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屿楼笔记》徐时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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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屿楼笔记 清·徐时栋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一
蜀后主号炎兴,而晋武帝兴;唐殇帝号唐隆,而明皇立。而莫奇于宋钦宗号
靖康,为十二月立康,果期年而高宗践阼矣。
晋元帝建元永昌,郭景纯以为二日之象。齐废帝建元隆昌,史臣亦以为二日。
明光宗曰泰昌,亦二日也。是年天启即继之。此皆以二日为二君也。而齐主延宗
号德昌,则以十二月十四日建尊号。不间日而被围,经宿即败。识者以为德昌者,
仅得二日耳。二日之谶同而解则异。
晋安帝大亨,为一人二月了。齐文宣天保,为一大人只十。宋太宗太平,为
一人六十,卒此年号之奇应者。侯景二字,为小人一百日天子。李顺二字为一百
八日川,此姓名之奇应者。
梁侯景废简文帝,而立豫章王,改元天正。事在大宝二年。大宝三年,武陵
王僭帝位于蜀。亦改元天正,固不知豫章之改元而与之暗合者也。识者谓天为二
人,正为一止,后二人各一年而止。金大定间,辽人耶律窝干称帝,临潢伪号天
正,亦一年而灭。我朝顺治五年,东明土贼伪称年号,亦曰天正,亦一年而灭。
异哉!
《隋书·五行志》多言离合年号之字,便成谶文。周高祖改元宣政,谓是宇
文亡日;周静帝改元大象,谓是天子冢。齐后主改元隆化,谓降死。随炀帝改元
大业,谓是大苦来此,与后人拆字象义无别,而皆得奇验。
黄巢尝试进士,不第而作乱。故其人知文。其自陈符命,谓唐家建元广明,
唐字去丑口而安黄。天意令黄在唐下,乃黄家日月也。
石晋少帝号开运,而降契丹;后梁帝号广运,而人于隋。识者谓运字是军走,
故其君皆为军所走也。考年号用运字者绝少。宋时吴曦、李顺两反贼,一僭号曰
转运,一曰应运,后皆伏诛。此字真不吉祥耶!
吾前言,以运字为年号之不吉。今又考,北汉刘继元亦建元广运,而后降于
宋。惟夏赵元昊两用运字,独不至走降失国。元昊始改元开运,逾月有告以石晋
败亡年号者,乃改广运,而不知广运亦后梁败亡年号也。然卒无恙。
吾乡,古越地也。其山、镇曰会稽。《吕览·有始篇》:“土有九山,其九
山以会稽为称首。”又《上德篇》:“太华之高,会稽之险。”注:“会稽山名,
在吴郡。”按:今会稽山无甚险阻。而吕氏云云,若天下山险,无过此者。盖当
时地在海滨,多巨浸。其险在风浪舟楫间,不在山林跋涉也。今则皆桑田矣,故
不复见有所谓险者。
《吕览·贵生篇》:“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按:四
明称丹山,其来已久。所谓丹穴者,岂即丹山耶?
明州,在宋佳郡也。东坡乞守之,不得。其《与子丰正字札》云:“外郡虽
粗俗,然每日惟早衙,一时辰许纷纷,余萧然,皆我有也。四明既不得,欲且徐
乞淮浙一郡。”又朱子状陈正献俊卿云:“正献求去,上手札留之。公请不已。
上曰:‘卿必欲去,朕当勉从。然亦且在四明,或平江,一两月复来可也。’公
以平江繁剧,辞。上使自择两浙近地。公因以四明为请。上乃许之。然正献卒。
亦不果来。”
高宇泰《敬止录》中载:魏岘《蒋山龙潭庙记》署衔称新吉州,而家居不赴
任。余尝疑之。及阅《袁斋集》称:“曾大父被命守泗,待次于家。”始知宋
时,虽除某州,而原官固未去任,被新命者在家待之也。
海中小山,隐于水中不可见者,谓之礁。海舶最畏之。先大夫尝于蛟门外,
夏太婆礁上,立大木,以为舟人指南。前年,余作先传,述其事。遍考字书,无
礁字。遂以吾乡常写字写作礁。后见吴莱《甬东山水古迹记》云:“一撞焦石,
舟且靡解,不可支持。”似礁字实当作焦。班固《东都赋》:“别风焦。”
左思《吴都赋》:“陵绝焦。”皆训高貌。又《广韵》:“山巅曰焦。”
与山椒之椒相通。是其义,皆与隐于水中相反。而礁字则始自宋元地志。今则省
府州县之志,以至官府文移,民间笔札,无不作礁者。然则吴记,偶然一见,不
可以为训也。
古人有具字,无霸字。今官文无不作霸。且以此字为州县名。则版图
所掌,不可改也。吾乡又以土石障水时,其启闭而放纳之者,谓之契。此字为
鄞人所独。非特字书无之,即他乡亦寡有者。然已见之曾子固文中。宋后字书不
为收入疏矣。又如礁字已见宋元志乘,则亦应收入者也。
四明世家,莫古于虞氏,而史以为余姚人。按虞氏世居慈溪之鸣鹤场,即所
谓山北者。《水经·沔水注》云:“江水又东迳赭山南。”虞翻尝登此山西望,
诫子孙:“可居江北,世有禄位。居江南则不昌。”然住江北者,相继代兴;时
在江南者,辄多沦替。仲翔之言为有徵矣。盖仲翔所云江北,即今山北。其地虞
氏古迹甚多。
乡村间,老翁小儿,并有“罗隐秀才,出口成谶”之语。始以为吾乡俚语耳。
壮游四方,则大江以南,时有此言。又阅诸郡县志,凡横目二足之徒,所秉笔者,
辄复阑入山川古迹间。可笑也。近阅《宣州志·古迹中》一条云:“金鸡山,在
建德寺草堂之北。罗隐过此,戏题曰:‘金鸡不向五更啼。’遂迸裂,有鸡飞鸣
而去。”云云。谬妄如此,亦俨然著书立说,可谓不知廉耻羞恶者矣。
《宋诗纪事》载苗时中里贯,云甬上人。于是吾乡袁陶轩徵君钧,郑三云同
知辰,摭拾《四明诗》,并据收之。吾谓此大误。《宋史》明称,时中其先自壶
关徙宿州。则时中为宿州人。而桂胜中载时中磨崖诗刻,自署甬上者,以甬桥为
宿州掌故也。《旧唐书·文宗纪》云:“太和七年三月,复于甬桥置宿州。”
甬桥即甬桥。通鉴正作甬,其为宿之甬上无疑。且此二字非郡非邑,何得以史
传明有里贯之人,漫不考索,遽据其人偶然题署,便当邑里耶?又且临桂县中,
苗子居题名不一,雉山及龙隐岩题甬上,叠采山则题符离,白龙洞又题上党。然
则子居实宿之符离人。甬上为县之名胜。而上党则先世郡望耳。吾乡先辈,数里
中人物,从未及子居者,以正史列传中人物,不应姓氏冷落也。又且甬东,及甬
句东,及句甬,见诸经传杂史,其称最古。若题名署甬上,则始自明人。宋元人
皆署四明,无署甬上者。孙威敏新治“甬上居间,逸安暮齿”之句,亦是偶然见
之歌咏耳。
《锦绣万花谷前集》引孙仲益尺牍云:“四明二湖之胜,而新筑领其要。”
顷见《曾南丰集》记广德湖,俗所谓莺ㄕ者,今垦而为田矣。云云。按此牍不知
与何人。所谓新筑者,指所与牍人之居耶?抑自谓耶?仲益似未尝居四明也。
雍正间,李敏达公卫,巡抚浙江。严檄鄞县撤毁王荆公祠。不知何以至今其
庙无恙。且荆公祠在鄞者,非一处。愚谓荆公在朝,误国罪不胜言。而令鄞时,
则惠政甚多,于吾乡水利尤极整顿。故他处庙可废,而鄞庙独不可毁。此亦改祀
于乡之意也。
《荆楚岁时记》所列风俗,多有与吾乡同者。如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
庭前爆竹,以辟山魈。五月五日,采艾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又于是日取鸲
鹆,教之语。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营盆,供诸佛。注引《盂兰盆经》目连救
母事。正月十五夕,迎紫姑,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注引刘敬叔《异苑》云,
捉之觉重,是神来也。岁暮留宿岁饭,以及五月禁作诸事,十二月祭灶神等语,
并与今大同小异。
《岁时记》云,岁暮留宿岁饭,至新年十二日,则弃之街衢,以为去故纳新
也。按此风大恶。稼穑惟宝,忍弃之耶?今北方亦不甚爱惜饭米,食余每任意倾
弃之。吾乡人惜饭与惜字等。饭碎落地,小儿亦知拾取。若见粒米狼戾,辄谓其
家不祥也。除日亦为宿岁饭,取米蒸之,摊令略燥,名曰饭富。富字取美名,其
实盖是饭脯。以干饭比之干肉耳。新岁朔日,以后十余日不复煮米作饭,即以饭
富入水,下釜中为食。俟饭富食尽,始依常煮生米也。
周处《风土记》云,蜀之风俗,岁晚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为别
岁。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又云除夜祭其先,竣事长幼聚饮,祝颂而散,
谓之分岁。《东京梦华录》亦云,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按别岁即是分岁。记坡老有此三岁诗。吾乡近时风俗略同,馈岁之典,无家不有。
合午日九日谓之三节。酒食相邀,谓之吃分岁酒。士庶家多以来岁相邀,作新年
饭。而分岁酒则市肆多有之。守岁惟前辈盛行,近稍寥寥。谚曰:“是夕不眠,
是修来生爹娘完全。”故俗谓:“彻夜不寐,为修爹娘完全。”不必除夕也。盖
前辈守岁之夜,遇有父母无故者,辄以完全相夸尚。后乃误守为修矣。
《旧唐书·明皇纪》:“开元二十六年二月甲辰,禁火寒食。以鸡卵相馈送。”
《荆楚岁时记》云:“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斗鸡、镂鸡子、斗鸡子。”
又薛能《晚春诗》云:“镂成鸡卵有秋千。”题为“晚春”,是亦寒食故事也。
五月五日,以艾为旗,以蒜头为锤,以菖蒲为剑,合面缚之,悬门户上,此
吾乡风俗也。日久飘落,即弃之。古人采艾,则以为药。《岁时记》注云:“宗
则,字文度。常以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见似人处,揽而取之,用灸有验”
是也。《岁时记》“五月五日,取鸲鹆教之”语注谓:“此月鸲鹆子,毛羽新成,
俗好登巢取养之,以教其语也。”按:此注未得其趣,今俗以午日,翦鸲鹆舌,
照之以镜,背作人语。鸟,疑是镜中之鸟所语,乃肯从而学之也。是午日为始教
语之日,非取鸟之日耳。
《岁时记》云:“夏至节,日食粽。”注云:“周处谓为角黍。”盖《风土
记》中语。今俗以五月五日、九月九日、食之前数日,亲友以相馈遗,谓之端午
粽、重阳粽也。
五月多禁忌。凡娶妇、迁居、及一切造作,非不得已,皆避之。此甚无谓者,
而相沿则久矣。《荆楚岁时记》云:“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忌:曝床、荐席、及
忌盖屋。”注引《异苑》云:“新野庾实,尝以五月曝席,忽见一小儿死在席上,
俄失之。其后实子遂亡。或始此。”余谓此注颇奇。庾实之子将亡,而妖兆先见。
此事理所恒有者。而即以此故,能禁天下人之曝席。则将以子胥之沈江,而五月
忌汲水;以田文之见弃,而五月忌产于矣。古来不幸之事,无月无之,从此将无
月不禁忌矣。况云忌盖屋者,又始于何事耶?
纸绘灶神,以除夕供灶上,谓之灶君。岁时献新,焚香拜之。十二月二十三
日,谓是灶神上天日。陈饼糕、饧饣唐祭之,束草为马,列刍豆马前,祭毕,则
揭像并马焚之。曰:“灶君上天奏事,七日始回来也”。至除夕,乃别供新者。
南中风俗,大略如此。《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为腊日。其日并以豚酒祭灶
神。又汉阴子方腊日见灶神,以黄犬祭之,谓为黄羊。阴氏世蒙其福。俗人竞尚,
以此故也。则是古人并以八日,今以二十三日,不知何时所改。俗谓灶神不食酒
肉,故吾乡祀灶,率以蔬果。然宗懔谓用豚酒,子方乃以黄犬。又世称醉司命日。
而吾乡独尔者,盖先辈俭朴遗风耳。
明人作《遇灶神记》,谓神张姓。许慎《五经异义》云:“颛顼有子,曰黎。
为祝融火正。祝融为灶神。姓苏名吉利。妇姓王名搏颊。”夫以颛顼之子与妇,
而能姓苏姓王,非天下之至奇者乎?俞净意《遇灶神记》云,神姓张氏,似亦有
本。《酉阳杂俎》曰:“灶神名隗,又姓张,名单。夫人字卿忌。有六女,皆名
察洽。其属神,有天帝娇孙、天帝大夫、天帝都尉、天帝长兄、硎上童子、突上
紫官君、太和君、玉池夫人等。”大约道家诞妄之语,莫可究诘。一曰灶神名壤
子。《杂五行书》则谓灶神名禅,字子郭。衣黄衣。司马彪又谓著赤衣,状如美
女。又《庄子》曰:“灶有髻。”司马彪谓髻是灶神。则灶神又名髻矣。然媚灶
见《论语》;祭灶,见《礼记》;梦见灶君见《国策》。其神实为七祀之一。至
李少君,以祠灶见武帝。于是灶为祈福之祀。其谓上天白人罪过,实始《淮南万
毕术》。云灶神晦日归天,白人罪。《万毕术》已亡。多见引《太平御览》中。
而陆龟蒙《祀灶解》亦曰:“灶鬼以时录人罪过,上白天。当祀之以祈福祥也。”
世俗祭祀,以束草置地上,而酒沃之,谓之灌。此亦有本。《周礼·甸师》
云:“祭祀供萧茅。”郑兴云:“萧字或为茜,茜读为缩。束茅立之,祭前酒沃
其上。酒渗下,若神饮之,故谓之缩。”愚按其义恐不必如此,而其仪则古今同
也。又按杜解《左传》即用郑说。
世俗祭神,必有神马。祭毕,并楮币焚之。焚时必用爆竹。大者三,小者累
累如贯珠。或五百,或一千。此风吾家无有。昔先大夫常谓:“神马中皆诸神状
貌,既焚以后,未知飘落何所,不已亵乎?至爆竹,古人用之以辟山魈、恶鬼。
今光天化日之下,焉有鬼魅?且火星飞散,或偶入柴草中,不更惹事耶?”
纸绘神像多作骑马状。板印出售谓之神马,或曰纸马。谓神乘马自空来降,
故曰神马耳。吾乡有阮姓者,好作聪明,尝开设纸铺,于招牌上以己意改神马
为神模,以为模者象也。俗以音近,误模为马耳。一时不学者,从而效之。每见
社会簿中,多写神模。其村妄可笑。神模二字,本自有之。王勃《善寂寺碑》:
“仙宫之妙匠可寻,卢舍之神模不坠。”李邕《石赋》:“鄙宋缄之谬识,嘉禹
凿之神模。”后周杜良文:“日往月来,就神圣之模。”凡如此等,可解作神像
也耶!若马字,则古人记神降,多云骑马。《九歌·湘夫人》云:“朝驰余马兮
江皋。”又《东君》云:“抚余马兮安驱?”又《国殇》云:“霾两轮兮絷四马。”
社公马,见《后汉书·费长房传》。而泥马、茅马、刍马之属,后人象之,以迎
送神者。且有见之纪载者。《辇下岁时记》云:“都人年夜备酒果送神,贴灶马
于灶上,以酒糖抹于灶门之上,谓之醉司命。”灶马即是纸画灶神。正俗所谓灶
君纸马者。然则“神马”二字,典核如此。吾友王稽云,世浚雅人也,尝写神模
字,故详言之。
吾乡祭神,遇事稍大者,于神筵之旁,别设一筵。其仪物减等,以享神之从
者,名曰下马。谓神马中之下焉者耳。吾尝以此诘友人:“彼晓晓然以神马谓神
模者,不识可呼下马为下模否?”皆大笑。社无屋。今官府遇祭社之日,率以帐
幕架坛上耳。《荆楚岁时记》称:“社日四邻并会,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
飨其胙。”据此,是古人祭社,先期为屋于社上,以蔽风雨也。又按:据此,是
晋时仍用周秦以来旧礼。一变而尽作庙殿为境神,竟不知其何时改变也。吾乡私
社,惟丁湾一社,巍然独存。土人不知,呼为缸盖庙。或复疑是野鬼遗火之类。
盖社礼之废久矣,余作《丁湾里社碑》,慨乎言之。嘉兴冯柳东师登府,谓有功
世道之文。金华施北林□□谓是经术文字。顾世俗沿习久长,焉得知?礼教之君
子,相与考究,而更正之也。
唐韩,为子路后身(见《神仙感遇集》)。宋王沂公,为曾子后身。圣门
高弟,亦受轮回耶?诞妄殊不足诘。明人有陈士元者,颇事著书,有《孟子杂记》
一书,其自叙谓是孟子后身。述妖梦,及释奠至孟子前而烛灭,是年罢官,以为
后身之证。可谓慢侮圣贤之甚者矣!
死而为神,古多有之。赵宋说部,纪载尤多。如吕诲为上帝司纠;石曼卿、
丁度皆为芙蓉馆主;王平甫为灵芝宫仙官;许收为北斗君;陈康伯为北斗主簿;
欧阳仲纯为长白山主;庞籍为王屋山道君;刘沆为九江真人。又庞、刘二相与吕
夷简、李迪、富弼同一堂为五相(富郑公为昆仑真人,见古称号。李迪文定,吕
夷简文靖,丁度文简,富弼文忠,庞籍庄敏)。清燕堂寇莱公准为浮提王;田画,
字丞君,为淮阳上神。又《宾退录》载:“陈伯修师锡将殁,梦上帝命进平生所
上章疏,披览甚喜,谕曰:‘已于第六等授卿官。’下殿谢恩而寤。告其子曰:
‘丰相之临终,得梦亦如是。’”是则丰清敏公稷,亦死而为神矣。”以清敏正
直,自应为神。特其事未有纪之者,仅见陈语。竟不知其为何神也。
先府君家教,不许妇女入寺院烧香念佛。常曰:“少年妇人入寺门,此与倚
门卖笑者相去几何哉?”近时,大家士族,无不纵其家室拜经礼忏。风俗之坏,
深可痛悯。宋臣朱光庭《请戒约传习异端疏》有曰:“乞今后,应士大夫与民庶
之家妇女,并不得入寺门,明立之禁。”呜呼!此非儒生之迂论,乃风教之大防
也。咸丰十年春,粤寇犯浙,杀掠甚惨。先是俗以二月十九日为观音大土诞日,
凡杭州以至外省郡县妇女,至天竺烧香者至无万数。而是日粤寇猝至,尽被淫杀,
或遂掳掠以去。号哭震天,尸血载路。呜呼!劫数之来,或非人力所能挽。而以
深闺士女,无故出受其祸,此岂可诿诸气数者乎!记余少时,闻有妇女数千人,
至普陀烧香。而海盗蔡牵猝至,淫掠甚夥。又闻某年间,猝遇风飓,沉溺妇女烧
香船楫无数。覆辙多不胜纪。而愚夫愚妇,至死不悟。可哀也夫!
鄞东灵峰山,有葛仙翁祠。相传四月十日,其生日也。妇女往拜而买其度牒
者,无虑数万人。且有谚云:“有人拜我生,送银一万两。”谓买其一牒,可当
冥财万贯也。故贪痴婆子,以至少小闺女,奔走跋涉,较之请买他牒,尤为狂惑。
吾姊适李氏者,少年守节,上事翁姑,下抚所后子,至成立,生平未尝不佞佛。
然茹素诵经,自在斗室中,不轻出也。尝笑谓诸妇曰:“佛戒贪妄,今以数文钱
而思一万两银之暴富,何贪如之!神仙纵不可知,顾安所得几万万银岁作拜生钱
(此三字亦吾乡俗语)而用之不竭哉?此而可信,何妄如之!”葛牒谓之灵峰牒,
每岁卖牒钱至数千金。地方无赖,衙门胥吏,往与和尚瓜分之。既而海寇思夺其
利,往劫牒钱,互相攻击,遂尽焚其宫观梵宇。于是僧人不能重建,搭草屋一间,
届期又复卖牒。而愚夫妇往者,仍复不少。灰烬瓦砾中,匍匐泥首,珍重买一牒,
以去光景,真不值一笑也(僧云:信男信女,能于瓦砾中虔诚往拜者,则功德倍
于他时。以是愚夫妇惑之益甚)。
僧道愚惑平民,无论天神地,皆有生日。乃至日月,亦有生日。称日谓之
太阳星君;称月谓之太阴星君。明明日月也,再称之以星,庸妄如此!吾见省颁
官历,本以十一月十九日,为太阳星君诞日。日之始生,必于十一月十九日!真
是无理可诘者!而吾乡乃独以三月十九日,为太阳生日。妇女至太阳殿中烧香、
请牒,此固念佛陋习之一端,无足深责。特其必以三月十九日为太阳生日者,我
仪图之,盖有故事焉。国家定鼎之初,吾乡遗老,最盛感怀故国,每以庄烈帝死
社稷之日,私设野祭,相聚拜献。而事关禁忌,不敢明言,于是姑妄言之曰:
“此太阳生日之日也。”日以当君托生日,以代忌日。盖此日未必不召僧道为之
追荐,青词黄疏中,亦必托之太阳,以愚僧道。彼僧道者,以其言出自士大夫之
口,深信而不惑。至于遗老既尽,野祭无人,而僧道反援为故事,岁以为常。妇
女无知,相沿成俗。此太阳生日所以不十一月十九日,而独三月十九日之故也。
以遗民《黍离》《麦秀》之悲,转为僧道惑众敛钱之助,末流可痛恨,而其初事
甚可感念者矣。
内典宜于山林隐逸。其文字别具一种清空兀之气。天地之大,何所不有?
