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王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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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清] 王 韬 著

  淞隐漫录(清)王 韬 著 

  目  录

  卷 一  

  华姑  

  纪日本女子阿传事  

  许玉林匕首  

  仙人岛  

  小云轶事  

  吴琼仙  

  贞烈女子  

  玉箫再世  

  朱仙  

  莲贞仙子  

  徐麟士

  卷 二  

  何蕙仙  

  白秋英  

  郑芷仙  

  周贞女  

  杨素雯  

  冯香妍淞隐漫录

  廖剑仙  

  眉绣二校书合传  

  徐双芙  

  萧补烟

  卷 三  

  陆碧珊  

  龚绣鸾  

  心侬词史  

  闵玉叔  

  凌波女史  

  三梦桥  

  黎纫秋  

  鹃红女史  

  毕志芸  

  蓟素秋  

  药娘

  卷 四  

  仙谷  

  何华珍  

  胡琼华  

  女侠 

  金镜秋  

  李四娘  

  盗女  

  徐慧仙  

  海外美人  

  乩仙逸事淞隐漫录

  卷 五  笙村灵梦记  

  白素秋  

  阿怜阿爱  

  四奇人合传  

  蒋丽娟  

  尹瑶仙  

  冯佩伯  

  诸晓屏  

  李珊臣  

  葛天民

  卷 六  

  夜来香  

  剑仙聂碧云  

  徐仲瑛  

  陆月舫  

  王蟾香  

  李韵兰  

  鞠媚秋  

  王莲舫  

  胡姬嫣云小传  

  杨秋舫

  卷 七  

  娘再世  

  媚梨小传  

  秦倩娘  

  悼红仙史  

  姚云纤淞隐漫录

  鲍琳娘  

  返生草  

  月里嫦娥  

  沈荔香  

  蔚山庄

  卷 八  

  海底奇境  

  海外壮游  

  申江十美  

  乐仲瞻  

  严萼仙  

  桥北十七名花谱  

  泰西诸戏剧类记  

  华胥生  

  任香初  

  柳桥艳迹记

  卷 九  

  骆蓉初  

  红芸别墅  

  陶兰石  

  梦游地狱  

  杞忧生  

  陈霞仙  

  倩云

  卷 十  

  鹃红女史  

  蛇妖 

  钱蕙荪淞隐漫录

  丁月卿校书小传  

  清溪镜娘小传  

  二十四花史上  

  二十四花史下  

  鹤媒  

  十二花神  

  合记珠琴事  

  田荔裳

  卷十一  

  吴也仙  

  东部雏伶  

  东瀛才女  

  妙香

  三十六鸳鸯谱上  

  三十六鸳鸯谱中  

  三十六鸳鸯谱下  

  名优类志  

  徐笠云  

  三怪

  卷十二  

  月仙小传  

  十鹿九回头记  

  花蹊女史小传  

  林士樾  

  燕剑秋  

  消夏湾  

  白玉楼  

  蓟素秋淞隐漫录

  玉儿小传  

  甘姬小传  

  画船纪艳淞隐漫录

  自  序

  六合之大,存而弗论;九州之外,置而不稽。以耳目之所及为见闻,以形色之可徵为纪载,宇宙斯隘,而学问穷矣!昔者神禹铸鼎以象奸,惜其文不传于今。或谓伯益之所录,夷坚之所志,所受之于禹者,即今《山海》一经是也。然今西人足迹,遍及穷荒,凡属圆颅方足、戴天而履地者,无所谓奇形怪状如彼所云也。斯其说不足信也。麟凤龟龙,中国谓之四灵。而自西人言之,毛族中无所谓麟,羽族中无所谓凤,鳞族中无所谓龙。近日中国,此三物亦不经见。岂古有而今无耶?古者宝龟为守国之器,今则蠢然一介族尔,灵于何有?然则今之龟亦非古之龟也,甚明矣。好谈神仙鬼怪者,以为南有五通,犹北地之有狐。夫天下岂有神仙哉!汉武一言,可以破的。圣人以神道设教,不过为下愚人说法: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盖惕之以善恶赏罚之权,以寄其惩劝而已。况乎淫昏蛊惑如五通,听之令人发指,乃敢肆其技俩于光天化日之下哉?斯真寰宇内一咄咄怪事。狐乃兽类,岂能幻作人形?自妄者造作怪异,狐狸窟中,几若别有一世界。斯皆西人所悍然不信者,诚以虚言不如实践也。西国无之,而中国必以为有,人心风俗,以此可知矣,斯真如韩昌黎所云“今人惟怪之欲闻”为可慨也!西人穷其技巧,造器致用,测天之高,度地之远,辨山冈,区水土,舟车之行,蹑电追风,水火之力,缒幽凿险,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学之精,顷刻万变,几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议。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利民生,裨国是,乃其荦荦大者。不此之务,而反索之于支离虚诞、杳渺不可究诘之境,岂独好奇之过哉,其志亦荒矣!

  不佞少抱用世之志,素不喜浮夸蹈迂谬,一惟实事求是。愤帖括之无用,年未弱冠,即弃而弗为。见世之所称为儒者,非虚狂放,即拘墟固陋,自帖括之外,一无所知,而反嚣然自以为足;及出而涉世,则忮刻险狠,阴贼乖戾,心胸深阻,有如城府,求所谓旷朗坦白者,千百中不得一二。呜呼!不佞于是乎穷矣!又见夫世之拥高牙,建大纛,意气发扬,位置自高,几若斯世无足与之颉颃者,及一旦临利害,遇事变,茫然无所措其手足,甚至身败名裂,贻笑后世。盖今之时为势利龌龊谄谀便辟之世界也,固已久矣。毋怪乎余以直遂径行穷,以坦率处世穷,以肝胆交友穷,以激越论事穷。困极则思通,郁极则思奋,终于不遇,则惟有入山必深,入林必密而已,诚壹哀痛憔悴婉笃芬芳悱恻之怀,一寓之于书而已。求之于中国不得,则求之于遐陬绝峤,异域荒裔;求之于并世之人而不得,则上溯之亘古以前,下极之千载以后;求之于同类同体之人而不得,则求之于鬼狐仙佛、草木鸟兽。昔者屈原穷于左徒,则寄其哀思于美人香草;庄周穷于漆园吏,则以荒唐之词鸣;东方曼倩穷于滑稽,则《十洲》《洞冥》诸记出焉。余向有《遁窟谰言》,则以穷而遁于天南而作也。今也倦游知返,小住春申浦上,小筑三椽,聊庋图籍,燕巢鹪寄,藉蔽雨风。穷而将死,岂复有心于游戏之言哉?尊闻阁主人屡请示所作,将以付之剞劂氏。于是酒阑茗罢,炉畔灯唇,辄复伸纸命笔,追忆三十年来所见所闻可谅可愕之事,聊记十一,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则墨渖淋漓,时与泪痕狼藉相间。每脱稿,即令小胥缮写别纸。尊闻阁主见之,辄拍案叫绝,延善于丹青者,即书中意绘成图幅,出以问世,将陆续成书十有二卷,而名之曰《淞隐漫录》。呜呼!余自此去天南之遁窟,住淞北之寄庐,将或访冈西之故园,而寻墙东之旧隐,伏而不出,肆志林泉,请以斯书之命名为息壤矣。世之见余此书者,即作信陵君醇酒妇人观可也。

                         光绪十年岁次甲申五月中浣淞北逸民王韬自序

  卷  一

  华姑

  姑华氏,吴门大家女。幼聪慧。入塾与诸兄竞读,辄出其上。父母尤钟爱之,每谓人曰:“此吾家不栉进士也。”长工刺绣,并娴诗词。诸兄旋附读邻塾。邻生陆眉史,有俊才,丰度超逸,有如玉树临风。与女伯兄交尤莫逆。伯兄字子瑜,每试文,辄冠其曹。偶然窗下课文,终不逮眉史。

  一日,分题角艺,帖括外兼及诗赋。眉史固自负诗坛领袖,子瑜素不工韵语,而是日之诗,竟拔帜先登,独探骊珠,压倒元白。眉史心窃疑之,度必倩人捉刀,然弗敢直询也。偶翻阅其课程,见中夹一纸,簪花书格,异常秀媚,末附前诗,字句皆同。因挟之以问曰:“此谁氏子手笔?当出自闺阁中。不直告,必出呈之师长!”子瑜赧然曰:“余女弟姑,夙娴翰墨,此其拟作也。愿秘之勿宣。”于是眉史之意,阴有所属。眉史固未议聘,而闻姑亦未字人,特终惮于启齿,未敢径白高堂;又虑女有才未必兼貌,将徐之而后定。

  生家与女室仅一墙隔,其园之西偏,即女卧楼也。时当长夏,生登亭纳凉,徘徊眺望。忽楼窗呀然四辟,女斜倚阑干,支颐若有所思。生骤睹之,惊为天人。生貌固韶秀,女亦爱之,相视目成,久之,始掩窗而下。生归书室,情不自禁,因作咏所见一律,书之纨扇,以赠子瑜,下并志其时日。诗云:

  桃花门巷锁葳蕤,解识春风见一枝。

  隔岸好山先露面,照人新月宛成眉。

  惊鸿影断迷来路,覆鹿疑深系去思。

  不待重寻已惆怅,等闲吹白鬓边丝。

  旋扇上诗为女所见,知生之属意于己也,密成四绝,书之金笺,侦兄他出,授婢投于生案。生得诗,审为女作,喜甚,因以金赀重赂婢,遂得达女室。是夕澹月侵帘,明星当户,女方背灯兀坐,顾影长吁。生自后凭其肩,曰:“卿何徒自苦也?”女不虞生之骤至,惊起,询所自来。生曰:“特来践卿诗中之约,岂欲效双文悔其前言欤?”女俯首无词,拈带不语。生遂与订啮臂之盟。由此往来无虚夕,而女之家人固莫之觉也。

  时邻省有狄生者,女父所取士也,弱冠登贤书,文名噪甚,特遣冰人求女。女父许之,行聘有日矣。女闻急甚,因与生谋,宛转筹思,计无所出。女哭失声,谓生曰:“君堂堂丈夫,竟不能庇一女子耶!”生窘,逸去。夜半,女取双罗帕结同心带,自缢于梨花树下。及晓,女父母始知,解救不及,顾莫明其死之由,但厚殓之而已。因欲择地,暂寄女棺于僧寺。

  生骤闻噩耗,惊怛欲绝,哀痛几不欲生,蒙被而卧,呻吟床蓐,恍惚间,魂已离躯壳。遥见一女子在前,娉婷蹇步,状若姑。疾趋就之,则又远不能及。爰呼女名而大号。女若有所闻,驻步少待。及觌面,果女也。女见生,惊曰:“君何为亦至此?此非人间,乃离恨天第一所也。妾以薄命,不得偶才子,暂堕红尘,以完夙孽。君前程方远,且堂上属望方殷,何不速归?”生泣曰:“苟不能偕卿同返,愿长居地下耳!”女曰:“然则君姑待此,俟妾闻之主者,当有佳音。”女去,须臾即返,喜曰:“事谐矣!主者以君情重,令同回阳世成伉俪。君归但启妾棺,妾自可活。”言讫,以手拍生肩,生遽惊觉。因托避人养疴,读书寺中。以贿嘱其僮仆,夜半潜启女棺。女颜色如生时。负置之床,灌以参苓。天将明,女微有声息,星眸乍启而旋闭,朱唇欲语而终止,状似甚惫者。三日始能起立如常。生若获异宝,谋徙居他所。生之舅氏,素居金陵,以乡试伊迩,寄书招生,下榻其家。生遂禀白父母而往,其实一舸西施,将图远避也。

  既抵金陵,僦屋莫愁湖畔,临湖三椽,极为幽敞。绿波红槛,碧瓦珠帘。女著茜纱衫,凭阑望远,见者疑为神仙中人。生舅氏遣人屡次往招,生辞以与同试友偕寓,弗可离也。顾舅氏微闻寓中有女子,疑为平康挟瑟者流,隐告生母。生母遣媪往,入寓睹女,骇而却走,狂呼白日见鬼。由是女之踪迹渐露。

  生度弗可居,渡江至维扬,爰书颠末,求其密友郑生为之斡旋。女父母自女死后,惋惜弗置,每道及女,辄为流涕。郑生固与女兄子瑜善,自言有异人授以仙术,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君父思女伤心,久恐成疾,曷弗有以解之?吾能为致其魂,如汉之李少卿不足多也。”子瑜白之父,初不信。女母急于一见其女,曰:“盍少试之?即其术不售,亦无所损。”及以女生平衾褥、帷帐、衣裳、服玩,悉畀郑生,刻期在其家相见。

  郑生已隐招生与女至,夜半,郑生燃烛于堂,焚香于鼎,室中位置床榻,如女平时。檀旃氤氲,缭绕一室。乃禹步焚符。女父母驻足室外,屏息静俟。须臾,隐隐闻女哭声,自远而近,于香篆中珊珊微步以前。女父母谤视之,果女也。郑生戒勿得相逼,但可隔牖与语。女缅述死后之苦,并言阴司以其寿数未终,可仍还阳间。月老稽诸婚牒,与邻右陆眉史有夙缘未了,如父母一言许之,可留不去。郑生怂恿招眉史来,愿系赤绳,且力任币聘事。眉史至,请如约。女父母恐骇物听,不敢携归,乃伪为郑生妹也者嫁于陆。嫁之夕,香灯彩仗,驺从颇盛,宾客贺者盈堂。红巾既揭,见者愕眙。由是女往来于华郑两家,有如戚串。逾年,女白父母,卜地葬棺,以掩其迹。舁者举其,空若无物,疑为尸解去。因呼女坟为仙冢。

  呜呼!始则兰摧玉折,终则璧合珠圆,一死一生,其情愈深。郑生为地下之媒妁,完人间之夫妇,其术则幻,其计则神。彼姑者,其将终身铸金绣丝,以报郑生也哉!

  纪日本女子阿传事

  阿传,日本农家女也。生于上野州和根郡下坂村。父业农,小筑三椽,颇有幽趣,依山种树,临水启门,自具篱落间风景。室东偏紫藤花满架,花时绛雪霏几榻,阿传卧房在焉。阿传貌美而性荡,长眉入鬓,秀靥承颧,肌肤尤白,胜于艳雪,时人因有“玉观音”之称。及笄,风流靡曼,妖丽罕俦。邻人浪之助者,佻达子也,善自修饰以媚阿传,时以玩物馈贻。由是目挑眉语,遂成野合鸳鸯。往来既稔,父不能禁,竟偷嫁之成伉俪,倡随极相得。

  无何,浪之助忽撄恶疾,盖癞也。阿传耻之,偕夫遁去。闻草津有温泉,浴之能治癞,僦屋彼处,晨夕往焉。乡人某甲,素爱阿传,闻而怜之,来劝之归。弗从。绢商某挈眷就浴温泉,适与阿传同寓,见阿传事夫甚谨,异之。绢商妾亦小家女,绰约多姿,时就阿传语,始知为同族姊妹行。因劝夫邀阿传共往横滨,延美国良医平文治之。

  有吉藏者,横滨船匠员弁也。涎阿传美,思通之,愿任医药费,延阿传夫妇居其家,伺间求欢,狐绥鸨合,极尽缱绻。鱼贾清五郎,侠客也。怜阿传贫,时有所赠。阿传意其私己,欲以身事之。五郎拒不纳。浪之助疾久不瘳,仍偕往温泉,中途遇盗,尽褫其橐中金,哭诉于逆旅主人。绢商适寓其家,时方宴客。婢以事闻,特畀朱提数笏,济其穷。及来谢,及知即阿传。绢商方独宿寓中,遂荐枕席。旋绢商归,阿传从之至其家。绢商妻唾之曰:“此祸水也!”劝绢商绝之,赠以资斧遣去。

  未几,浪之助死。或疑为吉藏所毒,然事终不明。夫死一周,阿传颇不安于室。一日,归省父,缕诉往事艰辛状。阿传父虑女前行,令妹贻书规之。阿传置弗省。偶徘徊门外,市太郎道经其室,一见惊为天仙。借事通词,遂招之入,竟作文君之奔焉。以后凡有所属意者,辄相燕好,秽声藉藉闾里。

  阿传以东京多浪游弟子,冀遂其私,乃寓浅草天王桥畔旅舍,曰丸竹亭,室宇精洁,花木萧疏。阿传竟作倚门倡,留送客,习以为常。古藏以事至东京,素识阿传,因呼侑觞,醉甚留宿。阿传索金,不即予。古藏自阿传夫死后,薄其所为,与之有隙,至是刺刺道其隐事。阿传憾甚,乘其醉寐,手刃之,托为报姊仇,被逮至法廷,犹争辨不屈,几成疑案,经三年而后决,正法市曹,以垂炯戒。此己卯正月中事也。东京好事者,将其前后情节,编入曲谱,演于新富剧场。天南遁叟时旅日东,亦往观焉,特作《阿传曲》以纪之。诗录如左:

  野鸳鸯死红血迸,花月容颜虺蜴性。

  短缘究竟是孽缘,同命今翻为并命。

  阴房鬼火照独眠,霜锋三尺试寒泉。

  令严终见爰书丽,闾里至今说阿传。

  阿传本是农家女,绝代容华心自许。

  争描眉黛斗遥山,梨花闭户春无主。

  笄年偷嫁到汝南,羡杀檀奴风月谙。

  花魂入牖良宵短,日影侵帘香梦酣。

  欢乐无端生哭泣,温柔乡里风流劫,

  一病缠绵不下床,避人非是甘岑寂。

  温泉试浴冀回春,旅途姊妹情相亲。

  一帆又指横滨道,愿奉黄金助玉人。

  世少卢扁真妙手,到底空床难独守,

  狐绥鸨合只寻常,鲽誓鹣盟无不有。

  伯劳飞燕不成群,伉俪原知中道分。

  手调鸩汤作灵药,姑存疑案付传闻。

  一载孤栖归省父,骨肉情深尽倾吐。

  阿妹贻书佯弗省,真成跋扈胭脂虎。

  市太郎经邂逅初,目成已见载同车。

  貌艳芙蓉娇卓女,才输芍药渴相如。

  自此倚门弹别调,每博千金买一笑。

  东京自古号繁华,五陵裘马多年少。

  旅馆凄凉遇旧欢,焰摇银烛夜初残。

  讵知恩极反生怨,帐底瞥掷刀光寒。

  含冤地下不能雪,假手云鬟凭寸铁。

  世间孽报岂无因,我观此事三击节!

  阿传始末何足论,用寓惩劝箴闺门。

  我为吟成《阿传曲》,付与鞠部红牙翻。

  遁叟诗成,传钞日东,一时为之纸贵。

  按阿传虽出自农家,然颇能知书识字。所作和歌,抑扬宛转,音节殊谐。其适温泉时,有艺妓小菊者,与之同旅邸。小菊正当绮龄,貌尤靓丽,推为平康中翘楚,艳名噪于新桥柳桥间,一时枇杷巷底,宾从如云。小菊亦高自位置,苟非素心人,莫能数晨夕也。自负其容,不肯下人,而一遇阿传,不觉为之心折,叹曰:“是妖娆儿,我见犹怜,毋怪轻薄子魂思而梦绕之也。”阿传虽能操乐器,而未底于精,至是小菊授以琵琶,三日而成调,谱自度曲居然入拍。小菊之相知曰墨川散人,东京贵官之介弟也。一见阿传,叹为绝色,伺小菊不在侧,遂与阿传订啮臂盟,拟迎之归,贮之金屋,终以碍于小菊,不果。由是菊、传两人,遂如尹邢之避面焉。人谓阿传容虽娟好,而翻云覆雨,爱憎无常,是其所短;小菊容貌亦堪伯仲,惟美则可及,而媚终不逮也。

  阿传既正典刑,闺阁女子多以花妖目之,援以为戒。清五郎闻之,往收其尸,葬之丛冢,并树石碣焉,曰:“彼爱我于生前,我酬之于死后。因爱而越礼,我不为也。”呜呼!如清五郎者,其殆侠而有情者哉!曷可以弗书。

  许玉林匕首

  许琳,字玉林,世家子也。世居扬州。其母越产也。诞生时,梦玉燕投怀,遽折其翼,举室以为不祥。及长,丰姿俊逸,性尤倜偿。读书十行俱下。工诗词,不甚措意。吟咏之外,好舞长剑。自倭国得一宝刀,芒寒锋,利可削铁,生常以自随,不轻易示人。一夕,赴友人宴归,夜已央矣。新月既堕,疏星不明,路经旷野,林木蔽亏。生独行亦不之畏。忽见磷火一丛,从树梢下坠,累累如贯珠。生直前以刀挥之,则忽成千百道白光,环绕生身。生大惊,向前狂奔,而光亦随之。

  行里余,忽睹甲第当前,石狮左右蹲立,径往叩扉。阍者诘以昏夜何得至此。生以迷路告。门启,肃客入内堂,则有一虬髯者,戎服降阶相揖。升庭抗礼,自陈阀阅,乃知主人萧姓,职居总戎,以剿发逆得功。壁上悬刀数十,具寒芒灿耀,与灯烛光相激射。生注视不移瞬。主人笑曰:“客亦好此乎?”曰:“然。颇有同嗜。”因解己所佩刀示之。主人曰:“此不过一片朽铁耳!何足为宝。吾昔年从军金陵,城破之日,跃身上雉堞,从颓垣败壁中,行近伪天王府,后园有眢井一,白光自其内出,上亘霄汉。爰默志之,翌日募健卒数人,缒入觇其异。井底有石匣一,缄封甚固。槌而碎之,则内有匕首一,精莹如新发于硎,刀背铸双龙,并有蝌蚪古文数十字,人莫之识,殆刀铭也。时方搜擒逸贼,一著吾刃,血出如缕,无不立殒。于是人群知为宝刀。曾侯闻之,向吾索观,决为周秦时物。蝌蚪字无人能识,幕府中惟张君山,约略能辨,为译其意曰:‘采铁炼,质刚性柔。敛锷于匣,得气之秋。用则佐汝封侯,不用则斩天下不义丈夫头。’我向时佩之,刻不去身。今老矣,无志腾骧矣。观子亦豪迈者流,愿解以相赠。”因命僮入内捧出,主人握之,出立中庭,作盘旋舞,但睹刀光,不见人体。舞毕,授生曰:“此刀能斩妖辟邪,其慎所用。径尺之铁,掷之可洞。子善宝之,以建殊功。”生得刀,喜甚,长跽以谢。主人命生宿于东厢。晓梦初醒,但觉凉露侵衣,寒风砭骨,启眸视之,则卧于丛冢间,而匕首宛在手中。因叹诧为奇遇。时昧爽,树色可辨。见中一巨冢,树石碣曰:“萧军门墓道”。生恍然知即昨宵所遇主人也。爰振衣再拜,踉跄归家。

  生舅宦于蜀中,招生前往佐理案牍,生于是束装就道,路经楚南,借宿逆旅。寓中宾客已满,惟后楼三楹,虚无居人,生以为请。寓主曰:“楼为妖物所凭,久已锢,入居必不利于客。”生笑曰:“妖由人兴,其何能为!”固命扫除,袱被住宿。主人不能强,亦听之。生入,秉烛观书。宵柝初停,万籁悉寂,闻楼梯有弓鞋细碎声,又有妇女笑语声,不禁毛发尽戴。继思:“有匕首在,何惧?”因隐几假寐以觇之。顷之,有三女子联翩而至,容并妖艳,衣服均非时世装束,见生却立,曰:“何来狂生,闯入闺闼?当呼赤精子来遣之。”三女子皆撮口作声。忽尔狂风四起,窗扇尽辟,一蛇长数丈,其赤如火,夭矫从空飞入,张目吐舌,将搏噬生。生立拔匕首斫之,划然一声如裂帛,则蛇已决为两截。生俯视之,则双剑也,制并古雅,似非时下物。三女子亦不见。乃枕匕首而寐。明晨,主人启户,见生无恙,因下拜曰:“我阅人多矣,君殆非常流也。”生亦不告所以,囊剑竟去。

  取道峨眉山下,方缓辔拄笏,饱看山色,忽有一物从茂林中出,疾若掣电,直奔生前,马见之,掀前两蹄,作人立状。生急取匕首迎之,囊中双剑,亦长啸作声,破匣并出,匕首遽脱手腾空,俱入云际。须臾,一物下堕,蛇身而犬首,鳞角悉具,毛血淋漓。匕首仍在生手,而双剑杳矣。生因叹为神物不肯久驻人间,怏怏而行。

  既抵舅任,宿于西轩,偶酒酣兴至,为宾客话其异,诸客俱请一观匕首,以供赏鉴。生慨然出示,署中人传览殆遍。生舅见之,曰:“异哉!此与我女所藏,殆有雌雄之别耶?峨眉山有隐道人者,今之异人也。符以外,尤长剑术,不轻授人。前年我女从母至山寺游玩,道人见之,惊曰:‘此女聂政也!何为在人间?’越日,至署来谒,愿以剑术授我女。余曰:‘此非女子事也。’笑谢之。道人太息而去,叹曰:‘数不可逃也!’临行以匕首一握赠曰:‘宜使女公子日夜佩之,可以远害全身。’余辞不肯纳,则道人去已远矣。今匕首尚在我女所,数夕前熠然作光,袭以重锦,亦不能掩。殆雌雄作合之兆欤?”生请其说。生舅曰:“汝之刀纹凸而显出,我女刀纹凹而深入;汝之刀铭阳文,我女刀铭则阴文也。”取出比视,果然两刀长短不差累黍,生亦为叹异。女性情婉顺,容貌妍好,刺绣之暇,兼涉书史。因择对甚苛,尚未字人。生年已逾弱冠,有志四方,亦未授室。舅以匕首之异,遂属意于生,邮书密商之生母,亦以为可,即介署中人为媒妁而赘生焉。婚后伉俪间甚相得,花晨月夕,互相倡酬,或擘笺觅句,或飞联吟,闺房之乐,真有甚于画眉者。

  一日日晡,双扉不启,呼之亦不闻有声息。排闼入视,则生与女俱裸卧血泊中,并失其首,遍觅不得。一家惶噪,计无所出。检点室内,箱笼如故,惟匣中双匕首俱已羽化。生舅以昔日隐道人所言,有似谶语,疑其前知,遣急足往问之。至则见双匕首宛在道人案上。嗅之犹带血腥,余渍尚新。返告生舅,亲诣寺中觇之,道士已逸去。搜其房,男女两首,赫然并在。大索山中三日,道人卒不可得。不得已,纳首于棺,刻期卜葬。及举入土,轻若无物,异而启视之,并空棺也。人咸以为生与女皆剑侠者流,游戏人间,借尸解仙去。然疑案终不能明云。

  仙人岛

  崔生孟涂,泉州人。少好游。思探奇海外,当有所遇。会有巨舶航海者,崔求附舟同行。许之。甫出大洋,即遘飓风,银涛涌地,雪浪掀天,舟经簸荡,帆樯悉摧,舟中人已无生望。越数日,漂至一岛,层峦耸翠,叠嶂摩霄,山径皆平坦宽广,翠柏长松,幽花异草,不可名状。舟长考诸图经,向所未载。岛中空旷无居人。稍进,则有石洞石室,几榻炉灶毕具,炉旁尚有零星木炭,似不久有人炊爨者。风日晴暖,气候温和,殊不类蛮峤。两旁皆溪涧,泉流碎石间,喧声聒耳。涧上皆忍冬花,藤蔓纠结,黄白相间,其香纷郁,爽人心脾。花多落于溪中,故其泉甘冽异常。崔至此疑为仙境,不复思还。诣船取袱被,欲宿洞中。既夕,众劝崔归舟,不可,咸笑崔痴。夕阳既落,狂风又作,舟不胜风,随其漂去。明曰,崔往视舟,则已不见。因大惊,自分必葬身异域矣。

  计无所出,拟裹粮以穷其境。攀萝扪葛,直跻山巅,举目远瞻,则弥望沧波,浩渺无际,俯视山腰,缕缕有炊烟腾起,林木杳霭中,隐隐有庐舍。乃盘旋而下,觅径前行,曲折数里许,已抵其境。一水当门,通以略,见一垂髫女子,方踞磐石临溪浣纱,瞥睹崔,若甚怪异,弃纱奔入。须臾,翁媪扶杖而出。翁貌古神清,霜髯披拂,衣服如唐宋妆束。隔溪拱手谓崔曰:“君从何来?请以实告。何不径造敝庐作十日饮?”崔乃渡桥与翁媪作礼。媪年五十许,举止风度,酷似大家。翁逊崔登堂并坐,问崔何处人,何时来此。崔具以实告。崔操闽音,啁啾不可辨。翁笑曰:“此真南蛮舌之声也。仆昔日幸从张丞相南渡,盘桓三月,得以略知其义耳。”又问崔读书未。答以身固秀才也。翁大喜,肃然致敬,令媪呼女出见。顷之,女至,淡汝素服,丰韵娉婷,神仙不啻也。浣纱小鬟亦立女旁,嗤然视女而笑。崔一启齿,笑愈不可仰。女怒之以目始止。翁曰:“此婢亦南海人,与君言语相同否?”崔对以泉郡方言惟与潮州相似,余则不通。翁出《四书》,令崔授女。翁听其诵读一过,笑曰:“何以与中州一字不相同也?”中午设餐,菽乳笋脯,甘旨异常。翁曰:“山肴不足以款远客,幸勿哂也。”晚即下榻翁斋,衾褥香洁逾恒,崔深感激。如是数日,崔不言去,而翁亦不问。

  翁斋外有一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皆是。有葡萄架甚巨,翠荫纷披,广覆亩许,绕之而出,可以直达女室。崔一日任意散步,见其风景清幽,不忍遽舍,行丛绿中,衣袂皆作碧色。石径已尽,则现回廊,雕阑曲槛,别有洞天。绕廊而入,精舍三椽,雾阁云窗,极为雅丽。闻内有吟哦声,揭帘径入,阒然无人,炉中香篆犹萦,架上缥缃万卷,玉轴牙签,充座右。略一抽阅,则皆《黄庭》、《玉枢》等经;几上置《参同契》、《悟真篇》两册,俱有注释,乃钞本也。末叶有“固始沈碧蘅女史书”,字迹娟秀,直逼钟王。崔知为翁女读书之所,即欲退出。方举步,一丽人自后廊出,笑谓崔曰:“先生何独自至此?”崔乃长揖作礼,局促不自安。女殊坦然不介意,延崔少坐,取琉璃杯斟案上玉瓶中水以授崔,曰:“此甘露所酿百花精液也,服一杯可百日不饥,百杯可却病延年,非下方所有也。”崔视其色白,嗅之其香沁鼻,饮之其凉震齿,胸鬲间顿觉清爽,有如醍醐灌顶。女琐屑问人世事及各处风俗,并问今为何代。崔具告之。女屈指以计,忽叹曰:“瞬息间已六百年矣!抑何速也?”崔语竟辞出,女亦不留。自是崔居翁所,荏苒年余。读书作字之外,了无所事。或为女录汉魏唐宋人诗,绝无一念思及乡里。

  一日,翁忽谓崔曰:“我思将一履尘世,南游普陀,北访五台,需二十年而后还。惟是弱息不能携带,将以累子。我女本尘缘未了,今应在子矣。”遂择吉日,以女嫁崔。却扇之夕,女盛妆靓服,容益艳美,伉俪之笃,有可知也。成婚月余,翁媪乃行,崔与女皆送至海滨,有一小舟,已维石畔,翁媪竟登解缆,布帆乍张,天风忽引,转瞬已杳。女亦无系恋态,但谓崔曰:“二十年之外,当亦如是送君行耳。”

  岛中无寒暑,无昼夜,珍禽驯兽,多中土之所未识。亦无历日,以花之开谢、树之荣落为春秋。崔自与女居,饥则食,渴则饮,倦而眠,醒则起,约略二十年,而容转少。

  无何,翁媪还,促崔登舟。崔不可。翁曰:“此天数,不可久留也,留则有祸,不利于子。子道念苟坚,何患无相见日耶?”牵袂竟登,舟去如箭。抵暮已达一处,遥闻有鸡犬声,登岸询问,方知为乍浦。窃喜再履人境,方自庆幸,转念囊无阿堵物,不免作伍员吴市吹箫,则又悲从中来。因忆临别时女以一裹相授,置于胸前,不知何物。探怀出视,则片片皆金叶也。爰货其一二作旅资,赁舟自浙回闽,至里门,无一相识者。询旧时之戚族友朋,尽已物故;即有一二存者,亦已潦倒龙钟,鸡皮鹤发,觌面不复可辨。崔慨念人世荣华,如飘风过耳,殊不可恃,一切所有,皆如寄耳,因有出尘想。崔居山中久,素习清静,今再履人间,喧杂龌龊,不复可耐,因祝发为道士,居郡南天后宫为住持,终日持斋诵经,不见宾客。如是者三十年。

  一日晨起,忽见一鹤,羽衣翩跹,翱翔庭际,若有所觅。口中衔一丹书,见崔,飘然下堕。崔拾视之,红笺金字,则女书也。上书:“世外妻碧蘅裣衽:一别不知几历岁年,窗前一株鸭脚桃,已三十度著花结子矣。每食桃辄念君,欲寄一枚,道远莫致,所弃桃核,今已成林,而君渺无还期,老父临别之言,何不记忆,乃忍于尘世中疾病老死,如蜉蝣如朝菌哉!今传一方,可常服食。苟有仙缘,自成正果。君其勉之!”末附二绝云:

  碧海青天夜夜心,灵香无计返瑶林。

  算来不是蓬山远,何日刘郎再问津?

  缥缈楼台锁玉蕤,一缄远寄怕人知。

  阿侬才识相思苦,始信人间有别离。

  崔得书,不禁悲惋久之。术煮苓,如法服食,觉身体健于平时。泉郡人多习航海术,崔时问以此岛,缅述方向景物,率皆曰无有。仍思泛海,一穷其境。有老于舵工者闻之,笑曰:“君殆痴矣!今时海舶,皆用西人驾驶,往还皆有定期,所止海岛皆有居人,海外虽汪洋无涯,安有一片弃土为仙人所驻足哉?子休矣!忽作是想,徒空中楼阁也。”崔终弗信,欲往之念愈坚。因货其所有,得四百金,拟先往西南洋,后至美洲,已有定约将行,忽逢寇乱,盖发逆汪海洋由豫窜闽,漳泉数县,皆为贼窟。有一贼持刀直入天后宫,于崔床下,得金一囊,崔前夺之,贼连斫数刃,竟死。贼去,乡人殓而葬之,庙后树石碣曰:“崔道人墓”。

  小云轶事

  小云沈姓,居扬州之虹桥横街。虽出自小家女子,而容比月妍,肌逾雪洁。年仅十二三龄,而一时罕与之俦。乃教以歌曲,性绝警慧,一二度即已抑扬入拍,声尤宛转动人,曲师自叹弗如也。父母皆爱若掌珠,将鬻为巨家妾媵,以奇货居之。

  一日,有游方僧过其门,见女诧曰:“此祸水也。倘肯削发皈依净土,则可证无上乘,入离垢天。”女父母以其言不伦,叱之去。左邻有禅月寺,相传为齐梁时所建,挂塔者皆女尼。内有妙香者,年最少,而持戒律独严。数往来女家,与女尤善。偶于闲中授女经典,女时有参悟,尼辄合掌赞叹。

  无何,女父母遇疫亡,女孤孑无所依。有陈媪者,为女中表戚,素作蜂媒蝶使,往来于秦楼楚馆间,招女往居,盖蓄意弗良,将以钱树子视女也。因赁精舍三椽于曲巷中,令女居之,香炉、茗碗、几、湘帘,备极闲雅。隐招富家子至,装女出见,或啜一茗,或度一曲,见者惊为神仙中人,多掷头,无有吝色。逾岁,女年益长,娉婷玉立,艳冶无匹,枇杷巷里,宾从如云。有贵介公子某甲,愿出千金为之梳拢,以商于媪。媪已可而女弗许,泫然谓媪曰:“曩以孤贫,故尔相依。堕落风尘,窃非所愿。惟是接席徵歌,侑觞侍饮,尚可曲从。若荐枕抱衾,此何等事,可相迫哉!”媪曰:“虽然,亦当择人而事。汝岂遂以丫角老耶?”女曰:“无已,俟余意所属,乃可。彼纨子,自踵至顶,无一雅骨,奴岂能屈意事之哉!”

  女于弦管之外,兼娴绘事,耽嗜名人书画,弗惜重价购置。遇富贵人,貌为缱绻,必破其悭囊而后已,箱箧中金玉锦绣,物玩珍奇,不可胜数。颇爱才,见寒土,延接殷勤,久而弗懈。以急难告,倾囊济之。或应试乏费,则倒橐畀之,率以为常。人因呼为“女侠客”,名噪一时。吴让之以书法擅长,自诩为扬州独步。与女结翰墨因缘,女亦以心交许之。曾集成语书楹帖以赠女云:“小于幺凤轻于燕,云想衣裳花想容。”咸谓此联女当之无愧色。

  赭寇陷城,女先期行去,人因服女之先见。沈旭庭与女为文字交,花晨月夕,时与流连。浓气宇轩爽,为女所心慕。扬州既复,沈往访之,则女犹未归,吴之赠联,尚悬斋壁。越旬,女忽乘鱼轩抵沈寓,谓沈曰:“知君枉过敝舍,殊感盛情。此地不可久留,行将逝矣。”沈固诘其由,微笑不答。自此遂与沈别。

  先是,女出城居附郭村落中,虽幸远贼锋,然噩警讹传,一日三至。女于日暮无聊,偶尔徙倚柴扉,忽一肩舆,匆匆至前,兵卒百余,前后拥护。及门舆停,一妇搴帘而出,靓妆炫服,盛靱丰容,见女裣衽曰:“别来无恙耶?”女殊不相识,瑟缩无以应。妇曰:“相隔未久,岂并音声而忘之耶?我即禅月寺尼妙香也。别后陷身贼中,以尼故,幸不受污,但令蓄发改妆,幽闭一室中。贼败为官军所得,郭参戎逼令荐寝。余厉声曰:‘身虽陷贼,犹处子也。余以万死一生,保全贞璞,今幸得睹天日,岂汝辈官军,乃不如贼耶!必欲见凌,愿以颈血溅于将军之前!’参戎为之肃然改容,徐曰:‘汝已有夫,当送汝归;苟未适人,则余亦未娶,愿以伉俪请。’余曰:‘奴固无归,诚如将军言,亦所愿也。特恐甘言以诳我耳。不然,表表如将军,岂有年已及壮,而中馈犹虚者?’况夫妇敌体,讵可咄嗟从事?遣媒妁,陈礼币,择日亲迎,乃可惟命。’参戎一一如礼,相从已两载有余。昨闻扬城已陷,特念吾子,故来相援耳。”女闻,含涕相谢。妙香曰:“此间亦不可居。能从我行乎?当自有汝安身立命处。参戎固家江北,购有田园,可以自给。”女遂徙居郭舍。参戎有弟,年仅弱冠,颇工帖括,已入邑痒,固翩翩顾影少年也。妙香因劝令纳女。商之参戎,亦以为可。女遂归于郭弟。

  时贼颇披猖,参戎转战于江皖之间,骤与贼遇,贼骑绕之三匝,昼夜相持,弗得突围面出,势濒危矣,已矢一死。妙香在家,忽谓女曰:“余将他适,十日乃归。余所奉大士前,汝朝夕必炷香,勿忘;佛前琉璃灯,夜必注油,勿令灭。若少疏虞,将不能与汝相见。”逾十日,妙香忽偕参戎归,夜半排闼直入,两人皆浴血满身,襟袖间悉弹丸焦灼痕。喘息既定,乃为缅述颠末。盖参戎之被围也,度不能出,将自刎。忽空中一巨鸟翩然飞下,羽衣既脱,则妙香也。参戎惊问何能来。妙香曰:“自将军行,余日夜祷于佛前。昨梦大士告余曰:‘将军危在旦夕,汝不可不往。’余泣而白佛:‘一弱女子身,间关跋涉千万军中,何由得达?’大士掷袱囊于地,曰:‘聊以授汝。’解视之,羽衣两袭也。及醒,衣宛在床头,服之身即轻举,两腋习习风生,顷刻已至。”因袖中出衣一袭,曰:“将军何不服之脱重围而往乐土也?”参戎曰:“余虽一身幸免,其如众军何?且当轴知之,余必获戾。”乃属众军而告之曰:“今实逼处此,进退皆死。与其束手坐毙,曷若擐甲执兵,以决一战?”是夜月黑风狂,命各营枪炮皆满贮药弹,环击迭放,甲马而驰。贼于睡梦中惊醒,疑为援军骤至,群向西北御之。参戎乃率众军由间道逸去,得脱于险。既抵大营,统帅奖其能,许为录功保奏。参戎因请假归省。谓妙香曰:“此衣于是可一试矣。”夫妇着之,御风而行,片刻抵家。因感大士灵验,有出世想,长斋诵经,梵呗声竟日不辍。女亦效之。郭弟固淡于荣利,弗事进取,乃于舍旁建家庵,持戒清修,有若苦行头陀,邻里咸笑其愚。

  一日早起,各入中堂,捻珠宣佛号。女忽谓郭弟曰:“余昨梦大士相招,命司贝叶经藏,殆将离此软红尘界矣。”郭弟曰:“汝先,我请继之。”女竟跏跌气绝,须臾,鼻中玉柱双垂。妙香合掌称善。视郭弟,亦已化去。乃置之龛,葬于室中。扬州人但知为名妓小云是女郭解一流,而不知有此一段公案也。即有访小云踪迹者,但传其乱后他适,不知所终,而不知其修慧业、成正觉也。赞小云者,但言其齐贫富,一贵贱,不以势利动心,作佛法平等观,而不知其能觉一切有情禅,诞登彼岸也。闻有鹿门朱秀才者,绮年玉貌,最与小云呢。晓镜画眉,寒衾拥背,或擘笺联句,或刻烛题诗,花间月下,形影弗离,如是同卧起者十有八月,而实一无所染,此真所谓情芽也,非佛地位人,曷克臻此?呜呼!如小云者,安得不以一瓣心香奉之哉!

  吴琼仙

  琼仙吴姓,小字玉奴,宦家女子,家住杭郡。父为江苏候补县丞,旋授光福司,尝刻印章云:“钱塘江上三间屋,邓尉山中九品官”,盖亦风雅自喜者也。琼仙年十四五,丰姿窈窕,态度端妍。性尤颖悟,诗词而外,兼通经史。远近闻其艳名者,争求纳聘。而女父选择殊苛,每谓人曰:“当得快婿,庶慰老怀。况我家不栉进士,岂庸碌者流所能匹配哉?”

  李有孙月洲者,名下士也。年未弱冠,已贡成均。为人风流蕴藉,群呼为“玉界尺”。素稔女美,遣冰人致词。女父将许之。杭郡巨族周姓,亦令媒来。周氏子曰玉仲,仪容秀整,年与琼仙相若;父为当时显宦,势位赫,权倾朝右。时方随其叔至苏谒中丞,闻邓尉、莫厘山水名胜,拿舟往游,因及姻事。女之从伯曰宣衡,具知人鉴,时在任所。因谓女父曰:“闻某宦怙势擅权,朝野侧目,作事每不近人情,此冰山不可恃也。若缔丝萝,后必有祸,不如辞之。”女父以为今来求者,两家皆清门望族,未卜可否,不如同召二子来,一观其优劣。爰设盛筵,招致里中缙绅,咸集于庭,肴馔之佳,宾客之美,一时未有。孙郎冠履朴素,揖让雍容;周子衣服华侈,意态骄慢。时庭中芍药盛开,红紫绚烂。女父以金带围命题,令二子赋诗以宠之。孙郎援笔立就,词旨俱美。周子吟哦良久,竟不能成只字,红涨于颊。宾客中有调停之者,曰:“月洲此诗,先探骊珠,所剩鳞爪尔,周公子虽不作可也。”遂辍咏。于是女父属意于孙,婚议遂定,刻期纳币行聘,成亲迎礼。却扇之夕,仪态万方,见者惊为天人。玉树琼枝,天然佳耦,伉俪之笃,虽翡翠之戏兰苕,鸾皇之翔云路,不啻也。

  逾年,孙举于乡,闱中文艺,传诵一时。周父以孙之攘其姻事也,憾之,辄举其文示人曰:“此钞录旧文,幸获隽尔。何主司之失察也。”密召剞劂者刻其文数千篇,纳诸前哲程文中,遍投坊肆,阴讽言官以失察劾主司。磨勘者搜诸书肆,果信,孙竟被褫。女极意尉藉之。孙固倜傥者,初不以功名介意。旋周父又摭拾他故,撤女父任。吴孙两家咸知周父修旧怨,顾无如之何。而周之报复犹未已也。孙有同族昆弟,无赖子也,在京充钞胥者,与周之阍人相识,知周衔怨月洲,隐讽以若有驱使,当能为力。阍人以告周。召之至,问以“能仿孙笔迹乎?”曰:“能。”遂嗾其冒孙名张揭帖于通衢,中多指斥。巡城御史以闻。以语多怨望,迹涉讪谤,坐不敬,充辽阳军。女以荏弱,不能从行,临歧作别,悲啼宛转,几不欲生,行路者亦为之伤心酸鼻。孙戍辽阳。有某将军者,颇解翰墨。见孙文秀,怜之。试以诗文,笔不加点,因爱之,遂令在幕中司笔札。偶于案牍余闲,询孙遣戍颠末,方悉孙冤,叹惋久之,思乘机会为孙雪诬。方孙之行也,女归依父。月夕花晨,虫声灯影,无日不以泪痕洗面。女父自罢官后,宦橐萧然,多所逋负。山右人李甲以豪富称,设银肆于间,权子母以牟利,人无得少其锱铢者,固虎而冠者也。女父向与之贷七百金,积数年,几四倍之。日来索,无以应,出恶声焉,扬言将控诸公庭。女父计无所出,括室中所有,质诸典阁,仅偿十之一,愁与急并,疾以弗起。女奉侍汤药,昼夜不解带,吁天臂肉以进,迄不瘳。父死,母亦相继。丧殓诸费,皆戚邻集助焉。女孤孑无依,乃就食于邻媪。日盼辽阳音信,雁杳鱼沉。山右人登门索债,势犹汹汹;窥女之艳,将以为室,强使邻媪为之媒。邻媪曰:“是亦司官女,孝廉妇,出自名门,岂肯作汝妾媵哉?况孙孝廉不久辽阳戍返,汝娶有夫妇,以良作贱,恐一涉讼庭,不能保汝囊橐也。”山右人忿然曰:“负吾巨债,何悍不还?讵肯一旦付之流水?”邻媪曰:“贷汝钱者,周姓,非孙家也。此女已适孙家,谁不知之?”山右人语塞,悻悻而去,曰:“我必有以报汝!”

  一夜,女方哭父未眠,忽闻室外人声鼎沸,咸曰救火。邻媪亦仓皇入曰:“火已及门,何不速走?”女甫走出,一人挽其髻曰:“在是矣!”旁一人负之于背,疾趋出门,置之舆中。女昏瞀不知人,但觉颠簸莫定。须臾开目,则在船中,巨烛如椽,光辉四射,箕踞高坐者,则山右人也。谓女曰:“汝身今已属吾。汝若顺从,不患无金玉锦绣,膏粱刍豢也;否则将货妆于勾栏,以偿旧债。”女知其人犷悍,不能以理谕情感,因曰:“余固孙氏妻也。即欲奉君巾栉,亦当祭告吾父,方得成礼,且亦以重百年谐好;若不获听,有死而已!”山右人曰:“此何难。”即命具牲醴置之船头。女亲往奠酒。焚帛将毕,涌身一跃投河。时月黑风高,潮流湍急,尸已远去,无从援救。翼日,女尸流至邻媪门前河畔,植立不横,观者如堵墙。邻媪方以失女报官,得女尸,大恸。官旋访得其事,山右人于法,而命以礼葬女,为立石坊曰:“贞孝贤烈”。士大夫以诗表彰之者成帙。

  孙在辽阳,将军颇信任之。适周父以事蠲秩去,将军为白孙昔日冤诬状,蒙恩释还。行至半途,宿于驿合。时方秋杪,凉蟾入牖,寒蛩啼阶,倚壁孤灯,耿不成寐。思及女回文信断,远别音孤,则更凄然泪下,呜咽不能成声。忽闻西廊弓鞋细碎,有若女子行,既近,呀然推扉而入,娜而前,裣衽再拜。谛视之,则女也。孙起立执其手曰:“卿何能至此?岂已不在人间耶?”女缕述别后相思之苦,纵体入怀,涕零如雨。孙以衣袖为之拭泪,曰:“余蒙将军恩义,得唱刀环,自此永遂团,与卿偕老。余至今日,已无世上繁华想矣,但得郭外有二顷之田,架上有万卷之书,春秋佳日,偕卿联吟觅句,斗酒藏,乐已无极,岂再欲于势利场中为侧足地哉?”女倚枕欷,曰:“余岂不思此,奈今无及已!余已保身殉节,完璞全贞,君驻人间,我还天上,自此一别,虽历万古,无相见期。茫茫宇宙,恨事何多!莽莽乾坤,真情不泯。孙郎孙郎,其善保玉体,无以妾为念。”孙曰:“然则汝已死乎?今日之会,真耶?赝耶?杜少陵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殆为我今夕两人咏也!”女自指上除一玉环与孙,曰:“此昔年定情之物,君尚记之否?以后见之,如见妾也。君前程方远,尚其勉旃!”孙尚欲有言,女以手拍孙肩,蘧然而觉,玉环宛在孙指。

  孙得此噩梦,知非吉征,家乡渐近,步步凄侧。既抵里门,方知吴氏一家,俱已物故。急诣女墓,沥酒捧觞,伏地不能起,长号数声,呕血而逝。里人为购棺衾,与女合葬。嗣后墓树多连理交柯,枝相纠结,值风清月白之夜,见孙携女徙倚林间,徘徊吟讽,至晓不辍云。

  贞烈女子

  王秀文,一字绣雯,金陵人,住钞库街。父于县署中为书吏,家颇小康。女幼工刺绣,兼通书史。同里有项生者,系出世家,父邑中名下士,收藏书画骨董甚夥,与女父素相识。女父仰其声望,时与往来。或持玩好器物,就相质证,周鼎商彝,入手立辨,作赝者几不能售其欺。

  一日,项父过女家,女适在庭前凭栏观芍药,见其美丽幽静,异之。问其年,则只十有一龄。适女父自内出,因曰:“此即君家女公子否?何修而得此?”女父笑曰:“此我家女相如也。”乃呼之立座侧,举止娴雅,殊不类寻常女子;兼以眸凝秋水,颊晕朝霞,端穆中自饶妩媚态;试以唐诗,诵白香山《长恨歌》,琅琅上口。须臾,女入,因问曾受聘未。女父答以择快婿难,故尚有所待。翌日,女父得一玉,弗辨何代物,持以示项父。爰呼生出见。年虽不逮舞象,而揖让周旋,颇中礼节;握管能作四体书,又能识汉魏晋唐碑文。项父指子曰:“以此作君家坦腹,何如?”女父曰:“特虑君戏言耳。得婿如此,亦复何求!”两家遂以一言为成约,项父即授金环于女作纳聘礼。

  越一年,项父患病死,殡殓丧葬,一切皆女父为之摒挡,其费不赀。服未阕,生母又卒。连遭大故,家遂中落,然图书物玩,犹未至斥卖也。无何,有盗夜入其室,汹汹索物,无所得,盗魁忽见诸碑版古铜器,大喜曰:“此比阿堵物更胜十倍!”尽括室中所有,捆载以去。生由是不名一钱,几至穷困无以自存。女父阴有悔婚意,母以商之女,女不可;或借事讽之,持之益坚。女父母知其志不可夺,约以后勿以直告女。生屡至门,皆拒弗纳,反使冰上人谓之曰:“汝年长矣,盍自振作?王家女岂将以丫角老耶?”且请婚期,促之再三。生无以应,但以家贫不能备六礼辞。生友范笏堂,豪侠士也。闻其言,愤然曰:“此岂求婚帖哉?直来索离书耳。大丈夫何患无妻,岂能受市侩龌龊气!渠若再来,当饱以老拳。”

  未越月,冰人果至,言嗫嚅若不能出口,先探袖出巨金置几上,指谓生曰:“能从吾言,当以此奉君寿。”生请其说。冰人曰:“王家女儿娇惰素惯,父若母视同掌上珍,安能偕君咬菜根、糠核哉?倘嫁子,不过数月新妇,当见翁姑于黄泉矣。君如肯给以离书,俾终老于家,亦无量功德事。此金所以报也。”生听未毕,拍案作色而起,曰:“汝视我岂鬻妻者哉!乃以利我!直告汝:彼女即欲从我,亦不能认此负心人作岳丈!离书即刻畀汝!”濡墨挥毫,顷刻立就,即以纸裹几上金,掷诸门外,挥其人出,遽阖扉焉。

  顷之,范至。生愤诉颠末。范曰:“如何?我岂妄哉?果不出我所料。然此地子不可居矣,当出外建非常事业,以一洗此耻。”生曰:“阮囊中不名一钱,其何以供旅资?”范曰:“资斧我可任之,惟功名之途,子宜自择:若欲掇巍科,冠多士,宜至帝都攻帖括;若欲立功徼外,马上得官,则莫如投笔从戎,驰驱疆场,赞襄幕府,立致显爵,亦复何难。”生曰:“有表戚在滇南军营,当往依之,冀得尺寸功。”范曰:“善。”乞贷亲友,得百金,以赆生行。

  女父自得生离书,日夕托媒妁择佳耦,诡言有第二女,年甫及笄,能书画,娴吟咏,以西国映像法绘图,遍乞名流题咏,实以炫其女容貌之丽,则富室豪门求之者必众也。果有潘氏子者,军门之介弟也。时新丧偶,拟续鸾胶,于某太史处见女小影,倚栏小立,微笑拈花,妍姿艳态,举世无双,叹曰:“得妇如此,亦足矣!”询为书吏女,颇以门户为嫌,拚纳重贿,觅为小星,告之媒氏。媒氏利其成,姑婉其词以耸女父听。女父惑之,竟许焉。问名纳采,礼币既盛,舆从亦多,耀于里闾间。女父恐女有所闻,预遣女往戚串家,故女不及知也。待届亲迎日,以鱼轩逆女归。时香灯彩仗,烂其盈门,笙管既奏,乃始告女,谓女曰:“汝自此可受荣华、享富贵矣。否则一世作贫家妇,岂尚有生人乐趣哉?”女闻,如丧魂魄,涕泣不可仰。催妆乐阕,内外皆促女登舆,而女已取昔日所聘金环吞之至腹,奄然待毙,气息仅属,多方营救,竟不可治。宾客睹此情形,徨散去,去嘉女志之烈,或有唾骂女父母为非人者。潘氏子闻之,兴索意沮。

  女死三日犹未殓,颜色如生,尸发,异香闻于衢路。方举进门,一道士忽随之俱入,羽衣星冠,状貌清奇,髯长过腹。见女父,曰:“若以女公子畀我,我能活之。”女父叱之,谓道士必妖人也,将以此艳尸行采炼术。道士笑曰:“余此来为汝补过。汝女非项生妻哉?项生今贵矣,不日归来,将与汝索妇,汝其何以应之?汝之所为,人头而畜鸣者耳,本不应有此贞烈女子日后奉养汝;特余知之,义不容小救。”因取水一瓯,倾葫芦中药少许,灌入女口。俄闻女喉间作辘声,砉然大吐,金环随出,启眸微视,曰:“此岂尚是人间耶?顷有星官送我来,谓余与项郎终成夫妇,可少待之,佳音当不远也。”女既苏,众方环视,女悲喜交集。忽失道士所在。众谓此必神人也,额手交庆,焚香顶礼。越日,项生果归,戎服鲜衣,驺骑赫,盖已保升至监司大员矣。

  先是,生仗剑以出也,匹马达滇南,直诣戚营。其戚以副将衔统偏师,多黔蜀勇士,屡立战功,自成一队。见生至,甚喜,曰:“军中正少司笔札者,汝来甚佳。”于是文檄往来,咸出其手,弓衣句满,盾鼻墨浓,上游群知其才,一月三迁,不数年竟擢是职。

  一日,方在营草露布,忽有道士来谒,曰:“君有世缘未了,当急请假归,或可及也。”生正欲研问,则上司给假文书已至。道士命选仆役,具行李,并马出营。道士以袂障日影,曰:“暂假汝缩地法,今夕可至廿四桥边,观二分明月也。”把袂一挥,红日西匿,但见林木庐舍历历,俱从眼底瞥过。约三四时,曰:“至矣。”则已在扬州城外。回顾道士已杳,因诧为遇仙。乃觅旅舍暂憩。天明买渡江,抵金陵,日犹未晡也。道路间藉藉谈女吞环更生事,异之,恍然悟曰:“仙之命我归也,其以是载?我曷可负我贤妻?”急诣邑令,白其故。令促召女父至,命即日设青庐,成吉礼,一切鼓乐供帐,皆县为之备,咄嗟立办。并馈扁额,旌女之门,表之曰:“贞烈女子”。一时发之咏歌,表扬其事者,长篇短简,美不胜收。有《金环曲》最佳,并录于后云:

  王家有女字秀文,少小绰约兰蕙芬。

  项郎名族学诗礼,金环为聘结婚姻。

  十余年来人事变,富儿那必归贫贱?

  一朝别字豪贵家,三日悲啼泪如霰。

  手摘金环自吞食,将死未死救不得;

  柔肠九曲断还续,卧地只存微气息。

  讵料神人赐灵药,吐出金环定魂魄。

  至性由来动彼苍,一夜银河驾乌鹊。

  嗟哉此女贞且贤,项郎对之悲复怜。

  朝来笑倚镜台立,代系金环云鬓边。

  玉箫再世

  吴彩玉,一字玉箫,嘉善人。父早世,从母至魏塘依舅氏以居。女少聪慧,针黹之事,一见即工,所刺绣纹精致绝伦,每出,人争售之。舅氏素善歌曲,弹丝吹竹,无不深造其微。女红之暇,从而学焉,歌声宛转抑扬,脆堪裂帛,响可遏云,殊动人听。以是里中或呼女为“针神”,或称女为“曲圣”。女年十四龄,丰神艳逸,举止娉婷,见者不知为碧玉小家女也。女母之妹,从夫僦居于上海,以书招之。女母遂挈女偕行。其屋固在城北曲巷中,流莺比邻,左右皆是。妹之夫夙习航海术,时行贾于东瀛,妹颇不安于室,恒与鸦鬟龙媪阴相往来,每见女,无不啧啧称其美。女或从姨出外游览,间至北里,得识诸姊妹,无不喜纳交于女,辄有赠遗,罗帕香串,几盈箧笥。

  一日,女诣红庙焚香。甫下钿车,即见一少年子,状若贵家,纨扇轻衫,翩翩玉立,拱俟路旁,视女目不转瞬。女见其双眸炯炯,不觉嫣然一笑。入庙参神,甫起,而其人已踵至。女匆匆下车时,偶遗一帕,其人在后拾之,时天气酷暑,女粉汗淫淫,从钏间索帕,不可得,徘徊四顾,若有所觅。少年子即以帕进曰:“此即卿之所遗也,谨以完赵璧。”女受而惭谢之,红潮晕颊,益增其媚。女出庙登车,少年亦从其后遥尾之,直至女所居而止。自此常蹀躞于女之门外,虽咫尺银河,莫能通一语也。

  无何,女母以急症死,棺椁衣衾,皆姨为之摒挡,女深感之。逾年,舅氏亦没,以遭讼事,家日落。姨之夫在神户经商,以乘小艇诣海舶,忽值飓风,没于风涛中。姨闻信痛哭,为之举哀成服,然丧事之中,不忘涂泽。久之,渐有蜂媒蝶使,出入其家,隐讽女曰:“子年已及笄矣,何不择人而事?然以吾家门第,今日落寞至此,所适亦不过卖菜佣而已,再上亦不过布米行肆中牙郎耳;若欲五陵年少,裘马丽都,非求之于走马章台中,不易得也。”女然无以应。姨见其可动,遂不复问女,即托人赁室中陈设各物,帷帐尊彝,备极雅丽,绮楼三楹,一以处女;一聘勾栏中妙入居之,以为女伴;己则居于楼下。客至瀹茗进果,令女自高位置,寒暄数语后,不复再言;客十问,亦仅答二三语。女既娟妍,性又温婉,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不浃旬即已车马盈门。自此枇杷院落,杨柳楼台,居然于秦楼楚馆中,屈一指矣。或有大腹贾为女梳拢者,辄高其声价。

  一日,有客直入女房,谓女曰:“卿何时在此耶?几令人以相思死!”女视之,即庙中所见之少年也。回忆前时,不觉泪珠簌簌堕襟袖,呜咽言曰:“妾亦良家女,岂飞茵堕溷者哉?今日虽不幸落风尘,然璞犹未琢,玉尚无瑕,庙中谨完赵璧一语,妾可自矢。君其信哉?”少年亦为之肃然改容,因问身价几何,自当拔此一朵青莲花,以出诸火坑也。女曰:“欲从则竟从耳,身固自主,奚费一钱。”因为少年缅述前后颠末。少年曰:“虽然,卿寄食姨家,亦当少偿之。惟事贵乎速,迟则中变矣。”因呼姨至前,谓欲脱女乐籍,需价几何。姨方倚女为钱树子,骤闻其言,色遽变。女在旁谓姨曰:“姨固言择人而事耳;今有此好门户,儿早已心许之矣;若不从儿愿,则三尺红罗,即儿毕命处矣!”姨知女志不可夺,曰:“即欲嫁彼,亦当郑重。今与客约法三章:其一聘礼必以千金,我尽为汝备奁赠,不私一钱;其二须另设青庐,行亲迎礼,彩仗花舆,务从其盛;其三须为正室,不作偏房。”少年曰:“是皆可从。”当具媒妁,即书婚帖,择吉期,前后未十日,女竟归少年。嫁后方知少年姓梁,字鹤,新登贤书,乍浦世家子也。惟中馈已自有人,亦名族女,结已三载矣,尚无所出。女知之,亦愿自居于小星之列。生备述妻美而贤,必不相妒。弥月后,偕女往嘉善,合葬其父母之。女夙慕西湖山水之胜,因与往游,小驻福隐山庄,岸则乘轩,水则荡桨,名胜之地,游历殆遍。女随生归家,侍威姑,事大妇,无不循礼,上下雍睦,咸得欢心。

  旋生公车北上,射策不中。既归,忽患寒疾,药石无灵,群医束手。女晨夕奉侍,衣不解带,眼不交睫。见生危笃,涕泣不食,焚香告天,愿以身代,潜自臂肉,和汤以进。顾病卒不瘳。生当弥留时,执女手曰:“吾负汝矣!吾死,汝可仍归故乡。房中所有,悉以付汝;当请于我母,再畀汝五百金。汝其善事后人,勿以吾为念。”女闻言,涕泣不可仰,但曰:“妾愿相从地下耳!”顾已哽不成声矣。及夕,生竟气绝。生母生妻,抢地呼天,哀痛之情可知也。扰攘中,众亦不暇顾女。夜半,生忽自苏,呻吟有声。左右进以参苓,神气略定。叹曰:“吾今而后得重生矣。”即询女所在。婢媪觅诸其房,则已悬梁自缢,作步虚仙子矣。解下灌救,已不可及。举其袖,有血水滴出,褫视其臂,刀痕俨然,因知为割股疗病。众共叹女贤且贞烈,近今所希。然不敢骤告生,但曰痛倦已极,才入睡乡耳。生闻欷,摇首弗信,曰:“此女吾知其已死矣。适已至阴司,黑风砭肌,黄沙眯目,方贸贸向前行,突有乘马至者,曰:‘某生可释还阳,已有贞姬代死,帝鉴其诚,延寿四纪,且赐生再续后缘,生其勿忘。’其人言讫,以鞭笞予背,如梦初觉,今背际隐有余痛也。”

  生后捷南宫,由进士出宰山东,屡任剧邑。一日,获盗得赃,中有玉桃一枚,乃女常时所玩弄,死后纳于棺中者也。生反复审视不谬,谓盗必发冢开棺所得。盗坚不承,谓劫自吴江陆家第三女房中,箧得之,并有连理玉藕一片,已付长生质库。生命取至,则亦女殉葬物也。疑不能明。即令信任之家人赴吴讯访陆氏踪迹。乃知陆翁亦浙籍而迁于吴者,年垂六十,始生第三女,生而能言,灵敏异常;臧获往瘗胎衣,掘地得二玉器,女见之,把玩不忍释手,稍长,恒佩于身。常问翁:“濒海之区可有地名乍浦否?”答以距此不远。则屡求翁挈之往游。自恨生闺阁中,不能远出,常为憾事。幼闻人歌,倾耳聆之,恍如夙习,一二遍后,即能辨其音声,正其节奏。群曰:“此女善才也。”今其年始届破瓜。闻有问名者,辄嘤嘤啜泣,竟日不食。询其生之岁,即女死之年也,月日皆符。家人返命。生怃然有间,曰:“骑者之言,今将验矣。”

  生新丧偶,正谋续弦,乃陆翁素识之友为冰上人。生居官清正,颇为上游所器重,阖邑口碑,俱曰好官。陆翁固耳生名,微以年齿为嫌。女闻有乍浦梁姓求婚者,即曰:“非鹤,我弗嫁也。”翁奇之,曰:“此殆前缘也。”竟许之,送女至任成婚。却扇之夕,女见生如旧相识。惟女貌殊异于前,秋菊春兰,并称佳妙,环肥燕瘦,各擅风流。生眷爱特甚。案牍之暇,辄教以读书识字,数月后即能吟咏,谢家咏絮才不足多也。生官至监司,始致仕里居。清明日携女上冢,指石碣谓女曰:“卿果玉箫再世否?此即卿之前身也。”女恍然若有所悟,叹曰:“人世光阴,真不可恃。君自后当作出尘想,勿徒为一缕情丝所束缚也。”生曰:“善哉卿言。”由是入山修道,不知所终。

  朱  仙

  朱书,字赤文,一字丹伯,吴郡人,素居金阊城外。家固素封,有园亭池馆之胜。朱好神仙吐纳之术,尝欲屏绝人事,专炼内丹。其母孕朱时,梦吞丹篆。及产,有一鹤翩跹直下庭际,霄汉隐隐闻鼓乐声,久之始寂,人皆谓此子必非凡品。及长,阅庄列诸子书。有如夙所诵习;兼涉岐黄家言,治人疾病,无不应手奏效,从未受人一钱,非素好不能轻易屈致。尝慨然有登罗浮、觅蓬壶之志。

  值赭寇乱,江浙鼎沸,苏城危在旦夕。朱谓人曰:“苍生大劫将临,非人力所能挽回,盍速避?”乃以巨舟载其眷属至苏乡,戚串往从之者如市,轴轳数里,首尾衔接。始拟以水国为长城。时北有巢湖船,南有枪船,皆恃其徒党,凭借波涛,出没芦苇中,鸣镝探丸,白昼行劫。朱视其泊舟处,曰:“此非计也。若出阿奴火攻,则吾辈无噍类矣!”尽驶其船至周庄镇,停泊白荡。舟固巨舶,舵工舟师,素习航海术,以御海盗,备有枪炮,命中及远,颇有所长。朱以兵法约束之,谓:“如有匪至,即行轰击。”盖所以自卫也。发逆既踞苏城,旁掠乡村,所至俱遭蹂躏,独于周庄一镇,不敢骤犯。巢湖船匪首往投发逆,时思攻劫周庄,以图逞志,然卒不敢至,盖皆惮朱之威,不知者以为有费玉成在,恃为护符,其实朱隐为之支持也。

  朱有异术,能作三里雾,俾敌人对面不得见。方初出贼窟时,仅附一小艇,贼追之急,同行有两官舰,辎重颇盛,贼之所注意者,固在此也,众皆惶迫,妇女几欲投水,以求免辱者。朱曰:“无妨。”从容解辫发,张口嘘气,以白羽扇挥之,贼舟忽不见,众赖以免。于是始惊朱为神。

  贼以安抚愚乡民,镇董亦为其所惑,因之民贼错处。朱曰:“是不可居矣。”遂率其船十余艘,群趋上海。未去之先,贼与巢湖船谋欲并力一心,围而悉歼之;朱亦拟乘机以坑贼众,夤夜卜以金钱,其繇词曰:“黔驴无技,楚猴得冠。炽于金,汩于水。雉啼风,奋其距;豕涉波,没其。时乎祸方临,灾未灭。违之者殃,远之者祥。”朱知事不可为,命俱向空发炮,重雾溟中,贼尽遁去,乃吹角张帆而行。是役也,虽未杀一贼而贼为之夺气。

  朱之至上海也,中途泊舟泖湖。入夕,忽梦陟一小山,山半有屋翼然,朱甍碧瓦,状似王者居。门外壮士百人,悉戎装盛服,执戟悬刀。内有一人,导朱入门,阶下皆峨冠博带者流,列侍左右,仪度肃穆,见朱绝不交一言。阶凡九级,朱拾级竟登。既升庭,环视殿上,绝无一人。殿之中,隔以珠帘。导者谓朱曰:“君请少待,山主晚妆竟,即出矣。”

  须臾,闻环佩声自远而近,香气馥郁,非麝非兰,芬芳彻帘外。俄闻帘中侍者传语曰:“朱君远来不易。尚记三百年前在华天上偶戏许飞琼,遂至下谪人间世乎?今已六转轮回矣。赖君夙根尚厚,或当不昧本来。”朱不知所对。帘中又言曰:“今夕召君,非以他故,玉宫司书紫绡仙史与君有宿缘,数当于今夕了之。尚记瑶池桃熟,西王母以十颗赐君,君与紫绡有把臂欢,以此爱心,当为伉俪。”遂呼紫绡至,令会于偏殿。

  导者偕朱下阶,东行,绕回廊入曲室,榜曰:“红蘅碧杜之馆”。馆中陈设雅丽,牙签玉轴,插架几满,湘帘几,古鼎香炉,皆非下方所有。朱至此,俗虑为之顿消。即有二雏鬟持镫扶一丽人至。朱睨之,国色天香,仪态万方。导者乃揖朱告退。丽人竟前向朱敛衽作礼。朱至此殊不自解,因亦揖丽人,并坐。丽人忽笑曰:“别后阅两度沧桑矣,不意君狡狯技俩,尚如前日。”探怀中出一桃核,曰:“此即君向时所弃者也,盍携归人间,磨屑服之,可悟昔日事。”解朱佩囊,代纳于中。顷之,雏鬟进酒馔,三杯后,遽撤去。丽人携朱手入内房,帷帐衾褥,无不悉备。雏鬟阖扉自去。宵漏将歇,晨钟忽动。丽人促朱起,曰:“此间不可久留。君苟得归仙班,未必无再见之期。君其勉之!”因脱腕上金条脱二畀朱,曰:“此金产自须弥,濯于昆明,欧冶炼之,工制之,阅三千年而形质乃成,佩之可以延年益寿,御祸免灾。君其宝之,他日当有用处:上之足以保国家,下之足以卫闾里。记取白鹤降庭,即是重晤之期。人间天上,能勿依依?”朱辞出户,足绊于阈而颠,蘧然惊觉,乃知是梦,顾二金钏仍笼于臂上。朱秘不告人。

  既抵沪,习贸迁术十余年,橐中金尽归乌有,僦居僻巷,老屋三椽,聊蔽风雨。每至无卿时,辄摩挲金钟,扣之作歌曰:

  天何苍苍兮水何茫茫?人生其间兮日为谁忙?世何多奸慝兮少贞良?令我徒慨慕乎黄唐。吾生也何从来,死也何所归?美人一别消息杳,重相见兮知何时?聊作歌兮寄我之哀思!

