,博识者多以为剑仙之流亚者也。

  【完】

清代中期的文言小说家---和邦额 文/关纪新

  清代初年由蒲松龄创作的《聊斋志异》,对其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显见的影响。一些文人纷纷起而效法,写作文言小说。乾隆年间的满族作家和邦额,就是其中比较优秀的一位文言小说家。

  和邦额(1736-?),字■(“门”字中间加“尔”字)斋,号霁园主人、蛾术斋主人,隶满族镶黄旗。

  他的祖父和明,做过凉洲、福建、广东等地的总兵。和邦额自幼跟随祖父,先后到过甘、陕、青、闽、粤等许多地方。祖父去世后,他转到京城的八旗官学读书。直到38岁时,才得以考中举人,曾经出任过山西乐平(今昔阳)县知县、钮祜禄氏副都统等职。

  和邦额文学才份很高,又有少年时代遍游西北及东南地区的经历,视野与学识都相当地丰富,这为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居京期间,他又与永忠、墨香等人组成的满族文人群体有过十分亲密的交往,更为他的创作活动提供了有利的氛围。据记载,他不仅创作了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文言小说集《夜谭随录》,还撰有诗歌集《蛾术斋诗稿》和戏剧作品《一江风传奇》。可惜的是,后两部作品现在都已经失传了。当时永忠曾写过一首题为《书和霁园邦额蛾术斋诗稿后》的诗,对他的文学修养以及成就大加赞赏:“暂假吟编向夕开,几番抚几诧奇哉。日昏何惜双添烛,心醉非是一复杯。多艺早推披褐日,成名今识谪仙才。词源自是如泉涌,想见齐谐衮衮来。”

  为了写出一部广录人间万象的《夜谭随录》,和邦额做了大量积累素材的工作。他“喜与二三友朋,于酒觞茶塌间,灭烛谈鬼,坐月说狐,稍涉匪夷,辄为记载,日久成佚”。

  《夜谭随录》共四卷、一百四十一篇作品,约计十六万字,成书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刊刻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作者在“自序”中称该书为“志怪之书”。其中的作品,传奇体与笔记体参半。作家以粗犷洗练的笔墨,在“志怪”的名义下,大量地记录和展现京城和西北等地民情和风俗故事,中间虽然杂有一些宣扬神鬼迷妄之作,但也有着更多颇具现实意义的好作品。例如《米芗老》写出了康熙年间乱兵扰民掠夺妇女卖为人妻的情况,刻画了下层群众彼此体贴照顾的心地和品行;《崔秀才》将人间情薄如纸的冷酷与一只义狐的热诚相比较,发出世间美德难觅的感叹;《猫怪》借贪官家里猫之口,历数其主人为官二十年间的比比劣迹,斥责他“实人中之妖孽”。还有《陆水部》一篇,以雍正年间有名的“陆生楠史论案”的“主犯”为主人公,对陆生楠的遭遇寄以同情,显示了作者身为满族作家的正义精神和过人胆魄。

  《夜谭随录》中表现满族八旗官兵生活的,有《某马甲》、《伊五》、《红姑娘》、《谭九》、《塔校》、《永护军》、《多先锋》等数篇。和邦额在这些小说里,对“八旗生计”引出的满族下层人民悲惨遭遇深表关切。另外,书中“记朔方及市井情形者特可观”(鲁迅语),《怪风》、《蜃气》等都可看作是描绘北方奇景异风的佳作,《三官保》、《护军女》等则特别生动准确地勾勒出京城市井生活的画面,可以说是领北京满人小说“京味儿”传统之先的作品。《三官保》中这样描写了两个旗人的斗嘴:

  佟大言曰:“汝既称好汉,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坛后见我否?”保以

  手拊膺双足并踊,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岂畏人者?无论何处,倘不

  如期往,永不为人于北京城矣!”

  虽然《夜谭随录》是一部文言小说集,这里所摹拟的京腔京调,却十分活灵活现。满族作家在本民族早期写北京故事的小说中就如此注重推敲和传递口语的神韵,于此足见一斑。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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