听其存留而已,不必废斥也。其教人悔误,亦自具一片婆心。为后世恶俗禅林败
坏本旨,遂令儒者疾之已甚耳。惟以帝王之尊,不务政教,而崇奉佛法,至于迎
佛骨、供舍利、兴建一切、舍身为弟子,则为天下之害甚大。佛苟在世,必不愿
其出此。
吾不佞佛,而颇喜其文字。每欲稍事观览,而至今未读也。少时常读《心经》
及《金刚经》。盖《金刚经》是《心经》之传说耳。亦见《心经注释》数家,余
辄谓其多谬。偶与友人论其章句,如云:“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碍。无
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云云。注家并以梦想字属上,颠倒为句。究竟字属下涅
三世诸佛为句。余谓非也。此经大旨,劝人依般若波罗蜜多,故云能依此则此
心可无碍,此心能无碍,故无有恐怖(一)、远离(二)、颠倒(三)、梦
想究竟(四)诸境。非特学者能依此有如是功效。即昔者涅三世诸佛,亦以依
此,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然则梦想究竟四字,自为句。不得分属之上下
文也。盖既事之后,则心由境迁。而未事之先,则境由心造。所说四境,皆吾心
意中自造之境,忽而恐怖,忽而远离。远离者,《孟子》所谓放心。《大学》所
谓心不在焉者也,忽而颠倒。颠倒者,妄念也,恶念也,忽而梦想究竟。梦想究
竟者,凡常人闲居时,夜卧时,无论未事、当事、既事,无不坐此四字也。苟能
心无碍,则心地清净,一片光明。犹吾儒当意诚心正之时。焉得尚有此等心境
乎!“梦想究竟”四字最妙,吾最爱之。以为状尽世人心境。无论富贵贫贱,君
子、小人,无日无夜皆有究竟之梦想,奈何割裂分散之,使失却妙谛耶!特地拈
出,亦足自警。
●卷二
《锦绣万花谷·翰苑门·著撰文名条》云:“五品以上曰诏,六品以下曰敕。
“按今制五品以上曰诰命,六品以下曰敕命。唐武后名,音照,改诏为制,旋
复故称。南宋史嵩之作相时,以家讳改诏曰诰。此事想犹沿之耶?圣朝孝治天下,
封生赠死,准其推,可谓仁至义尽,毫发无遗憾矣。惟有不可解者,诰敕命词
但论品级,不分职掌、科第。至于状元荣贵异常,而一旦封赠先世,则其命词与
出数百金六品赀郎,丝毫无别。又且封赠母氏,无论前母、后母、嫡母、庶母,
同是此词,一无区别。如后母子之于前母,代世迥隔,毫不相属,而制词盛称其
鞠育劬劳。恐九原有知,受之而不安也。翰林最多冗员。院中无甚公事,曷不使
分晰拟作,而教习大员删润之,以为定制乎?惜不闻言官入告之也。又卑品封赠
一代,例准其本身应得诰敕,封赠祖父母。尤卑者无封赠,亦准其以本身应得敕
命,封父母。又如伯叔诸兄,舅父母、外祖父母、妻父母皆准以本身封。真
是曲体下情,广推恩典。愚谓当立条例,凡本身应得恩典,原准封旁支,以至
姻亲。然凡例无封赠者,或父母尚未封,例封一代者,或祖父母尚未封,出
为人后者,或本生父母尚未封,其应得恩典,皆不准其先旁支,与其姻亲。
俟父母、祖父母、本生父母既得封赠,始准随意陈请。似亦教孝之一端也。又凡
封祖父母者,或遇其曾祖父母在堂,似当移其父母封典,封曾祖父母。封
父母者,或遇其祖父母或曾祖父母在堂,似当移其本身封典封最高一代之人。
盖高年在堂,依然白丁,而子孙则并受国恩,峨冠博带,似于圣朝教孝之义尚或
未尽也。若其人本有官爵,不在此例。
侯死,子复为列侯,则其母称太夫人。此古法也。父亡,而母以子官受封典,
则加太字。此今制也。近有绅家,父在,而其母以子故受封,署衔必欲加太字。
或与之争,则曰:“岂有因子封而可无太字者?”时余方病中,遣人晓之,始去
太字。余谓此不必详引博考也。礼缘义生,王道不外人情。凡云太者,尊称也。
家无二尊,岂有其夫或其姑犹在堂,而可凌越而妄自尊大之理?故既死,即无太
字。犹子为天子,母曰皇太后。至于既崩,即去太字,曰某皇后以入庙主先帝。
固在也,上下大小虽迥然殊制,而其义则要自一贯。
古人称公子、公孙、王子、王孙。是谓其人乃公之子,公之孙,王之子,王
之孙也。然人之称王孙公子者,则其例如豪宗华胄,令子文孙,贵介弟之属矣。
余谓此风实辟。自左氏之女公子,若依古人常例。当云公女。或公子,或公女子。
不当云女公子也。
《三国志·袁绍传》注引《汉晋春秋》载,审配与袁谭书曰:“先公废黜将
军,以续贤兄立我将军,以为适嗣。先公谓将军为兄子,将军谓先公为叔父。”
此本生父母不得称父母之证。程子曰:“为人后者,谓其所后为父母,谓其所生
为伯叔父母。此天地之大义,生人之大伦,百世不可变易也。”又楼钥《攻鬼
集承议郎孙君墓志》述其父雪斋,自志云:“余祖生四子,次为十三伯父,次先
考十七府君。余实十三伯父之子,命以为先考嗣。七岁闻本生伯母及先考之讣。”
云云,是虽著本生而仍称伯母也。今人云,本生父本生母亦误。
今人称其祖先,无论仕隐,皆曰公。乃至称帝王亦公之。如吾徐祖偃王,俗
称偃王公。赵祖宋太祖,则曰太祖公。是降尊而卑矣。余每笑之。后见《晋书·
夏统传》,统作慕歌,歌大禹功德。以己夏姓祖大禹,直称禹为先公。如曰:
“先公雅寓稽山,朝会万国。”是也。然则俗称亦是古法,未可厚非之也。
古人纪世,数其始,连身数之。其后,离身数之。自上而下,以始祖之孙为
三世祖。自后而前,以曾祖之父为五世祖。是皆连身数之者也。后世或于曾祖之
曾祖自称六世孙。称曾祖之父为四世祖。是皆离身数之者也。文章家二例互用。
阅者或不知其所用何例,遂至颠倒其世次。亦恨事也。或问究竟当用何例,余谓
必当连身数之。古人纪世次之文,于史有之。而经无明文,然例有可旁推者。
《尚书》纪日,凡称几日,必连本日数之。如曰丙午,越三日戊申;乙卯,越三
日丁巳;戊午,越七日甲子;丁卯,越七日癸酉,无不连前所纪之日合之后所纪
之日以成数者。今用其例,以纪世数。如曰某甲越三世,某丙;某丁传七世,至
某癸。至当不易,无可疑者。梁玉绳瞥记云:“古人数世次,有连身、离身二法。
而连身数者为多。”云云。然其下证引于连身数,仅引《后汉书·蔡邕传》一证,
于离身数,则引颜鲁公《郭揆神道碑》、《欧阳隹神道碑》、《殷践猷墓碣》、
及昌黎《薛戎墓志》、及柳州《表父神道》、及香山《李绅家庙碑》、《元微之
墓志》、《裴夫人李氏墓志》、及元微之《韦母段氏墓志》、及宋子京《贾令公
墓志》、及韩元吉《李文渊墓碑》。然则其前所云连身数为多者,连乃离之讹也。
故末引南雷之言云:“数世以离身为是。”而己断之曰:“史书中二法并用,可
不拘也。”愚谓皆非也,必当连身数之。
古人文章,必有所本。《史记》叙先世,往往逆推而上,云父曰某,母曰某
氏。某之父曰某,母曰某氏。此法最古,本之《尔雅》者也。释亲云父为考,母
为妣;父之考为王父,父之妣为王母;王父之考为曾祖王父,王父之妣为曾祖王
母;曾祖王父之考为高祖王父,曾祖王父之妣为高祖王母。
淳熙间,孝宗御书进呈,太上曰:“大哥近日笔力甚进。”按:高宗呼孝宗
为大哥,是亦父呼其子也。俗呼兄为哥哥。《旧唐书》中有称父为哥者。后世乃
以阿哥呼其子,古今相反如此。《广韵》云:“今呼兄为哥,唐明皇称甯王为大
哥。”是则以之称兄为最古矣。《旧唐书·王琚传》,明皇称父睿宗为四哥。
《棣王传》棣王称父明皇为三哥。又高齐诸王,皆呼父为兄兄,母为家家,亦呼
为姊。
称尊祖为宗,颇不经见。高注《吕览·音初篇》孔甲,禹后十四世,皋之父,
发之祖,桀之宗。
世称族属,自祖父母至兄,皆称家。弟妹以下,则云舍。其来久矣。《颜氏
家训》云:“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班固书集云:“家孙今不行也,然
舍亦家也。”不知此义何别。
作文用典,何常之有?但视其上下文气何如耳。即如称谓,一端称男子曰兄
弟,称女子曰姊妹。而苟以兄弟称姊妹,则必曰女兄、女弟。然而孟子曰:“弥
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此兄弟岂得混于男子耶?妇称婿之父母曰舅姑,婿
称妇之父母则必曰外舅外姑。然而《礼记·坊记》曰:“婿亲迎见于舅姑,舅姑
承子以授婿。”此舅姑岂得混于婿父母耶?父之父曰大父,母之父则必曰外大父。
然而《汉书·娄敬传》曰:“岂曾闻外孙敢与大父亢礼哉?”此大父岂得混于己
之祖父耶?
姜宸英《湛园札记》引《史记·二疏传》之“父子相随出关”,《后汉·蔡
邕传》之“如臣父子欲相伤陷”,《晋书》之“谢安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谓皆
以叔侄为父子。愚按:此是古人借用简易处,因上下文已明白。固不至疑为真父
子也。正与《孟子》之称姊妹为兄弟,《坊记》之称外舅姑为舅姑相似。
《湛园札记》谓:“称姑者有二:一为妇于其夫之母,一为侄于其父之姊妹
(按,此侄字姜意专属女子言之)。今以男子而称父之姊妹为姑,何以自别于妇
人?古人称谓之间,字必有义。后人日趋便易,不悟其失,良可慨也。”愚按:
此说非也。男女称谓必异,则父母、兄弟、姊妹、子孙之属,何以男子全无别于
妇人耶?况《礼记》曰:“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
《左传》曰:“天子求后于诸侯,诸侯对曰:‘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
人,无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则曰:‘先守某公之遗女若而人’。”是皆
明指男子言之。其他经传称姑者甚众。若男子不得称父姊妹为姑,则当何称耶?
湛翁于此论之前,引《左传》无女而有姊妹及姑姊妹。疏引樊光曰:“若父之姊
为姑姊,父之妹为姑妹”。《列女传》梁有节姑妹入火而杀其子。又《左传》季
武子以公姑姊妻邾庶,其疏曰:“或曰是父之姊。”云云。下始断以称姑有二,
云云。其意似谓女子但称姑,男子则当称姑姊姑妹。此又非也。夫姑姊姑妹者,
所以别姑于吾父之长幼也。男子当别,而女子即无庸别,已非通论。况《尔雅》
明云:“父之姊妹曰姑。”《左传》明云:“侄其从姑。”皆指男子言之,何尝
必称姑姊姑妹耶?且古人称谓,亦有不可用之今日者。假令行文而曰:“某,吾
姑姊也。某,吾姑妹也。”人且疑为姑女矣。今俗呼父之姊为姑妈,父之妹为小
姑。犹古人姑姊姑妹意。而其称实男女同之。
《辍耕录》云:“娘字当作襄。”《说文》云:“频扰也,肥大也。”今
乃通为妇女之称。子谓母曰娘。而世谓稳婆曰老娘。”余按稳婆称老娘,其来已
久。常见唐宋人说部书中。俗复尊称之,呼为外婆。外婆者,俗所以称外祖母。
盖欲其珍惜产母,如母之视女耳。而吾乡稳婆,闻呼外婆则喜,呼老娘则以为轻
己。其实他乡郡县,称外祖母亦曰老娘。老娘即是外婆。俗尚不同,遂不知二五
即一十矣。《慈溪厉荃辑》有《事物异名录》中以踏逐娘为稳婆异名,而引《武
林旧事》以为据。按《武林旧事》云:“宫中有娠,则令踏逐老娘。”云云。老
娘即是稳婆,而踏逐乃宋人方言,犹言寻觅也。此二字屡见《宋人地志》、《说
部》诸书。竟作稳婆别号,陋可笑。
生产召稳婆,极当慎重。吾妇从兄朱石亭,有妹嫁洞桥楼小渊。既产子,胞
衣已下。而稳婆以为未下也。复手探腹中,摘其肺片许以出。顷刻产母颠蹶死。
时石亭母方在。楼氏亲见此肺云:“极似猪肺。”其后家人买肺入厨下,母见之
即哭。石亭家遂永不食肺。探腹取胞,事本险甚。故老成人谓胞不下,可以乱发
触产妇喉中,产妇呕则胞自下。又谓如急不得他物,可即以产盆中血水,掬入妇
口,而使呕恶也。故稳婆须召老成,及世业者。若楼氏稳婆。其事甚惨。特记之
以为世戒。
古人称男子为须眉。吾尝问友人:“须为男子所独,而眉则妇女皆有之,何
以丈夫曰须眉耶?”佥不能对。按《释名》云:“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
画代其处也。”然后知古妇人皆灭去眉毛,故须画眉。则虽有如无,而丈夫可专
其称矣。
今呼宰相为中堂。《国史补》云:“宰相相呼,故曰堂老。”
卢迈自河南簿为补阙;郑余庆自汜水簿为察院;赵宗儒自陆浑簿为右拾遗。
三主簿并为宰相。古人不拘资格如此!今世遇主簿、典史之属,目为“夜阴天”,
谓其有降革而无升迁。“夜阴天”者,无星也。
尝闻诸久宦者云,最难堪是去任交代时。此时胥吏徒役,景象皆迥异寻常。
无分升降也。《锦绣万花谷》引《九国志》云:“贾郁为仙游令,受代。有一吏
酣。郁怒曰:‘吾当再典此邑,以惩汝辈’!吏扬言曰:‘公欲再作令,犹造铁
船渡海。’后郁果宰旧邑。时醉吏为库吏,盗官钱数万。郁批牍,尾云:‘窃铜
镪以润家,非因鼓铸;造铁船而渡海,不假炉锤。’决杖徒之。”氵存此辈意态,
古今一律。谚云:“不怕官,只怕管。”信哉。
佐贰卑杂,得数千钱,便为人判事。每鄙而哀之。然元庆为主簿,至取十钱
二十钱。时号十钱主簿。则今时诸君,眼孔犹较大也。
《吕览·知度篇》:“赵襄子之时,以任登为中牟令。上计言于襄子曰:
‘中牟有士,曰胆胥。已请见之。’襄子见而以为中大夫。相国曰:‘意者君耳,
而未之目邪!为中大夫若此其易邪?非晋国之故。’襄子曰:‘吾举登也,已耳
而目之矣’”。按计字见《周官》,后世大计本此。而襄子此事,尤与后世保举
之法相类。督抚以大计之年,保举贤员送入引见。既引见,不复有所考较,即以
荐者之言为信,而官之矣,而升擢之矣。
宋杨宣懿察之母,甚贤,能文,善教子。宣懿省试第二,报至,母大怒,曰:
“此儿辱我如此!乃为人所压。若二郎及第时,不教人压。”却后其弟果为状
元。国朝乾隆六十年,乙卯科,王以钅吾中会元,报至,揭报条堂左,母命移揭
于右,曰:“虚左,以待其兄揭状元报条耳。”既而其兄以衔,果以是年大魁天
下。此亦可与杨母并留佳话矣。
今学院试秀才,俗谓之考等第。《摭言》云:“天宝、开元间,有《神州等
第录》,以记得人之盛。”
定例,每三年学使视学将毕,举其文行优者,贡入太学,谓之优贡。浙江定
额六人,乡试后,取各学官所举者试之学使署中。既取发榜,有正取,有备取,
谓之草榜。乡试榜发,遇正取中有中举人者,则以备取补之。重复出榜,谓之正
榜。向例只试一场。道光癸卯年,有入奏者,谓当与拔贡一律加试一场。第一场
四书文二篇,第二场经解策论、五言八韵各一首。然拔贡入京朝考后,有一等、
有二等、有御门之典。一等多以七品小京官用,二等或用知县,或用教官。其出
身较举人为易。若优贡朝考,但有二等,不过准作贡生而已。盖上不御门,故无
选用也。
国家待拔贡优于优贡。于是士子亦重视拔贡。其实优贡难而拔贡易。拔贡十
二年一举,府学贡二人,县学贡一人,即吾浙计之,凡九十四人;优贡三年一举,
浙额六人。十二年四举,先后合计不过二十四人。且拔贡每县有之,无论其文风
如何,必当依例选拔。若优贡则非大郡县不易得也。故小州僻县,有自开国以来
不得科第者。而辄以拔贡、岁贡为土产。
道光癸卯科,南海罗萝村师文俊,视学吾浙,优贡草榜正取六人。洪章伯昌
燕第一,余第二,沈玉士熙龄第三,章采南第四,诸葛榴生寿焘第五,金翰皋
鹤清第六。是年,章伯、翰皋中乡举,补以余金坡銮、顾奏云成俊。其后翰皋中
道光乙巳榜眼,采南中咸丰壬子状元,章伯中咸丰丙辰探花。草榜六人中,而鼎
甲备焉。亦科场佳话也。
萝村师得人之盛,为近来学使所仅见。一经赏识,多掇科第以去。其待士子,
一番热肠。真使受者感激不尽。即以余所身受者言之,凡教官举优行于学使,必
以苞苴。余恶之,不愿举也。师按临至宁波,岁试毕,即问府学教官:“何以不
举徐时栋?”方雪斋成诡对曰:“某固举之,以其患病初愈,恐连日应试不能
支耳。”师信其言曰:“当为补举之。”及科试,凡向例当连日试者,皆改定日
期。余凡应五试,无不间日者。始亦不觉,后闻方言,乃知试期为余而改。其曲
体士心如此!癸卯九月,余同弟子舟时梁谒师杭州。师言迩来咳嗽大作,精力不
支,还朝后当以病乞休。及还朝召对,圣恩优渥,由通副氵存升至工侍。师勉力
视事,未敢告退。既而奉命相视陵寝,归后病大作,遂以病告。乙巳冬间事也。
明年秋,江南当阅。兵部以在任诸臣名列单请旨。上顾问:“罗文俊病愈否?”
答云:“未也。”又问:“何时可痊”?答云:“久病,恐一时难愈”。乃命周
芝台师祖培典试浙江。撤棘后往江南。是时萝村师尚养病京邸也。丁未春,余应
礼部试入都,师以病不接一客,而独召余至邸,慰勉甚至。余下第南归,闻师亦
以是年夏归里。不数年,遽赴道山。痛哉!师为人真恳笃挚。在浙三载,大得士
心。还朝以后,盛被宣庙知遇,一岁数迁。凡遇科场,无不与者。大用,而
以病去。天下惜之。师少年荼苦。髫时里中大疫,师家伯叔群从十余人,死亡殆
尽,惟师及太夫人与一妹无恙耳。太夫人教师成立,故师绘《纺灯课子图》以志
痛。丁未三月,余谒师京邸,师以是图命题。逡巡不敢下笔,至今以为恨。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科,浙江乡试填榜,填至六十六名,诸公座皆小憩点心。
监临语主试,谓浙中有郑训成者(归安人),已曾三中副车,今科得勿又在此数
乎?及填六十七名,拆弥封传唱,正是此公,相与大笑。而第一名则嘉兴张庆荣
叔未先生、廷济之子也(嘉庆戊午解元),时先生犹健在。时有“乡荐四科郑”、
“秋元两世张”之谣。是年试毕,余与李莲史世濂、冯午卿同归,舟泊越城,
或往神词中问签。签云:“刀剑之金,利不多有。(第三句忘之矣),文光射斗。”
余笑曰:“吾获隽矣。”诸君问故。余曰:“星家者言,壬申癸酉刀剑金,今舟
中无此二年生者,故曰不多有。壬申癸酉既不多有,则吾甲戌自当首屈一指。而
文光射斗四字,必是名数,岂余应中第七名耶?”后余中二十名。或曰:“斗字
从二从十,故二十也。”神亦灵验乎哉!
司马郎十二试经为童子。郎监试者以朗身体壮大,疑其匿年。劾问。然则古
时固有匿年之禁,今日就试者无不匿年。究之,甚觉无谓。吾幼时试童子,亦匿
三年。后既达籍于部,不能追改。甚悔之。今世以试年为册年,谓填写于册也。
吾试童子,匿三年;子舟匿二年。吾以甲戍十一月生,子舟以丙子四月生。及癸
卯,余得优贡,子舟中乡举,并刻行卷。书履历年岁,一时未及检点,改年不改
月,于是吾以丁丑十一月生,子舟以戊寅四月生。或见而疑之曰:“闻二君同母
者也,天下岂有隔四月复生子者耶?”闻之不觉自笑,甚矣作伪之拙也。
吾师程朗岑先生璋令鄞,试儒童,坐厅事,命题不翻四书。误记“仕而优”
章上下句,以“则仕仕”三字为题。满场哗然。先生谦谢诸生,谓一行作吏,经
学荒疏,勿罪也。乃以“铁铸错”三字为诗题,以志过。及府试日,吕仲英师口
以两士字为首题,已冠怀居章,未冠尹士语人章。以两干字为次题,已冠公刘好
货章,未冠太师适齐章。于是,吾乡俞西岚广文戏为联云:“程令荒疏,误记四
书联仕仕;吕公乖巧,倒填两士作干干”。朗岑师精敏有吏才,怀抱亦极风雅,
偶然错误,不必为先生讳也。又《论语》此两句前人往往误记,《金楼子·立言
篇》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古人之风
也。”云云。亦倒其上下句。偶读《金楼子》至此,却忆往事,漫识之(《玉篇
·人部》仕字下,引《论语》此二句亦倒)。
近时试官及村塾师,以“黄花如散金”命题者,官师生徒并以黄花指菊花。
盖因菊有黄花,遂无黄花而非菊矣。按此本《张季鹰杂诗》中语。太白《送张十
一游东吴》诗,所谓“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者也。季鹰诗云:“暮春和气
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不应三月中乃有菊花也。
取士,舍诗赋用经术,将使学者穷经明理,以通达乎修齐治平之道。由空言
以至实用。其法何尝不美。但必强天下万世学者,奉一先生之说以为程式。则性
灵泊没尽矣!近世学者,但须一部高头讲章,几篇时调墨卷,便可历取科第,置
身清要,读书真复何用哉?朱光庭疏请诸经论孟各试大义,仍须先本注疏之说。
或注疏违圣人之意,则先驳其注疏所以违之之说,然后断以己见,及诸家之说。
以义理通、文采优者为上;义理通、文采粗者为次;义理不通,虽有虚文,不合
格。按果如此,则士子尚知读书穷究义理,而经学不致尽废也(明人应试之文,
尚有纠正旧说者)。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道光丁未会试题也。是科,余与张诗农编修庭学
同号舍,来相商曰:“此题颇难。”余曰:“无佳文耳,题则何难之有”?曰:
“但说贤贤亲亲,固不难,不知贤贤是说谟烈,亲亲是说统绪”。余惊问:“何
出?”曰:“讲章如此。”余笑曰:“讲章何足道?此岂圣经贤传耶!而从之耶?”
诗农亦然余言。然是年时文名手,往往为讲章所误,东牵西扯,至于格格不能吐
矣。又次题为“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夫子明明说有之,而讲章必云无之。讲
章之可恶如此!
前辈时文家,虽极陈腐,犹知读书。今则周、程、张、朱,尚有知者;汉、
唐、宋、元,几不识何代矣。即使满纸典丽奥博,亦不过从经。余必读百子、金
丹等摘本,稗贩而来,古书在今日真复何用?尝有“岁寒然后知松柏”,题文用
“松耶?柏耶?”四字,子贡曰:“纣之不善”题文用“吾岂知纣之善否哉?”
八字,士大夫满座皆瞠目咋舌,不知所云。或曰此必成语,或曰必怪僻子书中语。
而不知一用《齐策》中太子建事,一用《晋语》中骊姬之言。《国语》、《国策》
竟成僻书,可叹哉。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凡整顿风教,其权必操之于上也。欲正文体,则
必自试官始。宋嘉初,士好新奇。僻涩语则如“狼子豹孙,林林逐逐。”怪诞
语则如“周公怦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及欧公知贡举,力
惩其弊,而士风丕变(见欧公事迹)。盖主持于试官,则其教易而速也。道光季
年,试官偶取选体文数篇,其后寻摘剽窃,人人效之。而僻涩怪诞之语,亦复不
亚嘉矣。时无庐陵,反谓是典博华丽。风趋而上。异哉!