  歌声激越,如出金石,闻者多笑之,朱不以为意也。

  朱嗜酒,量颇豪,可连举数十巨觥不醉。一夕醉卧,有偷儿入其室,遍觅室中,无所得,但敝衣数袭,破书几束而已。瞥见朱臂上金条脱熠然作光,殊耀人目,径前欲攫之。不意甫近床前,钏光即飞绕其身,有如桎梏,偃卧地上。翌晨朱醒,叱之始起。询其故,始知为窃物而来者,驱之使去,匍匐而行,自此竟作废人。朱邻右有失火者,焰殊烈骤,烛霄汉,旁观者以为必及朱居,群来助其迁徙。忽朱臂上砉然作声,金钏飞悬空际,其大数亩,竟如环虹,火已旋灭,钏亦自归。众始知此为希世之宝,争问其所从来。朱为之略述颠末。有自命为鉴古者,曰:“此辟火金也。”朱窃笑之。

  惟朱徜徉海上,迄无所遇。其子已补博士弟子员,有声庠序间;数孙年亦舞勺。玉树成行,彬彬诗礼。朱亦从不言归。有与之交三十年者,见其容转少于往时,人多以此异之。适海疆有兵事起,当轴者多以议款之说进,朱独愤然曰:“此可以术遣之也。”人问以何术,笑弗答。适有艨艟南驶,搁于礁石,洞成一穴。人举以告朱。朱掀髯作得意语曰:“海若效灵,丰隆顺命,即此知我国家如天之福,方兴未艾也,自此烽燧无惊,风涛克靖,垂数十年。”

  朱之钏迄未一用。一日,朱大会戚友于洞庭东山,即在莫厘峰顶张锦幔数百丈,异馔佳肴,水陆毕备,相识趋赴者,自远咸至。朱先期徵召画舫,招集歌姝,吴门曲院中人为之一空,每一客选一妓为侍,并歌以侑觞,劝饮循环,周而复始。酒酣,朱离座而起,执铁如意作《胡旋舞》,扣铜歌前歌,忽有一白鹤自空际下,羽衣绛帻,神态不凡,朱竟乘之上升,拱手与众别。俄顷,已冉冉入云汉。众咸仰观,倏忽不见,人以朱为得道成仙,白日冲举云。或以告天南遁叟曰:“《淞隐漫录》中有朱君乎?其事不可不志。”遁叟笑曰:“余与朱君为莫逆交,见其躯干丰伟,载以肥水牛,且虑弗胜,况能跨鹤飞升哉?世人所传,吾弗信也。”

  莲贞仙子

  钱万选,字孟青,济南人。幼喜读书,不问户外事。弱冠,父母俱丧,惟一老仆应门。家故中人资,供饔飧外,尚有所余。生日事诵读。人有以婚事请者,辄却之。济南城北有一寺,曰崇仁古刹也,相传为六朝时所敕建,香火颇盛。红墙绀宇,楼阁参差中,有亭台池馆之胜。池中植白菡萏数百本,花时清香彻远近。生固与住持僧相稔,夏日僦居为逭暑计。生自移居寺中,日则吟诗,夜则弹琴,焚香静坐,俗虑顿消。

  一夕,甫欲就枕,忽听窗西所设之琴无故自鸣。初尚抑塞,继则悠扬宛转,颇堪入拍。细聆之,似效己调而未成者。生大为骇异。急欲起而觅之,声顿绝。明日友来,偶话其异。友曰:“此必灵狐之所为也。可收之为琴弟子,彼必有以报子。”于是生至夜阑月上,饭罢茶余,必弹数弄,习以为常。

  生偶赴友人宴,返已宵深,酒酣渴甚。觅茗,则壶中已罄;呼僮起瀹,睡声正鼾。忽见倩影亭亭,立于床前,双玉手捧一白磁瓯以进。啜之,则茗也。啜苦咽甘,香沁肺腑。醉中不辨为谁,昏然睡去。及醒,则已红日三竿,亦不复忆前事。生作诗词,多系草藁,未及缮写,偶置案头,翌日视之,则已钞清本,铁画银钩,字迹娟秀。生不辨为何人手笔,得之狂喜。时荷花盛开,生方坐池上,凭栏纳凉,见远处莲盖忽动,有小娃自万花丛中荡桨而至,手持一书投生。生阅之,上云:“绛帷女弟子莲贞奉书:敬屈文旆辱临,借攀清话。荷花深处,柴门临水者,即儿家也。已具樽酒以待,特遣扁舟奉迓。其勿辞。”生讶其初不相识,何得来此。其婢年仅十二龄许,雾霞绡,丰姿绰约。询其名,曰:“丽娥。”问其家在何处,则笑指池东曰:“距此不远。”问何人相招,则曰:“君去自知。”生视其舟,仅可容身。自念:“荡桨采莲,亦属韵事。姑践其约,当复不恶。”

  舟行约半里许,荷花转盛。复见二艇自花间出,亦并垂髫女子也,皆盼生而笑,曰:“佳客至矣。姑以阿丽邀客久不至,特令侬来促驾耳。”须臾,舟已傍岸。岸上杨柳垂丝,芙蓉结蕊,杂花如锦,芳草成茵,别有一世界。三鬟即款双扉,导生径入。生见正室五楹,备极华丽。由回廊曲折以行,另辟一院,绮楼复室,雾阁云窗,迥非尘境。一女子临窗兀坐,焚香鼓琴。见生至,其声遽止,向生裣衽,自称女弟子。生茫然不知所对。女子娇姿艳质,仪态万方,谓生曰:“儿以裙钗弱品,粉黛微姿,获侍门墙,得亲教泽,斯固三生之深幸,百岁之良缘也!今日惠然肯来,良为欣慰。”即令婢媪设席于水晶帘底,雪藕冰脯,芬流齿颊,肴馔络绎,俱不识何名。女巡环劝饮,倍极殷勤。其酒作绿色,香沁鼻观。女曰:“此即‘碧筒杯’也。饮之辟暑。”生辞以量不能胜。女笑曰:“嘉会甫始,必当尽醉。”爰命三鬟歌以相侑。丽娥声尤清彻,脆堪裂帛,响可遏云,生尤为击赏,频回顾之,注目不瞬。丽娥歌罢,始觉颊晕红潮,低首拈带。女因指谓生曰:“君如属意,请携之归,以供洒扫役,何如?”生曰:“此何敢望!”半,夕阳已匿,月影将升,女命呼夜光来。婢乃于箧中出明珠十二颗,悬于庭际,光辉皎洁,大地洞明,曲处暗陬,纤悉毕现。生抚掌称奇,因谓女曰:“卿殆嫦娥化身,非人间所有也。”女笑不答。酒罢撤席,命以琴进。生正触所好,为之抚缦操弦,竭生平伎俩,特奏一曲。女亟称善,亦效之,音节不爽累黍。生大加赞赏,曰:“世间岂有此慧心女子哉!”月上更阑,生辞欲去。女请留宿,即唤丽娥往携衾枕,开西阁门而入。斗室精洁,绝无纤尘,湘帘几,砚匣笔床,位置楚楚。生于几上见诗一册,署曰《莲子居吟稿》。展阅之,前半皆己平日诗词,后半则莲贞和作也,诗词并吐属清新,不作一凡语。生不禁拍案叫绝,曰:“卿真可为女青莲矣!”女方与生谈诗,丽娥阖扉遽去。生亦倦甚,拥女并入罗帏,不知东方之既白。女晓妆既竟,忽更盛服再拜,向生曰:“妾此身已属君矣,愿侍巾栉,幸毋遐弃!”生曰:“余本未授室,嘉耦是求。今既得卿,良惬素愿。”于是引喻河山,指盟日月,比翼连枝,始终弗渝。女仍命丽娥放送生归。由是花晨月夕,时相往来。

  荏苒年余,忽有方外羽士从罗浮来,下榻僧舍。见生,蹙然曰:“君迩来必有奇遇,此花妖也。若不早绝,恐有性命忧。”生愠然作色,曰:“炼师世外人,何预人家闺阃事!乌有艳同花月,丽若神仙,而为祸水者哉!即妖,亦当非噬人者。子休矣,毋多谈!”

  生过女所,偶话此事,女泫然泣曰:“妾与君殆缘尽矣!此所谓风月窝之情魔,姻缘簿之孽障也!”言讫,欷不已。即唤厨娘作咄嗟筵,“行与郎君为长别矣!”生曰:“余惟不信此言,故以告卿。世之负情人,方且惧死贪生,急求方术矣;余恨不得运慧剑以斩之!”女乃转悲为喜,曰:“桑中之行,原非久计;戴月披星,携云握雨,此岂伉俪者所宜?城北王氏别墅,妾将往赁,略加修葺,便可作青庐。”因出箧中黄金百两畀生,曰:“以此摒档婚事,务极华美,勿使人诮小家举止也。”生一如女命。择吉亲迎,驺骑赫,戚串往贺者如云。三日庙见,得瞻女貌者,无不惊为天仙。女令生招道士来,肃之上坐,女靓妆炫服,出而相见。道士衣服内外皆书符,袖中隐持天蓬尺,见女即戟指作诀,口喃喃念咒,骤出天蓬尺击女。女毫无所畏,其尺掷之地。丽娥自内出,举溺器罩其首,粪秽淋漓,下沾襟袖,道士踉跄遁走,见者无不鼓掌大笑,谓:“处置若辈,宜以此法。孰令其丰干饶舌哉!”

  女自结缡后,唱随相得,毫无所异。丽娥渐长,益复苗条,圆姿替月,晕脸生霞,见者不知为青衣中人。女令生纳为小星,置之后房。其二鬟一曰萼仙,一曰蓉香,袅娜轻盈,并皆佳妙,次第选入画屏,备生妾媵。生此时拥艳姬,住名园,日与女饮酒赋诗,虽南面王不易此乐也。

  数年间,女生二子,三姬各产一男。生亦登贤书,捷南宫,榜下选授粤东博罗令。挈眷赴任,治民诘盗,除弊剔奸,政治肃然,闾阎无不沾其实惠。三年解任入都,生偕友游罗浮,女亦请从。因与三姬皆易男子妆以往,山中游历几遍,宿黄龙观中。道士香根知生为贵官,接待殷勤,迥逾常数。锺钦光孝廉为观中住持,仰生德政,供奉极丰。观中有一道士,若甚相稔,偶与谈游踪,自言曾客济南,乃恍然知即前度相逢者也。因戏问:“炼师法术高妙,果能治妖否?”道士夸在济南曾治花妖,口讲手画,极鸣得意。女在旁不觉然一笑。道士继访生仆从,始知生固济南人,惭而逸去。

  翌日,生下山,忽于林莽中突出一猛虎,毛色班斓,狂风陡作,叶实下堕。虎向女扑来。仆从相顾无人色。女从容自若,于口中吐一莲花,从空下坠,正中虎背,虎负痛作人立,皮划然脱去,乃一道士也。女谓道士曰:“汝两次犯我,本应杀却,以奉仙戒特赦汝。汝可速去。”道士蒲伏叩首认罪。自此群知女为非常人。

  徐麟士

  徐麟士,崇明人。少负奇气。虽生长海滨,而识见广远。且膂力绝人,能挟数百斤物超跃重垣,人以为昆仑奴之流亚也。生平嫉恶如仇,里中无赖有作盗窃者,悉擒治之,不少宽,以是诸无赖衔之刺骨,思有以中之,未得间也。一日,偶经古冢,土崩露石匣,掘而启之,中有一剑,少加拂拭,光芒注射,知非凡物,宝之,不轻示人。夜梦伟丈夫来,曰:“余即冢中人也。子得宝剑,而不知剑术,亦何所用?我请授子。”生再拜,愿受教。梦中尽得其所授。及醒试之,一一不忘,以此益自负。

  时长桥下有巨鼋,恒出为人患,县官募有能捕之者,予重赏。里人交谓之曰:“君能之乎?此鼋能激水三千丈,吞吐云雾,腾沓波涛。君恐非其敌也。”生忿然作色曰:“此蠢然一物耳,何足污吾刃!既欲为公等除害,奚惮一行!”即时仗剑入水,须臾,浪涌若山,潮翻如雪,奔腾澎湃之声,震闻数里。经一二时许,乃渐平息。群见生剑县鼋首,踏波而出,左手持革带,既近岸,视之,鼋也,盖以革带贯其甲裙故也。群众争曳之登岸,大几亩许,脔之,饱数百人,江水尽赤。里有长老曰:“子前身殆周处也!何不致力于学,博通古今,以备他日国家用。”生喜,乃折节读书,不复问户外事。无赖之图报者,其念亦寝。

  生戚某军门,方驻关外剿游匪,素悉生勇,驰书招之。生慨然起,曰:“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斯时。铭钟鼎而书旗常,夫岂异人任哉!”携剑囊书,束装就道,自芝罘达旅顺,以待修舶,小憩逆旅。一夕,饮酒蒲醉,隐几假寐。忽有戎装系刀入白者,向生半跪而请曰:“寡君命敬迓君子,乘舆已待于外。”生仓猝间莫辨为谁,随之俱行。既登车,电迈驰,其去若驶。旋至岸尽处,遥望浩淼汪洋,极目无际,殆海也。车径由海中行,水分两旁若壁立。顷之,抵一所,车止。宫殿,殆如王者居;门外甲士百许人,排班鹄立,状甚敬肃。即有峨冠博带者数人自内出,拱手迎生,揖生入内。历门数重,始睹前殿。殿上悬灯千百盏,光明胜白昼;殿中珠帘翠幕,隐约不可辨,惟香雾四沛,氤氲不散。数人即于帘外禀白。闻言:“远客既临,当以礼见。”乐作帘卷,则正中上坐者,乃一二十许岁女子,星冠霞帔,玉貌端妍,天人也。两旁侍立者,悉艳妆丽姝,玉色珠光,互相辉映。殿上传生入见。生不觉膝为之屈。上座者命人扶生起,赐坐于侧,谓生曰:“闻君义高千古,勇冠三军,固一世之英豪,当今之俊杰。今不远千里而辱临敝地,寡人凉德,何以堪此。此为海,上帝命寡人治兹一方者有年矣。久庆安澜,无虞骇浪。乃不谓近有应海雌鼋与鼍龙作偶,恃其跋扈,来肆凭凌。雌鼋之故夫,即前在崇海煽虐,为君手翦之于长桥下者也。今将藉君威灵,兴师问罪,幸助寡人,君其勿辞。”生闻命,意气慷慨,曰:“敢不擐甲执兵,为诸军士先,以驱除此妖魅,奠王国家。当使彼远族永作波臣,庶几无忝王命。”于是登坛视师,简壮士千五百人为前驱,千五百人为后劲,精选甲士二千人为中权,亲自率之,传檄至其国中,刻期决战。

  两军既遇,前驱猛厉无前,一战而胜,轻进遇伏,遂至败绩。中权适至,生分二千人为左右两甄夹击之。敌之前军退,鼋鼍各统一军继进,与生相接。生见鼍龙虎头燕颔,虬髯鹘眼,固昂藏一男子也;雌鼋亦一好女子,虽不逮海女君之美,然雾鬓风鬟,丰姿绰约,殆如神仙中人。生飞剑欲斩鼍龙。鼍龙知不敌,急遁去。雌鼋吐水以淹生。生以剑挥之,水反倒注,盖生剑首有辟水珠也。雌鼋乃惊而奔,师溃。生率众军追之,直捣其巢。鼍龙为追军所围,不得脱,生至,斩之,士气大振。雌鼋据其国之积石山以求和,且请愿与生结伉俪。是山险阻难攻,珍宝山积,固董卓坞之类也。生曰:“忘夫事仇,抑何淫而无耻哉!是真披鳞带甲之俦,杀之何足惜!”挥军环攻,历三昼夜,始破。迁其贿,盈百车;觅雌鼋,弗得;继知其缢于荒谷,乃具棺葬之。撤师凯旋,还报于女君曰:“幸不辱命。”女君郊迎三十里,待以上宾之礼,赐以黄金万镒,白璧十双,明珠百,锦绣文绮皆千端,他物称是。特张盛筵,饯之于别殿。妙选女乐百人,各就班行,彼歌此舞,更退迭进,具有五花八门之观;又使演《钱塘破阵乐》,声音雄壮激烈,听之殊令人兴勒铭燕然之思。宴毕,仍命前戎装人驾车送之归,及门而觉,则几上一灯荧然,万籁皆寂,寓童倦伏几下犹未睡也。生追思所梦,历历在目,叹曰:“此何异邯郸道上一枕黄粱哉!世上功名富贵,一切皆作如是观。”遂作书辞其戚,不复为关外之行。

  方拟返旆,忽有贵客款关至,邀往观海市。生以初不相识,辞不赴。客曰:“此百年一次,为商家之盛典,亦海国之大观。今岁以荷兰王子适来,斗奇炫富、矜多竞胜者,必倍于往日。君如有财,天下之异物,不难致也。”再三固请,生乃许之。贵客早备舟以待,双轮激水,其捷若飞。既至,市肆环集,珊瑚、珠贝、火齐、木难之属,大半不能辨识其名。酒楼茗寮,多设于临街。生见一当垆女子,容华娟秀,似曾相识,径入投钱曰:“聊乞一盏,藉以解渴。”女子睨视生而笑曰:“君颇忆别殿歌姬否?何别未数日,已淡漠无情也?”生始恍然自失,曰:“卿那得来此?”曰:“随女君俱至此间耳。相距百余舍有萃珍囿,室极宏敞,即女君之所设也。君盍往乎?当有所得。女君固望君久矣;彼贵客者,乃女君之所使也,特为先路之导耳。”言次,贵客至,偕生联骑而往。奇珍瑰异,为生平目所未睹。别一室,尽储前日赐物,贵客谓生曰:“此皆君之所有也,今日君当载以俱归。”生请一见女君,面为伸谢。贵客曰:“人神道殊,幽显路异,事已泄露,似不宜再渎也。当垆女子以与君有夙缘,故女君特以赐君,用侍巾栉,备箕帚。此女有宜男相,他目必生亢宗子,以延嗣续。君虽抱负异材,然非功名中人,归后不必作出山想矣。今日拥镪宝,对佳丽,载西施,一舸以东,艳福亦不浅哉。”遂送生登舟,而女子已先在舟中,一帆风顺,直达崇明。逮晓,生推篷窗而望之,则舟已系于己之门外石桩上。生乃偕女入室,而呼臧获辈出运物,竟日犹不能尽。

  一夜,与女同梦正酣,忽睹伟丈夫昂然排闼而进曰:“曩日宝剑可赐还也。助君名成利就,亦思所以酬师哉?”生方欲起谢,遽拍其肩曰:“勿忘!”蘧然竟醒。起视匣中,剑已杳矣。翌日往寻古冢,为之辟地筑墙,树碑碣,种松楸,建屋十余椽,置守冢者司祭扫。更购田百亩,以奉春秋祀事焉。

卷  二

  何蕙仙

  李星史,羊城名下士也。祖、父并官京师,生产于米市胡同。其宅相传有妖异,后楼三楹,恒虚之弗居,岁时致祀。或谓为灵狐所据,藉作修道习静之所。每值风清月皎,辄见有老翁执卷凭窗,或仰天独坐,若有所思,银髯过腹,披拂临风,习以为常,亦不之异。当生母临蓐时,突见老翁匆遽入室,向之赁屋。生母叱之,遂隐。俄而产生。未士日,楼毁于火,因疑生为灵狐转世。及长,有文在其手,若篆文星字,爰字之曰星史。入塾读书,聪颖异常儿。十余岁,祖、父相继逝,载南旋,与亲友酬应,恒操北音。所诵多庄、列诸子书,授以帖括,弗解也;强使习之,亦能相缀成文,旋即弃去。应学使试,以诗赋列前茅,遂游邑庠。明年秋试,房官以其经艺策文冠场屋,力荐于主司,得登贤书。

  春初公车北上,道经济南,忽于旅邸遘重疾,僵卧一昼夜。恍惚中梦至一处,宫殿崔巍,仿佛王者居。廊下列屋十二,左右各六,其中各有专同。偶入一所,见一老者方据案疾书,忽睹生至,投笔作礼,问生来此,将何所求。生告以“入都求名,可得隽否?”老者展册阅之,笑曰:“此行可获嘉耦,成名则未也。”复相生面曰:“子有隐疾,当为治之。”乃进一刀圭。生觉凉沁肺腑,百体皆适。及醒,霍然遂愈。

  至京,往访旧宅,则已易主。因主于何水部家,固戚串也。水部有一女,曰畹秋,小字兰仙,容貌秀丽,兼通书史,犹未字人。一日,以陪女伴入园,偶经生书舍外,生瞥见之,不觉神为之夺,摹想芳姿,颇涉遐念,入夜辗转不能成寐。忽闻窗外有弹指声,生舐破窗纸微窥之,则一丽者也。鬓影斜拢,衣香暗射,低声唤生启门,口脂之馥从窗隙入,顿为魂消。双扉乍启,女已先在灯下,视之,比何女尤为艳绝。生笑诘女从何处来。女曰:“来处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特来伴君旅邸寂寞,甯不佳耶?”生请姓氏。女曰:“妾亦姓何,小字蕙仙,以行二,故字仲芬。日间见君目灼灼似贼状,知君心动矣。君视妾较阿畹固何如?”女即坐生案旁,翻阅典籍。生曰:“卿亦解此耶?”女曰:“若以诗词论,恐君向女相如长跽受教也。”生因戏谓女曰:“今夕愿备绛帷弟子列,先以玉杵酬师何如?”女怒之以目,曰:“俗哉君也!”言罢,支颐作倦态,嫣然一笑,先入鸳衾。生亦移灯解衣,拥之而眠。自此朝往夕来,俨如伉俪。

  生入场,文颇得意,出以示女。女曰:“君之功名未也。非甲科中人,何必强求。”榜既揭,名落孙山,家中催归符亦至,束装将作归计。生欲携女同旋,商之于女。女曰:“缘尚未可。请先为君执柯,何如?”生问:“何人?”曰:“何女亦闺中之翘楚也,得妇如此,于愿亦足。妾请为君谋之,必有以报命。”生曰:“然则何以处卿?”女曰:“请俟他日,再定位置,亦未迟也。”生踌躇未可,女已别去。

  生舅氏在京,官居台谏,颇著直声。女假生母书托求何女,专价走请。何水部素知生才,重以舅氏作冰人,欣然许之。生母得书,疑出生意,知姻事已谐,亦不深究,因命即于京师赁室为青庐,弥月后挈妇言旋,以省长途跋涉。一切事皆女隐为摒挡,备极华丽。结之夕,女绝不至。出京还粤,行李耀,行未数程,猝遇伏盗,众仓皇不知所出。忽见一美妇人窄袖蛮,驰马骤至,连发三弹,杀三贼,余贼披靡逸去。生视之,则女也。方欲执手慰问,而女已纵辔绝尘,倏忽不见;还视车中,何女粉汗侵淫,战栗无人色,谓生曰:“顷所见美女子,必非凡人,当是紫绡红线流亚,天遣来相援耳。”生亦含糊应之。即令臧获辈焚香顶礼,祝其再临。既抵家,

  庙见,诸戚串群赞新妇之美。顾生终念女弗置,诡禀母山东学使聘其阅文,“儿已许之,不可不往。”遂自粤乘轮舶抵析津,宿于驿舍。发箧出女平日所弄物玩,摩挲再四,睹物思人,凄然泪下,是夕为之目不交睫。明日早发,赁车诣京,半途遇一云瞥过生前,忽一女子搴帘呼生曰:“君非何蕙仙之男子耶?蕙仙现迁新屋,特遣仆从迎君,已待于芦沟桥畔矣。妾有鱼函一缄,君转致。君前程当自珍重。”分道驰去。抵桥,果见长鬣奴三人,控车来迓。生问:“在何处?”曰:“至当自知。”驱车径进宣武门,亦无诘之者。须臾,车止,甲第巍焕,状若贵家。髯奴肃生入内,阍者见生,咸屈一膝请安,若素识然。曲折历门阀数重,回廊邃室,复幕重帘,几令人迷不能出。最后登一楼,极轩敞,诸鬟十数人簇拥女至,靓妆炫服,更益媚。生喜极不能言,但诉别后相思之苦。女谓生曰:“此君之别业也,已为君纳资作太守,指省山东,不日即可领凭赴任。妾以君像悬斋中,婢仆来服役者,悉令参谒君像,故见君悉如故主,非有异术也。”

  翌日,生诣吏部请凭,改授闽省泉州。生喜与家乡相近,得以版舆迎养,因商之女。女笑曰:“君床头人若来,何以处妾?”生谓“当如英皇之并尊,勿作尹邢之相避”。生从水道先至官,莅任数月,然后遣纪纲南迓眷属。生母生妻骤获此佳消息,喜可知也。顾微闻衙中已有玉人,生妻欲不往。生母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汝固先入,名正言顺,何虑?”生母妻至,女登舟远迓,见母伏谒尽礼,见生妻,叙齿,女少二岁,遂以姊相呼。生妻见女,自叹弗如。自此名分遂定。然内外家事,悉综于女,虽生亦必咨而后行;佐生听讼折狱,发伏摘奸,有神明之称。

  时各省教匪事起,多所牵涉,山东有巨盗亦教匪案中人,逃至闽省,为逻者所获,寄泉州狱。教魁以重赂贿上游,将释之矣,女不可,立毙杖下,群服其有决断才。教魁知出自女,衔之,阴募力士伏要道刺杀生。女已先知,劝生勿出;或以事诣上官,则嘱绕他道以免,谋卒不逞。一夕,忽有群盗斩关入室,汹汹索生夫妇,仆御咸走匿,女时已卧,急起环行室中,散发禹步,喃喃诵咒,群盗悉弃械自缚,无一得脱者。众自此始知女有异术,生为缅述前事及女来去颠末,益疑为非人,互相传说,物议沸腾。女闻之,滋不悦,劝生解官还乡。生从之。

  居粤东七年,女无所出,何女则连举三男,并玉雪可念。女以南中地气卑湿,令生改官京师,修葺新居,举家北上。将入都门,有迓于道左者,即前日寄书之女也。与女问讯后,即询前日得书后何以久不见复。女讶书从何来。女子笑指生曰:“此即寄书邮也,何乃竟作殷洪乔故事哉?”生恍忆前因,不禁自咎。女邀之偕居,并车入屋。是女为女之从姊妹,小字菊仙,号慧英。书中述父母并亡,将去河汾间依婶氏;幼时有约,共事一人,今孤孑伶仃,请以为念。生搜诸敝簏,其书尚在,言与女吻合。菊仙论年虽近花信番风之数,而丰神绰约,尚如十七八许丽人。工画能诗,尤精会计,时替女持筹握算,出入之间,不爽累黍。生母颇属爱之,谓其有宜男相,竟归于生,三年中孪生四雄。生久居京师,赎还故居,重建一楼,供木主其中,题曰“梦星老人”,朔望必亲往焚香,终身弗懈。

  白秋英

  陆海,字瀛伯,自号沧仙。赋性豪侠。年仅弱冠,已自不凡。世居泾县,固望族也。父官京师,以鲠直闻,居台谏,弹劾不避权贵,当轴者阳敬礼而阴疏远之,出为夔州太守。生以省亲往蜀,乘轮舶至汉,卸妆小憩。旅邸无聊,偶偕二三朋好作北里游,历至数家,苦无当意者。有一友曰:“个中人物,无非乞灵于粉黛耳,岂足当子一盼哉?顷有新来一姬,口操北音,肌白如雪,眼明于波,妩媚中自具豪迈气,绝无青楼积习,子见之定必倾倒。”生请同往,则路既曲折,巷尤深邃。小筑三椽,极为幽雅。庭前紫荆两株,已著花矣,红紫烂熳,高逾寻丈。房中陈设,清丽绝俗,绝无纤尘。

  坐既定,即有小鬟捧琵琶至,为奏数弄,轻拢漫拈,其声清越异常。须臾,姬出,玉立亭亭,固妙人也。问其姓名,自言为白琼英,京师人。以父渡海溺水死,流落湖湘,遂堕风尘耳。言罢,眉黛间隐有泪痕。生为吟白香山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语以慰之,且笑曰:“此君家司马所言,何不能聊自宽解耶?”姬亦笑谢之。生友特设盛筵相款,更招邻右三四妓,徵歌侑酒,倍形热闹。烛更阑,留送客,生遂宿于姬所。姬询生将至蜀中,因谓生:“肯作寄书邮否?儿有第三妹秋英,现从姨氏寄居成都锦鸡坊北,君若至彼,可往问讯,自可相见。”枕畔再三嘱付。生诺之,曰:“定当不负卿托。”临行,出箧中书相授。

  生既至夔,小住衙斋,定省之余,惟事诵读。适上游以要事谕生父至省,生请从行。偶闲诣锦鸡坊左右,询京中白氏娃,人无知者。寻访既穷,桃源路杳,因姑置之。成都好事者,每岁为杜少陵庆生日,浣花草堂中,陈设邪丽,远近士女,倾城往观,几于袂云汗雨,宝马香车,绎络不绝。生亦肩舆而往。小啜茗寮,临窗闲坐,见垂杨树下,游人丛集。有女子三四人,罗衫纨扇,貌并艳绝,游人环而瞩者,绕之三匝,几不得出。无赖子间入以游语,女子窘甚欲哭。生愤甚,正拟出为排解,忽一道士,鹤发童颜,直入众中,众咸披靡,戟指呵众曰:“止,止!”众并束手屏息,状若木鸡,女乃得出,亦至茗寮小憩。生方欲前问道士姓名,转瞬遽已不见。

  须臾,女家仆从寻至,俱乘鱼轩而去,生亦欲归,即坐蓝舆行,与女舆或先或后,或参差相并,隔窗睨之;二女皆京华妆束,玉肌花貌,丽绝人寰;从其后者,乃二婢也,容亦娇媚异常。生意此必阀阅名姝,但非蜀产,必系从宦来此,惜无人为达微波,一探消息耳。行未数里,女已停舆,生遥视门衔,大书“京都白寓”,顿触前事,竟必白氏秋英所居。女既入门,即遣舆夫往问,方知数月前从锦鸡坊迁来,秋英则其家三姑也。

  生因登堂求见,谓自汉至此,携有尺素,须面致也。顷之,一婢出,延生入。西偏楼下,绣帘锦,宝鼎鸭炉,宛如贵族。一妇人年四十许,方倚隐囊,支颐独坐,徐娘虽老,丰韵犹饶。见生入,裣衽作礼。生告以颠末。妇人自述为袁姓,姊妹二人,俱嫁白氏,琼英姊氏所出,秋英则己所生也;姊少好修行:自赋寡鹄后,即入峨眉山祝发为尼,身入空门,心忘尘世。言际,即拆琼英书观之,犹未终幅,泪堕,谓生曰:“不意琼英为匪人所诱,误堕平康。此当是前生孽缘,然非是亦不能见君。今当设法为脱乐籍,急促之归。琼英既蒙君子眷爱,即非外人,小女秋英,当出相见。”命婢呼女至。俄闻环珊然,麝兰馥郁,女至,已易前妆,依于妇人肘下,回眸斜睇,魄荡神摇。生因问:“妹今年几岁矣?”妇人答以“七夕生,正十五龄。年虽不小,一味娇憨,自读书识字之外,绝不解酬应礼。”遂以琼英书畀女,叹曰:“汝处红闺,姊沈黑海,人其谓我何?”因命女谢生,谓“非君何由知姊此耗耶?”

  坐谈久之,生不言去,夕阳已将西下矣。妇人设席后园,园中风景殊幽,片石孤花,别饶点缀,回廊尽处一轩,颇宏敞,诸鬟趋侍,奔走盈前,从游二婢亦在侧,视生嫣然一笑,执壶劝饮。生为之尽三爵。妇人亲起奉酒,女亦以巨进,诸鬟巡环捧觞,不罄则弗肯退也。生量固豪,至此已玉山颓矣。遂宿园中。夜半索茶,群婢应,生至此始自知醉。翌日归告父,赞妇之贤,誉女之美,生父疑白非京师中著姓,未闻有仕于朝者,但令生具礼答之而已。

  生既随父归夔州,日夕思女不置,殆废寝食。忽有袁姓者,衣冠来谒,言愿为公子执柯。生父问其姓,则白氏也,系其甥女,袁亦在蜀候补,听鼓应官,已十余年矣,并盛道白氏之富。生父旋遣人往访之,虽非尽实,亦俱言其世家巨族,于是姻事遂定。择吉行亲迎礼,驺骑之赫,仪仗之华丽,殆无其匹。却扇之夕,仪态万方,诸戚串咸以为神仙中人。伉俪之和,倡随之乐,有可知也。一日,生偶问琼英,女曰:“已以重资赎归,姊不乐居红尘中,视一切皆幻,随母在峨眉山粥鱼茶版,以了一生。”生叹其达,为之欷不已。

  逾三年,生父解任旋里,行程未半,忽逢贼劫,生骑在后,闻警惊坠山谷中,马已齑粉,而人尚无恙;惟仰视丹嶂苍崖,壁立万仞,末由飞上,自分必饿死穷山,无复他想。日将暮,突见一巨蛇蜿蜒而来,身俱白色,烂然若银。生惧甚,谓必葬蛇腹矣。行既近,宛转入跨下,忽蠕蠕动,身亦渐高。生乃悟蛇为救己而来;惧其坠也,两手据蛇腹,骤然飞升,陡及云际,顿闻耳畔若风雨声,久之,寂然不动,启眸视之,则女已在侧,婢媪环侍。生曰:“此岂尚是人间耶?顾我父何在?”女曰:“已在逆旅中。闻君下坠渊谷,故群来相觅,不意乃遇于此。”生备话蛇援之异,女亦太息。方贼之肆劫也,群出白刃拟生父,有一仆持刀前斗,贼斫之损。势濒危矣,忽一白蛇飞至,长十丈许,尾若铁杆,经其扫处,贼首齐失,因是贼尽奔逸,方得出险。众谓白蛇必非常物,当系山神所化,因共焚香顶礼。

  生既归皖,女出资营构屋宇,焕然一新;宅后买地百亩,为建别墅,亭台池馆,穷极幽胜;园之左偏别辟一院,种白桃花万余株,女迎母居此,号袁氏别业。女有族妹曰素英,容尤绰约,性亦幽娴,即前日同游之女也,至此年已逾笄,邑中求婚者,辄不许。一日,有美少年至,自言泾州龙姓,为白氏婿,欲谒袁母。既见,出白十双为聘,娶之夕,风雨晦冥,雷电合章,彩仗花舆,方送至舟,即有两龙挟舟,上升杳冥,入云汉中而没。居民窃窃议袁氏为非人,袁氏自若也。惟桃熟之时,袁氏恒升树采桃,熟者即于树头食之,数百颗不厌。女亦并无异人处,惟园中不喜蓄鹤;逢重午,不喜置雄黄于酒中,曰:“其性燥烈,能杀人。”恒喜著白衣,弥增其艳。一夕,生偕女自亲串家饮酒归,宵阑月黑,笼烛忽灭,暗中摸索,几不能举跬步。女乃于口中吐一明珠,光芒赤色,烛照数里外,明朗若昼,纤悉皆现。生欲夺视之,不可,曰:“子能长生久视,自当授汝。”后闻生与女并入山修道云。

  郑芷仙

  孙荪,字伯兰,吴兴人,自号苕溪醉墨生。自幼从其父游宦四方,寓居中州最久。后生父以卓异调皖省,升任安庆太守。时当残破之后,廛市荒凉,衙署颓坏。生以触目生悲,弗欲居署内。署旁有民屋三椽,乱后新葺,颇精洁,泉石清幽,花木萧瑟,别开静境。主人故官中州,与生父为同寮,时已挈眷往任所,室固久虚,遂赁于生。生携琴书,入而居之,意颇适也。

  一夕,有晋昌观察设宴招饮,射覆猜枚,循环酬酢,词隐语,各极其工。客有谈狐鬼事者,粉饰多端,妙绪泉涌。生时已薄醉,掉首弗信,自谓生平从未见鬼,至狐能幻作人形,理之所必无也。时正中秋,皓魄当空,分外皎洁。酒阑人散,生乘兴踏月而归,莲漏已三下矣。甫欲就枕,忽闻窗外有弹指声,心窃疑之。披衣起,从窗隙中窥之,见倩影亭亭,背立檐下。乃启门而出,果见一女郎,紫衣翠裙,丰神绰约。询其年,正碧玉破瓜时候也。月下视之,姿态若仙,其一种风流韵致,山水芙蕖,不足比其艳;临风芍药,不足喻其娇。生喜极欲狂,长揖谓女曰:“适从何来,乃至此间?岂娥思偶,偷降红尘耶?”女笑曰:“妾东邻阮氏女郎也,与君斋只隔一垣,因夜夜闻君读书声,知君为风雅士。今宵月色大佳,君何独处,得无患岑寂耶?”生曰:“玉趾辱临,深慰客思。何不入斋小憩,作永夕清谈?”于是携手入室,挑灯絮语。女微作倦态,支颐欲睡。生遂拥之入衾,代解结束,相得甚欢,备极缱绻。夜半,女起索茗,就生案头翻阅书史,见生诗稿,曼声吟哦,若甚欣赏,因索生诗。生却之,不可。随取架上浣花笺赋一绝云:

  隔墙花影小徘徊,忽见凌波月下来。

  并坐山窗无个事,喜红一点晕香腮。

  女得诗,嫣然一笑,急纳于怀,曰:“个书生喜嘲弄人,当小报之。”遂殷勤作别,并言:“花影横窗,漏已将尽,郎君宜寝,妾亦归矣;女红之暇,容再过访。幸勿为外人道也。”飘然竟去。生送至庭阶,为小石碍足,蘧然惊醒。时已邻鸡乱唱,灯火荧然,而一缕余香,犹在室中。明晨,于枕畔得玉钗一股,雕琢精细,钗背有字数行,细视,乃诗一绝,云:

  花影当窗月在帘,晚妆懒与斗眉纤。

  三更梦醒无人在,自起挑灯写玉签。

  款题“玉雯女史清玩”,意即女郎名字也。生玩视良久,宝藏箧笥,什袭珍秘,弗轻示人。晚冀女郎复来,瀹茗于瓯、焚香于鼎以俟之,十余夕竟不至,几疑为妖梦不复践矣。

  一日,又从他处赴宴归,见窗中已有灯光,稍近,闻吟诗声,娇婉若女子。心喜玉雯再至,排闼急入,则一女子方伏案握管,若有所思,瞥睹生前,惊骇欲遁。生揽其祛曰:“半月不见,令人想杀!今夕何夕,乃得重逢。”女却立含笑,曰:“素未谋面,何出此言?”生谛视之,秀靥长眉,雪肤花貌,与前女堪称双璧。生乃释之,揖而言曰:“虽不相识,亦请暂留;且既降敝庐,何不少坐?”女乃斜坐窗畔,若甚羞怯者。生见几上鸾笺一纸,写已盈幅,珍珠密字,格胜簪花。因谓女曰:“此殆卿作耶?吾谓必系女相如,今固不谬。”女曰:“匆促涂鸦,何足挂齿。郎君过奖,益汗颜耳。”生喜其吐属雅隽,亟请姓氏。女曰:“妾姓郑,名芷仙,固李人而寄居于此者。妾舅居君西舍,相距仅一牛鸣地。今晨来省舅氏,遂得遇君。亦前缘也。若妾家,在独秀山麓,离此约六十里许。倘蒙不弃,暇乞枉过。”言竟即欲辞去。生揽之入怀,戏坐诸膝,曰:“卿前缘尚未了,何遽言归耶?”女因问生娶未。生答以“待觅玉人,尚虚鸳牒,惜不得如卿者订偕老耳。”又问生:“可有外遇否?”生嗫嚅良久,不能答。女下立,拂衣欲行。生曰:“梦中爱宠,何足为凭?”遂为女缅述前梦。女曰:“此非梦也。东邻阮家玉姑,为妾姊妹行,惧君卤莽,故托之趾离以作合,渠钗尚在君处,其善藏之。不然梦寐无形,遗物何来哉?”生曰:“然则卿与彼既为闺中密友,何不代我招致之,俾得同归一人,勿作尹邢而效英皇,何如?”女为首肯,曰:“自此始知君非怜新弃旧者矣。渠今夕往戚串家张筵赏月,作长夜饮,恐无暇赴桑中约也。明夕当偕之来。”生促女眠,再三始应。晚妆既卸,一笑入帏。生拥抱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叹曰:“此真汉武温柔乡也。”既接,女娇啼宛转,若不胜情。生亦不敢尽其欢。睡未须臾,天已大明。女急起曰:“贪眠忘晓,将为舅氏所知矣。”著衣下床,以素帕掷生怀,曰:“弱质葳蕤,为君丧守,今而后幸勿负余。”启关自行。生方冀夕间两美双双而至,不意久之杳然。

  适生以事西出郭门,枉道经独秀山下,意将一访女居,顾忘询其居址门径,无从问讯,惟逢村舍庄居信步徐行,冀有所遇。偶至西偏山麓,一涧潆洄,跨以略,人家三五,零星杂居于此,茅屋竹篱,颇饶幽致。涧尽处,丹枫翠柏,景物益奇。一家临流结庐,似系新葺,最为高敞。生踞石少憩,忽闻双扉呀然开,一雏鬟携桶出汲,频睨生,若讶其装束之异者。生遂遥问此间有郑姓否,答曰:“我主人即郑翁也。”生即问以可与郑芷仙相识否,鬟作疑骇色曰:“此即我家三姑子也,为主人掌上珍。汝为远方客,何由知深闺姓字?请速去,勿惹飞灾,恐主人闻之,疑汝为狂且,尔时鸡肋当饱老拳矣。”

  生不应,迳行过桥,叩门求见主人。顷之,一苍头出,询生何事。生曰:“我亦浙人,与汝主人同乡。偶经此间,求一见以尽桑梓情,非有他意也。”苍头辞以主人适登南峰道院,与餐霞炼师讲求丹诀,非半月不下山也。生因诡云:“居府署西者,非汝主人内戚乎?昨渠眷属托以一物畀女公子。”乃出怀中素帕,加以纸裹,索笔书“芷仙三姑玉启”。苍头入,未久即出,肃生入内。凡历门闼数重,抵西楼下,茜窗半启,绣幕低垂。女曲肱侧坐,则生至,即起敛衽作礼。生视女玉脸不舒,翠眉欲蹙,一似重有忧者。生谓女曰:“远来相访,幸得重逢。宜喜而悲,何也?”女曰:“非君所知。自此一见,情长缘短,会少离多,是以悲耳。”即命婢媪设席桂轩,曰:“轩中木樨盛放,香彻远近,当与君花下一饮为别。”席间劝饮殷勤,尽无算爵。酒酣,女扣铜作歌曰:

  伊予自幼,生长红闺。但知欢合,焉识悲离?一自识君堕情劫,从兹一别人天隔。欲见君兮不可得,噫嘻乎!儿女情痴结成石。石可泐情不可灭,与天地兮无终极!

  歌罢,欷悲叹,涕不能仰;生亦哀从中来,强慰藉之。耀灵西匿,银蟾挂树,生意欲留宿。女似不可而情不能舍,因命设衾枕于西厢,遂寻旧好。既而女谓生曰:“妾与君缘尽于此矣!前一度为伉俪之始,今一度为夫妇之终,数由前定。愿君毋以妾为念。”即于胸前解玉佩一枚,系于生襟,曰:“此妾婴年所弄,见之如见妾也。”

  正喁喁未已,忽闻人声喧沸,自远而近,继以枪炮迭发,摧山震岳。雏鬟仓皇掩入,曰:“祸事至矣!何不速行!乃尚贪欢乐耶!”生急偕女出视,则汹汹数十辈,已毁门而入。生疑为盗,执梃而前,欲与格斗。众瞥睹生,诧曰:“君人耶?魅耶?抑山魈木客之流耶?”生回顾,女已不见,屋宇全无,乃身在深林丛间,骇甚,答曰:“我为安庆太守子,迷途宿此。君辈何来?”众曰:“吾侪猎户也。适逐群狐至此。君见之否?此间兽嗥鸟窜,凛乎不可少留。君贵人,何为在此?”遂护之偕归。

  周贞女

  周媪,维扬人,居昆市街,素业官媒者也。夫早没,赖此以糊口。生一女,小名喜子。自幼爱若掌珍,肌肤手足,无不保护臻至。常以香屑糁于饼饵中食之,积久,遍体皆香,盛夏汗出,衣尤芬馥,人因呼之为香女。稍长,姿态娟逸,丰韵娉婷,尤秀外而慧中。偶从人问字,即不忘,渐通书史。于女红更精绝。于是丽质艳名,交称一时。女幼已许字于北乡某氏子,农家者流,蠢陋不知书。戚串家闻之,皆有彩凤随鸦之叹。女知之,自若也。喜读《西青散记》,每以绡山女子双卿自居。在家不轻见人。手植海棠一枝于庭畔,曰:“此古所称薄命花也。明秋若发,则薄命人终不至于沦落耳。”女年及笄,光彩艳发,见者惊以为天仙。

  一日,偕二女伴往游城西别墅,偶经一庙,香火颇盛,士女络绎。女亦入而观焉。神像为美少年,袍笏焕丽。二女皆仰瞩良久,俯而再拜;女但肃立于旁而已。二女既归,皆见神降其家,云将召之充妾媵,便发寒热,未几并殒。里人信神之灵异,为塑二女像于侧。逾月,庙祝忽梦神语之云:“周家喜子,我素所倾慕。前来庙中,幸得一见。然桃李其容,冰雪其操,毫不可以非义干也。我欲纳为正室,汝其与里人商之。”翌晨,庙祝告其梦于里中人,众咸称异,或有谋为神践约者,有识理者曰:“幽明路殊,人神道异。昔河伯娶妇,乃巫觋惑众之所为也。神而属意周家女,神可自娶之;我辈人耳,不能代其纳采问名也。”其议遂寝。

  女一夕针黹之暇,倦甚假寐,恍惚间见有以鱼轩来迓者,促女登舆。女问往何处,召者何人。舁者曰:“去自知之。”逶迤数里许,见一大院落,入焉。凡历门闼数重,似进内室,闻在婢媪笑语声,乃停舆启帘,请女出见,则二女已候于舆左右。携手升堂,堂上巨烛如椽,光明若昼。二女妆饰炫丽,珠翠环绕,非如向时。女知二女已死,亦不惧。问讯既毕,即曰:“二姊至此间亦乐乎?”二女曰:“思念父母,常怀耿耿。重泉相隔,永无会期,惟有见之于梦寐中耳!”言罢,呜悒不胜。忽闻帘外履声橐橐,二女起立曰:“府君至矣。”侍婢掀帘,一伟丈夫闯然至前,貂冠狐裘,作本朝装束。女惊,欲避匿。二女曰:“无妨。府君召阿姊来,本有事相求耳。”女知是前日之神,肃然改容。神向女长揖曰:“幸降敝庐,得亲芳范,三生缘福,感切铭肌。”女双颊为酡,羞赧不知所对。神又曰:“余虽旁有姬媵,奉侍巾栉,然中馈乏人,正位尚虚。卿德容俱备,柔淑堪嘉。倘肯下降,当以礼聘。”女怫然答曰:“村野陋姿,尘凡秽质,何堪上匹神明。况罗敷已自有夫,使君曷能相逼?妾闻聪明正直之谓神;好色溺情,干名渎分,人且弗为,而况神乎!”拂衣欲行。二女殷勤劝留,女执不可。甫出门,黄沙茫茫,莫辨南朔。方惶迫间,忽见火炬蜿蜒若龙,呵殿声自远而至,驺从百余人,前后拥卫,舆中端坐一老者,古貌疏髯,相极慈善。瞥见女立道旁,问何以夤夜在此。女答以由神署出,距此约数十武而遥,并诉颠末。老者颔首微笑曰:“此贞女,可敬也。”即命随身一仆,张灯送之归。女于道中私问仆曰:“斯何神也?”仆曰:“乃前任江苏巡抚丁公,赴玉阙徵召,以有事,道经此间耳。”及巷口,女识己舍,甫欲叩扉,仆自后推之,蘧然而觉,乃知是梦。

  未及匝月,神庙毁于火。女同巷有徽商程姓者,拥厚资,习贸迁术。夙闻女美,继知其已字人,亦姑置之。一日,经女门外,女适自戚串家妇,觌面相逢,视之独审,一种媚之态,秀娴之致,几令人魂销志丧。商归,为之颠倒竟日。顾计无所出。程固孤身作客,邻有李妪者,亦惯作冰上人,固与周媪同业相善,而时向程有所借贷,前曾托以觅小星,妪锐身自任。适吴门褚家有姊妹花将择人而事,容色花妍,肌理玉润,推为此中翘楚。妪以为必惬程意,招程往观。程见之,殊不许可。妪曰:“此种人物,可冠群芳,岂能于寻常小家女子求之哉?若欲胜此,殊非天上神仙耳。”程屡作掉首状,曰:“汝言过当。世间女子之美,孰有如周家喜子者?汝苟能为撮合山,当以三百金酬汝,俾汝下半世吃著不尽也。”妪曰:“喜子已有婿家,一时岂能进言?君必欲得之,当以计取。但愿出聘金若干?若能动媪意,拚此一副老面皮,与汝一行。”程曰:“三千金如何?”妪曰:“此数亦不为少。但观汝福命何如耳。”

  翌日,李往媪家闲谈,言次,夸述程商之富,谓:“程商去岁屯谷,人皆笑其愚,今春采买者接踵至,价日昂,获利倍蓰,前后计得数万金。闻将以三千金觅丽姝为室,特老身为媒。顾选择殊苛,迄无当意。褚家姊妹名著金阊,在裙钗队中可屈一指,渠意犹以为未足,反谓必如君家喜子,乃可谐鸾凤侣也。乞儿思啖鹅炙,真妄想哉!”媪闻言,意似歆动。妪曰:“程商性情和易,汝亦识之。有急求贷,从不却人。其家又不在此,虽日室,无异嫡妻。不知何家女郎有福,独能消受耳!”媪曰:“我家喜子从不出外,不知程商于何处见之,竟至喋喋誉于人前?”妪曰:“程商思慕喜姑,却出自一片真诚。彼愿以三千金作聘礼,亦惟若喜姑之美,方肯耳。非老身敢多言,喜姑若从程商,戴金珠,曳罗绮,厌珍错,饱膏粱,强如嫁牧牛儿,仆仆于风日霜雪中哉!”媪沈吟不语。妪又曰:“贫家耕作汉有一辈子不得百金者,今一旦骤获三千金,则高墉厦屋,良田沃产,何所不有?我嫂此时鲜衣美食,享奉丰余,老身若来,徒仰臧获辈鼻息矣。”媪曰:“喜子已字乡人,汝所知也。今若适程商,当以何计?”妪曰:“牧牛儿安知许事?惕之以势,诱之以利,无不从者。一纸离婚书,保在老身双手取来,嫂可安然作富翁岳母也。”妪固素识北乡里正,以重利,招乡人子来,始恫以危词,继慰以甘言,乡人子惧,愿作离书,不敢与贵官争。里正畀以二百金,欣然出望外。于是遂纳程聘。

  行聘之日,礼币华美,舆从喧赫,同巷中人,群相艳羡。媪以旧居湫隘,别赁新屋。喜子微有所闻,而未悉其详,乘间问母。媪知女志,辄枝梧其说。既而亲迎有日矣,向时女伴,咸向媪作贺,群曰:“喜姑真有福哉,今作富家姨矣!”媪又尽出衣饰陈诸庭,益啧啧叹美。众意喜子必欢乐逾平时,而观其容色惨沮,一似重有忧者。将嫁先一夕,闭门早卧。明日,花影已过三竿,而双扉尚未启。媪呼之,弗应;惧有变,破扉竟入,则女僵卧于床,气绝体冰,早已花蔫玉碎矣。搜之枕畔,角盒犹存,盖一盏阿芙蓉膏,正其毕命汤也。呜呼!心如日,悲同穴于何年;莲出污泥,实所生之不偶。其人其事,足以风矣。媪以既丧明珠,草草殡殓。一时亦无文人学士表彰其事者。

  喜子以一小家女子,而深知从一之义,誓殉所天,不以贫富易心,一丝既定,万死不更。“芝草无根,醴泉无源”,洵然哉!乃世徒讲求门第,请旌乞奖半在阀阅,而茅檐屋则罕闻焉。古今来毅魄贞魂,有不同声一哭哉!

  杨素雯

  陆生仲敏,吴人,世居常熟虞山下。家有小园,依山叠石,因涧凿池,林木蓊郁,花竹清绮。生幼失怙恃,寡婶抚之成立。娶于世族,未一年,遽赋悼亡。生亦不甚措意。生平淡于荣利,不求仕进。早岁入邑庠,即弃帖括。性好读书,奇编秘帙,不惮以重价购置,所藏数万卷,俱校精审可传,一时藏书之名,与昭文张金吾。闻杭郡某宦家有异书,其子孙式微,将贬价斥售,并慕西湖山水名胜,欣然买棹往,寓于孤山寺旁古馆中,左即张氏梅花屿,右即水仙祠也。四周缭以短垣,藤蔓纠结。墙外古树参差,蔚然深秀。生所居纸窗竹榻,雅洁异常,意愿颇惬,拟久住为消夏计。每于诵读之暇,或骑驴,或泛舟,随兴所至,游览于六桥三竺间。

  一日饭后,就近散步。见一女郎踯躅树下,欲行又却,旋复拂石藉帕而坐,手抚其足,一若楚痛不能步履者。生行近视之,则容光靡艳,丰韵娟秀,非寻常闺阁姝也。生从未见此丽质,不觉魂销心醉。便欲与语,惟恐唐突,因呼童取竹椅至,长揖谓之曰:“石凉且湿,盍就此少憩?”女强起,裣衽答礼,颊晕红潮,赧然不能启口,久之,但嗫嚅道一谢字而已。顾日影衔山,月痕映树,犹不言去。生乃询女家何处。女曰:“家在涌金门内。顷与东邻数姊妹结伴同来,荡桨前湖,至此系缆偕登。途中见一白兔突起草间,逐之数匝,遂与女伴相失。渠等想已解维去矣。余足纤弱不能行,奈何?”生曰:“敝寓距此咫尺,若不嫌亵,暂宿一宵,何如?”女曰:“寓中尚有何人?”生曰:“惟一仆僮供驱使,此外无人。”女曰:“遇等水萍,嫌同瓜李,孤男寡女,便尔栖宿,何以归告父母?”生曰:“托言在戚串家,何害?”女意似可,谓生曰:“且就尔居,再定行止。然须仗君力扶。”生乃携女手而行,柔荑滑腻,十指如削葱。生淫情荡漾,几不自持。既抵生斋,女即斜卧于床,曰:“今日惫甚矣,乞赐琼浆,以慰渴吻。”生命瀹普洱茶以进。女饮而甘之,曰:“此味绝胜龙井,胸鬲为之一快。”须臾,月上窗棂,花影零乱,煮酒既温,举杯相属,生曰:“有仓猝客,无咄嗟筵,山肴野,不足供下箸,若之何?”女笑曰:“君虽客气,亦未免太俗矣。此正儒素家风味也。”见案头有玉溪生诗,评泊殆,因问生曰:“此君手笔耶?”生曰:“然。”女曰:“然则我两人固有同嗜也。请即以诗中语为射覆。”生曰:“诺。”女机警敏捷,生往往为所窘,饮无算爵。女量甚豪,辄代生罚。酒罢宵阑,女谓生曰:“君可被宿斋外,让女元龙高卧何如?”生曰:“自然开并蒂花,结连理枝,同衾合枕,为一对野鸳鸯也。”女曰:“可疏《药转》一诗,然后许汝。”生援笔索纸,顷刻立就。女览之,笑曰:“此非急就章,直宿耳。”生不俟女命,解衣登榻,女宛转随人,欢爱臻至。天明,女即欲别去。生询其居止姓氏,不答,但曰:“勿泄于人,自可常至。”生请订期。曰:“乘间即来。设或乖约,君望徒劳,侬心更戚。”执手婉恋,泪眦荧然。女令生送至湖边,适垂杨下维一舴艋,与女相识。女呼之来前,竟登焉,载女至烟波深处,倏尔不见。生四顾踟蹰,怅然若有所失。自此枕簟间恒有异香,经月不散。

  生冀女重至,久之杳如。常乘一舸,溯洄涌金门左右,庶几一遇。时正七夕,双星渡河。薄暮瞥见一舟,容与中流,女在其上,翁媪端坐于中,旁侍雏鬟三四人。生见女欲呼,女急挥扇遥止之。生会其意。行稍近,但以眉目流盼送情而已。生令舟人尾之而行。既至涌金城外,女全家舍舟登岸,生亦从之;入城,生亦入。转瞬抵一甲第,翁媪偕众女子鱼贯并进,双扉遽阖。生徘徊门外,蹀躞往来。欲询之左右邻人,苦无相识,无从问讯。正踌躇间,忽一垂髫婢自侧门出,向生曰:“子非陆郎乎?我家姑子唤汝入,但勿多言,主人若知,败矣。”引生从曲巷中行,须臾至一园,楼台幽敞,花木萧疏,径甚曲折。回廊既尽,乃渡小桥,河中多植白菡萏,开尚未谢,清香袭人。婢导生登八角亭,则女与向之三鬟皆在焉。几上陈设瓜果,烛影摇红,香痕篆碧,翦纸所制各物,雕镂精细,巧夺天工。女见生至,执手欣慰,使与诸女郎相见:著紫罗衫,曳碧裙,颀身玉立,姿致娉婷者,为纤纤;服红绡半臂,两颊泛潮霞,双眸凝秋水者,为娟娟;发犹覆额,窄袖散,翘绣如结锥,肤白于雪,眼明于波者,为翠翠。生一一与之问答。三女容色娇妙,词语清隽,皆非尘世中人。生如入群仙队里,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女曰:“今夕之会,殆是天缘,各作一词以写景物。”生曰:“善。”于是各给纸笔,拈韵牌,拣词调,各自思。女词先成。生视之,云:

  卷帘一笑,侍儿传说秋期到。瓣香尊酒安排早,碧落银潢,今夜新凉悄。  何须乞尽人间巧,何须乞福萦尘抱,何须更乞才华好,只乞有情眷属都偕老。

  生读甫竟,啧啧赞曰:“女学士毕竟射雕手。末句即为我两人佳谶矣。”纤纤词亦就,女为代吟,云:

  乍警秋心,未谙离绪,针楼倦绣招邻女。巧珠藏盒暗沈吟,乞他结就同心缕。  耿耿星河,泠泠风露,香团百和金炉炷。深情脉脉祝天孙,怕教同伴闻私语。

  女曰:“纤姊吐属毕竟不凡,深心人别有怀抱也。”生回视二女,或凭阑低讽,或望月曼吟,搜索殊苦。因谓女曰:“佳景当前,正宜情话,乃必强人以难事,卿亦恶作剧哉。请除此令。”女曰:“小妮子犹可恕,岂汝秀才家亦曳白哉?”生曰:“余腹稿已成,写出就女学士评何如?”生词云:

  纤云如织,明河如滴。怅佳期误却前期,算来今夕何夕。这谁家院落,无端又,璧盒银盘竞陈设。私忱暗祝,花下久立。绡衣薄,露华湿。休羡双星,天生就,聪明福慧,纷纷向伊乞。  旧聘钱,负了终须直;旧情人,见耶终须别。待经年,一度相逢,满腔离绪恁说。晓乌啼急。况侬是,梦也全无泪空拭!便再到那画楼畔,觅芗泽,事已非,时已易。剩金针彩线团作茧,总比不得心头结!

  女拍生肩曰:“妙得双关,道得出个中心事。”

  于是绮筵已设,遂各入座。诸女郎酒量俱豪,无不满浮大白。女曰:“若此可称颠饮,易入醉乡。不如击鼓催花。”咸曰:“妙。”既毕,继以拇战,钏动觞飞,酒至立尽。嗣又射覆藏,备极其乐。生醉甚,伏几而寐。诸女郎亦玉山颓倒。纤纤藉地趺坐,枕生股沈沈睡去。

  天明,生觉凉露侵衣,细荆刺鼻,开眸微视,则第宅全无,亭台尽失,乃偃卧于荒冢上。大惊起立,则正中一巨坟,余四五小冢,其一石碑犹存,剔苔细认,为“杨素雯女史墓”。生知为遇鬼,踉跄而归。越二十余年,家日落,藏书大半散佚,馆于李吴氏。复值七夕,忽梦前女子至曰:“君忆素雯乎?地下亦殊乐,何必久恋人间也?”生方欲有言,闻邻犬吠声,遂寤。因填《鹊桥仙》词一阕以寄意云:

  予怀渺渺,予情惘惘,秋到兰闺寂寂。伤心潘鬓已萧萧,最怕是年年此夕。  寻盟何处,招魂何地,瓜果芳筵空设。人间天上两茫茫,正凄绝生离死别。

  后旬日,无疾而逝。

  冯香妍

  香妍冯姓,吴门人。本住金阊以避乱,徙居陆墓有年矣。父亦黉序中人,中年习贸迁术,丧其资,仍在家设帐授徒焉。母氏早丧,家中惟一老媪主持中馈事。香妍貌美质慧,父早晚授之读,书史经目一过,即能背诵,胜于塾中儿十倍。以是奇爱之,掌上明珠不啻也。前行贾汉时,曾买一婢,曰漱华,至是年已十四,性颇灵警,使为闺中作伴,以解寂寞。同塾有杨氏儿者,亦世家子,年与女相若,美秀而文,正堪称一对璧人。女或采花庭前,与生值,两相注视,甚为爱悦,虽不通一语,然两心印许,已达微波。

  翌日,女摘秋海棠一枝,使婢持赠生,谓“可供于胆瓶,为案头清玩”。并以纸裹一掷生书案。生启视之,乃两绝句,云:

  新月生凉夜气清,罗衣不耐坐深更。

  一钩未有团栾意,照著侬来分外明。

  孤影疏灯怕上楼,泪珠常向枕函流。

  秋来心事谁能晓,诉与天孙不解愁。

  簪花字格,秀媚异常,生自叹弗及;纸尾并不署名。生知为女作,什袭珍藏,思和韵作答,以未谐竞病中止。嗣后屡欲觌面申情,以有人在侧,未能通意,俯首叩膺,形于咏叹。

  适有戚串为生议姻事,生微闻之,意颇不欲,而赧于启齿。继闻已有成议,计无所出,凌晨独至塾中,见女正在木樨树下,折得一枝,低徊玩视。瞥睹生,讶其来何太早,以手招生。生趋前,女举手中花畀之,曰:“此为兄异日蟾宫折桂兆。”生曰:“兄意不在桂花,所冀者,欲与嫦娥偕老耳。安得乞药于西王母,同奔月窟哉?”女颊微红,方欲有言,生遽语女曰:“前惠两诗,已悉妹意,深篆兄心。兄日夕所盼者,正在团栾两字耳。奈缘几乖离,事多错迕,父母已为兄议婚他族,兄虽不愿,而弗能以此心白诸堂上,无已,只有出外避之而已。兄心中惟妹一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弗敢离也!”言讫,即解玉佩一枚为赠,并为女系之胸前襟上。忽听亭前有嗽声,女急逸去。生亦自归。薄暮,生父母遣人至塾觅生,谓“不归已竟日矣”。女父谓:“今日从未来塾中。”于是阖家疑讶,侦骑四出,踪迹杳然。

  女知生之行也为己,往往暗中饮泣,达旦不寐,自誓于所绣大士前,愿与生今世为夫妇,矢死靡他,晨夕焚香顶礼。婢殊黠慧,微窥其意,知必因生。托词询女,女以直告,并曲意结纳。

  婢女有表兄潘元伟,美丰仪,是年以第一人入泮,以至京江,顺道来谒。女父留之信宿。窥女艳绝人寰,心大动,归告父母,特遣媒妁,宛转致词。女父以门户适相当,并仰其富,遂许之,纳币诹吉,亲迎有日矣。女知之大惊,商之婢,无万全策,计不如远。卜于大士前,吉。乃窃父衣冠,易男子装,与婢偕遁。行抵浒关,徨无所适,主婢踯躅河旁。适长年待雇者,以数日不发,急于延揽,问女:“往金陵乎?愿贬价。”女漫应之。箱箧被褥,先已购诸市肆,命取行李,登舟即行。既至,宿逆旅中。每遇风日晴美,辄往游寺观,遇佛即祷。

  先是,生之出也,伥伥无所之,闻维扬风月甲大江南北,名园广囿,花木繁绮,买径往,僦旧家别墅,以憩行装。或告以园久荒芜,恐有妖魅。生不之信。一夜,篝灯方读,忽闻门外有弓鞋细碎声,行渐近,门呀然自开,一女子娉婷至前,容貌绝世,光艳罕俦。生悸甚,疑为鬼,急呼侍童,则已入睡乡。生战栗之色可掬。女嫣然一笑,摇手止之,谓生曰:“郎尚忆意中人乎?”生问为谁女。曰:“香妍冯氏女,非郎所属意者乎?郎如欲见,可随我往。”即携生手出门,踏月行落叶中,作响。须臾,抵一园,垂柳覆石,疏花篱,画阑屈曲,径颇幽邃。女曰:“此即妙相庵也。兵燹之后,此独完好,聊以点缀名区。”生随女绕廊而行,继而峰回路转,乃得一亭。亭畔一美少年据石磴斜坐,旁立一幼僮作指画状。女谓生曰:“此即意中人,牢记勿忘。他日郎见奴时,幸为留意,毋抛却撮合山也。”生正注眸审视,忽一斑斓猛虎从亭后出,直扑生。生惧,大呼,蘧然而觉,则正隐几假寐也,一灯荧然,万籁俱寂;回觅前女,形影俱杳。生连呼咄咄怪事。

  明日,偶与居停主人谈狐鬼,因问此间有妙相庵否。主人曰:“距此不过一江隔。”为话金陵多名胜地,六朝金粉,自古艳称。生跃然兴发,既欲往游,怂恿主人偕行。束装就道,流连匝月,迄无所遇。生每日必游妙相庵,与庵中主持者渐相稔,爰乞赁一椽,为诵读下帷所。由是明月清风,昼夜领略,时时物色梦中所见。

  一日,方趋亭角观斗鸡,则一美少年已先在,谛视若旧相识,恍惚复入梦境。少年亦目注生不转瞬。方欲诘问,一童匆匆入亭,向生曰:“何处不觅杨相公,乃在此耶?”生询姓名。童曰:“此间非谈衷曲处。杨相公寓居何地?”生曰:“离亭数百武,即吾斋室。”童曰:“有同寓人否?”生曰:“素性耐岑寂,不能与俗客处也。”因转揖少年曰:“此即贵纪纲否?颇甚伶俐。仆如此,主可知矣。”少年不遽答,随生下亭,曲折循径行,径尽抵一轩,轩外马缨花怒放,红紫绚烂,临窗芭蕉数本,额曰“绿阴人静”。就一轩区为内外两室,内则生卧房,外则为宾客憩息所。坐既定,生谓少年曰:“似曾相识,但无从忆起。”少年泫然曰:“冯家香妍,君忘却耶?兹不过易钗而弁耳。”生蹶然起曰:“我固谓是阿妹!特已改妆,未敢唐突。此僮非即漱华耶?尚可认也。”于是女为缅述颠末。生因欷不已。女曰:“妹之出也,冒君姓,前于逆旅中得遇冯侍郎公子,以文字相契,劝妹应秋试,特为纳粟入监。妹思为期已近,倘得侥幸获隽,偕君北上,然后改妆未晚也。”

  自此女迁于生所,昼则课文,夜则谈诗。既而三场文字颇得意,榜发,高列前茅。女托病不见客,一切酬应,皆以生代。北至京师亦然。会试入彀,名次稍后。殿试则居然生出应命矣。及授榜下知县,奉旨归娶,女乃改妆偕返。时潘氏子已娶他姓女,不复究前事。亲迎日,香舆彩仗,仪从赫,极一时之盛。从婢漱华,后亦备小星之列。生之遇女也,先之以梦,顾追忆梦中人容华,恒往来于心,不能去怀;逮部选河南固始县,领凭赴任,摘伏锄奸,折狱听讼,殊有明决。

  才三年,任将满,有控谋杀亲夫案者,犯妇上堂,亲加研鞫,视之,即梦中人也。询其何故杀夫,则泪堕如绠縻,冤楚万状。验夫尸,则枯瘠如人腊,绝无服毒痕。其姑年止四十许,妖冶动人。访之舆论,秽声藉藉。生知事必有因,再三缉问,底里尽露。盖氏夫患痨瘵病,将死,信俗冲喜之说,迎女成婚。氏夫越宿即殒,女犹处子也。姑之所欢见女美,强欲犯之,女不可;百端诱惑,终不从。所欢憾甚,与姑谋,诬以杀夫,始不过思恐吓之,冀遂其欲。女兄弟闻之,怒甚,登门诟骂。姑羞恼交积,至控于官。衙中胥役,行贿几遍。微生发其覆,则女殆矣。冤既白,女感生德,竟随生归江南,居妾媵焉。

  廖剑仙

  燕京廖蘅仙,世家子。少时即以任侠名。邻有妇虐其夫者,诟谇百端,夫屏息觳觫,不敢出一词,率以为常。一日,廖遇其人于途,笑目之曰:“君固须眉而巾帼者?何无丈夫气?”其人曰:“君葫芦中可有丈夫再造散,赐我服之,以洗此耻?否则请勿言。”廖曰:“当为君除却祸根,岂特不畏而已哉!”是夕,妇复申申詈夫,狺语哮声,达于户外。廖时被酒微酣,闻之怒甚,急袖匕首,拔关遽出,一跃登其屋,复从檐际一跃下。妇方戟指痛骂,霜锋过处,头颅已落。其人大惊呼盗,廖已耸身远去。报官穷缉,莫知主名。以廖有前时戏言,窃窃议之,捕役时其门。廖曰:“是不可居。”跳身出外,穷走万山中,足为之茧。偶至一岭,下有茅舍三四椽。入之,阒无一人。茶灶药炉,无不具;舍后菜圃数弓,诸蔬悉备;床下瓮中,余粮充。廖意此必清修之窟宅,隐士之幽居,今得而据之,意甚适也。自此独居山中,饥则食,饱则眠,俗虑全无,几忘尘世。

  如是者不知几春秋,时值深冬,风雪大作,琼树瑶花满山,几为银世界。廖方戴笠荷蓑,踏冰渡涧,忽见一白猿跳跃而至,手持一柬,见廖即授之,拱立于旁。廖展阅其书,云:

  寂居深山,何以消遣?吾子道念颇坚,终必有成。以子生有侠骨,可学剑仙,特无师授,总难入门。子来,仆可指导一切。今日六出花飞,瓮头梨花春熟矣,特持一瓢,与子共酌,以永今夕。仆居门径未悉,可偕白猿同来。

  廖即随猿俱往,逾数岭始至。碧宇红墙,有同兰若。双扉正对溪流,度略而过,即见有二三老猿,踯躅门外,若伺客然。廖至,即启门,鞠躬肃客入。将升堂,一老翁降阶为礼,苍髯皓发,神采飘逸。坐定,老翁自言:“程姓,歙人,明季避兵至此,配白猿为妇,能酿百花酒,服之却病延年。白猿今已蜕去,老夫颇通猿语。”须臾,罗列酒浆,陈设蔬果,所奔走使令者,皆猿也。廖饮其酒,芬芳沁齿,胸鬲皆爽。酒酣,老翁弹铗而歌,诸猿曲踊纵跃,作罗刹舞。老翁起立筵前,拔剑旋转,寒光万道,目为之眩。呼令诸猿斗剑,各举利刃,攒刺老翁。老翁赤手入其中,转瞬间,群猿手内剑,尽入老翁手。老翁掷剑于地,顾廖曰:“君能之乎?”廖曰:“不能。”老翁曰:“以君之质,学之十年,可得其半。”廖知老翁为非常人,伏地愿拜为师。老翁乃留廖居其室之西偏,凌晨即起教之,指授不遗余力。

  如是者约十年,老翁曰:“明日为君成道之日,如证上乘,则为剑仙;若遇魔孽障,则仅成剑侠而已。汝当澄心淡虑,勿为一切所扰。”至日,老翁授以雌雄二剑,搏之成丸,塞入廖两鼻孔中;又破廖背脊,纳一匕首,敷之以药,了无痕迹。老翁命廖趺坐蒲团,曰:“至子刻则道成矣。”廖依其教,闭目静坐,一时心中万念陡起,凡奇形异状,可怖可惊之事,无不接于目前。廖凝神敛性,兀不为动。顷刻间,大土山河,忽复明朗,旋于圆光中现一邻妇,披发浴血而来,向廖曰:“我即骂夫,亦无杀罪。汝逞一时之忿,使我身首异处,抑何忍哉!”自其头,掷于廖前。廖心一悸,忽背上匕首猝掣空中,有若流星闪电,耳畔闻老翁语曰:“善哉!杀戒不可开也。”圆光中复现一美妇人,雾云鬟,容华绝代,珊珊至前,向廖再拜而语曰:“郎君独不忆西关阿翠乎?别如许年,竟尔不相识,抑何薄情乃尔!”其声娇婉,入耳荡心。廖急闭目调息,以心问心,谓世间一切境,悉由幻造。美人见廖不语,即以香颊相偎,喃喃述向日私慕意,口脂之馥,有逾兰麝。廖心几动,急自遏制,念此淫娃坏我大道,盍不杀却?忽觉鼻中奇痒,一道白光突出,美人已杳,启眸视之,座下死一九尾狐。老翁曰:“子不犯色戒,真侠士也。再修三百年,可成剑仙。请与子别。子自此出山,周游寰宇,见有同志,可以术授,惟断不可妄杀一人。”廖遂辞老翁下岭。转至向所居处,则庐舍全无,但见苍松翳空,黄叶塞径,行云舒卷,流水潺而已。

  廖出山后,渐不火食,惟日饮醇酒一杯。旅居汉,设帐授徒,阴物色天下士。其地固南北通衢,峨冠博带者,熙往攘来,日凡数十辈,悉卑鄙龌龊,无一足以当其意者。平居常慨然叹曰:“天下之大,何无一人!”

  楚南有左子湘者,亦奇人也。倜傥风流,不拘小节,与廖交最密,昕夕过从,斗酒弦诗、谈兵说剑无虚日,往往月斜不去,自宵达旦。左有所眷妓曰倩云,国色也,章台中推为巨擘,与左有啮臂盟,所掷头费不赀,拟以三千金为之脱籍,已有成约。金陵周生,左之友也,偕左作北里游。周志在寻芳,问柳探花,殊少属意。同至倩云处,一见悦之。周时以观察统带营兵,声势赫。倩云雅仰慕之,亦倾心焉,酒座间色授魂与,密自订期,周因颠倒失志,几忘为左之所欢矣。翌日,周潜往赴约,倩云待之,倍极殷勤,琼筵既开,芳情愈密,既醉,遂留宿焉。左知之,私责倩云负心。周猝从帷中出,挥拳击左,伤其目。左以力不敌,逸去。盖周能举五百斤铁椎,左右盘旋,神色不变,以勇力闻诸营。周呼鸨母至,立出五千金迎倩云归,为室,僦屋左寓对门,恒令倩云华妆靓服,乘肩舆游衢市,故使左见之。

  左愤不能平,商之汪燕山,欲报之。汪谢不敏。汪故多力,然非周匹也。廖以左久不来往,省之,见左目肿赤,异而询之。左以直告。廖愤然曰:“足下何不早言,鼠辈直人头而畜鸣者耳,何足与友,君自矣。彼自负其能,立决之亦易事,然不如使作废人,受现世报。倩云君尚欲之否?俾充下陈,日受鞭挞,亦足快君意耳。”左唯唯,不知廖将何所作为。明日,忽传倩云盗金远,周两手足无故自堕。有曾为周生所屈害者,群称快事。左阴知此必廖所施伎俩也,特走告廖,观其曾知之否。廖见左至,谓之曰“君可暂返故山,倩云已在君家,任君处置。箧中有万七千金,可供挥霍也。”左初弗信;及旋,果如廖言。于是始知廖为异人。

  廖后居九江,以事往南昌,道经鄱阳时,传湖中有水怪,常兴风涛覆行舟,商旅因之有戒心。廖渡湖日,风日晴美,波平若镜,舟人方相庆幸,越日狂骤起,浊浪排空,奔银喷雪,势撼山,有两蛟夹舟而飞,长年相顾无人色,谓必葬鱼腹矣。廖从容出,双剑亘若长虹,立斩蛟首,立时风息澜安,湖水数十里皆赤。自后其患永绝。廖一日偕友行山麓,忽遇雷雨,休于树下,时电光环掣,若万道金蛇,雷声甚怒,屡击不能下。其友忽见廖鼻中白光飞出,直射林丛,即有二巨蛇窜伏道左,霹雳大震,惊悸几殒,及醒,廖谓之曰:“此蛇能殃人,我故助天斩之也。”

  廖生平异事甚多,与友绝不轻谈剑术。身材猥琐,容貌亦如常人,人视之,粥粥若无能者。将没时,晨起见白猿至,叹曰:“我其死乎?”即服衣冠,危坐堂中,近瞩之,则已体冰气绝。及殓,有双剑出自鼻中,直入霄汉而杳。人以为尸解云。

  眉绣二校书合传

  眉君,一字媚仙,北里中尤物也。与琴川花影词人有啮臂盟,花间瀹茗,月下飞觞,无眉君不乐也。眉君姿态妍丽,情性温柔,所微不足者,裙下双钩,不耐迫袜,顾自然纤小,当被底抚摩之际,一握温香,尤足销魂荡魄。身材差短,李香君,依人飞燕,更复生怜。僦居沪北定安里,精舍三椽,结颇雅,房中陈设,艳而不俗,湘帘几,宝鼎香炉,位置楚楚,入其室者,尘念俱寂。花影词人颜之曰“四声四影楼”,名流多有题咏。门外车马恒满。眉君于花影词人,最为属意,几于形影弗离,闻声相思。从不出外侑觞,虽相知者折简屡招,不赴也。其自高声价如此。淞北玉生,风月平章也。于花天酒地中阅历深矣,一见眉君,独加许可,为之易今名曰“眉君”,字曰“媚仙”,由是名誉噪甚。

  眉君虽处勾栏,选择殊苛。有不当意者,虽出重资,弗肯流盼。西江欧梦柳,名下士也。心折眉君,欲与订好,连宴其室三昼夜,不言去。眉君知其意,匿弗出见,以闭门羹待之。欧乃驱车北上,叹为秋水芙蓉,非风尘中物,而不知其属意者,固别有在也。

  花影有本事诗八章,书之冷金笺,眉君张于素壁,时曼声吟哦之。诗录如左:

  其一

  谁道弹棋局不平,忽令消受到狂生。

  镌心恩怨都忘我,镂骨缠绵总为卿。

  白玉团云昭别景,素丝织字写遥情。

  酒军南北分标处,疏放何因一座惊。

  其二

  碧窗红烛夜深深,拉杂祣弦海上音。

  悔我见伊双致语,替愁底事百相侵。

  桃花酿醋成何著,梅子黏酸竟不禁。

  一样闲情抛未得,莫论买笑费黄金。

  其三

  广厦原无千万间,柔乡老我当禅关。

  凭抽琼绪盟河水,未死心香袅博山。

  看碧成朱都有韵,闻声对影可曾娴。

  花丛取次羞回首,懒惰真如鸟倦还。

  其四

  酒国花枝酒外愁,漫呼负负更休休。

  肯随暗雾飘云去,不逐天池大水流。

  绝代由来关福慧,有人曾未媚公侯。

  从容细下裙边拜,一掬秋心一角楼。

  其五

  西风香动桂花枝,转为兰因费别思。

  可有琵琶宣手眼,为谁歌舞惜腰支?