本朝诸家核刊古书,迥胜前代。惟惩妄改之弊习,而过于泥古,亦其失也。
又有最失者,凡孔子讳,但缺中直,是大不敬也。谨按圣讳与庙讳,同载在功令,
俱宜避写。今刻古书,凡遇庙讳,而知改写。此尚是字同义异,固非真正称犯也。
而古书如《庄子》、《墨子》、《吕览》,下至唐人之诗,所云孔某者,是真正
称犯之。而可以但缺一笔乎?愚谓凡刻古书者,遇此字如邱陵之类,非正称者,
则遵功令写作邱。其正称孔子者当尽改为某字。而欲存其旧,则于书中,第一见
注其下云:原本直称圣讳,今悉改作某字,后仿此。如是则敬圣存古两得之矣。
避讳之字,有可代者,有必不可代者。世盛称白香山《性习相远近赋》起句之
“下自人,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以为发端之佳者。然“下自民,
上达君。”则通。今避太宗讳云:“下自人,上达君。”则岂君非人耶?语殊害
理!
●卷三
汉《柳敏碑》写天资之资,从鱼旁,作资(《隶释》、《汉隶》、《字原》、
《隶辨》皆误作忄资)。后世拟议纷纷。余谓下是鲠字,盖未写资,先写鲠,半
字而悟,不复洗去,即于其旁添资字耳。或疑何至率易如此?余谓古碑常有。想
古人书丹时,洗去或不易故也。今见唐人《造像记》,考字从女旁作考,而下
是妣字。盖亦是未写考,先写妣,半字而悟,不复洗去,即于其旁添考字耳。不
然天下岂有妇人作父,而考字可从女者?此二字一切字书,及俗字梵典并无。
唐太宗,开国令主。以酷好《兰亭》真迹,至设计画策,亲教其臣赚取之,
致为盛德之累。物之不可有所蔽也如此。然虽怒老僧之秘吝,而终赐谷物,厚为
支给。以较后世《清明上河图》之类,其厚薄相去亦天渊矣。
梁曜北玉绳瞥记云:“许周生家藏柳书石刻,其辞云:‘囗城,柳神所守。
驱厉鬼,出匕首,福四民,制囗丑。’末题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其石乃天启三
年,得之柳州井中者。”按:此石柳州人谓可以镇妖异。吾友陈子相劢学宦广西
归,以一本贻余。上有柳州府县官三印。石虽泐而字皆可识。城上是“柳”字,
丑上是“群”字。谢启昆《粤西金石略》斥为伪书,不足凭。良然。唐人百家刻
《龙城录》,记与稗海本小异。中一条云:“罗池,北龙城胜地也。役者得白石。
上微辨刻画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余得之,
不详其理,特欲隐我于斯与?”按:此录前人多谓伪作。今观此条,亦不似柳州
语。柳本木名,又是其地州名。何以仅据石刻中一柳字,便云特欲隐己于斯耶?
彼处人云:“此石乃子厚手书,可以辟邪鬼”。子相赠余一纸文,与此小异。
亭林先生谓:“世人好色,乃至天神地,皆为之强立妻女名目。余谓荒唐
诞妄,半出道家。”推原其故,顾氏之言实诛心之论也。近余阅其所著金石文字
记中之记崔夫人墓志者,有曰:“夫人即今世所传崔莺莺也。此铭得之魏县土中,
足辨《会真记》之诬,而志墓之功于是为不细矣。”云云。此亦因张莺郢说,横
档胸中,见似为真,不觉形之楮墨。乃窃笑顾氏咎人好色,而不觉已躬蹈之如此
也。《旷园杂志》云:“明成化中,淇水横溢,土崩石出,秦给事贯所撰崔夫人
志铭在焉。志中盛称夫人四德咸备,乃一辱于元微之《会真记》,再辱于王实甫、
关汉卿《西厢记》,历久志铭显出,为崔莺莺洗冰玉之耻。亦奇矣。”董思翁
《容台集》亦云:“此碑成化间出于旧魏县废冢。碑立于大中十二年,当以《会
真记》岁月参考之,是秦志中之崔夫人,无不谓即《会真记》中之崔莺莺者。”
顾余即以其言考之,元记秦志果即一人耶?则元记记其为女子时事,秦志志其嫁
后时事。始辱于张,终妻于郑。即使同是一人,为志铭者岂将发其少年中之丑,
而曰夫人四德未备耶?然则即秦志咸备之语,而谓可以洗耻,固未必得之数也。
后又考之秦贯所撰志文,则诸君妄为牵合,非但不足洗元稹记中崔莺莺之耻,而
适使阅者滋秦贯志中崔夫人之惑,则诸君妄言之过也。秦志但云夫人博陵崔氏,
并无莺莺之名。不识诸君何以牵扯之。其妄一也。志云夫人卒于大中九年,年七
十六,逆数之当生于德宗建中元年庚申。至贞元庚辰当二十一岁,乃《会真记》
明记莺莺生年月。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又云于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然则
宣宗大中九年乙亥,当七十二岁。何得云享年七十六乎?其妄二也。诸君之谓即
莺莺者,不过以其夫郑姓耳。夫天下之以崔女为郑妇者,何可胜数?便据为说。
已可齿冷。而况莺莺本事可信,莫如《会真记》,而《会真记》中绝无所嫁夫姓。
其妄三也。若以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等所作《西厢记》为据,则《西厢记》
是凭空捏造之书,即使姓名全同,亦是偶合,而可据乎?其妄四也。况志文明云,
府君姓郑名遇。《西厢记》则云姓郑名恒,字伯常。真不知其是何瓜葛,而乃确
凿牵合之。其妄五也。而不意世多好色狂,且见秦志出土,偶然崔女郑妻,与传
奇捏造之说相同,遂乃重刻志文,直改姓郑名遇为姓郑名恒。故或遇或恒,世有
两本。《全唐文》注名遇,下云一名恒。而《金石萃编》灼知其妄,则曰是后人
妄改,以附于《会真记》者(按:是妄改,以附于《西厢记》,非附《会真记》
也,此语尚错)。而诸君既误信传奇,又误信改本。其妄六也。夫作《西厢》者
据《会真》,《会真》不言夫姓,作《西厢》者生后莺莺五六百年,何从知莺莺
之卒嫁郑恒乎?而可信乎?其妄七也。即使作《西厢》者别有考据,知莺莺实嫁
郑恒,则莺莺既为有夫之妇,享高寿,生子至六人之多(秦志如此)。而王实甫
者,何得不顾其后日之率德改行,反为迫叙其为室女时丑行以为佳话,而董解元、
关汉卿者何得强离其完配之夫妇,故捏情节,谓莺莺卒嫁张生,而郑恒乃至强死
乎?此虽病狂丧心之人,不敢出此,而谓其言可信乎?其妄八也。然且诸君所以
毅然牵合两崔者,吾不知其究据何书。据《会真记》乎?则记中仅仅一崔字相同,
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据也。据《西厢记》乎?则王实甫记并未言崔氏之嫁郑恒,
而董解元、关汉卿二记,则直谓崔氏终嫁张生,而郑恒者死矣。然则世必有崔氏
女、张珙妇之志石出土,而后可以当《西厢记》之莺莺也。必崔氏女尝与张生有
瓜葛,而又必卒大中九年,年七十二,而后可以当《会真记》之莺莺也。以此诘
诸君,诸君必自失笑。其妄九也。总之,元稹无赖轻薄,以窃人女子为奇遇,故
驾名张生,作《会真记》。后人艳羡此事,谱之歌管,凡传奇必有曲折,于是造
一郑恒,以为曲折;凡传奇必有始末,于是抹本事以为始末。此解元弦索《西厢》
之意也。王实甫依其情节,为北《西厢》以与《会真》本事不合,乃以一梦作结。
关汉卿以其无始末也,复依弦索续完之。而郑恒也者,实为子虚乌有,凭空捏造
之人。故去留生死,一任作者之颠之倒之而已。且元稹隐己姓名,捏称张生,则
崔之姓,莺莺之名,又焉知非假借者乎?此等文字,听其存留而已,不必深诘也。
乃不意成化间,有崔夫人志石出土,偶然一崔字,与《会真记》同,又偶然夫姓
一郑字,与子虚乌有之《西厢记》同,好事者遽附会之,以为崔夫人者,即崔莺
莺也。意欲为莺莺辨诬洗耻,而不知反为崔夫人含羞蒙垢矣。
皮光业撰《吴越武肃王庙碑铭》,首云:“粤以唐长兴七载壬辰春季,凋
十三。天下兵马都元帅、尚父守、尚书令、吴越国王弃捐宫馆。”施宿嘉泰
《会稽志》云:“长兴,后唐明宗年号,止于四年。武肃王以壬辰岁薨,壬辰盖
长兴三年。《五代史》及刘恕《纪年·开皇纪》、《吴越备史》皆言武肃王以三
年薨。则碑为误。然当立碑时,光业为其国丞相,亦不应误谬至此。盖皆不可知。”
于是钱竹汀《养新录》解之曰:“余读《防风山灵德王庙碑》后题宝正六年,重
光单于阏岁(按《尔雅》是幸卯岁),始悟武肃本以宝正七年壬辰薨,实后唐长
兴三年。光业以国相制碑,必称宝正,不称长兴无疑。厥后忠懿讳言改元事,乃
磨去宝正,易以长兴,一时涂饰耳目,不暇计其事迹之不合耳。”余始见钱说,
亦几是之。而山阴杜丙杰重刻《会稽掇英集》,末附札记,引钱说而非之。谓:
“如钱说,则宝正上宜无唐字,其后磨改必于两格中叠书三字,痕迹较显,施宿
等目睹石刻,不应绝不致疑也。”余谓杜说非也,此碑既不可见,焉知原本不作
粤以宝正之七载,后磨“宝正之”三字,易“唐长兴”岂必两格叠三字耶?其说
不中肯綮。后余重绎碑文,乃知钱说之妄,而杜说亦击之而未中也。按碑文“弃
捐宫馆”下即云:“以是岁,明宗皇帝降,太常博士段禺定谥,议曰:‘武肃’。
诏尚书工部侍郎杨凝式,撰神道碑文,宣翰林待诏张季恭至吴越,书于刊石。后
二年,岁在敦(按,《尔雅》是午岁,盖甲午也)。天下兵马元帅、嗣吴越王,
建庙貌于始封之越国。”夫既大书明宗皇帝,历历纪其恩数。又称其主为嗣王,
称其国为始封,所以尊朝廷者如此,而文首第一句竟敢书其私改之元,不曰长兴
而曰宝正,有是理耶?竹汀遽武断之曰:“国相制碑,必称宝正,不称长兴无疑。”
何愦愦耶!况既可磨改宝正作长兴,又何难改七为三?碑首一句之中,见上半即
不见下半,乖舛甚显。不暇计及,亦岂有是理耶?又况果有磨改,则施宿亲见此
碑,何为致疑不决如嘉泰志云云耶?然则何也?曰:此一言可定者。碑文实作长
兴三载壬辰,写碑者误作七载壬辰,未及检点,遂以付刻。凡写碑笔误,碑版中
恒事。不知施宿以来,何尽纷纷如此?其不误他字,而适误七字者,则是岁方为
其国中宝正之七年,盖其国中他件颁发文字,皆是宝正七年壬辰,光业以国相制
碑,推崇朝廷,不敢不奉正朔。而写碑者,则以习见七年壬辰,因之致混,遂误
于落笔耳。此事极细小,余以古人哓哓而不得其解,故为正之如此。
韩魏公四代祖葬赵州,五代祖葬博野。魏公既贵,始物色得之。而疑信相半,
乃命仪公祭,而开圹各得铭志,然后翕然取信,重加封植,而严奉之。事见《魏
公集》及费补之衮《梁溪漫志》。补之引此谓志铭之有益。愚按事出大贤,然而
不可法也。与其开圹,不如存疑。况久失之墓,而可物色得之,当时必有所据。
何妨封植而严奉之,岂忍开先祖久远之圹,以坚孙曾一时之信乎?吾于是而益叹
安志石于墓上之为妙法也。
袁翁苇堤万经者,吾月楼同年世恒之父也。世居东钱湖大堰塘。尝以远祖正
献公燮墓,县志云在穆公岭,而子孙不知其所。家距岭不甚远,屡率月楼寻觅之。
碑版全无,竟不可得。于是设正献位虔祭而哀祝之,以期必获。明日,小憩岭中,
以菸干叩泥地上,似击石声。土视之,则古之拦墓横石也(俗呼此石为拦土),
急起而洗涤之,正正献墓前石之倾埋于土中者。详记墓之基址,且云此处去墓几
丈几尺,墓中有男乔所撰圹志,墓上有杨公简所撰墓志。父子大喜,按其丈尺掘
之,见砖结小桥,发之得慈湖墓志,遂录其文而还置之,结砖如旧而封之。遍告
城南及慈溪、镇海诸袁之同祖者,使共修岁事,因是而叹古人作事精详不苟如此!
先是慈湖撰正献墓志,但见真西山撰正献行状中语及之,而其文不见于慈湖遗书,
亦未录于袁氏家乘。至是而杨文亦显。
宋人往往一墓两志,既有墓志,又有圹志。圹志多子孙所作,墓志多出自名
人。始吾疑之。以为圹志既在穴中,而复置墓志。一穴宽广曾有几何?可容此重
叠耶?一志已足,两之又安需耶?岂圹志固置穴中,而墓志不过求名手撰著,为
传世计,不置于墓耶?后闻袁氏修正献公墓,墓上得杨慈湖所作墓志,而后知圹
志在穴中,墓志则在椁上,又结砖如桥以覆之,而后封土者也。按此法甚善,盖
年久之墓,夷为平地。误掘者必自上而下,一见墓志,即知古墓,可无开圹之患
矣。
张樗寮即之《逸老堂碑》朔误写癸,即于癸上改写朔字。而刻者乃以两字重
叠,并刻之。余疑当书丹时,既己误写,何难洗去重写,而乃怪诞如此?盖误字
始不及检,刻成始觉,不得已乃于已刻字上改写,而使工人复刻之耳。然煌煌碑
板,有如草{高禾},殊不雅观。不如注碑末云,某句某字误写作某。
古例,志墓但书卒年月日,而无生年月日。此古人重忌日之意。后惟大作家
犹守此法耳。温公《书仪》载,志石刻文式,但有某年月日终,某年月日葬。至
《朱子家礼》始云某年月日生。然则,此法坏于南宋也。
《墓铭举例》云:“陈有侍郎邹公埋铭,同朱文公女已埋铭例。”按此语
颇可笑。陈忠肃公,北宋人也。而能下同于南宋人朱文公之例也乎?况一有铭无
序,一有序无铭。其同者何例也?《举例》又一条云:“朱子有女,已埋铭无序,
同韩文胡君铭例,题书埋铭,又一例也。”云云。然则其所云陈朱同例者,不过
是埋铭二字同耳。而即论埋铭二字,实陈创朱同。今但知尊文公,遂并忘其时代
矣。
吕氏坤作《四礼疑》多以己意臆见,猜测古礼,而妄讥议之,往往听其辨难,
似乎有理。及至细心考究,则全无是处。即如其论志石条云:“志于石示来世也。
文其辞,篆其姓名,合而锢之,以铁埋诸地中,将谁示乎?不若志诸碣。”又曰:
“志石本注云:‘虑异时误为人所动,见石而知其姓名,庶能掩之。’谬哉,其
为说也!石在墓头,发及石,则见棺也半矣!两石内向,重重铁束,谁复从容为
汝钳锤耶?即或开之,岂皆通文辨篆人耶?即知其姓名,死者之德,能致开者之
重否?即为掩之,能肯复束此石否,石既不束,能必墓不再动否?此说大可笑也。
不如题姓名于碣面,详家世于碣阴。有功德者,表诸神道,使有目者皆得见之,
免致误动之尤愈乎?”云云。愚谓吕氏此言,不知古人之所以用心,肆口妄言,
以疑后世。不可不急为驳正者也。夫志石之设,为盗贼乎?为常人乎?若盗贼,
则以扌日大墓为能事,题碣表神道,已是招之使来。何况见志石而望其重掩之,
而复束此石乎?若常人,则各有良心,始虽误掘,未有既见志石,知是人墓,而
犹下锹锸者,况读其文,知其德行功业如是,而有不为之礼葬者乎?大约墓前碑
碣,至久不过二三百年,而古墓久远,未有不夷为平地者。贤子孙未必世有拜扫
之典,既阙表揭之石,又亡沧海桑田,辗转易主。世间地师渊源相承,其相法时
复相类,故往往有地师指穴,开之而遇古穴者。年代既远,棺骨尽化圹中,空无
所有。有疑为迁葬之空穴者矣!有疑为藏金之故窖者矣!惟志石,万无朽理,见
其刻石,遂使人人知是古墓。稍有良心,必将为之掩盖。此孝子慈孙所以作志石
之遗意。为久远计,非为眼前计也。微旨如此,彼恶知之?
王桃源先生说,字应求,吾乡所称“庆历五先生”之一也。墓在鄞西。《西
奥志乘》失载,世无知其地者。道光十九年二月,有江三者,将改葬其父。地
师既定穴,开之见古冢甚大,有二志石。一舒学士信道所撰《桃源墓志》,一
鄞人吴矜撰《夫人墓志》,竟毁其墓,复拓两志示人。于是县中士大夫,及王氏
裔孙,纷纷控告,成大狱。久之,官以买地葬亲,误掘古墓定谳,下江三于狱。
其罪徒而以其地归王氏,江三以是破家。道光廿三年三月十九日始敛衣冠,改葬
故地。官之断是狱也,颇怀偏袒(时舒庵同知恭受为县令,而江三者,虹孙之
从兄也。其家方为鹾商,与令往来,故袒之),而士大夫操之亦复过蹙。平心论
之,其始掘也,固平地也。既无表揭王氏,又失防护,不得以发掘为江三罪。及
见墓志,即非桃源,亦岂宜遽毁之而灭其迹乎?故江三之罪,罪在毁墓,而不在
发掘。假令江三既见志石,拓本束而还置之,为重掩埋,而加土以封之,且告王
氏后人,使来修岁时之祭。如此则王氏子孙,当礼谢之,而县中士大夫,亦当称
道之矣。闻江三家,以觅葬地,每掘人墓,瘗骨他所,而私其地。皆以墓无主者,
墓中又无识别,遂得任其所为,未尝发觉。桃源墓若非志石,虽复鬼哭,亦谁知
之(发墓之夜,王氏祠中鬼大哭)?然则志石为功之大如此。而吕氏乃妄言无用,
何谬也!掘地得志石,为重掩之,或为之成冢,或为之立碑。而志文乃复出人间。
此等事,古来常有。其见于文集、札记、及志乘、金石书者,多矣。吾独据桃源
一事,以驳吕氏者,据所亲见也。桃源先生墓甚大,盖不但二穴,必有葬之子
孙。以志石不备,不能知耳,冢中有白大碗二,其质甚粗,盖当时明器。亦见古
人之质也。至遗骨,或曰有之,或曰无之。历年八百,有无诚不易知。江三对簿
时,力辨无有,问官不能究也。或曰,仅有数骨,彼已取而他掩之矣。
元人有《孝烈将军碑记》。孝烈将军,木兰也。云姓魏,亳之谯人。来氏
《樵书》谓:“隋炀帝时,木兰征辽有功,授尚书,不受。帝欲纳宫中,遂自尽。
赠将军,谥孝烈。”董觉轩沛尝作《木兰考》,云姓花。
咸丰四年闰七月,山东青州府诸城县中,山鸣如雷,石裂而得一碑,长三尺,
广一尺。其阳刻符,已漫漶,符上篆刻“周氏辟火符”五字。其阴刻隶书铭辞。
凡六十五字,辞曰:“河出马,洛出龟,诸布严逐守此碑。藏石白贯日,发石青
震雷。夏首长福二上纪,三中逢己月满规。增吉半下求我镇木虎,十转重则开。
九九城府敢言之,遇员益方人始知。”既而其事传之吾乡,云:“山左人无解之
者。”董觉轩由“木虎十转”推之,谓咸丰四年甲寅者,所谓“木虎”也。逆数
而上至十甲寅,则延元年也。考《元史·五行志》云:“延元年三月己亥,
白气亘天,连环贯日。”由是而尽得其解矣。“河出马,洛出龟”,发端推数学
之祖也。“诸布严逐守此碑”,诸布、诸严、诸逐,皆神名,见《汉书·郊祀志》,
是术数家张大之辞也。“藏石白贯日”,谓埋石之日,有白气贯日也。“发石青
震雷”,是逆料出石之日,青州将山震如雷鸣也。“夏首长福二上纪”,“夏”
大也,“首”元也,“长”延也,“福”也,“二上”,二之上元也,“纪”
年也。“三中逢己月满规”,“三中”,三月之中也。“逢己”是日逢己亥也。
“月满规”,十五日也。由《元史·本纪》他月朔推之,三月己亥,当十五日。
此二句言埋石之岁月日,谓在大元延元年三月半,己亥十五日也。“增吉半下
求我镇”,“增吉半下”谓周字。周字匡廓若吉字下半,而又加吉字焉,是周字
也。言周姓人求我镇压。即其阳所刻之符,盖所以辟火者也。“木虎十转重则开”,
“木虎”甲寅也。“十转”自延元年,至今咸丰四年,适十转也。“则”夷则
也,七月也,“重”再也,谓闰也。此句言,发石岁月谓当在第十甲寅之闰七月
也。“九九城府敢言之。”九九八十一也,“城”郭也,府守也,“敢言之”敬
也。《汉书》云:“百寮致敬于三公,丞相用奏记,称敢言之。”故以“敢言之”
为敬也。考《元史》,此时精数学者,推郭守敬。其本传云:“延三年卒,年
八十三。则是年,年实八十一旬,言作符者姓名、年纪,谓八十一岁人郭守敬也。”
“遇员益方人始知”,员之最著者为员半千,以员字当半千。半千,五百也。方,
四也。俗呼四为方字。甲寅虽十转而其实只五百四十年。此句是结语,谓当五百
四十年后,始有人知其事也。余谓觉轩所解甚当。特尚有数处未尽善者。以增吉
半下当一周字,甚属牵强。愚意,当连上半句解之。三中逢己,是谓三月之半。
日逢己亥,纪月日已尽,不必再添“月满规”三字。“月满规”者,是谓周字匡
廓,既有匡廓,而后增吉字,非周字乎?俗呼周为圈吉,正同半下谓下字之半是
卜字也。盖周姓人往卜云:“将遇火。”乃求郭守敬为符以镇之也。以敢言之当
敬字,太觉典奥。且但叙年岁、姓名,而下更无辞,亦非也。愚意但以敢字当敬
字,而言之二字是记事之辞。质言也。犹守此碑,及藏石发石,及求我镇,及开
字,及人始知之属,皆质言而非隐语也。又末句“遇员益方”四字,如董解亦复
太强。愚意当是人姓名,或诸城县中官吏姓氏,或倡议发石与动工起石人姓名,
此不可悬揣者也。其事甚微,而能逆知五百四十一年之后,其碑必出,出时必如
雷鸣,数学亦可谓精矣!由此而知蔡中郎之逆料孝女碑,王大令之逆计保母砖,
皆异人术数之学也。
圹中志石,必不可少。或棺前后,或两棺之间皆可。但须安放平正,不可使
他日倾侧,致伤吾亲骨也。余葬先大夫,安于中左穴之中间墓,以半石椁为之,
即俗所云半折衫者。底板上先结砖十余层,然后即砖上加横直石梁,梁上加盖板。
安志石处,省去砖数层,留方空,大小与志石分寸不爽。其上横空处,用铁条二
擎之。又于砖之下面,划凿二条厚薄广狭与铁条等,使铁与砖平,不致砖下突起
也。将葬前一日,余亲指挥匠氏,先安志石。石上下及左右余隙,以水灰补之。
而火之使燥。此灰不可加桐油,以油灰性黏,恐砖石胶成一片也。石阔砖狭安正
后,视之中穴左旁,左穴右旁,各吐出志石寸余。既不碍下棺地步,又显然见是
志石,此法可示后人。故详记之。
志石二:一志文,一篆盖。两字相向而合之,此古人定法也。朱述之同知绪,
曾为先大夫及先太夫人两志。文长凡二千数百言。而所具志石,一石长不过四尺
有奇。余因以意省去篆盖,盖石亦写志文,亦两字相向,刻成后填丹而合之。虽
与古法不同,实无违礼意者。
道光十年,吾伯仲二兄,葬先大夫及先妣太李夫人于锡山之黄奥。一墓三
穴,其右为吾母陈太夫人生圹。后二十年遭大故,往视,寿穴多土,不洁。于是
拟补纳志石于生圹中。而别葬陈太夫人,乃以状寄杭州求朱同知作志。既而视已
葬两穴亦有土,不洁。不得已始定改葬之议。镇海倪芑生公子沣,为定葬地。后
旧墓数十步,乃营三穴合葬考及两妣。而同知志文寄到,则作两篇分志之。余复
以意乞张米叔同年庆璜,联书两志,而补记改葬月日于后。凡此皆稍异古法者也。
●卷四
墨家有节丧葬之法,本之禹教也。《吕览》取之为《节丧篇》。其云葬浅则
狐狸扌日之,深则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湿。
余谓避狐狸之患,尚是易事。而欲避水泉,则南方地下多水,便非大易。于是乘
风止水,而《葬经》之说起矣。郭璞《葬经》,伪书也,然犹是通人所为,故其
言近理。后世诸书峦头理气各执一是,正如蛙鸣井中。即其名书,如曰《堪舆》、
曰《地理》。堪舆、地理岂可属之形法耶?《锦绣万花谷》引《相冢书》,此必
是古书,惜不传其名。亦较古雅。《相冢书》曰:“青乌子称山三重相连,名连
伞山,葬之二千石。”此条见引后集中。
吴时,长沙大饥,杀人无数。赵达告权,谓:“余干水口暴起一洲,形如鳖,
食彼郡风气,可掘去之。”权因遣人断其背,饥遂止。今形家者,往往有治彼救
此之举,亦常有验。
余自道光三十年下第南归,不渡钱江者,今十年矣。近自杭州来者,皆言西
兴涨沙得八九里,彼岸则去草桥门甚迩。记余渡江时,出草桥门必走沙路将十里,
然后可坐江船。若西兴渡口,则江船傍村岸也。今两岸适与相反,沧海桑田,固
不可测。而形家者言,亦有未可尽废者。盖凡省会郡县,以至村落市镇,必求其
地气凝聚,然后得安堵无恐。若省城之外,曾不数年,而江水侵蚀其地,至八九
里之多,则地气不固,显有明证。然则咸丰十年二月之祸,虽曰人事,岂非天哉!