  巫云朝暮期何定?沟水东西去叹迟。

  锦□重重天样远,渠侬懊恼我侬知。

  其六

  因扇何因竟弃捐,清辞休唱想夫怜。

  比来瘦减消红粉,旧日恩情款玉钿。

  堕溷飘茵伤短命,朝南暮北要奇缘。

  画图人面应无恙,没个传神展子虔。

  其七

  得傍灵风热骨凉,一澄心海涌明光。

  自持只解陈思佩,人近微闻合德香。

  燕颔封侯输此福,蛾眉惜誓到回肠。

  河阳镜里丝千万,难道缘愁尔许长!

  其八

  尽有相思寄玉箫,双双人影未寥寥。

  好凭过去方来者,不必情根果恨苗。

  地老天荒终未改,花颠酒渴任相嘲。

  东山丝竹苍生雨,肯把风怀一例消。

  诗出,传诵一时。

  同时有李绣金者,亦个中之翘楚也。丰硕秀整,玉润珠圆,小住居安里,杨柳楼台,枇把门巷,来游者几于踵趾相错。楚南钱生,最所属爱,思欲为量珠之聘,然力未能也。淞北玉生遇之于申园,含睇宜笑,若甚有情,联镳并轨而归,即访之其室中。绣金亲调片,自制寒具以进,温存旖旎,得未曾有。其姊曰才喜,与之连墙而居,齿虽稍长,而丰神独绝,金陵偎鹤生以清介闻,一见才喜,立为倾倒,时得相如卖赋金百饼,即倾橐赠之,为书楹联云:“一样英才开眼界,十分欢喜上眉梢。”由是声价顿高。才喜善为青白眼,虽在章台,而性情豪爽,身具侠骨,胸有仙心。每见文人才士,极相怜爱,周旋酬应,出自至诚,从不琐琐较钱币;若遇巨腹贾,则必破其悭囊而后已。西蜀李芋仙刺史为沪上寓公,领袖风骚,主持月旦,曲里中人,凡经其品评者,才出墨池,便登雪岭。姚家姊妹花初为芋老所眷,韵事乍传,香名顿著。芋老重来歇浦,著意寻芳,因赏识才喜,遂及绣金,常与玉生小宴其家,往往射覆藏钩,清谈达旦。才喜尤爱玉生,常欲姊妹共事一人,如赵家故事,然生所属意者,绣金一人而已。绣金小名阿凤,或遂连呼之曰金凤。玉生曾赠七律四章以见意,中有一联云:“黄金只合将卿铸,赤凤何曾为姊来。”其寄托盖在言外矣。

  才绣二人妙解音律,弹丝吹竹,靡不工。绣金尤善歌,珠喉宛转,响遏行云。才喜本虞山朱氏所出,琵琶为朱湘卿亲授,音节之妙,巧合自然,一时俗工,皆为敛手。芋老与玉在座,辄招二姊妹同司酒政,为席,恒姊弹而妹唱,绮筵乍开,歌声即发。玉生曾口占二十八字调芋老云:

  一样李花供飘泊,十行朱字太□绵。

  琵琶对语歌声婉,泪湿青衫老谪仙。

  芋老以申园为极乐世界,尝曰:“十二万年无此乐,三十六宫都是春。”谓:“我死必葬于申园之侧,树一石碣曰:‘西蜀诗人李芋仙之墓’,旁植梅花万株,使士女游申园者,多来瞻眺礼拜,或遇春秋佳日,奠以浊酒一杯,岂不乐哉!”才喜闻言,跃然起曰:“他日亦愿附瘗墓旁,如虎邱之有真娘,西湖之有苏小,惠州之有朝云,亦足以传矣。”芋老喜甚,为浮一大白,曰:“愿如约。”一日,芋老偕玉生乘生游申园,归适值骤风雨,马踬,车几覆,前后香,皆为之停辔不发,争来救援。才喜闻信,亲至芋老寓斋问候。玉生笑曰:“使芋老今日果死,则其愿遂矣。特不知陪葬者,尚欲稍缓须臾否?”

  眉君既为花影所昵,愿居妾媵列,供俸研役,特其母属望颇奢,索八千金,花影适有武陵之行,买竟去。眉君遂绝粒,蒙被僵卧,昼夜饮泣,目尽肿。其母无奈何,偕眉君乘舟追之,及之于塘栖,卒以五千金归于花影,僦屋湖畔福隐山庄,成嘉礼焉。香舆彩仗,驺从颇盛,见之者不知其为纳小星也。

  钱生,本贫士,投笔从戎,颇怀远略,在某当道幕府司笔札,海上军兴,上万言书,慷慨激昂,悉中要,所论战守各策,皆可坐言起行,当道试之于用,咸有实效,积前后功,保升太守。适以公事捧檄至沪,自作快语曰:“今而后可偿余愿矣。”改服敝衣冠,蓬发垢面,踉跄诣绣金所,曰:“殆矣。”绣金惊问所自,钱曰:“自别后,就馆不成,作贾折阅。昨贷之戚串,得数百金,贩粟渡长江,舟覆,尽饱鱼腹,仅以身免至此。水尽山穷,将流落申江作乞丐矣,特来面卿作永诀耳。”言罢呜咽不胜。绣金亦哭,久之,曰:“天生君才必有用。古英雄有屡踬而后起者,君特小挫折耳,何患。妾藏有五百金,愿奉君经营事业,特不可使阿母知也。”急检箧笥出单五纸,纳钱袖中。钱抚绣金背曰:“卿真我之知己也!巾帼中乃有此巨眼!”遂以直告,竟纳之为妇,载之北归。

  徐双芙

  徐双芙女史,吴江人。其母李氏孕,及期,梦涉江采芙蓉,有老翁霜髯如戟,飘然若仙,授以红白芙蓉两朵,及醒,腹遽痛,遂产女史,爰字之曰双芙;以红为女子之祥,别字小红。既长,姿容艳丽,性质尤聪颖异常。好读书而不喜为章句学,喜阅奇门遁甲诸书及谶纬占望诸术数,日夕钻研,无时释手。表兄梁文蘅,奇士也。少怀大志,以天下才自负。一日,见女执卷吟哦,搜索殊苦。笑问女曰:“妹所观何书也?”女曰:“此前人所传遁甲诸符咒,习之每多不验。妹穷日夜之力求之,殊不得其故,以是闷逐心生耳。”梁曰:“此等书,阃奥都不在字句中,别有锁钥,须人口授。妹如思学,不求之师而但索之书,无用也。”女曰:“书不云乎:‘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妹旦夕间必有所得也。”因各一笑而罢。

  一日,女随母往观音庵焚香还愿,于肩舆中见路旁立一老尼,貌极慈善,似曾相识。及入庵,则尼已先在,与女稽首问讯曰:“灵山一别,至今已隔几尘,不知还相认否?”女茫然不知所对。女母以其言异,呵去之。及拈香佛殿,游戏各处既毕,将出登舆,老尼亦随众至前,袖出素书一本,授女曰:“阅之自能领悟。”女恐为母见,急纳诸怀。归而挑灯展读,了无一字。乃炷香拜祷,庄坐敬观,则第一叶即解五遁诀也。喜甚,秘不示人,如获至宝。由此饭罢茶余,绣闲课暇,辄出肄习,颇有所得。偶与邻女作迷藏之戏,走入壁中,忽尔不见。诸女伴敲壁呼之,女辄笑应,顾应声在西壁而现身于东壁。诸女伴群惊,以为神女。好翦纸为人,撒豆成马,时于园中演习,藉为堂上娱。有诘其术之所自来,笑弗答。邑西门外有一潭,甚深,四围树木阴森,蔚然郁茂。潭水清澈见底,游鳞可数,而寒冽之气逼人;虽经旱潦,无涨涸。偶有村童驱牛饮于潭中者,牛辄踣地死。相传为神龙所窟宅,戒勿敢犯。夏日,女以往省戚串,乘舆道经潭上。忽有旋风起于舆前,舆夫为之辟易。女知有异,即戟指作辟风符,风立止。惟潭中波浪翻腾,涌如壁立,几于平地皆水。女乃出舆临潭次,投以髻上金簪,须臾,黑云如墨,潭中两龙并夭矫入云际,作攫拿互斗状,霹雳一声,俄焉俱杳,女簪仍还手中。女谓舆夫曰:“龙虽去,后三十年必复来,恐其为民患也。”自是女时著灵异。邑中民人奉若神明,求其书符,辟鬼祟,焚香诣门者,相属于道。邑令某颇讲程朱之学,以其惑众也,禁绝之,将坐女以妖妄罪。女曰:“是不可居。”适女父选授仪徵教谕,挈眷以行,事遂寝。

  女随父至任,时出游览。偶从准提庵侧殿行,一老尼方蹲廊下晒经,口喃喃似诵佛声,视之,即向日授书者也。亟趋前作礼。尼瞠目良久,曰:“尚能领会老尼昔日所授,亦甚难得。顾此为旁门,终非正径,不可久学。今当从静处作工夫。”袖出丹书一卷授女曰:“善学之,可成正果。”女知为异人,再拜受之。拜起,而尼已不见。持归展阅,则内皆言修炼内丹之诀。自此独处一室,趺坐蒲团,一灯长明,亘夜不寐。期年,似有所得,元神结成婴儿,能出入泥丸宫。侍婢曰修眉,闺中伴读者也。时于门隙中窥女所为,每至天明,则见婴儿自出嬉戏,因思攫取之,可作宝玩,借以夸示于人。一夕,先伏暗陬,布网于地。昧爽婴出,突出网之,裹之数重。婴儿了无怖意。继投巨中,出示同伴。盖甫启,婴儿一跃遽出,及地即灭。众俱骇异,诘其所自来,以实告。急排闼入视,则女已气绝体僵,玉箸双垂,早示寂于蒲团矣。阖家惶,咸归咎于婢。女父母知之,戒勿扬。临殓,老尼忽至,谓女父母曰:“此尸解也。请勿用棺椁,可盛之于龛,暂置准提庵佛座下,三十年后当复活。”女父以恐骇众听,拒弗许。尼请之益坚。女尸本盘膝危坐,欲举之使直,竭众力不能动分毫。不得已,从尼言,舁寄庵中。

  方女之入定也,凝神敛息,游于太虚寂灭之境。忽睹红日上升,霞彩满天,正在向空舞蹈,突有人自后推之,遂堕于深潭。惊定开眸,则手足顿小,身为婴儿,已易为男子身。知入轮回,亦不复惧,但默念静养之功,终日不食亦不饥。稍长、入塾,聪悟绝伦,迥异常儿。六七岁已有神童之誉,九岁入学作秀才,十三岁应秋试作榜元,名噪辇毂。十六岁捷南宫,登词林,世家巨族,争求婚焉,俱笑辞之。逾年,散馆授编修,不数岁升御史。立朝以风节自励,弹劾不避权贵,群称为骨鲠之臣。尝一日劾三督抚,廷议嘉之,立予罢斥。于是当轴为之侧目。旋出为江苏学政,路由太湖,风涛大作,有一白龙夹舟而飞,舟几覆,舟子战栗无人色。女知潭中孽龙欲复前仇,急出匣中剑掷之波心。龙俯首曳尾而逝。盖女虽隔世,而其术益复神也。

  在任三年,所拔取者多知名士,文风为之一变。还朝覆命,道经济南,偶乘款段马,命奚奴挈锦囊,看山作画,临水赋诗。遥见垂杨柳下,立一女子,玉貌绮年,丰神绝世。细视之,举止与老尼约略相似,遣人探问,则亦邹鲁间阀阅家也。因示意于其父母,愿以伉俪请。欣然许之。不日成亲迎礼,却扇之夕,两意相会,一若远别重逢者。

  在京师中,自朝参外,了无所事,日惟讽经绣佛而已。女父母自升扬州教授,后以卓异闻,入京引见。女知之,持刺往拜。翌日,女父答谒,延之入内堂,屏去从人,伏地缅述,涕不能仰。女父深为骇叹。未几,迎母至署中,侍奉殷勤,无异于子。女父居官清正,苜蓿盘空,初无所蓄。女赠以万金,藉充宦囊,使买田园于扬郡,作久居计。

  女后膺两淮运使之命,驰驿赴任,整顿鹾纲,兴利除弊,一岁中榷税所入,骤溢百数十万。出资重修准提庵,土木大兴,绀宇红墙,金碧相望;凿池筑堤,回环几百亩,池中悉植菡萏,堤畔广栽芙蓉,红白相间,夏季秋杪,绚烂如锦。女曰:“是足为我清修所矣。”朝廷以女转运有功,骤加拔擢,即命开藩吴会。命下之夕,梦老尼拈花而至,微笑谓女曰:“殆可行矣。名盛则去,功成则退,此天地自然之理也。否则招造物之忌,彼夫毁谤之来,嫉之至,尤悔之临,虽出于人,亦由造物为之从中播弄也。旧躯壳尚在,何不返本还原,一现从前真面目?”女方欲有言,忽闻金鼓之声,喧天震地,蘧然惊觉,则红日已上三竿,各属官贺喜者,盈廷毕集矣。女起,亟命贺往准提庵,拈香参礼佛像后,即问龛所在,命人启之,则肤革尚温,颜色如生。因令舁之至尼房,召庵中尼谓之曰:“今夕必当复活,可善视之。”时已迎女母至庵,为之照料一切。还署即草遗表,寄苏抚代呈,掷笔遽绝。夜半,女尸果复活,蹶然而起,无异常人。谓母曰:“三十年富贵,正如一场大梦耳。”

  萧补烟

  萧雯,字仲霞,号补烟,太仓人。寄居杭郡。少习举子业,每见帖括,即笑曰:“此真足以窒性灵而锢心思者也。”弱冠补博士弟子员,即弃去。乐西湖山水之胜,移家居焉。既壮,犹未授室。人有以姻事请者,辄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也,何必自寻苦海,堕冤孽障中。”或曰:“其如嗣续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则曰:“天地尚有穷尽,何况无人?一十二万年同归澌灭,虽有神仙,讵逃此劫?”盖丹汞吐纳之术,长生久视之方,生素所不信,以明绝欲非以归真也。生颇嗜酒,朝暮两餐,必设杯杓,以罄一壶为率。友人招饮,必往赴。有薄者以其素不近女色,思有以戏之。因密藏数妓于总宜船中,特设盛宴,折简邀生。既至,循环劝饮,尽无数爵。酒酣,妓出侑觞。时生已微醺,瞠目视之,不作一语;酒至前,辄引满。须臾玉山颓矣,隐几假寐。友令妓伴之,环坐达旦,生醒,谓妓曰:“卿辈何尚未去?”友曰:“君昨夕在众香国中眠,岂不破色界哉?”生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子将谓此伊川欺人语乎?此辈直以艳友视之,与公等仿佛耳。”由此日夕饮于妓家,醉则宿其室中,缠头之费,夜合之资,一如常例。经年余,一无所染,而薄子偕游者,颠倒失志,几至丧其所有,人咸服其有守。

  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欲物色于屠狗中,冀有所遇。风雪漫天,束装竟往,道出山东济南,因仆患寒疾,暂留逆旅。夜将半,忽闻挝门声甚急,启之,则一老翁,修髯伟貌,持刺谒生。视其姓名,素不相识。方欲命逆旅主人辞之,则翁已入室,再拜床下,状甚谦抑,自言:“今夕遣嫁第四女,所招坦腹,堪称快婿,入赘吾家。为设青庐,须大君子辱临,指示婚仪,为宗族光。已遣蓝舆来迓,请即发。”生方欲有言,翁已捉生臂出户。既抵门外,则灯火辉煌,驺从赫,健仆十数人,装束华丽,气象雄毅,肃生入舆,即行。其行骤若风雨,耳畔如闻波浪汹涌声。

  顷之,至一甲第,生舆直入中堂,老翁携生出,与众宾相见,峨冠博带,皆若贵官。寒暄未毕,众乐齐作,箫管敖曹,笙歌嘹唳。堂上设红氍毹,两新人已盈盈交拜。翁令生偕一客执烛送洞房,房中皆妇女,粉白黛绿,趋走盈前,一时声钏韵,鬓影衣香,几于魄荡神摇,魂销心醉。合卺礼成,出堂就宴,生居首座。三爵既罄,献酬交错。每一席四客,则以四美人侍,首席倍之。生旁捧盂执巾者为四雏姬,皆丽绝人寰,衣紫绡者,尤秀艳。酒盛碧玉壶中,作绀色,味醇气馥,甫入口,觉胸鬲俱爽。生素薄脂粉如土苴,至是亦心为微动。

  筵撤,生欲辞归。翁曰:“既降敝庐,敢淹文驾,且有琐事欲商。”遂宿生于东堂,陈设之丽,床褥之精,阀阅世家所未有也。睡时紫绡人来伴宿,生却之曰:“平生惯尝独睡丸,此不敢请。”紫绡者曰:“奉主人命来此,去则有罪。君但欲博远色之虚名,而不以婢子罹罚为虑,抑何忍心?妾闻心正者,邪自远。君苟非矫情,同宿何害?”生语塞,女遂留,为生拂衾枕,解衣履。生既寐,女乃卸妆裸身入衾,纵体投怀。生觉肌肤之滑,脂泽之芳,为生平所未经,不觉心大动,遂与缱绻。

  天明生起,翁已候于门外,笑问生曰:“昨夕之眠乐乎?”生红晕于颊,忸怩不能答。翁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古圣贤亦惟克循其分耳,从未过为高行,以惊世而骇俗。苟必力为强制,大拂乎人情,鲜不为大奸慝。此女为寒族所生,与老夫具有瓜葛,既蒙君爱,今夕当为君成嘉礼。”生辞以生平立志不娶,意将入山修道,不复居于尘世。翁笑曰:“愚哉,君也。神仙亦有眷属:蓝桥玉杵,台岭胡麻,尚觅伴侣于人间;刘安拔宅飞升,鸡犬亦鼎仙去;此外如王子晋、箫史、刘纲,皆夫归同入清班,共参正果。何君所见之不广?况此女为君破瓜,已非完璧;始乱之而终弃之,君其谓之何?”生鞠躬再拜,曰:“古人云:‘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自聆雅训,茅塞顿开,自后我知过矣。一切惟君所命。”老翁喜甚,即命洒扫厅室,收拾房栊,至晚成礼。一时宾客之盛,筵宴之美,殆无其比。

  生自此居翁家者匝月。此间乐,亦不复思北上矣。女字琼仙,号绣云。颇识字,能作小诗。闲时询翁籍贯,始知翁为山西灵石人,姓胡,名浩然,字思孟。曾筮仕京师,在部曹作七品小官。年老休致家居,优游林下。济南则翁之妇家也。翁有四女,俱适人,咸作显宦。今成亲者,为季女。婿常居闺罕出,偶与生见,固翩翩美少年也。隶浙籍,亦名家子。已联捷,登词林,弥月后,即欲挈眷入京。至日,翁为之饯于西园。四女毕至,婿亦俱来,皆与生行僚婿礼。盖紫绡为翁之从侄女,自幼失怙恃,翁为之抚养。长婿杨麟史,歙人,名孝廉也,以大挑官知县,由部签发江西南丰令,现将赴任;次婿为富家郎,入粟捐观察,指省滇南;三婿以军功起家,两任西蜀太守,现以卓异保升入都引见。与生细叙家世,缕话游踪,咸以生博雅温文,引与相亲。园中泉石清幽,花木绮丽,亭台楼阁,金碧相映。设席凡五,翁与生居中,而四婿各专其一。杯酒既斟,循环相劝。紫绡以别离在即,情尤凄恻,起捧壶执为翁寿。翁欣然受之,一而尽。谓之曰:“此去善事君子,谨小慎微。毋以老人为念。”女闻言,涕不可仰。长婿起言曰:“今日吾翁作此咄嗟筵,为汝饯别,正当喜悦,初何悲为?”紫绡强笑谢之,弹筝作歌曰:

  分袂在今日,临觞意不惬。十年豢养恩,何以报君德?郎心转匪蓬,妾意坚如石。明月当天高,千里共相忆。

  歌竟,泪簌簌堕弦上。诸女皆为之不欢。罢饮。

  翌日,长婿先发赴豫,约生“若至南昌,当先飞书相闻,候君于浔阳江上。”又明日,次婿赴云南,谓生曰:“滇中多美玉,产精铜,今回乱已平,地方富庶,其地应官听鼓者,绝少人才,补阙极易。君若有志宦途,何不策马西来,下榻衙斋,一览金马碧鸡之胜?当为君入资求官,丞可立致也,奚必恋恋于六桥三竺也哉?”生唯唯致谢而已。次女琼华,字绣凤,容华绝代,与女最相善。临别,出碧玉如意赠女,谓女曰:“睹此如见姊面,他日请念。”

  生偕三四两婿,同入京师,香绣,络绎道上。行近芦沟桥畔,突遇某王邸出猎,持戟之上,前后驰骋者数百人,皆腰弓臂矢,鹰走犬。王所蓄狗曰灵獒,猛而善搏。时女车最先行,犬见之,直前奋扑,女亦从车中耸身飞出,声而遁,衣服委地如蜕。犬迅足逐之,倏忽已杳。顷刻间,群犬吠声若豹,各车所载婢媪,皆现狐形窜走;三四婿及女亦并逸去;独生踟蹰车上,魂魄尽丧,有若木偶。须臾,灵獒还,血殷然流齿吻,眈眈视生,绕车三匝,嗅生足。王之侍从皆指生为妖人。生为历诉所遇颠末。或曰:“君殆逢狐魅矣。”王命人偕生诣山东原处,则惟荒园尚在,乃前明某相国之别墅也,蔓草寒烟,杳无踪迹,惆怅而返。生由是终身不娶,人因呼生为“狐婿”云。

卷  三

  陆碧珊

  陆芷生,吴郡人。弱冠入邑庠。丰神皎洁,态度翩跹,虽琼蕤映月,玉树临风,不是过也。所娶亦世家女,容仅中人;以生较之,倍惭形秽。以是伉俪间殊不相得。同里有才女曰碧珊,与生同姓,少即许字于孙氏。孙氏子佻达无行,酷嗜之戏,携资入博场,弗罄则不出也。或至褫衣以快一掷。女父隐有悔婚意,顾孙亦巨族,父固黉序中人,不能为此谕礼法事,因姑置之。生素闻女名,然深处闺中,未得一窥其貌。旋生就幕扬州,女父亦应仪徵县署之聘,两家俱挈眷以往。同客异乡,彼此往还,遂如戚串。于是生始得见女。女丰硕秀整,粹质花妍,圆姿月满,与生堪称一对璧人。觌面之余,两相注视,即已目成。女先作诗以挑之,生立即口占相答。由是花前月下,迭唱联吟,殆无虚日。前后所积,几如束笋,各编一集,女所作曰《兰篇》,生所和曰《珊瑚网》,命题之意,不言而喻。顾女家则有父母防闲,生室则碍妻同在,微波可达,而芳泽难亲,虽两俱相思,终不及于乱也。

  无何,土匪难作,扬城戒严,警耗噩音,一日三至。女父固有薄田数顷在鹿城乡间,拟舍此笔耕墨耨,归隐邱园,亦可糊口,因即买棹言旋。生亦以弱息为累,附舟同返。女父所居曰笙村,距城仅十里许,其地有一废园,池馆犹存,亭台半圮,欲鬻于人,索价颇廉。生爱其幽僻,倾囊购之为别墅,鸠工修治,焕然一新。所有园中斋匾楹联,皆女所拟;池左辟一轩,植竹数十竿,梧桐四五株,晨夕命僮洗桐拭竹,翠色欲流,女题曰“环碧轩”。生见之,知女意之所属,然东风有主,终难动摇,为唤奈何而已。

  一日,生妻急病,女来省视,问燠嘘寒,秤药量水,倍极殷勤。生妻甚感之,病为少瘥。夜半,生在水阁纳凉,女适至,时婢媪皆睡,相视无言,遂谐夙愿。越夕,重会于其地,密约幽期,人无知者。

  正图作久计,而女家催归符至,不得已遽别。生镌一图章赠之,曰:“惟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两家书札往来,辄以女婢红于为鸿雁;红于偶不谨,为女父所得,大诧,绝不许女再往生家,令依姑母于云间,实使远生也。

  逾年,女嫁期已逼,知之惊怛异常,誓以一死报生。出重资寄一缄,宛转得达生所,中有云:“卓文君奔相如,红拂女投李靖,敢援此事,以身归君。三生痴愿,讵背随云;一片精魂,终当化石。相离半水,迥隔九天,妹思之决矣。此志果坚,人间天上,会有见期。否则与其偷活红尘,不如埋愁黄土!”书去之日,静俟佳音。先是,生曾戏效《疑雨集》中劝驾词作八绝寄女,其诗云:

  药炉茶灶已安排,西面窗牖不许开。

  晓得怕风兼避客,重帘不卷等卿来。

  轻寒昨夜上妆台,料得熏笼倚几回。

  漫把心香焚一饼,冷灰拨尽等卿来。

  蛮笺几□未曾裁,小研红丝试麝煤。

  密字珍珠书格细,手钞诗卷等卿来。

  重门深锁郁离怀,谣诼蛾眉事可哀。

  寂寂江干舟未至,梅花开后等卿来。

  传讹青鸟事难谐,反惹相思两地猜。

  即有尺波谁可托,诉将离绪等卿来。

  记曾相识有诗媒,隽逸岂输咏絮才。

  城北清光仍不减,画栏看月等卿来。

  旧时院落长苍苔,忆著前游首重回。

  满目凄凉增感触,沧桑细阅等卿来。

  无端小病瘦于梅,怕冷憎寒倚镜台。

  为□重衾温宝鸭,浓香残梦等卿来。

  女得诗,知生意之有在,故寄此札以坚之。

  生念此事断不可为,反覆筹思,并无良策。女有表兄蕙亭者,预知生与女结好之事,往来淞泖间,互递两家消息,亦为女父所知,斥绝弗使登门。生因走商之蕙亭,亦以巫臣为桑中之行,断乎不可,因言:“小巷必以舟通,彼姝必以夜出,或起篙工之疑,致为匪人所劫,其害一;未离虎穴,遽被狼吞,桎梏横受,带旋褫,其害二;掌珠已亡,必兴巨波,藏娇不密,遂来惊谶,其害三。有三害而无一利,虽愚者知其难为;况乎鸩媒已泄,鱼书又阻,奇事皆知,芳踪易蹑,虽有昆仑健奴,黄衫侠客,能善其始,不能善其后矣。”力劝生勿为。生遂作书绝之,其书曰:

  臆念正殷,手翰遽至。临风展读,意惨神伤,泪痕浪浪,下堕襟袖,何我两人情之深而缘之薄也!日前妹往云间,兄来话别,虽觌芳姿,莫传情愫。慈母在前,悍姬在后,无从看月私盟,背灯密誓,忧愁孰语,抑郁无聊。相思百里,空悬海上之帆;不见经年,莫诉心中之怨。书中云志在一死,以报知己,此大不可。吾两人情长意重,相契实深,不在形迹,而在文字。妹联箫史之姻,成于夙昔;兄矢双文之约,订自前秋。即登香车而远适,要非弃钿盒而负盟也。且身在而事尚可图,身死而情难复遂。妹有死之心,则兄无生之望,请随地下,永结地下,敢在人间,犹偷余息?惟愿我妹别思妙计,稍解愁怀。但求志固如金,自必事圆于月。况兄与妹年龄相若,初非少长之悬殊;门第相同,初非贵贱之迥别。妹居鹿邑,兄住鸿城,初非云树千重,烟波万。桃花人面,定容崔护重寻;杨柳楼台,已许阮郎再宿。设使此愿难谐,飞来沙叱;前盟难弃,竟嫁罗敷,则侯门虽入,终非海样深沉;而驿使可通,岂虑信音迢递?或间关无阻,得听卓女之琴;单舸可登,竟上范蠡之艇,青山偕隐,白首同归,避入逃世,匿彩韬光,岂无不可?将见芦帘纸阁,惟对孟光;斗酒联诗,仍偕道蕴,苟怀此心,定偿所愿。请以斯言为他日佳券。

  女得生书,啜泣竟夕,叹曰:“所贵乎女子者,从一而终也;余身已被玷,复何面目作孙家之妇?且今日既作孙家妇,后日又为陆郎妻,出尔反尔,一误再误,人其谓我何?始乱之而终弃之,其心可知。乃犹饰词巧辩,自掩其非,以重余过。世间多薄幸男子,不幸于吾身亲遘之!虽然,事由自误,夫复何言!”独对银,悲悒万状;搜生平所著诗词及生所贻书札,悉投于火,夜半以素罗三尺,毕命于床前。翌晨日上三竿,女犹未起,姑呼女不应,排闼直入,则见女已作步虚仙子。阖家惶骇。急为解下,则玉体已冰。报知女父母,厚为殡殓而已。

  生闻噩耗,骇惋欲绝。思女为己死,情不可负,阴购阿芙蓉膏调白玫瑰露饮之,趋入书斋,蒙被僵卧。生妻自得女讣音,见生顿改常度,心已疑之;忽于枕畔得余膏,大惊,急觅生,则已气息奄然,仅存呼吸,百方灌救,经两昼夜始苏。当生服烟膏后,魂摇摇如悬旌,已离躯壳,但觉黑风惨淡,黄沙迷漫,伥伥无所适;忽见一女子在前招己,急趋就之,果女也。女曰:“兄何为至此?”生白女:“妹死,义不独生。”女曰:“今知兄尚不负心,妹亦值得一死。虽然,兄前程远大,岂可以儿女子私情,捐躯殉命哉?当为求之幽冥主者,令兄再还阳世。兄以后如不忘妹,愿立木主,书妹姓名,得附于妾媵之列,愿已足矣。春露秋霜,可以麦饭一盂,浊醪一盏,奠诸墓上,妹必来享。兄且驻此,妹去即来。”生从之。须臾,女至,曰:“兄得生矣。”以手推生,堕于崖下,忽闻耳畔有哭声,启眸视之,则身固在榻上。月余杖而后起。自此待其妻颇厚。时以好色之戒规劝友朋,终身行善弗怠,曰:“借以补过。”

  龚绣鸾

  龚氏,豫章巨族也。多知名士,尤以词章雄一郡。有世者,字玉叔,老明经。生一女,曰绣鸾。聪慧绝伦,喜读诗词,尤工帖括。父以此非女子所宜,令束诸高阁。无何,父遘疾猝逝,家贫母老,无以为生,遂投绛帐为蒙师。邻有丁生者,习举子业,颇自刻苦。其弟从女学。一日由塾归,偶翻阅弟书,视其课程,见中有文字一篇,命意措词,远出己上。询之,知出女手。因投以己所作文,求其删润。女亦不辞,抉疵摘谬,胜于严师。生不以为忤,时呈课文就正,并馈以束。由此文艺往来,互相心许。女深处闺中,外人罕见其面。与生虽结翰墨因缘,然以礼自持,从未一觇芳范也。年余,生应县府两试,俱列前茅。及游泮宫,然居首。女以此文名噪一时,童子军中,多奉女为师,女居然高拥比而执牛耳矣。世家贵阀争求婚焉,女咸不欲。有劝之者,则曰:“请以文章之高下为去取。”于是来求者必面试以文,久之少所许可,私谓母氏曰:“若勉相俯就,则丁生或可入选。”女遂归于丁生。新婚弥月,即令下帏攻苦,晨夕督课无少解。是秋捷于乡;明岁成进士,登词林,皆女之功也。

  女容仅中人。生虽严惮之,而殊弗慊意。既以少年获高第,意气发扬,渐与诸同年作狭邪游。惟恐女知,时以虚词诳女,为掩饰弥缝计。女亦阴疑之,渐加约束。夕赴宾筵,必计刻而归,稍迟则反唇相稽,声色俱厉。生之所至,侦骑四出,相属于道。与生约法三章,违则闭之房外,或携被他处,不与同宿。生甚苦之,渐弗能堪。虽日在温柔乡中,无殊狴犴,慨然叹曰:“名师弟而实夫妇,至亲也;结伉俪而得科名,至乐也;载酒看花,寻芳拾翠,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追风月之余欢,为风流之佳话,亦复何害?今若此人生,乐趣泯然尽矣!”私携数百金,买棹遁至汉,逃妇难也。

  生既出门,女知之,亦不复遣人往追。自诣栀子庵见素所相稔之尼曰莲者,求其披剃,曰:“愿祝发空门,证清净业。世间孽缘,徒成冤苦。欢爱即生烦恼,一切色相皆空,一切繁华俱假。愿自此生澈悟心,升兜率天,别无他想。”莲曰:“君固贵人妇,徒以妒心生愤念,去道甚远,后必悔之。”女曰:“余志已决,许不许均留于此,不复归矣。”袖出金饰数十事,曰:“以此供半生吃著,当必有余。”即以左手捉发,右手执翦,将头上青丝一齐翦去。莲见之,合掌言曰:“善哉!从嗔念中来,仍从嗔念中去,佛门中无此优婆夷也。”女自此常居庵中,绣佛长斋,粥鱼茶版,居然苦行清修,作女头陀矣。

  生自至汉,日游曲里,凡噪香名著艳誉者,无不往访。或设宴开樽,或翦镫留宿,顾遍览群花,迄无当意,因叹曰:“汉口为南北要冲,素称名胜,谈者谓其欲空北部之胭脂,压南朝之金粉。以我观之,殊未必然。”生以青年太史,白袷少年,囊有金资,出则裘马,青楼中人见其标格,无不争相歆羡,到处逢迎。无如生眼界太高,少所许可,视涂脂抹粉者,概谓之鸠盘陀,以是落落寡合。时有生同年谢韵樵亦来游,僦居大智坊,已浃两月矣。言有蔡姬宝瑟,居于鲍家巷。产自淞北,旅于汉南,年仅十四,尚未梳拢。识字知书,妙解音律,其丰神之倩逸,容貌之秀丽,章台曲院中殆无其匹。从不轻易见人;即见亦仅作寒暄数语而已。缠头之费有定额,五金一茶,十金一诗,二十金一歌,纨子巨腹贾虽输重金,亦不接纳也。冶游子闻之,有称为异事者,亦有资为谈柄者,或有拚作孤注,以求一见,及既见而出,又皆废然自失。谢以告生,生欣然偕往。

  家在弄底,高楼五楹,临街耸峙,绣幕珠帘,如在天半。再进重闼,方是女房,玉轴牙签,殆盈插架,汉鼎秦彝,环列几案。时天气严寒,室中围铜炉炷妙香,房帏乍启,芬芳已彻鼻观。坐既定,清茗再瀹,而女始出。态度娉婷,不可一世。与谈诗学源流,应答如响。女或偶问一二语,默无以应,生不觉为之舌挢不下。及命题赋诗,女殊不费思索,已成一篇,字比簪花,句同琢玉。生为骇叹,顾谓谢曰:“此当今才女也。虽君家道蕴复生,恐亦不能远过。惟是绝代名媛,穷居空谷,尚嗟不偶,况使之沦落风尘,飘茵堕溷也哉?”言罢,泪为潜堕,反袂拭之。谢复欲请歌。生曰:“此非寻常勾栏可比,既知其才,安敢复加唐突?”隐有娶之之意。

  既归,托媒媪往问身价。女曰:“此客丰采亦复不俗。但奴有素愿:必诗词胜于我者,方可嫁也。”媒媪返命。生即出历年来已刻行卷,授媪呈文。女阅之,曰:“文胜于诗。诗思甚清而诗笔未超,由于学力不至,未足为我之师也。”继访生门第,知为清流。女意似可。告媪曰:“必欲余为妾媵,执箕帚,请以三千金畀予母足矣。”生家仅中资,虽贵,一时措此巨金,亦殊不易。扬州掌鹾纲者,为生同年之父,交情颇密,将往求之,束装待发。女闻生之他适也,恐其一去不复来,急遣媪往告曰:“所以索三千者,非他,将以为他日养母资也。若肯挈母俱行,则此时聘金多寡惟命,异日有资畀之未迟。想郎君一诺值千金,片言重九鼎,必不负余也。”生喜,遽择吉陈币,纳为室,即由汉达京师,不复言旋矣。

  旋以大考列一等,钦命为粤西督学使者,告假回里。遣人逆夫人于庵中,闭户不见;往返再三,绝之益坚,以所翦发贻生,题其上曰:“初为龚氏女,继为丁家妇,今则庵中削发尼矣。一发不留,六根永断,冀成净果,久绝凡缘。惟君及时行乐,勿以为念。”生知其志不可回,亦姑听之。庵中有尼出入生家者,返述生娶妓为妾,艳绝尘寰,天人不啻也。龚夫人窃闻之,悲惋益甚,夜半自经,悬绝下坠。尼众闻之,急入解救,灌治百端乃苏。

  生携女径诣粤西,沿途所经名山胜水,无不纪之以诗,共相唱和,或驿亭联吟,或旅馆题诗,篇什之积,几如笋束。闲中询女家世,方知女本孙姓,字红蕤,蔡则母家姓也。鹿城人而侨居金阊者,故操吴音。父亦诸生,早没,家无长物,难以糊口,为匪人所诱,随母至汉觅舅氏,弗得,无行资,匪人居为奇货,令人平康。幸女明慧,巧立此法,不致堕其术中。女偕生揽桂林之胜,觇景怀思,仿佛前身曾经阅历。偶经独秀峰西偏,恍然悟曰:“去此数十武当有一石洞,中凿佛像,白石几榻无不具。”觅之果然。女不禁欷欲绝。以登涉劳倦,入一兰若小憩,女又恍若旧游,辄指曰某处为香积寺,某处为钟楼,历历不爽。生为僧寮偶话其异,有一长老在旁,询女年齿,生备告之,长老屈指计之,曰:“是矣。石洞中有一白猿,常来听经,风雪无阻,十五年前忽尔蜕去。揆之女生岁月,恰相吻合。”由是生戏呼女为“白猿后身”。

  生任满将归。女晨起临镜理妆,凄然不乐,忽告生曰:“妾与君缘尽今日矣!昨梦冠星冠著霞帔,促登香,霓旌云,前后拥护,冉冉升空际而没,此非吉徵也。君前程方远,好自为之。”言讫,瞑目趺坐而逝,鼻中玉箸下垂,芳龄仅十有七。生哭之恸,即葬之于独秀峰下,立石碣于墓上,题偈其旁曰:“生有自来,死有自去;十七年华,了此一世。”

  生归,以千金予龚夫人。夫人坚却弗受。众尼曰:“曷不以之修葺庵堂,装严佛像?”乃命暂留。有盗侦知之,夜入其室,夫人觉而大号,盗拔刀斫之,殒,并卷其所有而去。翌晨报于生,生惊怛不欲生,抚膺曰:“是吾过也!”出宦橐中所有万金,曰:“以此经营事业,毋忝前人,克贻后嗣。吾将离此红尘,忏除黑业。”径入峨眉山修道,不知所终。

  心侬词史

  心侬,姓李氏,名楚莲,吴门小家女。少蓄于花氏。稍长,姿质明艳,丰韵娉婷。乃教以歌曲,声清脆如裂帛,音韵节奏,动合自然。又教以丝竹筝琵,靡不工。性绝慧警,能缀近词,善翻新调,曲师敛手推服。花媪因谓其母曰:“具此绝艺冶容,苟肯贬节入章台,千金可立致也。”其母惑之,曰:“今岁将与其两兄完婚事,若能先以五百金畀我,则可惟命。”花家诸姊妹俱于沪上作校书,艳名颇著,视阿堵如倘来物,立畀三百金,而挈之至春申江畔。鸦髻初盘,蛾眉乍扫,见者无不惊其丽绝尘寰。

  有徽人程某,挟巨资商于沪,觌面即诧为神仙中人。歌声既发,响遏行云,荡魄回肠,令人之意也消,程聆之不禁击节叹赏,倾倒弗置,谓此‘曲圣’也,《霓裳》雅调,只应天上有耳。”出七百金作头费,为之梳拢,一住月余,足不出户外,约娶之为小星。顾程俗贾也,自顶至踵无雅骨,女虽与之谐燕婉之好,然非其所属意也。旋程以铺中折阅,丧其所有,不敢复萌问鼎想,狼狈遽归。女自为程昵,芳誉噪于一时,冶游子弟求一见以为荣。女阅人既多,少所许可。

  一日,偕女伴游沪庙西园观兰花会,偶于人丛中见一生,虽衣履不华,而丰神朗秀,有如玉树临风;流盼顾生,生亦注目睇视,不觉行步为之俱迟。女伴觉之,附耳言曰:“此可为姊意中人否?卫当前,何不掷果定情?徒看杀无益也!”女红潮晕颊,不作一语。继游三穗堂后,拾级登小山,盘旋曲折而上,女足趾欲裂,拂石小憩,不知生已先在,徘徊其间,若有所俟。须臾,生有二友至,其一与女伴相识,因问:“何于热闹场中作此清游?”见女亦艳之,并询居处,知皆曲里中人。女伴因谓生友曰:“何不今夕偕来?”指生与女曰:“此一对璧人,君何不为撮合山?俾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亦大是阴德事。”生友笑应之,遂各散去。

  生姓杨,名宾,字寅谷,吴门人,固名诸生也。家贫,客游李,无所依托,授经糊口。有荐至秀水邑令幕中者,代司笔札,积资娶妇王氏,亦旧家女郎,伉俪甚相得。不谓娶未期年,么弦中断,懊恼欲死。朋好招作沪游,令抒积闷。二友见生与女目成眉语,心若为动,因偕至城北勾栏访之。既抵女所,即有二雏鬟入报。女伴先出,邀入其房,视壁间所悬楹联,乃知为蕙珍。生曰:“寻兰得蕙,亦复不恶。”须臾女至,即令与生并坐。生犹作忸怩态,寒暄外不作别语。生问:“适间尚有一人,何为不至?”女伴曰:“此兰仙也,为他客招去侑觞矣。”遂设宴于长命鸳鸯馆。酒数巡,兰仙回,三人各拥所欢,合樽促坐,劝饮循环。生量颇豪。女持觞政,故设僻令,沃无算爵。生新丧偶,意绪寡欢,酒入愁肠,易于沾醉,席尚未半,不觉玉山颓矣,遂留宿焉。宵阑灯,生睡忽醒,女犹兀坐妆台之侧。索茶,以苦茗进。生见女侍旁,自讶:“何为在此?卿尚未眠耶?”因起,代女缓结束,携手共入罗帏,倍臻缱绻。女于枕畔问生娶未。生答以新赋悼亡,愁思正剧。问:“可续娶否?”生曰:“未得如卿才色俱佳者耳。”女曰:“妾青楼贱质,曲院微姿,安得与君作匹偶?但得备妾媵之数,足矣。”生曰:“长卿壁立,子敬毡亡,卿欲相从,其肯共糠核哉?”女曰:“若使妾一旦得离火坑,脱苦海,则此固所愿也。”生曰:“奈囊中无卖赋金,即谋一夕欢,亦非易事。”女曰:“妾有私蓄百金,君可携去,常来此间,当可得间以图也。”生谢不敏。女为之欷不乐,涔涔泪下,湿透枕函。生慰之曰:“以后竭力措资,藉谋再至。卿勿多忧,恐损玉体。”女始转悲为喜。生自此时与女往还,夜合资悉出自女。花前密誓,月下私盟,无非欲归于生。

  不料钱神作祟,好事多磨。有巨腹贾金翁者,从汉皋来,耳女名,出重资求作合,后遂求为室。花媪利其多金,商诸其母,竟许之。生度无可如何,竟不复至。女啜泣竟夕,不能自主,遂归金翁,挟之至汉皋。侯门既入,永无见期,从此萧郎遂成陌路。

  适生居停因事罢官,入都谋复,荐生至扬州盐务所。商人潘某,慷慨豁达,胸无城府。以生恂谨,甚器重之,因责收逋负,令生往汉皋。夜半月明,泊舟水浒。独坐篷窗,挑灯不寐。忽闻有物触舟,出视之,见一物甚巨且长,涌于水面,若沈若浮;俯而提之,颇重;负以入舱,则一锦囊也。启视之,内有一女郎,皓齿明眸,似曾相识;审视尚有微息,乃负之行舱中。霍然一吐,星眸微开,凝睇视生,悲不自胜。久之,曰:“君非杨郎乎?何得相见于此?此岂尚是人间乎?”生闻呼其名,大惊。秉烛再视之,则女也。因询女何为若此。女呻吟言曰:“妾待君不薄,何竟视妾归沙叱利而不一加援手哉?可谓忍心!”生为解去湿衣,覆以锦衾,裸体相偎傍,慰藉再三,细讯女别后情事。女曰:“自妾适金翁,居于别墅。不意为大妇所知,篡取归家,置之深院,不令主人近我。复室间房,与外消息隔绝。欲求小婢寄一札与君,竟不可得。昨主人往金阊,大妇托言赏月,醉妾以醇醪。仿佛从园门出,投于后河。不知何能飘流至此,得与君遇。此殆天缘也。”

  生行箧中携有亡妻衣履,睹物思人,留以忆念,出为女易之,长短大小适相吻合。顾舟中非藏娇地,适潘之姊倩邹生家于广福巷,与生素有友谊,呼肩舆舁女至其室,而以情告。邹生跃然起曰:“我固谓此名花断不堕于庸俗手也。金翁与余为内戚,其妻为表昆弟行。我向怜此女慧且美而不得其所,今又如此,事可图矣。”即诣金妻所,寒温既毕,遽问某姬何在。金妻曰:“以不安于室,业遣之去矣。”言次,容色顿异。邹生曰:“毋诳我。个中底蕴,我已尽悉。及今早善处置,犹可弥缝;否则水府鸣冤,公庭对质,事有不可言者。”金妇意沮,长跽问计。邹曰:“某姬现已归杨生,庠序中人也。向居茂苑,兹住广陵,拟续鸾胶,以某姬为正室。若能资以千金,并出某姬向时衣饰嫁之,令其仍归吴门,则彼二人感德怀恩,自无后患。金翁倘归,以病逝告;使有异说,我可力任。”金妇一一如其言,复加厚赠焉。

  生索债后,携女返维扬,潘爰割己园之半以居生。其地泉石苍幽,花木清绮。良辰佳节,辄与女擘笺觅句,斗酒藏钩,自谓闺帏之乐,固有甚于画眉者。女有同巷相识之姊妹行来扬觅食,适佣于生舍,因讯以家中近耗,知两兄并以博丧其资,无立锥地;母渐老迈,不免饥寒。女时寄资周恤之,曰:“彼虽舍掌上珍为溷中花,顾身所自来,不敢忘报。”屡以读书生曰:“依人作嫁,非久计也。”生从其言,下帏攻苦,深自刻厉。三战秋闱皆报罢,生傺无聊,意不自得。女曰:“功名本无足重,得失付之命而已,君何所见之不广?不如归隐故山,与猿鹤为侣,子耕我织,纳太平之租税,亦足以优游卒岁矣。”

  生从之,结庐于邓尉山麓,买田二顷,课仆耕作;农事之暇,辄与女倡酬为乐。诗成,女时为生点窜字句,一一悉当。生笑曰:“卿真我闺中良友也。”春秋佳日,一扁舟,笔床茶灶、酒棋筒靡不备,遨游近处名胜。登山临水,所至有诗。生固工铁笔。每得佳,辄苔衣,镌题石壁,曰:“使百年后来游者,知我两人之姓氏踪迹,亦一佳话也。”女无所出。购地湖滨为生冢,引水绕墓,四周多种白莲。后生夫妇同日无病而逝,人以为仙去。

  闵玉叔

  闵燕奇,字玉叔,闵之汀州人。其母梦玉燕投怀而生,故自幼呼曰“燕儿”。及长,美丰仪,性殊倜傥,喜交游。读书甚聪敏,年未弱冠,已入邑庠。偶阅谢清高《海录》,跃然起曰:“海外必多奇境,愿一览其风景,以扩见闻。”自是遇里中人由海上归者,必询其行程,详其风土。里人又夸述瑰异,粉饰其词,生听之,辄为神往。偶值秋试下第,傺无聊,同试士子有回台岛者,劝生偕行,曰:“何不访求红毛赤嵌之古迹,搜辑鹿耳鲲身之遗踪,一豁襟抱乎?”生本有乘槎想,欣然曰:“乘风破浪,固素志也。”遂与同往。

  不意舟甫出洋,飓风雨大作,樯折帆摧,簸荡莫定,经三昼夜,搁于一荒岛。舟师考诸图经,莫知其处。盖向来所未载也。舟中诸人瞑眩已久,至此方庆更生。食后,相约登岸。行二三里许,杳不见一人。途径荦确,林树蔽亏,以远镜踞高窥之,并无庐舍。正疑讶间,岛忽移动。顷之,其行渐速,奔涛骇浪,去若激箭。生神魂飞越,罔知所以,但猬伏于巨石下,耳畔惟闻风杂沓声。久之寂然,启眸四顾,船人俱杳,惟海水渺茫,与长天而一色。腹中饥肠雷鸣,无所得食。强起觅径而行,徘徊眺望,步步凄恻,自分葬身于异域。

  夕阳欲下,见坞中缕缕有炊烟起,急奔赴之,则茅屋十数椽,鳞次栉比,人家三五,零星杂居。前往叩扉。有童子出应,肤黑发鬈,其状如鬼;语又啁啾不可辨。生见之,大惊却步,童亦返身入内。须臾,一妪扶杖而出,鸡皮鹤发,若六十许岁人,口操中原南方音,问:“何以得至此间,殆航海失事耶?”生应曰:“然。”一语未毕,泪随声堕。媪曰:“既已飘流至此,请即入室小憩。”导生登中堂,居客座。媪即趺坐于临窗白木榻上,询生何处人、并姓名年齿。生俱以告。媪自述:“南宋之末,天下大乱,由杭州避居温郡,继渡海而南,从闽抵粤。崖州之难,知事不可为,全家入海,任舶所之,匝月始得泊此。舟中固携有谷蔬诸种,力耕自食。久之,诸人皆物故,惟老身与一女一孙仅存。今彼二人往前山市场鬻米粟去矣,计程半月可旋。君盍居此待之?”又指童子谓生曰:“此巫来由种类,从槟榔屿飘至此间,屈指计之,亦将百年,彼喜操方言,尚未能通华语也。”山中晨夕三餐,皆供白粲,并无肴馔可供下箸。屋后有二酒窖,酒自石隙出,涓涓不绝,下注缸中,从无盈溢时;惟有红白二色,红者为百花酿,白者为五谷浆,味俱甘芳醇厚,多饮亦无醉意,但觉微倦欲眠耳。山中四时皆如春日,芳树成阴,杂花斗妍,翠鸟千百,飞鸣枝干间,从未见有开落荣谢时。生居十余日,了无所事,顿觉尘虑胥捐,俗气尽涤。

  一日,方闲步后园,忽闻前庭有笑语声,出视之,则见一女子,年二十许,云鬟雾,绰约可怜;一童子仅十四五岁许,眉目清晰,美秀而文。庭中杂置兔鹿凫雉之属。媪谓二人曰:“有远客在此,盍招来相见?”觌面问讯,始知女姓谢,字芳蕤;童子名璧,字珩伯。知生为秀才,竞来问字,或诘以四书五经中难义,赏奇析疑,辨论百出。生有时默写经书中语与之观,辄笑其谬误。或及诗词,则唐宋诸大家作,皆能背诵如流。生偶及元明诗人,则不能答。山中无纸笔,削木为管,摘叶代笺,互相吟咏,亦复不俗。女工韵语,所著有《望月亭稿》,其纪日或曰“哉生明”,或曰“旁死霸”,或曰“”,或曰“望”,或曰上下弦,或曰“晦”。生问“何以纪此?岂欲以此测天乎?”女曰:“山中无日月,以此代历耳。”生问:“所读之书,何以与中土今日稍有异同?”女曰:“少时授自父师,亦不自知其故。”生因问:“自泛舟来此,亦携书籍乎?”女曰:“有之。今尚藏于石室。”爰导生往观,则皆北宋精本,缃帙牙签,若手未触。生于是每日赋闲,辄往诵读。偶晨起闻海畔耶许声,履出视,但见小艇十余艘,中储谷蔬,操舟者多黑人,睹生衣冠殊异,群围观之,或有招生入舟者。生正欲觅女,而女适至,谓生曰:“今日为趁墟之期,岁凡四次。往返多或半月,少或十日,俱以谷果菜蔬易野味供烹饪,或得宝物,则易金钱。客囊若富,则远贾异洲,往往不复再返。余自经丧乱,视金银如粪土,但求果腹,不作他想。”生因叹其贤。遂与女登舟共往。云水苍茫,烟波浩淼,几莫能穷其所向。旋见海中现长堤一线,女指之曰:至矣。”

  既傍堤岸,舍舟而车,生与女同车共载。马甚神骏不凡,竹披耳峻,风入蹄轻,蹑电追,顷刻已抵墟市。市场周围约数十里,各国之人麇至,虬髯侠客,碧眼贾胡,无不出其中。亦有金衣公子,挟弹寻欢;玉貌佳人,当垆声笑。生如行山阴道上,目不给赏。女笑谓生曰:“此亦足为君生平大观矣。”引生斜趋捷径,拾级登一高阜。是阜名曰宝山,凡遇有缘者,辄掘地得宝物,火齐、木难,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俯拾即是。女觅得一圆石,蹲伏若狮,以纤足蹑之,语生曰:“掘之。”甫及寸许,即得一玉,五色俱备,上刻人物花卉,工细罕匹。又命生转圆石,于石下得明珠百,金钢石一颗。女曰:“足矣。即此已富堪敌国。”生入市售其珠,仅四之一,已得金钱数百枚。将归,忽遇一当垆女子,似曾相识,手招入室,问生曰:“君何为来此?”生询其姓氏。女子笑曰:“侬即鹭江之阿美也。曩于鼓浪屿中邂逅,我子曾谋一夕欢,讵忘之耶?”生恍忆前事,转邀女共入,则女已他去,追之,竟杳。生惶遽之情可掬。忽见前舟子于于而来,急询女所在。曰:“已登舟矣。俟君至然后解缆,无恐也。君今富矣,盍以一樽酒为我洗尘?”遂入共酌。生解囊出金钱数之,阿美以目视生,俯耳嘱生曰:“此篙工非善良者,君宜留意。否则有性命忧。”语未毕,舟子已攫金钱入手,曰:“为君代储之橐。”出肆,生索金钱。舟子怒呵之,曰:“些子阿堵物,能值许事?何哓哓溷乃公为!”遽探怀出铜钱一串,铿然掷于地,掉臂竟去。

  生惮其势横,惩己力孤,默置弗校。欲往寻女,莫知适从,踯躅道旁,进退维谷。瞥见长须奴控一骑至,向生曰:“谢芳蕤何处不觅君,乃在此耶?请急发!”疾驰三里许,抵一大院,高闳广厦,雾阁云窗,备极轩敞;四周皆小室,环以回栏,一院凡室三十有六。奴指谓生:“第九室为生下榻地,第十室乃芳蕤所居也。铜环既叩,双扉遽辟,一女子出迓,玉润花嫣,丰姿秀丽,裣衽致词,询生来意。生因白芳蕤遣骑相召,故尔至此,兼述中途相失之故。女曰:“芳蕤侬旧时东邻姊妹行也。是室为渠入市憩息之所,君少待之,渠必自至。”阖扉遽入。生视室中陈设清雅,古鼎香炉,位置精洁,窗明几净,不著纤尘。辰午酉三时有馈餐者自外至,烹调甘美。居已十日,女杳不至。日夕与邻女闲话,始知女姓麦,名,粤东人,而产于燕北。其母为西人外妇。幼时从母出洋,曾居日东学歌曲、习琵琶,能效天魔舞,身轻,人戏呼之为“飞燕后身”,因字燕娇。及旋中土,舟覆遇拯,辗转至此。初与芳蕤同居一村,女红之暇,授以诗词。女为易其字曰“亚兰”,谓之曰:“妹后日回华,如尚念我,可写妙法莲花经千卷,投之洪波,我自能得。即此所以报也。”数月前,女忽令亚兰寄居于此,曰:“汝意中人不日将至,从此当再履尘世,以了前缘。”逮生来,始知女言有因,但不解从何撮合,以此身将属于生,举动之际,悉以礼自持,从无一亵狎语。生亦敬惮之,弗敢犯。一夕,忽有伟丈夫排闼直入,曰:“奉氤氲使者命,送汝二人归家。”即乘以车,扬鞭捷驶。俄闻鸡犬声,灯火万家,已在漳州城外。

  初生之应试榕城也,寓斋无事,生友戏以前人诗语卜生之获隽与否,偶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不解所谓。及归,生妻已没,其言乃验。

  凌波女史

  凌波,字步生,一字印莲,仁和人。父固名孝廉,由大挑得官知县,需次苏垣。应官听鼓,宦况萧条。女生时有异徵,盆中莲花萎而再发,忽开五色,香韵欲流。自幼即喜识字。授以唐诗,琅琅上口。母亦大家女,精刺绣,花鸟草虫,无不逼真;楼阁山水,亦复入妙,璇闺巨阀,得其片幅尺缣,珍逾拱璧。女得母指授,亦有“针神”之目。稍长,丰姿秀逸,态度娉婷,几若神仙中人。远近世家子闻女名,求字者踵相接。女父惟此掌珠,择婿甚苛,悉婉辞之。故年虽及笄,犹待聘也。女之表姊曰李贞瑜,字碧玑,长女仅一岁,时往来女家,固闺中密友也。纤长短,约略相同,衣履往往易著。私誓后日当事一人。李父早逝,家固中人产,负郭田数百亩,足以自给。

  一日,女偕李偶游留园。园距泊舟处尚数十武而遥,莲步纡迟,徘徊门外,瞥见一少年子,丰标峻整,器宇不凡,不禁神为之夺,俯首他顾。生见女回眸注视,径趋而过。既进园中,小坐瀹茗,生又从二三人自窗外过。李谓女曰:“此我家东邻生陆蓉士也。文才富赡,屡冠邑军。昨得读其诗词,清新俊逸,群以谪仙目之,闻尚未娶。”因俯女耳言曰:“如欲择人,此君当可备选。”女红晕于颊,不作一语。迨登舟,生已在邻舫。生虽与李同巷,颇闻李女貌美,从未得一见;今骤睹二娇同舟,正如尹邢嫱旦,堪相伯仲,暗遣仆僮私询之篙工,方知即李女也。媒求娉,竟下玉镜台焉。逾年成婚,伉俪间甚相得。花间觅句,月下联吟,闺中之乐,固有甚于画眉者。

  女闻李归于陆,微知是生。李嫁后数月,以事探女。时后园芙蓉盛开,红紫烂熳,有若锦屏。女父母置酒宴赏,令各赋诗。女诗先成,后四句云:

  碧桃红杏羞为伴,紫蓼丹枫未许同。

  江上孤生怨迟暮,那堪摇落对西风。

  盖自悲不遇而默有所感也。偶翻李画箧,得《和鸣集》,皆闺中倡和之作,读之泫然,曰:“姊得所归矣。”自是女恒郁伊寡欢。感时抚景,无非愁音;触物言情,每多凄旨。无何,生捷秋闱,挈眷属至京师,李遂与女别。女望月有怀,寄诗碧玑,云:

  月仍去年月,人异去年人。

  远别已千里,清辉共一轮。

  慈云江上隐,芳草梦中春。

  此夕难成寐,萧然独怆神!

  其他断句如“似弓新月初三夜,如翦春风十八年”,“入秋燕似无家客,过雨花如堕泪人”,皆凄惋可诵。

  李既远去,女益复无聊。适女父委署松江华亭县,遂移家云间。女闻九峰三泖之地多胜迹,买时作近游,多不惬意。一日,回舟日暮,夕阳衔山,月影挂树。忽一小艇冲波翦水而至,呼女舟少停。女以为必署中仆从,既近,则一黄冠者流,踞坐船头,羽衣鹤氅,神采奕然,见女俯首致礼,隔舟以书一卷授女,曰:“归学之,当有所得。”言讫,舟去已远,晚色苍茫,莫辨所向。女返至闺中,挑灯展阅。书内大都言太阴炼形之术,女殊弗信,姑置之。然自此女食锐减,香肌瘦削,骨立神消。女自知不起,出书略学习之,颇有所悟。一夕,忽梦前日道士畀以赤丸,曰:“服之可以葆神固体,历劫不变。”复授以玉盒一,中藏白丸,曰:“善藏之,此返魂丹也。可使意中人再生,同享清福。”女梦中唯唯,再拜受之。晨起振衣,赤白二丸果自襟袖间出。乃自服其一,而以玉盒佩于身。越十日,女竟绝粒,衣履一切皆自妆束,请于父母,即瘗之神鼍山麓,不必归骨故乡,趺坐而逝。女父母从其言,并为树一碣曰:“武林凌氏印莲女史之墓”。

  碧玑之从夫入都也,恒与女书札往还,诗筒络绎。后知女患疾,久绝音问。生捷南宫,入词林,旋以京察一等超擢御史,遇事敢言,风节甚著,奉密旨纠察苏省地方利弊,巡行民间,询问疾苦,轻骑减从,周历各处,见者不知其为贵官也。乘扁舟由泖湖至沪渎,偶经鼍山,爱其风景,遂留焉。至夕,以风狂浪恶,宿于观中。小室三椽,颇幽静。方命酒独酌,翦烛看书,聊破岑寂,宵漏既深,拥衾欲睡,忽闻窗畔有弹指声。起问为谁,不答。顷之,则又作。启扉觇之,则一女郎掩入,明眸皓齿,秀绝人寰。诘其姓氏,曰:“妾凌氏印莲也。与君家碧玑为姊妹行,何不相识耶?”生曰:“曩日记曾在留园一见。一别十年,丰采不减当时,益令人神魂飞越矣。闻君家严亲调官维扬,我妹何为在此?且此间皆旷野荒原,大半道院禅林,非女子所宜来,岂相逢是梦中耶?”女曰:“言之君得毋悸乎?妾已久弃人世,以与君有夙缘,故犯男女之嫌,冒昧至此。”生固旷达人,亦殊不惧。曰:“冥通幽感之事,昔徒见之小说。今乃得亲经之矣。”携女纤手,并坐于床。抚其体,则暖;候其鼻,则有息;肌温气馥,固无异于生人。生笑曰:“嘻!吾知之矣!卿殆此间道士遣来诳我者欤?是亦弱兰冒充驿卒女之故智也。我当不为汝所惑,可亟去。”女曰:“君所虑诚是。顾与碧玑平日诗札往来之语,当非外人所能知。”并为道碧玑闺房谐谑隐语,生始信之。探手入女怀,豆蔻梢头,含香初绽。女不禁,星眼微饧,红潮泛于两腮,益觉媚可怜。但薄拒生曰:“请君珍重。”生问女曰:“卿既登鬼,岂能再为夫妇,俾姻缘簿为我如意珠乎?”女曰:“妾已习太阴炼形术,玉躯不坏,启土棺,妾当自活。妾葬于此山之麓,上树石碣。明日君可往寻,托言有妹瘗此,携归葬,载至无人处,出妾弃棺于水,重赂舟人以灭口,毋使骇物听可也。”生欲与合。女坚弗从,曰:“留葳蕤之质,待君于洞房。”使事既竣,偕女入京。合卺,与碧玑序齿,以姊妹称焉。

  生以弹劾权贵,忤当轴意,胪采风闻细故,将罗织之,以重其罪;又以女为非人,迹涉妖异。幸女行于日中有影,群疑渐释。顾媒者众,生不得安。一日,讹传有特旨下,缇骑将临。生惶急殊甚,呕血升余,遽殒。碧玑哀悼欲绝,而女殊坦然,但指挥众仆备身后事,并摒挡行李,为出都计。碧玑哭谓女曰:“妹岂过来人,绝不以死为悲耶?”女曰:“此非姊所知,正谓自此乃可脱然无累耳。”生本浙籍,侨寄于苏。至是女与碧玑谋:辎重先发,由海道至粤东;生柩则暂置于齐地萧寺中,事定然后遄返江浙。碧玑莫测女意所在,姑从之。行抵山东,访有崇安寺,地甚幽僻,兰若有余椽,而僧寮仅二三众。女特赁数室,解装小憩。一夕,夜月将沈,街柝无声。女谓碧玑曰:“今夕可令郎君出谈风月矣。”操斧而前,甫下而棺盖划然启矣。女即出玉匣中白丸,纳生口中。须臾,生腹中如辘轳声,手足作曲伸状,曰:“美哉睡乎!抑何倦也?”女笑而扶之起。碧玑在旁,几骇欲奔,谓女曰:“妹真有不死灵丹,返生妙术哉!”自此全家客粤,结庐西樵山下。春秋佳日,辄同出游览,诣鼎湖,登罗浮,名胜之处,无不遍历。

  久之,闻当轴者以偾事去位,远流荒徼,乃作归计。生自服药后,精神焕发,容颜悦泽,胜于往时。女貌益娇少,虽四十许岁人,犹若十七八未嫁女郎,不知者几疑为碧玑之女也。二女俱无所出。生以嗣续为念,即在粤中纳二妾媵,一曰素雯,一曰紫霞,并娴音律,解粤讴,载之以归,优游林下,不复出。每谓友朋曰:“吾视宦途真一孽海也!”