墓石最好是统板。一底一盖谓之统板。假如三穴则用统石。三块合连处作合
笋,放时用油灰胶黏合笋。结砖安梁以后,用统石三块作盖,亦作合笋。用油灰。
复以半圆石两条,覆合缝处,所谓覆水者也。于是封之以土,此法吾乡行之已久,
亦最坚固。后来不知何人作俑,谓一棺一石,日久必有倾侧高下之虞,乃创为横
三底。横三底者,横放三石,以为异棺同石。日后陷则俱陷,无高下矣。不知时
日既久,三石但裂一条,便化为六石。倾侧高下,更可忧虑。此无知妄作,害人
不浅者也。前伯仲二兄,治先墓时,亦用横三底。及余改葬,拆穴,则中左穴之
间,竟作裂缝。一处开裂,凡遇合笋,无不宽松,然后知树根草线,及一切泥土,
无不由合笋中而入者。其害事如此。古人造椁之法,有纯以砖结成,圆如桥者,
谓之环椁。先兄治先墓,亦用此法。为费较钜,而实无益,且又害之。余启穴时,
见穴中多土。其从合缝入者无论矣。两旁砖上,多挂薄土,若燕窝然。此皆从砖
中沙眼入者。盖古时砖坯,细腻坚润,但须堆叠镶合,使无罅漏,便成佳椁。今
世砖坯既粗,烧之又不如古法,以故一砖沙眼极多,泛视之若无隙可寻,细视则
处处皆病。故古法有不可用之今日者,此类是也。若半折衫,下亦用砖,然其砖
较环椁砖为大,烧之易于坚润。且结砖以后,必用石灰细细刷托。一切泥土,亦
不易入也。
湖州某方伯,殁后,棺用沙方木,葬用糯米沙灰。迨其曾孙贫,无赖,窃发
棺售之,遗骸暴弃,事见《冷庐杂识》中。《杂识》谓,葬法以糯米和沙灰为尤
坚固。抑知暴殄天物,不可为训。方伯之孽,虽不仅用糯米一端,未始不因此增
罪戾云。吾谓:固也!而谓“尤坚固”亦妄。果坚固,彼曾孙者,焉能窃发之?
且但欲坚固,则如胶漆树浆,凡性黏之物,无不可和沙土。倡用糯米,亦作俑无
后者耶。乃至沙方木,亦殊不必用。往往殡已岁余,及迁葬,而臭闻于外。大凡
盖棺之后,恐棺木有细缝,不能察见,必以灯草火照之,则有缝处,风自内出,
灯火自尔摇动,可以用漆涂抹之矣。而沙方木,质既广厚,其中或有细裂缝,弯
环曲折,虽以灯草照之,风不能径出,则有缝与否终不可知。若臭气,则固能弯
环曲折自内而达外也。故不如以燥木多块。如谚所云:“十一合,十三合”者皆
可。但使木燥,而合缝密,再加以漆,与全块何异?又何必出巨赀买沙方,而使
人掩鼻哉?若如湖州方伯之曾孙也者,则宇内罕闻之事,尚不必远虑至此。
《檀弓》:“孔子之丧,公西赤为志焉;子张之丧,公明仪为志焉。其下皆
详。当时饰棺之制,是为志。”云云者,犹后世言办理丧仪耳。而礼家、文章家,
乃援以为纳圹志石之祖。一何可笑!
唐人王元感,创丧期三年当三十六月之说。凤阁舍人张柬之,引经据传以驳
之,谓三年之丧,二十五月,不刊之典也。时人谓其言,深合礼典。后人亦谓其
论,非研精经术者不能。然吾观其驳议,前据《春秋》、次《尚书》、次《礼记》、
次《仪礼》。而其引《春秋》者,独以“文二年,纳币”为证。左氏、公羊氏、
杜注、何注,并及士昏礼,及杜氏长历,合数书,参互考究,始得申明己意。乃
“闵公二年夏,五月,吉于庄公”。《公羊传》讥之。有曰:“三年之丧,实
以二十五月。”明白简易,可据如此,而反置不引,岂非失之眉睫者乎?
世俗处丧,自父母外,竟谓之“花花孝”(俗呼孝字作服字解)。其语不知
始何时。姚旅《露书》云:“京师期功以下,孝帽顶心,皆缀红绒一朵,曰‘花
花孝’,莫知所自。而流俗可笑。”
《露书》云:“莆中遇节,皆啖米果。丧家则不然,曰:‘恐眯死者之目。’
又不放炮,曰:‘恐弹死者’。此为祸福之言,以愚俗耳。不知为‘食旨不甘,
闻乐不乐’意也。使知此意,遂为之已。盖其畏礼不若畏祸也。”余谓此等语,
甚有补世道。盖妇孺无知,尊长与之说礼,何能卒解?不得已姑为不经之说,曰:
“若不如是,则死者将受痛苦。”妇孺虽不晓礼意,而其爱死者之天良,则人人
同具也。于是闻言恐惧,谨守不违。其后互相传说,遂成故事。故说虽庸妄,而
较之引经据典,文过饰非者,天渊矣!吾乡妇孺,亦时有此等语。如云:“亲死
四十九日内,不可梳头、洗脚。违之,则冥官将以所梳下垢腻,强死者食之;以
所洗下污水,强死者饮之矣。”又如云:“丧家不得煎苏木汁。违之,则其汁在
冥中,倾入血湖池,强死者入池中,饮所倾水,尽而后已。”余每闻此等语,不
惟不驳正之,并为之附会以实之。若必迂拘然告以面垢之仪,及虽孩提不得衣赤
之制,则口干舌燥,而解人不易得也。
《放翁家训》云:“每见丧家张设器具,吹击锣鼓。家人往往设灵位,辍哭
泣而观之。僧徒技,几类俳优。今吾乡初丧首七,如所谓散花十供养之类,几
于无贫富无不然者。余丁内忧时,不能禁佛事。而若此等事,几严绝之”。放翁
又云:“近世出葬,僧徒引导,尤非敬佛之意。”又王永《燕翼贻谋录》云:
“出葬用僧导引,此何义耶?至于铙钹乃胡乐也。胡俗燕乐则击之,而可用于丧
柩乎?”又开宝三年十月,诏开封府禁止士庶之家丧葬,不得用僧道威仪前引。
观前数条知其来已久,竟不知作俑何人。此风吾最恶之。近时士大夫及富室巨族,
其出丧,不用僧道前引者甚少。男丧用之,已为无理之至,若女丧而用僧道前导
之,清夜自思,得已乎,其不得已乎?
俞文豹《吹剑录》云:“俗师,以人死日推算。如子日死,则损子午卯酉。
生人犯之者,入殓时,虽孝子亦避。甚至妇女皆不敢向前,一切付之老妪、家仆。
非但枕藉覃扌及不仔细,而金银珠宝之类,皆为所窃。”云云。余向不知有此
陋俗。一日,吾友何韵仙琳遭母丧,余往送殓。将盖棺,忽见数人拉韵仙出檐外。
韵仙号哭颠撞,欲入视,数人者正色强抑之,使不得入。余大骇,问故。或告余
此说。余益骇,急斥拉者,使撒手,然后韵仙得入视。呜呼!此何时也,而忍以
祸福避忌之说行其间乎?回煞之说,他郡多有之,而吾乡独无。往往见小说家言,
载之綦详,且甚验。如云煞神足似鸟爪,以灰布地上试之,无不然者。然何以他
郡信验如此,而吾乡独无,遂绝不闻有影响?可知妖由人兴,一切皆然。亲丧固
所自尽,知礼之君子,宜有以正风俗矣。明张文定公邦奇集云:“先大父讳忄甚,
字汝诚,明于幽明之故。鬼怪诞妄之说一无所惑。越俗遭丧,用术士盖棺,必令
举家出次于外,谓之避煞(此与他乡回煞之说不同)。否则有鬼物掊击之,或病
或死,率有应验。府君治丧,黜之。至今吾乡俗无避煞之扰。孝子慈孙得以致慎
终之诚,自府君始也。”余按:文定虽如此说,然此风由明至今未革也。惟文定
云盖棺时。今则皆以首七日,当盖棺时,以铁钉钉棺之四隅,稍留其末。至首七
日,则术士来咒诵灵文,始敲没其钉。将敲,家人尽避出檐外,谓之塞钉。陋俗
虽亦可笑,然于人子慎终之诚无与也。或此风向在盖棺时,后为汝诚先生所黜,
故改至首七耶?
《周书·斛斯征传》:“高祖山陵还,宣帝欲作乐,令议其可否。征曰:
‘《孝经》云:“闻乐不乐。”闻尚不乐,其况作乎?’内史郑译曰:‘既云闻
乐,明即非无,止可不乐,何容不奏?’帝遂依译议。”天下有病狂丧心之人,
矢口妄言,而尚敢托之经义如郑译者,其罪岂但逢君、长君而已哉?经云“闻乐
不乐”,又云“食旨不甘”,若依译议,则亦当云:“止可不甘,何容不食?”
一切礼法,尽可弃之。人道由此灭绝矣!
世凡未葬以前,朝夕奠。及客至,必使丧帏之内,哭不绝声。主人但欲使哭
声达外而已,固不问所哭妇女之于死者亲疏、哀戚果何如也。考《丧大记》及
《周礼》挈壶氏,居然有代哭之文。然则作伪固始自三代耶?《南史》王秀之曰:
“世人以仆妾值灵助哭,当由丧主不能淳至,欲以多声相乱。魂而有灵,吾当笑
之。”每读其语,不觉失笑也。
君子不家于丧。古人安贫守礼如此。今士大夫,以赴告索赙赠,竟成风俗矣。
舅犯曰:“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读之汗颜。明人《劾严氏疏》中有“以
母丧为奇货”之语。噫!达官丁忧,下吏破产。此风久矣。何独严氏哉。
宋莲叔吏部绍之夫人卒。其兄仲穆、广文、绍周疑主丧者,以问于余。余
曰:“莲叔主之无可疑者。”仲穆谓:“据礼当以尊长主丧。今有兄同居,而弟
主私丧可乎?”余曰:“此正礼文也。《奔丧礼》曰:‘凡丧妇,在父为主。父
没,兄弟同居,各主其丧。’郑注曰:‘各为其妻子之丧为主也。则宗子主之。’
然则同居之兄,不得主弟妇之丧,明矣。而《丧服小记》又曰:‘妇之丧虞,卒
哭其夫。若子主之,则舅主之。’若依《小记》之言,则今日虽尊大人尚在,
亦当使莲叔主之。然愚谓此不可从者,舅得以统子妇,夫兄不能统弟妇。故当以
《奔丧》之言为主也。”仲穆又问:“然则夫兄得主弟妇之耶?”余曰:“然
妇于祖姑。祖姑者,吾大母也。将,必告庙焉。得以卑幼主其事。故有兄则
必以兄主之,亦礼由义起者也。”
近时西湖有诗僧曰达受者,自号六舟,能诗画,尤善拓金石。十余年前,尝
来甬上,主冯柳东师处。师为之吹嘘张罗,为余画红梅于扇头,颇有逸致。先是
阮文达公元尝呼之为金石僧,而陈芝楣中丞銮,又曾延主沧浪亭畔大云庵。故齐
梅麓太守彦槐赠以联云:“中丞教作沧浪主,相国呼为金石僧。”六舟每以是白
诧。余谓,中丞、相国赏识高僧可也,高僧口中岂宜常有中丞、相国耶?慈溪郑
耐生乔迁,极力诋之,贻书柳东师,哓哓不已。此则耐生之学究也。文达尝以柳
东师生平所著书,撰集十六字,书楹帖赠之。此联尝悬之学署斋壁。六舟来宁波,
至师处,遍视四壁,独倾倒此十六字。八分书题右联,末云:“某年月日某人曾
观。”其胸中不能忘相国如此!六舟拓金石文,能拓数尺高铜瓶内底字。凡彝鼎
之属,虽极凹凸欹侧,或耳足奇古,或垂环累累,六舟手拓之,纸本与物不爽毫
黍,真绝技也!
方治庵,能画著色山水,而尤善刻竹器。尝于秘阁上,为人刻行乐子。面
仅七八分许,而浅镂深刻,须眉如生。题字数行,虽细如米黍,波磔无少改异。
数十年来,所见刻竹者多矣,无能出其右者。治庵,天台人。
裴晋公微时,羁游洛中。一日,策蹇驴上天津桥。时淮西不定已数年。有二
老倚柱相言曰:“蔡州何时得平?”猝见晋公,愕然而退。仆夫在后闻其语曰:
“顷忧蔡州,须此人为将,乃平也。”仆遽以告。公曰:“见我龙钟,故相戏尔。”
此事见《剧谈录》。晋公不信老人语,是常情也。惟不解老人何以知之?知未来
耶?何以不知蔡州平日?知相人耶?决其富贵为大将已矣,焉能必其平蔡也?真
异人异事。惜不传姓名。
《仇池笔记》载:欧公云:“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
齿,无事得谤。其言颇验。”云云。余身不出里巷,即有虚名,亦无足重轻者。
而动辄得谤,不减古人。每见六一此语,未尝不自笑也。
《西湖志余》载:“耿听声能嗅衣服以知吉凶、贵贱。郭逮为殿帅,耿谒之,
知其部中周虎、彭洛、夏震,皆当为节度,后果如所言。”此等事,真出常理之
外。十余年前,有一瞽者来鄞,自云能相宅。问:“无目作何相法?”曰:“但
击墙壁、门板,吾闻声即知吉凶。”试之,历历不爽。领之一空宅,使听之,曰:
“此室八月间,当有产难死者。”时相隔仅两月,尚无居人也。后月余,一候补
官来赁此屋,其妇竟以生子殁此室中。又余少时,闻有术士能听锣声而决官之升
迁降罢。百不失一。此又事理之更不可解者。官异其人,而所击之锣与击锣之人
无异也,不知从何别之。史称,佛图澄能听铃语。岂铃有语,锣亦有语耶?
祝由科能移疮毒于墙壁上。即墙壁上开刀傅药,而身上愈。此亦无理可诘者。
一日,有航船泊潮某处。俄顷,有暴客船来与相并。其人皆状貌凶恶,船中并是
刀剑。航客悉惴惴惊恐,无计可施。薄暮,忽一暴客以菸干过船尾,来乞火,且
窥探舱中物。众客方各皇遽失措。会航头坐客,能祝由科。乃以全红火炭置己掌
上,出船尾,使暴客取火。暴客大惊,扬帆遽去。此则可谓不龟手药之用,得其
时者矣!
《晋书》载:“桓灵宝以一柳叶绐顾虎头曰:‘此蝉所翳叶也,取以自蔽,
人不见己。’虎头引叶自蔽,灵宝就溺焉。虎头以为果不见己,大喜。甚珍此叶。”
按:此事若信,则虎头庸愚已极,何但痴乎?俗语有云:一人引一枫叶,自障而
攫市中之金,以为人不见己也。及为市人所苦挞,其人复曰:“汝虽挞我,而实
未尝见我也。”向谓不过谐语,不意其有典故如此。白昼攫市上金,吏诘之,曰:
“但见有金,不见有人耳。”此语出《吕览·去宥篇》。然则吾前所记谐语,固
合子史而成者。
唐张文成《朝野佥载》,状士大夫悭吝可笑者数条:荆州长史夏侯处信,
常以一小瓶贮醋一升自食,家人不得沾余沥。仆告醋尽,处信取瓶合于掌上,余
数滴,因以口吸之,始授直去。广州录事参军柳庆,独居一室,器用食物,并致
卧内。奴有私取盐一撮,庆鞭之见血。密州刺史郑仁凯,有小奴乞履。凯曰:
“阿翁为汝经营鞋。有顷,门夫著鞋至,凯使探取树上到巢子(驾,啄木也)。
门夫脱鞋上树,凯令奴著鞋而去。门夫竟至徒跣。凯向奴有德色。安南都护邓
家巨富。奴婢千人,从未尝设客。孙子将一鸭私用,以擅破家赀,鞭二十。韦
庄数米而炊,秤薪而爨。炙少一脔,则觉之。一子八岁而卒,妻敛以时服。庄剥
取,以故席裹尸。殡讫,仍擎其席以归。其忆念也,呜咽不自胜。张氏所载甚伙,
偶录数则以供笑噱。诸凡此类,盖必士大夫而后能出此。吾观于近世而知之也。
暑月误食蝇则患泄泻。《朝野佥载》云:“夏侯彪有奴盗食脔肉,彪大怒,
乃捉蝇与食,令呕出之。”按食蝇而呕,未之闻也。
王性之钅至《默记》载:“曾子固作中书舍人,自恃前辈,轻蔑士大夫。徐
德占为中丞,越次揖子固甚恭谨。子固问:‘贤是谁?’德占曰:‘禧姓徐’。
子固答曰:‘贤便是徐禧’。德占大怒,曰:‘朝廷用某作御史中丞,公岂有不
知之理?’其后子固除翰林学士,德占密疏罢之。又攻罢修《五朝史》”云云。
余谓子固赠黎安二生序,自谓“以迂得罪于世。”若性之所记果真,是子固以倨
傲不逊,为世所指恶耳,岂得为迂耶?
妇人妒忌之性,本自天生。悍酷暴虐之妇,无论矣。稍知自爱者,虽不至于
已甚,然亦幽忧拂郁,而不能自主。故以后妃圣女,而诗人乃以不妒忌为颂微之
词。固知逮下之难也。唐钱唐主簿夏荣,劝杭州刺史裴有敞纳二姬。裴妻崔夫人
大怒。荣谓:“使君命有三妇,若不更娶,于夫人不祥。”夫人曰:“宁可死,
此事不相当也!”夫人情莫不恶死,而妇人尤必信命。今则死亦不足惧之矣。其
年,夫人果暴亡。唐太宗以兵部尚书任环妻柳氏妒甚,令上官赍壶酒赐之,伪云:
“此鸩酒也,饮之立死。环三品,合置妾媵,尔后不妒不须饮。若妒即饮之。”
柳拜敕讫曰:“妾与环结发夫妻。今多内嬖,诚不如死。”一饮而尽,帝亦无如
之何。观此二事,则死生祸福,尚不足以动其心。况寻常劝诫之言乎!
天不能自明,明于日也。月不能自生明,生于日也。吾尝问:“天何以明?”
问十妇人,而九不知也。吾尝问:“月何以生明?”问十男子,而九不识也。然
则男子之知去妇人几何哉(温公《功名论》:月有光华,日不照望之,则不能以
明)?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不以人君拟天,而以比日。古人自有深义。统上宇下
宙之中,天非日不明,月星非日不生明,地非日不成,万物非日不萌。天至大,
地至厚,而必以日为至尊也。故以之喻大君。
人穷则反本。疾病则呼父母。非独人也,物亦有然。即以五行论之,水生木,
水黑木青,木焚而炭则其色黑。木生火,木青火赤,火灭而烟,则其色青。火生
土,火赤土黄。土坯而陶,则其色赤。土生金,土黄金白。金炼而刚,则其色黄。
金生水,金白水黑。水冻而冰,则其色白。大约死水白,鬼火青,朽木黑,炉金
黄,灶土赤,物性既穷,子现母色。所谓反其本也。咸丰九年十二月十八夜,慈
溪冯鲈乡廷藻宿草堂,翦灯夜话,偶及于此语,颇有理,姑记之。鲈乡曰:“木
之一叶微乎?微者也。然观其终始,而性理具焉。叶始抽芽,其色黄。黄者土色,
木出乎土也。既而渐绿,凡画家著色,必青黄杂而后成绿,绿者,土色而兼木之
本色也。及老而赤,赤者火色。火为木之子,则老而传子也。又衰而复黄,象其
始生,而返乎土也。既落而黑,黑者水色。水为木之母,则物穷而返本也。”
《春秋繁露》云:“琴瑟报弹其宫,他宫自鸣而应之。此物之以类动者也。”
余素不谙琴理,然尝试之。陈二几,几上各横一琴,拨东几上第几弦,则西几上
第几弦自动,不爽分寸,屡试不异。因是叹古圣人制作之精妙如此!《佩韦斋辑
闻》谓:“淳景间,郭楚望以月夜鼓琴于郡守赵资政之雁阁,有物似鱼非鱼,
跳跃池中者再四。皆怪之,他日复鼓前操,跳跃如故。明日涸池水索之,得无射
律。盖沈埋岁久,适鼓亦无射调声应气求故如此然,亦奇矣。”余谓此盖惟琴
能之,若使吹笛,协后世南北曲无射调,恐此不能跃也。先圣制器神妙,自有
不可测至理在。
枯木得雨露之滋润,皆能生芝。吾家月湖之宅,庭柱忽生一芝。余弟子舟以
为不祥。吾笑曰:“古人方以为瑞,付史官歌颂不已,汝乃谓为咎徵耶?其实是,
此柱上盖瓦不密,常有雨露浸润其端,故日久有生气,并无关于休咎也。”升屋
视之,果然。又石上亦能生芝,吾于友人王澹岩昌期家亲见之。盖亦树木浆汁,
积聚而成者。
《吕览·知分篇》:“白圭问于邹公子夏后启。”高注:“夏后启,邹公子
之名。”其下数称夏后启,并非误文。是古人命名之最奇者。
吾乡旧有辜姓。嘉庆间,其子姓改之为古。而自镌私印曰:“自我作古。”
然古姓古有之。古强、古革,不一而足。《广韵》谓:“是古公之后。”
俗谓吴姓为口天。《越绝书·后序》云:“以口为姓,承之以天。”
古人有名有字而已,无所谓号也。况别号乎?然别号二字,恰见于经注疏中。
《左传》:“少姜有宠于晋侯,晋侯谓之少齐。”注曰:“为立别号,所以宠异
之。”尚书疏曰:“保衡、伊尹,一人也。异时而别号。”(《左传》莒纪公,
注云:“纪,号也。莒夷无谥,故有别号。”)
即姓为名,古今少有。辛稼轩之妾,一曰田田,一曰钱钱。然是女子名也。
《四库书目》中有沈沈,真仅见者。吾乡旧有郁郁,应童子试,大为学使诟责。
即时命改名,始得携卷入场。
人情厌故喜新,几于无所不有,无事不然,以堂堂名堂,以亭亭名亭,以轩
轩名轩,以阁阁名阁,人谓之新奇,吾谓之怪诞也。洪洞范高阝鼎,名其集曰:
《草草草》此与沈沈、郁郁何异?
史事演义,惟罗贯中之《三国志》最佳。其人博极典籍,非特藉陈志、裴注
敷衍成书而已。往往正史及注,并无此语,而杂史小说,乃遇见之。知其书中无
来历者希矣。至其序次,前后变化生色,亦复高出稗官。盛传至今,非幸也。乃
至周秦列国,东西两汉,六朝五代,李唐赵宋,无不有演义,则无不可覆瓿者。
大约列国两汉,不过抄袭史事,代为讲说,而其人不通文法,平铺直叙,惊人之
事,反弃去之。隋唐汉周,宋初诸书,则其人并不曾一见正史,直是信口随意捏
造妄说,有全无情理,一语不可究诘者。俗语、丹青,以为故事,扮演上场,愚
民舞蹈,甚至乱民假为口实,以煽庸流。此亦风俗人心之患也。有心世教者,当
禁遏之。
古乐不可作今之扮演。杂剧即古舞乐之流遗也。场上感慨激昂,能使场下人
涕泣舞蹈,所谓观感于不自知,今乐犹古乐,孟子信非欺人者。场上窃玉偷香,
则观者淫心生;场上巧偷豪夺,则观者贪心生;场上任气力争,则观者斗心生;
场上使智用巧,则观者诈心生。反是而演忠孝节义之事,则观者之良心不觉而自
动矣!近时陈子相、吾弟子舟诸人,言子官,力禁淫戏,是也。而犹未尽也,余
谓禁演不得演之剧,不如定演应演之剧。凡一戏班,必有戏目,取之以来,遇不
知者,诘其戏中大略。以忠孝节义为主;次之儒雅之典,奇巧之事;又次之以山
海之荒唐,鬼怪之变幻,而要以显应果报为之本。又凡忠臣义士之遇害捐躯者,
须结之以受赐恤、成神仙;乱臣贼子之犯上无道者,须结之以被冥诛、正国法。
如此教导优伶,如此严禁班主,一切如《水浒传》、《说唐》、《反唐》诸演义,
并禁绝之。已习者,不得复演。未习者,不许复学。将来教雏伶,造新戏,即以
吾向所言之大意喻说,而使领略之,则人心有不善,风俗有不正者乎?即如宁波
一郡,城厢内外,几于无日不演剧。游手无赖之徒,亦无日不观剧也。日日以忠
孝节义之事,浸润于其心肝肺腑中,虽甚凶恶横暴,必有一点天良,尚未澌灭者。
每日使之歌泣感动,潜移默化于不自知,较之家置一喙,日挞其人,其功效相去
无万数也。世有知言之君子,必不以我为迂腐也。
世俗扮演宋太祖,必涂朱满面,不知何所本也。《宋史·本纪》称:“初生
时,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然则即据此语,亦当涂黄矣。本纪云:“建隆元年
三月壬戌,定国运以火德王,色尚赤。”又云:“乾德元年以太常议,奉亦帝为
感生帝。”俗之颜如渥丹,盖本诸此。又优人扮太祖,必以净为之。本纪云:
“既长,容貌雄伟。”则脚色为相称矣。
今演杂剧,有武三思斩乖乖事。乖乖女妖名也。此事见《六帖》中。云妓名
素娥。
王思质忄予以《清明上河图》赝本贻严世蕃,为所觉,之死。世所传《一
捧雪》传奇,即原本此事也。其簸弄之小人,曰汤裱背,装潢匠也。所以明本事,
是图画非玉杯也。易思质姓名曰:莫怀古,所以戒后世,勿溺于玩好以贾祸也。
(贞群案:朱存理《铁网珊瑚》有元杨准跋云:“故宋翰林张择端所画《清
明上河图》,金大定间,燕山张著谓:即向氏《图画记》中所云选入神品者。卷
前有徽庙标题其位置,若城郭、市桥、屋庐之远近高下,草树马牛驴驼之大小出
没,居者、行者、舟、车之往还先后,皆曲尽其意态。盖汴京盛时伟观也。京、
攸父子权奸柄国,汴之受祸有不忍言者。意是图脱稿,曾几何时,而向之承平故
态,已索然荒烟野草之,不胜其感矣!”)
(又案:潢匠之名,《野获编》作苏州汤臣。《秋雨庵随笔》作汤勤。《云
自在堪笔记》作汤曰忠。延陵郡人传闻异辞,故详记之。)
●卷五
有天神,有人鬼。文昌自是天神非人鬼,主宰造化,自然成形。凡河岳之神,
谓之地。此天地间一定之理。详见《周礼》,非怪诞也。必谓文昌是星名,不
得塑像、崇宇以奉祀之。此迂说也。
《阴骘文》《觉世经》,盛行于世,不知始自何来。固不能必其为真,然世
道日薄,赖此以启发善心,非大有益于世教者乎。
陈子相弟子张秀才世安者,笃实人也。注《觉世经》,乞余序之。其注,以
时文家排偶语为之。可晓初学,不为无功。其注“人虽不见,神已早闻。”云:
“心在我,故人不见。心即神,故神早闻。”简而赅,深而显。压卷语也。
惠定宇栋注《感应篇》,无愧博雅。但必通人始可以阅其书,若以之教童蒙,
喻市井,则屠龙之技矣。殊与作书本旨相去甚远。
因果书中有《俞净意遇灶神记》,神指净意之过,几于吾辈中无不犯此病者。
每阅一过,令人猛省。他篇所记,见鬼遇神多妄。此似独真。以其言亲切而有味
也。即非鬼神来告,亦必是正心诚意之君子,从阅历悔悟后说出真际来。而以神
道设教,使人敬信耳。余极爱此记,读之觉语语搔著此心痒处。子弟文理既清顺,
便当付之观览,较读经书更易于长进也。《俞净意遇灶神记》非文人凭空捏造之
言,语语似从我辈心坎中出。凡学者无不坐其所说诸病,而高明者尤甚。“口过”
一节,尤为真挚,如记云:“使者察君善恶,并无一实善可记。但于私居独处中,
见君之贪念、淫念、妒嫉念、高己卑人念、忆往期来念、恩雠报复念,种种意恶,
固结于中。”此数语,非鬼神不能道也。余将属能书者写之,刻石拓赠友人,日
阅此文,庶几无大过矣。
《有心录》云:“一息尚存,弥天之恶皆可改悔。譬如千年幽谷,一灯才照,
则千年之暗俱消。”余谓此言切近情理,可谓善喻。因为之下一转语云:“若善
人忽生恶念,行诸恶事,譬如满堂灯烛,遍处光明。一遇狂风吹灭,便成黑暗地
狱矣。”
近时刊刻善书,最于子弟身心有益。置案头一部,使于功课余暇,翻阅数叶,
积久自不敢妄生邪念。薛敬轩曰:“心每有妄发,即以经书圣贤之言制之。”余
谓当妄念滋生时,读经书尤不如看善书。盖经书语奥,或不易明。善书之言,则
人人易晓也。
“训童蒙何必博学,但能解习章句,粗晓文义足矣。”余谓此语最是坏人子
弟。凡记性,是少年最好。少年闻见,至老不忘。若少时听得村学究言语,后来
须费多少淘洗工夫!质地灵敏者,尚能变化,愚鲁子弟,误入歧途,一生受害矣。
若能耳濡目染,并是博雅,虽记不得许多,但使略领大意,后来触处,自然融贯
也。
东坡作《范文正公文集序》称:“庆历三年,始入乡校,从旁窃观石守道
《庆历圣德诗》,遂问乡先生以‘十一人何人?’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
按东坡生仁宗景三年,至是年八岁矣。《志林》云:“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
张易简为师。”然则乡先生者,张道士也。《志林》又云:“张师独称吾与陈太
初范序。”又云:“先生奇吾言,尽告之。”则此道士,亦迥非今时童子师可比
也。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见道阅历之言。与老庄清净无为之旨,迥
然不同。由齐家处世,以至治国平天下,不可不知此意。
“布衣暖,菜羹香。”古人格言如此,而衣帛食肉者不知也。我有旨蓄,亦
以御冬,犹是民间夫妇备具琐屑之辞。而月令仲秋,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畜菜,
多积聚,则先王以之为政令矣,谚曰:“家有咸齑,不吃淡饭。”旨哉言也。
“车骑服饰,夸耀里党。而其室家则未有升斗之储。”世多有此等人,杭俗
尤甚。然正惟无升斗之储,故不得不以车骑服饰夸耀里党,其情亦可悯哉。《管
子·八观篇》曰:“氓家无积,而衣服修。”读之不觉失笑。
多言必败。古屡戒之。而于今尤为处世至德要道。向在都中,有勖余者,曰:
“居京师六字要诀,知之乎?”余曰:“未也。”曰:“勤拜客,懒开口。”
《鬼谷子·权篇》引古人之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余欲以此八字易前
六字。真是铁铸。呜呼!世道人心可知矣。
以经语为谑,亦侮圣言之一端也。吾辈往往犯之。每自戒之,因以戒人。
《因话录》中载:“姚岘见南仲。适有投刺者,曰:李过庭。”南仲问:“过庭
之名甚新,未知谁家子弟。”岘曰:“恐是李趋儿。”南仲久方悟,而大笑。是
以《论语》为谑也。
余一日赴段镜湖兵备光清饮。时宋思赞县令纯修亦在座,向余言风俗狡狯,
屡假绅名柬,关说人情。尝有以令昆仲名刺来者,察之伪也。余闻之颇怒。因
答云:“岁时馈遗名片,何处无之?尤而效之,伊于胡底?若将来再遇此辈,当
执而惩之,以戒后来。愚兄弟生平,固未肯为人说私情者也。”既而复有假章韵
堂丈忠型(采南同年之父)名柬,向宋县令情请者。宋君使人往讯章丈。丈答使
云:“事实子虚,然其人既能假我名片,必当与我有瓜葛,非姻亲则交好也。望
寄语令君,千万勿挫辱之,但不徇情面而已。”余闻其语,极服其盛德,而深悔
向者一时意气,至于失言。始叹度量宽狭,性德厚薄,相去甚远。采南之大魁天
下,未必非丈之盛德所致者。今夜见楚黄李侍郎梦白,认同姓士子为叔侄事(士
人馆汝宁,诡称侍郎之侄。及侍郎道经其地,馆主强士人迎谒。邀至其家,士人
不得巳以情告侍郎。侍郎笑而从之,竟造其馆,如真者。其实未尝一面也)。因
记之,志吾过,且书丈之厚德云。
唐王亻丕贪浊,为巨匮,裁窍以纳珍宝,使不可出,而寝其上。今市肆皆有
桌子或筒子,但可投钱窍中,使不得出。下设锁闭,欲出,则启其下。盖此法始
于亻丕也。
《幽明录》云:“阳羡小吏吴龛,乘掘头船过溪。”作“掘”不作“橛”也。
至张志和《渔父词》之“钓车子,橛头船。”始以“掘”为“橛”。后遂不知有
“掘”字矣。
王右军《笔经》云:“岭外少兔,以鸡毛作笔,亦妙。”今亦有鸡毛笔。初
写之甚难。久之,渐熟,亦与纯羊毫仿佛。今谓兔毫为紫毫。用之多锋芒,出棱
角,有似《笔经》所云鼠须笔者,岂古今作法异耶?今书家多用羊毫,能屈曲圆
转,随人意。久用紫毫写试卷者。初用羊毫,辄软弱不能用力矣。
《吕览·分节篇》:“卫灵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
陬隅有灶,是以不寒’”。云云。则是兽皮坐褥与火盆等事,早见春秋之世矣
(按,卫灵之语,正是后世所谓天气不正也)。
《荀子·正名篇》:“轻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似簟不必夏施也。张隐
《文士传》载:“张纯赋席云:‘席为冬设,簟为夏施。揖逊而坐,君子攸宜。’”
然则古人盖不终年设席。而经传纪载,但云坐席,不云坐簟,何耶?
交椅今以皮,古以绳穿。故孟东野诗云:“绳床独坐翁。”而李济翁《资暇
录》改为“藤床”,误矣。此语见《学林》。盖以藤穿作床,亦巳久矣。
唐人薛令之自悼诗云:“饭涩匙难滑,羹稀筋易宽。”今则以箸用之饭,以
匙用之羹。闻夷以匙取饭,盖此犹古法也。
俗呼栉发之物,密者谓之篦,齿稍稀者谓之梳。虽士大夫亦习用之。而不知
篦为比之讹,梳为疏之转也。《史记·匈奴传》:“文帝遗单于比余。”《汉书》
作“比疏”。“余”“疏”不同,然实当作疏。《苍颉篇》曰:“靡者为比,粗
者为疏。”至颜师古注《急就篇》,则尤显言之曰:“栉之大而粗,所以理鬓者,
谓之疏。言其齿稀疏也。小而细,所以去虮虱者,谓之比。言其齿密比也。皆因
其体以立名。”然则非但“篦”为俗字,即“梳”字,亦在汉后起者。《汉书》
杨雄《长杨赋》:“头蓬不暇疏。”《文选》作“梳”。是其证也。
扬子《方言》云:“饮马橐,自关而西或谓之娄篼。按《集韵》“娄”
音“娄”。《广雅》云:“娄篼,囊也”。今俗语有此二字音,而或妄写作漏
斗。见《方言》、《广雅》始恍然矣。今所云“漏斗”者,上大下小,而空其底。
置此器于小米袋口上,所以下米;于酒壶口上,所以下酒。下米者以竹为之,下
酒者以错为之。皆欲其不至狼籍也。皆谓之“漏斗”。然则正以其无底,故谓之
漏斗。若《方言》所云,饮马橐,谓之“娄篼”者,自是两物。盖天下未有无
底之器,而可以饮马者。若其他,如盘、如盂、而以藤,或细竹,或篾为之者,
鄞人亦呼漏斗。则必当是“娄篼”而非“漏斗”矣。
吾年四十余,陈子相为刻一私印,相贻文曰:“老柳”。吾常用之,朋辈以
为称老太早。余引欧阳文忠,号“醉翁”事相答。文忠诗云:“我年四十犹强力,
自号醉翁聊戏客。”富文忠公寄欧阳诗云:“公年四十号翁早,有德亦与耆年同。”
则吾岂敢。
“昭君琵琶”,不过石崇意拟之词。后人竟作实事歌咏之。已为不考。乃元
人杨元诚《瑞山居新话》云:“武库有昭君琵琶,天历太后以赐伯颜太师妻。”
按事之可笑如此。此何异于“著原思肘见踵决之衣履,左携孔子叩原壤之杖,右
持颜子陋巷之箪瓢,而乞一文太公九府钱乎”?然则古物之传到今时者,恐未必
无类此者矣。后人多赋王昭君,皆极为之惜。顾既匹其父,又偶其子,昔为匣中
玉,今为粪上英。如此女子,何足惜也。又赋此词者,多用琵琶为昭君本事,不
知其何所本也。按石季伦《王昭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
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云云。然则昭君琵琶,不过石崇教绿珠
时,揣拟之耳。竟成典要,亦失实矣。
近时妇人掠薄鬓,号蝉翼鬓。其名始于妇女之流,而乃与古暗合。崔豹《古
今注》云:“魏文帝所爱宫人,有莫琼树。琼树始制为蝉鬓,挈之缥如蝉翼。”
《朝野佥载》云:“赵公长孙无忌,以乌羊毛为浑脱毡帽。天下慕之。”按
古人以毡为便帽,其上高出绒毳。今优人扮演杂剧,尚用之。此云浑脱,盖必圆
浑,如今所戴乌毡帽矣。
今士大夫,一束带,间佩系刀、箸巾、、荷包之属,累累如也。究之终日
不见一取用,徒苦累腰腹笨重耳。《三国志注》引《曹瞒传》曰:“身自佩小盘
囊,以盛手巾细物。”此风盖始于汉魏。
穿细竹为汗衫,织成龟背文,谓之竹衫。盖古人早有之。元人乔梦符,有
《咏竹凉衫曲》云:“并州翦龙须为寸玉,丝织龟背成文。
凡缝工裁衣,当襟袖之间所裁余者,俗谓之“弯子”,始谓是形如弯弓象形,
故呼“弯子”。今知是“宛”子之转。《广韵》:“宛,一丸切。宛子裁
余也。音宛。”然则宛弯音近,而其字实当作宛。
草履谓之“不借”,始见杨雄《方言》。《中华古今注》以为轻贱易得,人
人自有,不假借也。放谓之“不借”。则贱物何独草履,而专其名乎?《致虚杂
俎》又谓因仙人凤子,不肯以草履借人,故后世名草履为“不借”。此荒唐附会,
与借鬼事以解“蜗居”同一类也。余闻前辈有云:“草履之首,有草梁居中。未
著时,左右无别也。既著以后,草梁必居拇指与四小指之间。四小指地位实阔于
一拇指,由是左履之梁偏于右,右履之梁偏于左,左右遂一定不易。不似他履之
可左右通借也。故曰:‘不借’。”其说似较轻贱之说为确当也。
杨诚斋诗:“不借双高挂,毋追一任欹。”以不借与毋追作对,可谓工绝。
特毋追古冠,用之后世诗句中,似嫌不称耳。
《史记·张释之传》:“王生顾谓:“张廷尉结袜。”时三公九卿并会也。”
则是汉时入朝,无不著屦者。唐宋以后,袜制载之正史,无论矣。《左传》:
“哀二十五年,褚师声子袜而登席”。注:“谓古者见君解袜”。或乃谓常朝不
解,惟宴会始解者,非也。古人制度,不可以眼前常礼测之。今世著袜、著履,
而古人相会,无不脱屦户外者。入朝亦无不脱履。故剑履上殿,乃是异数。至脱
袜,仅见《左传》,然以意度之,盖亦非尽赤其足,足上必有别饰。如诗所云:
“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其证也。然则《韩子》及《吕览》所云:“文王袜系
解:“武王袜系解者,或出于附会,或是尊贵始著袜耳。即如祭祀用尸,以常情
测之,亦事理所必无者。故前人疑为夷礼经典具载,不能无信矣。见君解袜,仅
见《左传》,而“赤芾在股,邪幅在下。”之诗可以证之。男子穿耳,仅见《庄
子》,而“充耳以素,尚以琼华。”之诗可以证之。盖古者必有耳饰,不穿耳无
所系之。此前人所未言者。
●卷六
《吕览·尽数篇》曰:“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与人。”高
注云:“肿足曰,不能行也。”今酒家酿水,必以山中者,以其重也。而山
人多疾,俗谓之大脚疯。然多在耕、樵、佣作之夫。其大家儒素,希有此疾。
又曰:“凡食,无强厚味,无以列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高注:“重酒,
厚也;疾首,头痛疾也。”按酒之薄者,往往致头痛疾。其厚者,虽多饮甚醉,
而头不痛。《吕览》所云,是古今相反矣。盖酿法或异耳。
吾乡以酒之初熟者,为缸面酒,亦曰缸面青。以其色青故也。于酒品为最下。
而缸面二字,则自古有之。唐人何延之《兰亭始末记》称:“僧辨才初遇萧翼,
便留夜宿,设冈面药酒。”又云:“江东云冈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
也。故辨才赋诗,有“初酝一冈开,新知万里来。”之句。然则,缸面字固吴
越中旧称谓。而古贵今贱,则风尚又不同矣。皇甫嵩作《醉乡日月》,谓:“酒
以色清味重而饴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醇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ㄤ者为愚。”今
按,酒色黄如金,而味醇厚,略带苦者为上品。饮之,能使人潜移默化,徐徐入
醉乡,而不自觉。虽痛饮极醉,既醒,无头痛口燥之病。真可谓之“中圣人”。
若味甘如饴,则妇孺与不能饮者好之。盖为穆生所设醴酒类耳,乌得圣乎?故香
山诗云:“户大嫌甜酒”,若杜子美之“不放香醪如蜜甜”,韩文公之“一尊春
酒甘若饴”,非酒人语也。
店家卖饼,有曰煨炉饼者最佳。以葱油为馅,愈热愈佳。其上有纵横刀切痕。
《晋书·何曾传》云:“蒸饼上,不作十字不食”。所谓十字者,想即今刀切痕
耳。
汤饼,即今面也。记东坡诗注,明言之。及阅山谷诗:“汤饼一杯银线乱”,
益信然矣。又《归田录》云:“汤饼湿面。”又《倦游录》云:“凡以面为食,
煮之皆谓之汤饼”,亦见《青箱杂记》。
宋李公甫守荣州。州素无榷盐之禁,而四川茶司马,欲夺荣之盐井而榷之。
公甫申省争辨,为偶俪之文,中一联云:“征商自此始矣,必求龙断而登之;作
俑其无后乎?谓其象人而用也”,用经语甚妙。“龙”、“象”对得奇绝,“始”
与“后”亦工。而仁民之心,更自蔼然言表。
私盐之禁极严,而于肩贩贫民无与也。伏读大清会典(卷五十一,盐法下)
有曰:“私贩盐斤,果系贫民肩负易米者,例不禁。又零星肩卖与民家者,毋许
缉拿。”功令如此,而蠹商奸吏,朋比以为陵虐而鱼肉之者,尽是此一种人。贫
民受其苦毒,不可言状。则未有积久而不反之者也。咸丰初年,巡抚方以事来宁
波。乡民忽集万人,哄入郡城,白昼烧毁商屋,及其祠堂,且擒其人以去。巡抚
大怒,亦无如之何。乌乎!彼愚民者,藐法已甚。然而怨毒之入人者深矣!国家
禁私盐,犯之者非他人,即商人也。凡其所为,无不与定例相反者。顺治十四年,
部议有云:“势豪不许占揽引窝商铺,不许自定价值。”在国初时,方以此等为
专利害民,御史严禁饬之。而岂知积习渐长,其作恶犯科,更有不可名言者乎?