  三梦桥

  聂筠士,字君青,一字啸竹,滇人而流寓于楚南潇湘云梦间。卜筑三椽,隐居不仕。娶妻顾氏,字湘苹,汉人,固世家女子。生少读书聪颖异常。以就试滇南,程途颇远,遂不复事帖括,纳粟为上舍生,为后日赴北闱地。生妻颇解书史,能作小诗。每当月朗花妍,风和日丽,辄命酒对饮,藏钩射覆,击钵联吟,自得闺帏乐趣。家固中人资,生又寡交游,米盐琐屑,概弗撄心,人视之几若神仙中人。生舅氏在京为部曹,寄书招生入都,且以功名相,词意恳至。生欲辞之,弗得;不得已,束装就道。夫妇远别,眷恋愁悒之怀,有可知也。

  生素未出外,荒村雨露,野店风霜,从不习惯。回望家园,步步凄恻。行抵山东境上,以日暮途遥,觅逆旅,不得。正徨间,忽见列炬自远而至,众俱戎装持刀械,疑是剧盗。方深骇惧,既近,则从人所荷,皆狐兔獐鹿之属,知为纵猎归来。见生,问:“何夤夜至此,岂系远客行道迷途耶?”生唯唯。最后一少年,约十六七岁许,容貌端秀,衣履华焕,状如贵家公子,前揖生,问里居。生具告之。少年曰:“敝庐距此不远。如不嫌亵,请暂宿一宵,明日启行可也。”生即致谢,因随之行。逶迤一二里,甲第巍然,甫叩扇,即有苍髯奴出应。少年肃生登堂,行主宾礼。自言为秦中孙姓,祖父并仕于朝。己字蓉伯,十四岁即登贤书,近以习骑射,致废文字。“顷从西山会猎旋,得遇君子,萍水相逢,缘亦不浅哉。”即命张宴款客。割腥击鲜,殊异常味。酒罢,宿生于东厢。翌晨,生辞行。公子尚高卧未起。家人以公子命赠赆,生固却而后受。

  至芦沟桥,车夫忽病,暂憩旅舍。越日,风雪大作,阻不得前。生孤闷无聊,围炉独酌,藉破岑寂,醺然薄醉,径入睡乡。忽见孙家苍髯奴控骑来迓曰:“主家后园梅花盛开,公子思君綦切,邀往东阁赏梅。即发勿迟,恐劳久盼。”生疾驰数里,回顾苍头,倏尔不见。纵马前行,已抵前日所宿处。由大门入,中堂阒无一人。生不识后园在何地,信足所之,凡历门闼数重,曲折深邃,凡迷来处。左偏高楼五楹,雾牖云窗,雕镂精绝;中庭葡萄一架,红紫烂熳。生讶时方隆冬,何得有此?推扉轻入,则见一女子临窗刺绣,瞥睹生至,惊起;生亦却步痴立,知必误闯公子闺阁,逡巡出户,耳畔闻叩门声甚急。启眸四顾,身在寓中,门外来报车夫已死,求给棺费。生回忆梦境,恍惚如在目前。雪晴,易车入都,既谒舅氏,即令在部佐理。笔墨簿书之暇,仍温举业。秋应京兆试,获捷,名列亚元。逾月,家中催归符至。盖生妻别后病咳,秋深益剧。生摒挡行李,久之始发。

  过桥,遇旧寓主人,以生新贵,曲意款留,殷勤倍至。生不忍过拂,遂为停骖。至夕,梦已归家,及门则丧悬于门左,升堂则灵停于堂偏,家中臧获辈咸来参谒,俱言主母逝已浃旬矣;日夕盼望,呻吟中常呼主名,风动帏开,辄言君至,泪眼已枯,柔肠欲裂,当驾返瑶台之夜,犹复强起严妆,濡毫赋绝命词,重叠缄封,嘱曰:“主人归,可呈阅。必令亲启,庶知妾一片苦心也!”生闻言,涕不能仰。忽闻环锵鸣,兰麝香吹,自远而近,生妻冉冉由室中出,丰神绰约,无异当时,敛衽向生曰:“不意西风一别,迥隔人天。会短离长,永无见日。命之薄矣,恨也何如!”前执生手,出怀中罗帕,替生拭泪,谓生曰:“君勿过悲。妾前生系修微庵中尼妙莲也,于浴佛日大开戒坛,士女毕集。君时为维扬秀才,渡江来听说法,丰姿玉映,态度霞轩,矫然秀出于人丛中,不觉一时生艳羡心,以此堕落,结是姻缘,固非君妻也。君妻现已及笄,欲一往见之乎?”携生偕行,飘然若御风乘云。顷之,至一处,即孙家庭院也。自内达外,灯彩辉煌,笙箫嘹唳。堂中锦绣成屏,氍毹贴地,群仆以冠带进,生装束顿易。乐作,新人出,盈盈交拜。既入洞房,红巾始揭,微睨之,则前日临窗刺绣女郎也。眼媚秋波,神莹寒玉,容貌妍丽,殆无比伦。方不解何以至此,觉有摇其肩者,则车夫待早发,群催登程矣。

  抵家,妻固病没,一一如梦中所见。衔悲茹痛,几不欲生。居无何,巨家名族争求缔姻,生俱辞之,思欲往游天台雁荡间,入山修道,无意于人世。惟以嗣续为念,花朝将届,会试伊迩,亲友都来劝驾。生以空床夜怯,宝瑟尘封,在家亦无聊赖,计不如出外游览,藉遣闷怀。既入都门,仍依舅氏。会试以二甲登词林,座师则济南孙公也,与生舅氏同年,甚赏识生文,谓非凡器。访知生丧偶未续,欲以第三女为生继室,托人言之,舅氏遂为主婚。生雅弗欲重违舅命,姻事遽成。择吉行聘,秋杪就婚于山东。既至,则应门者,苍髯奴也;出迓者,前日会猎少年也,仿佛复入梦中。鼓乐喧阗,礼仪繁盛,房中铺陈华丽,俱若夙见。宵漏既深,宾客渐散,新人靓妆初卸,斜倚熏笼,视其体态,宛如旧识。越数日,生偶与少年话昔日遭逢之事,少年恍然若失,不禁拍手笑曰:“数日疑团,至此始破。我固谓天下无有如是之相似者,特不记何处曾经一面耳。”由是相待愈殷,所嫁新人,盖即少年之姊,宠姬詹氏所出,容颜才调,冠乎众姝,一家姊妹行,推为臣擘。闺中咏物诸诗,传诵一时,年未及笄,已有刻集,不栉进士之称,早播人口。一夕,女偶搜画箧,得残绣一片,尚未蒇事。生因诘之,答曰:“当时倦绣未成,弃置于此。”生乃话入梦之异。女曰:“因君此言,殆如梦觉。昔年因与二姊赌绣迟速,寒夜挑灯,期以必成。忽闻背后有步履声,回顾则一男子闯入。急起呼婢翠儿,则男子亦踟蹰却立,不敢相逼。须臾已杳,声影俱无。逮翠婢来,见余伏几熟睡,屡呼始醒。心疑为遇鬼,秘不敢言。以君梦测之,殆君生魂真来此间耶?余因此遽发寒疾,浃旬及痊。由是深夜不敢独坐矣。”生以两梦皆应,今时伉俪,由趾离子为之撮合,爰供梦神木主,晨夕焚香顶礼,求在梦中导与前妻再相会合。

  生旋以词林简放主考,甄拔人才,悉名下士,一时寒俊为之气振。继为督学使者,三年任满,擢升御史。以屡次指陈朝政得失,为时贵所忌,外补登莱青道,实疏远之也。在任颇有政声,复以内名驰驿进京。将近芦沟桥,体中不慊,小住旅馆。医家误以为虚,命进参苓,生忽朦胧睡去。即见阍者持刺前白曰:“有贵客来。”生视其名刺上书“蓬莱第三岛仙子青琴”,错愕不知何人,姑延之入。风裳雾鬓,举止轻盈,花貌雪肤,娟妙无比。生问:“阿谁?”则曰:“妾固君之旧人,乃不识耶?郎君禄位应尽今日,重列仙班。因鞫一狱失入,故尚留滞人间三十年。君新夫人不久亦当逝世,仍还阆苑。妾怜君在世无伴侣,故祈之氤氲使者,暂延鹤算,永结鸾俦。君其勉为善事,上佐圣明,下保民庶。妾去矣。”生蘧然而觉,连呼曰:“异哉!”左右以药进,忽若有碎其碗堕地者,药汁淋漓衾褥间。生知有异,复令他医诊之,则言外感。索视前方,谓不可用,另投药石一剂而愈。生旋即致仕家居,优游泉石,啸傲山林,与孙氏女年臻耄耋乃终。有知生轶事者,名之曰三梦桥。

  黎纫秋

  苏畹秋,名征九,吴江人,居邑之梨花里。未冠之邑庠。从父游幕维扬,时居停因事交卸,移居宦家别墅。地故幽旷,有园亭花木之胜。父子同居园之左偏,固别一院落也。庭中方塘如鉴,中植芙蕖菱芡之属,秋深红蓼作花,聊为点缀。生父以居停所委,北上往迎新藩,使为关说地。生独居一室,闲暇无事,日涉园中,登览殆遍。

  一日,于亭畔拾得一扇,上作簪花小楷,娟秀异常,末署“纫秋女史”,知为闺阁中手笔,把握爱玩,不忍释手,因什袭珍藏之,不以示人。翌日,又于原处获一罗帕,中裹绣履一双,上缀明珠,女红之细,殆罕其伦。心疑此物所从来:素知居停无女公子,又无姬侍;是园又非游女所能至。袖归书舍,秘诸行箧。深夜挑灯独坐,颇涉遐想。少倦,隐几假寐。忽闻叩门声,起而视之,则双扉未启,而人已掩入。娉婷立于灯前,乃一十七八绝妙女郎也。生骇甚,不能语。女笑曰:“子作贼手段颇高,抑何胆小若芥子?”生猝不解所谓。女曰:“日间所拾,请即畀还。若留君处,恐飞短流长者,随其后也。”生至是恍然有悟,曰:“然则卿殆纫秋耶?”女曰:“书扇者乃余之妹;余字佩春,名蘅芳,居长;妹字纫秋,名兰芬,少余一岁。昨从母氏往金陵,故余得乘间至此索物耳。”生曰:“于路拾遗,分所应得,何至冤人作贼?扇中名字明是卿妹,何得冒认?必乔家姊妹同来,然后璧返秦廷,珠还合浦耳。”女曰:“扇则有名,履初无款,长短大小,适相吻合者,即余物也。试畀余一着,以释君疑。”生曰:“履制甚工,当出卿手。若肯绣笔囊相易,敬当如命;否则当如杨妃锦袜例,悬诸,使人看敝。”女曰:“君真恶作剧哉!今夕履不可得,余亦不归。”竟登生床,解衣偃卧。生不觉心动,剔灯入帏,拥之而眠。枕上细询女家世。女自言黎姓,兰陵仕族,迁于扬已三代矣。父早没。家贫,依于舅氏。少涉书史,颇识之无。妹尤慧绝,工诗词。生信其言,益加怜爱。鸡鸣,女悄然出衾而去。由此夜至晨回,习以为常。生房仅有一童供洒扫之役,遣之宿于外所,故绝无知之者。

  月余,生父返。女绝迹不复至。生怀思綦切,看花独语,对月长吁,惘然若有所失。生父疑其患疾,遣往城东医局诊治之。局医章秋槎,刀圭名手也,与生父为莫逆交。见生神气索寞,诊其脉,沈细,骇曰:“此阴症也。法宜扶元祛邪。”授以一方,戒其静养,谆嘱再三而别。

  生归,道经曲巷,遥见垂杨下白板扉呀然甫辟,一女郎淡妆素服,徙倚门前,神情意态,与女酷肖。趋近视之,果女也。向女长揖曰:“别卿十日,恍若九秋。卿何不情,令人想煞!”女见生至,背立向生,若不相识。闻生言,红潮晕颊,怒呵之,曰:“何处风狂儿,敢闯人家,戏良家女子?”生瞠目视女曰:“卿非黎佩春乎?何遽忘我也?”女曰:“佩春我姊氏也。今年夏间病卒,君何由见之?是必妄语耳。”生方欲有言,而女舅从门内出,女亦引去。女舅见生仪容秀美,态度温和,知为世家子。因揖生问曰:“何故辱临?”生局促不自安,嗫嚅不能答,但曰:“言之甚长,且骇物听。”反身欲行。女舅固要留之曰:“归途甚远,何不登堂小憩,啜茗清谈,一话颠末,以释疑窦。”生不得已,随女舅入,缅述园居独处,拾扇得履,因而遘女;并缕诉女所言平日家中事,谓“适所见女郎,举止音容,无一不似女。顷女郎言其已死,则我遇鬼无疑。章丈真神医也,我不敢复归园中矣。”踉跄别女舅,仍至章医所,告其故。章医固与女舅善,因谓生曰:“且在此间服药静摄,我当为子谋之。”

  女舅姓程,字叔禾。自皖中寄籍维扬甘泉,名诸生也。妹适黎氏,育二女而嫠,爰挈女依兄而居。长女年十七以急病殇,即厝于园外旷地;次女年十六,尚未字人。秀外慧中,世家争求婚焉。女母思欲赘婿,以是低昂未就。顷闻生自述所遇,共相惊骇。拟向生索扇履观之,而章医适至,备言为生执柯作撮合山,若许则告之。生父期以必成。女舅本爱生才,且稔知生父操守廉洁,为当路所器重,欣然允焉。章医告之生父,生父亦喜。遂涓吉成礼。伉俪间极相和洽。生视女有若旧雨重逢,女则时作腼腆态。既稔,索观扇履,果皆女姊死时纳诸棺中者,特不解其何以复出人间;视厝所,并无隙穴。

  继居停以卓异升任扬州知府,生父公事繁剧,生代为佐理。一夕,赴友人宴,饮酒微酣,归途偶经园外。忽见有二双鬟持灯迎于道左,向生曰:“主人候久,请即往。”询以姓名,则曰:“至自知之。”逶迤行里许,抵一甲第,铜环兽啮,宛如阀阅。二青衣导入中堂。生欲止。青衣曰:“主人在西楼,因不敢冒风,未能远迓。”生迳登楼。绣帷锦幕,穷极华丽,甚似贵家闺阃。生瑟缩不敢前。青衣因令暂坐,入报。须臾,环佩声迟,麝兰香溢,三四侍婢簇拥一丽人至。生视之,则己妻也。讶问:“何得来此?”丽人笑曰:“我非纫秋,乃佩春也,即前日园中相会之人。何以别不多时,遂如陌路?君真忍人哉!”生知为鬼,窘甚,不禁齿击毛戴。丽人笑曰:“予固谓子无胆也。子亦读书明理,不记卢充幽婚事乎?况妹之归君,实余为冰上人,乃既享艳福,缔良缘,竟忘余媒妁哉?”生心稍定。视其容态,倍增爱慕。细审之,则女两颊稍丰,秋波斜睇,媚绝人寰,与纫秋略异者在此。女知生醉,命煎参汤以解酲,携生手入房。房中陈设古雅,笔床研匣,宝鼎香彝,位置俱极楚楚。夜阑漏永,遂拂枕衾,留生宿焉。久别乍逢,甚相缱绻。女自述:“夏间患病遽逝,乃系鬼使误勾,阎摩悯其无罪,令在冥间诵经修习,百年既满,可作地仙,自得生人精气,一月有余,渐有形质。奈缘尽于此,不得再留。君如念我,可延高僧宣诵金刚经十万卷,以十年为期,则可骤登仙籍。今余魂依墟墓,无所式凭。若君怜我,可立木主,祀余于家,以余为元配,妹为继室,则地下春生,人间情永,当感君恩于靡替矣!”生亟许之,为之欷不已。天明,送生出大门,数十步外,犹见女立门外,容色凄然。抵家,为纫秋话其异。寻途共往,则风景犹是,屋宇全非,怅惘而返。

  旋生登贤书,捷南宫,屡司文柄,所至处辄访高僧,设道场,启经坛,为女追荐。每逢良辰佳节,必营斋奠,陈酒浆,供花果,数十年如一日。

  后生为江西巡抚,渡鄱阳湖,巨风陡发,从舟尽覆,旗牌官甫探首舱外,已为风卷入浪中,倏忽不见。生自分必死。忽空中音乐悠扬,一女子现于云际,霞披星冠,貌若天仙。生仰觇之,即佩春也,高呼“卿速救我!”女首颔之,以袖拂云,风涛遽息,而女亦冉冉入云而杳。众目共见,称为异事。生感其恩,立庙湖,岁时致祭。民间赛会,多有私祀之者;舵工楫师,辄至庙掷祈签,以卜风之顺逆。援危拯厄,灵应如响,以是香火颇盛。三年任满还朝,疏称其异。朝廷颁赐扁额,敕封“灵泽夫人”。

  生年八十余,尚称矍铄。一日晨起,见一鹤降于庭,口衔丹书,上只八字,曰:“待君来举行水仙会。”生知佩春遣使来迎,即告纫秋曰:“我请先发,卿亦可来矣。”肃衣冠,别亲友,含笑而逝。生之族侄有仕于豫章者,以事赴南昌,夕发渡湖,见湖中大小数十船,首尾衔接,灯火照耀,密若繁星;既近,窥巨舶中生冠带危坐,旁侍二女子,略一停泊,即呼解缆,激浪冲波,其去若驶。方甚疑讶,及吴门,讣至,屈指计之,即是日也。盖生已为湖神矣。

  鹃红女史

  鹃红女史,世家女。少涉书史,长益慧美。母李氏,出自凌夷宦族,亦颇识字。父虽习帖括,困于场屋,未青一衿。以家日落,设帐为蒙师。爱女不啻掌上珠,思为择快婿,苦每低昂不就。无何,父母以疯相继逝。女孤孑无依,养于叔氏。叔性暴戾,虎而冠者也。婶美而贤,恒护持之。同邑有朱丽青者,少时尝受业于女父,至是已食饩于庠,文名鹊起。素艳女貌,遣媒求聘。叔氏索多金。生难之,遂寝。武秀才陆赞臣,少习骑射,颇有膂力,以气岸自雄,与女叔往来莫逆。适断弦拟续,属意于女。女叔锐身自任,谓:“是何难!”陆年四十有五,自顶至踵,并无雅骨;居恒武断乡曲,乡人俱为侧目。婶知将以女许陆,谏其夫曰:“伯氏身后止此一块肉,乃忍喂之饿虎吻耶?”苦口陈词,至于泣下。女叔置不答,但曰:“陆家富有田产,何患不温饱?汝乃妄为顾虑。岂欲令其以丫角终耶?”竟受聘礼,刻期亲迎。

  女自怨命之不辰,涕泣觅死。婶极怜之,隐为之计,日夜劝慰,谓:“必令脱此樊笼。”婶有中表姊昙芬,未嫁而寡,矢志清修,出己资营一庵,为讽梵呗所,独居其中,从不见人,惟婢媪供服役而已。阴计不如将女寄其处,可以避害。乃导女伺隙潜遁,直抵姊所,缕述其故。姊惧贻累,不敢承。婶曰:“脱有事,尽委余身。”届期香舆彩仗在门,而遍觅女不得,阖室惶噪。女叔疑妻匿之他处,始以诟谇,继以扑责,器声喧沸达户外,宾客逡巡散去;乐人不能久俟,亦归。陆径控女叔于县廷。方欲诣辨,县差已至。屡经鞫讯,莫得端倪。问女平日可有往来,皆言深处闺中,从不出外,惟朱秀才曾遣媒媪求姻未成。

  先是,朱生遣冰人往,意其必成,迨女叔多方峻拒,颇深觖望,家贫,金币之奉,计无所措,知事难谐,意绪无聊,拟作近游,借以解闷。一日,偶经女门外,见女徙倚门前,若有所伫,丰姿秀丽,态韵娉婷,较数年前尤为光艳,不觉跬步迟回,徘徊不进。女若与生相识,流目送盼。顷之,掩扉而入。生不禁神魂俱失,归家益涉遐想,倦甚,隐几而睡。朦胧中忽闻弹指叩扉声,启户觇之,则一四十许妇人,携书一函,迳入问生曰:“子非朱秀才乎?鲍家鹃红女史托予为鸿雁,君阅之便知颠末。”生问:“汝为鹃红何人?”妇曰:“东邻表姨也。鹃红日夕在火坊中,求死不得。君苟愿作伉俪,置之金屋,则子之恩,真同再造矣。”生曰:“余窭人子耳,安能得此多金?”妇曰:“子若有密室藏娇,渠可自来,不必破费一钱也。”生曰:“其如后日追呼乎?”妇曰:“子自秘之,谁得知焉?妾愿作撮合山,顾将何以酬我?”生曰:“事苟成,自当图报。”言已,妇匆匆竟去。生修葺屋后小楼三楹,略加陈设,以待其至。顾心中疑信参半。双星渡河之夕,生从友人处赴宴归,见双卫在门;入室,闻笑语声,前妇出迎生曰:“君意中人已至,幸不辱命。”扶女至前,裣衽作礼。生亦答拜。女红潮晕颊,默坐于旁,不作一语。生询女何以得出。妇代答曰:“叔氏逼嫁驵侩,自念宦室后裔,乃辱寞至此,故万死一生,遁至君所。敬完璧以奉君,谓非君一知己哉?”自是女寂处一楼,女红之外,日与生联吟觅句,闺中之乐,事有甚于画眉,两情和谐,无殊胶漆。

  久之,女案骤发,逻缉綦严。生家臧获偶泄言于外,作多鱼之漏,为侦者所闻,觇之果信。县吏相约,夜伏户外,昧爽门启突入,生与女同梦方酣,双双俱获。解县时行至半途,女忽不见。群相哗以为非人。鞫生,生直言女早自至,非己所诱。核其时日,则又不符。问以女所在,则曰不知。反覆驳诘,卒无异词。陆以女已为生所玷,不愿得女,但求倍偿聘币,即可罢讼。惟生家素无积蓄,一时为生谋者,难于措置。生幽于羁所,背负芒刺,日坐愁城,一筹莫展。正窘迫间,东邻妇忽至,谓生曰:“君家楼下现有朱提百笏,何不取之以了讼事?”立令县役偕之往取呈官,转畀于陆生,乃得释。

  既归,欲觅东邻妇,询女消息,寻访殆穷,竟不可得。素稔婶氏恒庇护女,必知其所往,因托相识之媪,宛转达意。婶颇闻女之归生也,由于官断,深幸女自是得所,今承生问,遂以直告。即遣媪逆女归生家。媪见女为述生命,并道相思之苦。女闻媪言,茫然不知就绪。媪乃备陈前后情事。女曰:“误矣,不知伊谁冒妾名而前往。自至庵中,未尝跬步出外,朱秀才未识妾面,遽令李代桃僵,认作私奔,西江水不能洗此耻矣!”媪疑女讳言前事,作掩饰语,因曰:“今由琴堂为媒妁,名正言顺,非比往时。况朱秀才念子綦切,曷不早归?”女坚持不可。媪返白生。生曰:“我知鹃红深于情者。数月来相聚一室中,何事不言?况经患难之后,离而复合,方求急于一见,奚为落寞如是?”殊所不解。亲诣女所。女闭门拒不纳,隔户谓生曰:“苟以伉俪视余,请烦月老系赤绳,设青庐,茗一礼不具,妾弗行也。”生以女言理正,一一从之。却扇之夕,女容宛似旧时。生则夙好重逢,而女则倍形羞涩。偶话前事,女不知所答。因检脂、粉奁、诗笺、绣谱,陈之几上,指谓女曰:“此皆卿物也。”女谛视之,笑曰:“妾虽能作字刺绣,然若是之工,窃所未逮,彼冒妾之名而竟能似妾之貌,天壤间安有此巧事?观其所作,亦属慧心女子,特不解辗转斡旋,特为我两人缔此良缘,其中当必有因。以妾度之,必非凡间人,君当必有恩于彼耶?”生亦为之恍然有悟。既展枕衾,遂臻缱绻,浃席流丹,固处子也。自此生与女恩爱倍笃,顾倚阑对月,绕树看花,时念前女,终思访求得之。每于近城村落中留心物色,卒不可得。于小楼中立一木主,岁时祭祀。良辰佳节,辄设酒醴,拜祝默祷,愿求一见。如是者有年。

  生后登贤书,捷南宫,入翰苑。当路仰其声望,争相延致。旋由编修改官山西潼商道。莅任浃旬,有老翁进谒,视其名刺,自称处士何瑗及。延之入,疏髯道貌,神采清奕,谈吐极豪迈。生极钦悦,约常相见,时复往还。冬杪,生以公事稍闲,诣翁居作清谈。翁导生入后园,梅花尽开,红白烂漫,园中亭台楼阁,曲折通幽,山石嶙峋,高可数十仞,盘折而止,全城在目,远及数十里外。时虽隆冬,而花木绮馥,无异三春。生大奇之,赞叹不置。坐甫定,酒炙纷陈,穷极水陆,其味皆生平之所未尝,生誉之益力。翁曰:“今日贵客莅至,特令小女亲入厨下,洗手作羹,味当不恶。”生夙嗜菽乳,中有一盘,颇似前女所烹调,忽触于心,凄然泪下。为翁所见,问何故。生不能隐,为略述之。翁曰:“本属通家,当令小女出见。”须臾,环佩锵然,红氍毹贴地,女已盈盈下拜。生睨之,即前女也。不觉失声。女问生:“别来无恙?自遭强暴,无意人世,郎君今贵,乃无故剑之求,抑何忍也?”言次,颇形怨悒。生曰:“自分飞后,无日不思,靡处不觅,不知乃在此耶?”即于席前拜翁为岳丈,请逆女归。翁许之。二女同居,志极相得。前女字鹂碧,与鹃红纤长短,无不酷肖,惟细视鹂碧略秀削云。

  毕志芸

  毕志芸,太仓人,固巨族也。少好读书,务博涉,不喜为章句之学。曾阅《汉书》三过,于疑义所在,辄参己见,时有别解,一时见者争相传钞,为之纸贵。偶以试事至苏,侨寓金狮巷中。文课之暇,恒出游览。

  一日,途遇同学友朱蓉峰,谓:“此间近来一相士,精姑布子卿之术,风鉴之神,有若操券。盍往一试乎?”生诺之,偕行。既至其处,门庭若市,跋来报往,几于踵趾交错,户限为穿。相士于人丛中睹生,即揖生曰:“文曲星下临敝舍,必有所谕。敢请。”生曰:“敬问休咎,以卜终身之枯菀。惟愿直言勿隐,毋作誉词。”相士曰:“距此三年,必掇巍科,联登榜首。惟瑶台下聘,玉镜定婚,有异乎人,必非凡间丽质,氤氲使者于此特施其狡俩,俾君得一妻,可以富贵兼全。我知君必不信吾言;请俟吾言验时,然后酬我以千金可也。”向生一揖,转而更相他人。生探囊中,出朱提一笏畀之。相士笑不受,曰:“此君合有前缘,邂逅相遇。明晨君可独来,当献绕朝之策,少为君助。”更相生同来之友,言其前事吉凶,毫发不爽。见朱则曰:“君勿怪莽撞,两年后君家死亡相继,君亦不免,此蛇孽也。今年春间君曾击杀一蛇,赤质白章,其状怪异,曾有之乎?嗣后君家恒见蛇妖,此其遗孽前来报冤也。祸机已伏,不可禳矣。”朱愤共妄言,几欲奋老拳,相士谢过始免。翌日,生独往,相士甫出,端策拂龟,从容整理,见生喜曰:“君真信人也。”出箧中书三函,授生曰:“至期始可启视。”生拜受之。临行,戒以勿泄于人。生唯唯。然意不甚深信。

  朱体素充实,秋间忽患咯血症,日益剧,参苓罔效,群医束手。其大姊曰翠芬,秀丽异常,至是忽梦与美男子交,时作呓语,亵狎声达户外。容日憔悴。延羽士施符禁治之,法卒无验。其弟曰福五,猝遘拘挛之疾,手足盘曲若蛇形。不三月遽殒。俄而姊亦没。久之,朱亲见巨蛇出床下,呼众逐之,倏忽无迹。旋又睹其尾蜿蜒入墙洞,众奋击之,朱于床中大呼气绝。家人为更衣入殓,肤尽起粟,有若蛇鳞。众咸称异。

  生自闻朱死耗,益叹相士有前知。会生姊倩由御史记名简放保定知府,招生前往,为应北闱地。束装遂发。于路有同行者,年少而貌文秀,行李赫,仆从众多,状若贵公子。或先之,或后之,时则同一逆旅。行抵山东境上,忽逢大雨,三日不晴,霪霖骤盛,积潦载途,行人咸停骖以待。生闷坐旅窗,无可消遣,入夜即眠,辗转不寐。耳畔猝闻丝管悠扬,弦歌宛转,俄又闻拇战,索酒声起。迹其所在,则见东厢灯火辉煌,少年客方高踞胡床,群姬环侍。谓左偏一人曰:“正当整我酒兵,摩君酒垒,轰饮达旦耳。”命取碧玉琼浆,与众姬人解酲。一仆以觅之未得告,客曰:“待我自取之来。”出户见生,大喜曰:“君尚未睡乎?至此良佳‘有不速之客一人来,敬之终吉。’”即命左右两客款留生,让生与己同坐。须臾,携一白琉璃瓶至,巨腹细颈,能容两斗许,斟与诸姬酌,并及生。色碧味醇,迥异他酿。席间询生家世。生备告之。少年曰:“先世与君家固有年谊,萍踪适合,具有因缘。观君谈吐豪迈,亦自不凡。仆有一妹,年已及笄,才貌亦颇不俗,愿奉箕帚,以侍巾栉,君意如何?”生谦不敢当。少年遽解腰间所佩双玉鱼为赠,曰:“以此为定。此我妹婴年所弄,玉质温润,可比其德。他年鱼水之欢,此为左券。”生亦以玉藕一枚献曰:“藕者,耦也。此佳谶也。”由是两人结伴北行,止宿不离,或同车并载,或并辔连镳,欢若昆弟。少年自言:“姓任,字瑞图,居京师已三世矣。亦曾读书。家中薄有田园,颇可自给。以薄宦途之为人,不求仕进。平生好览韬钤,喜习骑射,冬间纵猎山郊,往往匝月不归,驰骋风雪中,渴饮兽血,饥餐兽肉,意气自雄,绝不知人世有机械变诈事。”言竟,抚掌大笑。送生至保定,遂别去。

  秋间,生以纳贡入北闱,榜发,列前茅。生于暇日依少年所言居址,命驾往访,绝无其人;询之左右邻家,俱言不知。偶为朋好述之,咸疑为子虚乌有,不足为信,谓:“讵有阀阅名流,豪华贵族,行路遭逢,遽以婚姻之事,冒昧相许者哉?此殆少年佻达子,以君诚实,特假此以相戏耳。”生终不能去怀。

  明年,生捷南宫,以二甲第一人入词林。戚串以生新贵,争相求婚。生悉辞之,曰:“相士之言,今悉验矣。且一诺千金,岂容爽约?”逢都中人,辄问有任姓相识者否,卒不可得。请假南旋。甫出芦沟桥外,遥见数十骑风驰雨骤而至,手中俱持枪械。初疑为探丸鸣镝者流,不胜股栗;及近,一少年忽跃下地,揭去皮冠,则任君也。车旁执手,缕问寒暄,殷勤询别后景况,因言:“自保定分袂后,驰归京师,即从家君至辽东勾当公事。夏间避暑,迁细弱于西山别墅,所赁京中旧居,为房主人索去。劳君远访,殊歉于怀。”遂偕生纡道入西山。既至,甲第连云,崇闳焕日,居然大家。升堂,一老翁携仗出迓,年约七十许,貌古神清,颇为矍铄。任指谓生曰:“此家君也。”生执子婿礼甚恭。处生于内楼东偏。帷褥帘幕,倍极华焕;奔走趋承于前者,皆垂髫艳婢;所供肴馔,穷极珍错,水陆毕备。居数日,任与生商曰:“燕吴道远,与其亲迎,不如入赘。何弗于此设青庐?今晨为黄道吉日,可即行合卺礼。”即时陈设一新。傧相既临,音乐迭作,一切交拜,与吴中无异。洞房炫丽,几天宫。既却扇,新人容光焕发,月媚花嫣,神仙不啻也。生骤睹艳姿,心旌摇摇,不知身在何所。燕尔欢情,真如胶漆。弥月后,任乃送生南归,奁赠万金,物亦称是,随从之车逾百辆,于都逶迤相属。既抵里门,观者塞涂,群相叹羡。

  逾年入都,生再经其处,但见碧嶂丹崖,苍松翠柏而已。问女,女亦迷途惆怅而返。女在生家,亦无所异,惟久不得育,因劝生纳妾为嗣续计。生不可。

  一日,女出游寺观。甫进殿门,见一妪鹤发鸡皮,伛偻循墙而至,睹女,亟下拜伏地曰:“娟娘乃在此耶?自汝还南,老身即携弱息寄居城东,伶仃无倚。今不意相遇于此。明日当来君家。”女告以门径。越日,妪果至,随一女,年十五六,明眸皓齿,秀绝人寰。询以识字乎?讽诵唐诗,琅琅上口。善伺女意,尤能以意逆旨,有时追随肘下,有若飞鸟依人。女绝爱怜之,令生纳为室,供捧砚役。

  女工刺绣,精巧罕伦,历年以来,积成佛经百四十卷,细针密缕,几夺天工。适皇太后万寿,献之上方,得邀宸赏,颁赐玉如意、宫缎,生亦晋侍讲衔,诚未有之旷典也。旨下之日,妾适生子,大开汤饼筵,贺客盈门,相士亦杂其中,随众举觞为寿,曰:“别来无恙乎?”生熟视之,似曾相识,曰:“子非廿年前卖术于金阊市上者耶?特色风尘,独具巨眼,君殆我生平一知己也!”款留别舍,待若上宾。临别,赠以千金。相士不受,掉臂竟去。生乃售米数百石以济贫饿者,曰:“聊以报厚德,资冥福。”

  后生患疾,濒危,家人代启相士书函,最末为画图一幅,旁树松楸,中则坟墓,知生不起,预备后事。生死,越宿妻妾并杳,人莫知女为何如人。

  蓟素秋

  蓟素秋,鸳湖人。少失怙恃,依粤商以资衣食,其姨固粤人姬也,寄居上海北门外荡沟桥侧。年甫及笄,姿态妍丽,风神荡逸,有过而见之者,辄以尤物目之。所居茅屋五楹,外则围以槿篱,杂植花卉,丛篁幽箐,六月生寒。粤人恒往汉口买茶,家居时少。女晨起,必采花于篱畔。相距数百武有西人舍曰墨海,西人所设印书局也,编竹代垣,栽花筑架,略具园圃间风景。

  有玉无玷者,固一时名下士。以家贫,授西人书自给,每日早暮,必过女居。一日,秋深叶落,麂眼稍疏。偶经篱外,忽觉鬓影衣香,近在咫尺。探首微窥之,则女方在木樨花下,攘皓腕,露纤手,攀条使下,欲折踌躇,其一种媚之态,有足令人回肠荡魄。生不禁神往,微吟东城“天涯何处无芳草”之词,徘徊独立。女闻人声,四顾流盼,急于桂花枝上取白团扇,自障其面,举步入内。生遥望之,惟见罗裙地,绣履印泥,隐约可辨而已。既归寓斋,漫作数字,搓之成团,投于女昨所立处。女虽秀外慧中,而出自小家,未亲书史,近以习粤讴,略涉“之”“无”而已。于窗中见生过,掷一纸团,即往拾之,略一展阅,不解所谓。因衔生轻薄,思小报之。

  适戚串祁生从□李来,亦庠序士也,呼姨为姥,与女为中表姊妹行。因话来此遍游茗寮书寓,颇得好楹联,如“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皆堪传诵。女亦赞佳,出素纸请书之。更以生所书者,读一过,其词云:

  树悬团扇白,花衬弓鞋红;

  弓鞋不沾土,团扇可遮风。

  美人回盼若有意,摘花簪发何匆匆!

  一花落地待郎拾,愿郎持入怀袖中。

  祁为代解其意,并询所得。女曰:“久夹在乱书堆中。因爱其句,故留之耳。”祁曰:“窃未见妙。”

  女偶于薄暮见生独过,以小弹弓射纸团出篱外,适中生胸,盖即祁生所书二楹联也。生初惊甚,拾视之,甚喜,谓女情属于己,以此作幽期密约也。顾室四周皆丛冢,旷野荒郊,行人绝迹,宵深漏永,惟有飞磷上下而已。生素胆怯,至此亦不能顾。夜饭既罢,独造其室,屏息立于门外。时月黑星微,虫声幽咽,尖风刺骨,肌寒生栗。三更向尽,消息杳然,意女事或中阻,不克践言,举步将回。忽闻双扉呀然半开,篱畔灯光,自短窗射出。侧身竟入,不见一人。知紫樱花下为女卧室,急趋就之。伏窗而窥,则女正支颐斜坐,若有所思。生于外弹指者三,聊以示意。蓦有一物罩其首,粪秽狼藉,淋漓体。生知有变,踉跄遽奔。归寓讳言黑夜失足堕粪窖中,屡经澡濯,犹有余臭,嗣后不敢问津。偶见女,俯首疾趋而过,女反注视之,嫣然一笑。旋沪上土木大兴,女亦转徙他去。

  生以避乱,浮海至粤,闻珠江名胜,即往访之。问柳寻花,了无当意。偶偕二三良友掉小舫溯洄水次,经潘氏废园,凄凉满目,散步河,见垂杨影里斜露板扉,有一女子亭亭玉立,淡妆素抹,神韵不可一世;旁侍一婢,发仅垂髫。注目审睇,则鸳湖女子也。方讶其何得来此,女见生,亦复似曾相识。正踟蹰间,闻门内有呼女入者,女阖扉径去。其地榕阴纠蔓,树荫扶疏,竹篱四围,板桥一曲,殊有村落间意。生即取墙上白垩题十六字于门曰:“清飒至,晚蝉微鸣。美人一笑,小桥前横。”末署戟门揖客玉无玷书。放遄归,亦不以为意。

  阅半月,华林寺僧勤安设伊蒲馔,特招生往。生遍历禅堂佛阁,观五百尊庄严罗汉。忽有一妇,年四十许,不作粤东装束,自外入,拈香礼佛,绕至生旁,口操沪音诘生曰:“子非玉郎乎?何故杀我女?”生突闻此言,错愕不知所对。盖前日女自绝生后,心亦悔之。又物色风尘中,无有如生之风流潇洒者,因思生若未娶,则终身之托,惟生可属;既蒙爱慕,事必得谐。方欲倩人谢过,代为挽回,不意赭寇南下,江浙沦隐,鼙鼓喧天,烽烟遍地,粤人仓皇挈眷还乡。女以未有所归,随之俱南,然非其所愿也。时出生诗,临风展阅,刺绣之暇,兼习咏吟,每遇文人,执经问难,久之,识字綦多,每恨不得风雅如生者委身事之,永侍巾栉,以此对月长吁,看花窃叹,时时萦之于梦寐间。是日见生,深喜逾望,及睹门上字,方知生姓氏,触旧愁,黯然遽病,梦中恒作呓语,或哭,或歌,或长呼玉郎,不复纳粒。延医视之,曰:“此心疾也,非药石所能治。苟得心上人来,自霍然愈矣。”女姨略稔颠末,颇识生,颇莫知生之居止。询诸人,莫详踪迹。诣寺求禳,适与生遇,立挽生袖,促生临其家,曰:“君杀之,君必能生之。”生初不解其故,备问前后景况,乃始恍然。谓媪曰:“实相告,余已有家;若女肯为室,乃可相就。山荆甚贤,决不生妒。烦求仓庚炙也。”妇曰:“今亦急,何能择。倘入门后能以姊妹相呼,当无不可。”

  生许之,随妇诣其家。室宇精洁,花木萧疏,庭内叠石凿池,颇觉不俗。媪先髜香于鼎,炽炭于炉,然后延生入视。但见女偃卧绣衾中,面内向,气息仅属。妇俯耳呼之曰:“玉郎至矣!”良久,闻微应曰:“从何处觅渠来?必诳我也。”妇笑曰:“现坐于床侧者,非玉郎耶?请亲与之言。”女乃转身向外,略一启眸,旋又闻泪潸潸下堕如绠縻,如珠穿。生欲思劝慰之,不能作一语。女旋探胸际,出一纸裹掷生怀,即生前诗也。生前执女手,纤削如春葱,绝无病状。谓女曰:“深情早篆心中。玉体稍痊,当即亲遣云来迓。此时千万珍重!”女红晕于颊,不措一词,相对荧然,两心允洽。久之,生辞出,即以朱提两笏为聘金,择吉行礼,备极丰盛,一切皆如娶正室仪。生自得女,新婚燕尔之欢,不问可知。

  居半年,生家中催归符至,女亦思还故乡。生曰:“丑媳必归见翁媪。‘客行虽云乐,不如早回家。’久羁于外,非计也。”取道韶关,由庾岭而下。适当冬初,万梅花放,如行香雪海中。女亟称妙,谓神仙无此清景也。每逢胜地,必有诗篇。途间与女倡和,颇不寂寞。归家,生以情直告妻。妻曰:“吾正思得一闺中良友,今有此佳伴侣,虽亲姊妹不啻也。”既见女,益爱其美,曰:“我见犹怜,何怪狂奴!”由是出入必偕,衣履皆易著,无区别。生妻年虽稍长,而丰韵犹饶,工刺绣花鸟人物,刻画如生,恒以不能吟诗为憾事,自谓愧不如女。生曾患咯血疾,生妻日夜茹斋,绣幢施佛殿,得愈。至是,疾又剧发,许绣观音真像,亲诣普陀山焚香忏悔;女愿舍身佛前,剜臂肉和药以进。生疾旋瘳。生妻绣事,几阅一年告成,其巧殆夺鬼工。

  是年生往金陵应秋试,两女约共至普陀酬愿,半途忽遭飓风,舟覆,两女尽溺死。未得噩耗之前一夕,生于旅邸挑镫独坐,猝见两女并立镫下,向生裣衽言别,曰:“我两人福分浅薄,不得永谐伉俪,长伴衾,今日已证水仙,夙缘尽矣。寸心未死,特来诀辞。自此一面,迥隔人天。君其善自保重,勿以妾为念!”生方欲俯援之起,倏然不见,镫焰骤碧,毛发尽戴。翌日而讣音至。生后入雁宕山,不知所终。

  药  娘

  郑史,汴人。僦屋维扬为寓公,其居近小金山。后购冶春园遗赴,葺而新之,楼台亭榭,颇有可观;又复石为山,引泉作池,池流曲折,驾以飞桥,东西回廊周绕,随地势高下为参差;最奇者为芍药圃,圃前有门,扁曰“尘飞不到”,字势飞舞有逸趣,吕仙降乩笔也。一入门内,便见高峰插天;循径而上,路殊纡徐;既登绝顶,有亭翼然,倚栏纵眺,全园尽在目中。既达平地,则弥望皆芍药也,雕栏石磴,环护倍至,中间所植为金带围,尤称名种。相距数十武,有楼五楹,极轩爽,楼上藏书数万卷,缃帙缥函,什袭珍庋,多人间未见本。楼左偏葡萄作架,薜荔为墙,槐榆千章,芭蕉百本。觅路而入,绿荫森沈,精庐三楹,为闲时憩息所,盛夏居之,几忘炎。生虽坐拥厚资,而不喜居积,会计之事,悉委于人,读书之暇,惟知莳花玩石,此外别无所好。纳二妾;一曰绿媚,一曰素修,皆虹桥小家女子,颇识字。生另二室以处之,月榭云窗,备极幽丽,室外杂植花卉,二室遥隔半里许,通以阁道,如亘长虹于半空。二女有时靓妆炫服,凭朱阑而延伫,见者疑为阆苑神仙,缥缈天外。生分宿二女处,月不过数日,偶有余闲,即课二女以唐宋人诗词。二女志甚相得,序齿以姊妹称,绿媚年十七,素修年十六,花貌玉肌,堪称双绝。素修于书史尤慧警。

  一夕,素修方临窗握管书字,忽见窗外人影幢幢,疑为绿媚潜踪而至,因隔窗呼曰:“绿姊何不即入,乃作门外汉?须知窥观非正道也。”旋闻有弹指声,曰:“既欲我入,何又闭门拒客耶?”其音清锐,绝不类绿媚。姑启双扉,女已掩入。灯下视之,意态妍丽,丰韵娉婷,艳发于容,秀入于骨,世间无此绝色女子也,不觉错愕却步。女曰:“姊幸勿惊。妹来伴寂寞耳。请观与卿家绿姊熟胜?”素修曰:“小园与外间隔绝不通,姊何由至?”女曰:“妹久居尊园,姊目不识耳。妹来欲出小诗奉教,幸勿琐琐固诘,以败清兴。”袖中出诗本一束,掷素修前。素修视其签题曰《紫霞轩吟草》,下署“竹西谢春芬药娘著”。于是始知女字药娘。开卷七绝一首,句妙欲仙,心甚好之,竟忘其为宵深地僻,从何处来也,亦出所作示之,相与娓娓谈诗,烛屡见跋。呼婢瀹茗以解渴吻,佐以饼饵,曰:“仓卒未知姊临,不能作咄嗟主人,姊勿怪也。”俄而村鸡唱晓,女乃别去。素修约以明夕来。女曰:“明夕子有心上人至,恐无暇念妹矣。”素修秉烛送之出户,方致声珍重,而女去已远。翌晨红日上帘,素犹未起,梳洗方罢,生适来,见几上诗草,询何人作。答以邻女,并不言其故。生见其词语清新,为易数字,并加评焉。夜果宿素修所,素修讶女若预知者。

  越一夕,微雨廉纤,挑灯独坐。正思女不置,隐隐闻远处有屐齿声,渐近,并闻笑语声,知是女来。启户俟之,见女已立窗外,更偕一人至,并入室中。女无暇寒喧,即坐几旁,捉足脱屐易履,曰:“今日惫甚矣。”素修视同来之女子,长短适中,纤合度,云鬟雾鬓,飘然若仙,与女固堪伯仲也。爰询姓字,曰:“姓徐,字玉娘。前居蜀冈,今处尊园。以势分悬绝,故未敢骤攀清话耳。”素修曰:“既忝姊妹行,犹过作谦语,是见外也。今而后请勿复尔。”因询玉娘曰:“既与药姊同居,当必能诗。如携佳作来,请出以共相欣赏。”玉果出一册于怀袖间,书其眉曰《兰因剩稿》。素读其诗,情致绵,远胜己作,更深悦服。

  由此二女与素修往来綦密,有时二女令侍婢携酒肴来,热气蒸腾,若新出于釜,异馔醇醪,莫能名状。素修益奇之。思礼不可不答,特出己资,密嘱厨娘为备盛筵,今夕将以宴女客,且戒勿泄于人。适绿媚之雏鬟曰蔬香者,以事至厨下,闻刀砧之声,喧彻于外,鸡豕鱼虾,堆案盈几,问:“今日岂主人生辰耶?抑别有喜庆事也?”有灶下婢与蔬香相稔者,附耳告之曰:“今夕素娘宴客。岂绿娘未见请耶?不然安有所不知也?”蔬香回,面有喜色曰:“我娘今日食指动否?夕间素娘大开东阁,我娘当必预列。”绿媚曰:“此时已晚,尚未遣使来邀,中必有故。我当往探之。”逮夕,从复道持灯往,甫近,已闻笑言喧杂、匕箸觥筹交错之声;从窗隙窥之,明灯朗耀,客座二女子,美丽异常,玉色双辉,珠光四照。思戚串中并无是人,当必有异。敲扉竟入,笑曰:“不速之客一人来。”素修急起相迓曰:“难得阿姊自来。”二女亦殷勤行相见礼,曰:“素知绿娘美,今日见之果然,不觉自惭形秽。”素修遽拍药娘肩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玉娘曰:“我每见素姊,辄自叹弗如,为不乐者竟日。”于是四美合尊,促洗盏更酌,或折花枝以当酒筹,或击鼓传花,或彼此拇战,钏动花飞。药娘量最豪,饮无算爵。更阑始散,绿媚问二女住何处。曰:“距此不远,山后即是蓬庐耳。”

  二女既去,绿媚备询颠末,叹曰:“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其言所居也支离,此渺尔培,不过土戴石而成者耳,安有庐舍在其间?如有之,何我出入不一见哉?以我揣之,必是灵物幻化,非鬼即狐。”素修怫然曰:“狐鬼而能幻人形,事或有之;至狐鬼而能诗,妹未之闻也。”即出二女诗册与之观。绿媚见药娘诗卷有生笔迹,惊问曰:“岂郎君亦与相见乎?”素修曰:“郎君但见其诗,未睹其人,妹亦不敢直告也。”

  是夕,绿媚即与素修同宿。生诣绿媚所,入房寂然。蔬香告以赴素修宴,有女客在故也。生遂独眠达旦,循阁道而回,遥见二女子,一衣红、一衣白,穿林中而出,由石径登山,入林深处,忽不见。生因默识之。逾数日,绿媚素修俱集书楼下,生偶述二女服色形状,曰:“与阿素作诗友者,是此二女欤?”素曰:“仿佛似之。”生曰:“测其踪迹,殆非人欤?”素修闻言,殊不悦,约生俟其来,入与之言,疑可立决。夜间,二女偕临,词辩锋起。须臾生入,二女欲避去。素固挽留之曰:“何妨以通家礼见。昔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与小郎解围,此姊家故事,甯不能效之耶?”二女遂出见生,玄言奥旨,持论纵横,生不能屈,叹曰:“女相如,洵辩才无碍哉!”药娘曰:“闻君家多藏书,何不令余入而纵观,以扩眼界?”生订以明午。

  翌日,二女果至。生导登书楼,玉轴牙签,一一指示。二女叹为大观。药娘曰:“世徒知宝宋板书,视若拱璧,空使触手若新,曷尝细心自校?此真耳食目论之士也,虽多,奚足贵哉!”二女由是又与生为谈友,虽日间亦留不去。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每值花辰月夕,辄置酒宴赏,生居中而四女环侍焉,飞传觥,情殊相昵,然皆以礼自持,豪不可狎以私,生愈敬而爱之,曰:“此二姝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

  一日,二女至,容色惨沮。药娘谓素曰:“妹与姊缘尽矣!他日姊如相念,就妹没处掘土三尺余,有琥珀一方,即妹精诚之所结。置之佛前,香花供奉,三十年后,可得往生净土。姊幸勿忘。”玉娘在旁,呜咽弗能成声,曰:“姊死,妹岂忍独生?”素方曲为慰藉,忽窗外黑云如墨,风雨大作,二女倏不见。顷之,雹下中庭,紫芍药蹂躏殆尽。逾月,楼西玉兰一株,亦憔悴死。

卷  四

  仙  谷

  李硕士,河南固始人。少习岐黄术,喜谈服食采补之法。常入深山中采药,往往数旬不归。近邑有一山,叠层峦,高凌霄汉,山顶有一潭,其水清澈见底,荇藻交横,游鳞可数。生谓其中必有灵境。一日,忽逢地震,山之中峰,划然分裂为二,有如刀斧削成。中陷一壑,其深不可测。好事者为筑石梁,由此达彼,境益幽邃。生意此中当必有异,思一探其奇。约伴裹粮深入,众皆以绳缒而下。既及地,路殊平坦,逶迤行数里许,莫能穷其所往。其上只露天光一线,愈入愈暗。众渐胆怯,同行十余人,多有托故而回者,其留者咸谓非秉炬不可。束苇燃脂,蝉联并进,仅及百数十武,其路更狭。风从穴隙出,火为之灭。于是留者亦弃炬而奔。生愈神王,踊跃向前,谓众曰:“子休矣!我将独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否则如适宝山,空手而回耳。”再行,路觉渐宽。逢低处,始则伛偻,继则匍匐,渐生畏难意。遥见前面仿佛有光,极力趋赴,豁然开朗,别一天地,不禁喜极欲狂。初进绝无居人,但见古木参天,奇花遍野,林间翠羽啁啾,多不知名。顾腹中饥甚,无所得食。忽风送桃香,似觉不远。举目四望,则隔溪固桃林也,垂实累累,映日鲜红。欲渡,苦无略;持杆测之,水仅及股际,乃涉而过。摘食五六枚,腹已果然。渴掬溪水饮之,甘冽异常。生知此必仙人所居,冀有所遇。少憩,仍前行。沿途多梨枣之属,溪边细草蒙茸,芳馨可爱,拔而视之,下皆黄精也。山中常明朗,绝无昼夜;和暖恒如春夏之交,绝无寒暑。约浃两旬,其行愈远,归路已迷。

  一日,行至尽处,一峰当其前,峰回路转,圆门若月。生信足所至,身忽在门外,顷刻之间,顿觉风景迥异,气候亦殊。回顾洞门已失,惟闻猿啼深峡,鸣丛林,凛乎其不可久留。急觅直径,疾趋下山。山麓有茅茨数十椽,栉比而居,炊烟缕缕出户外。一家双扉呀然,有垂髫婢子携桶出汲。生前问路,婢瞠目不解其语,状甚惊惶,弃桶奔入。须臾,一老者出,古貌苍髯,诘生从何处来,生告以故。叟曰:“此间为长安郭外,距尊外已数千里矣。”生出时正当春仲,至此已秋深木落矣。闻言,正深嗟讶,囊无一钱,进退徨。叟曰:“君既是异乡人,至此谅无所归,何不入内少坐?既经奇境,请缕话颠末,以资异闻。”生从之。叟折简招村中人来,共聆奇事。杀鸡炊黍,排日为欢。生怀中裹有黄精数十枚,分饷座客,嚼苦咽甘,与世间药笼中物小异。生小住半月,辞叟将行。村中人咸有馈遗。叟送生至村口而别。生行两月,始得抵家。先是,生入不复出,众守之达旦。久之,咸谓生必死于穴中矣,事闻于官,立石其旁,戒人毋得再入。至是生归,群来访问,喧传由此山谷可达陕西,遂以仙谷名之。

  生自此益学仙修道,日读《黄庭》、《内经》诸书。在家厌嚣,遂移居近山道观中。观固有精舍数楹,为宦室夏间避暑者。生出资僦居,与炼师超然探玄论秘,昕夕纵谈。一夕,月明如昼,照几榻如水,庭中竹柏影交加。生披襟露坐,耿不成寐,履诣超然丈室,将作竟夕谈。至则径推扉入,则见道士方拥一女子举杯对饮,猝睹生来,不得遽隐。生笑曰:“炼师绝欲清心,以证大觉,乃亦乐此乎?”超然曰:“是谓‘玄牝之门’,不由此入,终成外道。”因于箧底取一册示生,乃璇闺秘戏图也。生初不解。超然爰为言坎离变化,水火既济,虚满损益自然之理,曰:“此乃容成所以授黄帝者也。”超然口讲手画,自夸得受真诀。生视女子绝无恧容,长眉入鬓,秀靥承颧,态韵娉婷,天仙不啻。因询女为谁家宅眷,“夜阑不归,将寄宿此间耶?”女未及答,超然笑曰:“君诚书痴哉!此为我外宠,共结香火因缘者也。夜夜在此与小道同榻,特不令君得见耳。今夕君来,殆前缘也,欲证无上玄功,可携归君斋,聊一试之。”拍女肩曰:“此亦具有仙根,可用心教演,勿令堕落。”女乃于怀里出一小银盒,对镜理妆,重施朱粉,即挽生手偕行。生于此时,情不自禁,口言“勿作剧”,而不觉足之俱前也。入室登床,倍极缱绻。生本未娶,生平未历此境,叹曰:“温柔乡固有此乐哉!即此便是神仙境界,又何他求哉!”女事毕索资曰:“既已执贽门下,则所以酬师者,岂可菲薄哉?”生曰:“山中别无所携,有玉如意一枝,可值百金,先祖所遗也,敬以为赠。”由此女往来于两者之间。

  生有负郭田数顷,尽鬻之,以供女求。生之舅氏微闻是事,知生必堕道士术中,贻书劝生曰:“乌有天仙化人而下偶凡夫也哉?况既已仙矣,人间阿堵物亦复何用?此必青楼荡妇,北里淫娼,借此惑君,借以诱汝财耳。其早绝之,勿生后悔。”然生弗省也,谓“织女下嫁,犹索聘钱;蓝桥乞浆,尚需璧玉,天上人间,其道一也。”生舅氏知生不可以理谕,密遣人觇女所在,率众趋道士室,排闼直入,双双俱获。有识女者,谓此固城南勾栏校书婉容也。素与道士相昵;近日道士囊罄,特设此局,诱生出钱,道士得坐享其乐耳。生舅氏叱令从人缚之送官,将治其罪。道士崩角请宥,从人亦代为缓颊。乃招生至,令道士自述底里。生叹曰:“文成五利,岂独于古见之哉?”恍然有悟,焚弃道,复攻帖括。

  是秋举于乡,然列前茅。公车北上,道经山左。日将暮,车行颇迟,偶与伴侣相失,觅宿店,不得。阳乌西匿,皓兔东升,遥望前途,皆长松翠柏,绝无庐舍。方深惶急,不得已驱车疾行十数里,瞥见从薄中漏有灯光,速趋就之。竹篱茅舍,景物颇幽。甫叩门,即有小僮出应,延生入坐。堂畔一叟,似曾相识,盖即昔年长安道上相逢之老者也。生感念旧恩,再三称谢,问叟何以移居于此。叟曰:“此非余家,乃甥馆也。舍妹遣嫁此间已数十年,近岁夫妇并逝,遗一甥女,年及笄矣,伶仃独处,亦殊可怜。今拟挈之往陕,俾依老夫过活。此数日间正思作行,计君若迟来,即不能见一面耳。其中岂非有天缘哉?”须臾,壶觞既具,肴馔并来,虽翦蔬烹葵,而味殊不俗,生亟赞其佳。席间,叟询生婚未。生以志在学道,未遑及此。叟笑曰:“君误矣。神仙岂皆忘情者哉?甥女貌颇不恶,令执箕帚,君意何如?”生离席致谢曰:“不弃菲材,敢忘大德?”即解所佩玉鸳鸯为聘。叟曰:“既蒙俯允,即是一家人,当令甥女出见君子。”立促侍女入内传呼。久之,环珊然,两垂髫侍婢捧之而出,裣衽毕,叟命侍坐于旁。生微睨之,花娇玉妒,秀绝人寰。翌日,即行合卺礼。叟出千金畀生曰:“以此作奁赠,可归自置办。甥女本有薄田十余顷,老夫当代为售主,所得亦当送至君处也。”

  生居十日,携女入都。女性和谨,伉俪之间,有如胶漆。报罢后,言旋里门,闭户不出,闲则偕女凭眺山川,啸傲风月。每至仙谷,徘徊不忍去,曰:“此中为地仙窟宅,以君身有仙骨,故有一至缘耳。”

  何华珍

  章洛侯,浙江名诸生。娶妻美而贤,琴瑟谐和,从无间言。秋初赴杭应乡试,特于后园荷亭置酒言别。时荷花尚盛,月明露下,夜气渐凉,清飚徐来,妙香远彻。酒半,生妻举杯相属曰:“君功名念切,励节云霄,妾曷敢以儿女私情,阻君壮志。惟愿此行也,早去速归,勿淹异地。昨宵妾梦匪祯,恐君金榜书名之日,即妾玉台分镜之时。虽然,君果蜚声云路,奋迹天衢,贱妾虽死,亦复奚憾!”言讫,泪涔涔下,不觉堕于杯中。生曰:“妖梦何足凭,余尽此酒,即为百年偕老之兆。卿勿过悲,徒乱人意。”翌日登程,生妻直送至门外,犹道声“珍重”。

  生虽不以此介怀,终以妻言,凄然不乐。同人询其故,生以实告。咸曰:“君真情痴哉!梦中呓语,初何足信?此时但论文字,一切放下。闱后可诣卜人占之,借以决疑。”生然其言,不复置意。旅中无可消遣,约伴日游西湖。或傍柳停桡,或寻花倚,时溯洄上下于孤山断桥之间。

  一日,泊舟于垂杨树下,与二三朋好洗盏对酌。正当酣呼轰饮际,忽邻舫有少年生持刺来谒。视其刺但署曰“鉴湖渔父”,初无姓名。生并不相识,意欲辞之,而少年已自登舟,一揖就坐。生见其丰神俊迈,态度不凡,皎然若玉树临风,心甚敬之。问:“能饮乎?”曰:“能。”连举十数觥,意致潇洒。生复问:“能诗乎?”曰:“能。”满注一觞,飞递少年前曰:“愿聆金玉。”少年慨然作首唱,口占二十八字。其余依次都就。雄浑豪放,当推少年为巨擘。少年即起与诸人别,谓生曰:“明日设席于林处士祠畔,倘蒙不弃,刻期毕至。”

  翌午,生偕诸友往,则少年已先在。画舫十余,首尾衔接,一舫载二美人,并皆佳妙,管弦迭奏,水陆杂陈,歌声竞发,响遏行云,林鸟为之徘徊,波鱼为之荡漾。每人各据一舫,群美互相往来,巡环劝饮,周而复始。是日生尽欢极乐,殆无其比。蟾魄将隐,少年欲行,告生曰:“今夕何夕,得君惠临。后会尚遥,良深思念。”一仆捧盒立于旁,少年启盒出玉如意一枝赠生,曰:“此希世珍也,乃昔年曾王父奉使于阗国所得。君时佩之,可获吉祥。苟忆鄙人,持之而卧,梦中自能相见也。”生方欲坚辞,少年登舟,其去已远。生视玉,色浩白无纤瑕,盒系奇楠木所雕,芬馥触手。生与诸友诧为奇遇,莫测少年为何如人。

  三场既毕,生文字甚得意。诸友咸劝生留待榜发,顾生念妻临别之言,意恍恍若失。闻湖有朱铁喙者,决休咎无不中,急往问之。初询科名,则举手贺曰:“今科解元也。”继询事业,则曰:“位至二千石,财可十万贯。”后询终身,则曰:“奇哉,君明岁至北方,自有奇遇,富贵神仙,殆兼之矣。世上浮荣不足多也。”卒询妻宫,曰:“直言勿隐。”布卦既成,卜人惨然作戚容,曰:“异哉,此刻一番清话,正玉人气绝时也。”生急问有可解禳否?卜人连摇其首,曰:“命定于天,不可强也。”生问:“急著归鞭,尚可相见否?”曰:“缓不及矣,虽归何益?五日间当有噩耗至矣,不如在此静俟消息。”生重酬卜人,返寓,束装即发。三日至平湖,泊舟城外待风。见一舟从上流来,挂帆疾驶,白衣冠坐于船首者,正生之家人也。呼令停,过舟诘何以来,则生妻正于是日逝世,卜人之言悉验。生虽回家,步步凄恻。榜出,生然举首,因喜反悲,无意人世。

  明春,生不欲往。诸友再三促驾,始行。既抵都门,寓于西珠市口。一日,春寒料峭,阴雨无聊。因念少年,怀思綦切,和衣拥衾,遽抱如意而眠。朦胧间身忽在德州道上,见有跃骏马前来者,与生执手为礼,视之,正少年也。少年曰:“余全家寄食京华,待子久矣。余昨以捧檄至山左勾当公事,半月后即可遄返,与君相见于旅邸也。”拍肩疾驰去,生蘧然而觉。越十余日,有投刺入者,曰何华,讶非素识。及出见,则少年也。欢然道故,情意益亲。少年曰:“此间狭隘嚣尘,不可以居。何不迁至弟所?”遽令仆从七八人舁生行李,而与生同车共载,迳诣其室。既至,则甲第崇闳,宛然世族,门外健仆前来捉缰控马。生随少年登堂,堂上一老翁降阶相迓。少年曰:“此家伯也。”生视其貌瘦神清,须发苍古,急执子侄礼。生请入内拜母。少年许之,导入中楼。须臾,数侍婢簇拥一老媪出,年约四十许,举止殊有大家风范,嘱少年曰:“汝哥初来,风尘劳顿,宜少偃息,勿多劝杯杓。”又指年长一婢谓生曰:“此侍儿颇有慧心,素在老身左右。今令其司服役,凡百所需,可悉告渠,勿稍客气见外也。”生唯唯致谢而出。

  自此生居少年家,供食之丰,服御之华,于王侯。少年或与生巡栏觅句,击钵联吟,或于酒间互徵僻典,负者骈两指击腕为罚,友朋之乐,固有胜于寻常者。年长之婢,小字绛珠,颇识字,通书史,偶见生不在侧时,窃弄其笔砚。生初疑出自闺中手笔,颇生歆羡,每欲询其所自来,未启齿也。一日,少年约赴佛寺看花。生以忘携素帕,返身往取,见婢正伏案作书,瞥睹生至,红潮晕颊,垂手旁侍。生取观之,字迹娟媚,亟赞曰:“你!”见其媚态含羞,益复生怜。探手入怀,将缓结束。婢薄拒之,曰:“青天白日,甯不畏人?郎如有意,请以今宵。”生急解身上佩玉贻之,曰:“以此定情。倘若爽约,当请之堂上,作乞紫云故事,不忧不为余掌中珍也。”既夕,婢果至。含苞初绽,真处子也。婢曰:“葳蕤之质,一旦已为君破,始乱之,终成之,是所望也。若视同墙外柳,陌上花,则妾甯同玉碎,不作瓦全!”生矢天日以自明。一夕,携一诗笺至,曰:“此珍姑作也,求郎笔削。”生略为点窜数字,作和章。

  会试傍出,生名列第五;殿试入二甲,登词林。贺者盈门,执柯求婚者亦踵至。夕间,婢谓生曰:“连日闻议姻事者,往来道中,有如梭织,郎可有意中人乎?不知将置夜度娘于何地?”言讫,呜咽不胜。生抱置诸膝曰:“个妮子想吃杨梅矣!余安忍负卿哉?月先星后,理也。十二钗中,卿自当为班首。”婢曰:“世间娶妻,不外才色二字,一堕势利想,则入俗见矣。”生曰:“余亦犹是耳。自古品评闱阃,才调容华,缺一不可。”婢曰:“然则我家珍姑,当在首选,郎盍遣冰人往求之?若渠得归郎君,妾必在媵列,不烦再说。”生曰:“余贫士也,家无长物。渠乃豪宗贵族,事惧不谐。”婢曰:“郎君前日已以二十八字为诗媒,珍姑业已首肯,何虑弗成?”

  生从之,使往,一切如命。盖少年同气三人,伯姊华琼,字玉奴,字德州卢氏,固阀阅家也,前日往德州,备嫁事也;次即少年;其妹华珍,字璧君,年甫及笄,貌为一族冠。婚盟既定,择吉行礼。少年代生赁广厦,先以奁赠万金畀生,曰:“以此布置;苟有短绌,予取予求,不汝疵也。”亲迎之日,香灯彩仗,前后拥护,驺从之华,陈设之丽,一时罕俪。

  生后仕至成都太守。女劝生归隐,曰:“宦海中风波,岂有定哉?君前程止此,久恋鸡肋何为?”生遂乞病挂冠言旋,优游享林下之福者三十年。女亦无他异。

  胡琼华

  洛凌波,非字也,以足纤小而步履如飞,姊妹行中俱称之曰“凌波仙子”。字湘妍,名云,汉皋人,生于世家。父母独此一女,爱之不啻掌上明珠。少即授以书史,性绝慧警,一过即已朗朗成诵,因此人又称之为“扫眉才人”。女喜读王次回《疑云》《疑雨》二集,曰:“描摹闺中情态,斯尽之矣。”继得温李诗,好之尤笃。偶有所作,亦复情韵缠绵。女才既殊俗,貌又超群,远近求婚者接踵。女父母甚艰其选,都未许可。

  一日,女出游兰若,忽遇微雨,凭阑小憩。遥见一弱女子伶仃从雨中行,虽不张盖,而衣履并不沾濡,心异焉。既近前,乃一十七八绝妙女郎也,亦入阁中少坐,为避雨计。初见女凝睇良久,似有歆慕意,女亦爱其秀丽,心颇好之。俄而急雨若跳珠,檐溜如注。女渐近与语,呼婢以所携饼饵进,新茗再瀹,清谈遂兴。女子自言姓胡,名琼华。一家姊妹四人,己最幼。本住金陵,现从婶氏北来,僦居万安巷西。女曰:“然则跑我家殊不远,盍一枉临?”女子许之,各诉衷情,益复亲洽。须臾,女家遣舆来迓,舁女子同归。是夕,便宿女房。剪灯絮语,偶及诗词,颇有慧解。女曰:“姊可为我之师,请以师礼事,原执贽为弟子。”女子不可,遂订为闺中良友,往来遂密。偶两三日不至,则必遣婢相招,至则谈诗作字,商榷古今。偶有一句未谐,一字未安,虽涉宵阑漏尽,犹必自起挑灯,为之改定。以是女深德之,两相爱悦,有如亲姊妹焉。

  女同巷有郑生者,名湘,字兰史。以文章雄词坛,屡试高等,邑中耆宿,多以国士目之。已聘郡中阀阅家女,结有期,而女忽以疾殒。一日,琼华赴女约,甫及门外,适与生遇。生惊其艳,伫立注视,足欲前而又却。琼华睹其状,不觉嫣然一笑,遽入门去。生踌躇良久而后行。继询之邻家,拟为凌波仙子,生疑其裙下双跌,并非峭如菱角,笑为浪得虚名;然悦其貌美,怀思不置,逢人辄问洛家女郎字人未。卖花媪梁妪,常出入洛家,时谈其闺阁中事,纤悉靡遗。生偶与言所遇时态度神情,妪曰:“此必琼华四姑子耳,非凌波也。”生因问:“琼华何如人?”妪曰:“自言胡姓,未审其家世。口操南京音。时来洛家,教其家阿姑以书字针黹,一家上下,都爱其和易可亲。闻此来依其戚串,观其衣履,似非富裕者也。”生曰:“汝能为冰上人,作撮合山,事谐当以重酬,必不吝金资也。”妪曰:“容为谋之。若成,亦无多望,但得到来常醉以一杯酒足矣。”数日,梁妪果至,谓生曰:“幸不辱命。伊家婶氏固武昌城中人,素仰官人才名。言及求婚,欣然应诺,并不问卜求神,即倩老身执柯。”遂于袖中出红柬授生,曰:“可供诸佛前,十日后,当盼佳音也。”

  生遂涓吉成礼。亲迎之日,仪从颇盛,却扇后,贺者咸啧啧誉新妇之美,皆谓“郑兰史抑何艳福天修哉!”当夕,客散入房,解衣登榻,琴瑟之欢,有可知也。明晨,女起对镜晓妆,咸惊新人容貌忽异。从婢中有识者曰:“此洛姑也,何以来此?我家四姑子正不知在何处。”视女,不言不笑,端坐若痴。于是房中一时鼎沸。有老成者觇女状,曰:“颇类中邪,宜投以清心定神之剂。”炉内急焚檀旃香,药至而女已醒。猝睹众人环侍,男女错杂,皆非所识,不觉红晕于颊,曰:“我何为在此?”走匿帐中,嘤嘤啜泣。时洛家方以失女故,远近觅寻,侦骑四出。急遣人告知其家,顾洛女则已代作新娘,而新娘踪迹杳然,莫知所适。于是好事者咸谓昨夕男女两人已成合卺,势不可归,李已代桃僵,棠应为梅聘,郑宜再备聘仪,洛宜另陪奁赠,仍合两姓之欢娱,借谐百年之伉俪。胡女即还,亦当别嫁。众以为然,其事遂定。

  先是,女知琼华缔姻郑姓,女貌郎才,叹为得所。遣嫁之夕,两情眷恋,不忍遽离。逮彩舆在门,众乐三奏,琼华携女同行,竟造墙隅,嘘气向面,冷不可堪,自此昏眩不知人,耳畔但闻风涛澎湃之声而已。约一日许,忽闻小语曰:“我去,汝可在此。从兹远别,隔天一涯,人海茫茫,何时再见?若有前缘,十年之外,或可一面。”女启眸四顾,殊非己室,及闻人言,始知其故。

  后生登秋闱,捷南宫,旋由翰林改官为邑宰,筮仕江南,应官听鼓,未一年,补授上元令。政事之暇,时与女焚香读画,瀹茗论诗,闺中之乐,殆有甚于画眉。一夕,露坐中庭,凉飒至,新月如钩,忽见红光一丸,大若鸡卵,渐自地起,闪烁旋转,随处不定。生异焉,潜志其没处。明日往掘,未尺许,即见井栏,上盖石版,去之,则眢井露焉。视之,然深黑,莫测其底。乃募胆壮者缒而下,良久始出,得一铁匣,上皆蝌蚪古文,人莫之识。启之,中无一物。女因匣制古雅,偶置之脂粉奁之侧,入夜忽发异光,一室洞明,近匣十步之内,纤悉毕现。女以铁匣无故生辉,甚以为奇,反覆展玩,乃见匣之左隅藏一圆粒,光从此出;戏以纤指拨之,则又转入右隅。力抉之起,用水濯而观之,乃一颗绛珠也。由此视为异宝,珍若连城,每夕悬诸帐前,借代灯烛,虽至戚夙好,亦不出示。

  生三年任满,方拟乞假言旋,忽奉上官檄令,往山东勾当公事,女亦从行。及抵邳州,小憩逆旅。时方春仲,桃花盛开,西郭外尤丛密,红雪海中,芬芳远彻。女闻之,急欲一游,偕生乘舆前往。一路柳暗花明,不禁叫绝。万花深处,一溪前横,小桥流水,茅屋数椽,仿佛渔父入武陵得遇桃花源里人家也。女谓生曰:“如此奇境,必有奇人居焉。当再进物色之,幸勿失之交臂。”生与女舍舆步行。女身轻,渡略如履平地。生不敢前,勉从女后,惴惴若欲堕状,赖女挽其手,始得渡。行数百武,忽睹一巨宅,门第巍焕,双扉半启。方拟一通问讯,即见雏鬟三四人探首外视,曰:“玉郎来矣,可报主人。”须叟,即有阍者邀生与女入坐。及庭,则盈盈来迓者,乃胡氏琼华也。女见之,悲喜交集,执手谛视,不能作一语。生观其容貌,仍如前时。琼华即命设筵相款。肴馔丰美,咄嗟立办。席间因及旧事。琼华曰:“此不过金蝉脱壳计耳。聊施小术,成就良缘,亦足以报我妹之佳意矣,琐琐多诘,何为哉?”女请仍践前约,并事一人,作英皇故事。琼华曰:“余已跳出火坑,不在凡尘,今岂肯再蹈之哉?所以今日一见者,余向有宝珠,曾为术者窃去,锢以符,五百年后,当再现人间。屈指已届其期,遍访,知在我妹所。如念曩情,幸即赐还。余得此,即可再证仙班,重归玉阙;妹有之,亦不过一玩好物耳,无足重轻。”女曰:“诚有是,妹不敢作诳语。但神仙视百年犹旦暮耳,何为为妹暂驻红尘?姊如得珠,即欲仙去,妹又何忍畀珠以促驾哉?”言已,泪潸潸堕。琼华乃许以暂留三载。

  公务既毕,同回汉皋。琼华时教女以长生久视之术,吐纳炼养之法,虽在闺中,不与生见。女欲使琼华归生,则可常相聚首,乃与生谋,令生伪作远行,束装就道,女遂留琼华宿,醉以醇醪,暗中拔赵帜易汉帜,琼华醉甚,软入四肢,罗襦甫解,热香四流,生拥之而眠,倍极缱绻。天明酒醒,始知堕计。乃叹曰:“只为情丝所缚,遂成障碍。若不破色戒,珠还即可白日飞升。今又劳我一番洗伐矣。咎由自取,夫复何言!”向女索珠纳诸口中,腾身入空际,不知所往。

  女  侠

  琴川潘叔明,世家子。祖、父皆以军功起家。生少即习骑射,挽强跃骏,顾盼自雄。性豪迈不羁,喜交游,通声气,门下食客,日恒数十人。

  一日,有五台山僧自秦中来,诣生门,托钵求募。生与之谈,见其操行不凡,留之幸舍。居半年,不言去。日三餐,不择蔬肉。见生与诸友角力于广场,掷刀试剑,斗捷矜奇。笑谓之曰:“众檀越矛戟如林,不若老僧寸铁杀人。”众咸喜跃曰:“大师既有绝技,何不来此一角优劣?”僧曰:“欲受我法,须先学蒲团上工夫:能于一昼夜间一念不起,乃可教也。”众俱谢不敏。生信志颇笃,闭关趺坐,十日后,潜诣僧处求教。僧曰:“习技以勇力为始基,智巧为进步。”启箧出《易筋经》一卷畀之,曰:“此经不与世上所传者相同,勿轻视之。演习一月,自有妙境。”复从葫芦中出药三十丸与生,曰:“日服一丸,当见功效。丸尽可来。”生谢绝人事,勤求弗懈。久之,膂力胜前数倍,似有所得。出与诸人角,咸辟易无敢前。生犹自以为未足,向僧请益。僧曰:“孺子可教也。”因问生:“愿学剑术,抑学弹丸?”生请兼之。僧曰:“兼则不工,徒为人所乘耳。”生曰:“如是不如学剑。”僧乃于葫芦中抽得一剑,锋锐凝霜,芒寒射月,犀利精莹,殆无其比。曰:“此二千年前欧冶子所铸,非凡间物也。若技进乎神,剑与身可合为一。”授以剑诀,命生屈膝跪听。每授一句,必摩挲其顶,良久而后毕。由是晨夕受戒,凡阅一年。曰:“道成矣。”僧亦遂杳。

  生既精剑术,遂有游四方之志,意将穷闽峤,历燕齐,达岷蜀,通黔滇,匹马裹粮,不挈仆从。偶行山东道上,贪看山色,缓辔徐行。忽闻林樾中有鸣镝声,方一顾视,矢已及前。生即以手接之;第二矢又至,生即以所接之矢掷之,箭镞相值,铿然作声。绿林豪者骤马飞至,虬髯燕颔,状颇雄伟。生掷剑空中,有如长虹贯天,前队十余人,首尽落地。豪者知不相敌,长啸遽遁。日亦渐暮,遂觅逆旅暂憩。顷之,有北地保镳客亦来卸装,互述遇盗事,生询其形状,所见略同。问:“有所失乎?”曰:“头纲三千金,已为豪者挟之疾驰去。”生曰:“观其踪迹,距此当不远,何不一探其巢窟?诸君敢从我一往乎?”众嗫嚅不敢应,镳客有二弟子愿从。复至前处,纵马向荒僻所行约十余里,径益险隘,乃舍骑步行。逶迤里许,遥见林薄中漏有灯光,急趋就之,得一大院落,四周环以河,无略可渡。生一跃竟过,回视二人,惴然不敢越。生复回挟二人俱过。门外恶犬数十,向生群吠,声猛若豹。有巨若神獒者二,迳奔生,若肆搏噬状。生拳毙之,群犬乃喑不敢声。方拟叩门,而双扉忽呀然开,一女子椎髻窄袖,左秉炬,右执剑,自内出,呵生曰:“何处莽男儿,夤夜来此?想欲觅死耶?”生指二人谓女曰:“渠师有三千金寄顿君处,今特来索还。可即畀之,不然,潘叔明剑下无情也。”女嘤咛一笑,嗤之以鼻,悬束炬于檐下,飞剑向生。生急飞剑敌之,转斗盘旋,有若万丈寒光,逼人毛发。生竭生平伎俩,挥霍纵横,总不离女之前后左右。斗方酣,女子剑光忽敛,一跃出十余丈外,连呼曰:“止,止!”生亦收剑旁立,问女何事。女曰:“君非五台铁脊禅师弟子耶?”生曰:“然。”女曰:“然则我同门也。三千金君物耶?可将去。”撮口作声,门内彪形大汉十余人,应而出。女命运金还其寓,勿稍淹也。肃生入内。

  生欲觇其异,亦不辞,二弟子并随入。登堂,前所见男子离座起迎。女指谓生曰:“此余兄也。先时孟浪,勿介意。”须臾,置酒布席,水陆毕陈。女曰:“具此咄嗟筵,殊不足以达敬意,聊表同袍之谊云尔。”生谦逊而后入座,二弟子侍于旁,兄妹在下相陪,执壶持觞,殷勤相劝。席间述及禅师现卓锡秣陵相国寺,曾以衣钵传大弟子法显,双丸一剑,冠绝古今,恐天下罕其敌手,“妹思往角,一观其技,特恐术尚未精,为其所窘。若得如兄者相佐而往,可无忧矣。”生应曰:“诺。”订以京师言旋,准践此约。天明,遂与女别。抵寓,知三千金早已珠还璧返,镳客再三称谢。生曰:“幸不辱命,又何足道。”夜深入睡,除冠,则发一绺盘于冠内,解衣,则服自胸以下截如刀划,骇愕良久。及旦,于枕函下得匕首一具,白金五十两,题曰“赆仪”,下注云:“戋戋者聊为一醉资。明岁南旋,自当敬迓道左,同作白门之游。”生始知女术远出己上,特以渊源一派,故留余情耳。

  生既入京,遂游辽蓟、三韩、百济,足迹遍焉。还经山左,仍取旧道。女已先在,笑曰:“君真信人也。”生以在吉林所得人参馈女,曰:“聊以供高堂颐养之需。弟今日余生,皆卿所赐,此后不敢轻夸剑术矣。”女俯首嫣然,不作一语。遂与女并辔还家。女兄已候于门外,自门及堂,灯火辉煌,结彩悬球,炫丽夺目。堂上锦绣成围,氍毹贴地,臧获数十辈,皆鲜衣盛服,见生咸垂手侍立。生以女待己若是郑重,益觉局促不安。时已设席于室之西偏,女兄独至曰:“先为君洗坐。”酒三巡,而饭已至。酒罢,具汤沐浴竟,左右以吉服进。生觅故衣,曰:“已付婢媪浣濯矣。”问女何不来?匿笑不对。俄闻外堂乐作,箫管悠扬,女兄趋入曰:“舍妹以君为当代奇人,英雄儒雅,二者兼之,愿委身以事君子,执箕帚之役,而备巾栉之数。今夕即为合卺吉期,君其毋辞。”生惊喜合并,无以措词。方欲有言,众乐竞奏,傧相入催,至于再三,导者已或推之,或挽之,出堂面北立。女亦红巾首而至,不觉盈盈其俱拜也。既入洞房,却扇定情,女仪态万方,天然媚。生倍深眷恋,爱若明珠,虽鸾皇之和鸣云路,翡翠之戏影兰苕,不是过也。说剑之暇,细询家世,始知女姓程,名楞仙,字香严;其兄名南,字秋浦,曾为武进士,授职都阃,不睦于营员,以是罢官;女父亦武弁,好结客,江湖术士至其门有所丐贷,无不立应,有“小孟尝”之称,坐是落其家。女生四五岁,即喜操弓矢,弄弹丸,于百步外悬物为的,每发必中。偶与群儿驰逐嬉戏,铁脊僧适过,见之,惊曰:“此异材也。”往谒女父,愿教以诸艺。女父遂留僧于家,令女兄亦从之学。女出拜师,虽幼,若成人。僧奇爱之,悉心教授,三年业成,笑曰:“吾术有传人矣!汝可出与天下角,当无不靡。”女术能穷极变化,纳须弥山于芥子中。剑一,弹丸二,日夕随身,时于口中吐剑,指上出丸,取人首于十里之外。前日铁脊僧过女处,偶赞生能,且谓与生有前缘,当不让磨镜者流也。因是聊施狡狯耳。

  法显亦僧之高足,艳女美,欲得为世外眷属。女闻之,衔恨刺骨,思有以报之,赘生后,日以秘法授生,令与法显角。教之一年,试使演斗,笑曰:“尚未可也。”法显闻女已适人,愤甚,欲以力取之,惮师,不敢发。适五台山寺方丈觉果以寺中有怪物夜出迷僧众,被其惑者,即为所食,前后已及百人,飞札召僧,令运慧剑以斩之。铁僧欣然命驾行。僧甫行而法显之书亦至,其书云:

  女菩萨心中有一法显,法显心中有一女菩萨也久矣。苟能以秘密法结欢喜缘,则法显将化身为十万金铃,常护名花,永不相犯;若其耽外道,恋情魔,则将于一刹那间,取汝头颅于衽席之上。毋谓法显三尺霜锋必不利也。

  女阅之,愤焰中烧,谓生曰:“明日我隐形汝身,随汝俱往,汝可与之斗剑,使其神注力酣之时,我猝出杀之,以泄此忿,何如?”生曰:“妙则妙矣,杀人者抵,国有常刑。聊其如我何?”女曰:“然则使之抱病而毙何如?”遂相约刻期斗剑于相国寺。

  届日生往,法显问:“女菩萨何不来?”生曰:“闺阁女子,岂容轻见方外?”语未毕,剑已突出。生急出剑相抵,两剑腾跃空中,夭矫若龙。法显口吐双丸,直奔生面,忽一剑自生鼻出,径入僧口,僧倒地称腹痛,遂罢斗。末后之剑,盖女身所化也。僧知为女所算,急诣秦中求师忏悔,半道而卒。女乃还。计女隐形法显腹中者凡六十日,技亦神矣哉!安见红线聂隐娘之流,天壤间无之哉!