噫!商为之,不独商为之,可慨也!
今僧道称荤酒之类,皆自有别名。其相呼语,人莫能晓。盖恐人诘责,故别
为方言以掩蔽耳。吾友冯午卿,颇能知其一二。或可解或不可解。《东坡志林》
云:“僧谓酒为般若汤,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又云:“人有为不义,而
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余见此语,不觉失笑。因叹贪饕狡狯之态,古今不
异。而语言雅俗之间,则又今不逮于古矣。
文物制度,后世日盛。而礼失,则求之野。往往于海外诸夷,一遇见之。夷
人以手撮饭,核之《礼记》“共饭不泽手”,是三代礼也。夷人往往赤足。核之
《左传注》之“见君解袜”,是三代礼也。罗汉佛像多赤足,又多穿耳,系金环。
核之《诗》“充耳琼华”,及《庄子》之“天子诸御不穿耳”,是穿耳亦三代礼
也。吾乡海国,每有远夷,为风吹至者,或白衣冠,或高帽,或角巾,大约多汉
官旧仪。而近时与西夷通商,奇巧之物,如指南车,量地表,日影尺,晴雨表。
无非中华遗法,特彼处专以技艺为仕进之阶,致富之术。故殚心竭虑,从而推究
之,变通之耳。
早稻最先熟者,曰救公饥,又名六十日。谓自浸秧至收成,不过六十日耳。
陆放翁诗曰:“六十日白最先熟,食新且领晨炊香。”又云:“六十日白可续饭。”
是当时,山阴人呼“六十日白”,吾乡但呼“六十日”无“白”字。
蔬圃中物,惟茄独称树,曰“茄树”。始甚疑之,以为其干稍象树形,故呼
之耳。今知不然。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云:“茄树:交、广草木,经冬不衰,
故蔬圃之中,种茄,宿根有三五年者,渐长枝干,乃成大树。每夏秋甚热,则梯
树采之。五年后,树老子稀,即伐去之,别栽嫩者”。然则茄实是树,非借名者。
吾乡种茄法,一如他蔬,每年换种下子,茄实既尽,尽拔去之。《草木状》所说,
非特无行之者,并不知有此法也。余游京师,见茄状与吾乡绝异。吾乡长而圆,
大者圆径不过二寸;其长,则小者数寸,大者或至尺余。都中所见,乃如吾乡南
瓜,但无间缝耳。其圆径有至尺余者,其高不过二三寸。余疑是瓜类,食之,味
实茄也。又吾乡茄色紫赤,与朱李色同,故呼朱李为茄皮李。都中所见者,色白,
或微有淡绿者。余意其大如此,或即是三四年大树所结者与?惜未问土人以栽种
之方也。
蒜头,俗语也。《古今注》谓之“蒜卵”。又云“胡国有蒜,十许子共为一
株,俗人呼为大蒜”。按:今蒜头如橘柚,去其皮,分之凡五六或十许,想本胡
种耶!而俗以蒜叶呼为大蒜,其根则谓之蒜头。
林弼《龙州诗》云:“山蕉木柰野葡萄,佛指香圆人面桃。”“佛指香圆”
即佛手柑也。本与橼种相同,故其皮亦绝似香橼。今但呼为柑,不呼橼矣。又
《本草》云:“海内芭蕉,常年开花结实。有一种曰佛手蕉,小而味甜,则未之
见也。”
《湛渊静语》谓:“木芙蓉根,三年不除,误食之杀人。故古诗‘昔为芙蓉
花,今为断肠草’以此。”余闻秋葵花,以麻油浸之,治火伤。及滚水所伤等,
甚效。而其根则毒,凡男女病鬼祟淫邪之症,取根捣烂,密涂其阴,则邪不敢犯
也。
古人有“凭仗幽人收艾纳”之句。或写作联。问其“艾纳”何物?则曰:
“想即是艾,收之为印泥耳。”余几信其言。近始知是松皮上藓衣。见《本草》
合诸香烧之,其烟团聚,青白可爱。
西夷既与中国通商,多以其土产来内地。一日在花园中,买洋柿一本。其果
大小,似柑之小者。始结色白,渐绿而黄,而红,若红柿然。彼人食之,华人但
以供玩好,不之食也。其种草本,叶略似菊而碎,小作小花,黄白色。其根遍生
丛毛,如其人。又其猫犬亦多与中国小异。谢承《后汉书》称臧民,言西域山川、
草木、鸟兽,名种不与中国同。信哉。
燕以春分来,秋分去,其来何自?其去安往?俗人皆曰:“度海而去,春时
自海外来也。”然前年吾乡修沈店桥(在南门外),时方严冬,拆桥则深邃处,
有燕无万数在焉。始知燕之归,是蛰也。非往海外也。郑注《月令》“玄鸟归”
曰:“归谓去,蛰也。”疏云:“玄鸟之蛰,不远在四夷。而亦不以中国为居者。
他物之蛰,近在本处。今玄鸟之蛰,虽不远在四夷,必于幽僻之处。非中国之所
常见。”(注云:“凡鸟随阴阳者,不以中国为居,故疏之如此)。然则古人之
体物,较今人为审矣。又高注《吕览》亦曰:“玄鸟,燕也,春分而来秋分而去。
归蛰所也”。其注《淮南》亦曰:“秋分后,归蛰所也。”《酉阳杂俎》云:
“或言燕蛰于井底”,是亦以燕去为蛰也。而小说家载,长安富商任宗,妻郭绍
兰,能诗。绍兰以诗系燕足,祝曰:“我闻尔海东来,必曾经湘中,为我附书。”
云云。是又信俗说燕度海,而附会之也。
宋钱希白易《南部新书》云:“龙嗜烧燕肉,食燕肉人不可渡海。”然则食
燕者,尚不可渡。况燕耶?岂生燕未烧,龙不嗜耶?
世俗,闻鸦鸣,辄连唾之。《隋唐佳话》云:“有枭,晨鸣于张率更庭树。
其妻以为不祥,连唾之。张曰:‘吾当改官’。”云云。鸦鸣、枭鸣,总是以为
不祥,故唾之。妇女常态,古今不异也。
鸡无雄而生卵者,俗谓之姑娘蛋。孵之不化。《参同契》曰:“牝鸡不牡而
自卵,则无雏必矣。何者?独阳不生,独阴不成也。”一老妪言:“将伏卵时,
取此卵向灶门(俗谓入薪处为灶门)呼曰:‘雄鸡打水’(俗以雌雄相交为打水),
随以釜底心之煤,点卵上,伏之雏即出矣。”又闻故老云:“鸡伏卵时,暗以斧
置所伏窠底,则所出之鸡。无不雄者。”以上二事,余久闻之,特未试耳。凡鸡
伏卵时,忌闻雷。俗以铁器少许,置窠底,则虽雷无损。余意必因置铁器,或有
一家曾置斧,而所出皆雄,后试复验,故得知有此法耳。又闻暗以斧置孕妇所卧
枕,下则生男子。此法盖由伏鸡类推之,然颇验。
俗呼卵为,音弹。此村俗文字,不足凭者。前余据宋人杂说,谓是象形,
当作弹。《吕览·本昧篇》:“丹山之南,有凤之丸”。高注:“丸,古卵字也。”
丹山在南方,丹泽之山也。有凤凰之卵。“然则,本是卵字,后人因古卵字之丸,
误通弹人之丸,又因弹人之丸字,误通于弹,复因呼弹者,不知其义,而误造为
蛋字。辗转错误,盖如此。晋灵公不君,从台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此丸字音
完,古卵字之丸,音卵。字同而音义迥别。
画卵今尚有之。然必是纳徵纳采等事。寻常馈遗,无有也。慈溪人遇喜事,
或生子,或入学、中举,则以苏木水,煮鸭卵,送亲戚朋友。其色赤,谓之红蛋。
富家一用数十万。吾鄞即无此风矣。《岁时记注》谓:“古之豪家食,称画卵。
今代犹染蓝茜杂色,仍加雕镂,递相饷遗,或置盘俎。”按画卵,必画于其壳。
食时即剥去之,饷遗尚是人情。至宴客、自食,亦费工力绘画之,何心哉!乃至
雕卵,则吾乡所绝无者,他处不可知。《管子》曰:“雕卵,然后瀹之;雕
(薪也),然后爨之。”注云:“皆富有者所为”。又《洛阳伽蓝记》“河间王
琛,语人曰:‘晋石崇,是庶姓,犹能画卵雕薪。况我乃不为华侈耶?’”又
《岁时记》“寒食镂鸡子。”注云:“画之,而复加雕镂。”及唐人诗之“卵上
雕秋千”。皆穷奢极欲之最无理者!以醋浸卵,则卵软可以随意造作。抑之方合
中,即为方卵。既方,浸之淡水,出其醋,则卵复坚如故。成方卵矣。《琅记》:
“昔有少年,博洽典籍。其兄远归,携方卵,问弟。弟曰:‘鸟卵而方,有白无
黄’。破之果然。问:‘何以知之?’曰:‘见成丁《百鸟志》。’”若以今所
造方卵,视此少年,破之有黄,则将谓古人欺余矣。
《汉书·食货志》注云:皆乘父马,有牝马闲其间,则是啮。”“父马”
二字,不甚经见。以对《孟子》中之“母鸡”、“母彘”,可谓极工。
今人以狗捕鼠为越职。《吕览,士容论》曰:“齐有善相狗者,其邻假以买
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此良狗也、其邻畜之数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
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则桎之。’
其邻桎其后足,狗乃取鼠。”是古者固以狗捕鼠也。不知狗不捕鼠自何时始。吾
家一犬,善捕鼠。而人皆怪之。不知固是狗职也。《吕览·功名篇》:“以狸致
鼠。”又《贵当篇》“狸处堂而众鼠散。”则捕鼠为狸职。犬之捕鼠,其兼司耶?
谢山尝作《吾乡历朝土贡诗》起于汉之鲒酱。余谓,四明在虞夏为扬州之域。
《禹贡》载扬州之贡曰:“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荡。以至厥包橘柚。锡
贡,贡物甚多”。且扬州之域,自淮至海,其地甚广。又焉知何者为吾乡土产乎?
特以意度之,则四明此时直是岛夷,而岛夷所贡是卉服。郑玄谓:“地湿衣草服,
或谓卉服。如木棉之属”亦不能确指为何物矣。至商,则贡酱。《逸周书》王
会曰:“越沤发文身,请令以鱼皮之な,□之酱,鲛<盾>,利剑为献。”
注云:“,鱼名。”卢抱经曰:“□疑是乌。”按汤谓伊尹,欲因其地所有献
之。则乌实出吾乡。后世尚谓之明府鲞。是时,吾乡不过岛夷,其地实为越沤,
则商贡酱,为吾乡土贡,可知也。至周,则贡海{合虫}。王会解曰:“东越海
{合虫}。”注曰:“东越,则海际。{合虫}文{合虫}卢。”校云:“{合虫}即蛤
字。”李善注《文选》,作东越侮食。形近而讹。按,越地虽大,而至海际,则
四明矣。故四明亦号东越。是周贡海{合虫},为吾乡土贡,可知也。
以为腊,俗称乌贼鲞。本出吾乡,故曰明府鲞。言明州府之鲞也。作《本
草》者,不知其义,妄分析之,谓盐乾者名明鲞,淡乾者名脯鲞,已足令人喷饭。
而近来市井之徒,并复杜撰名目曰:“螟鲞”,更可绝倒者也。
《庄子》:“玄怜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国策》楚
舍人画蛇,亦云:“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淮南子》曰:“蝮蛇不可为
足。”又曰:“开足众而走不若蛇。”《北史》:薛浚儿时,见一黄蛇,有角
及足。群童无见者。是虽言蛇足,正以蛇无足,而此见足为异耳。坡老《蝎虎》
诗云:“有足蛇,脉脉无角龙。”是亦罕譬之语。正以蛇本无足故也。然余
闻之,山人云:“蛇实有足,且甚多。但微细不可见,若以火炙之,则其足毕现。”
此又古人所不及知者。
《锦绣万花谷》云:“鲁人有夜迷失道,寄宿一舍。有妇人延入,设酒食,
因醉卧。明旦酒醒,见身在田塍上。旁有一大螺如斗,因恶心而吐。吐出皆泥。
方知是田螺精。今人谓所居之舍为蜗舍,即田螺也。”余谓此实妄语。蜗是蜗牛,
即蜒蚰也。与螺无涉。且偶然怪事,何足据为典要,沿称至今?余尝问友人,物
之小者甚多,何必以屋小为蜗居?皆不能答。余后见蜗,始悟。盖凡壳虫不一,
大小亦不等。然虫身长大,则壳与之俱长。惟蜗牛,始生时在壳中。及稍长,即
脱壳而去。壳不与其身俱长也。以譬人家屋小,不能容多人耳。窃谓此义颇精,
尚当考之。吾前解蜗居之义,自谓至当,不可易者。而《中华古今注》则曰:
“野人为圆舍,状如蜗牛,故曰蜗舍。”按,此语亦与解“不借”同。物之圆者,
何独蜗牛?且蜗牛亦何尝圆也。
贞群案:《三国志》注引《魏略》云:“焦先及杨沛并作瓜牛庐,止其中。”
以为瓜当作蜗。蜗牛,螺虫之有角者也。俗或呼为“黄犊”,先等作圜舍,形如
蜗牛蔽。故谓之瓜牛庐,《庄子》:“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右角者
曰蛮氏。”谓此物也。
南方蝗虫稀少,偶有之,不大害也。咸丰六年,慈溪、奉化皆有之,延及鄞
乡。每来如雨,盈千累万。食十余亩稻,顷刻可尽。父老云,此旱故也。凡天大
旱,则鱼子在滩沙者,遇风日,已有生意,而不能入水,则尽变为蝗,飞入田间。
至天寒,则飞入山穴,蛰处泥土中生子。遇雪,则蝗子尽死。明年不害。不则,
暖风惊雷,而蝗子尽起,更无万数矣。
灵桥门外,新河水,遇旱则浅而黑。大雨,水满,清白如他河也。咸丰八年
六月,连雨之后,水满而白。二十日辰刻,忽见水中涌出黑水团,大径丈许,甚
圆而黑。旋滚水上,片时而没。俄复滚出,如是者三。第二次略小,第三次更大。
历一时许,东湖渔户,揭竿而至。将入城,乡勇击之城外,或受伤落水,或泅水
被搠死者十余人,皆在此水中。异哉!
故老言,凡水将溺人,必先见黑水。或既入水,泅涌而出,若有黑水泼浪,
则其人必不能出。此屡验者。盖黑水是水怪所为,偶然失足,未必致死。一遇鬼
怪,不可活矣。道光十二年,吾友朱镜湖祖谟,没于铜盆浦。镜湖自少善泅水,
航船既覆,岸上人见镜湖自江心游及近岸,忽见黑水自水中喷出,遂死。又十余
年前,汪葵园之儿,溺于其家井中。是日上午,汲井水,烹以供客,茶至而黑,
呵使再烹,黑如故,重汲亦然。以为偶有秽物入井中耳。下午而儿溺矣。
《岁时记》云:“正月夜,多鬼鸟度。家家捶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
禳之。”此俗近所未有,道光二十六年五、六月间,有一事大奇,相类。民间忽
谣曰:“某日纸人进城,当作乱。”于是蛇弓杯影,草木皆兵。东家谓亲见一鬼,
西家谓亲闻鬼鸟,自屋上飞去,遂觉床榻摇动,男女颠倒,有相击出血者,有无
故失去头发者,举国若狂。入夜,环守锣声彻旦,灯烛满室,或诵经咒,或读
《周易》,或唱文文山《正气歌》。辟邪之符,遍黏户上;治妖之像,高悬堂中。
锣钅孛之肆一空。贫者乱击铜器,或用污秽之物,摇曳房闼间。一夜,适遇地震,
凡案动摇。皆大声呼噪。东西相闻。谓纸人来矣。俄而天明,细察之,实地动也。
不得已,乃舁关壮缪像,遍历城上,以至街巷。盛陈仪仗,大发充炮。由是人
心安谧,讹言不闻。不二三日,而城乡帖然矣。事后细诘,见鬼之家,模糊影响
若梦中。而由城达乡,由鄞至慈溪、镇海、奉化诸县,靡不然者,可谓大怪矣。
是时吾家最安静。谣言日至,而老母毫不恐怖。家中一切如常。并未置一锣,诵
一咒。每闻夜来亲友家怪事,辄笑颔之。惟地初震时,几欲信之矣!俄顷即悟。
当纸人大乱时,一乡村家,忽见一鬼,白衣方首。首甚长,两眼巨而碧,光闪闪
然。见者大惧而号。会其家多佣工人守夜,中有胆壮者,持杖率众出击之。鬼似
惊避者,遂群击之,鬼匿入床下。因大击之,鬼大号乞哀。曳出,则人也。视其
首,是以字纸簏蒙之者。簏面挖二孔,各嵌以小儿所嬉戏玻璃绿葫芦,中实萤火
十余,故巨眼有碧光耳。讯之,实来为偷儿者。时城厢内外失窃之家,多用此伎。
主人畏避,巧偷遂出。愚者疑物为鬼摄去。人情不同,奸诈之与朴诚相去如此。
道光十九年六月,夜中忽梦作诗五六首。醒而忆其二句云:旧国逢新乱,家
山遇故知。”时承平日久,忽得此梦,以为大怪。明年是日,英吉利据定海。又
明年八月,破镇海,遂及宁波府城。仓卒入它山避地,阅八九月时,遇知交。而
前诗之言,一一皆验。梦想究竟不解何故通神如此。
吾友谢鞠堂辅坫,中咸丰九年进士,官工部主事。其年冬归里,语余曰:有
蔡姓者,以南人冒北籍,成诸生,常往来许滇生尚书乃普旅邸中,自言为冥中判
官,屡向人言地下事。许氏颇信之。今年,蔡在许邸,言上帝甚恶安徽人,不许
开科。闻人闲议,以浙江省闱,借与江南。秋试果尔,则浙人必受其殃,省城必
受祸。云云。虚无杳渺,闻者皆以为妄。又蔡自言今秋必中顺天举人。已而不验,
于是前言益妄。乃无何,朝议竟许江南借浙闱试士。九年十月,江南士子集浙闱
应试。而十年二月,粤寇犯浙江,遂有二十七日之变,杀掠甚惨。三月三日,始
遁去。而省垣被祸,已不可言矣。噫!天者不易明,神者不易测,而奈之何?先
时而得言之凿凿如此,彼云中举而竟不验者,其或以妄泄故黜之耶?又言省城受
害,其发难始自宁波。故鞠堂云,吾乡人闻此语,尤惴惴焉。然省城之语既验,
而吾乡竟无恙。则此言尤不足信矣。吾谓粤贼犯浙,发难始于宁国。同一宁字,
而“波”“国”二字或系误记。又贼之攻省城,自武康县由句章小道而来。句章
为宁波古郡名。或鬼神故作隐语,不欲尽泄之耶。谶纬术数之学,之在后世者,
大约事后影响附会之辞。其在事前者,百不一二也。丧乱以来,每闻传说神奇,
辄复斥为妖妄。乃惟此语则闻之于去冬。鞠堂归来之日,其时浙省恬嬉如故。而
不意乃速验于百日之内,真令人咋舌也!
吾从兄娶宋氏。故吾家与宋氏为旧姻。后余兄弟与仲穆、莲叔兄弟为密友。
仲穆未之官时,几无日不在吾家。及司铎寿昌,粤贼犯浙,闻仲穆有死节之言。
余极信之。信之于平日也。丰咸八年四月中旬,贼几入寿昌县中。大小官吏,无
不遁逃,惟仲穆以一冷官留署不去。同僚苦劝之,不可,其同年一广文亦来苦劝,
仲穆口占示意云:“吾年六十一,数适逢大厄,一门老幼凡七人(谓其妾及三子
二女,时长者五子皆还鄞)。取义成仁,吾事毕在任。与县人方氏,订为婚姻,
方既避地,亦来再三相劝,必不可。”劝其妾,妾亦不可。既而贼犯境,去署十
余里而返(寿昌无城),十三日事也。明日,官吏复至。严州府知府来安民,见
仲穆,得其状,大异之。语人曰:“此老头儿真真难为他!”于是仲穆以家书来,
大约谓决计一死,幸而得免。或者天不欲死我也。今贼已远扬,吾宦情早淡,将
从此东归,教授里中子弟,以糊余口。吾屋已鬻诸人,未知家中尚可筹容膝地否?
弟试为我商之。莲叔答书亦劝之归。至五月十三日,而贼至矣。时居民迁徙一空,
官吏复皆遁去,仲穆安居学署。是日上午,仲穆出探贼耗,且安民心。知贼距县
甚远,归入署中,谓其妾龚曰:“可煮饭食我。”龚入灶下,闻儿啼,复入室。
仲穆自入灶下,忽闻叩门声甚厉。仲穆谓门斗曰:“此叩门声大异,当问之明白。”
斗出,二贼已破扉入。仲穆自灶下出,遂被执,索金钱。曰:“我冷官,焉得钱?
即有,岂与贼!”贼欲与俱去见首领。仲穆大怒,曰:“我有一死耳,肯降贼耶?”
大骂不屈。贼怒,杀之。龚方在室,闻仲穆遇害,奔号而出,挈幼子女,越学后
山得脱。第六子宗{规木},年十三,贼至内,奔出。贼问曰:“汝识字耶?”曰:
“识。”“汝曾读书耶?”曰:“曾读。”曰:“当随我去作军师。”{规木}骂
曰:“我岂从贼者?!”贼缚之去,不知所终。是月二十八日,贼退。段按察使
光清,至寿昌,使人访其尸,知为贼所焚。得头颅及两足而已。乃买棺贮之,使
使至杭州,市衣服。已而,长子宗、三子宗朱、五子宗汇,三人并自鄞奔至。
相与殡殓如礼。并其庶母及幼弟之避难方氏者,同扶柩归。六月十八日抵鄞。权
殡海会寺中。呜呼!丧乱以来,方面大吏,颜求活者多矣。仲穆以一教谕,立
志死节,至再至三,百折不回,卒能践其言,以不负所学。非中流之柱石乎?!
国史当书曰:“五月丁亥,粤贼犯寿昌县,教谕宋绍周死之。”官卑,即未必立
传,仲穆亦千古矣!是岁十月,奉诏恤赠国子监助教,子孙世袭云骑尉、恩骑尉,
罔替。
古今藏书之家,无不厄于兵火。如江元叔、宋宣献、晁文元、宋缓、周密,
前人记之详矣。玉仲言云:“叶少蕴藏书于川。丁卯,与宅俱焚。而李泰发家
书,亦是岁火。同岁罹劫,亦可怪也。”余自弱冠即好购书,二十余年,亦将十
万卷。咸丰十一年,遭粤寇。在烟屿楼者,尽为人窃掠。其在城西草堂者,尚五
六万卷。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草堂焚如,皆灰烬矣!而奉化人有于乱后出
数千金买天一阁书,别为屋藏之,亦以十一月此旬中被火。旁舍无恙,惟书屋独
毁,与吾家先后才数日耳。异哉!