  金镜秋

  金镜秋,兰陵世家子。少好读书,能明大义,不屑为章句之学,塾师授以贴括,笑曰:“此何等文字?乃欲令余俯首下心以求之哉!”由是日从事于诗古文词。时作近游,登山临水,偶有感触,辄寄之于吟咏。有友人宦于闽省,适补授厦门同知,驰书招之前往。生欣然命驾,即乘轮舶航海而南。行至中途,飓风大作,虽双轮迅驶,而颠簸异常,将近福州,舟忽搁于礁石,遽沈波底。舟中人各趋小艇。生时魂已离身,心尚明了,业委性命于惊涛骇浪之中,自艇失足堕海,浮沈波际,莫辨昼夜。

  忽闻耳畔有呼“玉卿”者,启眸视之,乃其中表昆弟行,维扬吴生也。吴生去岁以疫病亡,生早已得其凶耗:“玉卿”则生幼时名也。生见吴在侧,疑己亦死,顿念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禁哀从中来,泫然出涕,询吴曰:“此岂尚是人间耶?”吴曰:“此乃在台州万山中,灵境缥缈,仙真往来,虽非天上,远胜人间。余昔时非死,特尸解耳。斯世滔滔,不过聊一游戏,岂可久居哉?”因出药丸授生,呕水斗余,胸鬲顿爽。呼妻出见,乃一十七八岁女郎也,丰姿绰约,丽绝尘寰。吴命以叔嫂礼见,女盈盈下拜。生不觉膝之自屈也。吴结庐在山半,屋后皆苍松翠柏,匝地参天,虽盛夏无暑意。门前方塘如鉴,多种藕花,红嫣白媚,风景自殊。吴乃为生易去湿衣,令改羽士装。生亦甚喜,谓自此尽捐尘念,永绝世缘,愿随吴在山中修行,藉以证道。吴笑曰:“恐未必然。”遂令僮仆洒扫西斋,以宿生。

  生视斋室甚幽,斋外短墙,仅可及肩,修篁丛筱,蔽日拂云,日暮凉风四起,顿有萧条之感。既夕,孤灯耿壁,寒蛩鸣砌,独坐静听,益形索寞,不得已展衾遽卧。头甫著枕,即入睡乡。忽见一仆持刺迳入,白曰:“某司马遣骑来迓。”生不觉随之俱行,揽辔疾驰,顷刻已十数里,遥睹衙署巍峨,吏胥隶役,垂手侍立者百余人。甫至大堂,友人已盛服出迎,执手慰藉。生言适罹水厄,几不得相见,今仍获托宇下,殆有天幸。友亦为之欷嘘。

  言次已设筵于衙左小轩中,有花木池石之胜,时木樨已盛开,香参鼻观。酒酣,友呼歌姬出而侑觞,娉婷前来者凡四五人,著绛绡裳者尤光艳动人。俱执壶捧杯,环劝生饮。生目之而笑曰:“敢闻妙音,一洗凡耳。一曲一杯,所不敢辞。”于是拨筝琶、吹笙箫者,纷然竞奏。所歌皆非人间节调,嚼徵含商,悠扬宛转,但觉脆堪裂帛,响遏行云。生听之,不禁魂销心醉,情不能禁,急把玉臂,举杯饮之,曰:“酹汝琼浆,聊代金饼。”绛绡女子红晕双颊,勉尽一觞。生曰:“妙哉!仰饮其馀沥无涓滴。”友笑曰:“此即杜分司所索紫云也,君如属意,当令充箕帚。”生起逊谢。

  酒罢宵阑,送生至西堂宿焉。须臾,绛绡女子盛妆而至,益觉媚异常。生拥置诸膝,缕问生平,细询家世。女自言:“姓秦,小字丽娟,固维扬人。父亦秀才,早卒,家贫,母不能守,遂嫁浔阳茶贾。妾时方八岁,以无所依,鬻于教坊,飘零至此。”言讫,呜咽不胜。生曲意慰藉,谓:“必言之司马,乞汝为室。”女始展愁颜,裣衽致谢。卸妆登榻,遂与绸缪。不意同梦正酣,忽有排闼直入者,呼生曰:“起,起,火及窗矣!”生睡中惊觉,已见檐际赤焰环绕,乃裸而奔;陡忆床中尚有妙人,返身揭衾抱之而出,玉体横陈,一缕未著。甫出户,火已燃及帷帐,内衙数百椽,一刹那已成灰烬,濡手足、焦毛发奔走扑救者,相属于道。瞥睹衙左旷地多人围集,趋视之,则友人眷属也。群姬皆在,类皆云鬓蓬松,花容黯淡,询知女无恙,即来慰问,解衣衣之,簇拥而去。生自念生世不辰,初获丽姝,又逢浩劫,痛极而号,陡觉有拍其肩者曰:“兄又梦魇耶?”四顾环瞩,则身在荒岛,杳无一人,但见飞鱼成队,出没于沧波浩淼而已。腹中饥肠雷鸣,殊不可耐。遥见树头桃实累累,盘旋登树,摘而食之,甘香溅齿,食四五枚,已觉果然。顾念何由得归故乡?高堂年迈,抱孙綦切,飘泊一生,尚虚中馈。正悲惋间,适有救生轮舶闻警而来,见生,即载之去,送往福州。生致书鹭江友人,告以急难,乞贷资斧,方得达厦门。

  既至署中,门庭斋室,仿佛梦中所见。无何,讹传外寇将入犯,海氛甚恶,凛乎其不可久留。生遂辞友北归。友以生至此尚无多日,从未出外游瞩,何遽言归?对海有鼓浪屿者,西人避暑之别业也。楼阁云连,辉煌金碧,中贮阿娇,颇多外遇,即命衙署中人偕生往游。吕秀才可仲,署中司笔墨者也,善画,工诗词,喜作狭邪游,与屿内名妓徐素秋旧相识,曾有啮臂盟。素秋向为西域葡萄,固半老之徐娘也,现已弃旧业为寮主。寮中钱树子四五株,并皆佳妙。闻有新来一妓甚美,色艺兼擅,声既清婉,貌尤妖冶,名誉噪于一时。吕即怂生同往访之。既至,粉壁纱窗,极为雅洁。须臾,红裙翠袖,搴帘竞进,见吕,无不粲朱唇,启玉齿,问:“何许久不来?今日何风吹得至此。”吕即掷金钱数枚谋精粲,急询:“尚有新来丽人,何不出房一见?”众妓对曰:“渠自来此,怕见生客,恒不出房栊。诸君苟与相识,何不径造其室。”吕即拉生入访。入则雾阁云窗,绣帷珠箔,绝似贵家闺闼。良久,女出。生骤睹之,魂魄飞越,盖即梦中所昵之绛绡女子也。询其姓氏里居,无不吻合。顾女视生落落,若不相识。生执手问女:“曾于他处见我否?”女笑摇其首,曰:“未。”生向吕缅述梦中异境。吕曰:“今夕即请一践此梦,何如?”特张盛筵,为生定情。生于席间意专神注,惟在于女。酒半,徐亦至,旁侍捧觞,拇战、飞花,各极其乐。继则戏以姓字属对,如“百尺秦台”“千秋金镜”,“丽秋焕彩”“素月流辉”,“吕姥”“徐娘”,自相耦俪。女独笑不语,俯生耳窃告之,生不禁狂笑覆杯。众询何言,则谓:“吕氏姑娘下口大于上口,徐家女子邪人多于正人。”众皆失笑,几于头没杯案,叹其慧心独绝。是夕,生宿于女所,有若久别重逢,殊深缱绻。明晨,拟为之脱乐籍,向鸨母询其身价,索二千金。吕倩徐娘代为关说,仅许其半。生橐中有福州方观察所赠五百金,先以署券;生友资助行装七百金,聊备衣饰,遂得成事,如范蠡之得西施,载之俱还。

  生于闲时为征前梦,谓:“何不与聊同在梦境?诚所未解。”女曰:“曩之所以不言者,恐骇物听;且鸨母得此消息,所索更奢,千金未必饱其欲壑也。妾固芙蓉城中司花侍女,以堕妄想,遂谪红尘。宴君者,乃芙蓉城主石卿,以妾与君有前缘,故特假君友之名,为之委曲,从中撮合耳。妾素不能歌,前随石郎赴宴瑶池,得遇董双成、杜兰香教以霓掌一阕,遂知音律。曩时所奏,窃恐有污尊耳,乃蒙击节嘉赏,殆前因也。”生因谈火警,犹为色变。女曰:“此石郎聊以试君耳。人遇乐境则奢心生,罹厄境则善念萌,君方寸中变幻不测,顷刻顿异,皆境为之也。惟仙佛神圣,此中有主,则不为境所使。君殆学道未至故也。”生闻言,竦然有间,曰:“噫嘻!吾得之矣!”既归,尽售其负郭田数十亩,奉母挈妻入山,不知所终。

  李四娘

  李四娘,西蜀人。自幼得奇人授以剑术,既成,飞行绝迹,隐显通神,能以寸铁杀人于百步之外。有时在□□中托业为女妓,日与贵游子弟狎,人但见其旖旎风流,而不知花月其容,冰雪其操也。同里有傅公子者,丰度潇洒,仿佛张绪当年。闺阁名媛,愿为夫子妾者无数,生俱土苴视之,独于女也爱之,尤欲得之,以供捧砚役。女亦两心相印。顾女之应客招也,惟侑酒持觞政而已,从不轻荐枕席。生每于宵阑酒罢之余,辄托故徘徊,冀女留髡以送客。女必再三促之归,九迷洞里,未许一问津焉。生辄以为憾事。

  一夕,女小病早睡。斜背银,拥交红之被,拨活翠之炉,支颐不语,正涉遐思。生方自赴宴回,排闼直入。女惊问:“伊谁?”生曰:“特来共作神鸡之梦耳。”女曰:“生平不耐与人同睡。君真欲借榻,请眠余左,同衾各梦,何如?”生笑应之。解带登床,转侧不能成寐。视女垂眸调息,已入睡乡;微近之,觉吹气如兰,香透肺腑,心为大动。遽代之缓结束,肌肤滑腻,拊不留手;偶触其乳,有若豆蔻含苞,玉峰高并。正欲腾身而上,忽见帐后火起,赤焰成球,已及帷褥。生急推女,女睡殊酣,若罔闻知。生不能顾,披衣履,拔关遽奔,则门外救火者已坌集,见生形状匆迫,以为抢火贼,群趋逐之。生固素习拳棒,一跃上屋,从屋巅伛偻而行,经一巨宅。时天气乍凉,月色微明,宅中人俱未眠。忽闻墙外犬声如豹,急出观之,瞥见屋上黑影如人,指视所集,生不能隐,遽从屋脊坠下,伤其股。巨宅主人姓马,名亦昭,字式明,学问渊深,操履清洁,为乡里所严惮,群称之曰“马二先生”。有子二人,俱登贤书。长曰伯诜,次曰仲谈,皆深通经史,工诗词。当时见所坠之人,并不相识,而生之从昆弟,固尝受业于二先生门下士,素称私淑,遂以小门生礼见,匍匐阶下。二先生斥不为礼,遣人负而归诸其家。翌日,生往侦女舍,固无恙;邻右亦从无失火事,由是奇之,女剑侠之名,渐闻远近。

  同时有何家女子,字兰仙,貌更妖娆,性尤淫荡,六寸肤圆,粉光致致,平日喜曳绿丝履,当凌波微步之时,婀娜可怜,人呼为绿荷花;又以其宛转能言,亦曰绿鹦哥。兰仙虽不知剑术,而眉目间饶有英爽气,与女往来莫逆。女密授以璇闺秘戏法,遂工内媚,一时登徒子趋之者如鹜。滇南倪莲迂,剑客也。其弟子云伯与兰仙狎,脱阳而死。倪曰:“是不可不服,当运慧剑以斩之。”兰仙闻之,惧,避匿女室。夜半,有光如白练,穿窗直入,铿然有声。女剑亦裂匣出,两相搏击,由室而庭,由庭而霄汉,夭矫空际,有若双龙。俄而剑客知不敌,遁去。剑客之师,许玉林也,曩以尸解,已证飞仙,注名于真灵位业图中,结茅昆仑山巅,养和颐素,摄气炼神,久不履尘世。剑客特负气往求之。玉林曰:“此女与汝有前缘,余当以理谕之,令其前来伏罪。”乃作尺一书,命剑客往投之。书至,女已前知。谓兰仙曰:“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亦视其所死何如耳。子苟能舍此一身,除暴救民,则盛烈垂当时,芳名流后世,岂不善哉?”兰仙愕然弗解所谓。女乃出书示之,其言曰:

  侠,美德也;妓,恶业也。舍至美而趋至恶,君子弗为也。欲成天仙者,当积三千功。子既堕落,宜先忏悔。鄱阳湖中现有一鼋一鳖,已成妖异,每出则鼋先而鳖后,兴波涌浪,吐雾驾云,恒倾覆舟楫,为行旅患。子其往平之,俾民庆安澜,人歌坦道,功德无量。倘若不胜,我来助汝。

  女谓兰仙曰:“吾闻鄱阳湖中鼋巨于七石瓠,鳖大于径丈箕,随波出没,载沉载浮,偶或昂首奋足,则雪浪山奔,银涛壁立,樯倾楫摧,无得免者。鄱阳水神无如之何,反与之联谱订交,兄鼋而弟鳖。今我将持剑往斩之,子能从我乎?鼋鳖之性甚淫,今因尚未破色戒,故其力颇巨,其术尚神。彼已炼有赤珠,吐之,光芒可烛百里,能与剑敌。欲破其术,须子裸体投入水中,以人道媚子。子具有容成秘授,必能坏其真道,至极乐际,彼必吐珠玩弄,子可亟吞远遁。彼若逐子,我自来相援。舍身救世,成无上功,正在今日。”兰仙闻言,觳觫不能语。久之,乃曰:“我一死何足惜,特与鼋鳖为偶,此生平所未经也。况余素处深闺,未习泅水,安能狎洪涛而不惊,履骇浪其如夷哉?”女曰:“子苟愿往,愚姊自当善为处置。彼鼋鳖既具绝大神通,自能幻作人形,恐子见此翩翩美少年,将欢昵之不暇,不忍下此毒手也。”兰仙曰:“妹虽身无仙骨,胸有侠肠。斩此幺么,俾万众得除斯害,固余之素志也。”遂与女偕行。有知其事者,俱白衣冠送之。

  既至浔阳江上,兰仙买艨艟巨舰,特张盛筵为大会,招所狎诸少年毕至,拇战飞觞,拈花击鼓,倍极其乐。酒醋,兰仙遍斟诸少年,至己则连举三巨觥,弹箜篌作歌,曰:

  翻洪涛兮走白日,接地愁云渗无色。白日匿,鼋兄出,洪涛摧,鳖弟来。鼋先鳖后声喧,舟行顷刻罹凶灾,我为此事心郁勃。倚天长剑试无术,三尺霜锋轻一掷,浩荡青天飞霹雳。湖波渺兮鼋鳖之所居,吾愿救民兮舍此微躯,功成名立兮归我之故庐。

  歌声激越。将毕,君弦为之中绝,咸以为不祥,而兰仙自若也。女闻歌,为慷慨,泣数行下。

  抵鄱阳,日已暮。适遇大风,众舟停桡不发。女于兰仙胸背遍施符咒,置黄纸篆文于发际,嘱曰:“当宝之,勿失。事急可向空掷之,自能腾身出波际。”兰仙衣尽褪,皓体毕呈,玉媚雪妍,殆无其比。耸身一跃入湖,万目共睹。须臾,波浪汹涌,高腾数丈,至女舟即没。女按剑危坐。天甫明,见兰仙探首出水面,急援之上,口吐赤珠畀女曰:“幸不辱命。然余惫甚矣,恐不能生,死即葬我于浣花草堂之侧,表曰‘奇女子兰仙之墓’,足矣。”言讫,气遂绝。女方悲惋不胜,而鼋鳖已追踪至矣。挟女舟而飞,势将倾覆。女投以剑。初不甚惧,遽与剑斗,剑盘旋空中不得下。鼋欺女弱,以背负女舟,舟坏。女溺,急取双帕踏之。鳖奋其利喙,啮女后踵。女连发九丸弹之,鳖张口吞之尽,乃悠然而逝。回视鼋犹死斗不休,亦发九丸,一中其目,剑骤下,自口贯腹而出,血溢湖中,水为之赤。鳖尚崛强,意欲乘云飞去。忽空中坠下七寸许匕首,精莹若霜雪,迳斫鳖首。女仰视之,羽衣云冠,飘然若仙,知为许玉林也,稽首顶礼,愿皈依作弟子。玉林曰:“汝尚有三十年尘缘未尽。剑客倪生,即汝夫也,盍归结良姻?汝其勉厥清修,勿堕净业。”顷刻间,冉冉入云,不知所往。

  女再拜受命,仍还蜀中。倪生已待之于成都市上,即以所宝青古剑为聘礼。女亦报以纯钩,周秦时物也。既婚,伉俪颇笃。

  一日,偶传边境帼匪为乱,当事者延倪往剿。女请同行,许之。连夜入贼巢,斩其渠魁,副酋先几知备,跳身逸去,行至深山中,首无故陨地,众汹惧,遂星散。倪偕女凯旋,宿于山城驿。忽若身在里中时,傅公子来访,玉貌仍如旧日,开樽翦烛,情话缠绵。既而窗外雨声甚恶,傅不能归,遂留宿焉,拂枕荐寝,缱绻臻至。傅忽谓女曰:“阿卿向前时待我之薄而今日酬余之厚也?世间一切因缘皆从报应来,勿谓逞其智巧机械,遂可免于一时也。”女于言下不禁惺然别有领会。及觉,乃华胥一梦也。自此恍若有悟,偕倪入山修道,不知所终。

  盗  女

  吕牧,字季荦,江都人。武世家也。生时,母梦一美少年擐甲戴胄,手持双戟,揖而言曰:“我汉时吕布也。今将诞生君家,其善视之。”径以戟撞母腹,大惊遽醒,即觉腹痛,顷之,产一男,广颡丰颔,状殊岐嶷。母因向人缅述梦兆,父闻之,以为不祥,曰:“是非保家之子也。”

  及长,膂力绝人。好驰马试剑,尤善使槊,能于百步外飞槊击人,百不失一。性善怒。有犯之者,辄欲刃人腹。曾在金陵观武试,上下江诸士毕集,武会元陆梅舫为教习师,集众广场,演试各技,并请众前角力,自诩行尽天下,无与抗手者。陆喜舞剑,挥霍纵横,盘旋下上,久之但见剑光,不睹人体。众咸鼓掌称赞,谓得未曾有。剑收人见,从容谓众曰:“有肯前来较艺,能出我上者,愿奉百金为寿。”几上陈二巨锭,灿然眩目。众莫敢应。生奋然进曰:“某虽不才,愿一角优劣,何如?”陆见其体状魁伟,知非凡流,因问:“刀剑拳棒,君将何择?”生曰:“请一一角之。苟有一不如君者,非夫也。”及两相交手,各得平等。生再请斗力,指庙门外石狮曰:“君能举之否?”陆曰:“能。”以双手持之,环行一巡,观者皆喝采,称为神力。生笑曰:“是何难哉!”以左右手挽两狮,捷行广场中如飞,顷之放下,东西各易其处。众舌挢不得下。陆下拜曰:“君真天人也。甘居下风,愿以兄事。”命从人持百金赠生。生一笑却之,掉臂竟去。旁有一翁,虬髯燕颔,前问生姓氏。生具告之。邀生至酒楼,三酌而别,谓生曰:“他日如行山东道上,有相犯者,乞道贱名,当可相见。”于胸前出一三角小旗畀生曰:“遇时以此示之。某复姓诸葛,字仲仁。齐鲁以北,无不知有弟者。”偕生下楼,翁仆已控骑来,策马绝驰,其去若驶。生归,置旗于行箧中,初不以为意。

  是科登武解元第。明春公车北上,皆以第一人获捷。都中人士,皆仰生名,赠缟投,殆无虚日。出京遄归,取道济南。行经荒野,林木蔽亏,众谓此间恐有伏莽。生方抵掌雄谈,笑谓:“鼠辈何足虑!”按辔徐行,自鸣得意。忽闻空中鸣镝声,一矢铿然著车上,车夫股栗不敢前。生纵马入林,瞥见四五人骤马驰至,各以器械奔生。生仗剑敌之,众刀有若流星掣电,总不离生之前后左右,方知为劲敌。林中复有数十人突出,将车辆行李,尽驱以去,速若驰。四五人者见去已远,致声“孟浪”,相继驰去,忽焉已渺。生回顾同行诸人,嗒然若丧,宛如木鸡。叹曰:“作老娘三十年,今日竟倒绷婴儿矣!”因令众且回逆旅,“我当匹马往追之。”疾行三十里许,山路崎岖,松杉丛杂,马不得前。

  方踟蹰间,见四五人者联骑而回,谓生曰:“君吕季荦耶?几误乃公事。君昔日好友特嘱迎君。君同行者亦将俱至矣。”遂下骑为生执鞭,或推之,或挽之。须臾,已抵一甲第,榱桷峥嵘,宛同阀阅。阍者入报,主人即已出迓。视之,乃去年酒楼中虬髯客也。执手殷勤,倍言渴慕,并曰:“君殆忘余昔日之言耶?若非见箧中小旗,则将交臂失之矣。”遂延生登堂,重行相见礼。特开盛筵款生。山中宾朋毕集,排日为欢,连环轰饮。数日,生辞欲行。虬髯客曰:“知君未婚。余有一女,愿供箕帚;将来临陈杀贼,亦可少助指臂。”生嗫嚅不敢答。虬髯客曰:“若论女貌,当亦不让红绡、碧玉一流人。”因传语内堂,装女出见。顷之,环佩声锵,麝兰香溢,一女子已亭亭至前。谛视之,秀容夺目,媚眼流波,天人不啻也。由是生意遂定。即择吉期,成嘉礼焉。却扇之夕,仪态万主,灯下视之,尤觉艳绝,伉俪之笃,有若漆胶。

  生日在山中,无可消遣,惟以书史自娱。屋后有小园,花木繁绮,池石清幽,生日登陟其间。或偕女觅句联吟,敲棋读画。一日,独出散步,从石洞出,渡一小桥,则有一轩在焉。轩中陈设俱备,鼎彝古雅,笔砚精良。几上有恽帖四册,题曰“倩珠女史清玩”,知为女之书室。近窗胆瓶中供梨花一枝,清芬四袭。悬一楹联,云:“宝剑有时思出匣,玉人何处教吹箫。”乃女所自书,笔致娟秀,不让南田也。生方拟再观,而女已从旁室入,笑曰:“郎亦在此耶?”生赞女文事之妙。女笑曰:“郎亦解弹琴乎?”爰解壁间所悬古琴,为弄数曲,其声清越以长。弹既竟,女又笑谓生曰:“郎但言妾之文事,而不言武备,岂以弓马刀槊非妾擅长乎?”即于锦囊中出一古剑,示生曰:“此欧冶子所遗也。”上有七星,以应象纬。剑甫脱匣,秋水凝神,寒霜敛锷。女舞于中庭,若宜僚之弄丸,顷刻间,万丈寒光,逼人毛发。生曰:“卿具此妙手,何患不摧坚折锐哉?”是夕,女独归房,屏去侍婢,背灯兀坐,欷不乐。生斜倚女肩,问女曰:“卿必有心事,抑何愁思乃尔?”女曰:“君以胪唱第一人获登侍从之班,荣亦极矣,恩亦至矣,致身功名,当思自奋。此盗窟也,安可久居?郎其速作归计,妾愿相从。”生疑虬髯遣女为侦探者,因叹曰:“卿言亦是。然大丈夫来去当光明磊落,丈人待我厚,是以不忍遽离,终思得当以报,然后行。”女乃嘿然不言。

  居两月馀,有来报某显者休致归田,挟重资出京,可邀而劫也。然有保镳者二人,皆擅绝技,计前日所遣四五人尚可力敌;保镳者有一女子,颇能剑术,非女公子亲往不可。”虬髯乃令倩珠从而呼季荦佐之。旋遇之于燕齐交境。因近廛市,遥缀焉;甫临荒僻,伏猝发。生挟弹先驱,众咸辟易。女子跃马拟生,剑不及生者寸许。生转伏马腹下避其锋,剑忽折为两,盖女从旁发丸救之也。连发九丸,一中女子额,始逸去。生纵身飞立马背,向空掷槊,二保镳者皆殒。悉括其辎重,从容遄返。既归,张灯开宴,特斟三巨觥属生曰:“一以庆子之功,一以饯子之行,一祝子他日为好官。”生立尽之。众知生有归意,咸来劝饮,献酬交错,罄无算爵。生与女昧爽即发,初抵里门,亲串咸来问讯,———盖同行者先归,传生为盗所杀,今知其无恙,争相庆贺。或有询女居里者,生饰词应之。出资营建室庐,焕然一新。

  生后官至江西提督。偶以阅操过鄱阳湖,忽上游有艨艟数十艘,截流而下,金鼓齐鸣。方惊以为盗船,戒具以待。既近,则见盛服坐于首者,虬髯也。不期而见,彼此欢然。虬髯迳过生舟,揖生曰:“君今贵矣。尚忆老夫乎?”生执子婿礼甚恭,言:“女日夕思慕綦切。阔别十馀年,雁杳鱼沈,能不令人想杀!”虬髯曰:“别后山中颇获安居。前岁中秋,招众赏月,轰饮无不沈醉。忽闻门外马嘶人沸,列炬若昼,一女子率众官军斩关迳入,但见火光中指挥杀人,头颅纷落,我竭生平伎俩敌之,终不能胜,丸剑悉被收去。彼剑锋已将及我,幸得汝师旧剑囊蒙首,夺门奔出,回望旧巢,已在灰烬中矣。”生闻言,亦为叹惋不已。因问女子何人。曰:“其貌绝美,额有瘢痕。”生恍然有间,曰:“此必保镳女子也,来报昔仇耳。”遂询今将何往。曰:“将至海外觅旷土,为扶馀国王矣。”呼酒与生痛饮。酒酣,解胸前宝石一串,五色具备,光怪陆离,曰:“以此贻倩珠卿存记念。”踉跄登己舟,扬帆鼓浪而去,转瞬已杳。

  徐慧仙

  徐慧仙,名敏,小字聪姑,鸳湖人。生于沪上。父故诸生,有名庠序间。乱后弃儒习贾,颇有所获。乱既平,挈眷言旋,前时亭榭,已付劫灰,乃就旧址,出资营构新筑。堂室庖,位置咸宜。屋后颇有小园,花木清绮,泉石幽静。园之左偏为女房,临窗有葡萄一架,花时红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满几榻。女颇识字知书。年已及笄,犹待字焉。韶光澹沱,春日暄妍,未免有怀,无可消遣,辄弄笔墨,寄之于吟咏。

  一日,有中表兄梅俪笙至,入园游览,于池畔拾得一纸,展视之,乃七绝一首,云:

  两字相思写不成,愁人心事未分明。

  此心卷入芭蕉里,一夜窗前听雨声。

  后题“双峰仙史横山下有心人作”。

  细玩笔迹,娟媚异常,知出自慧仙手无疑。素闻慧仙能诗,而又羡其貌美,心为之动。于是信足所至,负手行吟。偶循曲径,竟入女房。女方背倚阑干,俯首刺绣。生近睹其蝤蛴粉颈,白若截肪,愈生怜爱。因曰:“春色如此,何不散步园中,乃犹苦压金线乃尔?”女见生立窗外,急起迎曰:“兄何时来此,何妹竟未之见也?”生曰:“妹非千眼观音,安能背后见人?即使临去秋波一转,亦岂能普照大千世界哉?”女笑曰:“兄才记得《西厢》一二句,便来奚落阿妹。兄来甚佳,妹近日正拟绣字,兄有新诗,请题其上;但须作楷书,不至妹费目力。”生为题二绝:

  其一云:

  一幅轻绡万种思,闲窗偷展怕人知。

  鸳鸯绣到双飞处,正是停针不语时。

  其二云:

  午夜谁家弄玉笙,无端枨触去年情。

  诗筒欲寄何从寄,两字相思写不成!

  女览结句,色顿变,默不一语,久之,强笑曰:“兄诗境大进。但‘一一鹤声飞上天’竟为老元偷得,亦是咄咄怪事。”自是生时往来女家,互有唱和。生才女貌,两相属意。是年秋试,生竟获隽郡中,阀阅家争婚焉。生俱托故坚辞。父母严诘之,则曰:“且待来春联捷,奉旨完姻,宁不荣哉?撤金莲炬下玉镜台,此词林之佳话也。”其实生意别有所在也。

  春闱报罢,意绪无聊,匆匆出都,取道山左。夜憩逆旅,解装小饮,三杯甫罄,醺然径醉,倦甚,和衣偃卧。忽一仆持刺入白曰:“楚相国遣骑相邀。”出则圉人控马以待。揽辔疾行,有若驰电迈,须臾,已抵相邸。甫下骑,即闻传呼启中门。拾级升堂,一老翁举手相迓,分宾主东西对坐。生视翁银髯披拂,貌古神清。亟请姓氏,则固当朝傅相也。生刺促不自安,遽离座起立。翁谓生曰:“请子少安,有事奉告。今岁闱中有割裂试卷弊,子知之乎?”袖中出一卷授生,曰:“此非尊作乎?”生视之,良是。转询翁从何得来。翁曰:“言之殊骇物听。此卷为湖北某生所得,榜出抡元,闱墨既刊,传诵一时。不意传入闺中,为小女所见,力辨为尊作。老夫不信,追取落卷,详加考核,割裂之痕显然。此事关系甚巨,科场大典,讵容舞弊若此?若一入告,干涉多人,以子之才,何患下科不高夺锦标哉?今特召子来,言明其故。子归,可置之勿论,保全众生,无量功德。老夫亦不欲以此事挂诸弹章也。”生唯唯。相国起。生亦辞出。下阶失足,蘧然而觉,几上残烛犹明,馀酒尚在。

  返里后,偶于书肆觅得会墨,展阅之,三艺一诗,果皆己作也。追思梦境,汗浃重衣。顾朝中当轴,绝无楚姓者,辗转莫解,又不敢以之询人。时生虽南还,而思女之念,未尝一刻忘也。告之堂上,特媒妁求婚于徐。不意冰人甫遣,而女姻事已成,盖即同郡陆氏子,巨富家也。生闻信怅然,若有所失,几不欲生。继而愤焉以兴,投冠于地,曰:“天既迟我之功名,而复夺我之佳丽,抑何相待之薄哉!功名匪我思存,惟此佳丽,实系我心。性命可捐,死生靡间。曩以有百岁偕老之盟,故以礼自持;若早知有今日,奈何全璧以贻牧竖哉!”

  于是负气出游江淮间,物色风尘,冀有所遇。惟是寻花问柳,赠芍采兰,延访已穷,而迄无一当意者。旋自维扬附轮,舶达汉,怀蘅有梦,而解佩无人,废然将返。偶出行遇雨,避入古庙中,仰瞩神像,似曾相识。翘首思之,良久,憬然有悟,乃即昔日梦中见召之楚相国也。瞻对徘徊,恍惚复入梦境。跌坐蒲团,颓然竟睡。见神像忽由龛下,蹴生曰:“起,起,子意中人至矣。可急走至江边,第五株杨柳下,维一渔舟,子其速登,放乎中流,见有物触舟,立拯之起,即子佳耦。子前身为范大夫,鸱夷中有西施,幸尚无恙。子得之,可作五湖游矣。其勿忘余德。”言讫,以手拍其肩,遽醒。踉跄出庙,视其额曰:“伍相国祠。”乃恍然于梦中所见者,楚国子胥也。

  爰遵神示,信步诣江干,果有船在焉。呼渔翁求渡。诘何往,嗫嚅不能对。渔翁笑曰:“且请登舟,自有佳处。”问答间,一若知其意者。顷之,江风大作,银涛壁立,雪浪山崩,一时江中所有商舶贾踪,无不樯折楫摧,倾覆无数,断板碎篷,蔽流而下。而一叶渔舟,容与荡漾,若无事然。生骇且奇,莫测其故。俄有一物从上流来,既近舟,挂于橹。生令渔翁举之起,则衾中所裹,赫然人尸也。生惊怛欲绝,视之,乃一绝色女子,美艳异常,脸际若泛桃花,犹带酒气。渔翁投以药丸,呕水升馀,施苏。启眸见生,曰:“此何处?岂尚是人间耶?”生乃备述梦中神明指示颠末,转询女姓字。女自言:“姓朱,字素芳,楚中巨族也。是日以往汉别业,舟中与女伴赌酒沈醉,竟不知何以至此。”因命生遣人报信其家。生从之,顷刻间,肩舆已至,舁女而回。女详问居处,殷殷致谢再生恩。生亦随登岸。方拟重酬渔翁,而一回顾际,其舟已杳,爰惊为神助。

  生甫抵寓,女昆弟已来,延生至其别墅,款待优渥。越日,傅会垣显宦为月老,以女许生,且曰:“季芈从锤建,此昔时楚国故事也。敢援以为请。”完姻之日,驺从赫,所赠奁具,以钜万计,道路观者,啧啧叹羡。女通书史,娴吟咏。生每视以慧仙所作,言其缘浅情深,往往太息泣下。女笑曰:“慧仙得为富家郎妻,福亦不薄;惟君得陇望蜀,抑何无厌?”生有时绳慧仙之美,女曰:“君视我何如?”生曰:“君邢嫱旦,恐未易优劣也。”女曰:“此模棱语,必非出自中心。我必一睹慧仙,自判甲乙,则始信月旦之有定评也。”是时慧仙已适陆氏,伉俪甚谐。女以云迎致之,既相见,备道企慕意。女睨生而笑,作桓温妻语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慧仙亦恨觌面之晚。二女之貌,盖亦在伯仲间。慧仙温靓而兼纤丽,素芬媚而具旖旎,得一已足以魂销心死。

  明年,生捷南宫,以一甲第三人授编修。偶与女话前事,曰:“迟我一科,固无所憾;特不能高踞上头,作第一流想耳。”女曰:“前科会元,我家戚串也。果窃君文,当令倍以偿君。”乃出生文示其兄,命为之从中关说,竟出万金为酬仪。自此同在史馆,颇相得焉。偶值春暮,芍药盛开,某生招生往饮,酒酣,言及伍相国何以曲为周旋,当必有故。某生曰:“我家世事伍相国甚虔,春秋设祭,数十年不懈。前年庙貌聿新,甲于一郡,神之报施,其以此欤?”

  慧仙耻其夫之富而不文也,纳粟为上舍生,促往应试,潜易男装,代入矮屋中,三场毕,幸人无知者,榜出,竟列高第。由此有女孝廉之名。

  生后官至湖北巡抚,兴利除弊,颇有政声。捐廉万五千金新汉伍相国祠,轮奂华丽,榱桷崇宏,一时罕俪。江上筑小庙以供渔翁,香火颇盛,求免风涛者,甚著灵验。

  海外美人

  陆梅舫,汀州人。家拥巨资,有海舶十余艘,岁往来东南洋,获利无算。生平好作汗漫游,思一探海外之奇。请于父母,不之许。娶妻林氏,都阃之女公子,精拳棒,得少林指授,能御健男子数十人,当之者无不辟易。每逢海舶南还,辄述海外奇闻噩事,心为之动。于是夫妇时谈出洋之乐,跃然期一试。数年间,生父母相继逝。服阕,即招舵工集议,谓孰长于风云沙线,孰稔于经纬舆图;既遴人,又选舶,谓孰坚捷便利,冲涉波涛。众舵工进言曰:“与乘华船,不如用西舶;与用夹板,不如购轮舟,如此可绕地球一周而极天下之大观矣。”生哑然笑曰:“自西人未入中土,我家已世代航海为业,何必恃双轮之迅驶,而始能作万里之环行哉?”爰召巧匠,购坚木,出己意创造一舟:船身长二十八丈,按二十八宿之方位;船底亦用轮轴,依二十四气而运行;船之首尾设有日月五星二气筒,上下皆用空气阻力,而无藉煤火。驾舟者悉穿八卦道衣。船中俱燃电灯,照耀逾于白昼。人谓自刳木之制兴,所造之舟,未有如此之奇幻者也。择日出洋,亲朋咸来相送。生设宴高会,珍错罗列,酒酣,击铁如意而歌曰:

  天风琅琅兮,海水茫茫。招屏翳而驱丰隆兮,纵一苇之所杭。我将西穷欧土兮,东极扶桑。瞻月升而观日出兮,乘风直造乎帝乡。

  歌声激越,如出金石。女亦拔剑起舞,盘旋久之,众皆见剑光而不睹人体,万道寒芒,逼人毛发。须臾,剑收人现,仍嫣然一弱女子也。众皆抚掌称善。

  既入大洋,飓风忽发,船颠簸不定。生命任其所之,冀逢异境。经六七昼夜,抵一岛,岛中人皆倭国衣冠,椎髻阔袖,矫捷善走。男女皆曳金齿屐;女子肌肤白皙,眉目姣好,惟画眉染齿,风韵稍减。见生夫妇登岸,群趋前问讯,语啁啾不可辨。挽生同行,入一村落,古柏参天,幽篁夹路,一涧前横,渡以略,隔涧茅庐四五椽,颇似中华宇舍,余皆板屋。众过桥叩门,一老者扶杖而出,诘众何事。众指生夫妇,令老者与之语。老者自言曾至中国,读书京师十余年,南北方言,略有所晓。问生从何处来。生具告之。邀生至其家小憩。众渐散去。有一二状似官长,随老者俱入。坐甫定,即有小鬟跪进杯茗。杯甚小,茗作碧色,味甘。老者谓此为日本外岛,岁时贡献。明季有三贵官乞兵至此,久留不能去。一官日祷于神前,愿作长人以杀敌。一夜,其身暴长,状如巨灵,人见之,悉惊走。后三人俱服药死。既死而身不朽,遗命建一亭于通衢,置尸其中,四面但有栏而无窗棂,俾行道过彼者,皆得入而瞻仰,有以一瓣香诚心来拜者,吾三人阴灵有知,必起而答拜。生请一觇其异。老人遂导之往。果见三人皆明代服饰,中一人躯干瑰伟,仿佛似今之徽州詹五,生遂肃然伏地。中一人半起其身,合手作礼,生与老者俱惧而奔。问老者以三人姓名,则曰:“代远年湮,无从考矣。”生居岛中十日,一夕,西风大作,遂挂帆行,飘至马达屿泊焉。

  登岸游行,见一处筑高台耸霄汉,男女围观者甚众。生夫妇亦前而薄观之。台上南面坐者,以赤锦缠头,窄袖短衣,衣上悉缀以宝石、火钻,光怪陆离,璀璨耀目。其人面作铁色,年约三十许。台上有扁,梵字英书并列,生不解,问之同立华人,方知为与人斗力,胜者畀以黄金百两。俄闻台下乐作,操琴已三叠,请众往角。女揎袖欲登,生曰:“未可也,试观来者,则知其伎俩优劣矣。”先一粤人,后继以闽人,皆一举手即仆。旋有西服者,上体颇猥琐,而举动迅捷,其伏如鼠,其进如猱。众曰:“此日本教习师也。短小精悍,名下固不虚哉。”相持一时许,一足中日人要害处,颠去尺有咫。于是台下大哗,乐声又作,音韵激扬,若贺其成功者。女曰:“我当为日人一吐气!”耸身竟上。台上人见一中华女子,骇甚。各占一隅,悉生平艺力,两相搏击。女猝飞纤足,中其膺,其人蹲地呕血。女谓其惫甚将死,近前视之,不意遽跃起丈许,以双手扼女之喉。女内则运气,外则亦以双手紧抱其人,顷之,俱殒。生登台收其尸,则呱然一声,婴儿出自中,盖女怀妊已七月,至是用力过甚而胎遽堕也。幸儿尚生,抱之回舟。见一广颡虬髯者立于舟侧,谓生曰:“此儿非凡器,可付我抚育之,二十年后,当见君于罗浮山麓。”生视其貌,知其为异人也,立畀之,飘然竟去。舟人舁女尸葬于高邱,树石碣曰:“中原陆孺人林氏之墓。”

  生既丧妻,影只形单,凄然就道。长年林四,妻之远族兄也,谓生曰:“闻西方多美人,俗传有女子国,距此当不远,盍于海外觅佳丽,且减愁思,当有妙遇。”测定罗针,径向西行,月余进地中海口,地名墨面拿,意大利国之属土,即史书所称为大秦者也。甫泊舟,即有求售珊瑚宝石者至。觅寓解装,为游历计。寓中多妇女,长裙曳地,罗袂生香,手中均操筝琵诸乐器,询之,皆乐工也。午餐既设,众乐毕奏,铿锵聒耳。座客犒以银钱二三枚。自生闻之,异方之乐,只令人悲耳。

  越日,有一别国巨舶来泊生舟旁,生视船中指挥作主者,华人也。其人见生中土装束,亦异之,与生殷勤通问讯,方悉客住漳州,固同乡也。招生登舟。入内舱,在前奔走趋承者,皆美丽女子,粉白黛绿,尽态极妍。生向若辈伊谁。其人曰:“皆妾媵之属,久充下陈,备箕帚而捧盘者也。”生不觉生艳羡心,曰:“天赐艳福,何修而得?”此客笑曰:“君欲之乎?当拔其尤者以奉赠。”即于左舱呼二女子出,曰:“君视此佳否?”问其名,一曰真真,一曰素素,并皆长眉入鬓,秀靥承颧,媚态花嫣,丰肌雪艳,较前所见六七辈,尤旖旎温存也。生不禁魂销心醉,遽问需聘金若干,曰:“如此天仙化人,虽量珠十斛,索璧连城,亦未足多也。”客曰:“吴市看西施,尚须输一金钱,此则不消破费半文,君但携归,置诸玉镜台前,安心消受可也。舟中惟此二女为全璧,下体亦佳,余则如习凿齿之半人耳。”生闻言,索解不得。客曰:“君以为若辈美丽天生乎?抑人力乎?若辈皆产于罗刹国中,奇丑异常,无有人过而问者。前十年,其国天降男女两圣人,能修人体,使丑者易而为美。其法:先制人皮一具,薄如纸绢,上自耳目口鼻,中至胸乳腰脊,下逮髀股足趾,无一不备,既蒙其体,与真逼肖,至于香温柔滑,腻理靡颜,虽真者犹有所不及;平日从不去身,惟洗濯时一脱耳。子所见,皮相也;若露真形,定当吓杀。修价不赀,钱少者仅得半体,其下依然丑恶。君所得者,实为完体美人,故以全璧呼之。”生恍然有悟曰:“此真海外奇事,闻所未闻。然不免视横陈时如嚼蜡矣。”客又曰:“其国修人之法,但行于女,而不行于男,以修男者法未成而遽死也。今其国辄贩女于远方,人多见其美,而不知其出自矫揉造作也。”生聆此一席话,不觉毛发尽戴,愿还二美人不敢受。客曰:“君真愚矣!世间一切事,孰是真者?红粉变相,即是骷髅,夜叉画皮,遂成菩萨,子将来必由此二女得悟大道。余倦矣,君盍归休。”

  生甫举足离舟,客已扬帆遽去。生返视二女,媚眼流波,娇姿生倩,顾盼之间,自饶丰韵,日夕对之,弥觉其美。既归里门,即以二女为室,不复言娶。二女当盛暑时亦裸体,窃窥其浴,亦如常人,因疑客所述为戏言。惟生平从未一至罗浮云。

  乩仙逸事

  柳翠云,明季宫人,籍隶杭州。父德明,固名秀才。仅生一女,幼耽书史,长习咏吟,年甫及笄,容姿绰约,体态轻盈,见者以为神仙中人不啻也。宏光南渡,妙选才人以充后宫,女亦预其列。临行别父母,泣涕登车。时国事已不可为,而宏光在宫中日事宴游,繁弦急管,藉破愁城,往往自宵达旦。大兵下江南,诸臣迎降,宏光遁去,女为胡珏所掠,献于某王麾下。女宛转哀祈,惨淡玉颜,有若梨花带雨。王怜之,纵归。冀得重与父母相见。其母路氏,时偕乡民避兵村落。有王十一者,绐云送之往,遂挟女至溧阳,投潘奴。潘奴名茂,江宁彭氏仆也。素以桀骜称,横行乡曲,至是乘乱据城叛,城内外皆贼,甲马汹汹。溧阳城北有太白楼,往日名流赋诗饮酒所也。潘奴艳女色,命幽之楼上。女佯作临窗眺望,时思跃身赴楼下死,为左右女奴所持,不得遂。潘奴闻之,使数十女奴环而守焉。潘奴败,贼党挟女将奔广德,行至溧阳南门外三十余里,有镇曰戴埠,一聚落也。女恒欲觅死,贼防闲益严。闻明之号七王者,驻兵千口,卢中书象同驻兵张渚,知明亡消息,乃殉难于丁山岭。岭距戴埠仅十许里,贼亦顺道趋此,探明兵已溃散,遂不复留,径驰至棉岭少休焉。棉岭距溧阳南城六十里。贼四出纵掠。民家有宋连寿者,世居后冈,去棉岭不过里许,素以巨富著名,庐舍栉比,阡陌云连,一乡中推为巨擘。贼排闼直入,搜得家酿数十瓮,纵饮沈醉,狼藉卧地,守者其防遂疏。后冈有大溪回环,水声潺不绝,侧有大松树,亭亭若偃盖,其高数丈,荫蔽十余亩,虬龙攫拿,苍翠干霄。女乃仰天而叹曰:“此乃我死所矣!”解带自缢。当时莫有知者。

  后二百余年,溧阳诸文士于长夏赋闲,洒扫静室,结社扶鸾,女乃降乩,先书一五绝云:

  落花空自舞,飞絮扑帘旌。

  多少仙才士,谁怜殉节人?

  继乃详述颠末如此,且云:“于太白楼下欲死,于戴埠欲死,而俱不得,及至棉岭,乃得以身殉焉。又不能杀一贼而与之俱死,殊足惜焉。以帝王之宫嫔而受辱于人奴,国法未诛;以节烈之名媛而屈死于非命,史册不载。一心耿耿,此意茫茫。虽沈魂魄于山阿,未睹阐扬于韵士。今诸君子徘徊树下,能不伤心?故于灯影将阑,炉香未灭,聊陈往事。若得发为歌咏,谱入管弦,或赐以表章,载诸志乘,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翠云感且不朽!”

  由是女之名遂传于世。好事者求其墓,在溧阳城外二十里,为树石碣以志焉。华亭高药房孝廉崇瑞秉铎颖上,曾征诗于诸同人。上海艾杏坪茂才采女事入杂录,而系以四诗,云:

  节烈流传溯溧阳,寒泉涧底姓名香。

  深宫未得君王宠,一死长留壶牒光。

  名媛才调出天家,何物潘奴敢驻车。

  尚有费宫人媲美,宫墙一样女贞花。

  太白楼边认泪痕,落花飞絮冷孤衬。

  丁山岭外松林下,冰雪无瑕玉女魂。

  宏光天子太风流,歌舞场空迹未留。

  独有青山埋艳骨,芳名乔木共千秋。

  又有程季玉者,亦以才媛而遭兵劫,前后二百年,事若相类,有同悲焉。季玉姓程,名琬,吴兴人,出自世家。幼即延师课读,于唐宋元明诸大家诗,皆能琅琅上口。喜为韵语。偶尔落笔,便自斐然。上有二姊,长曰伯,次曰仲琳,咸能识字知书。女年最幼而性最聪敏。每值闺中倡和,女诗独先成,往往独探骊珠,压倒元白,群呼为不栉进士。父母尤宠爱之,视为掌上珍。父以一官需次吴门,遂家焉。庚申,发逆南窜,江浙沦陷,赖先期徙居邓尉,得免于难,时女年仅十龄也。旋知邓尉亦不可居,乃赁扁舟一叶,作浮家泛宅想,往来淀泖间。女于仓皇急难之中,不废吟诗。逮后乱事粗定,避兵谋食者,群聚于沪渎一隅,遂亦寄迹春申浦上。女稍长,容益美艳,不假涂泽,而其秀在骨,见者无不爱慕臻至。

  壬戌春初,沪上亦时有风鹤之警。大吏方檄女父往江北劝捐,遂挈眷以行,侨寓如皋,固贾大夫射雉之所也。女于刺绣之余,常至冒家废墅游览。或遇枯木寒花,断桥流水,辄低徊不忍去。有时剔藓书字,坐石看云,偶获一二佳句,即镌诸竹树,率以为常。

  一日,短墙外忽露一人面,古貌疏髯,作黄冠装束。聆女微吟,亟赞曰:“好诗!”女方惊而四顾,而道士已自园扉进,见长女揖。女亦裣衽答之。旁立女婢即叱之退。舆夫谓之曰:“此程明府女公子也。汝出家人,何不自知?勿冒昧取辱。”道士曰:“吾本欲一见程明府耳,汝其导我往。”舆夫即与偕行。既至,女父立延见于客座。道士猝然问曰:“女公子曾谐姻事否?”曰:“未也。”曰:“此蕊宫仙子偶尔谪降红尘耳。宜度为女道士,可免灾厄。否则寿恐弗永。”女父咄之。道士笑曰:“我固知君之不能从也。”飘然竟去。须臾,女归。女父因述其事于诸姊妹间,嗤其妄语。独女俯首,默有所会,久之,曰:“我不忆何处曾见斯人。”

  女居如皋两年,甲子春间,贼势渐蹙,李宫保亲统劲旅,转战而前,克复苏垣。时有降贼外示服顺而内怀崛强,宫保特斩之以徇于军中,然后反侧子以安,而人心乃定。女思乡綦切,遂于金阊门外择三椽以居焉。当女舟楫往来时,为营兵所窥见,惊为天仙化人,思欲得之,以宦家女,未敢遽尔孟浪。某少尉与营兵相善而亦识女父,锐身自任,代作冰上人。营兵以阶级固当得官,囊中蓄积颇富,因以重利之。女父闻言,愤然作色曰:“此何虫豸,乃欲匹我女耶?”挥之出门外。营兵衔憾刺骨。十二月二日,天寒欲雪,彤云四垂,女父方以勾当公事外出,是夕,营兵竟纠众破扉入,劫女往僻地,逼之不从,乘间自经死。营兵惧祸,薄葬之于虎阜白骨塔中,以灭其迹。女年仅十有四岁。

  越数年,谢君绥之设乩坛于桃花坞精舍,学道参真,冀有所得。时九月二十夕间,凉露初零,残月已上,二三同志共为扶鸾,忽洞云仙子降书云:“我生不辰,少遭离乱。幸免余生于红劫,反遭逼勒于绿营。正梅待字之年,经落叶伤心之惨。黄金有价,难移日之贞;白璧无瑕,自矢严霜之操。命拚一索,魂返九原。乃蒙天帝褒荣,册封洞云仙子,得超鬼,许列仙班。供职紫霄,青鸾作伴;厕身玉洞,蓬岛游行。怀前事以茫茫,思旧情兮脉脉。青年姊妹,都为望帝之鹃;白发爷娘,难庇将雏之燕。故乡灰烬,血食无灵;仙仗途遥,思归有梦。兹者蓉城出使,梓里偶经,听到乌啼,肝肠欲裂;感生蛩絮,形影自怜。表劲节于千秋,烦君兔管;摅幽思之一缕,在此鸾坛。”又为七绝两首云:

  气马形车下九天,精神恍惚系炉烟。

  尘缘已了乡心在,愿侍爷娘不羡仙。

  一领铢衣冷袭裾,故园下瞰已成墟。

  有人问我修真诀,云度飞鸿月养鱼。

  又作即景诗五绝两首云:

  宵深人语静,秋老月光疏。

  试问纱窗外,花坛扫也无?

  开窗望秋月,凝睇怯衣单。

  露冷梧桐落,流光酿晓寒。

  书毕寂然。同人方拟再有所问,叩之,亦不应。座中有微知其事者,咸为咨嗟太息。

  或云:女之姊妹二人,咸于如嗥化去。大抵才貌两端,皆为造物之所忌;而如女之猝遇狂且,怀贞抱璞以死,则尤可愍也。闻当时营兵逸去,莫可踪迹。女父以微官而在下位,不能一伸其冤。采访事实,言之当道,以请旌表,此后死者之责也。柳程皆以一弱女子而能御强暴而不挠,临死亡而不慑,须眉且愧之矣!呜呼,岂不足为巾帼光哉!合并书之,以垂后世。淞隐漫录

卷  五

  笙村灵梦记

  出鹿城西八九里许,有笙村焉,古隐君子之所居也。相传王子晋缑岭仙去,曾小驻于此,村人闻笙声缥缈云外,故有是名。村中旧住申姓者,巨家阀阅也。名立规,字月舫。已入邑庠为诸生,颇有文名。工刀笔。乡里有睚眦怨者,辄控之官,以是咸惮之。生一女,名慧贞,字韵秋。幼即通书史,工诗词。年甫及笄,所作新诗已传诵人口。有《杂忆》七律四首,殆以自寄所思也。

  其一云:

  远山如黛水如油,触拨无端忆旧游。

  怕惹春寒风翦翦,漫题前事月钩钩。

  新梳蝉鬓名樊素,自画蛾眉号莫愁。

  垂柳垂杨烟雨里,几垂帘幕几层楼。

  其二云:

  棠梨院落枇杷门,长雨阑风夜断魂。

  小字斜行时寄恨,落花飞絮总无根。

  雅头袜试新翻样,凤子裙洗旧褶痕。

  如豆一灯床不下,此情消得几黄昏?

  其三云:

  不怨多情只怨才,天边鸿雁费疑猜。

  清风明月都无赖,小阁疏帘总不开。

  偶读道书缘病起,自□花谱怕人来。

  当年江令真痴绝,要倩徐陵序《玉台》。

  其四云:

  性喜炉香亦喜茶,诗篇画笔过年华。

  秋风庭院三重幔,春雨帘栊六幅纱。

  偏为辟寒长饮酒,偶思破寂独看花。

  银屏昨夜凉如水,数尽星辰斗柄斜。

  城中诸名媛见之,自叹弗如。远近仰慕其才者,咸来求字,低昂终不就。女意有所属,逼于父母,势不得遂,由是抑郁生疾,日就瘦削,未几竟死,芳年仅十有六。女父伤之,即葬于屋后梨花树下。

  玉笥生无玷,长洲名秀才也,僦屋春申浦上为寓公。夏间,体中偶患不适,思觅一逭暑之处,藉以消夏,用遣长日。月舫固与生为忘年交,遂招之往。屋后小园,布置颇雅,叠石当屏,杂花成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有“香小榭”“绿天深处”,皆精舍也。生因养疴其中,几与世上红尘隔绝,自闭门觅句,仰屋著书之外,了无一事。一夕,读书至三更,微倦隐几。忽一女子珊珊来前,媚眼流波,娇姿夺月,长眉秀靥,妍艳罕俦,迳至生旁,裣衽作礼。生惊起相揖,诘所从来。女笑曰:“妾即申家女子,君岂未知耶?”询其字。曰:“蓉卿。因以十月生,故名。”坐谈既久,渐入游语。女问生近作何诗。砚底适露诗笺一角,因取观之,乃《有忆》三绝句也。

  其一云:

  惆怅怀人强倚楼,梦魂欲渡怨无舟。

  落花湖上知多少,不及侬心万点愁!

  其二云:

  蕉帘秋意月昏黄,小榻熏残豆蔻香。

  劳我今宵翦灯坐,薄罗衫子耐新凉。

  其三云:

  小楼曾听诵诗声,未了三生石上情。

  无计著书且闭户,不缘修道总缘卿。

  女曼声吟哦毕,遽拍生肩曰:“所忆何人?可直陈否?”生曰:“所谓美人,在天一方。相思不见,我劳如何!”女曰:“然则君何为而舍近而就远耶?”生因揽女于怀,曰:“卿的是解人。但虑短缘撮合,不能与卿偕老,始乱之而终弃之,君子所弗为也。”女曰:“君未婚,妾未嫁,苟两心相同,何患不谐?”生遂炷香于大士前,订为夫妇。携手入帏,极尽缱绻。自此女无夕不来。或翦灯作字,或对月联吟,虽逢风雨,女亦至焉。

  生因询女卧室在何处,“当必在园左右;不然,何能往还自如也?”女曰:“今夕蟾辉分外皎洁,何不一至妾房,破君疑窦?但卧室后窗,正与巧姨之房相对,君勿作謦咳声,恐其耳属于垣也。”生笑应之,遂与偕行,不百数十武已至。室在一高阜,蹑石级而上,门外梨树数十株,绿荫缤纷,略漏月光。女自启双扉,导生入,小室三椽,倍极幽雅,中悬扁曰:“红蕤阁”。左为女房,右为书室。阁中鼎彝斑驳,图史纷陈,玉轴牙签,充插架,房中帷帐衾枕,更形华焕。女曰:“婢已早睡,不能唤起煮茗,勿嫌简亵。”生偶翻案头素册,上题曰:《韵秋女士漫稿》。甫欲展阅,女遽夺之去。生曰:“此岂卿作耶?何为秘不示人?”女曰:“君至此间,当谈风月,复何暇及此冷淡生活哉?”是夕,生宿于女房。天未明,即呼生起。时月已落,乃笼纱灯穿林行。甫抵阈,鸡已鸣。生回顾,女倏已不见。异之。

  翌日,生微觉体倦,散步园中,聊抒积闷。信足所至,路颇曲折。偶忆昨夕所经之境,尚堪仿佛,爰循之而行。既至园之东偏,另有一篱落,依树作壁,编竹为门。生入而观焉,中一土邱,立石碣曰:“申韵秋女史之墓。”生见之竦然,不觉毛发皆戴,知所遇乃鬼也。既暮,不敢归房独宿,佯称有疾,呼其仆袱被来伴,而心犹惴惴,三更始入睡乡。见女含泪伶仃而来,摧残掩抑,殆不胜情。谓生曰:“妾之行藏,已为君识破,冥缘尽于此矣。然冥缘之终,即世缘之始。妾今夕将投生杜家,亦鹿城望族,十六岁当为君妇。君夫人瑶台倾后,若欲续弦,当诣城南访杜上舍第三女公子,即妾也。事无不谐。君牢记勿忘!”叮咛再三而别。生人之出门,见鱼轩已候于门外,女洒泪登舆。生方欲有言,舆左一人服白衣冠,面目狰狞,挥鞭击生背,蘧然而觉。侵晨,寒热大作,托故旋里。

  生恐其忘也,将梦中所言,密志于簿。至时生妻患病甚剧,日谒三医,咸谓不救。毗陵包桂山,不以医名而精于岐黄术。偶以事造生斋,见生似重有忧者,询生,具以告。包自请入诊,投以药石,三日而愈。生后以赴约至鹿城,将及,闻兵警,折回笙村,仍宿申舍。夜半女忽至,呼生曰:“玉郎尚忆我否?此别苒苒十七年矣。妾自降生杜家,前因未昧,日日盼君。来年及笄,好约终虚,抑郁成疾。适赭寇踞城,四出侵掠,妾在近乡,不及避,见妾貌美,遽加逼辱,妾忿不从,抽刃刺之,遂被害。上帝怜妾贞烈,命列仙班。妾以君禄秩妻孥上询仙官,知君夫人以曾行一善,延寿两纪。妾于七年后,仍当下践红尘,了此一段因缘也。”生方揽女之祛,将有所问,忽村中锣声大震,群哗贼至,生遂踉跄著衣起,登舟遽遁。继知讹传,惊魂乃定。回思梦境,历历在目,顾屈指此时齿已逾花甲矣,心忖必无是事,妖梦不足为凭也。遂置之。

  越数年,偶偕同人入小蓬莱馆扶乩,符□甫焚,乩忽自动,写一绝句云:

  梅花幢外落疏钟,相见千回在梦中。

  剩有思君两行泪,春风洒作杜鹃红。

  下云:“妾乃鹿城申韵秋女史是也,为蕊珠宫司花侍者。以与玉郎情缘未断,兹将托生于琴川陆家,以续君姻,记取虞山下第五家门前有梨花十五株者,即妾所居也。十五年后,重与郎君相见。过此则天荒地老,永无会面时矣。”复书一绝云:

  人间万恨累多情,往事零星记不清。

  他日相逢应识我,红蕤阁畔证三生。

  书罢寂然,问亦不复答矣。座中惟生知其故,憬然默识于心,秘不告人。

  生年至六十五,犹康强无恙。秋间妻忽以疾殒,哀悼倍至。时琴川盛行女子说平话,士大夫家宴客,每呼来侑觞,每岁品评甲乙,出有花榜,得列前茅者以为荣,如占榜首,声价陡增。九月中,鞠部诸伶大张菊花会,奇种异葩,自远毕集。生友欲解生哀思,同劝生往。生亦以其地山水名胜,兼欲一证乩语,欣然命驾。至后登览浃旬,游屐无不遍至。虞山下第五家,果有陆姓。投刺求谒,立即延见。主人生五子,皆在塾读书,尽令出见。第三子仅十五龄,美秀而文,容貌约略似女。见生,似曾相识,目灼灼谛视,若有所思。生为朗吟前诗,似颇领会。然男也,非女,无可置词,废然而返。

  白素秋

  田碧秋,名佩荪,扬州人,而迁于吴。父芷生,固江都名孝廉。家故素封,而工心计,饶蓄积,以是有“田万户”之称。顾年逾大衍,仅生一女,尚虚嗣续。爱女若掌珍,一切悉随其意。女喜读书,特为楼五楹,以藏经籍,奇编异帙,搜罗殆遍。女年及笄,姿容婉丽,举止令娴。欲早择婿,而甚难其选。吴门有任秀才瑞图者,以学问文章冠群彦,一邑中推为巨擘。家贫,犹未有室。生貌固翩翩娟秀。一日,女方与邻妇小立门前,生适趋而过。妇指谓女曰:“此秀才中之翘楚也。闻其文才必作状元郎,不知谁家多福女娃,得以消受耳。”女注目视之,意似许可。

  既夕归房,辗转不能成寐。微闻窗外有弹指声,询为伊谁。曰:“我即日间所见之任生也。感卿顾盼有情,是以犯瓜李之嫌,冒昧来此。檐际风露甚冷,请即启门。”女却立踌躇,不敢遽答。顷之,门尚未启而生已入内,向女长揖。女亦裣衽还礼,谓生曰:“堂上耳目甚近,请却退。果蒙垂爱,请遣媒妁来,当无不谐。苟以非礼相干,为桑间濮上之行,妾弗能从也。”生曰:“此来只谈风月,敢涉邪念哉?”因与女东西对坐,娓娓谈诗,自汉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靡弗讨原溯流,穷其旨趣。女亟赞其妙。久之,渐入游语,近于亵狎,女微笑不言。生移座以就之,戏揽女袂曰:“罗袖薄如此,何以耐宵寒耶?”女仍低首拈带不语。生笑指之曰:“自恨鲰生福薄,不及此鸳鸯绣带,得以常近纤腰一搦。”继而抱置榻上,女亦不拒,因此遂成割臂之盟。女谓生曰:“此身已属君矣。以后将何以置妾?”生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永弗相离。”自此恒与女往来,几天间夕。女视生体态笑言,日稍变异;久之,竟与初见时迥别。生问女曰:“我今孰若曩美?”女曰:“曩时信美矣,似于端庄中杂流利;今则风流蕴藉,几令人想张绪当年。”生向女再拜曰:“卿真我之知己也!奈夙缘将尽,不得久留何?”女请其说。则曰:“至时将自知。”

  任生是日偶经女门外,骤睹女容,殊惊其艳,谛视徘徊,然后疾趋而过。既回斋舍,挑灯夜读,转忆容华,颇涉遐想。少倦,隐几假寐,梦中忽觉有推之醒者,且笑之曰:“攻书客何竟作瞌睡汉哉?”耳畔莺声呖呖,口脂之馥,直透鼻观。启眸四顾,则一绝妙十六七岁许女郎立于身旁,细加端详,即日间所见丽人也。因曰:“卿非田家碧秋耶?何能至此?顷睹芳容,不禁心醉。今乃不召自来,得亲香泽,真是几生修到!”遽拥之入帏,代解结束,雪肌乍露,玉体横陈,此乐奚啻天上,不在人间。女竟夕无一言,天明,悄然自去。生自与女相遇,枕衾衣服,芬芳袭人。女亦每夜必至,举杯对月,剪烛翻书,风雨之夕,辄拨琵琶歌长短调,藉以消遣。女饮量甚豪,罄百觥亦不醉,生弗逮也。女偶问生能诗否,生曰:“夙心所好,岂有不能,特愧未工耳。”越夕,女出诗一卷授生,题其签曰《忏红吟》。生略一翻撷,大抵皆闺阁遣愁之作。七绝四首云:

  凄然拥髻静焚香,偎著薰笼漏正长。

  狼藉绒针抛满榻,夜深绣得两鸳鸯。

  鹦鹉帘前屡唤寒,罗衫清泪几曾乾?

  落红满地无人扫,只恐多情不忍看。

  珠栊不卷雨如丝,眉讳新愁只镜知。

  深院一灯红似豆,兜衾最是未眠时。

  绣幕深沈思悄然,寒灯挑烬不成眠。

  弯环低尽湘帘月,只有钟声到枕边。

  生为朗吟数过,亟赞之曰:“此女学士可与温李两家分道扬镳矣!”

  一夕,生以赴友人宴,晚归,则室中红烛高烧,案上杯盘尚未收拾;烛之床头,所藏宿酝已空。闻帐内有鼻息声,启衾视之,女睡正浓,双颊微酡,仿佛晓霞将散,又如海棠香梦正足,惟再三审视,其容初不类碧秋。生讶甚,殊不解其何以来此。因眠于侧,欲观其变。久之,女始转辗有声。生乃揽之于怀,曰:“美哉睡乎?”女曰:“君何时来此?”生曰:“卿果何人,请直告我。”女嫣然不语,即起揽镜自照,笑曰:“今日庐山真面目为君识破矣。妾乃白氏素秋也。前生与碧秋为姊妹行,每以貌不逮碧秋为愧。今生自谓过之。君观妾与碧秋孰美?”生曰:“此时碧秋不在侧,卿自堪独秀一时。尹邢嫱旦,可称双美。”女以纤手弹生颊曰:“此君模棱语耳,后来当有定评。特妾踪迹已露,势不能久留。且行露宵征,亦非计也。秋试在迩,君何不往?”生以行资未措为辞。女曰:“妾有私蓄七十金,可以助君,旅橐有余,则以购异书可也。乡闱已捷,然后遣冰人往说,当无不谐。事成,幸勿忘我。”生喜感交并,留与共宿,极及缱绻。早起,女已不见,自此绝迹弗至。

  生入闱,文字颇得意,敏捷如有神助。榜发,然高列。求姻女家,允焉。生方虑阿堵物不能猝办,谋贷诸戚串。一日晨起,有叩门求见者,则一美少年也。手持五百金并尺一书曰:“此素秋所以赠君者。”生方拟询女居处,而少年已长揖出门去。生于是择吉行礼。至时贺客盈门,彩舆登堂,笙箫并作,嫁娘既扶新人出舆,则舆中更有一人相携齐出,并皆红巾首,盈盈偕立。宾从尽惊。内有识者,请并去巾以观孰为田氏女,则真赝自别,邪正可分。既却扇,两女皆艳绝如神仙中人。嫁娘白客:“此田氏女碧秋也。特不知上立者为谁家妹。”生固识女,向客缅述前事,且言“两次赠金于我,故恩至而情深者。”客曰:“然则不如另设青庐,并纳之,效英皇之故事,亦何不可。”生从之,蹀躞于两者之间,伉俪固相得,而两女亦相爱悦,并无猜嫌。三日庙见,诸女伴咸置酒属贺,评田女曰“艳”,评白女曰“纤丽”,燕瘦环肥,并皆佳妙,而白女秋波明媚,尤觉秀绝人寰。两女甲乙遂定。

  田女弥月归宁。白女亦欲返其家,生戏谓之曰:“卿家果在何处?此一月中,卿母未尝遣一价之使相临,何必遽欲往还?”女曰:“我家在金阊门外邓尉山中,一烟波,朝往夕返。君何不偕行,一识岳家?”生从之。既抵其舍,则肃客出迓门外者,即前日赠金之美少年也。询知为白女之兄。其室闳高峻,栋宇毗连,宛然世族。继而设宴相款,水陆毕陈,异馔佳肴,不可名状。仆从犒赏丰盈,靡不欢悦。始有疑白女为非人者,至是群喙尽息。

  一日,生偶经田女室外,闻房中有笑语声。从窗隙窥之,见一少年偕女对坐,状颇亵,审视之,即白兄也。生愤甚,排闼直入。女颇惶愧。少年殊坦然,并不趋避,谓生曰:“君来亦甚佳。本欲一为剖白,我亦从此逝矣。我于碧秋女史三生石上旧有姻缘,渠于门前见君尘心一动,故特假君形以为作合,转令素秋女弟完璧以贻君,复使宛转赠金,谐君姻事,其报君也,可谓至矣。且碧秋慕才爱德,但知有君而不知有弟,于从一之义,亦无愧焉。”生诧以为妖,回顾床头悬有宝剑,遽拔以逐之。少年大笑而起。诸臧获闻之,毕集室中,群呼助生,操戈纵击。转瞬间,少年容貌衣服,与任生无异,一时室中有两任生,众莫之辨,喧噪弥甚。俄见一任生趋出门外,招白女与别曰:“我将应虬髯公招,游于十洲三岛间矣。五百年后,重复相见。”又谓田女曰:“善事任生,勿以我为念。”言讫,耸身入云际,冉冉而灭。

  阿怜阿爱

  阿怜,琴川人,家住虞山下。父兄素业农,种负郭田十余亩,差足自给。女自少即具媚态,又娇憨善俟意旨,能取人怜,故字之曰“阿怜”。及长,姿首妍丽,靡曼风流,尤能目挑眉语。附近少年子见之,无不摄魂丧魄,神志颠倒。琴川故多词史,以此致富者殊不乏人。女由此亦习歌曲,弹琵琶,渐作倚门生活。闻沪上为繁华胜地,遂以一舸载之来。妆入王家勾栏,易名宝珠。章台既进,艳名噪一时,枇杷巷里,宾从如云。同时有两宝珠,并溢芳誉,因冠以小字别之。

  时有琴溪某公子者,天下豪俊士也。于书无所不览,悉能通其大意,尤好兵家言。求天下奇士,阴识之于穷乡僻处、俦人广众中,厚相结纳,曰:“以备他日用。”于形胜要所在,了如指掌。往往凭眺登临,徘徊不忍去。喜舞长剑,跃骏马,尝欲居颍亳之间,选募壮士,教以兵法,以期拔戟自成一队,尝以一联标其门曰:“家有八千子弟,胸藏十万甲兵。”东游日本,购求异书之外,出重价得倭刀十余柄,皆数百年物也,霜锋利,斫铁如泥,时时出而拂拭把玩之。天南遁叟航海东渡,小住神户,与之相见,宴于草阁中。雷雨乍过,长虹竟天。琴溪公子弹铗作歌,脱匣出刀示遁叟曰:“以此直入十万军中,迳斫楼兰头悬于肘后,复何羡乎斗大金印哉!”遁臾曰:“壮哉!请为浮一大白。”

  琴溪既东泛扶桑,西穷身毒,复作汗漫游,冀环地球一周。未发,先经沪渎。友朋嬲之游狭邪,问柳寻花,俟有所属。生视粉黛如土,买笑当筵,迄无当意者。最后友人呼一妓来侑觞,一见生,停睇含笑,似曾相识。生亦目属之。因询其字。曰:“宝珠。”友曰:“何如?”生曰:“丰神旖旎,我见犹怜。”友曰:“愿以让君。”因命侍坐于旁。由此开筵置酒,日夕往来,头之费,初不计也。然始终不及于乱。生既与诸友朋毕平原十日之饮,慨然就道,放美洲。目之所经,身之所历,皆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是深悉洋务,洞垣一方,于格致、机器、舆图、天算之学,咸欲探其阃奥,穷厥源流,而于语言文字,先为入门,久之,竟能操西国土音。

  三年既届,鼓轮而旋,重返中原,几若别一世界。息装申浦,少洗尘嚣,诸友招饮,巡环举酒属贺。座有遁叟,非花不醉,立折赫蹄一角,招其所眷来,娉婷秀倩,果冠群花,指谓生曰:“此陆氏解语花也,小字月舫。雾里看花客曾集诗句作楹联赠之云:‘清风明月不用买,东船西舫悄无言。’当请大才人椽笔书之,为花国增光宠。”生曰:“诺。”生有旧所识姊妹花者,尚在平康,即时招致。至则丰韵如前,苗条胜昔。生跃然起曰:“此真一朵能行白牡丹也。彼魏紫姚黄,浪得名誉耳!”洗盏更酌,宾主极欢,斗转参横,始各散去。是姬本姓霍,小字宛玉,生长金阊。姊妹数人,姬年最幼,行次当天上匏星之数,及笄年华,芳声远著,讳言尚未梳拢,其实早有所属矣。北里结习,大抵皆然,盖鹾茵纨固无难设法牢笼,使堕彀中也。姬名“阿爱”,言客见之者,无不爱也。是夕见生,两情相印,几有愿为夫子妾之意。

  翌日,设席于天香小榭,招生往饮。生午醉甫醒,忽闻承尘上有声,若两鼠相斗。俄隐隐闻人语云:“渠现于海外挟厚资而归,若何设计消耗之,使尽归我橐中耶?”旁似又有一人曰:“此亦何难,只怜爱两妮子足以了之矣。”生叱之,声遽寂。方拟披衣起,倏见一硕腹鼠拱立于前,声咄咄若数钱。以枕投之,旋灭。俄而阿爱青鸟至,盖催赴绮筵也。宴间,两姊妹迭相酬酢,絮问海外风景。酒阑烛,留送客,生与爱分榻而卧。顷之,生已入睡乡,朦胧间见有六童子服白绡衣,束红丝带,玉雪可念,跪于床下,叩首辞行。生问其故。曰:“今将辞君而远别也,恐不得久留君家矣!”方欲再询,而爱呼生甚急。生趋近床前。爱曰:“我胆甚怯,君其伴我勿眠。”于是或索茗,或索烟,生几疲于奔命,一夕中殆至三眠三起。生非温柔乡中人,故不能解此多情磨折也。明夕,又坚留生宿,待之亦如是。生意微悟,自忖非欲使渔父直探桃花源欤?竟移枕就女,方冀花开并蒂,结作同心。讵知女以衾周裹其身,严密无少隙,生欲探之,几无从入手。倦甚,因姑听之,转身调息,仍入黑甜梦中。似觉有人褫其者,又似觉有人扪其下体者,启眸视之,则女方以纤纤玉指,撮弄玉杵,作西方佛法,以手出精状。生笑不可仰。女曰:“君自诩为道学中人,一点禅心,已作沾泥之絮,又何作此崛强丑态以向人哉?此中之毫无把握,可知也。”生笑不答;欲犯之,则又不可。未几,天已大明,遂起。第三夕,生与女同眠一床,其母袱被来,睡于别榻,抑若唐室之有监军使者。是夕,女之欲合复离,将迎旋拒,仍若前两夕。生不胜其惫,虽在罗绮丛中,粉香队里,无异幽狴犴而絷桎梏。

  向午始得出,急归旅斋,缕述之于其友。其友笑曰:“此渠家姊妹衣钵相传,借此攫人金钱之手段也。幸君能自持,不为所惑,否则殆矣。闻阿爱亦非完璧,有王九者曾与交欢,余如某生某生者,皆美少年,亦在面首之列,竟有传其曾已怀珠孕玉者。”生闻言,愤甚,握管书二十八字云:

  传闻王九宿卿家,红艳凝香早放芽。

  底事英雄偏受厄,三宵枯伴海棠花。

  掷笔遽睡。见前日六童子复来伏拜于地,生方拟举手扶之,忽化作元宝六枚,固粲然白镪也。梦觉思之,恍然有悟。是日谒客城外,肩舆中见一姝徙倚门前,容华举止,绝似宝珠。遣人往问,果宝珠也,特今已易名阿怜,又字蕙仙。生念旧好,遂往访焉。至夕,设宴定情,得完夙约。阿怜与生情意之密,有若漆胶。日间偶或不往,龙媪鸦鬟相属于道。生感其意,阿爱这处遂绝迹焉。夜半,女泣谓生曰:“自妾识君,已四五年矣。蛾眉易老,马齿徒增,尚未能择人而事,自拔于火坑。妾观风尘中人,一经沦堕,便难挽回,故宜及早从良,或能得所。君气概磊落,心志发扬,他日建高牙,拥大纛,非异人任也。肯使妾获充下陈,执箕帚而捧盘,良所愿也。”生辞以请待异时。

  阿爱于沪曲烟花中称为巨擘,每季花榜出,恒冠一军。所藏金玉锦绣,充箧笥,火齐木难,珍奇瑰异之物,不可胜纪。其姊一日偶尔检点镜奁,于匣底得西国银肆汇单百圆者凡一十七纸,皆所欢某所赠夜度资也,其富可知已。阿爱润脸羞花,圆姿替月,唇一点小于樱桃,足双翘细于莲瓣,歌声宛转绵,醉心荡魄,其取人阿堵物也,无异探囊取物,比之大盗不操戈矛,尤有甚焉。而生能运慧剑以断之,真非常之土哉。盖生虽具仙佛心肠,英雄气骨,有时一往情深,亦复千回百转,特非登徒子好色一流耳。其寄迹东瀛,羁踪西域,日置身于众香国中群芳窟里,而毫无所染,亦足见其然自守者矣。尝评两姬曰:宝珠使我怜,宛玉使我爱。呜呼!是岂无情者哉!

  四奇人合传

  四奇人者,生非同时,居非同地,趋道攸分,操术各异,而独至舍生取义,致死成仁,大节无愧于天壤,至理自在乎人心,则一也。当夫咸丰庚辛之间,发逆窜扰江浙,所至沦陷,几无一片干净土。其时枕戈蹈刃,绝捐躯,与贼相抗者,忠义之士,贞烈之女,所在多有,至今言之,犹凛凛有生气。不谓贱至于仆婢倡优,而亦能之,一死弗顾,百折不回,皎然自著其奇节,醴泉无源,芝草无根,讵不信哉!

  所谓四奇人者,一曰义民,骆十八是也。骆家葑,一附城村落也,在绍兴稽山门外。义民骆姓,忘其名。行十八,即以行称。辛酉,绍兴失守,遍地皆红巾。十八慷慨告众,义不俱生。十八生平尚意气,重然诺,以此取重于乡里,振臂一呼,一时不期而集者数百人,皆曰:“同仞敌忾,杀贼即所以保家,敢不惟命!”于是裂布为旗,斩木为竿,锄于矛戟,耒耜胜于干戈。村之四围列栅设阱,为守御计。谓众曰:“如令贼得入一步,即死!”邻村闻之,望风响应。俟之十余日,而贼不至。命侦者往探虚实,翌晨即返曰:“贼不足平也。贼志在搜掠金帛,淫掠妇女,日夜瓜分其所得,计少论多,凌弱暴寡,酗酒狂歌,时哗于营。被胁衔怨者,愤之切齿。我若以兵临之,其城可唾手得也。至时但当盛张声势,彼必窜走。”十八掀髯大笑,曰:“此正我侪报国之秋也。我愿执戈为前驱,君等往否?”皆曰:“诺!愿从。”咸持梃争先,附和者几万人。抵城,城启,贼突出。兵刃既接,众气方盛,贼佯不胜,诱众半入,城门忽闭,城外伏贼尽起,截击环攻,众多夷伤,稍后者败而奔逸。明日,贼悉众出城图报复也,所至村落,纵火焚掠。十八持巨刀当贼冲,大呼杀贼。贼攒刺之,踣于地,絷之入城,流血被面,骂声不绝于口。一贼从后斫之,首已陨,尸犹僵立不仆。贼惮而以礼葬之。十八有弟,早卒,颇相友爱。生三子,今犹存。

  一曰贞婢,字秋兰,闽人。家贫,幼即鬻于会稽何秀才家为侍儿,秀才早卒,家止主母一人,与婢相依为命,跬步弗离。秋兰年十六七,颇饶姿态。适发逆乱,有自城迁避居乡者,何妇利其赁值,假以旁舍,其人见秋兰艳,涎之,百计诱惑,犯以非礼。秋兰泣诉于主母者屡矣。一日薄暮,秋兰自外购物归,中道为所要留,以巨金,不为动,继而渐至用强。秋兰大声呼救,地僻人稀,寂无闻者。适秀才族弟路经室外,闻呼,识秋兰声,排闼直入,拯之以出,使稍缓须臾,殆矣。翌日,告诸族嫂,挥赁屋者使去。何妇固出自寒门,自夫逝世后,家日益落,渐至瓮飧不给,或日已逾午,炊烟恒断。有江右巨贾闻秋兰美而贤,愿奉以重金,纳为室。妇商之秋兰。秋兰初不语,泪涔涔下,曰:“主之待婢无异母之于女,婢之视主母亦犹女也。数年以来,形影相随,甘苦与共。婢已矢事主母,终其身不愿他适矣,何忍失身于龌龊贾人哉?且鬻婢之资,恐有罄时,又将奈何?不如留婢以十指助薪水需。”妇曰:“能如是乎?汝真为我所生矣!”相抱而泣。嗣后遂以母女称,秋自缝之外,兼工刺绣,售之铺中,得善价。夙兴夜寐,寒暑无间,竟以劳殒其生。越一年,何妇亦卒。夫撤环以事母,至老弗嫁,以效北宫婴儿子,此人之所难也,女且不能,况于婢乎?如秋兰者,世有几人哉!洵可传已。

  一曰情优,陈桂轩者,燕人。其母产于金阊,故能操吴语。幼蓄于某大官邸,教以歌曲,如夙习,抑扬宛转,音韵入神,一登氍毹,率能倾其座人,以是某大官爱之,赏赍优渥。然其性喜怒不常,稍不如意,辄加楚,鞭鸾笞凤,视为常事,甚至逢其醉时偶触所讳,即手刃人,宠妾爱姬,都不得免。桂轩恒以是为惴惴。鲍君子金,江南名士,为大官座上贵客,颇怜桂轩,请于大官,愿如紫云故事,乞桂轩供捧砚役。大官许之。由是桂轩得随鲍君。逾年,鲍君出都,挟之南下,既抵吴门,遣去。桂轩泣不可。鲍曰:“余一寒士,岂能蓄汝哉?好自为之,此生当吃著不尽也。”桂轩因招雏伶,为班首,名噪一时。江浙既陷,鲍窜身贼中。桂轩亦为所掳,知其长于演剧,贼酋特加宠异,封以伪官,出入裘马。一日出外,见一人敝衣履,踽踽行风雪中,状殊偃蹇。熟视之,似曾相识,遽问之曰:“君非鲍孝廉耶?何一寒至此哉!”鲍骤睹桂轩,目厉声曰:“汝固甘心屈身作贼哉?噫,负我矣!”桂轩伏地再拜,曰:“非敢然也。所以稍缓须臾毋死者,特为恩公耳。知公已堕贼窟,物色公已数月矣,不虞于此地见公。今当谋所以出公。请就宿余居,商一善策。”鲍从之。桂轩于贼酋所窃得路照,启笥以绨袍赠鲍曰:“中俱金叶,货之当可以助资斧。公可速行,勿返顾,我自能绐贼勿追公。”鲍夤夜出城。翌日,贼目知鲍留桂轩所,来索。桂轩诡曰:“我令鲍某往南城购物,当即还。”至晚不归,索者沓至。桂轩度鲍去已远,即骂曰:“我岂甘为贼用哉!特欲援我恩人出此耳。今事已毕,我亦从此逝矣!”拔刃刺贼目,殊其首,而反刃自刭死。贼酋闻之,咋舌曰:“不意优伶中有此奇男子!”

  一曰侠妓,郑满仙,可以风世矣。满仙,扬州人,而生长于琴川。及笄,光采艳发,丰姿婀娜,勾栏中人见之,俱啧啧称道曰:“个妮子绝无崛强气,一洗维扬结习,甚难得也。”既入平康,芳名顿噪,富商大贾争掷头,满仙一不屑意,而独于鹿苑李生有啮臂盟誓。以身属鸨母,索价三千金,曰:“如此好姿首,讵不值此数耶?”李生家虽素封,而三千金非咄嗟可办。满仙因与李约曰:“自此以往,君勿数数来;即来亦勿妄费一钱。妾当有以助君。彼鹾茵纨,不难以术颠倒之,使其悭囊立破也。妾铢积寸累,藏于君所,勿令鸨母知,计一二年间,或可脱此火坑矣。”李从之,由是李每来,必囊金归。鸨母渐觉,防闲綦密。时大营兵溃,赭寇南窜,讹谶凶问,日焉三至,城中迁徙者纷然,鸨亦欲行。满仙持不可,必待李生来一诀。逮李至,贼已附城下,两人相抱哭。鸨以事急,仓皇遁去。满仙乃出箧中金畀生,曰:“请速去,毋淹留。君素怀大志,当杀贼以报国。此时正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愿勿以儿女子为念。行矣李君,好自为之!城破,妾必不被辱。君能自保,妾虽死犹生也!”李涕不可仰,促女同行,而贼已斩关入矣。满仙挥生使去,而自起迎贼。贼惊其艳,女措词宛转,贼益靡,乃出厨中酒肴款之。投药壶中,贼遽醉倒。满仙又入厨取酒,见生猬伏积薪下,讶曰:“此间不可久处也。”导生自后门出。屋固近城堞,攀而登,出双带授生,使缒而下,及地无伤,亦招女下。满仙曰:“妾不可以身累君,君可速行。”生犹徘徊仰视。满仙耸身自上跃下,遂绝。闻李卒得脱险,投笔从戎,积功至方面云。

  前二事何君桂笙告予,欲予为传之。骆十八即其从舅氏行也,秋兰主母,其族嫂也,故言之特详。后二事余闻之毗陵姚君。

  蒋丽娟

  蒋葆蕴,京江名士也。素为幕中上客。年老倦游,归里。小筑三椽,杜门著述,绝不干谒当道。里中人多钦其公正。生一女,名淑贞,字丽娟。少即聪慧,长益秀美。年甫及笄,所作诗词居然入构,庠序中少年皆自愧弗如。远近求婚者踵至,而女父意少所许可。

  逾年,女父死,女依寡母以居。深处闺闼,绝不外出。时值清明,女偕母上父冢。甫登岸,即见一生徘徊舟侧,若有所伺。生丰姿秀出,皎如玉树临风。女缟衣素裳,神韵愈妍。生既惊女之艳,女亦觉生为不凡,四目相注,顾盼情生。须臾,生舟亦至。女回眸顾视,即俯首随母而行,红潮晕颊,焕若朝霞,益增其媚。生家坟距女父冢不数武,设祭焚帛,亦并同时。既毕,女回,生亦登舟。衔尾并发,船窗中时复窥见。至河流歧处,两舟乃分驶。生祖籍毗陵,近迁于京江。姓吕,字伯辉。拔萃生,亦世族也。是日见女,神为之夺。令舟子私相问讯,乃知其详。

  既归,独坐空斋,颇涉遐想。挑灯翻阅书卷,漏已三下,倦甚,伏几假寐。侧听檐瓦作淅沥声,久之,一灯荧然,窗外雨声甚恶。旧恨新愁,搅怀如捣。忽闻有弹指声,问之,则曰:“予即日间所见之人也。”方惊愕间,户不启而已至,缟袂翩跹,态度绰约,顾其容,与日间所遇美人绝不相类。遂问:“卿果何人,明以告我。”女曰:“余乃绝幻仙子。蒋女前生同侍西王母香案,蟠桃宴开,君随董双成来贺,捧葡萄酒进南极老人,君饮其杯中余沥,蒋女视君一笑,因此堕落瑶池,君亦贬谪凡间,事隔二十秋,遂不记忆耶?蒋女与君合有前缘,余特告之氤氲使者,来此作撮合山。蒋女自见君,感触前事,即已幽怨填膺,寄君寸缄,以伸前约。”出之袖中,示生曰:“此即渠字也,君识之否?”谛视之,乃以粉书于蕉叶上,随读随灭,仅记数语云:“自谪红尘十五年矣。前因未昧,夙愿终乖。遍访高踪,今始邂逅。妾忍强暴以待君,而君不至,何负心耶?速遣鸩媒,好成鸳牒。倘明岁春归人不来,则桃花红雨梨花月,即是葬妾时耳。生为情人,死为情鬼,天涯地角,冥冥此心。幽明道隔,人天路遥,永从此辞,不复觌面,恨也何如!千万留意!”生读之,不禁呜咽失声,蘧然而觉,泪痕已湿透书角,犹觉人影亭亭,如在窗外也。生因疑女为倩女之离魂,意女必病。

  翌日,赂买花媪往觇之,则女固无恙也。媪因言:“昨日出外游玩乐否?”又言:“隔邻为吕氏墓道。吕家移居此间两世矣,拥资钜万。吕秀才文名藉藉,试必冠军,择偶甚苛,现在尚未有室也。”女母闻之心动,谓:“昨睹其人,翩翩若贵公子,特未知其才调何如。今闻姥言,则固文坛射雕手也。彼若肯俯就,则吾家阿娟似堪匹偶。烦姥无意间一往探之,事成,当即以姥为媒妁。”媪欣然力任其事,返白颠末于生。生大喜,立冰上人为之说定,择吉成礼。却扇之夕,女仪态万方,尤觉艳艳。枕畔论心,生喁喁为述前梦。女殊茫然,因曰:“一切梦境,皆由心造。彼梦中人即君心中人也。特趾离子为余两人作好合,亦不可忘也。”爰立绝幻仙子木主,奉之于龛,岁时致祭焉。

  生将赴秋试,欲女同往金陵,游览名胜。女从之。僦屋莫愁湖畔。室殊雅敞,花石静媚,竹木萧疏,颇饶幽致。生与女出游,或乘舆,或荡桨,临水登山,探幽揽胜,几于排日寻欢。一日,偶往妙相庵小憩啜茗。游女如云,绝少翘然特出者。生遥见一女子,手持白羽扇,循栏而行,举止娉婷,似曾相识,凝想久之,恍然即梦中所见之绝幻仙子也———因当授书时,腕上笼红玉条脱,叹为异制,今依然在臂也。因俯耳谓女曰:“此即曩时所梦之绝幻仙子。卿试迎与之语,一探其根柢。”既行渐近,亦入室中。女因起立致礼,倍为殷勤,遽以瓜进曰:“天气殊热,卿以解暑。”各询姓名,方知为金陵阀阅,方姓,字蕙仙,犹处闺中。甚娴书史,词令微妙。相见恨晚,即邀女明日至其家。女欲觇其异,迳诣焉。言次,为述神仙谪降之事,冀以感动其意。方女酬答,悉乖本旨。女意容貌偶尔相似,未必即梦中传书之人,遂起欲去。方女因言曰:“姊喜谈因果,艳说神仙,亦善扶箕否?妹虽不才,颇得秘授。如欲卜今岁郎君获隽与否,当可预知。知须觅一静室耳。晚间妹当奉访于寓斋。”顷之,女方果至。视女东偏一斗室极幽僻,早已携有乩盘来,即命多购檀旃,髜于鸭炉。女持斋素,焚符。须臾,乩盘不扶自动,书一绝云:

  记否幽窗入梦时,潇潇夜雨苦寻思。

  一封书自瑶台至,冷透铢衣君未知。

  续书云:

  余绝幻仙子也。前日偶以怨语,成就良缘,虽世网未撄,而情丝终系。尚有吾妹,亦堕尘寰,即今方氏蕙仙也。遍览下方世界,绝少情人,以是及笄年华,未有所属。玉真有命,归于一人。他年真灵位业图中,不至沦落。郎君今岁必发解,明春射策南宫,定当联捷。请于方氏,谅无不谐。

  时生亦在旁,睹之喜甚,目注方女,红晕两颊。女正助方女扶盘,笔去如飞,不由人主。见此数行,嫣然微笑,低语曰:“从此侬姊妹为一家矣。”方女默无一言,遽命焚云鹤送仙符,撤去香案,匆促登舆遽别。方女去后,生谓女曰:“何如?我固疑是绝幻,而不知本是瑶池同命花也。”

  是秋榜出,生首列为解元。遗方氏女甚厚,方女悉却不受。方女父以孝廉选授知县,寇乱殉节,母尚在堂,舅氏在京官御史。生已有妻,方女势不能为室也,几疑乩语之无凭。生金陵返渡江,忽遘大风,舟覆,生与女并溺,生获拯,而女尸不知飘于何处,正如流水桃花,杳然无迹。生痛哭擗踊,几不欲生,悬赏格于江浒,募有能得女尸者,畀以千金。停舟十日,无可寻访。归家遍讣戚友,即欲披发入山,永辞人世。密友良朋多方劝慰,悉不应。一夕,朦胧中绝幻忽降于室,丰韵如前,益增媚,谓生曰:“君夫人并未死。君若不赴京华,则此生无相见期矣。”生方欲启询,灵风飒然,如寐初觉。生以仙言必有验,遂束装入都。会试列前茅,殿试以传胪入翰林。会试房官即方女舅氏也,甚赏生文,知生新丧偶,为方氏女执柯,且曰:“才貌工言,四德俱备,若以容论,洵足以领袖群芳。”而不知生固早已见之也。生虽不欲,而以乩语不敢固违,遂诺之。初以女在京江,拟即南旋,乃女已于去冬从母省舅氏,遂留京师。因于舅邸行亲迎礼。旧识重逢,仙缘再合,伉俪之笃,有可知也。

  一日,生谒客于宣武门外,道经巨宅,见一车飞驰而至,若自远方来者,猝睹车中女子非他,即丽娟也。生趋车旁相见,执手而哭。巨宅一老翁出,鹤发虬髯,貌殊清古,揖生曰:“君新太史耶?君夫人觅君久矣。”延生入内。细询,女始为渔船所救,以其美,将奇货居之,不肯送女归,绐之至扬州,售于大腹贾,具舟来迎。女知之,跃身投水,夜半,顺流触官舫。时翁正入京,闻声出视,月色正明,见有物浮沈,命舟子援之起,则一弱女子也。灌救百端,始苏。即欲携女北上,因女病,暂留别墅,至是始载之来,使夫妇重聚耳。由此生竟坐拥双美云。

  尹瑶仙

  尹璧,字瑶仙,小字红玉,顺德小家女也。父为县中胥吏,早没,女从母依于舅氏。舅业缝工,出入豪富家邑。有张姓者,拥资钜万。生一女,字满珠。秉姿美丽,情性聪明,年十一二,即已读书识字,背诵唐诗,琅琅上口。父母奇爱之。女母常往来其家,见女啧啧誉其艳,且曰:“态度娉婷,何酷似吾家红玉也。”其家弗信,辄笑曰:“老蚌竟能生明珠耶?盍携若女来,俾伴吾家阿姑,学书刺绣,不强如在家闲坐耶?”女母曰:“乌鸦安能赶入凤皇群里?小儿女生性崛强,恐不能善事阿姑也。”其家曰:“无妨。当以闺中女伴观,不作婢子相待也。”女母从之,饰女偕往。虽裙布钗荆,而自然娟楚有致,貌与张女竟在嫱旦尹邢间,惟红玉秀削而满珠丰腴,稍有不同耳。红玉略识“之”“无”,至此与张女共读,慧亦相匹,两女相爱,形影弗离,衣则互更,鞋则换著。久之,从事诗词,渐涉吟咏,每值花晨月夕,往往触景寻思,拈题觅句,彼唱此赓,颇饶雅趣。红玉喜读相人书,每揽镜自照,便凄然不乐。张女固问之,则曰:“自怜薄命人不得永侍绣帏耳。”张女曰:“其谓他日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在天之涯地之角耶?不如尔我私自设誓,共归一人,何愁适异地叹远离哉?”红玉曰:“妹意非谓此也。承姊雅爱,感切铭肌,当有以报阿姊。”

  邻有雒生者,字翔伯,郡中高材生也。特家綦贫,年将冠,犹未缔姻。一日,张母五秩筵开,生登堂祝嘏。红玉偶于门屏间窥见之,窃告女曰:“此生三十岁后,安排状元宰相,贵不可言也。择婿得此,于愿已足。姊勿轻自错过。”女闻言,红潮晕颊。笑曰:“真痴娃哉!婚姻之事,自主父母,岂深闺儿女子所能启齿?妹休矣!属垣有耳,勿贻笑于人。”红玉乃不言。然自此朝夕若有所营,早起夜眠,独处一室中,专事针黹,虽女弗令见也。女询所制,则曰:“绣一佛布施萧寺耳。”实则红玉将女平日诗词,绣成书卷,隐托母遍售之邻右,故昂其价。适为雒生所见,爱之,把玩不忍释手。瞥睹女名,惊问曰:“此非东邻张氏女乎?”母曰:“然。”生曰:“诗句清新秀逸,此女谪仙也。得妇如此,何憾!”因询价值。母曰:“郎君诚见爱,即以持赠;若他人,虽十万贯不易也。”生再拜而受,宝之如拱璧,秘诸箧笥,弗出示人。

  红玉知生心已动,又使母往诣生,谓之曰:“郎君诚爱张女才,何不迳遣冰人求之?”生以贫富悬殊为虑。母锐身自任,曰:“但使媒妁来,当从中为撮合山。”执柯者往,女父母果嫌生贫,拒焉。偶话之于女母前,且笑曰:“人若不自量,我女果归渠家,从何处觅吃著?”女母曰:“闻之术士,雒生不出十年,当大贵。”女亦从旁赞之曰:“曾于拜寿日见来,此生骨相非凡,玉堂黄阁中人物也。”张母笑曰:“女柳庄果神其术,能自验所言耶?”女因遍举张氏戚串某当折阅,某当得财,某当病,某当死,某当获意外喜,谓此皆近事可征,一岁中定见端倪。旋皆应女言,历历不爽。张母以此奇之。因托赏菊,令张老折简招友宴集,雒亦与焉。张母从屏隙观之,亦为心折。婚仪遂定。

  逾年,生秋闱发解,求婚者接踵,而不知生已早订姻盟也。南宫报罢,北旋归娶,伉俪相得,欢逾鱼水。一夕,宵阑月上,生出一卷以授女曰:“此卿手制耶?非此诗媒,聊何由归我。”女展阅之,知红玉所为,始悟前后姻事,皆红玉宛转力成之,因为生备述颠末。生叹红玉为非常人,遂遍访同年中未婚者,使娶红玉,然低昂卒不能就。生有中表戚瞿生,豪于资而艰于嗣,思纳小星,然必美而才者方中选,千金之聘,所不吝也,托生为之物色。生偶言之于女,适红玉在女家约同往观西墅芙蓉,闻言,泫然出涕,谓女曰:“短缘适合,薄福人可以当之否?母贫且老,久依舅氏,非计也。不知得此以养母终身,吾事亦毕矣!”女执不可,生亦弗从。红玉为再三解喻,曰:“此中隐憾,他日自知。”生乃生瞿生言之。既睹女容,神志丧失,千金之外,更以重币。既嫁,宠爱逾恒,八载无间。一日晨起,闻屋角鸦鸣,悄焉以悲曰:“此非炎方所宜有也,咎徵不远矣。”屏人入闺沐浴,易衣端坐而逝。雒生为作哀辞,传诵一时。其辞云:

  岁在重光,斗维建酉,瞿司马室尹姬以疾殒,琼范收华,瑶光掩彩,辟之慕,感均古今。呜呼!春花谢艳,嫣质易凋;秋林陨风,嘉实首堕。吁!可悲已!姬前身娥月,夙世玑星,玉映闺中,珠擎掌上。十三织素,二七裁衣,漱润艺于瓜年,剡芳名于苕玉。圆姿霞焕,秀貌花妍。其鬟泽,耀金翠而弗胜;瞻厥容华,谢珩璜而弥令。甘作鸳鸯,未妨待阙;愿为鹦鹉,有俟脱笼。年十七归于瞿君,小星一点,获近郎官;片石三生,长依闺闼。弗称石氏绿珠,量珠待聘;有羡乔家碧玉,种玉成行。金二等,倩影呈妍;宝镜一台,媚波注笑。娣姒爱其敏慧,婢媪服其令娴。香囊叩叩,是繁掾之定情;杂佩珊珊,效郑姬之警夜。于是惠风盈于姻党,瑶象照乎帏门。瞿君之爱,亦与日俱深矣。至其言德堪夸,工容并擅,可略详焉。惟姬慧性瑜温,柔情丝警,心同莲叶,不践陈泥。颂学椒花,宜多新制。奉大妇之高堂,调弦锦瑟;识上头之夫婿,络辔青丝。是以依云倚玉,随侍席者八年,骈穗同心,宠专房者如一日。若夫红罗帐,朱鸟窗开,初成堕马之妆,自服游龙之彩。绣余菡萏,倦即停针;制就茱萸,织常当户。以至闻虫弄机,斗华学锦,妇人能事,咸臻厥妙。方其牵丝鹊夕,侍栉鸡晨,洗手调汤,然脂伴读。限室而影无逾阀,连墙而语不闻声。至于联裾争华,簪首耀玉,壹不以屑意焉。然而姬秉体素弱,任事弥劳。晨雾侵肌,凉吹,遂乃龙飞药店,鸾宿女床,肺病辞香,眉愁却黛;桃当风而骨瘦,桂入火而心空,姬之病成于此矣。命短连丝,愁长竟簟,灵兰无术,焚蕙何心。萝方附柏,中道而凋;月为沈华,下弦遽陨,八月二十日卒于内寝,芳龄二十有五。彩云委地,紫玉成烟,岂不哀哉!瞿君感逝既殷,伤心屡赋。十二时之内,欲废黄昏;三百篇之中,竟删参昴。呜呼!华如桃李,质脆琉璃,华天上,絮语谁通?耨达池头,兰因空证。帘前拥髻,再无通德之谈深;海畔随车,孰为朝云之情挚!从此梦断闲门,永闭梨花之雨;神伤客座,休迎桃叶之舟。某与瞿君托居戚谊,宜慰哀思,授我金荃,徽之彤管。自昔太原博士制西子之挽歌,同州使君补清娱之墓志;如姬之淑质慧心,甯复多让?月苦玫砧,唳遥天之孤影;泪和丸墨,写刻骨之哀辞!

  冯佩伯

  冯佩伯,字纫秋,名畹兰,以字行。毗陵人。发逆窜扰江浙,投笔从戎。性亢直不善逢迎,以是浮沈军中,迄无尺寸功。生亦不以介意。乱既平,仍应试学官,是补博士弟子员。顾家贫,不能安坐牖下食,拟作入幕宾为糊口计。有中表戚李仲峨在金陵督署为上客,思往投之,适有书来招,遂欣然命驾焉。既至,署中不能居,因赁左近一废圃,略加修葺,移榻其中。初亦无所异。

  一夕,皓魄升空,朗澈若昼,生呼童咕酒独酌,默念生平,自伤身世,对月长吁,颇涉遐想,曼吟杜少陵“今夜州月”一诗,凄然若有所感。忽闻短墙外喁喁有儿女子笑语声。方讶此间久寂寞,何得有人,岂僦得邻家屋移眷属于此耶?傍墙故有桃树,结实累累,童倚短梯于树间采桃,固尚在也,生乃移就墙阴,乘而俯窥之。见女子五六人,围坐一圆桌,肴核纷陈,壶觞毕具,方欲行觞政,举首座服白绡衣者为酒纠。生视东西并坐者似皆客位,南北各一人对坐者似主位,居末席者服紫绡衣,齿最稚而貌尤艳绝。年皆十六七岁许,并操吴音,惟首座则间杂以维扬方言。须臾,闻首座女子曰:“当佳景,对妙人,何不领略清光,共诉素心,乃必强掉文袋,征经据典,搜索枯肠,抑何不韵乃尔。再言者,罚以巨觥。”末座者曰:“善。阿姊举动,故自不凡,宜昔年珊瑚渔父称阿姊巾帼而有须眉之概也。”西坐二女子曰:“今夏天气,酷热异常,赤日当空,若张火伞,几于铄石流金。近日凉徐来,暑气尽退,炎炎千丈,不知消归何所。静观世态亦如是也,良可叹喟!”东坐第二人曰:“妹言此,使我忆往日李媚珠入伪东王府时,意态骄横,抑何炙手可热?媚珠本楚北小家女,生平不识绮罗香泽,一旦以明珠为帐,白玉为床,身厌锦绣,口饫珍羞,方自以为天上神仙不啻也,讵料不转瞬间,烟销云灭,媚珠亦兰摧玉折矣。片刻浮华,一场短梦。彼贪生丧节者,思之真堪愧死!”南坐女子方举杯邀月,满浮大白,闻言笑曰:“尚忆伪东王欲仿隋炀迷楼故事,构一杰阅,复房密室,曲折通幽,入之者几不能自出。选丽姝百人入其中,号曰百美阁。床榻衾褥,异常华焕,床上具有机括,自能运动,穷极淫巧。每一所辄悬所居之美人像于房楣。夏时室内叠冰为山,庭中引水成幄,令人不知有盛暑。阁之中央有一亭,四围皆荷池,池中荷花,诸色毕备,花时芬芳彻远近。亭内有水晶方几,长广五丈,中蓄金鱼,荇藻交加,游泳自得,视之内外透澈,若悬空际。无事时恒于此裸妇女,使互相奔逐;撒金豆于地,令各趋拾之。复作玉投壶,中者乃获侍寝。其淫纵至于如此。特不解当时妇女,何以恬不知羞,岂真叔宝全无心肝者哉?”东坐者第二人曰:“如朱慧仙、赵碧、王忆香皆义不苟生者,至今言之,犹凛凛有生气。若傅鸾史,虽能自脱,犹落下乘耳,吾弗取也。”末座方欲有言,首座者急止之,曰:“今夕止可言风月,勿谈往事,徒令人不欢。”生觉凉露侵衣,喉间痒不可忍,咳然嗽作。诸女子闻声,四顾徨,知有人窥,亟命撤席,高呼瑞香,即见群婢至,或扶或挽,各自散归。

  生亦自梯下,归斋遽寝。心疑诸女子为非人,辗转不克成寐。闻窗外有弹指声,趿履起视,从窗隙中瞻之,则见月中人影亭亭,高髻淡妆,娟妙无匹,即顷间所见末座丽姝也。喜极启扉,而女已立生后,裣衽作礼。生长揖命坐。女自言:“陆姓,小字雪香。家住金阊,出自诗礼。十五岁贼陷吴门,被掳至金陵。十六岁春间选配命下,仰药遽死,有怜之者,瘗于墙外第十四株梅树下。与君有夙缘,当重生,特不能骤也。”生初闻颇有惧色;继见艳冶若此,决非祸人者,言次,渐入游词,遂极缱绻。始犹旦去宵来,久遂恒留不去,日侍生侧。惟生见之,童仆弗能睹也。初陈食物,惟嗅其气。酒亦然,每罄一壶,则双颊为酡。继渐能啖桃李诸果,尤喜以甘泉瀹苦茗,曰:“使其尽涤邪秽,自致清虚。”因为生谋曰:“君孤身在羁旅,室中忽有妇人,殊骇观听。不如赁屋他所,乞假往游吴门,伪作娶自彼处归者,庶息群喙而免物议。”生曰:“我亦虑此。但囊中乏阿堵物何?”女曰:“是可无虑。距妾葬处六七步许,有埋银一瓮,约五百金,可先取之,任君布置。”生往掘,果得藏镪。遂偕女买舟回吴,托言为旧家女郎。女固知书识字,态度绰约,举止娉婷,人皆信之不疑。复至金陵,僦居新第,蓄臧获,备服御,居然素封家。日与生坐画舫出游,茶炉酒盏,悉载自随。女工弹琵琶,生善吹笛,每于夕间,月明波静,维舟柳阴下,曼声度曲,听者以为神仙中人。女自言:“殉难后阴司钦其贞烈,不复隶诸鬼籍,任其往来,无所拘束,恒于风月良宵,偕诸姊妹联袂游览,历名胜,人于白日红尘中胶扰憧营,无停止时,独至深夜,群动皆息,万籁并寂,此时清景,真不可得。”生亦以为然。

  一夜,自莫愁糊荡桨归,街鼓如,残月挂树,明星堕波,菖叶蓼花,秋意萧瑟。忽一舟从上流来,脆管幺弦,音调凄惋。女侧耳聆之,曰:“何酷似我琼娘声也。”顷之,与女舟相并,舟中三四女郎,雾鬓风鬟,并皆佳妙。一姬高呼女名曰:“雪香!别来未久,尚忆阿琼否也?”生视之,即前时所见首座女子也。女因招之至己舟,共话,始知琼娘本姓殷,吴趋坊人,父亦名诸生。琼娘陷贼后,绝粒投缳殒命。生前喜阅内典,死后仍持诵《金刚经》不辍,地下犹不忘忏悔,积数已盈两藏。主者嘉之,令入转轮,今夜即投生富贵家矣,故诸女郎为之饯行。女亦向琼娘称贺。琼笑曰:“那及雪妹身得重生,缘逢嘉耦,仍履今世,不昧前因哉?”诸女郎亦为叹羡。生转询诸女郎姓名,则一姓孙,字红蕤;一姓李,字秋瑟;一姓郑,字银涛:并出宦家,以不屈死。因问:“尚有一人,何以不来?”群曰:“绣妹福大,已列仙班矣。绣妹姓戈,字绣琴。少时喜读道书,颇有所得。死后得太阴炼形之法,昨有瑶阙丹书下,谓其道术已成,徵作司香尉,已以肉身上升,不日即将为真灵位业图中人也。”絮语久之,各自鼓去。

  生与女情意日笃,屡问返生之期。女辄摇首笑曰:“未也。”生戚李生为生纳粟入监,劝赴北闱,曰:“以君之才,何患不入金马门,登凤凰池哉?”以行资,生意为动。女独叹曰:“此岂可仕时哉?君才固堪作吏,君性似不宜涉世。不如结庐邓尉,归隐莫厘,此地有山水之胜,买数顷田,莳鱼种秫,为识字之农夫,纳太平之租税,以了此生足矣。又何必他求哉?”生曰:“能如是乎?与子偕隐。”女曰:“买山之资,我当助子。”指示葬所,锸甫下尺许,即得数千金。随载女归吴,女令暂瘗诸邓尉山麓,以待他日。

  诸晓屏

  诸士俊,字晓屏,世居山东之邳州。父名孝廉,为济南教授。诸亦少年登甲榜。性好读书,淡于进取。偕同志数友,栖隐于蒙山。傍山依麓,结庐十余楹,颇有泉石花木之胜。山半故有寺,绀宇红墙,兰若轩敞,僧寮数众,并励清修。距生居不过百数十武。寺中产有牡丹,五色缤纷,芳艳冠一时。花时,远近士女来游者,络绎不绝。

  一日,生偶徘徊山下,见红裙翠袖,结队成群,顾率皆村姬市女,无一佳者。生亦不甚留意。斜阳欲下,意兴将阑。方拟掩扉而进,遥见有垂髫二婢随一女子姗姗前来,意态丰神,不可一世。渐近视之,艳绝人寰。生意近地村落中无此丽人,当必从远方来者。须臾,女从萧寺回,仍经生门外,生犹未入,两相注视,俯首竟过。生欲达微波,末由通意。适女步履匆迫,偶遗罗帕于地。生遽前拾焉,呼其婢而还之。女致声道谢,秋波一转,倍觉情深。生不觉魂销神夺。女行十余步,又复却回,袖中出白纱巾,中裹一物,令婢授生,曰:“此非秀才之所遗耶?”生恐人见,骤纳诸怀,如膺九锡。女临去谓婢曰:“吾家门前有垂丝双柳树,临风披拂,殊可人意;篱落间碧桃花已开。秀才如踏青经过,可入来吃一盏清茶。”女意故使生闻之,其声呖呖,正如莺啭花梢。言讫,匆匆向东去。生魄荡心驰,躇踌独立,至不见女影,乃归斋中。展巾视之,则中裹玉蝉一枚,色泽润洁,雕琢精工,非近代物也。生甚珍爱,日夕佩之不去身。

  阅数日,生欲一访女之踪迹。修容饰貌,顾影翩翩。循东道而行,不数里,果得一村。柴门临水,略斜通,约四五家,零星杂处。既过小桥,沿溪而西,望见屋宇甚新整,白垩粉墙上,皆作字,窥之则桃李棠梨,群花争放,东风徐来,香沁鼻观。生意此必女家,第未敢造次敲门。蹀躞往来,冀有所遇。

  良久,双扉呀然忽开,二婢齐出,手持花球。生前,殷勤问讯。婢亦识生,因询生姓名,且曰:“主人往栖霞山访道,家中惟妇女,不得款留秀才奈何?”生问婢令往何处。曰:“以此馈邻家姊妹耳。”生视之,其球诸花毕备,斗妍簇彩,芬馥袭人。婢曰:“此我家阿姑所手制也。”生因叹其慧心妙想,非人所及。婢曰:“君姑待此;俟我自邻家回,入告阿姑,或当延君入也。”生从之。刻许,婢返,袖出袖囊与生观曰:“此东邻倩姑所赠也。转以贻君,何如?”生笑受之。

  婢入即出,导生绕槿篱行。其中碧桃百余株,俱已著花。从板扉进,复得一小门。婢曰:“此近阿姑卧室。君再来,勿由前门,我家主人阃范甚严,见则殆矣。”门启,女已立俟檐下,笑迎生曰:“君真信人也。”斋室三椽,颇极幽敞,陈设鼎彝,古雅绝俗。案上恽氏瓯香馆帖十余帙,盖女所手临者也。女所书绝肖南田。有诗一卷,签题《红蕤近稿》。生欲翻阅,女遽夺去曰:“此时且作清谈,又何暇掉文袋耶?”生仰视其匾,曰“绿天深处”,则以窗外多植芭蕉梧桐也。生至是始知女姓王,字蟾香,一字小娟。言次,偶操吴音。生诘其故。女曰:“幼从母氏寄居金阊,十四岁丧母,故来此依父居耳。父好道术,至栖霞后,或将为泛海之游,必阅三旬始归,君且居此勿忧。”女出一书,请生讲解。视之,乃《参同契》也。生素未习此,略为循章敷衍。女听之,掩口笑曰:“君于此道究为门外汉也。”因命设席于竹轩,偕生前往。既至,则琅万个,翠色可餐,疏密横斜,并皆有致,入其中,衣袂悉碧。女令斟绿,味颇甘辛。生曰:“美哉酒也!”连举数巨觥,殊有醉意。女亦微醺。烛既现跋,遂呼二婢导生入东厢,几榻精美,衾褥华焕。生以一人独宿,未免胆怯,欲求二婢为伴。二婢不可,携灯竟去。

  时风声淅沥,月影朦胧,兀坐幽窗,益无卿赖。忽闻窗外有弹指声,启视之,则女也。窄袖小髻,益觉妖艳。笑曰:“累君片时岑寂,不怨奴耶?妾必待二婢睡,始可来也。”即于窗畔卸妆,回眸流盼,先入帐中。生于此不能自主,登榻同眠,燕婉之求,其喜可知也。天明,晨钟甫动,女披衣欲去。生固挽留之。女曰:“恐二婢知之,飞短流长,势不能久也。”

  晨起,前来捧盘,侍盥漱,涤茗壶,拭烟盒,供役奔走者,皆二婢也。生谓之曰:“卿家何无使令之人,乃必烦二卿仆仆为哉?”婢曰:“家有老媪,只掌管钥以隔内外,从不入阿姑卧室。仆役均在厅堂,有事禀白,则击云板,皆在家主人一边,此间不闻消息也。”生询二婢名,一曰惜花,一曰爱月,年并十五龄许。娇情媚态,旖旎可怜,正如飞燕依人,宛转随意。生狎而抱之,置之于膝。二婢磨鬓摸颊,异常亲热,生不觉心为之动。正拟入港,女晨妆已竟,遽尔掩至,见生坐拥二婢,笑曰:“二婢子顽憨如许,若稍假以面目,恐无上下分矣。”二婢双颊为酡,对女嫣然一笑,各自散去。

  自此生与女日则同笔研,夜则共枕席,相爱之深,正如鸿雁之和鸣云路,翡翠之游戏兰苕也。

  如是者月余,一日,忽闻堂中云板有声,老媪传言主人已自劳山回,欲请阿姑往谈。女急匿生于卧室夹幕间,匆遽而去。良久始来,颦蹙言曰:“今日事几殆,非妾善辩,则顷刻破露矣。老父谓余容华焕发,迥异往时,若致研诘。余谓连日读《庄子·秋水篇》,颇有所得耳。君此间不可久留,请暂相别。”因脱腕上玉条脱赠生曰:“此隋时外国所贡,藏在天府,非人间所有也。”又于箧中出革囊,倾之,则金豆百数十粒,“君以此北上公车,藉壮行李。妾将会君于汉,———少待勿行,妾自至也。”仍令二婢导生从后门出。

  生旋寓斋,同学诘其何往,诡言对之。遂束装为京师之行,亲故中有笑之者曰:“君学道徒虚语耳,功名之心,抑何甚热?”生亦不与之辨,附轮船径发。既抵汉镇,觅居僻静所,令仆宿于外厢。一夕,挑灯静坐,忆远怀人,颇涉遐想。忽听檐际如鸟飞堕者再,疑而启扉,则二婢双影亭亭,已立生前,并曰:“阿姑虑君旅中寂寞,特遣余等先来同伴君宿。一箭双雕,看君何福消受也。”拂枕展衾,遂效缱绻。问女何时至,则从陆路来,计程须十日也。至日,偕生同车诣郊外。须臾,见绣香,一长鬣奴控怒马疾驰。二婢遥呼曰:“阿姑可停车矣!”生视女已改从吴门妆束,而容益媚,并辔至寓,言是伉俪。至都,一战而捷,选入词林,托词娶自旧家,携之归舍。上下见者尽眙,俱谓是神仙中人。生自是绝不至蒙山书室,恐春光从此漏泄也。女最嗜蒙顶茶,生必为多方觅致。

  一夕,女宵半梦醒,嘤嘤啜泣。生询之,不言;委婉问之,则曰:“老父知君娶妾,将迎妾归,恐鸾凤分飞,即在明日。”生曰:“然则出外避之天之涯、地之角,余不惮随卿往也!”女曰:“无益也。缘尽则离,情尽则灭,世间岂有不死之夫妻哉!君视妾作已死观可也。”生为凄然不乐,誓不欲生。女慰之曰:“君以少年获高第,正当以有用之身,宣力国家,出则尽心民事,入则奉侍高堂,正君今日分内事也,恋恋儿女子何为?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且妾与君,缘尽而情未尽,尚有一线之冀,君苟坚持道念,他时不患无相见日也。”

  翌晨,天地昼晦,雷电合章,满室作硫磺气,屋瓦皆震。逮霾开雨止,女与二婢,俱已杳如。

  李珊臣

  李鼎,字珊臣,自号珊瑚渔父。吴江人。十六岁入邑庠,文名噪甚。顾性殊豪放,不喜为帖括所束缚,弃而学诗词,尤工画人物,得仇十洲图帙临摹毕肖,遂以擅名,远近来求画者,往往户限为穿。生惮其烦,避至汉僦居,濒江小筑五楹,临流近水,轩窗四敞,估舶客帆,每从此过。生有时俯槛钓鱼,倚栏玩月,率以为常,藉作消遣。

  一日,正当薄暮,小立徘徊。忽见一小艇自上流乘潮而下,艇中一妇人携两少女。妇人年约三四十许,徐娘虽老,丰韵犹饶,举止轻盈,绰有大家闺范;二少女芳龄仅十四五,皓齿明眸,姿容秀绝,神仙中人不啻也。生居左侧为天后宫,僧人挂褡之所也。妇谓舟子曰:“日暮途遥,无可栖托,不知此庵可容借宿否?”舟子曰:“俱是僧寮,恐属不便。近处可有戚串否?”生闻其问答之词,又见妇意颇窘,因曰:“如蒙不弃,此间可暂宿一宵。”舟子曰:“郎君如垂方便,何妙如之。”转商之妇,妇为首肯。

  生因请登岸,导入。小楼五楹,并虚无人,惟书籍图画,充其中,明窗净几,绝无纤尘。妇喜形于色,谓二少女曰:“初不意入此雅人室也。”问生姓名,知娴绘事。偶翻室中画帙,珍爱不忍释手,问生曰:“此君所作耶?”生曰:“偶弄笔墨,聊遣闲情;语以六法,殊自愧也。”妇曰:“君人物殆不逊仇实甫,当今名家罕见其比。不知我三人容貌可许写入图中否?”生曰:“但恐刻画无盐,唐突西子。苟不以为嫌,定当驱使管城,立现丽质。”生于是凝神端相,静对良久,握管摊笺,不假思索,腕下如有神助。须臾图成,备极妖纤之致,正如颊上添毫,栩栩欲活。妇与二女皆大欢喜,赞叹弗绝口,曰:“此真化工笔也!传神在阿堵中矣。”生楼左右两楹为卧室,帷帐枕衾,并皆雅洁。生令妇与二女分室而居,而己则宿楼下。命僮具酒肴,呼之肆中,咄嗟立办。妇颇饮酒;二女略一举箸,啖果实数枚而已。

  翌晨,日上三竿,而楼上足音阒然。生疑而登楼,排闼直入,则室内妇与二女俱已杳如,枕函之旁,遗明珠七颗,金钗两股。钗镂刻龙凤,精巧绝伦,疑出鬼工;珠巨若龙眼,一颗价值千金。生秘诸箧笥,从不轻出示人。图一幅尚留几上,未及携去,展视之,已有题额,曰:《汉秋泛图》,并系二绝句云:

  一舸烟波泛水乡,临流楼阁近斜阳。

  惊鸿顾影何人见,五百年前自主张。

  风鬟雾鬓水云裳,写入图中亦渺茫。

  疑是张骞多凿空,天河飞下杜兰香。

  生见其字迹韶秀,宛似闺中手笔,以为仙迹,珍逾拱璧,以古锦为之装潢,遍求名流题咏。生年已弱冠,巨家世族求婚者踵至,父母望孙念切,即欲为之作主。生以图上禀高堂,谓:“非美如图中人,不愿婚也。”生父见之,笑曰:“世间那得此艳姿,只索求之天上耳。”拟强定某家闺秀。

  生负气出游,托言应试。榜出,生果列前茅,作书白父,谓:“即将北上京华,读书旅邸,以得风气之先,玉堂归娶,犹未晚也。”取道山东,停踪逆旅。偶尔外出闲步,忽见香车一辆,怒马疾驰,自西而来,车中端坐二女郎,容华绝代,似曾相识。生拱立于路旁。车中人搴帘顾曰:“君非李家郎乎?兹居何处?当令苍头控骑来迓,藉报一餐之惠也。”生对曰:“距此数十家,小蓬莱馆即是也。”言毕,女玉手下帘,嫣然一笑,驰电迈,顷刻已杳。生即匆匆归寓。

  抵暮,一长鬣奴御车至,其马神骏不凡。生略易新衣,揽辔登车。车行若飞,屋宇林树悉从眼前瞥过,瞬息间已抵登州境。车停,仆夫禀白:“至矣。”生但见山峦叠翠,松柏干霄,溪涧奔流,汇为瀑布,至此不觉心骨俱爽。山凹瓦屋参差,异常巍焕。即有阍者导入中堂,请生少坐,当令婢媪入报闺中。须臾,垂髫小婢数人出,延生进内。凡历数重楼阁,始至内堂。堂左一厢,云窗雾栋,绣幔雕阑,庭中花草缤纷,香袭鼻观。生入此,疑非人境。顷之,妇偕二少女俱出,与生相见,曰:“曩时一饭,久篆心中。今日小女邂逅途中,可称有缘。试期尚远,且缓入京,何不移住我家五六月,当令二小女拜列门墙,作绛帷女弟子,授以画法,传以诗律,俾成诗书画三绝,皆出君所赐也。”生殷勤致谢,并称不敢为师。妇曰:“君枵腹远来,想已饥矣。”即命设席厅事,肴核之丰,水陆毕具。妇与生对坐,二女旁坐。酬酢逡巡,酒尽无算爵。生已薄醉,入室灭烛遽寝。

  翌晨,二女俱来受教。生从容询其家世,始知为山姓,明季阀阅,避乱从燕徙此。长者名黛,字眉仙;次者名翠,字碧仙。年并十五,固孪生姊妹也。二女聪颖异凡人,一经指点,即生妙语。家中所藏画谱,俱系名贤手迹。长女曰:“近今恽南田书画,尤为水府所珍,舟行者若携以渡江,定为蛟龙攫去,不可不知也。”

  生居女舍十余日,供奔走备使令者,皆女婢也。晨餐晚膳,咸妇与女偕来陪侍,此外绝无一人至也。生知二女皆未字人,时于妇前露毛遂自荐意。妇意似为许可,谓:“二女并未有所归,得快婿如李郎,亦殊惬心,特须倩贵人执柯。少缓数日,俟吾家阿叔来,方能决也。”

  越三日,有远客款关至,戎装佩剑,气象威猛。长女告生曰:“此即叔氏也。”生执子侄礼甚恭。间叙官阀,方知姓山,名宣,字亘仲,曾授职总戎,现提督黔中,立功徼外,声誉赫然。见生,甚加赏识,曰:“温文尔雅,名下洵无虚士也。”于是婚议遂定,择吉行礼。即于女舍设青庐焉,效娥皇女英故事,二女并归于生,伉俪之间,甚为笃爱。二女亦从无间言。

  居处半栽,屈指春明之期已届,以拟暂行辞别,即赴公车,商之二女。二女曰:“君真俗骨难医哉!读异书,对名花,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又何必侧身于功名一途哉?”生亦以为然,由此遂不复系念于进取。女舍后固有一园,广数十顷许,泉石花木,楼台亭榭,层出不穷,虽经旬涉历,亦未能,其中异鸟珍禽,仙葩奇卉,多不能名。有时生与二女游历既倦,即宿园中。附近多灵境,瀑布千丈悬空如匹练。四围皆山,环青峙碧,苍翠万状,烟云变态,蔚为奇观。生于游历所至,辄题一诗,命工匠磨崖锲石,字迹诸体咸备。二女笑曰:“削山骨,必当见忌于山灵。”生曰:“后日重游,易为寻访,此所以志也。”二女曰:“凡有来处,不必觅去处;既有去处,再无来处。子识吾言,他日请谂。”

  山居十余年,生忽兴思乡念,凄然不乐,泣告一女曰:“二亲年老,定省久违;况惟一子,膝下无人侍奉,每一思及,何以为人!予欲还乡奉二亲至此,同享清福,何如?”二女曰:“此君孝思,不敢久留。”遂命厨娘作咄嗟筵,为生饯行。妇知之,亦来送别。二女捧觞劝生曰:“李郎,李郎,从此一别,相见何时!”言未已,泪簌簌堕杯中。生曰:“暂离即合耳,何悲之深也?”二女送生至两山分境处始别,仍以来时车乘生,但觉两耳风鸣,转瞬已抵吴江城外。生方下车问讯,而车马倏已不见。

  至家,父母尚康健。越数月,自往登州寻觅故处,水复山重,无可踪迹,零涕而返。

  葛天民

  葛天民,字无怀,浙之仁和人。工六法,而尤擅长人物,罗两峰再传入室弟子也。曾画《诸天花雨图》,阅一年而后成,凡散花天女,几八百余人,雾鬓风鬟,云裳水佩,无不描摹酷肖,刻画尽致,眉目衣褶,纤于丝发,而以显微镜窥之,栩栩欲活,悉现纸上,时姚君梅伯、任君渭长俱叹为神工鬼斧,得未曾有。以是声名鹊起,一缣值兼金数笏。橐笔至四方,遨游名公钜卿间,所得阿堵,任意挥霍,载酒看花,殆无虚日。闻罗浮山水之奇,遂思一探其灵境,因航海至粤,半途猝遇飓风,舟覆。葛浮沈波浪中,自分必死。忽来一木,凭之得以达岸。遥望四围皆山,峰峦重叠,树木葱茏,附近绝无庐舍,乃一荒岛也。顾自辰至午,无所得食,饥肠雷鸣。仰见松实累累,采而食之,甘香沁肺腑,顿觉果然。

  至晚,斜阳已下,新月将升,苦无栖宿处,心颇徨。久之,草际萤飞,树根虫叫,四顾茫然,益复凄恻。遥望见西南山麓隐隐有火光,意必有居人,思趋就之。逶迤前往,约三四里,于朦胧月影中,斜露茅屋数椽。喜极叩扉,良久,有老妪出问。告以远客遇难无归,来求投宿意。妪入,即复出,谓葛曰:“家中无男子,只一阿姑,不便留客。”葛哀媪:“但得一席地,不为虎狼所侵,足矣。即在檐下,固亦无妨,惟恐徒饱风露耳。”

  媪去旋来,导生入东偏一小室,几湘帘,笔床砚匣,楚楚有致;案头有书数十册,皆钞本,字迹娟秀异常,末署“香禅女史手录”,知出自闺中笔墨,益复爱不忍释。正翻阅际,一垂髫女婢入,曰:“阿姑请延入中堂相见。”即持纱灯前导。约经回廊数转,始入一厅,灯火辉煌,陈设雅丽。一女子年仅十七八,斜倚隐囊,支颐小坐,见生,即起为礼。微睨之,秀绝人寰。问生姓名里居,生具告之。知生工画,甚喜,欲乞作数月勾留,尽传其法。生欣然许之,但谦言画手庸劣,殊不足为师耳。因处生于堂之西偏,衾褥华焕,供帐优渥。生日则寄兴丹青,夜则娱情诗酒,或猜谜藏,或联吟射覆,女亦靡曼风流,脱略自喜,闺中之乐事,固有甚于画眉者,但不及于乱耳。谓生曰:“卿乃我闺阃良友也。”生时于醉后为述神仙婚媾之事,多所粉饰,妙绪泉涌。女听之,但笑不言,曰:“他日君自有佳处。”

  生偶遇暇时,即出散步,鸟语花香,泉回峰转,疑非尘境。一日,涉历稍远,渐迷来路。急寻故道,愈进愈非。耀灵西匿,皓魄东升,中心迫遽,行步益迟。惫甚,拂磐石小憩。忽闻树后簌簌,似踏落叶声,回顾,乃一女子珊珊而至,月下视之,明眸皓齿,神仙中人也。瞥睹生,讶而却步,曰:“旷野无人,君何来此,其殆山魈木客之流亚欤?”生曰:“我非人,君殆鬼耶?不然,花妖狐魅夜出惑人也。”女曰:“君诚利口。妾非狐非鬼,非怪非仙,但与有缘者结缘,有情者缔情,以偿旧愿,以了夙根。特不知五百年前姻缘簿上与君有瓜葛否?但今夕得一相见,亦非易事也。”因与生并坐石上,自言林姓,闽人,小字菱香。诘生前后事,生历历言之,不少讳。女曰:“君真诚实君子也。容谷荒岩,非可止宿地,盍暂往吾家盘桓一夕欤?”指谓生曰:“蓬舍匪遥,渡桥即是。”爰携生手偕行。女虽弓鞋纤窄,而步履如飞。略仅容一人,生心为悸,而女行尤捷,正如凌波仙子轻蹑长虹也。

  既达彼岸,望篱落间灯影参差,犬声远近,觉别有一世界。女方欲款门,即有两婢出迓曰:“菱姑归来何晏也?”女曰:“因待葛郎,以此行迟。八娘、九娘俱已来否?日间命煮熊蹯,曾熟否?今夕好教郎君尝异味也。”登堂,即有二妇出见,年并三十许,而丰韵殊绰约也。见生,皆裣衽作礼。生并答以长揖。女即命团坐一席。须臾,罗酒浆,陈簋,水陆俱列,珍错毕备,味美适口,多不能名。女与生拇战屡北,罄无算爵。乃遣婢取碧筒杯来,满注醇醪,以决胜负。生视之,上以翡翠玉作荷叶,甚浅,下承一管若荷梗,则仅寸许,置之案间,绝不欹侧,度其中注酒,当不盈一杯,及生北取饮之,久不能竭,勉强尽,不觉酩酊。女饮亦酣,叩烛而歌曰:

  团团皓月,耿耿明河,隔千里兮不见,我思之劳兮如何!今夕何夕,见此倾城;即非倾城与倾国兮,余亦何能忘情!肆筵设席兮永今夕,余怀渺渺兮,忧从中来不可说。尽此一夕之缘兮,共鉴余意之拳拳。安得天长与地久兮常醉倒乎花前。

  歌既阕,二妇亦曼声和之,操琵琶为《鸾凤和鸣曲》,遂送生与女入房,健扉而去。

  晨光射窗,同梦正酣,忽两婢款门甚急,谓:“天符已下,此间不可久留,宜速同行。”著衣并起,则车已候于门外。生与女偕登,风声遽起于马足下,如乘云雾,如履波涛。不数刻,车声辘,知在平地,从窗中窥之,树木庐舍,过尚如瞥。顷之,行稍迟,则觉廛市喧阗,人烟凑集,盖已抵通衢矣。车亦顿止。即有寓中邀客者纷至。生女甫出车外,车已驰去。乃僦逆旅,为暂居计。询之人,乃福州城外南台也。女出履上所缀明珠一,命生易诸,已得数百金,翌日复货其双条脱,获千金。爰卜居深巷,蓄臧获,居然素封家矣。生不弃旧艺,卖画自给。女曰:“君抑何不惮烦?”生笑曰:“聊以自遣,否则筋骨疏懒,兴趣无所寄耳。”由是生日夕对解语花,调脂研粉,为千百美人写照,图成题曰《瑶池春宴》,悬之画肆,观者集,俱啧啧赞美,几于户限为穿。

  有任翁者,闽中钜富也,偶见生画,誉不容口,延生写合家欢。其女国色也,艳姿媚态,遍南台中无与俪者。是日装束出见,生骤睹之,不觉愕然,盖即仙岛中香禅也。女见生,若不相识。生竟对女凝思,不能下一笔,托故辞出。归告菱香,女曰:“君欲娶之否?可以计赚也。特不知伉俪和谐时,何以酬我耳,———恐纨扇之捐,不待秋风以后,而白头之吟,终为茂陵女子也。”生矢日以自明。女于是备车马,具行李,启箧,以两扇授生曰:“此坤灵开阖扇也,持之可以蔽形。”命生即往写图,“伺间以扇授女障面,徐行而出,旁人并不之见也。登车疾驰,可相会于城南十里外垂杨树下。”生从其言,授扇时,女嫣然一笑,若早已默喻其意者。驰抵女所,日犹未晡也。香禅见女,笑拍其肩曰:“阿菱即欲从男子私逃,胡再不谋,乃施此狡狯神通耶?”菱香曰:“子今亦窃汉来矣。”两涉嘲笑,生并不解。二女因商曰:“不如泛海还西湖。”遂掷带水中,化为巨舶,生偕二女并登,稳若家居,但两耳闻风涛声不绝。既暮,仰视星月皎洁,须臾,隐闻鸡犬声,听岸上乡音甚熟,则已在涌金门外矣。生后结庐西湖之畔,隐居不出,与二女终老云。

卷  六

  夜来香

  夜来香,北里之荡妇也。以一身博朱提百万两,然卒以穷死,藁葬丛冢。夜来香本良家女,姓秦,小字阿香。产于维扬而寄籍于金阊。久之,专操吴语,服饰皆效苏妆。姿本妖艳,而尤工内媚,以是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初许字于县中小吏,闻其家贫,仅给三餐,香殊弗愿也。左邻有徐氏子者,固佻达少年。衣履华焕,状若贵家子弟,貌亦翩翩自喜。与女相遇于巷口,四目注视,两相慕悦。香以女伴同在,末由通一语也。女伴中有薛九娘,与徐为中表戚。俟徐去已远,谓女曰:“此窃玉偷香高手也,生平相识不知凡几。伊所欢柳琼枝,勾栏翘楚,常以夜合资赠渠,世间便宜事被渠占尽。他日不知何家女子消受此闺中福也。”女闻言,心默识之。

  一日,女倚门小立。徐过其前,瞥睹女,驻足停睇,手持烟管,趄行近,向女乞火。女父母适并外出,招之入室,鸨合狐绥,遂成缱绻。由此时蹈隙一来。女房墙外固巷内通衢也,窗畔有树一株,枝叶扶疏,攀援可下。宵静更阑,约徐自此出入,渐为邻里所知,秽声四布。女料孽缘不可久恃,谋与宵遁。初至金陵,居于逆旅。囊中资固不丰,数月告罄,仰屋吁嗟,无所为计。徐与博徒施五善,见女艳之,谓徐曰:“此天仙化人,苟肯鬻入章台,何忧不千金立致?”徐以为然,施五作介绍,售于钓鱼巷龚妪,以八百金署券。诳女泛秦淮,藉作消遣,既抵利涉桥,竟登龚家水阁,丁字帘前,鬓影波光,别饶雅趣。诸姊妹皆出观新人,咸啧啧叹羡曰:“好姿首!”自愧弗如。女睹此景象,知为所绐,急觅徐,则徐已得资去。女大哭不欲生。龚妪抚慰再三,导入房栊,则帷帐之华,衾褥这丽,生平所未睹。爰启箧笥,衣以炫服,笼以金钏,谓之曰:“此间来者,皆豪富贵公子。若为所赏识,所掷头动难计算,金玉锦绣,何患不堆积满屋也哉?况今日拥潘安,明夕对卫,温柔乡艳福,安知不为汝所占尽哉?”女闻言,意颇歆动。诸姊妹又来殷勤相劝,以此遂安之。

  女既堕平康,艳名噪一时,枇杷门巷,车马如云,而女颇身价自高,非鹾茵,不轻接见也。丁娘十索,惟意所欲,苟不盈其溪壑,即以闭门羹待,以后不得复望见颜色矣。人亦无敢忤之者;即极吝者一觌女面,往往立破其悭囊,倾筐倒箧,所不惜也。有某军门,自徼外凯旋,携资巨万,欲觅阿娇贮之金屋,有绳女之美者,遽往观焉。一见嬖之,日夕在女所,不复出。挟之游西湖,有大员往拜,窥见后舱有妇女,疑军门偕内眷同来,即遣女使问安,女居然以如君自居,犒赏优渥。偶行于六桥、三竺、孤山、岳墓间,见者疑为神仙中人,不知为北里尤物也。军门前后赠遗无算,并为之脱乐籍。拟纳为小星,终不可,盖不屑居妾媵列也,卒以不欢罢。

  女由此自立门户,购丽姝,蓄艳婢,臧获数十辈,颐指气使,享用之奢,于大族。别墅于莫愁糊畔,回廊小榭,雾阁云窗,可入画图,花木泉石之胜,甲于一时。凡遇心许之佳客,则招致其中。女渐欲亲书史,爱风雅。少时曾听祝安甫公子弹琴,音韵抑扬,泠然旨远,思学之而未能也。闻听桐居士深于琴学,以重金聘往,习之三阅月始成,所奏亦非凡响。渐识字,能作小诗。甚敬爱文士。每值秋试之期,上下江文士毕集,必于别墅设盛筵,招邀知名之士前来赴宴,赌酒评花,赋诗联句,殆无虚日。有贫者,则供其行李之乏困;或有录遗被斥者,则为言之当道,仍得入场获隽。因此女爱才之名满人口,大江南北传为艳谈,群欲识一面以为荣。女自号香严仙子。明眸善睐,粉颊生妍,貌既绰约,性尤倜傥。每至酒阑人散,客去留髡,薄解罗襦,悄剔银之际,觉个中销魂荡魄,虽成佛登仙,不足方喻也。好事者群称女为“夜来香”,演《十香曲》以赠之,

  其一

  吹气如兰麝,临风解玉□。

  夜深索杯茗,枕畔口脂香。

  其二

  委地云鬟重,临窗卸晚妆。

  银□斜背坐,微送鬓丝香。

  其三

  耳鬓斯磨际,凭阑小语长。

  被疑花送馥,不道是衣香。

  其四

  玉颊朝霞晕,冰肌夜月凉。

  偷从偎傍处,领取粉痕香。

  其五

  豆蔻梢头绽,鸳鸯叶底忙。

  双峰高并处,滑腻自生香。

  其六

  玉体横陈夜,巫山梦楚襄。

  醒来腰力弱,微带汗珠香。

  其七

  贴地疑莲涌,凌空若鸟翔。

  暗中休摸索,但觉绣鞋香。

  其八

  十幅拖来缓,双钩覆处藏。

  罗裙春不隔,那识自然香。

  其九

  别有销魂处,温柔在此乡。

  檀郎亲熨体,冷暖并成香。

  其十

  弹筝称曲圣,刺绣号针娘。

  一样平康女,谁能遍体香。

  此曲既出,传诵一时,传钞者几于纸贵洛阳。女积储既富,挥霍亦广,有不合女意者,虽受其金钱,辄摈之为门外汉,得至迷香洞中者,惟二三素心人而已。以是衔怨者众,人皆侧目,久之而祸事起矣。

  某御史、某当道,皆平日曾经其所侮弄者,至是居台谏之职,风闻言事,操方面之权,荣辱由己,诬以窝盗聚赌,立提鞫讯。女出巨金赂上下,卒不得免,遂亲诣公庭,锒铛悉索,月缺花残,家中所有,横遭搜括,指为赃物,尽行入官。艳婢妖姬,一时星散。别墅亦由官估价出售。逮事白得释,而女已无立锥地,不得已鬻身以偿衙费,重抱琵琶,依人宇下,虽带雨梨花,几经摧折,无复旧时风韵,然三分姿色,尚堪领袖秦淮也。不料女惊悸之余,悲忧成疾,时顾影喃喃,如与人语,支离床褥,瘦骨盈把,不数月竟殒。

  徐氏子自得鬻女金后,不能旋里,乃挟资遁至汉,设小肆于门前,权子母焉。一日,有一女子经徐店外,见徐,停踪小驻,屡作徘徊。徐方疑怪,谛视之,东邻之阿昭,固旧相识也。曩时发,今则高髻盘云,长眉偃月,居然作旖旎风流态矣。徐因延之入。言次,知昭已嫁人,家贫不安其居,日与夫诟谇,负气出外,遂至此间,近渐作倚门生活。讯其所居,则固与徐庐仅隔两巷也。偕昭来者,为邻媪李姥,徐向以母姨呼之者也。因谓昭曰:“余近来小有储蓄,日用所需可以无虑。卿固无郎,余亦未娶,何不迁来同住,强如堕入火坑中,迎新送旧,为皮肉生涯哉?”昭意似可。徐引昭入房,启箧出金,累累陈几上。昭心艳之。随徐之意遂决。昭自归徐,主中馈,日操井臼,夜伴枕衾,俨成伉俪。李姥亦俱来,更买一婢以供使令。

  一夕,正与昭置酒小饮,忽见女立中庭梅树下,以手招徐。徐急下阶趋就之,问女曰:“卿在金陵,何以能脱身来此?”女曰:“妾与君本以情合,窃谓毕生不易,万世相随。君抑何忍心,卖妾为娼?今幸得离苦海,诉之幽冥主者,以伸妾冤,兹特邀君往阎摩府一为质证耳。汝尚想享人世间乐事耶?”言竟,女身后两隶突出,骤以铁索系项。徐踣地大呼,昭急前扶之起,则徐已口流涎沫,手足厥冷。延医视之,曰:“此鬼证也,恐不可救。”乃招巫觋治之,并云冤魂索命,死在旦夕。昭问徐,徐无一言,但瞪目直视,以手指心而已。是夕狂呼达旦,伏枕作叩首状,曰:“知罪!”李姥与昭谋,席卷其所有遁去。徐号叫数日,并无有过而问之者。死后邻人收其尸焉。

  剑仙聂碧云

  聂碧云,兖州奇女子也。幼遇异人,授以剑术,能飞剑取人首级于十里之外。嫁一士人,能吹铁箫。尝于醉后品箫于柳阴下,树旁系一渔舟,渔翁有子不孝,是晚适骂父,士人闻之,怒掷铁箫杀之,因此放浪江湖间。一日,访道于劳山,从五老峰下,觌面逢碧云,视之不转瞬。碧云亦注目久之,曰:“观子行踪,亦浮家泛宅流也。余尚无偶,愿随子。”遂为夫妇。士人欲结茅于西南山麓,女曰:“余尚有大仇未报,非可隐时也。所以从子者,跋涉山川,聊伴寂寞耳,且冀子为指臂助。大道苟成,于子非无益者。”

  女自兖豫历燕齐,经汴洛,每至一处,辄作十日勾留,从不久淹。尝于夜间占望星气,卜曰:“当在洪泽巨湖。”因疑鄱阳湖中,必有神物,遂诣豫章,僦屋湖畔。夜出寸许神镜,注水满盘中,测之,曰:“光气犹远。”继审知在太湖,乃浮九江,达三吴,卜居西洞庭山。士人设帐授徒,有久处意。士人因于暇时询女隐事,并叩所欲为。女曰:“余父,有道者也,出许真君门下,讲求修炼铅汞之法。大凡已成,不日飞,山潭毒龙幻形作真君状,潜诣父所,命父启炉,分丹为二颗,以一自服,以一畀我父,佯若密授真言。我父方俯伏受教,遽乘不意,袖出铁椎击父首,遂殒,丹为其所盗去。毒龙自此变化不测。此大仇不可不报者也。毒龙神通颇广,非剑术所能制,须求三物得全,始可杀之。”士人问是何三物。女曰:“一为定海神针,大禹昔日之所遗,投之潭中,水可不兴;一为降魔真杵;一为炼影神镜。余今但有一镜,而未得此二物,日夜求之,不敢少懈。今探知针在太湖中,须设法求之,否则恐骇物听。”女自此夕必泛舟湖中,飞桨操舵,悉以一人兼之。一夕,皓魄凌空,月明如昼。士人方闭关夜读,万籁萧然。女忽款扉至,衣履沾濡,发际水犹滴沥也。谓士人曰:“子可为我贺,余已觅得神针矣。”出诸袖中,长仅若箸,视之,上有蝌蚪文数行,漫漶不可辨。

  明日,女遽徙去。行至浙界,住逆旅中。道逢一黄冠,神情潇洒,似曾相识。与女稽首问讯曰:“三物得二,报仇之期不远矣。我师有一函与汝。”遽出授女,倏忽不见。女大叹异,启缄读之,真君札也,中谓:“降魔真杵今在嘉兴西寺韦陀手中,惜为世俗香火所薰蒸,须得辟秽金刚咒十万遍,乃能返璞还原。至时自来助汝。”女往李,遂以伪易其真者,供诸案头,沐以异香。因令士人晨夕讽诵《金经》,期年,其数乃盈。女于十年间已炼匕首百具,可削铁,坚可贯石,掷诸空中,若流星闪电,下必著物,无虚发者。女跃然起曰:“报仇正在此时矣!毒龙旧伏于蠡湖,今徙宅于仙穴,乃灵山之最上峰也。当偕子入蜀求之。”

  于是遂历瞿塘滟□之险,剑阁夔门之峻,小住成都者匝月,乃抵阆中,登蟠龙山以眺望。见灵山一峰,峭拔干霄汉,气色葱蔚,下为神物之所居。女喜曰:“在是矣!”顾谓士人曰:“能从我往乎?”士人曰:“敢不如命。”女畀以革囊,以匕首之半予之,曰:“但俟云雨勃兴,雷电激荡时,望空掷之,无不著手。事急,君可持降魔杵以自卫,高宣《金经》,自无虞也。”女结束登山,直造其巅。士人从之。但见潭方广约数百亩,水清澈底,游鳞可数,风水成纹,涟漪荡漾。女曰:“毒龙喜听乐音,子可吹铁箫以引之。”士人之箫,固神技也,高可遏云,响可裂帛,精诚所注,金石可泐。始犹按谱依律,抑扬宛转,三弄之后,极其所长。女瞥睹群鱼中有状若蜥蜴者,点首掉尾,举止有异,知必毒龙也。急投以定水神针,潭水顿涸丈许。蜥蜴倏变为巨蛇,须臾,鳞甲怒张,风浪骤作,千百条蛇俱从潭中飞出,向集女身。女掷剑空际,匕首所及,血雨横飞。士人亦从旁助之。俄而,天地昼晦,水火风雷一时并至。士人匕首已尽,但危踞石上,执杵诵经,女以胸悬神镜,诸不敢犯。龙术渐窘,知不能敌,腾升云际,张爪牙与女斗。女以降魔杵掷之,中其背,倏忽不见。急以炼影神镜遍照四方,乃伏在磐石下。起磐石觅之,转瞬间成一虾蟆。女恐其再遁,出神针刺之,血骤涌,潭为之溢焉。女以为已死,喜曰:“二十年大仇,今日始偿所愿矣!”忽闻空中有声曰:“女子有志哉,洵可嘉也。”仰瞩之,则见羽衣星冠,端现云际,乃真君也。俯谓女曰:“毒龙伎俩百出,那得便死。五百年后,仍将出为人患。不如畀我携归。”掷钵下潭,物遽跃入钵。既收,真君亦隐。

  女悦莫厘缥缈之胜,拓地诛茅,有终焉之志。山中人民以女重临,咸来问好。女卒岁无所经营,而衣食自给;虽与士人为伉俪,而食宿自别,察之,似绝无所染者。群疑为非常人。适春间霪霖为患,浙皖山中,各处发蛟,西山岩壑深处,远近皆闻鼍鸣。山民忧之,遍行搜掘无所得。一夕,雨骤风狂,山水陡发,雷声甫震而蛟出,离土已丈余。女闻趋至,飞剑斩为二。明日迹之,角首而鳞身,长几数丈。山中人不至于罹灾者,女之力也。一岁,患久旱,稻田龟坼。民间祈雨者,断屠建醮俱罔效。有时密云不雨,雷声隐隐,格不得下。女曰:“是必有异。”巡行田野遍察之,见一棺朽露,户有一小穴甚滑泽,似有物常出入者。因询谁氏之柩,则久厝不葬,家已无人,遂告众启而观之,赫然一僵尸卧其中,遍体绿毛,盖启,尸已起立,众惧却走。女曰:“此旱魃为厉也。”命积薪焚之,甘霖立沛,民间得以补种,虽旱不为灾。

  某甲家有狐为祟,驱之益横,甚至扰及左右邻居,箱笼无故火出,秽物死鼠时埋饭甑中,妇女亵物弃于街道。甲患之,诣龙虎山请天师符,归家悬之,亦无所畏。意女必有道术,因往哀之,祈其一临治之。女笑曰:“是非我所长也。符敕勒,我皆未晓,不将作王道士斩妖,流为话柄哉?”甲再三恳之,不得已,遂往。及门,骤有一巨砖飞来,几中女肩。女怒,掷剑空际,则室中狐鸣,已断其首。女曰:“其害已途,君可高枕而卧矣。”女归,即有一白须老翁持刺进谒,女以素昧由来,异焉,姑延之入,则苍髯古貌,道气盎然,谓女曰:“同属玄门,何相凌之甚哉?子孙即有不肖,盍先告我,我自能治之。乃遽以三尺加之,是曷故哉?子志在报父仇,今我之仇,将于谁报?许真君犹我后辈,勿谓子剑甚利,可以妄杀也。”女始知为狐祖。因答曰:“子固涂山氏之苗裔也?但当伏处岩穴,远隔人间,自然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乃祟扰平民,逞其狡狯,论厥典刑,当居何等?子自谓能治其子孙,则当人家呼吁无门时,何遂聋聩若罔闻知哉?子休矣!毋撄我虑。”翁无以对,情志沮丧,仓猝下阶,踣地,遽化为苍狐,转瞬已杳。女谓士人曰:“此狐按以阴律,罪未至死,我杀之,未免过甚,子可诵《心经》《往生咒》各万遍超度之,借以忏吾过。”

  女以洞庭东西两山之胜甲于吴下,谓:“此间原系福地洞天,天仙之所宅,不谓山中人尘容俗状,类皆汩于铜臭,负贩远方,佳景当前,弃而不顾,绝无楼台亭榭之胜,泉石花木之幽,竞作坟墓,转为鬼窟,惜哉!余意湖中当筑长堤,如白堤苏堤故事;连两山而为一,中建环桥十有二,以通舟行;濒湖悉栽荷花菱芡,花时万顷清香,一堤明月,岂不乐哉?堤上多种垂杨并松榆梅李之属,以荫蔽行人;莫厘缥缈之间,筑精舍数百椽,为出世之士栖真养静所。”女虽有此言,后入峨眉山学道,一去不返,未竟其志。

  徐仲瑛徐仲瑛,湖北人。少随父经商于蜀中,于成都负郭诸山,经历尤稔。父死,遂绝迹不往。于汉设肆,权子母焉。生虽贸易中人,雅好文字,喜作诗歌,常于文人学士往来。弱冠尚未娶,人有以姻事言者,生笑曰:“世间安得有情如媚狐,有才如艳鬼,性既风雅,貌又秀丽,与为伉俪,差足以慰我心耳。”闻者多哂其妄,谓:“徐氏子择偶,乃不求之人而求之于鬼狐,真奇想哉!”生亦不与之辩。

  生性绝警慧,见友人习帖括,亦戏为之,居然入彀。共劝其操举子业,一试而获隽,得补博士弟子员。是岁适当大比之年,群怂恿往赴秋试,曰:“君之文如应北闱,真投时利器也。”生亦欣然乐从,冀以一觇皇都之壮丽。遂纳资为附贡生,束装偕友北上。道经山东济南,生忽患病逆旅中,不得发。因请友先行,疾愈即当继至。友去,生病益沈重,呻吟床蓐,秤药量水,恃仆一人。一夕,瞀乱中忽有一女子径前揭帐,手持药瓯请饮,爰扶生起。生亦不辨谁何,一呷遽尽,觉药味香烈异常,一缕热气,直下重台,并达丹田,精神顿为焕发。回视女子,倏已不见,惟于扶掖之际,觉肌肤之滑腻,芗泽之幽韵,无以复比,转疑神女降世,救度有缘人,病起,设位炷香,再拜祝谢。自此功名之心顿淡,顾以逆旅甚嚣尘上,非养疴所宜,适相识之友有别墅在城南,精舍数椽,颇有泉石花木之胜,堪以养静,遂移居焉。

  一日,黄昏饭罢,银灯初上,听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孤馆秋深,殊涉遐想。偶检韵牌,思作一诗,遂微吟云:“孤灯对影不成双,冷雨凄然入小窗。”思久未续,沈吟再四。忽闻窗外有笑声曰:“素以诗伯自居者,抑何诗思苦涩乃尔耶!”生疑同伴见访,作此戏词,启扉招之入,则一十七八岁之女郎,皓齿明眸,淡妆高髻,光艳如神仙中人。生长揖逊坐,问是谁家宅眷。女曰:“病魔甫退,何遂忘却女华佗哉?”生遂再拜谢活命恩,曰:“卿果是赐药仙姝,小生当何以报德!”女曰:“知君是雅流,故来相近,非望报也。且于君亦有所利。”因续生吟云:“只为窥君檐畔立,夜凉罗袜踏秋江。”生亟赞其佳。女于案头翻得生诗稿,曼声吟哦,意致潇洒。生戏之曰:“卿欲厕绛帷作女弟子否?”女笑曰:“君作余师,尚嫌其早;倘欲迭唱联吟,亦未知谁为伯仲耳!”宵深,女佯欲去,生挽留之,遂止宿焉。女于枕畔自言:“何姓,字洛仙,素居山左。姊妹四人,己最居长。三妹皆已远适,己独留此。近以文君新寡,故逢相如遂作夜奔耳。君勿以荡妇视妾,致操《白头吟》也。”生曰:“余赖卿再生再造,复得双宿双飞,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勿致乖离,是乃余心耳。纨扇之捐,卿其勿虑。”由此女无日不至,夕来晨往,率以为常。九月杪,诸友报罢出都门,讶生尚留不去。生谓:“此间颇有山水之胜,友朋之乐,仰屋著书,闭门觅句,既省酬应之烦,又得诗书之趣,云何不快?”一友曰:“恐外间或有佳遇,以此作寻花问柳计耳。”一语正疵著其隐处,生不觉红晕于颊。或有劝生返驾者,生持不可。诸友遂行。生一住两年,与女商应京兆试,挈之偕行。女曰:“适以《易》占,恐非吉兆,其繇词曰:‘天边凤拆,枕畔鸾分。名既不成,利无所遂。妖术自祸,莠言当诛。远举高飞,别有天地。’”生不信,必欲一往。女慨然曰:“此数也,不可逃也!”