●卷七
文家多用“不可”,罕用“不肯”者。若偶一用之,皆以此二字为俗。则甚
矣!不读书之陋也。《春秋经》宣四曰:“公及齐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正
与俗语意丝毫无别。左氏自此传外,如文十六云:“请盟,齐侯不肯。”成十一
云:“秦伯不肯涉河。”
左宣十二,传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后人必曰:“忧未已也。”亦
不敢用“歇”字。
来年、来月、来日,皆有之。往年、往月、往日,亦有之。惟明字,但有明
年、明日,而无明月。左昭七年,传云:“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此为仅见,
而后人不能用也。
少见多怪,人情然也。见文字中,用“雄风”,皆谓有本。见“雌风”,则
怪之。而不知其在宋玉《风赋》也。用“治古”皆谓有本。见“乱今”则斥之。
而不知其在《荀子·正论》也。用“臣人”皆谓有本,见“妾人”则妄之。而不
知其在《管子》中妇诸子之对也。用“终古”皆谓有本,见“终今”则异之,而
不知其在孝文《赐南粤王书》也。
颊上三毫,古人绝技,借此以喻文章。则前惟左氏,后惟史公,真写生妙手
也。
古今文家,每以“洁”字称太史公。今取《史记》读之,则重文复句、闲言
赘字,不一而足。不知所谓“洁”者何在也。若以“逸马毙犬于道”之法例之,
则以意删削,直可去其十之四五。吾尝取《史记》指示诸君,问所谓“洁”字安
在?皆茫然也。夫“洁”岂简少短薄之谓乎?譬如画家画人状貌,云其笔下甚洁
净。岂貌其人如侏儒而遂谓之简净乎?宜兴吴仲伦德旋,以古文一字诀授慈溪郑
耐生,曰“短。”是真以画侏儒为洁净之类也。可笑甚矣!故其《初月楼文钞》,
但是枯燥,而生气索然。可叹也!
选家选昌黎文,无集不有《送孟东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
不喜此。送序拉杂太甚,使事点缀,信口而出,与其篇脑所云“物不得其平则鸣”
者迥异。祭文描头画角,装腔作势,而真意反薄。余谓退之作二文,初成时当极
得意,后必悔之。此语非门外汉所能知者。
唐人高彦休《唐阙史》载,皇甫为裴度作《福先寺碑》一碑三千字,每字
酬三匹绢,计九千匹。按《南史·沈庆之传》云:“两匹绢八十尺。”然则一匹
为四丈。以福先寺一碑,得绢三万六千丈。古时文价之贵如此!今则不值钱矣。
文成时,度以车马、器玩千缗酬之,亦不为薄,而大怒掷还。以为待之甚薄,
若使为今富儿谀墓,直当焚笔砚也。
欧公语孙莘作文法,亦只是“多读、多做”耳。其云“疵病不必待人指レ,
多作自能见”。此真阅历知甘苦语也。
永叔谓柳为韩门罪人。此语殊觉过当。昌黎生平不妄许与,而独倾倒柳州。
后人顾薄之耶?正犹少陵极力推太白,后人乃盛抑李以尊杜。吾恐杜、韩皆不受
此等谀言耳。
欧阳文忠在南京时,陈丞相升之安抚京东。朝廷令审察是非,陈阴访民间,
得俚语,谓公为“照天蜡烛”。还而奏之,于是世皆呼公为“照天蜡烛”。按:
范镇《东斋记事》称:“田元均治成都有声,人谓之‘照天蜡烛’。”然则号此
者,不独欧公矣。
世盛称《爱莲说》,直是耳食耳。中云:“出污泥而不染。”天下有花木不
出自污泥者耶?有出自污泥而染之枝叶花萼间耶?只此一语,殊不见切。且世之
盛称者,以其文作于濂溪耳。不知是伪托,非濂溪文也。
宋孙何,好古文。读古碑,辨识文字,以爪搔发垢,而嗅之。往往至暮。写
看碑时,景象绝肖。
沈约作《郊居赋》,惟恐人读“雌霓”作平声。范蜀公召试学士院,诗用
“彩霓”作平声。考官以为失韵。《学林》云:“霓字虽有两音,然文士用‘倪’
音多,而‘啮’音少。”若专用“雌霓”,则当音‘啮’,若泛用“霓”字则
“倪”、“啮”可通用。按以李杲堂之博雅,亦但知霓字平声。而蜀公之考官,
乃但知入声,又可怪也。
唐人试赋,韵脚多以四平、四仄。庄宗朝,翰林学士承旨,以“后从谏则圣”
为题,以尧、舜、禹、汤,倾心求过为韵。五平、三仄,识者诮之。故唐试赋韵
脚,往往以己意点窜经史,如“黄流在中”,改作“黄流于中”之类,不一而足。
宋元以来,尚有守此法者。《周南赋》以“言化之自北而南也”为韵。《闻韶赋》
以“不图为乐,至于斯也”为韵。一时以为切当,盖不难于以成语为韵脚,而难
于成语中,适是四平四仄耳。
古文固不易作,而四六尤不易。盖古文可以气胜,可以意胜。而四六则一句
不典,非佳四六矣。古人叙事,或仿前人,或自己出。纪一事,名一物,或古所
未有,即可随意下笔。但不不俗,便为叙事高手。至为四六,则必须以古人往
迹,叙近人新事。古人明明有某事可与今事比附,己不能知,而凿空杜撰,不将
为博雅者所笑乎?故四六最易作,而实不易如此。
余尝谓,今人千奇百怪之事,古人无不有之。断无有叙述近事而古事无可引
用,并无可比拟者。但苦俭腹,遂致阁笔耳。
宋四六以成句作对,愈出愈奇。尝于说部中,见《馆师辞馆文》一篇,甚长
而佳。记其末联云:“口说五千言,乘牛出函谷,请从关门令尹游乎?腰缠十万
贯,跨鹤上扬州,皆曰闭户先生来矣!”长联至于无字不对,工整如此,可谓有
一无两。余见此在少时,至今记之,而竟忘作者之名,并忘所出之书。四十年来,
涉猎宋说部多种,竟不复见此文。
近世作骈体文者,专效六朝、初唐。自诩大家,而鄙夷宋四六,以为卑薄不
屑效也。吾谓非不屑也,不能效也。宋四六清空一气,胸中无万卷书,而性灵又
不能运用之者,断不能造其精微。若六朝、初唐,则但须费数月光阴,剽掠字句,
作摘本,便可一生吃著不尽。改头换面,施粉涂朱,不可断之句,不可识之字,
不可解之意,高古奥折。自欺欺人而已。
陈西塘鹄《耆旧续闻》载:“刘贡父、王介甫同为考试官,以相忿争,皆赎
金。而中丞吕公著恶贡父,以为议罪太轻。遂夺贡父主判。贡父谢表云:‘在矢
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西塘云:“《左传》,蹊人之
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
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余谓田下
加主字,亦无大碍。借用《周礼》,亦不为俗。惟牛非田主之牛,觉鹘突耳。至
谓“已甚”字外来,而以不深对之,则深字更嫌杂凑,余拟改之云:“在矢人之
择术,恐其不伤;而田主之夺牛,罚之已重。”竟改去“惟恐”,全句以“罚”
字对“恐”字,“已重”字对“不伤”字,皆本之经传中,似较陈说为稍妥适也。
按四六用成语,或句语过长,则属对不能甚工,势使然也。今“惟恐不伤”四字
句耳,而以“夺之”对“惟恐”虚实字太不侔矣。贡父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
思(二语亦西唐说)。西塘指レ更正之,于书亦不检点。何也?
陈景山《政鉴》:“母氏六十时,其祖母尚健饭也。”余代洪舵乡师起焘作
寿序,开端即云:“太夫人命其诸孙,为母开寿燕。”篇中全以姑妇伴说,而叹
美其妇顺之不易得。末则规劝诸孙,宜善事重慈,特稍作宾主耳。此盖与《礼》
所云:“善则归亲人,子无私财。及国家封典,有尊长在,不加太字。”同一意
也。或乃谓此文似乎喧客夺主,此不知体例之言。
先慈陈太夫人,待前外家李氏最厚。李太夫人有三兄,皆老而贫。生于我馆,
死于我葬。其侄有鳏者,为之娶妻。侄妇有寡者,赡之以田。及先慈年五十,吾
友朱青石文杏,作四六一篇为寿。中一段叙此事云:“且夫豆萁则相煎尚急,何
论前室之兄;葛ぱ则托庇犹难,况属从姑之侄?而乃渭阳筑室,命彼诸甥;绵上
之田,恤其嫠妇。生于我乎馆,无烦赠马以行。老无妻曰鳏,特助牵羊之聘。”
隶事殊典雅可喜。惟“前室之兄”四字,乃是杜撰,与下句“从姑之侄”不敌。
然亦未有可以易之者。一日读《颜氏家训》有曰“前妇之兄”与“后妻之弟”,
见之不觉狂喜。颜氏所云,原指同父异母兄弟言之。而作文借用,义取断章,则
古人常有之。易室为妇,仅只一字,遂尔典赡,与通段相称。益叹不患无典,但
患不博耳。青石作四六,微苦材多,而清空之气殊少。所作先慈五十寿序,亦坐
此病。余召之来烟屿楼头,相与商榷、删改,及成,则原本已十去其八矣。
生平不多作四六,偶然命笔,则仍以古文法为之。以意使事,而不喜堆垛;
以气遣词,而不喜华缛。每用陈语古典,辄择人所知者。即不知,亦可以意想解
得之者。故友人见余四六,或疑不用典故,而不知未尝无来历也。
金八姑娘非罪被出,自沉于海,为甬上冤狱。久而慈溪沈亚溪,□□得鹤骨
箫,姑遗物也。乞余记之。余怜姑冤,以骈体记其始末。而此事得之传闻,误以
其夫懋椒为王姓。叙里居婚姻一联云:“惟桑与梓,明州樊榭之乡;以丝附萝,
天壤王郎之婿。”后得懋昭所画翎毛、花卉一幅,始知乃黄姓。其名德源,自号
铁箫客。问之金氏,果然。因将改正此联,久而不就。一日读《后汉书·郭林宗
传》云:“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婿。见黄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大喜,
遂改之云:“维桑与梓,在樊榭仙子之乡;以丝附萝,得黄家隽才之婿。”史称
允以隽才知名,闻袁隗语,遂黜遣其妻夏侯氏。而懋昭能书画,通音律,亦可称
隽才。无罪遣妻事,尤吻合。于是改语实远胜前语矣。吾尝谓,作四六不难,难
于隶事;隶事不难,难于工切。然而苦不读书耳。未有今事而无古事可比拟者。
若近世所称典博者,大抵依傍影响,初读之甚工,实按之不切也。余既知懋昭黄
姓,欲改不能,以告董觉轩。觉轩谓吾:“固知其黄姓,特‘天壤中,乃有王郎
是轻鄙夫婿’之词,用之此记,亦与事称,何必改耶?余谓:“上句明州樊榭,
既切宁波之地,则下句天壤王郎,焉得不切夫婿之姓耶?况懋昭之姓,不与王字
同音。句尚可用,今吾乡传闻,几乎人知此事。而黄王又适同音,不又将自误误
人耶?又况金氏初嫁时,琴瑟之好甚笃。今方叙其初婚,而遽用道蕴始嫁不乐之
语,亦于本事,嫌未切耳。”觉轩终不谓然。及余既得改正,觉轩始叹服。沈亚
溪得鹤骨箫后,广征诗文,以记属余。余为历叙冤讼始末,以四六为之,颇觉不
俗。而其中引用,如《杂五行书》、《梦书》之属,今久不传者,多得之《太平
御览》中。以故字句多不经见。王稽云读而喜之,强余尽疏出处。余略疏于眉端
纸尾付之。既而沈复乞稽云赋诗,稽云懒作,乃即注余所作记,自为小跋,以应
亚溪。然其注,翦裁有法,详略不苟,余文实愧之。不欲虚良友雅意,今并以其
注附余集中(贞群按,文集刻本无此文)。
咸丰八年二月二十四日,梦与子舟同作四六。醒记二联云:“梅В有实,吉
兮其今;桑落既黄,士也罔极?是以西施老去,泛以五湖;嫫母盛年,贮之宫闼。”
亦不知是何题也。
前人读杜诗“身轻一鸟度”,适“度”字残缺,因相与猜论,或云“过”字,
或云“落”字。及翻阅善本,皆大服。不知杜诗此句,本之虞文懿《侍宴诗》:
“横空一鸟度,照水百花然。”
昌黎诗:“蛙黾鸣无谓,りり只乱人。”以りり二字加之蛙黾,毋乃拟不于
伦耶?
帆字有作仄声者。许浑诗:“江风扬帆急,山月下楼迟。”或谓当以扬字作
仄,则帆仍平声。然帆本有两音。《广韵》:“符炎切,又扶泛切。船使风也。”
《释名》:“帆,泛也。随风张幔曰帆”。昌黎诗:“无因帆江水。”亦非平读
之也。
桑柘之柘,之夜切。《唐韵》以三百篇“其其柘,与“串夷载路”。路字
为韵,乃别音一之怒切,以就之。不知今鱼虞与麻韵,古本同音,无烦迁就也。
华读如敷,家读如姑,车读如居。三百篇皆然。故冯《弹铗歌》以“无以为家”
与上“食无鱼”“出无车”为押。至昌黎《盘谷歌》以稼韵土,犹知古音者也。
许浑诗云:“野蚕成玺桑柘尽,溪鸟引雏蒲稗深。”以柘作平。仅见此诗。
皮日休云:“毛诗‘鸳鸯在梁’,又‘くぐ在东’。即后人叠韵之始。”杨
升庵谓:“此乃偶合之妙,诗人初无意也。若《文选》宋玉《风赋》‘炫焕灿烂’,
张衡《西京赋》之‘睚眦虿芥’,《上林赋》之‘玢豳文鳞’,左思《吴都赋》
之‘檀栾婵娟’。则词人好奇之始耳。”余谓杨说固然。然其所引《文选》或是
通韵。若以通韵论《文选》,则当以古音求《毛诗》。以古音求《毛诗》,则诗
中叠韵全句者颇多。鸳鸯くぐ尚非全句叠韵者。今且以今韵求《毛诗》,亦得二
语“谁其尸之”,“其谁知之”是也。四字全出今支韵中。
咏物诗,固当雅切情状。然必以不脱不黏始为工也。或刻画入细,别无情意,
只是俗工绘物耳。《苕溪渔隐丛话》谓刘义《落叶诗》,郑谷《柳诗》,是二物
谜。子义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谷诗云:“半烟半雨溪桥畔,间
杏间桃山路中。”余谓唐人咏物,似此甚多,不特二君然。要是“声闻辟支果”
耳。
“疏影”,“暗香”之联,自为欧苏两文忠所赏,遂脍炙人口。后人千描万
写,虽高出数倍。耳食者总谓不如。不知此联,乃唐人江为诗。和靖只易“竹影”
为“疏影”,“桂香”为“暗香”耳。耳食者又必回护之云:青出于蓝,云“二
语必咏梅花始称”。然科以巧偷之罪,不已伤事主耶?温飞卿诗:“醉后独知殷
甲子,病来犹作晋春秋。”和靖诗云:“隐非秦甲子,病有晋春秋。”刘后村已
为曲庇云:“和靖非蹈袭者,当是偶然相犯。”至“横斜”“浮动”十四字,而
十二字无异。恐是后村亦不得谓之偶然相犯矣。且其下联云:“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此岂能咏梅花者耶?
国初,吾乡有徐晋公懋昭,尝为沛县令。其诗文集曰《淡园集》,仅数十纸
耳。非特名不出闾巷,即近时乡人,亦无有知之者。其文不过小品,而甚工雅似
庐陵。《荆舒卖鱼者说》一篇,绝高淡,非苟作者。尝作《孤山说》,谓和靖非
真隐者。夫真隐,不求人知。今和靖居西湖之孤山,西湖山水冠绝天下,孤山又
西湖最胜处,而又种之以梅,而又养之以鹤。而于是孤山之胜,更绝寰区。而和
靖乃隐居其中,岂真隐者耶?朝廷之征聘,官守之访见,以至没后之赐号,皆此
孤山之梅与鹤招之者也。持论虽苛,顾使和靖复生,亦觉无言以自解也。和靖书
《孤山隐居》壁诗云:“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
独树为桥小结庐。”然则入山未深,和靖已先自解嘲矣。
欧阳文忠公《日本刀歌》云:“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按:
史称福载童男女而往,不闻其携书而行。则欧阳此语不过游戏点缀之词,岂可据
为典要乎?乃痴人前不可说梦,后世妄男子,竟援此语为故实,直上封事请遣使
泛海,求遗书。而丰南禺妄造古本,居然称得自海外。而海外人复效其尤,居然
造《孝经孔郑注》等书入中国,中国竟售其欺纷纷。伪书之祸,实此歌词胎之。
则文忠所不及料也。余少时,尝同子舟及徐远香元第作《桃花源诗》。余诗有
“尚有秦人未火书”之句,远香戏谓余曰:“此语虽佳,然恐累后人又向武陵中
觅古本也。”相与大笑。
舒信道赠韦太守诗,有“雌堂水洗火符空”之句。后人不晓,多改为“黄堂”。
按平江州治春申君故居,因每失火,乃涂以雌黄(见《锦绣万花谷后集》所引记,
与别本少异)。盖“雌堂”即“黄堂”也。钱惟演诗云:“画凤仙楹远,图(按
当作涂)雌郡阁间。”亦但用雌字。
徐寅《咏钱诗》云:“能于祸处翻为福,解向雠家买得恩。”意谓以金钱结
交怨家,使涣然释嫌隙而生感。盖即或人以德报怨之说。语已无甚趣味。后人又
翻之曰:“有于福处翻为祸,己向恩家买得雠。”意似谓向富儿假借钱物,富儿
深恨我如仇敌也。不但趣味索然,抑亦晦涩极矣。
作诗好翻用前人语者,往往坐晦涩枯燥之病。即使词明意达,亦常失之刻核
浮薄。吾每语子弟曰:“且学古人好处,不必效其捧心态也。”
唐诗善作情真语。后世情事几于毕备。余两游京师,每于客邸思家,觉“渐
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之若出自口。久客新返,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之先得我心。又记宋仲穆秉铎寿昌,余久之未贻一札,仲穆见责。余以张诗之
“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自解。非好辩也,我实与古人同此情也。
李呆堂先生,尝取《史记》语入诗中,亦创格也。然不能全篇集句,不过偶
用数语而己。余欲选摘全集之如:“壮士行何畏,游子悲古乡。涕泣交横下,为
鼓一再行。”“风从西北来,仙人好楼居。傍徨不能去,强为我著书。”“卮酒
安足辞,饮可五六斗。此其家不贫,有田三十亩。”“山居耕田苦,辍耕之垄上。
与时转货赀,继踵取卿相。”亦颇自然不俗。然不过以胸中所记忆者,偶为之耳。
若能翻阅全部,贯穿连缀之,必当有长篇杰构。而匆匆未暇也。
毛大可自谓是坡老后身。又极力排诋之。乃至摘其诗句尽情批驳。皆不自知
量之妄语也。坡仙自是古今一人,不可无一,不能有两。玉州自矜博雅,在明
人中亦足为巨擘,而欲拟东坡则天渊矣。
西溟先生古文为书名所掩,前辈表而出之,始称于世。至其诗,则称之者鲜
矣。宝应乔念堂崇修有《陶园集》,其《和纵横图诗》独以先生称首。诗曰:
“姜(苇间)潘(稼堂)秀句艳春山,朱(曝书亭)陆(须云阁)汤(仁和少宰)
查(他山编修)亦扣关。璧叠珠联无限好,砌花汀草几时间。”
扬州乔东湖寅著《黄山诗》一卷,康熙乙丑,吾乡万允诚斯备为之序。其
《同允诚初至祥符寺诗》云:“返照开松径,飞泉洒石门。谷量云不尽,砂伏水
常温。采药从吾好,携筇就尔论。相思三十载,今始到仙源。”
江都卓尔堪,字子任,性好游。尝航海来四明,历蛟门、普陀诸胜,著《近
青堂诗集》。李文襄以为两汉、三唐之作。其《游招宝山诗》云(自注题下云:
“时战船出洋,运贺兰炮入都”):“砥柱浮山出,东南入海遥。乱峰撑碧落,
绝壑灌秋潮。气肃蛟门见,风高蜃市消。几年无壁垒,估客渐停桡。”又《普陀
诗》云:“南海今初到,荒凉乱后山。野猿吹佛火,水鸟傍禅关。树以无樵长,
僧从入定还。扫除须努力,胜境扼诸蛮。”颇有雄气。遽如文襄所赞叹,则犹未
也。
史荀鹤先生鸣皋,自号笠亭,如皋人。乾隆十六年进士,庶吉士散馆,来知
象山县。迁广西柳州府。年七十余,卒在象山。有惠政,尝修县志。好作墨竹,
自署蓬莱仙吏,以县有蓬莱山也。分校浙闱,为观补亭作墨竹。题句志别云:
“本是门前雪竹枝,浮筠暂与上林期。虽然偃蹇尘埃里,尚忆清吟月露时。十载
金台重问字,三秋锁院镇题诗。离怀愿托琅影,座上春风日日吹。”史于观为
门生,故云然。
人心之巧,愈出愈奇。朱竹集唐人诗为词可谓巧而工矣。而扬州江砚农
者,乃集宋人七言词句为诗,曰:《晴绮轩集词句》中如“堤上毵毵柳色明,草
香沙暖水云晴。江南二月春深浅,初听黄鹂第一声。”“楼倚江边百尺高,垂杨
慢舞绿丝条。柔肠一寸愁千缕,安得并州快剪刀。”“帘幕轻回舞燕风,云屏冷
落画堂空。最愁人是黄昏近,一树梨花细雨中。”“清簟疏帘一局棋,已凉天气
未寒时。玉钩阑外香阶畔,长笛谁教月下吹。”“十年香梦老江湖,一斛明珠换
绿珠。旧日爱花心未了,相逢还解有情无。”“丝丝杨柳丝丝雨,一夜东风一夜
深。寒食清明春欲破,重帘双燕语沈沈。”皆绝不似从长短句中抄撮来者。与
《蕃锦集》可谓异曲同工矣。每闻世间作手,斤斤区别,词稍板重,辄曰是绝句。
词稍秀丽,辄曰是词句。今俨然以词作诗,而不失之纤;以诗作词,而不伤于拙。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有以石榴花相赠者,不甚高大。植之盆盎中,殊复可观。四月始花,至九十
月犹复烂然照眼。余大奇之。王稽云曰:“常耳,不足奇。”又曰:“吾季父笋
石先生宗耀,有诗曰:‘百计留春春亦住,多栽月季石榴花。’正谓此花能常开
也。”元人《草堂诗余》载刘鼎玉铉《蝶恋花》词云:“人自怜春春未去,萱草
石榴,也解留春住。”已先王丈道之矣。
薛令之为东宫侍读时,官僚简淡,以诗自悼云:“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滑,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
此诗大似近时馆师自嘲诗。
馆师自嘲诗有云:“不酸便赞开埕酒,绝淡还冲盖碗茶。”凡茶初下叶,谓
之泡茶。仍用原叶,谓之冲。吾乡方言也。
有馆师《咏薄粥诗》云:“撮米烧成粥一瓯,北风吹去浪悠悠。手持好似菱
花镜,照见楼台在上头。”方自吟哦,一丐者闻之,进曰:“诗则佳矣,然撮米
一瓯,不为薄矣。宜改‘撮米’作‘粒米’。食粥时,未必适遇北风,宜改‘北
风’为‘鼻风’。食薄粥处未必有楼台,宜改末句作‘照见须眉在里头’。”师
大惊,问曰:“汝有此才,何不去作馆师?而乃行乞耶?吾当荐汝。”丐者蹙
谢曰:“慎勿!慎勿!吾惟不愿吃薄粥,故宁丐耳!”