  匆促遽行,寓于宝珠胡同。距寓斋数十武,为赣宁会馆,中住羽士邱真人者,托名自龙虎山来,出张天师门下,先持刺谒生。生漫遇之。邱曰:“观君室中,妖气旁溢,恐于君大有所不利。请一见僮仆,以决是否。”生曰:“余自济南携眷属至此,一二走价外,悉女鬟也。”邱曰:“妖在是矣。其来也必不由正道。”因于袖中出三符授生,曰:“以此分贴房闼床帏衾枕间,其怪立见。”生漫应之,随夹置书卷中。夕间,女翻阅书史,见符,惊曰:“此从何处来?”生具告焉。女凄然曰:“曩日所占应矣!君既不信,胡为受之?想我两人缘分尽于此矣!”生剖析百端,女并不言,立焚其符,奋身向外走,转瞬已杳。生为之恍然若失。翌晨,忽喧传会馆中门户不启而羽士身首异处,粉墙上留血字一行云:“杀人者徐仲瑛妻何洛仙也”;枕函遗匕首一具,上刻“精”二字,旁有小字一行云:“鲁国奇女子洛仙珍玩”。生为之铭曰:“出入匣中,飞行天外。避之者生,犯之者死。”巡逻者即欲絷生去。生以重赂贿差,携资急遁。计不如奔蜀,少时之所游历也。自芝罘溯宜昌,悉附轮舶,未浃二旬,已抵成都,主于旧所识谢家。

  谢为黔阳人,需次蜀垣,听鼓应官,景况亦殊窘。时生挟资颇丰,赖其沾润,裘服华焕。谢本工六法,花贲禽鸟,栩栩欲活,生为之延誉于富商,前后所获无算,谢颇德之。询知生尚未娶室,思以第二女配之,蓄此意尚未言也。盖谢有二女,一长一次。长女貌尤娇丽,十六岁遽逝;次女年亦及笄,能诗词,工书画,若无长女在前,亦一时之秀也。生时入内,曾以通家礼见,甚赏其美倩。一夕,挑灯独坐,繁响俱寂,忽有款关求入者,启之,乃一十五六岁丽人也。惊问何来。女嗫嚅不对,固诘之,则曰:“余东邻陈氏女幼婉,素与谢家阿为闺阁交。余父亦楚北人,在此作丞尉。以与郎君同籍,故然至此,冀与郎君偕归耳。”生见其秋波微睇,媚态横生,不禁为之魂销神夺,遽尔拥入帏中,极尽缱绻。由是往来无间夕。生询家中尚有何人,何以能蹈隙时来。女泫然出涕,曰:“父母俱丧,依于舅氏。妗氏待之薄,故日思归家。君处此间虽快意,岂若故乡之安善?语云:‘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君若有意,妾伴君同发,途中当不寂寞。此身既属于君,万死相随,愿君勿弃妾也。”生告以洛仙在山东手刃羽士,必至株连,恐故乡非乐土也。”女曰:“洛仙非何姓,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冰肌玉貌,秀绝人寰者乎?左臂有一小赤痣,晴则现,阴则隐,卜之无不准,真奇人也。今闻在峨眉山修道,盍往访之?与之同行,必无事也。”生曰:“设彼不肯,奈何?”女曰:“缘至推不去,缘尽挽不来。君与洛仙尚有三十年世上缘,既见君面,必不提往事也。”

  生托言游峨眉山,约女相待于城西大树下。比生临,而女已先至。结束为远行妆,益形媚。既抵山麓,女曰:“妾有族姑在白云峰下作女道士,可宿其观中,彼必知洛仙踪迹也。”女姑清风道貌,飘然作世外想。女遽问洛仙消息。曰:“适来挥麈清谈,想尚未去。”命妪促之来。则容光如旧,已改道妆。见生,泪荧然,不作一语。生深自引咎。洛仙曰:“与君无预,数当如是也。君去后,深恐累君,乃以竹杖幻君形,诣官申诉,已为君消释矣。”洛仙见女,顾生曰:“此君之所欢欤?既得新人,遂忘却旧人耶?”生曰:“如其忘也,何为跋涉千里,前来寻君耶?幼婉情意拳拳,尤系恋于君也。”洛仙曰:“吾亦知之。前言特戏之耳。”是宵喁喁谈别后事,彻旦不寐。洛仙曰:“今见君,又深一重障碍矣。特妾与幼婉皆不能为君生子,以延嗣续。谢家欲以阿配君,真嘉耦也。妾偕幼婉同返汉,整顿门楣,摒档姻事;君则驰至蜀中行亲迎礼,计程一月,当可坐拥三艳矣。君亦何修而得此哉!”生从之。却扇之夕,阿与幼婉貌相仿佛,神情举止,亦复有一二端似者。生甚疑焉。询知固有一姊,甫笄而夭。出观小像,酷肖幼婉。阿既归生家,突见幼婉,警惧异常,啼而走。后生为之白其前后颠末,女始晓然。幼婉曰:“余得炼形之术,乃得再履人世。幸为秘之,否则恐骇物听。”

  后生贵为大司寇。洛仙居生家三十年,并无他异。一日,特设盛筵,嘱生遍邀省垣中督抚司道,宴于其家,环坐作团栾会。下午,雷雨忽作,霹雳屡震,不得下,天既晴霁,群见司寇坐下有白狐出走,倏忽已渺。入视夫人,不知何时已去。于是始知洛仙之来,盖为避雷劫也。

  陆月舫

  曹柳平,武林世家子也。少好读书,略观大义,不求甚解。家故巨富,有园林池馆之胜。性喜游览,良辰令节,必招宾朋小集,或赋诗作画,或觅句联吟,率以为常。诗苟不成,弗相强也。园中有池甚巨,宽广约数十亩,遍栽荷芰、菱芡之属。

  一日,将近中秋,月明如昼。生方独酌于亭上,忽闻空中笙管悠扬。出亭仰而视之,见天际一画船,彩云护之,渐行渐近,既而渐下。生喜极欲狂,招之以手。船首一人,长髯飘拂,俯视生而笑。生命设香案,叩首默祷,求仙人俯履尘世。祷未毕,而仙船已下降池中,容与中流。船中灯火辉煌,东西列坐约四五人:长髯者作羽士装,踞坐船头,高吹玉,声可裂帛。居中独坐者为白袷少年,斜挥羽扇,潇洒不群。西面一女子作道姑妆束,举杯未饮,若有所思;东面并坐二人,皆十七八岁女郎也,其一支颐不语,其一抱琵琶唱《懊侬曲》,宛转缠绵,令人销魂荡魄。举家惊骇。生戒勿出告人,园门悉加扃键,令僮仆肃侍无哗,炉中多炷檀旃。径持刺棹小舟往遏。

  长髯者欣然起立,向生曰:“子亦来乎?洵有缘哉。”逊入舱中,与少年相见。少年亦起为礼,曰:“虚左以待者久矣。”指道妆女子曰:“此藐姑射山仙子也。二千年未入红尘矣。”指支颐者曰:“此谟觞中司芸仙子,专管天下书籍。今闻下界天南遁叟将其生平著述尽付剞劂,仙子将取其初印善本,收之别馆,特往下方一行。”指唱曲者曰:“此绛云阁仙子,与君有二十年伉俪缘。”正言及此,琵琶划然遽止,闻言,双颊为酡,遽以席上紫葡萄掷少年面曰:“同是游戏人间,何得造语底人?”少年笑曰:“他年却扇时,当以一杯为寿。”女遂俯首,拈带不语。生视其丰度翩跹,姿容秀曼,不觉心为之动。少年于生及女前各飞一觞至,曰:“即以此为合卺杯。”生举杯一吸而尽;女含羞,几若无地可容。生睨之,益增其媚。长髯者曰:“仓猝间遽谈婚姻,本太孟浪。今请男女合坐,洗盏更酌;有入游语者,罚以金谷酒数。”于是长髯者与藐姑仙子同坐,少年与司芸仙子同坐,绛云仙子逡巡欲避去,长髯者以绿玉巨斗注酒满其中曰:“能浮三大白,再请言他。”女乃偕生并坐。拇战飞觞,各极其乐。

  少年曰:“今夕西湖月色当更佳,盍往观乎?”长髯者曰:“善。”即命舟子飞而去,须臾已至。澄波若练,万籁无声,六桥烟柳,凉露如沐,远处但见渔火两三而已。生思天河中当别有妙景,昔年张骞曾乘槎一至,应非凿空语,因问少年曰:“子船得毋自天河中来耶?”少年曰:“此乃月中画舫,嫦娥所制,每夕打桨以迎后羿者也。今宵嫦娥应西王母招未返,余故借之以作清游耳。子欲游天河,当偕子一行。”即唤舟子转舵。

  适值风顺张帆,其行甚捷,惟见天星历历在船旁,手若可摘。最后入星丛处,即天河矣。其清彻底,望下界若琉璃。行渐进,益觉奇寒不可耐,齿震震作声。绛云仙子视生而笑,因于袖中出衣一袭授生,令生服之,曰:“少顷至月宫,恐益冷也。”生视之,质系轻,柔滑无匹,浑织无缝,真天上五铢衣也。服之,体顿和暖,向女申谢。少年笑曰:“但此一端,未足以见阿卿之爱婿也。”

  言未已,舟子报入广寒宫河界矣。两堤俱种桂树,殆不下十万株,正当花开,芬芳彻远近;桂实缤纷,多堕河畔,河水亦为之香。少年即命维舟,俱携仙子登岸游玩。广寒宫阙皆以水晶筑成,内外通明,表里透澈,人行其中,历历皆见,无遁形也。西偏峥嵘耸霄汉者,曰七宝楼台,乃以诸天宝贝所建造者,盖即嫦娥所居也。少年趋白嫦娥,嫦娥甫自瑶池回,尚未卸妆也。少年谓:“有下界人至此游嘱,可许其一开凡眼。”并言特还此舟,深感嘉惠。嫦娥余酲未醒,正如初放海棠,临风欲睡。司芸、绛云俱前相见问好。嫦娥问曰:“绛云姊未知几时下临尘世,了此夙缘?”绛云泪荧然,不答一语。司芸代答曰:“其期想不远耳。心上人已在目前矣。”嫦娥为之启齿嫣然。少年导生遍历各处。有一处田数十顷,弥望皆白苗。生问是何物,少年曰:“其下皆白璧,两两成双,此所谓蓝田种玉也。”因代取双珏以贻生,曰:“他日即以此为聘礼。”既出月宫,则河畔维舟,早已不见。生曰:“无舟何以渡河?”少年笑拍生肩曰:“君何虑哉?有此贤内助,又何烦余等世外人哉!”于是或乘鸾,或骑鹤,或驾龙虬,俱飞腾空中,致声“珍重”而去。

  生回视,女拂石坐柳阴下,问生曰:“欲归乎?欲留此间乎?”生曰:“余思即欲归家耳。”女曰:“然则妾不能即从君行也。记取三年之后,汉市上有外来女子索双玉作聘者,即妾也。君但持璧来,事即谐矣。谨志勿忘!”女于水中撮取桂实数十枚,出手中帕包之,畀生曰:“清晨取井华水餐服,当有效。”取巾一方,令生立其上,顷之,则足下云生,凌空而起,耳畔但闻风雨声杂沓。生意不知现在何处,试窃凯之,眼甫启,身已堕地,乃在山阴道上。扪橐中幸有余资,得还杭郡。

  初生之登舟也,家人已为之危,阻之弗听。时见舟荡漾乎河中,往来莫定,久之,冉冉上升,家人呼号拜祷,冀其速下,乃渐望渐远,渐至杳然,咸以为仙去。有识者谓:“恐被妖人以邪术摄去耳。”问卜求神,殆无虚日。至是生还,悲喜交集。历述所遭,始知所遇为真仙也。

  荏苒三年,生将往践其约,谋之于妻。生妻固大家女,甚贤淑,曰:“固是仙姬,我何妨下之。此间洞房陈设,我自摒档,君但行勿虑。仙约不可负也。”生遂持璧往,住汉逆旅中。遍托媒媪,谓:“可有外来女子自愿求鬻者否?”

  先是,有陆媪者,素居娄江,曾嫁一守戎。守戎没,家中落,颇不安于室,自以徐娘已老,姿态不足动人,乃栽植姊妹花数枝,为倚门买笑计。一日,忽来一女子,年仅十五六,自称失路无归,愿依活命。陆媪引之入内,略加盥栉,容光焕发,细视之,丰韵娉婷,神情媚,皓齿明眸,神仙中人也。不禁喜出望外,将倚之为钱树子。以娄江往来多戚串中人,不能公然设勾栏,适有相识者来,述其手帕姊妹在汉青楼,甚著名誉,遂往依之。因延曲师教以唱歌度曲弹琵琶,女一见即能,俱臻佳妙。及出酬应,艳名顿噪,呼往侑觞者殆无虚夕,因是身价颇高。有巨腹贾愿出重金为之梳栊,女咸不愿,谓陆媪曰:“我所以偶堕风尘者,原为觅嘉耦耳。岂真愿以一朵青莲花自葬于淤泥中哉?”即于身畔出白璧一双,曰:“有能以此为聘者即从之,不受一钱。”数日间遍传远近。女虽初入章台,而巨官贵阀,名士雅流,无不加以赏识,知此信音,争来下聘,顾玉之洁白方正、净无纤瑕,无有出女之右者。生有所闻,立即驰至,出玉与比,天然合璧,于是女意遂定,将偕生归。陆媪一时骤失掌珠,牵衣号哭,定欲相从俱往。女命生赠以三千金,曰:“此所以报也,下半世吃著不尽矣。”

  既返武林,与生妻甚相得,赠遗数十事,悉珍异也。女谓生曰:“妾已待君匝月,来何迟也?妾所以必入平康者,亦以投时好:近日人情,非此不能远播。即以妾观,莫谓个中无奇女子。”生以女为月宫画舫中人,因名之曰“月舫”,字之曰“香荪”。女谓:“长髯者乃广成子,白袷少年即王初平也。”

  王蟾香

  章志芸,名初编,字史云,太仓人,寄籍金陵。父母相继没,依于叔氏以居。遗田十余顷,亦叔为之经理。叔无所出,爱之不啻掌上珍,延名师课之读。生绝警慧,年仅舞勺,已毕十三经。远近世家争婚之,生皆不愿。询其故,则曰:“非世上第一人,不屑与之为伉俪也。”因共笑生为痴,谓:“童子何知,乃眼界如是之高耶?”同学有郑生者,佻达子也,与章台柳娘相稔。新至一妓,即其东邻任氏女子媚兰也。绳其美于生前,生惑之,爰诱生为狭斜游。生一见大悦,张灯设宴,遂留宿焉。酒阑烛,极尽缱绻。

  媚兰素知其叔富于金缯,生年稚而性,不难以术取计致也。生惟持夜合资数十金,挥霍易罄。媚兰故将为汉之行,其窃叔氏重资以出。会叔收某肆子母一项,约略千金,生箧篡取之,尽携以畀媚兰。媚兰曰:“此间不可居矣。一朝叔氏追呼若至,何以避之?不知偕郎同至汉。”生从之,竟宵遁。终日匿媚兰所,绝不外出,一切衣服饮食,悉仰给于媚兰。荏苒年余,以床头金尽告。媚兰渐出侑觞,渐至寄宿他所,数夕不归,大为姊妹行所白眼。一日,媚兰谓生曰:“妾与郎结好期年,尚未能徵兰梦。此处有白衣大士庵,祈嗣甚有灵应。妾欲偕郎往祷之,何如?”生喜许之,乘舆同行。庵中皆优婆夷,接待甚周,为设蔬笋筵。焚香许愿既毕,女请先发,郎可后至。及生回,则室中阒无一人;询之邻右,并无知者。生知为所诳,哭几失声。顾旅橐中不名一钱,进退维谷。屋主以居人既去,将加扃,驱生出户。

  日既暮,枵腹独行衢市间,饥焰中烧,无所为计。自念至此不如以一死了之。急趋出西郭郊外,其地多荒冢古墓,松楸夹道,榆柏参天,但见鬼磷上下,鹳声磔然,殊可骇异。生绝无所畏,自解带缢于丛树下。初觉百窍愤张,心若油沸;旋觉魂从顶出,离身而立,飘然若蹑虚空,天地光明,有如别一世界。忽身畔有老人叹息声曰:“前日何其乐,今日何其悲!少年人至此,良可悟矣。”生转身视之,则见一老翁白发苍颜,银髯飘拂,仙风道骨,丰度不凡。因起与为礼。翁曰:“草舍距此咫尺,盍一枉临,以度今夕?”生但唯唯。翁于是扶杖为前导。

  曲折行半里许,林薄中微漏灯光,一溪横亘,渡以略,垂杨下板扉临水。翁叩之以杖,即有垂髫女子前来启门。翁肃生入草堂,待以客礼。须臾,山肴野蔌,杂然前陈。翁曰:“草具本不足以供客,知君犹未晚餐,聊以充饥。”生逊谢而后入座食之,有逾珍错。翁谓生曰:“至此途穷境尽,亦思作归计否?”生俯首不语,荧然欲涕。再询之,则曰:“必得稍有进境,然后言旋;否则何面目见江东父老?”翁曰:“子诚有志,青云不难致也。仆有甥女,年甫及笄,父母早世,孤与君等。君如不弃,当为作伐。甥女现住济南城北,君如入都,可顺道访之,为达鄙意,姻事自谐。结后挈眷至都门,一切自能为君筹也。”翁即于灯下作书,并馈以朱提十笏为资斧,呼婢置卧具于堂北。生倦极即眠,天明梦醒,陡觉露凉侵肌,风尖砭骨。启眸四顾,则身卧冢上;起视界石,乃严氏墓道也。先是,生缢,有好事者路经其地。时明月正中,清光如昼,见树上赫然悬人尸,急解之下。灌救百端,卒不苏,乃移置墓上,将于明日瘗其尸焉。

  生既苏,扪橐中信札朱提俱在,骇甚,知夜间所遇者,即墓中鬼也。因感其德,拜祷不置,信其言径赴济南。视翁牍面所书甥女王姓,字蟾香,居城北恒善里第四家,探访三日,竟乏端倪。方以为鬼媒不足凭,废然将返。一夕,因行道渴甚,小饮酒家,乞浆于当垆一媪。探囊取钱,误堕翁信于地,而生未知也。媪拾信展视,自诧曰:“此信乃致我甥女蟾香者,何为在此?”生因自承曰:“此乃我适所遗者。既为媪甥,当知其处,余觅之已三日矣。”媪曰:“无怪君之难寻也,甥女已迁百福巷中,新居颇适观也。”即命店中童子导往,不百余武已至。金沤浮钉,宛然阀阅。司阍者仅一男子。既入内厅,奔走承奉者皆雏鬟也。生出书授婢。须臾,即传女命:“立延媪来,代余款新客。”媪至,入内即出,秉烛上下视生曰:“此即我甥婿耶?丰姿玉映,骨相冰清,择得娇客如此,殊足快意。老髯奴眼力颇不谬也。”传呼阍人,促召左右邻里至,择吉完姻。顷之,衣冠者踵至。群拟三日后为吉期,一切陈设,备极华丽。至日,笙歌嘹亮,灯火辉煌,交拜合卺,一如江浙礼。洞房既入,乃揭红巾。生视新人仪态万方,秀丽罕匹,靡曼寡俦,真神仙中人也。生喜极欲狂,几疑为梦寐中。由是相得甚欢,如胶投漆。生谓女曰:“今既得卿,当还乡里奉事叔氏,少承膝下欢。”女曰:“妾已为君纳粟捐主事,可北上应京兆试,若得联捷,归亦未晚。”生曰:“飘泊已来,视文字杳如隔世,帖括之学,久不复习,腕底荆棘何止斗许。恐居康了,孤负阿卿奈何?”女笑曰:“无妨。至时妾当代君入闱,断不倒绷婴孩,供君一笑。”

  乃选佳日,夫妇并车入都。臧获如云,行李赫。试期伊迩,女常服生衣冠,效生装束,习生态度,骤见者几不能辨。三场既毕,女命生将文遍呈诸名宿,咸击节叹赏,决其必售。榜出,然居前列。明年会试,捷南宫,入词苑。见生文者,君誉以英俊不凡,不知皆床头人为之捉刀也。生遂乞假归里,偕女俱旋。叔重见生,如获异宝。初,生获隽,报人叠至。叔以生久亡去,固疑为误。至是始知其非谬也。生偶与女言及“昔年得遇舅氏,乃在严氏殡宫,岂舅氏已登鬼耶?”女曰:“舅氏得授太阴炼形之术,已成地仙。近来游戏人间,不日将临视予。君慎勿言其昔事,恐骇听闻也。”

  生后以大考一等,出为四川学政。凡蜀中名胜之区,无不为蜡屐所经。一日,于峨眉山下见一黄冠,髯伟貌,神宇清澈,长揖谓生曰:“贵人今日尚识老夫否?”生促不知所对。道人袖出一书,曰:“归示君夫人自知。”生回成都,以书授女,始知即舅氏也,而容貌已变矣。旋由京察记名为御史,参劾所及,不避权贵,鲠直之声震一时。继陈臬楚北,释幽滞,剖诬枉,所有历来疑狱,一经鞫问,无不立白,民间几有“青天”之称,比于宋之包拯,其实皆内助之力居多也。

  一夕,偶与女阅一盗案,乃大盗劫某王邸物寄赃于勾栏中,为盗所攀者,即任媚兰也,时已为房老矣。家有四姬,并皆佳妙,俱以兰字命名:一曰湘兰,二曰沅兰,三曰澧兰,四曰潇兰;潇兰最幼,尤为绝色。至是并已星散。媚兰年比徐娘,丰韵犹存,此时带雨梨花,亦几经摧折矣。生因指谓女曰:“此即诳余千金,中道弃余者也。今日适经余谳讯,当以重刑毙之杖下。”女曰:“不可。凡有仇怨,宜解不宜结。前日之事,安知非君过去生中曾负此女债,故今为之偿耶?至欢喜缘变成冤孽障,亦由前生注定。今彼已报君,了此一重公案,而君复报彼;冤仇相报,休时可了?不如与君解释此段因缘。”生许之。逮媚兰上堂,一睹生面,似曾相识,辗转筹思,疑是生;及私询姓名,果生也,叹曰:“孽冤哉!我命尽于是矣!”生为反复推鞫,尽得盗攀诬状,媚兰实不知情,立行提释;又阴使人馈以重金,代赎四兰,并时周其穷。媚兰知皆出自生德,感深刺骨,为立长生禄位,朝夕焚香顶礼。适生叔氏卒,奔丧回籍。媚兰亦挈四姬俱归,亲诣生家,愿奉侍生,没齿不贰。四姬尽充生下陈,悉娴歌曲,工弦管,颇通书史。以此生晚年颇享艳福焉。或曰:女亦地仙之流,当生卒时,年已耄耋,而女貌犹如二十许岁人。及葬而返,女已不知所在。

  李韵兰

  李苹洲,平湖名秀才也。岁科试辄居前茅,秋试屡不售。闱中文出,虽名下老宿,无不服膺。设绛帷于邑中,凡列门墙者,率成名而去。以此声望重一时。生一女,曰韵兰。少即授以书史,兼习帖括。及长,姿容秀逸,丰致娉婷,见者无不为之神移志夺,远近问名者踵至。女父以来求者率皆黉宫中贫士,不之允,因是低昂不就。无何,女父母相继逝。女孤无所适,乃依于姨氏。姨郑氏,字丽娟,亦世家女,少识字,工刺绣。无子,只生一女,小于女仅三岁,读书作画,聪颖异常,貌亦秀美。小字幼娟。姨爱女若掌珠,待同己女,并无异视。

  邻有陆生者,美丰姿。年十六入邑庠,工诗文,推为邑中高材生。已聘而夭,方将择偶,闻女名,遣媒妁往求焉。女姨雅知生才,且家道小康,尽可度日,竟不谋于女而许之。择吉成婚,礼仪优渥。既却扇,睹女貌者,无不啧啧称羡。女既风雅,生亦潇洒。每至良辰美景,风日暄和,春花开时,秋月朗夕,辄斗酒联诗,共相唱和,伉俪之欢,为世俗所未有,戚串间多艳慕之。孰知欢乐甫浓而祸事起矣。

  先是,生有密友孙月波者,登徒子也。生以通家之谊,令女出见。孙骤睹之,不觉神为之夺,目注魂摇,殆难自主。女觉其状,翩然却入。孙去,女戒生曰:“此非端人也,不可交。”劝生早与之绝。生弗能从。孙固在祁廉访幕中专司刑名,颇见信任。是日,自生舍回,思欲得女,辗转无计。秉烛治文书,忽遇盗劫巨绅一案,恍然曰:“计在此矣。玉人可得,不患姻缘簿不为我如意珠也。”因诘盗赃物所在,密授以意,谓:“临鞫时可诬攀陆生在内,则汝罪可轻,余当预为汝地。”及对案质讯,盗具如孙旨。立即饬差往拘,急于星火,莫知其由。继询知为臬署拘人,犹恃有孙在,谓必能为力。鞫时,盗坚供赃存生所,矢口不移。生仓卒无以自辨。于是情形益真,遂收囹圄。屡次搜缉生家,卒无所有。女以巨金贿上下,不至为狱吏所苦。然终不得大力者为之昭雪。孙阴遣媒媪说女曰:“郎君,怯弱书生耳;罹此重案,追比严酷,笞扑交加,久必毙于杖下。汝家中人之资,立见其倾也,后日将何以糊口?不如早自为计。”女咄之使去,细为缉听,始知陷生者孙也。

  时喧传朝廷已另简新臬使,不日莅临,旧官将升任他省。女闻之,营营如有所作,日夕弗遑。先数月,邑中来一名妓,曰瑞云。态殊妖冶,囊中略有所蓄,至是已厌倦风尘,意将择人而事。所居仅与女隔一巷,撤墙可通往来。女时以馈遗厚结之,而与之订为姊妹,劝其自拔于火坑中。瑞云凄然曰:“姊尚不知妹心中事也?迩来轻薄少年,翻覆无信,安能以身委之哉?妹窃欲得诚谨者而事之耳。”女因出生小像示之曰:“容貌如斯子,能当妹意否?”瑞云曰:“妹所言者在内而不在外也。若妹居妾媵之列,终日操作辛勤,苟有人稍加怜恤,则愿斯慰矣。”女抚其背曰:“妹诚有志者也。”一日,女延瑞云入,闺门遽阖,强捺瑞云坐,女长跪不起,但曰:“有一事求君;若肯应,当起相商。”瑞云曰:“请言之,妹无有不从者。”女曰:“郎君为仇家所中,久陷于狱。计能救我郎君脱于斯难者,非妹不可。”瑞云曰:“妹一女流耳,安能上达宪庭,施此拿云手段哉?”女附瑞云耳言:“必如此,事乃可成。”瑞云红晕于颊,久之不语。女曰:“妹如肯为,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者也,再生之惠,曷敢有忘,当世世以瓣香奉祝。”瑞云曰:“姊我生平一知己也,拚再一失身;特事之济否,则未敢知也。”女喜,乃畀瑞云以三千金。笥中所有衣服,悉时装,华丽炫目;婢媪从行者,皆极修饰。乘以巨舟,夤夜而发。逾月,瑞云归,女有愉色。俄而,新臬使至,女拦舆呼冤。词入未数日,即提集案中人,细加谳问,伪状尽露。严械盗,盗悉吐实。乃释生而置孙于法,知其事者咸称快。禀词女自捉刀,辩论明畅,情词哀楚,见者无不动容,传诵一时,以是有女才子之称。

  生归,见瑞云,问:“何来此丽人?”女曰:“此君之恩人也。将思何以图报耶?”瑞云乃为生缅述颠末。先是,瑞云探知新臬使既至汉,改从水道,瑞舟缀之以行,或先之,或后之;时于船窗露半面,或现全身。臬使骤睹之,甚惊其艳,阴令仆从访之舟人,则曰:“金陵名妓瑞云。今已适人,不再抱琵琶弹别调矣。”臬使思以重金,谋一夕欢,深虑不得。当宵深漏永,瑞云悄然自至,灯下视之,愈形媚。臬使曰:“对此名花,不可无佳酒,惜日间未备,少此咄嗟筵何?”言未竟,瑞舟已送肴馔至,山珍海错,无不毕具;以玉壶注酒,香冽异常。瑞即捧觞上献曰:“聊尽寸心。”应对之间,妙解人意。臬使大悦,昵之殊甚。泊舟幽僻处,一住十日。瑞云于臬使左右,悉有赂遗。约以明日将别去,夜半,瑞云忽泣。臬使以为不忍舍己也,曲意慰藉之。瑞云曰:“妾固平湖陆秀才妾也。身有大冤未白,言之殊惨人怀。”语未毕,呜咽不成声,泪珠堕枕函。臬使询以何事,瑞云乃言孙诬陷始终。臬使闻之,勃然曰:“此事若确,孙尚得为人哉?真人头而畜鸣者矣,三尺法岂能为彼曲恕哉?俟余莅任日,但以一纸禀词来,当出汝夫于狴犴耳。剖冤雪枉,固余分内事也。惟汝归,勿再出。”乃解身畔所佩玉贻之,曰:“以此赠汝,并志我过。”生遂纳瑞云为室。

  逾半载,女患疾不起,绵缀时,嘱生扶瑞云为正室,言讫目瞑。期年,生将从女言,瑞云执不可,曰:“妾勾栏贱质,曲院微姿,断不可主苹蘩,承祭祀。姨妹幼娟,年已逾笄,德容并擅,书史俱娴,何不聘之为继室?”生不可,瑞云强为之委禽焉。幼娟既来归,与瑞云尤相爱悦,衣履舄,皆易著焉。

  生每思及女,拳拳不忘。领巷有吴媪者,常走阴司,每为人述阴中事及因果报应,时有验。生问以曾见女否,若能通九泉消息,当有重酬。媪许之。逾十余日,生往问媪。媪曰:“以君夫人故,特为多留三日,卒不得音耗。闻已生天上,不在阴间。余有一姊,死三十年矣;生时得授太阴炼形之术,现服役于地仙府第。已托其访君夫人踪迹,当有以报命。”浃旬,生又往。媪曰:“得之矣。兹在芙蓉城中作司花尉,班居第七。初告以郎君名,若不省;继而述郎君思念綦苦,乃始忆及前事,泪荧然。特于裙带上解玉藕一片以贻君,且曰:‘因此凡念一动,又须下履尘世矣。相见之期,当不远也。’”媪出玉授生。生视之,乃昔日殉葬物也,因悲不自胜。

  后生年至七十余,尚矍铄善饭。瑞云、幼娟,亦周花甲。降世重婚之说,竟不复验,以为媪之谰言。偶游沪上,宿于北关外,至小蓬莱箕坛。月明之夕,二三良友清兴忽发,相与扶箕以问休咎。箕忽不扶自动,书降坛一绝句云:

  儿家居近碧山西,懒把人间旧事题。

  下隔软红尘十丈,步虚声里过前溪。

  下书云:

  余李氏韵兰也,现为蕊珠宫校书仙子。向在人间为陆郎妻。今知陆郎在此,故来相会。陆郎无恙否?

  陆生见之,老泪淋浪,下沾襟袖。因问:“前许重降尘寰,今生再结姻缘。何以不践此约,岂邻媪故作此虚语乎?”箕即书曰:

  芙蓉城主已许余降生,特以余年二八,幼娟妹当赴夜台,然后余得缔此良姻,心所不忍也。适蕊珠仙子见余诗词,甚相契合,遂令余校理秘籍,于今四十六年矣。再临尘世,久不作此绮想。余告陆郎:世间一切皆幻,不独富贵功名,有如镜花水月,即夫妇儿女,亦同泡影露电,不久即灭。欲求长生不死者,只有修仙一著耳。以郎慧质,本自不凡,惜为欲累牵。今老矣,亦当澈悟。记取挹翠轩书箧中有锦函秘笈,俱讲养气炼形之法,学之可成地仙。郎其勿忘。余去矣。

  箕遂寂。生不久即逝世,不知能证正果否也。

  鞠媚秋

  江浙为名胜区,山水甲天下,中多隐君子。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水阔连天,树低无岸。濒湖有村曰莳鱼港,树色郁然,曲折通幽,片石孤云,皆有逸致。人家随水比屋,依山种篱。太史蔺,卜居于此,潇洒有出尘想。子纫,字畹君,一字子九。少颖慧。及长,负才不羁。尝曰:“区区之富贵功名,乃为学业累乎?为儒生者,显则铭勋金石,功震当时;隐则托迹林泉,名传后世。是亦可耳”生贫,别无长物,而室宇结颇雅。芟茅作檐,刳竹成屋,石磴精洁,花木萧疏。旁设苟寮,专命童子瀹茗,以供寒宵清话,长夜读书。窗外种梅四五株,冬来著花,霏拂琴床书案间。暇时招友小饮,山色湖光,豁人眉宇。望云树之苍茫,睹峰峦之隐现,每俯仰感慨,作不平鸣曰:“世无知己,老是乡矣。”读文君、红拂传,则曰:“世尚有闺阁女子,物色英豪,具风尘之巨眼者乎?”张筱坡先生督学江南,独赏拔之,曰:“此奇才也。”是岁入学,急雨飘风几竟日,生曰:“蛟龙得云雨,非池中物也。”生性放诞,不合于时,而生亦不求合。侍史画倩颇狡黠,善伺生意,载酒宴游,必令挈壶以随;闲日则供扫地焚香,种花煮茗之役。

  一日,紫阳书院甄别,生入城赴课。将归,途遇萧雨芗、苏芙卿、秦梦琴,以久不见生,把臂欢然,共饮黄垆,杂坐于小阑干侧。生曰:“波滑于油,山远若黛,睹兹景,不嫌饱看矣。”萧曰:“值此佳景,对斯良友,不可无诗。昔昌黎联句,著为美谭。吾辈今日何妨效颦?”苏曰:“蔺兄诗思甚捷,何必探囊觅句。今请别张汉帜,一角优劣,如诗不成,自有金谷之故例在。”秦曰:“君言良壮。然刻烛以期则太缓,击钵以催则太速。今请以半炷香成八叉韵,为不疾不徐间耳。”生曰:“然。友朋小集,雅近风流,斜阳话旧酒家楼,非今日韵事乎?”于时古渡云苍,乱流霞紫,鸦点翻红,鱼纹漾碧。萧曰:“不知谁探骊珠,压倒元白。”生曰:“惜无鞠部阿鬟来以续画壁之佳话耳。”语未毕,猛听远处音娇声细,箫管并奏。苏曰:“是笛掐筝者,聊当催诗羯鼓耳。”生曰:“何处暗香,沁人诗脾。”秦曰:“想是隔院唱家沈水甲煎,故馨欲薰衣耳。”清徐来鹦哥低唤,风送余声偷渡处,只闻“来了”二字。诸人侧耳听之,但见垂杨疏影里,微露红楼半角,亚字横排,绮窗犹掩。久之窗辟,绣帘斜卷,一垂髫女子倚风凝伫,恍惚有思,丰韵娉婷,不可一世。忽俯见隔河诸少年,即避入碧纱中。旁立小婢一人,犹掩映窗前,笑指天边雁字曰:“此非传书鸿耶?”顷亦逡巡而下。萧曰:“无意间得遇楼头美人,想是诗意所催,且可借以催诗。”秦曰:“只恐诗被美人催去耳。”时生方低徊独盼,若有所怀。苏曰:“环佩声杳矣,兄何倚朱阑而神注耶?”生曰:“才遘丽人,不觉心折。‘我见犹怜’,正使人之意也消。”秦曰:“丰神宕逸,自是身有仙骨。岂止意消,真个魂销。”萧曰:“刘郎何恨蓬山远,蓬山直咫尺耳,岂隔几万重耶?”苏曰:“蓬山虽不远,蔺兄望眼几穿矣!是妖娆儿澹远有致,半蹙春山,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真谢家咏絮才也。”生曰:“此刻一番清话,胜于拈韵拈髭者百倍。若再狂吟铁笛,高唱铜琵,恐文通有才尽之叹,而为由帼所笑。”众人翘首仰望,见一天明月,几占疏星;回顾楼边,灯光透隙,檐马微鸣,悄无人语。遂各别去。

  生乘夜归太湖,月彩流波,露华团草,思日间所遇,如有所失,慨然曰:“天下果尚有人乎?吾始以为西子臂冷,合德唾残,飞燕香销,玉环艳褪,织锦之机旋焚,回纹之诗兰逸,良史莫续,班蔡不生,久已绝望于不栉进士、扫眉才人,而不落深闺脂粉想;今天下乃尚有人乎?吾误矣。操是念以往,无怪蛾眉为之痛心,粉黛为之减价,而欲求青眼于绿鬓,订香奁为相知,亦难矣。虽然,事出无意,似为有意,惜只见一面,未识姓氏,徒于梦寐间,依稀凭阑不语时也。”

  时长洲鞠苑梅,名儒宿彦也。见生文,异之,曰:“此未易才也。”询出何人手。有答曰:“是蔺生作也。”鞠曰:“是子将来所造,有何限量?金马玉堂,非异人任。”因问蔺生何如人。有与蔺生友者,曰:“生系出名门,髫龄秀发,同学皆推为畏友。然愤时嫉俗,泥涂轩冕,无意于功名矣。”鞠俯首久之,顷又问,兼及里居。答曰:“今小隐太湖之湄。”鞠喟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生者。忍令其天假之才,长以青衿老?”翼日,鞠棹舟访生,并招致其家。谓之曰:“士子欲建不朽功,必以科名为先。自来才人恒薄视时文为不屑学,不知时文亦从古文出。以君才取青紫如拾芥,愿无自弃。”出所选课艺千篇示生,曰:“此秘也。仆生平得力于此,不啻益智粽。”因扫绿筠轩,命生处之,朝夕论文。

  鞠无子,仅一女。其母姚氏梦观音大士入室,持白菊花一枝赠之,鲜洁可爱,遂有妊;及产,异香馥郁从空际来,因名之曰菊花,字慧英,一字媚秋。既长,姿容艳丽,秀曼寡俦。教以诗文,有若夙习。兼及艺事,无不精敏,而于花卉尤工。父母珍爱若拱璧,将为觅快婿,苦不得当意者,以是将近笄年,犹未字人。鞠老自见生文,雅契重之,恒于后堂宴会,待之不啻父子。时庭中牡丹盛开,红紫缤纷,璀璨夺目,特张盛筵,招集及门诸子以赏之。即席俱有诗篇,生诗推为巨臂,合座传观。继而闺中亦有和章,诸客遂为搁笔。生见诗,知出女手,甚为爱慕,然未知其貌若何也。元旦贺岁,生请以通家礼见,女亦随母至后堂,遂得一睹芳姿。两相觌面,不禁愕然,盖即楼头所见丽人也。女见生,秋波斜睇,亦觉似曾相识,但不忆在何处遭逢耳。女嫡母曹氏,甚爱生,循世俗例,以生为寄子,得出入内厅。女自此亦不甚避生,时于绛帷执经问字;或偶吟绝句,亦出而就正于生。生间为之点窜一二字,女辄心许。生偶将女诗写于屏风,生友见之,遂流传于外。今录五章如左:

  连宵疏雨又斜风,零落残花隔水红。

  何处人家丝柳下,读书灯护好帘栊。

  泼帘浓绿湿于云,绕榻炉烟袅篆纹。

  长日深闺无个事,此中清味要君分。

  鸳鸯怕绣把针停,闲对青衣倚画屏。

  欲语无端又中止,防他鹦鹉隔帘听。

  小庭雨过昼□□,又展芭蕉几尺阴。

  最是黄昏人静后,一灯如豆坐宵深。

  梦醒依然雨一帘,回廊弓印没纤纤。

  鹊声一月檐前断,空复朝朝把镜占。

  女读书处为檐香馆,回廊小院,曲折通幽,最宜消夏,女恒招生共读焉。生年虽近冠,红丝尚未定系,意中甚属于女,特无从探消息耳。与女咏吟唱和之际,时露胸臆。女亦知其意,每读《诗经》“梅”之章,辄为敷陈毛郑之旨,讽以宜遣媒妁,介绍者自有月老冰人,由氤氲使者为之主宰,一物不具则不能行,古者贞女大抵如是。盖女于此有许之之心,而无拒之之意,隐然见之于言外矣。生前时曾谱《旗亭》《惊艳》二阕,偶为女所见,笑诘何人。生嗫嚅不能语。固询旗亭在何处,生具以实告,且曰:“当日楼畔相逢者,神情态度,犹可仿佛,今日思之,疑是卿耳。”女曰:“诚然,君眼力固不谬。此为余姨母家,与鸥乡小榭酒楼权隔一河。是时从余之婢为阿曼,今犹识君,谓君时著白袷衣,独凭阑干,翘首临风,思甚苦。是耶?非耶?”生亦笑应之。

  生叔湘墀为河南道监察御史,以事奉命出京,便道旋里,与鞠老为同年,昔时诗社中执骚坛牛耳者也。知生出鞠老门下,甚喜,询生何以不婚,生遂乘间为叔直陈颠末。叔曰:“此亦何害?当为汝往求,以成厥事。”使往,鞠无异说。遂择吉日纳币成礼。以太湖有风波之险,赁屋吴门为青庐焉。却扇之夕,见者尽惊其美。一对璧人,称为嘉耦。后生联捷成进士,终不出仕。谓人曰:“对名花,读异书,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何必浮沈于宦海哉?”闻者服生高见为不可及云。

  王莲舫

  丽裳,字星娥,良家女子也。少居苏州葑门外之甫里村。父固名下士,家赤贫。女长,冶容丽质,皓齿明眸,独冠一时,倾其侪偶。其舅唐鸣球,精申韩之学,为幕府上宾。一见女,甚赏之,谓女父曰:“君僻处于兹,蹄涔之水,岂作波澜,欲择佳婿,亦綦难矣。不如随我至武昌,当代为觅嘉耦。”女父许之。女遂依于舅家。妗氏无所出,甚爱之。刺绣裁衣,无不悉心教导,以是女红精绝,号为“针神”,人皆疑是薛夜来再世。

  女舅固为制府刑名正席,兼主奏牍,眷属寄居督署。署之东偏,有楼五楹,殊宽敞。花木萧疏,池石幽古,庭中植梅杏桃李四株,相传为数百年物,著花之时,香彻远近。入其室,窗明几净,心旷神怡。有谓楼中曾为狐仙所据,居者辄见怪异。女舅秉性耿直,殊不之信,而居处已久,并无所睹。时制军夫人方欲绣佛,适见女手制,叹其工巧绝伦,亟邀相见。既觌芳姿,倍深倾慕,即令制军言之于女舅前,欲继为螟蛉女。女舅雅不欲攀附贵人,而难却其请,遂诺焉。女自此饰则金珠,衣则绮罗,装束之华,逾于巨室。手绣佛三十六幅,都四万余字,凡阅十有四月告竣;点画工细,波折分明,殆胜笔书,见者疑为鬼工。上之日,遐迩毕集,属官之妻,咸来贺喜,倾城士女,群往观焉,争欲一睹女容,皆啧啧叹为神仙中人。贵阀巨绅知为制军爱女,问字求姻者踵至。有黎佛眉者,大司寇之公子也。性本佻达,藉其父势焰,颇作威福,为乡里所切齿。闻女名,遽遣媒妁来,期以必成。制军转以商之女舅。女舅以齐大非偶对。制军曰:“今已为吾女矣,何害?”竟不谋而受聘焉。女闻之,虽非所乐,然口不能言也。

  一日,女偶游佛寺,见游女如云,往来者如梭织。一肩舆最后至,淡妆素服,不假修饰,而风韵娉婷,似曾相识。出舆,瞥睹女,流盼数四,若讶其来之早者。顷之,兰若供伊蒲馔,住持尼妙莲肃女入别一室,而此女亦来相陪,坐近,因问姓氏。女具告之,而亦转询焉。此女自述姓王,字莲舫,小字荷娇,生长吴乡,父母俱在陆墓。己随叔氏至此,需次楚北,官为悬尉,固应官听鼓者也。女见其吐属风雅,知必识字。荷娇自言能诗,且娴八法,并吟其近作。女深爱之,约至署中,固辞。女力挽留,始允焉。自此欢若姊妹,月下花前,共相唱和。

  一日,女偶作诗四绝,置于研底,为荷娇所见。曼吟一过,曰:“何忧思之深也!”女诗云:

  连朝小雨黯霏微,蓦地轻寒上□衣。

  睡起不知春已晚,落花帘外逐人飞。

  碧纱窗外月如钩,小阁疏帘惯贮愁。

  独坐无人心更怯,黄昏□响上空楼。

  对镜无端损故姿,伤春情绪怕题诗。

  绣窗无暇朝临帖,为诵金经夜睡迟。

  多病工愁强自宽,不情不绪更无端。

  枕函晓起偏嫌冷,却是宵来泪未干。

  荷娇曰:“观姊近日抑似重有悲者,岂以蓬户胜于侯门,荆布胜于绮罗,虽日处深闺,而无异囚鸾梏凤欤?”女曰:“非也。妹之素性,固喜淡泊而不悦繁华。今日虽处富贵,而跬步辄有约束,如行荆棘中,是以郁郁耳。”荷娇曰:“尚不止是。以妹揣之,当别有在。”因附女耳言曰:“非为姻事欤?”女泪荧然,不作一语。荷曰:“若诚以此,姊请勿虑。妹可略施小术,李代桃僵,姊亦可金蝉脱壳,从此逝矣。”女请其术。荷娇曰:“但求于从媵婢中多增一人,临时即能为力。”因于诸鬟中择一眉目姣好者,日为之施朱粉,理鬓发,以缣迫袜双趺,使之纤小。授女以符咒语,俾习隐形之术。学之半月,始得阃奥,偕荷娇往来行走于广众之前,人多觌面不之睹。荷娇喜曰:“术已成矣。”吉期既届,荷娇以女衣衣婢,代为装束,视之,宛然女也。谆嘱之曰:“兹为新娘往富贵家,一生吃著受用不尽。慎勿言语,以败汝事。”

  新人既登舆,荷娇谓女曰:“盍临妹家少住几时,然后旋归未晚也。”女从之,偕行出门,忽有双卫来迎。女不惯乘驴,逡巡却立。荷娇乃命易以骡车。迤逦数里许,始至。门第高闳,宛如世族。荷娇导女自偏堂入内室,凡历门闼数重,锦幔绣帘,异常华丽。处女于西楼,以二婢供服役,一曰露香,一曰雨香。屋后有一园,回廊小榭,曲折通幽,雾阁云窗,缥缈入画,其中颇擅花木泉石之胜。荷娇偕女日涉游览,题诗觅句,斗酒藏,藉以消遣,此乐真无以复加也。女居数月,探闻黎家自娶后,伉俪甚相得,初不知其为赝鼎也。女因益知荷娇为非常人,求传长生久视之诀。荷娇曰:“此非可以妄授也。姊犹富贵中人,当享尘世之福。妹欲传姊以相人法,以便他日觅快婿。”爰于箧内出柳庄相经数十叶赠女,昕夕亲为指授,凡浃五旬,学始就。女欲辞归省亲,且曰:“自违高堂色笑,已三阅寒暑矣。中心思慕,急于言旋。惟是事似涉怪异,故里恐不可居,妹将何以教我?”荷娇曰:“以妹卜之,姊姻事当在北方,盍往山东暂借一廛何如?”探怀出一镜畀女,晶莹透澈,光鉴毫发,面纹历历可数。曰:“以此相天下士,当无遁形矣。姊其宝之。”

  女归,为父母备述颠末,深为叹诧。先是,女舅书来,里中戚串知女已有所归,群至贺喜。至此女回,乃以归宁掩其迹焉。

  女之姨母嫁于济南士人,亦阀阅世家,因往依之。居无何,忽传有会匪之警,势其猖獗,连陷数邑,逼近城垣,城中为之戒严,募勇团丁,力筹守御,居民迁徙一空。女与姨氏亦仓皇出走,中途忽相失。于时援兵骤至,误以为贼也,群窜山谷间。女弱足伶仃,艰于登涉,攀藤附葛,气力殆尽,忽一失手,坠于崖下,自分必死,幸葛藤纠缠,由渐而堕及地,落叶厚藉尺许,得以无伤。女骇极而悲,失声痛哭。忽闻背后有人云:“抑何啼声之惨也?”其音甚稔。回顾视之,则莲舫也。彼此执手慰藉,喜极涕零。女诘其何以在此,“岂梦中相逢耶?”莲舫曰:“早知姊有是难,故来相救。贼乱不久即平,不足虑也。顾此间非驻足地,盍往妹别墅暂憩?”因携女手同行,峰回路转,即睹茅屋四五家,曲涧小桥,泉声聒耳。西偏有门,榜曰“绮园”,莲舫指谓女曰:“此即妹所居也。”入门,细石如砥,幽花夹道,翠柏苍松,景颇萧寂。园中祗室五椽,竹屋纸窗,芦帘木榻,殊有山居风致。女曰:“至此胸鬲顿爽,令人几忘尘世。但愿常住,不复思归矣。”莲舫笑曰:“恐姊尘心一动,浩乎其不可终留耳。”是夕,女与莲舫絮谈别况,彻夜不眠。将近五更,朦胧睡去,耳畔骤闻人声喧杂。启眸四顾,则身在旷野,房舍全无,逃难者襁负相属,扶老挈幼,络绎不绝。

  距数十武有一亭,中多石磴,女往择一少坐,而不知已先有人在,固翩翩一弱质书生也,虽布衣冠而丰神秀澈,顾盼不凡。女骤睹之余,窃惊其为非常人,出镜遥审之,益信。生见女,似讶其艳丽,然容益庄,视益正。女见生于造次颠沛之间,犹能以礼自持,益为心许。俄闻众声又沸,哄传贼至,亭内外之人皆奔。女独泣不起,曰:“甯死于是,不能行矣。”生前揖女曰:“卿家中人何在,岂已散失乎?”女哭应曰:“然。”生曰:“贼锋已逼,不可不避。余适乘骡来,系于亭下,请以代步,可乎?”女曰:“妾乘君行,断乎不可;妾则免矣,君将奈何?”生曰:“骡殊壮健,本可叠乘。况卿细骨轻躯,何嫌累赘。惟是男女授受不亲,虽周旋于患难之间,不敢不谨。”女两颊微酡,诘生姓名。生自陈为济南士族,姓卢,字雨人,因明经也。女忸怩言曰:“君曾娶否?”生曰:“未也。”女曰:“妾亦未字。如能援锤建负季芈故事,妾可从行;否则甯绝命于此亭。”生曰:“敢不如命?”遂与女互拜于亭中,解双鸳玉佩以贻女,曰:“即此以定百年姻好。”扶女登骡,己则一跃而上,振策疾驰,竟得出险。

  旋闻贼已溃围走,城防解严,生偕女归,暂止于戚串家,探知女家俱无恙,使人往告,立迎女返。于是两家互遣媒妁,择吉成礼。是年生捷秋闱,明岁登进士第,遂入词林,不十载,官至方面。其为黎氏子者,自父没后,即以博倾其家,至无立锥地;而以婢学夫人者,亦早殒。惟莲舫则不知为何人,是怪是仙,竟莫能测。或曰,即居署楼之狐也。

  胡姬嫣云小传

  胡姬嫣云,小字媚珠,一曰宝儿。出自小家,松郡亭林镇人也。父馥堂,骁勇绝伦。充县衙缉捕役,境中宵小辈行鼠窃伎俩者,率畏之如虎,上官颇知其能,因是迁居郡城。时姬年才十二龄,喜服黑衣,人戏呼之为“黑阿宝”,或誉之为“黑牡丹”。稍长,容貌姣好,态度娉婷,善辞令,工修饰,益觉楚楚动人。碧玉年华,绿珠丰韵,见者几疑为神仙中人。比邻有徐氏子者,美姿容。年甫弱冠,尚未娶,同学少年率称为“城北徐公”,恒成群结队,偕作北里之游,游戏徵逐,殆无虚日。顾问柳寻花,眼中卒少所许可。一日,见姬艳之,叹为秋水芙蓉,非风尘中物。继访知姬家世,拍手欢跃曰:“此固易与耳。”因时馈物于姬父,遂相往来,如戚串焉。姬亦常出见不之避,目挑眉语,两相授意,遂为所诱,不能守室女箴,鸨合狐绥,缱绻倍至。姬父佯为弗知也者,不之禁也。轻薄子弟其防闲之疏,相率前来与姬通殷勤,姬亦时与目成。姬父固有烟霞癖,日需一金,悉取资于姬,时患不给。适新邑令来,甚讳盗贼,获即释放,不予赏钱,坐是贫困。久之囊橐益窘,几至断炊,一任姬作倚门买笑生活,以售紫霞膏为名,阴为招致,渐至出而侑觞佐觞政,为酒纠录事焉。章台北里间名噪一时。

  萸庵退叟,风流广大教主也,管领莺花,平章风月,一经其品评者,无不出墨池而登雪岭。颇闻姬名而未之见也。甲申春间,遇之于汾阳酒徒座上,甚惊其美,询知为姬,益叹名之非可以浪得者。姬应对敏捷,善伺人意。叟特赏其慧黠,私叹曰:“天奈何既产名花,不自护惜,而任使之落藩堕溷哉!”酒罢更阑,斜月晶莹射帘角,叟欲偕众客辞去。姬特暗中牵裾留之,更烧银烛,独对红妆,瀹苦茗,陈佳果,絮话家常。因问:“顷间闻有太息声,其意岂在余身哉?必有所言。愿以教我。”叟曰:“卿此时年已及笄,不为幼矣。趁兹春花秋月,佳景良辰,亟宜放开慧眼,择人而事;恐一旦门前冷落,老大自伤,即欲从人亦不可得,岂不悔之已晚?慎毋以苦海中为安乐窝也。”姬甚韪其言,零涕垂膺,呜咽不能成语。自是姬遂物色人才,将依附雅流,为终焉之计。

  会行郡试,士子云集,姬门庭如市,车马喧阗。有任公子者,南邑巨富也,以盐务起家,积资百万,亦以应试至郡中。生貌既韶秀,性又慷慨,喜挥霍,于花天酒地阅历深矣,视世之涂脂抹粉者,曾不足以当一盼。郡中蜂媒蝶使,咸仰其富,思从而染指焉,导之作狭邪游,少所当意,倦将返矣。忽有一人绳姬之美者曰:“胡宝儿,个中翘楚也,何为遗之,乃令以凡姿俗艳,溷贵人目哉?宜其抹煞一切也。”偕生往访,一见心倾,立即开宴于红梅阁下。姬曲意逢迎,百般献媚。酒三巡,歌三叠,色授魂与,意专注生;此时之生,神志益复颠倒,几不自由。宵深烛,送客留,遂订好焉。生爱姬刻骨,未匝一月,缠头之赠不可胜计。勾栏姊妹行中,无不妒形于色,喧传于处,几遍一郡。

  郡有白面孙二者,剧贼也。飞走檐壁,捷于猿猱。密结游勇中有膂力者十余人,约夤夜集于姬家左右,开门纳之入,将橐括而甘心焉。宵半拔关,贼尽涌入。姬从睡梦中惊醒,贼已入房环立,秉炬若昼,露刃若霜。姬自帐中裸体跃出,叱曰:“勿惊公子!物任尔取。”一贼涎姬之美,并欺其弱,空前抱姬腰。姬手擘之,贼腕断矣。姬怒曰:“鼠辈何敢尔!不识胡家棒法耶?”遽扪得压帐木杆横扫之,贼俱披靡有退志。孙二笑曰:“尔曹素以勇力自诩者,今乃不能敌一弱女子,明晨将何面目见人?”众闻之,复前。姬持杆纵横挥击,悉中贼要害,有蹶而复起者,有匍匐遁走者。先是,臧获匿室暗陬,今见姬勇能制贼,俱出而鸣呼,街卒巡丁闻声毕集,邻人亦来相援,贼乃奔。姬始从容著衣,回视任公子,蜷伏如猬,觳觫之状可掬。姬曰:“公子受惊矣。妾不能早为捍卫,是妾之罪也。”生曰:“卿真今之女贲育哉!虽由帼而胜于须眉百倍矣。世上男子闻之,直当愧死。顾卿何从而具此勇力哉?”姬曰:“是皆妾父之所授也。妾能空手入白刃,十数幺么,何足见老娘手段哉!”因为生置酒压惊。生连浮三大白,曰:“快事!”于是郡中人皆知姬能,咸以技勇称姬。

  此役也,独孙二未受创,衔姬刺骨,曰:“必有以报!”一夕,撤女房屋顶瓦,潜缒而下,取油浸豆布床前,而令其党大呼于庭曰:“有贼!”姬闻声遽起,纤足践豆滑甚,仆。孙二从上推巨石下,中姬背。姬瞥睹窦中有人垂首俯窥,知是剧贼,立举台上锡灯檠奋掷之,适中其面。姬亦跃登屋脊,举首四顾,而贼已如鹰隼逝。任公子于是不敢复宿姬家。逾数日,始缉知两次行劫者,皆孙二也,是夕受伤,竟眇一目。而姬胸背间作隐痛,伤疾亦自此伏矣。

  旋赴沪上觅良医,得徐君古春治之,小愈,即辍药,由是食后辄咳,继以呕吐,病日增剧,而姬不自知也。乙酉二月,遇渤海生于申浦第一楼,惊鸿顾影,如旧相识,蹈隙往来,遂深投契,因之月底盟心,花间啮臂,遂密订白头之约焉。顾生庭训綦严,难以情告,乃于暮春赁西郊老屋数椽为藏娇地,载一舸以俱归,了三生之夙愿。

  人方庆姬之得所矣,讵知鲽方盟而鸳鸯将拆,生之大妇,忽婴瘵疾,松郡颇鲜和缓,乃与妻妾谋,同往沪上,僦居城北寓庐,时于药炉茗碗间,翦烛联吟,擘笺觅句,或画眉帘底,或拥髻窗前,藉以消忧起疾焉。不意良缘虽缔,好事多磨,姬之祖母及母氏相继殒丧,扁舟往返于云间沪上,劳瘁悲伤,萃于一身,因兹缠绵床第,瘦骨支离,几成药店之飞龙,有类樊龙之单鹉。大妇又以药石无灵,卢扁寡效,竟至不起。姬独卧空房,闻生哀痛声,不胜抑郁,抚床长号,一恸而绝,距大妇之没,仅半日耳,年止二十有一。姬之没在长至前四日。渤海生以一时妻妾并逝,几不欲生,长夜寒灯,泪湿枕角,时与萸庵退叟缕谈愁悒,慨叹之声,与暮鸦咿哑之音相应。萸庵退叟曾为姬作无题四律,情致悱恻。姬而有知,亦可慰于九幽之下。

  其一云:

  忆从识面暮春初,举止风流意自如。

  十九年华沦幻体,两三竿竹蔽幽居。

  红颜福薄应怜汝,白首缘悭莫诮予。

  毕竟名花同爱护,游踪笑指七香车。

  其二云:

  天生傲骨欠温存,误尔良辰酒一樽。

  草窃骤遭沙叱利,花奴难遇墨昆仑。

  剧怜豆蔻春含蕊,从此枇杷昼掩门。

  鸾镜分飞缘底事,顿教姹女暗消魂。

  其三云:

  榴花如火避嚣难,翠袖褊□怯影单。

  白浪千层摇画桨,红尘十里据香鞍。

  九霄回想喉音巧,百尺楼登眼界宽。

  绮态轻盈堪艳羡,清风淡荡月团栾。

  其四云:

  来小病似缠绵□,鼓□东游迹杳然。

  偶种芙蓉开利薮,岂同松柏矢贞坚。

  酒阑强欲饶清话,梦醒主知了孽缘。

  多少黄金误交契,凭谁参透野狐禅。

  噫嘻!姬之姿容靡曼,情性风流,固已超人一等;而境遇之艰,年寿之促,比之小玉小青诸姝,似尤过之。二十一年小谪红尘,正如石火电光,一刹那间耳。或谓姬自怨遇人不淑,吞阿芙蓉膏而死,则传闻之讹也。闻姬已葬于松郡北郭外,树石碣曰:“胡姬嫣云之墓”。埋香有冢,瘗玉堪怜。泾川琴溪子闻而惜之,以浊酒清泉,遥吊之梅花之下,曰:“此亦千载伤心人也!”

  杨秋舫

  陈心农,名文田,字亦秋,古越名下士也。少居会稽,擅山水之胜。家有园囿,泉石奇古,花木萧疏,楼台亭榭,曲折通幽。其读书处曰绿云窝,尤雅敞。高楼五楹,藏庋书籍,牙签玉轴,秘帙珍函,殆难胜数。先世本拥钜资,至生已少落,然犹甲一郡。生以应试赴杭州,僦居环碧山庄,固郡绅之别墅也。林树蔽亏,颇堪销夏。生于六月间先至,意盖在避暑也。既至,屏绝交游,日夕诵读。所居距荷池仅数十武,时正花开,清风徐过,芬芳远彻。

  一夕,月光如昼。生浴罢纳凉,宵深未睡,凭阑望月,触绪兴思,忆远怀人,颇涉遐想。忽见池边有人影亭亭,徘徊往复。谛视之,高髻淡妆,仿佛绝妙女子也。生思:“素日并无妇女来此,况乎夤夜哉?当必有异。”潜出觇之,掩至其后。女子亦不惊避,转身向生曰:“适从何来,奚相逼之甚也?”生于月下观之,秀眸皓齿,明艳若仙,不觉神为之夺。长揖谢罪曰:“此是吾家庭院,与卿素昧平生,不虞卿之涉吾地也,何故?”女曰:“妾属君之西邻。当君未赁此屋之时,恒来游玩,或赏月看花,或登楼荡桨,惟任妾意之留连,园主人从不一问也。自君至此,绝迹弗来者,十日矣。今夕月光皎洁,适经亭外,陡闻花香参鼻观,冒嫌偷涉,宜取诮于俗流也。”生笑曰:“卿的是雅人,然何由稔吾俗哉?请毋妄相唐突。余住此间,亦可半作主人。顾有花不可无酒,有月不可无诗。观卿吐属,必娴吟咏,何不屈降斋中,一洗小生俗氛哉?”