偶见林初文《春日送别诗》云:“春风自多思,奈与客情违。杨柳频催别,
蘼芜不送归。千山独上马,一曲两沾衣。回首河桥道,迢迢看落晖。”第二联用
极眼熟字,恰有思致。下半首则全学庾子山,竟似开府集中句矣。初文名章,福
清人,万历元年举人。
一士人素以道学自负。解三百篇,辄以陈言腐语。强劳人、思妇尽入之理学
中。其友心轻之,而未发也。一日道学友赋《早行诗》有“人语出林端”之句。
其友忽问曰:“斯人也,为不失赤子心之大人耶?抑闲居为不善之小人耶?”曰:
“能早起,尚是正人。”曰:“然则舜之徒耶?跖之徒耶?”道学友恚曰:“赋
诗不过即景,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其友笑曰:“顷余所问难者,正足下
平日解三百篇中之语。偶然一诘,足下意便怫然。不识三百篇中,劳人、思妇之
恨恨于足下者,当复何如?”道学友不能答。
武康徐雪庐举人熊飞,专采当代杂流,若屠、沽、肩贩、皂隶、剃工、纪纲、
狱卒诸人诗,为一编,曰《锦囊集》以见昭代人文之盛。吾乡此辈能诗者绝少。
惟钟云扉世俊,以熔造锡器为业,而能诗。时人称之错隐。其《送陈渔珊先生仅
之官陕西》诗,有“四千里路相思苦,六十年人再见难”之句,为时流所称道。
常来余家,不饮酒,不茹荤,不及生计。自晓至夜,无一语非论诗者。然颇为才
薄所苦,故虽寝馈此道中四十年,而不能成家。余尝为刻诗两卷,曰《云扉诗约》,
若人之《锦囊集》中,亦高手也。
太夫人年五十时,诸公以诗歌为寿者,多至三百余篇。赵丈鹤田冲九为《长
古》一篇,中述大病更生事,有云:“譬彼牛山木,五日不斤斧。忧勤而能生,
庸非天所估?”道出劬劳劳苦,使不肖读之,泪涔涔下也。医者缪艮山坚能诗,
其寿太夫人七律二章中,一联云:“诸郎绕膝多名士,阿母持身有古风。”诗极
古雅,特不肖不敢当此耳。后数年,汤星崖为太夫人作《小影儿孙列侍图》,陈
子相作图记,取赵、缪二诗,摘句入记中。
赋菊便是陶渊明,赋梅便是林和靖,赋莲便是周氵产溪。如此等语,必非高
手。然应试之作,不得不尔。以试官眼孔小,其胸中仅有此等物耳。
“烹鲤问沈绵”:不云寄书,而云烹鲤;不云病,而云沈绵。“颂椒添讽味
禁火”:卜欢娱不说岁节,但说颂椒;不说寒食,但云禁火。此等语吕氏《蒙童
训》以为文章之工。余生平不喜此等句,以为用典如此,已入魔道。其流即是
“宵寐匪祺”、“札闼洪休”之类耳。
慈溪周开,自号铁山。倜傥不羁,自署其居曰:“天壤片石。”尝同友人登
招宝山,一友题诗曰:“乾坤此地能容我,今古何人更上楼?”铁山遽大怒,与
之绝。曰:“不知有我在耶?”其狂如此。陈竹人明经掌文说。
唐先侍郎挽程将军夫人诗,落句云:“将军休沐日,谁劝著新衣?”读之,
知是时将军尚在。盖作诗体例,固当如此。因忆前年马铭轩知州士龙夫人卒时,
铭翁尚无恙也。时其子已登科第为仕宦,因广征挽诗,余草草赋二绝句,未尝存。
稿中有“元相营斋已白头”之句,久亦忘之矣。一日铭翁谓吾友陈子相曰:“诸
君挽诗皆佳,但皆盛称其相夫、教子、荣贵、考终,而不念及老夫一语。一似我
已早作古人者,惟徐君诗云云,使他人读之,知尚有老朽未死。吾未见徐君诗,
即此亦见名下之无虚也。”子相以语余。余谓此是诗文定例,无足异者。
吾友冯午卿,二子同时各举一子。余贺之以诗,有“岁月日时悉无易”之句。
此是借用经语。所谓赋诗断章,不必依本经训义也。乃崇祯三年,浙江乡试举子
龚广生,居然误解时字为时刻之时。居然中第三名,且刻为程文,冠之本经。当
时试官、举子皆不读传注,疏谬至此。
余有诗云:“飞云自东来,似月东飞去。”又尝在山中,赋即景词云:“误
杀月下人看,举头看月,月似东飞去。明月依然西向,上东是白云来路,那得倒
行?奈迷望眼,总被行云误。”其意境颇似真切。后读《隋书·天文志》有云:
“仰游云,以观月,月常动而云不移。乘船以涉水,水去而船不徙。”始叹后人
新意,未尝非古人陈言也。
余少时,尝作《馈岁》、《分岁》、《守岁》六言诗,而益之以《报岁》。
报岁者,即俗所谓谢年,又曰送年。每至岁晚,家家具醪报答神。下旬,旬
日中,爆竹之声,无夜不达于旦也。诗成,又属画师画四小帧,而题诗其上。今
图画不知何在,诗稿亦寻失矣。
余少时,作《春阴诗》,有云:“初三夜月逢寒食,第四番风到海棠。”王
纟斋先生日章,大加叹赏。谓非寻常吟哦家所易有。每向友人称道不置。今细
观之,不过是一联好宋诗耳,不知吾师何以赞叹如此。
昔与同人作柳汀会,课赋五言八韵诗。题为“南阳诸葛庐”。余中二语云:
“躬耕妻子乐,游宦弟兄疏。”先师洪舵乡先生以为名句。
余尝戏语友人,毛诗中有回文体。友骇诘余,余谓今三百篇中未之细考,若
《左传》所引“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倒之则谓“弓以我招,乘车翘翘”。非
回文乎?乘“弓”古韵也。而“翘”“招”亦韵,且传所引逸诗是谓“招我也”。
倒诵之则有赴招之意。一转换而出两意,非后世回文之所不能及者乎?友为抚掌。
作回文诗者,或五绝一首,倒读之又成一首而已。偶见《中州集》宇文叔通
四序回文十二首,其第一、第三句首,皆谐韵是也。而第二、第四句首亦皆谐韵。
如《春景》云:“短草铺茸绿,残梅照雪稀。暖轻还锦褥,寒峭怯罗衣。”稀、
衣,短、暖外,复韵残、寒。盖初回之“衣罗怯峭寒,褥锦还轻暖。稀雪照梅残,
绿茸铺草短。”再回之则“绿茸铺草短,稀雪照梅残。褥锦还轻暖,衣罗怯峭寒。”
又其第一、第三句末,绿褥亦谐韵。盖回句不回字,读之云:“残梅照雪稀,短
草铺茸绿。寒峭怯罗衣,暖轻还锦褥。”然则一首化为四首矣!惟《夏景》第一
首第一句“翠密围窗竹”,第三句“睡多嫌昼永”,永字与竹字不谐,不知何故。
余十一首无不谐者,至同卷中选张德容回文五绝二首,惟一、三句首有韵,便是
回文常法矣。
●卷八
贺秘监知章庙,祀吾乡月湖曰“湖亭庙”,分祀于江东曰“贺成庙”,又祀
于月湖东侧者曰“游仙庙”。余又见东钱湖隐学山下有“湖亭庙”,亦祀贺公。
谢山题“月湖庙”中长联,脍炙人口。词云:“两命那足荣,为卜含元殿上,六
驭匆匆,彼高尚心情,不若投簪竟去;重湖伊可乐,至今偃月堤前,双鱼湛湛,
纵凄凉江海,犹能骑马间来。”余尝为友人集唐诏,题云:“器识夷淡,襟怀和
雅;衣冠耆旧,词学宗师。”出二语肃宗诏,对则玄宗诏也。又尝于“贺成庙”
大书十字云:“风流四明客,清鉴千载人。”出用李供奉诗,对用张长史帖中语
也。
鄞西南它山堰旁,祀唐王侯元,即作堰者。今千载矣,香火甚盛。盖筑堰
以界江河,使斥卤之地变为膏腴。明德为甚远也。道光二十一年,朱云岩丈孝铨,
既修庙成,余建议谓,历来修堰筑堤塘诸公,皆当从祀庙中。其后里中援据余说,
为位庙之左庑。余集坡老《荔子帖》题一联云:“下无湿,高无干,经石驱流慰
我侯兮千秋万岁;堂之中,庙之左,朝猿暮鹤报其人于白水丹山。”去堰稍进六
七里,曰桓村,亦曰环村者,有里“它山庙”,亦祀王侯。余为之题数联。一云:
“远矣水源,呼父老,问来由,如此溪岩那不到;伟哉霖雨,仰古人,重兴叹,
果然庙祀已无穷。”略“呼父老,问来由,扁舟直到溪岩畔”,唐僧元亮《它山
堰歌》中句也。“仰望古人重兴叹,无穷庙祀报元功。”楼攻鬼《它山堰诗》
中句也。又为童薇研侍郎华撰云:“使吾民,粒千载,平翦波澜。试看利永算长,
年年丰稔;为长官,兴一祠,聿新庙貌。从此稚讴农鼓,岁岁春秋。”又为张户
部小峰鼎辅撰云:“俯仰丹青,看此间,抱水围山,风景不殊强堰;经营惨淡,
想当日,穷源竟委,溯游定到环村。”二联皆运用元亮攻鬼及舒信道诗中句也。
又撰一长联云:“它山遗庙古哉。远而分祀者:曰慈溪、曰镇海、曰绍兴、曰台
州,况环村据强堰上游,敢忘明德?唐室尊崇尚矣。后乃追封之:若乾道、若宝
庆、若淳、若洪武,至昭代答长官嘉贶,大沛恩纶。”皆为王侯纪实也。
高钱钱氏,奉奉国军节度使康宪公亿,为迁鄞始祖。康宪为吴越王傲之弟。
在吾乡极有惠政。宋时有大人堂,祀康宪处也。近时钱氏新修宗祠,属吾友王稽
云来求联句。余为题云:“昔吴越保民而王,兹土同在,洎他年奉国开藩,
慈爱犹留节度使;今高钱聚族而居,家庙聿新俎豆,看百世歌功舞德,馨香何止
大人堂?”
明余文敏公有丁,以南学士告归。即东钱湖月波寺废址,营“五柳庄”。辟
地百亩,园林之胜,甲于两浙。其中楼台亭榭,悉摘《归去来辞》中字名之。详
见集中自记。其后神宗书“名山洞府”四字赐之。顾当时营创数年,方构舒啸楼,
而入阁之命下,刻期督成,大会亲友,畅饮数日而别。竟卒于位,终不能遂归去
来之愿也。其后卉木凋谢,亭榭荒芜。康熙间,余氏归地于寺,重建梵宇,即今
“月波寺”也。而于殿侧奉文敏塑像。又久之,寺僧迁像僻处。文敏子孙式微,
未有能正其事者。道光十八年十月望夕,文敏忽见梦于湖上忻君鼎铭,谓所居湫
隘,盍迁我于西楼。忻君迁延未果。临殁,以命其子自昌。因以二十七年成其事。
近时,文敏本支孙承梁者,乃出赀改祀于西楼之下,以家藏画像重雕木相,自神
龛以至门宇,焕然一新。吾友{艹专}涛,文敏族孙也,属余记其事。复以祠中
楹帖见属。余为撰三联语,其一云:“本来相国,菟裘千年佛火;依旧先生,管
领一角湖山。”以“菟裘”对“管领”颇奇。一云:“相业溯前朝,别墅有名山
洞府;佛天开福地,新祠在明月春波。”又一云:“天上已宣麻,只故乡如此湖
山未能抛得;门前曾种柳,看今日依然风景定是归来。”
“义火祠”祀乡厉由来久矣。慈溪“义火祠”中一联云:“咳!谁料穷性命
做鬼无依,禁不住地下同声一哭,苦雨酸风馁腹频年衔怨恫(按恫平声,然可押
送韵);呸!未必好儿孙各家都有,到不如此间异姓一堂,春霜秋露义田万古荐
馨香。”不愧才人吐属,惜忘其作者名氏矣。
(贞群案:此联出于八世族祖次牧征君元仲手笔。其自题“天益山房”联云:
“天开无墨画,云袅不炉烟。”又题“清道观·桂花厅”联云:“窗虚五月六月
寒,人在冰壶中酌酒;帘卷千山万山碧,客从图画里吟诗。”)
鄞之陈氏,本自慈溪来。近年即田舍村作大宗祠,余为题中堂联云:“流派
合甬水慈江,继别继宗,列祖衣冠同寝室;服食并先畴旧德,我疆我理,曾孙稼
穑在田庐。”亦关合其村名为之也。
徐偃王逃楚之难,隐居氵翁洲,今定海厅也。见《史记正义》所引《括地志》
中。卒葬隐学山,今鄞县地。事详《宋明州图经》及北宋《徐氏谱》中。吾家其
支裔也。南宋初始由台州来居鄞之东鄙,先大夫晚年创宗祠于族之大{敦土}。后
二十年,时栋撰祠联云:“明州为先王坟墓之乡,汉籍衢州,唐籍台州,至宋代
始居兹土;思本即古圣经之旨,东塾敦本,西塾崇本,愿宗人无愧斯名。”盖
祠堂听事曰“思本堂”,而其两旁建“敦本”“崇本”两家塾,以教族姓。皆先
大夫手创之也。道光三十年,余重至京师,以此联属南皮张子青修撰之万书之。
梁山舟学士同书,尝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对“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皆谓其以经对经,语甚工整。然以“民生”对“虑善”,太不工矣。余易之以昭
五传之“敬始思终,终无不复。”实较胜也。杨升庵谢华启秀以“民生在勤,勤
则不匮”对“农为邦本,本固邦宁”,更较山舟为拙。
纪文达公昀,典春闱,作七律,其第三联云:“誓约齐心同所愿,丁宁识曲
听其真。”自注云:“戏集十九首两句,所谓犹有童心也。”余谓原诗本五言,
强加上二字,已不得谓之集句矣。且所加二字,又不工。如以“齐心同所愿,识
曲听其真”十字作戏台柱联,则雅切也。
何瓦琴溱,集契帖字属书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亦佳。
何子贞编绍基,集争坐位帖为联,语中一联云:“如知者行其所无事,故
君子名之必可言。”集字至此,叹观止矣。其他如“纵横百家,才大如海。安坐
一室,意古于天;意之所忽,过从此长。众有同欲,功不可居。”“力排众论,
乃见独是;心师古人,自为一家。”“见人之过,如已有失;于礼既得,即心所
安。”语自己出,无愧名言。
余以“凡物皆有可观”对“读书不求甚解”,记前人曾有此对。子舟则对之
以“止谤莫若自修”,属王懒竹丈曰升书之。
子舟尝为联云:“五柳是读书解人,三苏得行文乐事。”
集句成联,古今多矣。子舟又酷好此。如云:“澹无为而自得,独好修以为
常。”“结幽兰而延伫,观流水兮潺。”“恐修名之不立,与太初而为邻。”
“惟此党人其独异,乐夫天命复奚疑?”皆硬语盘空,不落窠臼。此类甚多。
集《易林》者多矣。各出己意,戛戛生新。余集数联云:“饮福千锤,日受
其喜;当夏六月,风吹我乡。”“登高上山,云过吾面;举杯饮酒,客入其门。”
“小窗多明,为我鼓瑟;芳花当齿,使君延年。”“龙马上山,升擢超等;凤皇
来舍,坐立欢门。”“春桃萌生,时雨嘉降;秋兰芬馥,飞风送迎。”
“水流花开”,《诗品》语也。东坡尝用之作罗汉赞曰:“空山无人,水流
花开。”余尝集苏语“山高月小,水流花开”八字,为人书作楹联。每思买山作
一小园,立一亭于最高处,写此八字镌亭柱中。此等境界,真令人唤绝也。
《庄》、《列》、《冠》、《淮南》诸子,其琢句炼字,可入楹帖。余尝
集《冠》一联云:“东西南北形名可信,前后左右古今自如。”
林小屏淳初为“梦园”于城南门外,盆兰百种,奇花异品,并皆佳妙。一日
索余撰联。余为集坡老《荔子碑》双钩诒之云:“驱石结山流水自出,飞风团笑
高人始来。”出语称其池山之胜,尚平平无奇,对不言兰花,而自然是兰花,颇
得意也。
《荔子碑》,去其重字不过九十余言。近余集之得二十余联。五言云:“春
山风入柳,秋水鹤乘船。”“秋山高入鹤,春水白于鹅。”“结堂万山下,飞船
流水中。”七言云:“方其入世无不笑,是谓高人莫之知。”“我游丹山待之子,
世谓黄石无其人。”“山中待我归黄鹤,水北无人飞白鹅。”“乘黄鹤自是出世,
吟白驹莫知其人。”“事人不怠千秋愿。与世无违万古风。”“知人知世千秋事,
游水游山万树风。”“秋树高吟风结笑,中流飞渡鹤乘船。”“高山流水自朝暮,
秋鹤春猿无是非。”八言云:“于以来游福山福水,无不钦羡寿世寿人。”“出
入无方愿知其自,是非莫白不与于人。”“游于无方非非自入,进以不杂汩汩其
来。”“黄鹤乘船白猿吟树,秋风知我春山笑人。”“无是无非不违于世,以出
以入莫知其方。”“春水秋山乘流齿石,朝猿暮鹤吟树飞风。”“入世方人无以
自待,愿子是我莫知其非。”“秋鹤入船中流飞渡,春风结笑高人自来。”十一
言云:“谓今世无下水船苦吟莫笑,与高人结游山愿飞风自来。”二十一言云:
“春水船与秋山鹤与谓子其出游与方事吟笑以朝暮,乾亢进兮杂肴充兮报我始
归来兮不知人民之是非。”合前“遗德庙·从祀堂”及题林氏园者凡二十三联,
中有颇自然者,而搜索尚未尽也。
除夜换灶门联,风俗然也,鲜有佳者。一日有乞书者,余为题云:“传书定
有佳儿跨,听易何妨老子踞。”一座嘉叹。或嫌踞字仄声,然可读作平(见《集
韵》)。
吾友陈子相知县,归自广西。读书养亲,高尚不出。自题一联云:“安得万
间欢颜,庇天下寒士;不为五斗折腰,向乡里小儿。”
陈ゴ仙丈福熙,侨居月湖前。年二月,其子桐叔娶妇。余赠联云:“仙子乍
登楼,看十丈湖波,二分春色;才人初试笔,是著书时候,索句家风。”出二语,
一切地,一切时。对二语,一切事,一切姓,颇为工雅。有老学究,必谓东莱无
娶妻著书事,谓不当用。余笑曰:“固也,凡作文字,同用一典,施之此处则可,
施之彼处则必不可。如此甚多,未易言罄。亦不能为不知者道。假令今日作考据
文字,或因东莱作文字,必不当用此典。故若偶然为人题洞房联,何妨一用之耶?
挥戈返日影,借钱娶织女。俗语丹青,古来不经之说。盛传于今者多少?必一一
考究指斥之,将取从古及今诗文,大家尽行删削之耶?”满座尽是余言。学究语
塞。此事相隔七八年矣,因录联记之。其语颇拂老儒之意,而其说则确不可易也。
即如联语一事,以娶妻著书事,题洞房可也。据其说以题明招山人祠堂,必不可
也。以借聘钱娶妻事,题洞房可也,而以之题牵牛织女庙中,则更无不可。惟慧
眼人知之,不能一一为村夫子饶舌。
乌酿仙尝寿其舅氏某六十生日。以庚寅重阳日生者,联云:“重九日庚寅以
降,六十载甲子初周。”余尝代陆半湖寿其友人五十生日,其人与半湖同年,皆
以重阳日生者。联云:“唯尔我生同九日,后五十载皆百年。”
吾友王东泽教谕世镇,挽其徒林芸卿联云:“待先生如此其忠,非夫人而谁
为恸。”截经为句,属对甚工。而以语意太大,不敢写用。
吾乡孙寄庐景烈,医人也。能诗,尝赠钟云扉诗,有“白发满头雪,黄金何
处台”之句,乱后隐居荒江,无疾而卒。余挽以联云:“久不相逢,闻寂寞荒江
已成药隐;脱然作别,算解离诸相只剩诗名。”
余尝为范雨叔丈上纟代撰二联,丈极称赏。一挽其兄女嫁李氏者,仅生一
女子,君姑犹在堂。而其婿方自外舅(湘云先生上□也)湖南署中归来,联云:
“夫子自外舅所来,路隔五千,为报双亲无恙;君姑抱女孙而泣,年巳七十,何
堪一老生悲。”一挽其姊嫁林氏者,联云:“有生几七秩,寡妇早歌,孤儿旋哭,
幼孙幸底成材。去年四世见曾孙,天留老眼;同怀凡五人,伯兄先逝,季弟又亡,
仲氏远羁薄宦(即湘云)。今日一棺悲姊氏,我独伤心。”出数其夫家,对数其
外家,无一遗者。长联中亦仅见矣。
余挽外姑方太夫人联,出云:“有孙若而人,有曾孙若而人(一子早卒)。”
对以“作婿几何载,作邱婿几何载?”(“邱婿”见《汉书注》邱;空也。亡女
之婿,谓之邱婿,谓空有婿也。余室朱孺人之卒八年矣。)
余挽江虹孙均云:“小劫遽坏色身,使我病中挥泪起;大招不销豪气,知君
地下忘情难。”雅切其人。舒庵同知极叹赏之。
先太夫人卒时,友姻赠联多至百余。舅氏陈笠山先生鸿挽帖云:“孤子已成
名,方欣春满月湖,年登周甲;伯兄先逝世,不料书空雷岸,运厄同庚。”太夫
人卒年五十九,伯舅敏斋先生卒时亦五十九,故云。有外姻赠挽联云:“慈线密
春衣,看紫凤齐飞,荫浓萱草;梵音凄腊鼓,问青鸾小劫,谶悟莲花。”释家称
佛为青鸯,以六十年为小劫(见《莲花经》)。友人何韵仙,谓此联最哀艳(释
氏以十二月八日,为腊八日,太夫人卒是日,故云腊鼓)。
仲兄虚斋时桢卒时,诸友亲以联语来挽者甚多。姊夫张芥舟广联最长。词
云:“始余拜外舅姑来,君方角童耳。自椿树,旋折荆枝,谓老马识途,二
十年酒后灯前,何事不尽情商榷;有弟从先父母去,我亦伤心人哉。幸托婚姻,
皆同骨肉。忽浮生若梦,千万种凄端恨绪,无言慰群季悲酸。”凄凉感慨,不可
卒读。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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