  女亦不辞,随生入室。翦烛近观,益复媚。女见生斋陈设自鼎彝琴剑外,多异书古帖,随手取一编,乃《杜少陵集》也,评殆满,悉中要。笑曰:“适言误矣,宜君之不甘居也。特相君衣履,尚有纨习气耳。”生呼僮仆设肴馔,罗酒浆,延女入座对酌。女曰:“虽系杞菊比邻,究属云萍暂合,何可男女同席,致愆礼仪,俾贵纪纲见之,疑妾为勾栏中人作酒纠女录事来哉!”生曰:“侍役尽可遣去;园中门已下键,又何虑他人来?正堪遣此良宵,以一樽为卿寿,奚必效世俗儿女子态哉?”女乃偕生对坐,然容颇忸怩。生以白玉环满注醇醪奉女,女亦不辞,一吸遽尽。三杯之后,渐相欢谑。生曰:“卿既言是西邻,敢闻芳姓。”女自言:姓杨,字秋舫,小字蓉宝。父工刀笔,为入幕宾。所生母早已逝世,今惟继母在堂耳。相待颇薄,寒暖有无,初不关意。父有妾曰巧娘,私相赠遗,时加慰恤。言次,泪荧然。生曰:“后来但得一快婿,何足虑此哉?”女曰:“人以心事相告,乃加奚落,君真可谓敝人矣。”即起欲行。生强捺之坐,亟行谢过曰:“是亦实语也。”于是洗盏更酌。女量殊豪,罄无数爵。生已玉山将颓,而女绝无醉容。因于生读书床畔翻生书籍,见《浣溪纱》一阕云:

  夜静长廊月满斋,轻风摇曳绣帘开,

  十年前事系人怀。容有伤心应诉与,

  杳无形迹费疑猜,冷清清地梦中来。

  女亟赞其佳,问生曰:“此为何人而作?”生曰:“余于十年前梦游一处,画栋雕梁,瑶台贝阙,有似王者所居。中有一人,霞云裳,丰神绝世,视余而笑。旁有告余者曰:‘此君室人也,十年后必应斯佳兆矣。’以是人手中所持玉如意转赠余,帘外忽有鹦哥声唤‘茶来’,余遂蘧然而觉,常牢记之不忘。昨宵读书偶倦,瞥睹一美人探首帘际。余招之入,嫣然一笑而逝。视其貌,则依稀昔日梦中所见者也,余故有感而作此词。今夕得逢卿来,是亦先机之兆,不可谓非前缘也。”更阑漏永,女辞欲去。生把臂坚留之。女殊不可,脱手竟杳。生为叹息不已。明夕,冀其复临。而音信渺然,徒增慨想。

  越数日,生赴友人之招,薄醉而归。月暗星稀,方虑途行踯躅,猝见有双灯前导者。跟踪疾趋而前,则娉婷雅步者,乃前日所遇之女也。邂逅获逢,喜出意外。急询:“何之?”女曰:“归自舅家,兹将返舍耳。父母俱已他往,故命余看屋耳。君盍不一临我家?”生欣然许之。并肩入门,携手登堂,俨然伉俪之双双以至也。生视其屋虽稍狭,而雅洁异常,可称精庐。入其室,雏鬟四五,并皆佳妙,进茗供果,趋走盈前。女命设席于玉楼下。须臾,婢来报云:“席已具矣。”女导生往。凡历数重门阀,而后得入,珠帘翠幕,华焕夺目。坐甫定,肴馔已络绎而至,但觉其味甘美,竟莫名其何品。酒数巡,生已微醺。女起,亲自执壶,注酒生杯曰:“请即饮尽,妾有一言奉告。畴昔之夜,君牵裾相留,时妾早已心许,第未禀命父母,不敢以身事君。归后父母因余姻事,互相勃溪。父谓我母曰:‘许家青士固翩翩美少年也,才调亦不下于俦辈,汝执意拗却,致令低昂不就,蹉跎至今,然则将使其以丫角老耶?’母氏谓:‘嗣后惟任君意,不复与闻,勿再怨老娘饶舌也。’父私引余至别室,密谓余曰:‘汝读书识字,既具灵心,相士亦当具有慧眼。汝今长矣,任汝择人而事,我不汝尤也。’妾曾言君固爽士,可托终身,父已首肯。今父母俱往南海,独遗妾在家,盖特宛转以遂儿女子私情也。君如有意,当即舅氏执柯;若始乱之而终弃之,则知君固弗为也。苟欲望为桑间濮上之行,则妾之所不敢出也。”生立罄一大白,曰:“善。谨如尊命。”是夕,生下榻于墨华。凌晨,女招舅氏至,为主婚礼。舅氏广颡丰颔,长髯拂腹,一见生,即器之曰:“此不凡材也。甥女正法眼藏,自当不谬。”遂择吉期于翌日。交拜合卺,一如世俗礼。既却扇,容光四射,娇艳如初日芙蓉,晓霞菡萏。生与女琴瑟之谐,自不必言。

  荏苒月余,屈指试期已届,生将出应秋闱。女曰:“君非功名中人,又何必多此三场冷饭?”遂令屏弃帖括,专力诗词,时与生联吟觅句,互相唱和。键关却扫,不问户以外事。生友有来访者,均谢绝之。金风既转,玉露将凝。女谓生曰:“昨接家书,知南海人不日言旋。阿父固早有馆甥之意,恐母氏或有谪言,甚非所以待娇客也。不如仍还君园,彼离妾家,相距非遥,妾欲归甯,朝夕可往还也。”生亦以为可。奁赠什物,殆逾万金,移徙数日犹未尽,左右邻里俱啧啧羡其殷富。适郡绅服阕入都,将鬻此园为行资,已与别家有成说。女闻之,邓生加价售之。生拟遣仆取之家中。女曰:“无需也,妾囊中固有十万金,向为君援卜式例纳资入官,已得监司之职,特以琐事,未及告君知耳。若欲售园,资固不乏也。”生曰:“卿父固远胜卓王孙矣。”女笑曰:“妾以不作文君之私奔,故有此耳。”园既属生,宏加修葺,更买园左隙地以恢拓之。由是生往来于杭绍之间,枕石漱流,耕山钓水,不复再图进取。

  女无所出,劝生纳室为嗣续计。适有吴门金媪携女居涌金门外,年甫及笄,颇具姿首。女工刺绣,恒以十指糊口,供母甘旨,邻右多以孝女称之。女闻之,谓生曰:“是可娶也。”生持不可。女竟不谋于生,令媒媪往问。索五百金,立畀之,娶以归,熏沐修饰,而后令生见之。生无言,不置可否,遂命侍寝。金女善伺生意,而朝夕事女无惰容。逾年,金女举一子,啼声甚雄。女往觇之,喜曰:“此亢宗子也。”命名曰“启丰”。一日,女家中人来迎女归,车马喧阗,舆从赫奕。女乘轩将发,而意殊凄然,谓生曰:“郎已有后,善保玉体,毋以妾为念。”生曰:“暂别旬日,何便作此态向人?”因反覆慰藉之,女泪珠堕襟袖间。生代为拭面,意大不忍,即欲偕女同往,女急止之。车遽展轮,驰电迈,顷刻已杳。

  既而逾所约期,不见女返。遣人往省,其屋已空,入其内,荒草寒烟,凄凉满目。遍询附近居邻,则绝无所谓杨姓者,返报于生。生大惊怛,自往寻问,凡历数日,有老者曰:“此屋为杨驸马旧宅,久无人居,且屡闻怪异。想君所遇者,妖狐鬼魅耶?”生瞠目不能答,西望踌躇,策马而归。

卷  七

  娘再世

  周渭璜,字璧臣,号仲瑜,金陵人。固宦族也,逮生已凌夷矣,然犹以家世自夸,意气兀傲,不轻让人。赭寇之乱,金陵陷为贼窟,洪逆据作伪都者殆十有三载。生宅殊闳巨,曾为伪天将第。寇患既平,官兵入而居之。时生室家星散,孑身远至滇南,越十余年,始返。其宅空无人居,久经键闭,生令人翦荆榛,去瓦砾,除荒秽,召工匠垩治一新。顾室广人稀,每入夜,磷飞上下,鼯啼于暗陬,鸺鸣於屋角,家人皆惴惴焉不安枕席,生殊无怖畏。

  一夕,熟睡方醒,忽觉有人以手入衾,其冷若冰。启眸视之,乃一赤脚丑婢,咄之使去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具此尊范,何尚不自量耶?”婢赧颜自退,出至房阀,小语曰:“当令渠自来,看汝尚能高卧耶?”生知为魅,初无所惧。去须臾,有搴帘入者,曰:“谁家郎君,吓我痴婢?”生视之,秀黛弯蛾,高鬟盘凤,盖一十七八岁女郎也。生觅衣将起,女郎已近床前,止之,即坐床沿,曰:“天寒如此,不如倚枕拥衾,相对作清谈也。”生曰:“此时漏永宵深,冰天雪窖,卿何为冒寒至此耶?”女泫然曰:“因与姨母口角,负气出外,正虑夤夜伥伥何之,无所驻足,适过门外,见窗隙犹漏灯光,知君未眠,故来相就。”生曰:“顷来丑婢是供卿使令者耶?”女曰:“是姨氏爨下执炊者也。”生因询女姓氏里居。女自述:“冯姓,字香邻,本住维扬。父母俱没,乃依姨氏以居。姨父昨往浔阳去矣,妾进正言于姨氏,反为所诟,是以出耳。”生问颠末。女曰:“人家闺闱之事,岂可为君道哉?”絮谈既久,渐入谐谑。生探手女怀,抚摩双乳,光滑圆绽,迥异寻常。生曰:“此正‘豆蔻梢头二月初’也。”女香腮薄,如不胜情。生曰:“今夕无归,何不宿此,毋使余孤枕寒衾叹凄寂也。”遂代女解罗带,松金钮,并为脱履。女抵拦不可,生嬲之不已,竟捉足而代脱焉。生视其履,锐如结锥,以香木为底,雕镂精巧,中空,实以麝屑。把玩逾时,手为之馥。生至此不觉魂销矣。是夕,燕婉莺娇,云尤雨,不觉窗月之斜堕也。交颈而睡,日高未醒。女起推生曰:“贪眠忘晓矣。”著衣欲去,约以夜间再来。生把臂挽留,遂止不行。自是女居生室,为生主持中馈,会计出入,居然如伉俪焉。生本未娶,至此盛设筵席,遍招戚串,使女靓妆炫服,出而谒见,诸人无不惊其艳丽,叹为神仙中人。

  居无何,女忽于夜半嘤嘤啜泣,生惊询其故。曰:“今日小立门前,瞥睹曩日之婢道经此间,见余,突然问讯,谓姨氏寻觅已久,已知余所在消息,不日将来掩袭矣,恐因此涉讼庭也。”生曰:“何害。卿无父母,身由自主,虽寄养于姨氏,然自幼非其所抚育,即控官,亦不为之理也。卿甫入吾家,余已早为之地,冰人有据,婚帖可凭,姨氏即口有百舌,亦难辩矣。”女曰:“虽然,不如早避之为善。妾言及姨氏,心犹生悸,况见其面哉?妾有舅氏宦居武昌,盍往依之?”生性喜远游,遂从其言,束装遽发。至苏,泊舟金阊门外。皓魄初升,蟾光皎洁。女凭窗凝眺,黛影波痕,上下一色。须臾,有一官舫冲波涉浪而来,与生舟相并系缆。旋有投刺来谒者,生视其刺,题“李重光”,深讶初不相识,何为至此?方欲辞之,而其人已昂然登舟,直入舱内。女匆猝避匿后舱。其人向生长揖,貂裘狐冠,衣饰华贵。生知为非常人,对坐倾谈,颇倾胸鬲。及论诗词,援古证今,剖析源流,生甚服其博辩。烛既见跋,客始辞去。

  翌日,以风狂雨骤,舟不得行。生往答拜,客见生至,大喜曰:“风雨如此,得君莅临,可破寂寞。”遂命设筵相款。异馔佳肴,咄嗟立办。偶话前朝兴废事,口讲指画,有如目击,于五代治乱尤详。酒数巡,命呼歌者侑觞。谓生曰:“默饮寡欢,非所以待佳客。”传呼甫下,而来者已三五辈,皓齿明眸,并皆佳妙,最后抱琵琶者,尤为艳丽。歌声骤发,响遏行云,脆堪裂帛。群歌既阕,乃展轴拨弦,独弹琵琶,抑扬宛转,哀感绵,所歌亦作激楚之音,听者俱为欷流涕。客告生曰:“此《念家山破》曲也。回念曩时,曷胜怆恻!”生曰:“闻此曲乃南唐后主所作,君之姬人,何由习是?”客曰:“言之君得无疑骇乎?我即李煜也。虽去世千年,而精爽未泯,恒游戏人间,借消抑郁。”指后歌者曰:“此即宫人流珠也。性最通慧,最所属爱。”指紫衫者曰:“此保仪黄阿娇也。从我北徙,卒于大梁。至今思之,犹为惋惜。”生注目凝睇,颇惊其美,举止风流,容态华丽,顾盼颦笑,无不妍姣,洵翘楚也。又指侧坐者二人曰:“此为秋水,此为庆奴。”于时一姬方吹玉笛作《水龙吟》,嘹唳当空,停云滞月。客曰:“此乔家滴珠也。”生问曰:“闻后主所宠,尚有娘,今日何以不见?”客曰:“此人现降尘世,已属于君,以了五百年前风流孽缘。虽系旧时姬侍,未便招之来此,生其愧心。”生聆言,意局促颇不自安。客笑曰:“江山尚不能保,况乎妾媵之流哉?属君不过一时暂耳,非常也。君其善爱惜之,勿虚此良辰美景。”因命流珠为生把盏,曰:“当浮一大白,为庆君得千古之美人。”生一举尽。后自保仪而下,迭来劝酒,生皆不辞。生问曰:“闻保仪工书法,得锺王之妙,专掌墨宝,不识其书可得见乎?”因出素缣索书。客命左右以笔砚进,黄娇对生挥毫,顷刻盈幅,出怀中玉印钤之,色泽烂然。生饮酒自午达酉,微有醉意,因惧失仪,辞不能胜。客乃命流珠歌以送行,其声靡曼以长,一字数转。既毕,余音犹绕左右。客曰:“此即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恨来迟》二破也,非流珠牢记弗忘,则此曲只应天上有之,不复传于人间矣。”客遂与生执手作别,曰:“自此幽明异路,相见未知何时。慎勿传诸纸笔,以骇世俗耳目。”命人送生过舟,随以二镂金箱馈娘,且曰:“嘱其善事郎君,无以我为念。箱中物虽菲,一世吃著犹不尽也。”流珠五人皆有赠遗,殷殷致声问候。生甫回舟,官舫遽发,鼓如飞,转瞬已杳。生为女缕述其异。女茫然如隔世,反嗔生特造谰言,妄肆唐突。生曰:“言语可以假托,赠物则不可伪也。”启箱观之,珍宝充,并莫能名。于吴门穿珠巷中才货其一二,已获千金。既抵汉,适有内官欲觅巨珠,求之琼岛新洲,终不能惬意。生出所携以示之,骇叹欲绝,立畀五万金售之去。然所藏犹未尽也。

  生既挟重资,即僦屋汉,设肆于□□间,逐什一之利。部署既定,然后至武昌访女舅氏,则已先数日往豫章勾当公事矣。生自弃儒为贾,所遇辄利市三倍,积蓄丰饶,一切享用,埒于王侯,臧获辈趋走盈前。以重金至苏扬购得四婢,一曰春桃,字红蕤;二曰夏莲,字菡芬;三曰秋菊,字慧英;四曰冬梅,字寒香,咸具绝色。令曲师教以声歌,晨夕入塾读书,以是颇娴音律,识书史。女本识字,至是能涉咏吟,可与生互相唱和。生快然自足,曰:“今日始慰吾夙愿矣,夫岂初念所及料哉!惟旧时亭榭,不可不大加修葺,以为菟裘之筑,他日可以归老焉。”乃戒干仆挈资往金陵司土木事。

  一日,生游黄鹤楼,行颇倦,小憩石阑干侧。见有乘鱼轩至者,则一四十许丽人也,娉婷风韵,不减徐娘;后随雏鬟数人,而丑婢亦在焉,见生,犹相识,向丽人附耳数语,丽人迳诣生前,敛衽者再,曰:“郎君乃吾家甥婿。前娶我甥女时,何再不谋?今君家何所,当一临存之。”生局促不能尽其辞。丽人即命仆从唤肩舆至,与生偕行,且谓生曰:“此间距吾家尤近。请先至吾家,他日亲戚往来,庶识门径也。”约行半里许,舆人遽止。生见门第峥嵘,居然阀阅,门内垂手侍立者四五人。既升堂,与丽人相见,生执卑幼礼甚恭。丽人亲自导入内轩,嘱婢呼秀姑来。顷之,环佩声锵,麝兰香溢,亭亭玉立于侧,则一二八许娇娃也。丽人谓生曰:“此我女也,可以姊妹礼见。”生微睨之,容华绝代,堪与香邻称双璧焉。设席款生,母女二人隅坐相陪,劝饮巡环,到口辄尽。女秋波斜睇,媚态横生,戏以纤指提生耳曰:“不饮则灌汝!”生神志益为颠倒,不觉沈醉,隐几而卧。昧爽始醒,风寒砭骨,但见霜华满地,月影沈山,屋宇人物,都无所有,乃卧于荒冢上,知为遇鬼,踉跄而归。入室,已不见女,几上留书诀别。生叹恨发狂,削发入山,不知所终。

  媚梨小传

  媚梨,英国美女子,世所称尤物者也。生于伦敦京城,固世家裔胄,稍式微矣。女父掌教书院,颇有文名。女兄考授律正,衙署中公务,必延其折衷。女生而警慧绝伦,书过目即能成诵。各国语言文字,悉能通晓,而尤擅长于算学,时出新意,虽畴人家名宿,无不敛手推服。塾中同学有约翰者,美丰姿,最精于几何、代数,与女同一师。暇时各出疑义,相与辨析。女所思奇幻,迥不犹人。生虽略输一著,总以授受同一渊源,堪称伯仲。生与女两相爱悦,目成眉许,誓为伉俪,惟约翰为乐工子,与女门阀非敌体,故格于父母命,不得行。盖泰西虽由男女相悦而婚,然门第悬殊,家世清浊攸异,亦不能遽为撮合也。顾二人此时志比漆胶,心坚铁石,难以骤离,因闻姻事不谐,两情抑郁,计不如先作比翼之鲽鹣,莫为分飞之劳燕。距书塾半里许有一山,峰峦重叠,树木扶疏。山不甚高,其上有故侯第,荒废已久,尚留数椽,为游人憩息之所,特其地深僻,人罕至者。生女相约于此,以遂幽欢,缱绻方浓,绵臻至,如是者非一日,幽期密约,率以为常,拂墙花影,人无知者。

  女年及笄,父母拟为之议婚他族。偶有吹箫求凤者栗姓,名西门,家拥厚资,貌亦翩翩,而女殊弗愿。女父母仰其富,曲意承奉,至则必使女出见,与之周旋。女姿容秀丽,两颊如菡萏凌风,晓霞将放,愈形其媚,西门亦深眷之。女母时以女意达西门,多所赠遗,而女弗知也。西门亦以珍异作答,恒致之女侧,时夸其情深意厚,谓:“阅国中,年少而貌美、家豪而职贵如西门者,能有几人?而彼意专注于汝,此固可遇而不可求者也,奈何交臂而失此良缘也哉?”女亦为心动,由此婚议遂定,急择期成礼,延牧师诵经于会堂,为之合卺。是日宾朋毕集,仪文之盛,陈设之华,一时罕俪。

  酒阑客散,新郎方拟入房,忽有美少年来招之出外,曰:“将以密事奉告。”新郎见其人初不相识,讶甚。其人即于怀中出一巨函,授新郎曰:“归启阅之自知。”匆促遽去。其人非他,约翰也。新郎既得书,到别室览焉。斜行细字,格妙簪花,乃闺阁中女子手笔也。细审牍尾署名,则媚梨也。其中所言,皆愿结为夫妇语,引誓山河,证盟日月,以至桑间私会,花下输情,无不尽露纸上。西门不觉愤气填膺,怒发上指,抽壁间宝剑斫案曰:“不杀此一对野鸳鸯,何以泄我胸中郁勃哉!”于箧中取六门手枪,径入新房。女犹卸妆未睡,瞥睹生至,起而相迎,嫣然一笑,遽与接吻。生觉吹气如兰,玉颊相偎之际,冰肌滑腻无比,一缕幽情,如茧自缚。转念:“天生丽质,杀之不祥。我自无福消受耳!”默不一言,仍返书斋,濡墨淋漓,急写一札,与女诀别,以前函同作一缄,呼婢授女,闭门开枪自击,轰然一声,仆地殒命。

  女得书,知事已露,急投之火中,以灭迹焉。啜泣竟夕,辗转难安。思欲自裁,卒不能决。天明,知生自杀,阖家鼎沸,争来问女,女泣言弗知。数日,渐有窃窃议女前事者。女度弗能容,遂大归焉。父母戒勿令出外。久之,约翰前来省女,女父母命阍人绝之,而弗以告女。女独居无伴,静极思动。自念:“在己国中,必无问名者。不如作汗漫游,藉豁襟抱。素闻中土繁华,远胜欧洲,其人物之美丽,服饰之灿烂,山川之秀奇,物产之富庶,于天下首屈一指焉。”请于父母,航海东行。女父母许之,赍金钱万镑为行资。

  甫登舟,见一华人自英旋华,容貌魁玮,衣冠赫,船主谓女曰:“此中华贵官也。”客本惊女妖冶,思通款曲,遂以船主为介,与女执手为礼,而致殷勤焉。客略能操英国方言,女思学华语,每日倩客教导,遂相亲密。询知客姓丰,字玉田,在中土尚未有室。女思嫁之,私以终身订。客谢曰:“贵国居处饮食,皆异于华。供养之费不资,日食万钱,犹嫌无下箸处。我窭人子耳,恐枳棘中非可以栖鸾凤也。”女笑曰:“子将谓余不能耐贫苦哉?余西邻有律丽者,贫家女子也。闻至华后设绛帐教授女徒,月得百金,可以自给。余亦可仿效其所行。况余囊中携有五万金,即存银肆权子母,亦可无冻馁忧。子何必屑屑然多虑为哉?”客从之,于是遂成嘉耦,恩爱倍笃,跬步弗离。既抵香港,女即欲僦屋作久居计。客曰:“余北方人也,不能耐此炎。不如居汉皋,为南北适中之地,寒暖亦相均。”女曰:“余固欲遍历中土一周,何处风土清嘉,即可托足焉。”客曰:“善。”遂道鹭江,经歇浦,历浔阳,汉皋。每至一地,盘桓匝月。继欲觇皇都之壮丽,复自芝罘达析津,而至京师焉。女谓天下□□之盛,无如上海,由北言旋,遂寄一廛。

  女于算法中尤善测量,能令枪炮命中及远,无一虚发。当海疆告警,边境骚然,女谓客曰:“子其行矣。大丈夫立功徼外,正在斯时。余也不才,窃愿从君一往。苟不能立靖海氛,甘膺巨罚。”客曰:“卿一弱女子,而勇于赴敌如此,小戎、驷之风,复见于今矣。我乃不如巾帼,负此须眉矣。我其从卿行也。”即附兵舶赴闽江。途中见有盗舟数艘,方劫掠商船,扬帆疾驶。女以纪限镜仪测量远近,告驾驶者曰:“是可击而沈也。”众皆迂笑之。女愤甚,命客装储药弹若干,炮移置若干度,三发而沈三舟。众于是乃叹其神。顾卒不能见用于时,落寞而归。

  约翰知女之游东土也,以为此行也必为己耳,盖至华则无所约束,而曩日之盟庶可践矣。急欲追踪而至,而一时苦乏资斧,爰尽货其所有,得金钱七百镑。闻女橐中携有重资,跃然喜曰:“但得见彼,则累累者悉归我挥霍耳。”及至,访女,屡不相值。后稔女已嫁华人,则忿然曰:“彼其之子,抑何负心乃尔!絮薄花浮,于今为信。我见必手刃之,必使男女双双杀却,庶快我意!”因未识客之面目,恐致误杀,特托人以重价购其小象,朝夕谛视之,恒伏伺要道,欲得而甘心焉。

  女重回沪上,买屋虹口。精庐三椽,小园五亩,颇具萧寂幽闲之致。延女师教以文字,居然能把笔学书,旁通说部;言语操华音,正如莺簧乍转,鹦舌初调,隔室听之,几不辨为西妇也。从客薄游江浙,易华妆作中国女子,倍形媚,惟嫌云鬓微黄,秋波稍碧耳。裙下双趺,不耐迫袜,乃著自制绣履,头窄而跟圆,略乞灵于高底,虽行步婀娜,而体态益觉苗条。客喜曰:“卿肯如是装束,即携至家乡,谬谓娶自南方者,亦复谁能识破哉?”女笑曰:“偶一为之,聊以解嘲;若日日效颦,殊觉强人以所难也。”女偕客陟虎阜,历武陵,乘画舫,荡兰浆,往来于莫愁西子湖中,见者皆惊其艳丽。往游留园,亦招武迎芷、金瑞卿诸校书前来侑觞,品评花月,均出其下,且并不知其为西方美人也。

  一日,女偶阅西字日报,见有约翰名,已附轮舟从西土至此,不觉失惊。既而忿然曰:“此人以计杀我婿,几陷我于死地,智狡而狠,岂复有些子情意哉?今日之来,殆为我也。我今已得所归,岂复甘从汝敝人!俟其来,当以一言绝之;设或不然,愿拚一命以殉彼,借以报我婿之仇,庶可见我婿于九幽之下。”女意已决,出外必携小枪自随,备不虞也。适车利尼马戏自新洲来,往观者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客与女相携偕去。方当电迈飚驰之顷,约翰亦乘车而至。驶至通衢,两车相并。约翰摘帽作礼,高呼问无恙。女香腮薄晕,若不相识。约翰意不能舍,其车或先之,或后之,口中喃喃问女住居何处。女殊不答,但挥约翰,令去勿随。约翰隐作怒容,挥鞭策马,疾驰而前。女睹约翰之容,暗露杀机,知必不善,挥手视怀中金表,佯作遗物在家,令客下车往取,且谓客曰:“我待汝于戏场。当再乘别车来,毋匆匆行也。”女徘徊良久,始徐徐展轮,仅百数十武,而约翰停车在前,若相待状。见女独至,谓有相就意,竟舍己车而登女车。女急推之下,损其肱,忿甚,以枪拟之,一发不中。方待再击,女亦持枪于手,两枪同发,并殪。逮客至,则已玉碎香消矣。乃泣而载尸归,择地葬焉,表其碣曰:“英国奇女子媚梨之墓。”

  秦倩娘

  李秋,名翰思,自号鲈乡,江西之南丰人。工诗词,古文师法曾子固,有名于时。顾性迂谨,绳趋尺步,不敢少逾矩。喜售古画。客有以仇十洲仕女求鬻者,高髻淡妆,丰神绝世,生爱不忍释。询其价,索百金,生还其半,客以急需,竟归之。生悬之书室,日夕对之。友至,辄举以夸示。同学友缪仲癯,佻达子也,好谐谑。稔生素诚实,辄为生话古画通灵,援引真真诸故事,加以粉饰,妙绪纷披。生闻而歆羡之,信以为然,由是时于画前焚香拜祷,且祝曰:“如肯下降尘寰,愿为佳耦,有渝斯盟,明神殛之。”

  一日,缪友偶至其家,闻书室中喃喃私语,一若男女相悦之词,心大疑。潜从窗隙窥之,则见生叩首至地有声,备诸丑态,不觉失笑。生知有人窥,仿徨四顾,缪友已闯然入矣,曰:“痴哉君也!岂真作画中爱宠哉!”生正色曰:“勿发谰言,唐突仙子。自拜祷以来,具有灵徵。余夜宿斋中,常闻悉索振衣声,自愧虔心未至,故不能邀其一顾耳。”缪友曰:“物有所凭,灵响乃著。斯画虽佳,尚无命名,何不倩高手补缀景物,锡以图名,命以古美人名姓,而题诗以矜宠之,自此心专神注,方能默应潜通。否则思于何属哉?”生味其言颇有理,即求名画家足成之,戏名曰“秦倩娘”,生自此日夕有倩娘在心中。

  生居固在毓桂巷,前后左右,皆章台也。缪友一日偶与他友言及生,缕述其呆状,无不捧腹,群思有以戏之。缪友曰:“不如以夜合资畀妓,俾冒作倩娘,往与之睡,夕去晨归,以颠倒之,何如?”众皆曰:“缪君之计洵妙矣哉!”生固未娶,下榻斋室。应门之童,缪所荐者也,预纳妓于床后。至夕,生炷香于炉,注酒于杯,俯伏礼拜。及拜起,而女立于前,素服冶容,一如画中。生喜极欲狂,连揖不已,曰:“倩娘真为我而降红尘耶?”遽拥入帏,代解约束,绸缪臻至。既而絮絮问倩娘生于何代,在天上作何职司。倩娘但笑不答,鸡鸣即去,生坚欲挽留之,亦不可。如是者数夕,生益视画为宝,而诧为生平之奇逢,辄以遇仙遍告同侪曰:“今而知神仙可以学得,洵不虚也。”

  未几,觉下体奇痒,爬骚不已,渐而红肿坚举,如捣药之杵。痛极声嘶,以示疡医。医曰:“此风流孽疮也,君殆有外遇乎?抑狎妓也?不明告我,将占灭鼻之凶。”生曰:“无他,曾遇仙姬,授以乐境。仙或以此试吾心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倩娘必不负我。”竟不乞一刀圭,蹒跚而归。

  然病日剧,呻吟床蓐,气息奄然。忽床后有珊珊来前者,手持药碗,热气蒸腾,畀生曰:“可吸之尽,疾即痊矣。”生饮之,觉奇香沁鼻观,胸鬲顿爽。旋又持磁盆来,盛水几满,令生踞坐其上,逾刻,肿消痛止。生甚德之,曰:“卿岂倩娘所遣来者耶?”曰:“妾乃倩娘之婢青青也。知君为人所戏弄,故特来医君耳。”生向画像再拜曰:“杀之惟卿,生之亦惟卿。今而后愿常为粉侯,没齿无贰!”青青嗤之以鼻,曰:“是儿颟顸,竟致菽麦不分,只知代桃僵、戴张冠耳,真迂李也。”是夕,生睡甚酣,其疾若失,而精神益复充足。凌晨而起,即于像前设旨酒,供佳果,出入必告。生视像,秋波流注,嫣然若笑,真有唤之欲出之势。

  生每夜必读《南华经》。展诵方酣,忽有自后掩其目者,嗤嗤作笑声。生意必青婢复来,急擘其手曰:“青儿毋恶作剧。”扪其纤指,柔滑如春荑,青葱如削笋。是女坚不肯释,曰:“余非青儿。试猜为谁。”生曰:“必是倩娘。无论其他,即此兜罗绵手,已足以销魂荡魄矣。”是女乃以手拍生肩,曰:“试观我与青儿孰美?”生启眸注视,则青儿亦立于旁矣。细审二婢,俱丰姿绰约,体态轻盈。转询其名,曰红红。红憨而娇,青黠而媚,并皆佳妙。生问:“倩娘何以不至?”曰:“今夕来矣。兹特命携衾枕至耳。”生回视床中,绣被锦帷,灿烂一新。二婢笑曰:“新人来,不可不具肴馔。盍作咄嗟筵,俾我两人亦得一饱也。”生曰:“善。当即取诸唐肆,但恐烹饪乏真味耳。”

  阳乌久匿,皓兔旋升,万里清光,碧天无际。生方与二婢凭阑望月,瞥见拂墙花影,冉冉其微动,珊珊其将来。二婢曰:“吾家姑子至矣。”亟趋迓之,则一雏鬟笼碧纱灯为前导。既至,与生敛衽作礼。生视其容,美秀罕俦,丰韵独绝,明眸善睐,顾盼生姿。时生已设座于紫葡萄架下,邀女入坐。生与女相对,二婢则左右侍。女命雏鬟出筐中所携诸具,陈于几上。杯箸匕碟,皆以黄金铸成,晶莹夺目。以绿玉壶注酒,斟与生饮,色碧而味甘,尽无数爵。生问女曰:“此非天上百花酿与?不然,何以馥郁沁肺腑。”女笑曰:“子真慧心人也。此酒饮之者延年益寿。”是夕,月光皎洁如昼,巡环劝饮,酬酢甚欢。女已薄醉。生视女两颊微酡,有如初放桃花,益觉其媚。女以玉如意扣铜盘作歌曰:

  云斜卷兮如罗,月当空兮流波。今夕何夕兮婵娟过,攘皓腕兮扬素蛾。如花窈窕兮隔明河,我不遇兮可奈何!与子期兮山之阿,缔良缘兮矢靡他。将以此为安乐窝,千秋百岁兮喜则那,愿于良辰美景兮常婆娑。

  其音节浏亮宛转,响遏行云,生为之击节叹赏。杓转参横,乃始罢席。女入室,即作惰容。二婢为之卸妆脱服,牵帏一笑,遽入帐中。二婢张灯辞生行,雏鬟宿于外室。生与女同寝,倍极温存。女曰:“丐君徐之。渔郎初次问津,幸勿孟浪也。”自此生女同居,俨如伉俪,形影相随,弗离跬步。女工诗词,日与生唱和,生自叹弗如。或有所作,女必为之删改,生极服膺,谓:“愿作绛帷弟子。”

  一夕,作迷藏之戏,奇诡百出,女所伏匿处,生必搜得之。最后女倏忽不见,生遍寻莫得,痴立踌躇。瞥睹壁间所悬画轴,有二女像,其一酷似女容,拈巾欲笑,瓠犀微露。生狂呼曰:“在是矣!”女翩然而下,谓生曰:“君眼力果不谬。他日余不乐处君家,即当返故处耳。”生曰:“余拟付之祖龙一炬,则卿将安归?”女曰:“此乃倩娘遭一劫耳,与我何预?君视我与倩娘孰美?”生曰:“倩娘洵美矣,然画像较之真像,似不如也。若卿言,倩娘与卿,殆二人耶?抑岂幻中有幻,身外有身耶?”女曰:“非也。倩娘为画中爱宠,我乃镜里娥也。姓名虽同,而形质攸异。”即于怀中探一镜示生。生视镜中,女像在焉,遥立于百步之外,若望去人,逮回顾女,则女又渺矣。生不得已,悬镜床前,日夕祝祷,悲惋情形,殆不可言状。谛视镜中,女貌亦若甚戚者。生思相处匝月,何等欢娱,此日何等凄寂,不觉纵声大哭。忽闻叩门声甚急,生急拭泪,启门纳之入,则青青红红二婢也。生曰:“卿来甚好,破我寂寞。”二婢询女何往,生指镜中示之。二婢曰:“吾家姑子归真返朴矣。”二婢视女在镜中临窗织锦,顷之,起掠云鬟,观书独坐。因谓生曰:“倩姑仍欲下降红尘,未能忘情于燕婉也。若倦眠床第,则一睡百年,永无醒时,郎君但可于龙华会上见之耳。”生闻言,又复潸然出涕。青曰:“请授郎君妙术,立可使我家姑子下临。徒哭何为?”乃嘱生觅一小龟,使其对镜视形,而以艾火灼龟腹下;以磁碗盛龟溺,以溺涂镜。生如法试之,女已立生旁,夺碗弃之,曰:“何便恶作剧,使人秽不可耐!”自是女宿生家,不复言去。

  逾一年,生一子。女曰:“孕育之事,使人烦闷。君命中尚有五丈夫子,余当使青儿红儿代之。乃于己室后新筑一楼,分为左右房,命生纳二婢焉。青儿红儿皆工内媚,善于承奉,茗碗炉香,一切咸其所司理。偶闲,则夫妇对饮,唤二婢拨琵琶,歌以侑酒。生左拥右抱,自谓南面王无此乐也。数年间,青儿产子二,红儿产子三,乃一胎而孪生者也。

  一日,生路逢羽士,修髯伟貌,道气盎然。见生讶曰:“观子神采不凡,当有异遇。吾宫中失去坤元宝镜,卜之当在君处。”生辞以无。羽士亦不复言,掉臂竟行。夜忽失镜所在,女及二婢并杳。

  悼红仙史

  潘素五,字媚兰,小字珠儿,生自名门。父焕卿,读书好善,乡里间称为长者。所居为甫里村,固唐陆天随所隐处也,有斗鸭沼遗址尚存。里人多尚俭朴,鲜华侈,即偶有染吴门积习者,亦不数觏。女少即警慧,每从诸姊后吟诗识字,或调脂弄粉,间作竹石小画,娟楚有致。年甫八九岁,已如成人。诸女伴有来约嬉戏者,辄婉辞之。庚申,赭寇乱作,女父母避居村落中。竹篱茅舍,颇有幽趣。女以家贫,舍书史而习女红,刺绣织组,工巧绝伦,鬻诸市,其价倍蓰,人咸以“针神”目之。兄葵生,慷慨有大志。练乡兵拒贼,前后杀贼无算,贼党衔之刺骨,纠众骤至,遂被戕。女先期避去,得免。顾奔走流离,备罹困苦,母以老病逝。无何,诸姊妹相继谢世,惟父独存,影只形单,凄寂万状。女事之益挚,承欢养志,昕夕罔懈,里人咸称之为孝女。针黹余闲,辄握管钞书,密字细行,异常端媚。自选《才调集》八卷为枕中秘;又荟萃历年绣余吟咏,得五百首,编为四卷,名曰《补红吟草》。诗出,见者尽为叹服,皆曰:“此不栉进士也。”由是远近相传,才女之名,啧啧人口。巨家世族,前来问字,争委禽焉。焕卿无所许可,独赏吴门管君秋初,曰:“此未易才也。”管君之友知之,讽其遣媒征求,婚议遽定。管君既娶女,伉俪间甚相得也,花晨月夕,时赓韵语,鸾凤之和鸣云路,翡翠之游戏兰苕,不啻过之矣。

  管君好作近游,时客名公卿幕府,不能久占家食。堂上甘旨之奉,皆女为之支持,且管君勿久离膝下。然以贫士,不能不作客于远方也。女始患目疾,继膺心痛,药铛茗碗,不离左右。病时犹明妆靓服,强自起坐。卒之先一日,劝管君续娶为后嗣计。管君呜咽不能语。女没后,管君悲惋臻至,乞海内名流诔咏,汇而刊之,曰《悼红吟》,哀悼之怀,虽历久而弗忘焉。

  管君旋授书于沪渎,及门颇盛。一日,有梁生者,招管君作天台雁荡之游,谓聊以一抒其抑郁。管君欣然从之,束装同发。时刚十月,山中枫叶正盛,掩映于斜阳夕照间,绚如红锦,殊可爽心悦目。下榻于云麓道院。院中主持吸霞炼师有奇术,能知人已往未来之事,定人穷通寿夭,所决吉凶休咎,捷于影响。管君与之一见如旧相识,谈至宵深,益造玄妙。管君偶言及近赋悼亡,欷不乐。吸霞曰:“此前定数也。君夫人本天上仙媛,偶谪红尘,乃是短缘适合。君之姻缘,已有他人,戚戚何为哉?明日当必有所见。”管唯唯,辞归寝室,不解其所谓。

  翌晨,约伴游西峰樵隐岩,观华顶龙潭,赤城瀑布。蜡屐而往,路甚纡曲,翠柏参霄,苍松夹道,盘折而上,颇平坦,不觉费力。行约十余里,得一小亭,翦茅作檐,刳竹成瓦,殊幽静。乃入小憩,同游者皆散至各处眺览。管见亭之西壁有七绝数首,绝似闺中手笔,拂尘读之,款署“媚兰仙子”。方讶山荆生平从未至此,何得留题疥壁?正踌躇间,忽闻丛竹中有弓鞋细碎声。凝眸注视,则一绰约好女子,行步娉婷,丰神雅澹,近即之,非他,女也。惊喜非常,竟忘其已死,趋出亭外,执手叹息,诉别后相思之苦,兼问近居何处,何以一去不还。女遥指竹外茅庐四五椽,炊烟絮起,曰:“距此里许,即我家也。郎能从我行乎?”管踊跃三百,曰:“愿随芳躅。”

  于是携手偕行,莲步轻捷,绝不似旧时之蹇涩。约略数刻,即抵彼处。至则断桥半圮,流水一湾,涧泉潺,喧声聒耳。过桥,则柴扉双掩,绕堤杨柳数十株;涧西悉植芙蓉,时花正盛开,璀璨如锦屏。女抽簪拨扉侧活机,呀然自开。管随之登堂,陈设古雅,宝鼎香炉,皆非近代物;堂右条幅四,乃天南遁叟所书已作也。管曰:“此余沪上寓斋所悬,何得来此?”女笑不答,导管入左厢。明窗几,笔砚精良,洁净无纤尘。管曰:“卿至此享爱清福,不念我矣。乖隔以来,靡日不思,不谓今日又有相见之期。”言讫,泫然流涕。女出袖中巾代为拭泪,曰:“君真痴情人哉!世间一切事,有合必有离,有聚必有散。余过去生中,与君尚有三日聚首缘,若能节之,则可十年一相见,岂不美与?余今日本欲应杜兰香之招,偕赴瑶池,听王母宣讲不妒妙音经,以化下界痴男怨女。大凡女子之怀嫉妒心者,都从禽兽道中来;妒则必淫,淫则必悍。若过去生中并无恩怨报复,则妒者死后,当堕无间地狱。”管因一事有触于心,因问女曰:“今有绝大才人沈沦醋海汪洋中,备受诸烦恼,冤孽缠身,日久愈毒,不知如何可得脱离苦趣?”女笑曰:“缘尽则离,孽尽则死,亟须忍受,以当忏悔。否则坑已填而复掘之,永无满时。”管询女:“居此几时矣?”女曰:“自离尘寰,即往净土。此地为散仙清修之所,无所拘束。有时逍遥于十洲三岛,与诸天仙游,故有历劫不愿升天者。余待三百年后,因果已成,当归旧班。”管至是始悟女已身死。然爱恋情深,毫无所惧。问女是何旧班。女曰:“余乃离恨天上悼红阁中司花仙尉也。膺此职者三十六人,今大半降生人世,然多不永年,昙花一现,要无几时。石火电光,镜花水月,当作如是观。”女谓管曰:“君既来此,不能不作仓猝主人。余姊妹行尚有十六人在此,当悉招来,与郎君一观,以扩眼界而资眼福,何如?第勿嫌咄嗟筵乏珍错也。”遂命婢女四出,折简相邀。

  须臾,诸姝翩然而来。群芳毕集,燕瘦环肥,无不各臻佳妙;所携乐器,形状奇古,都不能名。席设中庭葡萄架下,异馔佳肴,络绎而至。酒酣,各操弦缦,按节而歌。女先发声首唱曰:

  天穹穹兮无情,地茫茫兮无垠,人生其间兮多历艰辛!月何为兮丽于夜?花何为兮妍于春?花有残时兮月有缺,独此心兮阅万古而不磨灭!

  众皆称善,各引一觞。中有一垂鬟女子,尤艳丽,引喉高唱,响可遏云,脆堪裂帛。管注目视之,颇为属意。女笑拍其肩曰:“此董双成之妹也,字绣鸾,号青芬,在余等班中推为翘楚。君赏识颇不谬。”因令管捧觞上寿。女子作羞涩态,红潮晕颊,殊不胜情。管于诸女前斟酒一巡。诸女迭为劝,彼此酬酢,饮无算爵。管微有醉意,以不胜酒力告。是夕,即宿女所。

  翌晨,诸女置酒为女贺。女劝管再娶,速续鸾胶,管不可。女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高堂年迈,温定省,礼不可阙。郎君后娶之妇,容华韶秀,体态轻盈,亦颇不俗,君愿一见之乎?”管笑曰:“诺。”女乃命侍婢舁一大镜出,高可隐人,光辉四射。管窥镜中忽现屋宇,隔河一楼,疏四敞,有一女子临窗刺绣,蝤蛴微俯,其白如雪;既而停针不语,凭阑斜倚,全身俱现,媚态羞花,圆姿替月,洵可人也。女曰:“如此好姿首,我见犹怜,想必合檀奴意矣。渠亦吴门旧族,归可即遣冰人,勿缓也。”并于箧底出二方授管,曰:“但以此入世,一生吃著不尽矣。”管展阅之,一为潘妃步步生金莲方,曰:“幻新月,裹轻云,飞凫径尺,可作波。”一为龙宫智慧丸,曰:“通神明,洁脏腑,另具心肝,玲珑七窍。”女曰:“勿轻视之,此仙家秘诀也。”女视驹光已迈,曰:“可以行矣。留二日缘为后来再见地,何如?”即呼备肩舆。管见长髯奴四人舁一座来,仿佛山中笋兜。管别女遽登,其行若飞,迥非由来时路,顷刻已至云麓道院。吸霞炼师出迓曰:“诸君相候已久。君此行已隔仙凡一度矣。”管讶其先知,倍深钦敬,曰:“法师真神仙也。”管友俱来问讯,谓:“山中何处不寻?我等俱料君循刘晨、阮肇故事,已觅得仙姬,饱餐胡麻饭矣,不然何以迷路也?”管诡辞对之,笑曰:“安得有此奇遇哉?”

  管述天台山奇秀甲浙省,真灵之所窟宅。尝游幽溪讲堂,极为深邃。山产众药,多肥蕨黄精,足供居者粮。他年生子以奉尝,即当杖策至此山,寻女之旧庐而作避隐计,从此不与世接,重缔仙缘,亦一乐也。

  姚云纤

  姚锦,字云纤,一字仙裳,平湖世家女。以姊妹行序齿居七,故皆呼曰七姑子。幼不喜操女红,独好弄弦缦,唱歌曲,一学便工。隔邻蒯氏兄弟,皆游冶子,延曲师教习,长夏无聊,辄曼声度曲,按拍依腔,引商刻羽。女凿壁偷听,得其指授,无人时转喉学唱,音韵抑扬,不爽累黍,诸善才聆之,悉以为弗及也,因是呼女为“曲圣”,更从事于丝竹,铿锵嘹亮,益复可听。一日,有穷措大携书求售。女父适他出,女问何书。曰:“此纳书楹《缀白裘》也。”女睹旁行斜上之字,知即所填工尺,欣喜如获至宝,立拔头上钗质钱易之。于是循音求字,渐能通晓。再读诗词,恍如夙习。女性既慧警,貌尤娉婷,邻里戚串中诸女子,自叹弗如。父母爱之不啻掌上珍。远近闻名求字者,几于户限为穿,而选择綦苛,低昂无所就。

  近邻有瑞莲庵主持尼碧者,丰韵嫣然,莫知其所自来。见女若旧识,甚相契合。每闻女歌,心有所会,曰:“节奏谐矣,而音韵尚未流荡。”爰亲为展拨自谱一曲,悠扬宛转,荡人心志;既歇,馀音犹绕梁也。女极口赞叹,请就弟子列。尼曰:“此即《霓裳羽衣曲》也。诚欲习之,亦佳。”居三日,尽得其妙。尼私谓女曰:“观子眉宇间有英爽气,可授以剑术,然不可轻杀人。以后天下方多事,子即工此何用,不用以琵琶去击贼也。”女再拜愿学。尼启箧得红白丸各一,令斋戒沐浴,然后吞之。十日后,自觉身轻捷如猿猱,力能举重物。每晨于庭中舞双剑,人但见万道寒光,绝不睹其身;空中有鹰隼过,飞剑掷之,无不下堕。尼居半年别女去,曰:“子术成矣。此地不可居,恐罹其厄,宜早自为计。”女以告父母。父母笑其妄。

  无何,贼窜杭郡,大营溃,苏常相继陷,阖境仓皇谋远徙。甫出城,贼掩至,女全家尽为贼裹胁以去,独女得脱。女易男子妆束,孑身出入贼中求父母,卒无音耗,愤甚,誓尽杀贼而后快。径投金陵贼巢,夤缘为伪官,常至伪天王府,识其往来门径甚悉。一夕,伪天王宴于寒香亭。亭四周多旷地,植梅花万株,时正花开,香雪霏几席。女效贼宫妆,靓玄炫服,抱琵琶混入众女中俱进。导者令联坐红阑干侧,依次奏乐。及女,女弹琵琶,声独雄壮凄厉,感入心脾,伪天王亟称善。伪王妃旁侍,讶宫中无此人,何得来此?转诘导者,亦无以应。命左右搜女身。女知事不谐,碎琵琶出匕首,以遥掷伪天王,中帝立者,殪。时伪宫中纷乱,左右已以兵至,举刃攒刺女。伪妃蒙氏,粤西大足妇也,膂力绝人,急出六门手枪拟女,刻间杀百人,女卒不可得。导者及奏乐女子皆置极刑。女以隐形法得脱,宿于逆旅。月光射窗棂,转侧不能成寐。忽闻檐际如飞鸟堕,门亦自启,人影幢幢,立于床畔。起身觇之,乃尼也。尼曰:“子举事一何卤莽乃尔!下民遭此大劫,乃天数也。子欲推刃于巨酋,毋乃逆天?此间亦非善地,宜速去。子父母皆无恙,必十年后乃相见也。”袖中出符二道,授女曰:“子后有急难,焚之,我立降。否则勿轻用也。”言毕,一跃出窗,迅同隼逝。女亦袱被遽行,未十里许,猝闻霹雳声,火光烛霄汉,盖相近有火药局,以失慎致兆焚如也。

  女以孤身独行不便,易钗而弁,径由汉走蜀中,解装小憩成都。登山临水,日出眺览。偶游浣花草堂,瞻仰杜子美遗像,见有一少年先在,著白袷衣,举目娴雅,凭阑翘望,似有所思。见女至,趋与为礼。女亦答以长揖,顾盼之际,红晕于颊。继询姓名,方知生亦浙人,孙姓,字铸君,已登贤书,太守之犹子也。生因诘女居止。女曰:“兵燹之后,全家离散,飘泊一身,萍浮梗泛,言之可涕人也。”生爰殷勤邀至其寓。女辞之甚力,然仍与生东西对坐,并不言去。生因谈诗词兼及家乡风景。女舌底澜翻,妙绪泉涌。生服其胸次渊博,恨相见晚,转询女之旅斋,答以在锦鸡坊侧。顷之,有长鬣奴控骑迓生,遂别。

  翌日,生果来访。见女行李萧然,琴剑书籍之外,了无所有。生曰:“范叔何一寒至此哉?敝署距此不远,何不迁往同居?既忝乡谊,兼又同属吾辈中人,奚必过于介特哉?”女笑曰:“天生孤僻,性喜静独,不惯与人同处,非敢见拒之深也。”由是生昕夕过从,益复稔熟,联诗斗酒,赏月看花,率以为常。

  女诗歌之外,颇嗜曲,往往一举十觥,顾饮量甚豪,从不见其有醉容。每至无可消遣之时,辄以舞剑为乐。当夫皓魄东升,剑光陆离,与清辉相激射,令人不能逼视。舞毕,女辄掷剑空中,有若长虹之亘半天,盘旋良久始下。生叹为绝技,谓:“以子之才,惜不见用于世耳。否则何至北慑于戎而南躏于寇哉?”女笑而不答。生窥女几案间有曲谱,床头悬有箫笛、琵琶,因曰:“子亦好此乎?”女曰:“借以遣兴,不能工也。”生强其勉歌一曲。女不可。一夕,酒酣,女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君曩求余歌,今夕何妨破戒。”遂弹琵琶抗声而歌,音殊激楚,曰:“既此以代骊歌。”遂起告别。生急问何往。曰:“将至都门应京兆试。”生曰:“然则请少俟十日,余亦束装同行。明岁本欲射策南宫,岂在多此半载勾留乎?有子偕,何虞寂寞。”女不许,强之而后可,曰:“然则宜先约法三章:虽同寓不同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哉?”生曰:“诺。谨如教。”刻期并发。

  途中驰马试剑,备极作客之乐。行近齐鲁交界,林木恶杂。忽闻鸣镝声,女曰:“绿林豪者来矣。君请略避,观我立殪此辈。”即纵马前行。一骑从林间跃出,粉面细腰,蛮靴窄袖,亦女子也,手挽流星锤,远掷十数丈外。飞女剑格之,铮然作金铁声。女子骇曰:“何得有碧家数?特碧传女而不传男,君岂莽头陀弟子耶?请明告我,否则三尺霜锋下无些子情也。”女曰:“毋逞强,请下马受缚。”方运剑及女子,而双手忽被束;回视生,亦捆如猬伏,面色若土,觳觫之状可掬。女陡忆尼言,即以纤手探胸际所悬,取符出,燃粹焚焉。须臾,尼自云端冉冉下,呼曰:“玉环何逼人太甚耶?”女子下马伏地,拱手曰:“不敢。”顾女及生曰:“此两男子是师何人?岂素相识,有香火情耶?”尼指女曰:“此汝同门妹也,固以巾帼而冒须眉者也。”脱足示之,双翘纤如削笋。女子笑曰:“何不明言。”戟指呵之,红绦自落。请于尼曰:“师既来,盍偕临茅舍,以叙同门之谊?”女问师:“姊所用何术?”尼曰:“即世所传捆仙索也。如虚剑法高强,不敢与敌,即行此术,所谓先发以制人也。”至是生始知女之改妆,曰:“我固疑世间无此美男子,观卿举止,每于刚健中含婀娜,一载疑团,今始打破。”

  既抵山庄,室颇宏敞。虽竹屋纸窗,槿篱石壁,而花卉萧疏,泉石清绮,入之顿觉尘虑尽涤。是夕,杀鸡为黍,佐以山肴野蔌,香美异常。席间生自陈琴弦新断,正拟续胶,尼为冰上人,离座再拜,情词恳挚。时女正入室更衣,故生乘间以言之也。尼曰:“是亦前缘早已预定,老身虽欲不许,岂能与月下老相颠倒哉?”须臾女出,尼即命女仍作闺阁妆,且告之故,曰:“明晨黄道吉日,即可在此完姻。”女子即令婢媪收拾园左三椽为洞房,鼎彝帷幕,无不毕备。生视之,雅洁古朴,远胜衙署,欣慰殊甚。既合卺,伉俪相得,自不必言。细询,女子姓吴,字绣鸾。父曾官守备,以发逆窜临清,失机褫职。壮年尝作保镳,往来燕齐间。女子少即学拳棒,得父所传。后与尼遇,乃习飞锤。尼既授女剑术,另以符咒畀女子,并示以口诀云:“红绦十丈,制鬼缚仙;敌强即发,毋为彼先。”女子原籍亦非山左人,以父死流落于此,不能归耳。生因劝女子:“业此殊非长策。或偕师妹同归浙杭,我于西湖有别墅,愿奉以居姊,何如?”女子笑谢之,曰:“吾师曩日谓予姻缘非在析津,必在京华,当偕君同作北行可也。”

  生既入都应试,榜出获隽,殿试居二甲,登词林。同年中有卫文庄者,貌魁梧,精舞槊,力能敌万人。一夕,过生舍,吴女于帘下窥见之,告女曰:“此真吾婿也。”令生访之,并未有妻。生乃认吴女为妹,托人往说。卫欣然纳聘,涓吉成礼,奁赠甚丰。询卫所学,固莽头陀高足也。由此两家往来如姻娅焉。

  鲍琳娘琳娘鲍姓,扬州人。父甲,疡医也。悬壶于市,求治者户外屦满。甲一一施刀圭,贫者畀以药,不索其酬。甲久断弦,家中供奔走司炊爨者,惟一赤脚婢。女在旁日见甲治病,颇稔其术。久之,甲或他出,女代为之,亦能奏效,里中人群以“女华佗”呼之。然惮其秽,弗欲终学,常检药饵,因略识字。

  一日,有鬻旧货者,担荷过其门,前足蹩,弗良于行。见女,驰担坐阶石上,向女乞药石。女俯视之,将指生一疽颇巨,其穴已溃,乃为之敷治,其人感甚。担中有医书数册,渝弊已甚,即举以赠女,曰:“以此聊作酬仪。”女展阅数叶,不能悉解。中一册多符咒语,字皆作蝌蚪形。女意谓此必秘本也,遂视为枕中鸿宝,日夕仿效。虽属春蚓秋蛇,而萦挽欹斜,颇得形似,特未能知其用法。逢里中有习岐黄术者,必问之曰:“世间为医者,有以符水治病者乎?”或曰:“有之,此辰州祝由科也。惟近日精是术者甚罕。”女欲求明师指授,时刻不能去怀。偶至天宁寺,以行路过多,纤趾酸楚弗胜,小憩殿旁石栏。见有摇铎而过者,操异乡土音,背插小方旗标曰:“祝由科善治一切疑难奇症。”女心动,视其人,虬髯虎颔,形貌非常。因佯问以常患心痛,作何治法。曰:“必见其人,然后可治。我观女菩萨固毫无病容也。”女出袖中所携书,问之。曰:“此固祝由科正传嫡派,不知女菩萨何由得此,殆有所授耶?”女曰:“吾欲学之,惜无导师,末从入门。”曰:“此又何难?女菩萨家当离此不远,归告堂上,可于城西准提庵中觅余,当自至也。”言竟,振铎锵然,扬长而去。

  女归,言之于父,求父自往延之。甲曰:“此江湖鬻术者流,不可近也,恐无真实本领,但求啖饭耳。即或小有验,所索殊奢,奈何?”女曰:“儿颇有相人术,昨观其举止,必不至于此辈伍。”甲重拂女意,即往访焉,果有其人。告以女意,欣然命驾。既至,委曲为女指授。继而索观女书,则自祝由科外,一为针砭,亦古法也;一为驱治鬼狐之术。为女讲解,女心领神会,有如夙习。凡经三阅月而学成,曰:“操此术以行天下,不患无糊口所矣。顾非其人,慎勿轻用。”女方议所以酬师,其人曰:“余昔当习学时,曾自誓于神前,自饮食外,不敢妄受人一钱。余今教汝,吾道得传人矣。”匆促别女,负笈遂行。女自此为人施符水治疾病,应手辄愈,远近闻其名者,争来就诊,馈遗无算,家日以裕。其父反无问名者,殊寂寞也。

  有西蜀贵公子自京师至邗江,闻竹西最多佳丽,拚以十万金钱,买此二分明月。顾日夕在秦楼楚馆中问柳寻花,迄无当意。陆家巷里有顾姬怜影,国色也。虽小家碧玉,却未堕平康;其父虽吏胥,家颇小康,不甘为人妾媵。公子偶赴鹾商宴,乘舆经此巷侧,从门外猝见之,惊其艳绝,疑风尘中无此丽品,急遣人讯之,方知是姬。顾无计可以致之,商之于其友马药轩。药轩固扬郡巨绅也,笑曰:“其父我固识之,色厉而内荏,不能以货取,必可以势胁也。不出匝月,一颗明珠管在君掌上擎也。”即遣杨媪达公子意。顾胥骤闻斯言,忿甚,叱之使出。杨媪倚公子势,语颇不逊,且曰:“成则汝为座上客,不成行看汝为阶下囚也。”顾怒批其颊。杨媪踉跄遁去,泣诉之公子。公子转告药轩,答曰:“现县中捕得劫盗二人,案情颇重。盍贿狱卒,盗诬攀,俾陷于罪。然后遣人关说,必得此妖娆儿,乃许以援手。不惧彼不入我瓮中也。”公子跃然喜曰:“善。任君为之。”

  怜影自幼失恃,事父甚孝。年甫,戚串求婚者踵至。其父择婿殊苛,以是低昂苦不就。前日杨媪之来,女在闺中,微闻其言,隐讽父当此势力世界,或可迁就者,勿过执持,恐飞灾横祸之临,将俟晦运而猝乘也。至是女父果及于难,锒铛桎梏,遽陷狴犴。女痛哭不欲生,思事必由己,当是公子播弄其间,求公子,则父必释矣。因阴侦公子所在,抽笔作诉牍,情词怆恻,椎髻布裳,约束雅素。时公子方昵一妓曰云仙,亦北里之翘楚也。雇巨舟泊河畔,方拟同泛长江,偕作金焦之游。系缆欲解而姬号哭至,奋身登舟,浪涌板滑,遽陨堤下,头触铁锚,贯颅睛出,玉碎花蔫,气已垂绝。公子见之惊怛,急令人拯之起,扶置舱中,血如泉涌。方讶为何人,或有识之者,曰:“此顾家怜影也。”手中犹执一纸,牢握不放。擘而视之,诉牍也。促召医来,皆言不可救。公子面如土,殆无人色,连呼负负。因昌言于众曰:“有能活怜影者,酬以千金。”舟子李七进曰:“此间有鲍琳娘者,神医也。囊中具有返生香、还魂丹,起死人而肉白骨。若能邀之至,复何虑哉?”公子曰:“琳娘既擅此异术,何不早言。”飞骑往迎。须臾,琳娘果至,谛视一周,曰:“是儿已魂游墟墓间矣,即使阎罗包老来,亦何能为?”公子再三哀之,许于千金之外,再馈白粲三百石。时山东河决,饥民之厄于水灾者几十馀邑,办赈捐者束手无策。琳娘告众曰:“余素来治病,从不需阿堵物。今公子诚悔罪,能出万金,以赈山东饥民,妾当竭微力,献兹薄技。否则敢告不敏。”公子曰:“但使怜影得生,虽万金何惜。”琳娘于是纳睛于眶,出皮箧中白蜡一丸,塞溃穴,索碗水,戟指书符,拔银簪微启其齿灌之,用巾涤去血痕,然后覆以锦衾,戒人勿偷视。经半时许,启衾曰:“活矣。”公子觇之,则樱唇欲启,星眼微饧,额上香汗侵淫,泪珠下堕,衫袖皆湿。琳娘曰:“我能治其伤,不能医其心。若使其父女相见,则彼始能言矣。”公子曰:“诺。”急药轩使白顾胥冤于邑宰,而请释之。怜影见父至,然哭失声,曰:“今日乃犹得相见耶?此岂尚是人间世哉?”闻者悲之,称为孝女。

  公子乃命顾胥携女归家,而遣冰人接踵继至。方谓剖诬析枉,出自公子之力,因称公子为大恩人,愿以女侍巾栉,商之于女。怜影独不可,曰:“父以公子为何如人哉?始以利诱,终以威劫,盗祸之兴,安知非由其所使?此匪婚媾,直寇仇也。我观公子好憎无常,此时见我美,不惜多方罗致,恐他年再有所属意,不免赋《白头吟》也。不如决意辞之,以绝其望。”顾胥从之,备述女意,谓:“生长寒门,甘居贫贱,不愿富贵也。若公子必欲强之,请以颈血溅公子左右。”公子惮女性烈,亦不敢强。

  怜影知己命为琳娘所救,乘轩亲往致谢。一见如旧识,甚相爱悦,曰:“姊操何妙术,竟能续断嘘枯、拯绝援危,而至若是之神哉?”女曰:“此由阿妹福命所自致,余何功焉?”姬曰:“然则其术可授之外人与?”女曰:“何不可之有?特视其过去生中果有缘法否。”姬自陈愿学意。女曰:“阿妹此时虽贫,然不久即为富贵场中人,非真学此者也。余有符一丸一,他日贤伉俪有急难,可吞服之,自能无患。乞佩于身,牢记勿忘。”怜影再拜受之而别。

  自怜影投江救父,孝声振远近。邑茂才周幼莲闻其美而贤,特出重资,聘为继室,鱼水和谐,甚相得也。是秋登贤书,明春联捷南宫,出宰岩邑,勤于政事,剖幽摘伏,称为神明。邻境有游勇聚党作乱,劫库戕官,势颇猖獗,民间汹惧,鹤唳风声,时虞窜入其邑。生亲率壮丁,出境御之,适与贼遇,遂相搏战。生持大纛指挥众军,跃马疾驱而前。于时士气百倍,无不以一当十,所向披靡。贼不能支,群奔。生首先逐之。甫过桥,望贼去已远,正欲掣马首而旋,忽有贼从桥下突出,自后斫生,断其颈之左偏,头将陨矣,生犹能发枪击贼,中之毙。马惊,向城逸走,入城至县衙始止。怜影闻变,以首抢地曰:“天乎!何故至此!”陡忆女言,焚符,投符于水,扶生头使正,而亲灌之,以幕围庭,亦覆以衾。夜半闻呻吟声,怜影启而视之,生已蹶然起曰:“余甚矣惫。”视其颈,尚有红线环之。后生以卓异升监司。琳娘未知其所终。

  返生草

  沈白石,字伯夔,吴下人。工填词,时有妙句。尝三押“白”字,俱隽峭绝伦,人因以“三白秀才”呼之。娶妻陈氏,亦世家女子,字翠娥,归沈时年仅十六。伉俪相得,自不必言。陈亦识字知书,时与生互相唱和,题其稿曰《双声合刻》,秘不示人。生早失怙,母氏尚存,年逾五旬,身弱多病。生奉事甚孝,时觅参苓以治母疾。时清明扫墓,生祖茔本在邓尉山中,买棹独往。近冢左右多产黄精,生自携长铲掘之,顷刻盈筐。生母啖而甘之,遂月必往焉。

  一日,行稍远,风雨骤至,雷电交作,急避之大树下。继而霹雳屡震,似欲击而未敢遽下者。生惊骇欲绝,视枝干扶疏间,伏一大蜈蚣,其长几数尺。电光闪烁之际,蜈蚣口吐光芒,若与之敌。生方悟丰隆之下击,殆为此物也。俟雷车怒发即举长铲斫之,用力过猛,昏然遽仆。耳畔闻有人声曰:“误矣,奈何?”旋闻呼:“阿香,可持返生草来。”似有人以物刺入鼻中者,习习作痒,连嚏不已。启眸四顾,身卧树旁,衣履沾濡;视天,则已云散雨收,斜阳挂林杪。遍寻蜈蚣,踪迹已杳,疑为神物所收拾去矣。整衣欲行,有物从袖中堕地。拾观之,细草一束也;嗅之,芳馨袭人。是草瓣碧茎红,中有白花。生知非凡品,什袭于怀,茫茫然归,病几累月。无何,生母旧疾复发,诸医皆言不治。生哀痛迫切,祷佛求神,足无停趾,秤药量水,彻夜不眠,衣不解带者已数夕矣。补剂竞进,总不见效。一夕,伏案少憩,朦胧中忽闻有人语之曰:“子怀中藏有仙草,何不一试之耶?”生憬然寤,搜之书箧,草尚在,犹未萎也。煎汤进母,一服即愈。生曰:“此真仙丹灵液也。”藏其余,视若至宝,冀他日犹可以济人也。

  生之舅氏官于楚北,颇为上游所器重。既授缺,招生前往襄理剧务。生既禀白高堂,又谋之于妻,皆曰:“久于家食非计也,盍往依莲花幕下,以自奋于功名。前程正远,子其勉之。”生乃行。时生之舅氏正署武昌太守,衙中司笔札,理案牍者,皆其戚串,悉与生相识或总角交。公务余闲,联群结伴,临水登山,倍极客中乐事。武昌至汉皋仅一水隔,半苇可杭。生时与二三良友,访艳探芳,作北里游。顾阅历既穷,而绝少当意者,因之夙愿顿乖,清兴亦减。偶尔赴宴,招妓侑觞,亦惟聊循故例耳。潘仙客,贵公子也,自号花县外史,跌荡于花天酒地。有所眷曰琼蕤,竹西之翘楚,潘过维扬大加赏识,遂挈之渡江,将作子敬之迎桃叶,乐天之恋杨枝,谋以金屋贮之,特尚未为之脱籍耳。小住于董家桥畔,仍与姊妹行往来。一日,大集群花于豫成园,固药王庙东厢之别墅也。轩窗明,花木扶疏,别饶幽致。是日也,绡纨,丝竹骈罗,鬓影衣香,真足以销魂荡魄。一时来者,皆名下女录事也。众咸推琼蕤为冠,群夸潘公子眼力之不谬。潘亦自诩为风月场中广大教主,曾经七度迷香洞,题九迷诗于屏风矣,因于众中朗吟“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之句。众皆拍手和之,而生独无一言。潘戏拍生肩曰:“瘦腰郎殆有所不满意乎?”生曰:“非也,此亦可谓鸡树之鸾凤,鸭沼之鸳鸯矣。然汉南游女如此者正多,邂逅相遇,非我思存。”潘曰:“若得君许可,恐世间无其人。穷措大拥一黄脸婆子,自称好色;如君奢愿,只索求之床头胭脂虎耳。”生之表弟彭生者,时亦在座,为之解纷曰:“莫笑措大眼孔小,恐自有真赏鉴在。”

  须臾,遥见池中万荷花里,一叶扁舟,划波荡桨,容与而来。中坐一美人,眉含春黛,脸映晓霞,丰韵娉婷,真国色也;后坐一雏鬟,婀娜多姿,亦殊可人意。既近,舍舟登岸,径入亭中。一角红阑,正在山半,亭外石笋森列,复多香草,藤萝代幛,薜荔为墙,颇有幽致。美人坐久之,起拈筠管,题诗于壁,从容乘舆而去。众疑为天仙化人,偶降凡间,游戏红尘也。生急令仆从遥尾舆后,侦其所往,则固在利济巷,新自吴门至者,亦勾栏中尤物也。座客有悉其根柢者,谓:“是女魏姓,字斐红,苏之陈墓人。少有艳名。父母没,遂为匪人诱堕平康。女颇娴文史,工书法,砚匣随身,笔床在手,时涉吟咏。每遇纨鹾茵,辄以白眼对之。向居金阊,不轻见人。有客求一睹芳姿,接清话,必先试以一绝句,此外再需缠头锦佛饼五枚,然后延之入。以是游客颇惮其难。”生跃然起曰:“余愿为毛遂,即以二十八字作诗媒也。”径往叩扉。内问谁何。生述来意。顷,一纸自内出,其题乃“偶游豫成园”五字也。生不假思索,濡毫立就。雏姬在旁,笑曰:“恐是宿。”诗入,即闻叠呼延生。雏姬导生登楼,抚生背曰:“君福不浅哉。”掀帘,生进见。女斜倚绣榻,执卷微吟。见生至,笑而起迎曰:“顷在园中,科头著白袷衣,手持绿玉柄羽扇者,非君也耶?席尚未散,何至此间?”生曰:“假得飞追踪到此,惟恐嫦娥遽归天上,欲见无从耳。”坐久之,谈论欢洽。生折简招园中数友来,复开小宴。斜月既上,晶莹射帘角。生饮甚豪,罄无算爵。生友曰:“君量抑何与前迥异?岂以小红低唱,遂能大白狂浮哉?”宵漏未沈,生已玉山颓矣。诸友各自散去。

  夜半,生口渴索茗,女自起畀之。生一吸立尽,甘香沁齿舌,顿觉肺腑通灵。视女,仅著罗襦,曳红,灯下观之,益复媚。因挽女并枕同眠。女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酒气熏然,殊不可耐。”生强嬲不已。女乃和衣侧卧,而引衾自覆。生抱之于怀,觉一搦纤腰,随人宛转。是夕欢爱臻至,而不及于乱。女袒玉臂示生,上有嫣红一点,曰:“此守宫砂也。妾虽堕风尘,犹处子身,必得如郎君者而事之,愿斯足矣。然居妾媵列,心所弗甘也。”因问生娶未。生曰:“不敢打诳语,中馈已是有人,特贤而能诗,必不至如醋娘子,想索杨梅食者。”女闻言,转面向壁,欷不已。生反再三慰藉之,曰:“天下男子如余者,车载斗量。卿如有意择人而事,当代为谋。”天明遂与女别。生终不能忘情,时往其室。女曰:“自此吾两人为闺中密友,斯可矣。”

  一夕,生正与女刻烛联吟,限以险韵,互斗尖叉,忽家中遣急足至,函面标以素签。生知有异,启读之,则其妻已赴瑶台召矣,不禁哭失声,泪堕澜,衫袖皆湿。女从旁劝之曰:“此亦人生无可如何之事,短缘适合,自有前因,逝者不可复生,生者要宜自爱。况上有高堂,益宜尽孝养以慰之。”生曰:“卿言珠玉也,敢不勉而企之;惟卿昔日之约,似可践矣,惟当此哀钜痛深,又何忍言?无已,请以一载为期。”女曰:“当如君命。墙边杨柳,不受东风;巷里桃花,已依南国,岂再为人所攀折哉?”生遂解所佩玉藕为赠,曰:“藕者,偶也,固佳谶也。余明日即将归省老母矣。”立辞舅氏而行。抵家,母固无恙。居匝月,仍回武昌。戚串中有以姻事言者,悉谢绝之。谓母曰:“舅氏已于任所许为执柯,乃时太守女也。”生母亦听之。

  生返后,往访玉人,至则门巷依然,而人面不知何处去矣。细询之左右近邻,皆言被沙叱利所劫去。生惊怛逾恒,遣人四出访问。方知女自生去后,键户独居,不接一客。突有某军门者,自京师来,闻女艳绝人寰,急欲一见,及至,则以闭门羹待之,以重赂畀,亦不纳。某忿甚,纠集麾下数十人,夤夜毁门入,排闼直抵女卧所,以锦衾裹之,舁归其寓。女临警号哭,惟求速死。某固吸片芥,女乘间吞阿芙蓉膏,遽殒。某怒,弃其尸于丛冢。有来报生者,生随往觇之,容色如生。陡忆草可回生,煎以灌女,果苏。遂为夫妇。

  月里嫦娥

  王蟾香,吴门旧家女子也。生长鸿城。幼时肌肤白晰无比,滑腻异常,人因呼之为“玉蟾蜍”。少长,姿容秀丽,媚态横生,几若天仙中人,人又呼之为“月里嫦娥”。女父故业儒,应试久不得售,乃弃而学贾,习航海术,走析津芝罘,贸迁有无,岁以为常。又尝至辽东贩运油豆,多获奇赢。女父固素工心计,持筹握算,每以贵徵贱,所亿屡中,因是家以稍裕。女工刺绣。所制闺中诸物多售之于北方,得善价,久之,积数百金,贮于奁中,从不妄用一钱。每值花晨月夕,辄罗陈几案间,顾之而笑。女父见之,曰:“女和峤洵有癖哉!”顾颇嫌重滞,难于把玩。偶睹父箧内有金锭,制甚精致,因出银易十枚,贯以红丝,置之枕畔,爱若掌珍;每锭缀以明珠一颗,日间亦必藏于腰橐,防有箧者也。

  清明扫墓,偶随父母至洞庭东山。甫抵半途,风涛大作,樯欹楫摧,舟几覆。全家号哭,神魂飞越;女战栗无人色,自分必死。须臾,二蛟夹舟,其去若飞。舟子曰:“此龙君遣蛟前来索取宝物也。苟吝不与,恐贻性命忧,顷刻间当在鼍宫螭窟中矣。”女父母曰:“舟中但有纸钱一伯,祭物八簋,宝自何来?”女觳觫言曰:“怀里之物,可得为宝与?”探怀出示,金气珠光,晶莹射目。仿佛见蛟首近接船窗,浪珠溅衣袂,急举而投之。霎时,风静波恬,咸曰:“咄咄怪事,龙君亦喜阿堵物耶?”女虽得脱险,惊悸愤惋,顿改常度。回家和衣竟睡,中猝见一伟丈夫昂然排闼直入,向女长揖曰:“日间有惊玉体,深抱不安。余非喜是戋戋者,将以此为定情物耳。今敬以珍珠百为下玉镜台之聘。”袖出珠串一,巨如菽豆,圆绽光明,自远有耀。女不觉举手受之,再三称谢。方盈盈裣衽下拜,而其人遽杳。逮醒,始知是梦,然珠串固笼于腕上,诧为奇事。出以示人,皆言此非世间所有,珍逾天府,价值连城,寻常百姓家不敢藏也。因此秘不复出。

  未几,女年及笄,远近问名求字者踵至。女父母以女已受龙宫聘礼,不敢复许人间,特不能明言其故,悉婉辞以却之;顾外人亦微有所闻,戏呼女为“禁脔”,而以龙媪称女母焉。女既丰神秀澈,又复态度娉婷,每出游,见者尽惊其艳。有轻薄少年随其后尘,啧啧叹羡,或稍涉游语,露亵状,虽皎日晴空,天无纤云,必飞霰或降雹,知为龙神作狡狯,辄不敢犯。云间有雷生者,豪侠士也。生平膂力绝人,能举三百斤物作盘旋舞。一夕,黑夜中行,信足所至,偶触一树,额破,血下淋漓,忿然曰:“何物大树将军,竟敢横截!”雷生力拔之起,掷于道旁。明日,见者咸为咋舌,曰:“此真神勇也,何止万人敌哉!”生闻女事,力斥其妄,笑曰:“河伯娶妇,此巫觋妄言耳,岂真有是举哉?龙一鳞介之属,岂能与世人为偶?使其果尔,当是老魅作怪,三尺法不之贷也,请以飞剑斩其首!”里人闻其言,壮之。

  女自此不复渡太湖,年二十犹待字,龙宫消息亦复杳然,方以为妖梦不复践矣。一日,忽有赤章自天下,上有篆字数行,云:“八月十八日为娶妇之期,速送女往太湖。至时我自来亲迎也。”女父不敢逆命,乃雇巨舶,以盛妆饰女,为具音乐鼓吹,如世俗礼,系缆于太湖滨以待命。是日,风雨骤至,天地陡晦,舟随波浪上下颠簸不定,众惧,围伏一处。俄而天日开朗,则女已失所在矣。咸谓女往龙宫享福。独生闻之,毅然弗信,思欲入水寻孽龙,与之决一战,行止坐卧,辄愤不能平,时书空叱咤,筹所以制龙者而未得其术。

  偶应友人约,登穹窿绝顶,掬泉洗眼,并观日出。生昧爽已起,日轮犹未东升,但见天宇苍凉,下界虚衺,生因拔剑起舞,兴酣,掷之空中,有若流星掣电。继而箕踞坐磐石,解衣盘礴,瞥睹松下一道者,徙倚树间,科头长啸,砉然一声,山鸣谷应,红光忽尔遍霄汉,圆轮摩荡不定;道者向空三举手,日为之三跃。生从旁目击而异之,前揖道者曰:“君殆非常人哉!愿闻何道而得此,请受业为弟子。”道者曰:“子豪气未除,此身虽具仙骨,离道尚远。惟以子勇力,授以剑术,或可成侠。”生闻言,陡忆女事,即倒身再拜,曰:“弟子虽学剑有年,而未通于侠。窃闻古之剑侠,术近于仙,虽入水蛟龙,登山刺虎豹,亦无所畏也。弟子欲求炼师教以不传之秘,俾代天下雪不平,是区区之隐愿也。”道者曰:“善。余蓬庐在山之北麓,门外有梅花五百树者,即栖息处也。明日子盍来此,当有所授。”生曰:“谨受教。”翌晨,生斋沐而往,背负双剑,雌雄各一,出先世所藏玉为贽仪。道者喜其意诚,曰:“孺子尚可教也。”悉心指示。学三月而术成,曰:“子操是以往,可贯金石,狎水火,升天入地,无所阻碍。”生长跽请益,告以女事,愿往拯之。道者亟称善,因摩挲其双剑曰:“此朽铁耳,岂堪用哉。我赠子以一剑,百步之内撄其锋者,首自落,易如探囊取物耳。往哉勉旃,毋贻道门羞。”将行,授以避水符,曰:“此伍相国驭涛诀也。”又畀以弓矢各一,曰:“此钱王射潮弩也。

  生既返,竟抵太湖。跃入太湖中,两旁水如壁立,行十数里许,猝见崇墉屹峙,似一院落,双扉本阖,推之自开。生掉臂竟入。及庭,则长鬣者数十,擐甲冠胄,呵问谁何。生不答,但曰:“觅汝主人,欲一见耳。”疾趋进前,粉白黛绿者无数,睹生狂奔入内,哗曰:“妖人至矣!”旋有伟丈夫出,呵生曰:“何处妄男子,敢闯此间?其戴头来者耶!”生曰:“汝即太湖孽龙耶?王氏蟾香匿于何所?可速还其父母,不然,三尺霜锋,将加汝颈矣。”伟丈夫笑曰:“汝自觅死,其勿怨余!”掣腰下刀斫之,几及生。生飞剑敌之。须臾,金鼓大震,长鬣者毕集,铍刀戈矛,环攻夹击。生挥霍纵横,当者悉殒。伟丈夫知不能敌,耸身出门外,倏现龙形,长逾十丈,波涛汹涌,溅雪翻银。生并无所惧,其斗益勇。挽弓射之,中其目,龙吼而逸。生再入其室,阒无一人,凡历门闼数重,逶迤至后园,遥见八角亭上,一女子凭阑独立,丰采飘逸,仿佛若有所思。生意谓此必蟾香也,径前询问。女子转叩:“君自何来?当非此间人。妾籍隶维扬,姓陈,字禅樨,前月为孽龙篡取至此。妾誓死不从,故被幽亭上。”生因诘:“曾识王蟾香否?今在何处?”女子曰:“闻蟾香娶自金阊,甚加宠爱。惟宵深并宿之时,每解罗襦,孽龙之体辄如针刺,以此来已五月,尚未得合欢,一亲玉肌。”言讫,遥指阁三层巍然在望者,曰:“此即蟾香所居处也。”生听毕,匆促遽去。既至,叩门上金环,即有垂髫雏婢出应曰:“来者其雷秀才耶?请速入。”一若预知生之至者。女下阁与生相见,曰:“妾思归久矣!君诚义士,必能出妾于重渊之下,世世顶礼,曷敢忘大德。”生慨然曰:“诺。”既携女出,复邀禅樨同行。女指婢曰:“此亦人间人也。”俱随生登岸,湖水遽合。

  女后适士人,官至方面。惟终身不敢乘舟楫,惩龙患也。先是,女在家日,有黄冠来募米,及去,斗中遗一绣花针,莹滑异常,女爱之不忍释手;以作女红,曲折如志,因此什袭珍藏。逮往龙宫,亦以自随,竟赖此以完璞保贞,始知为神物。然道士亦非常人哉,其与生所遇者,殆一人欤?

  沈荔香

  沈荔香,南海诸生。工诗文,而尤善擘窠大字,容体清俊秀削,时人有“瘦腰郎”之号。父固宦于京师,由部曹升谏议,颇具风骨,权贵惮之。生频年康了,屡不得志于有司,傺无聊,时形歌咏。生父招之入都应京兆试,生因别戚串,束装就道。闻吴郡素称繁华渊薮,小作勾留,冀有所遇。所居为沧浪亭旁舍,池馆清华,水木明瑟,纸窗几,不著纤尘。生固好静耽寂,寡交游,读书课文之外,了无一事。茗碗香炉,最喜独坐思。

  一夕,微雨廉纤,春寒料峭,思乡綦切,偶作小诗,正曼声吟哦,拟点窜数字,忽有自后掣其笔者。疑友人偶与之戏,急回首瞩之,则一十六七岁女郎,长袖宽衫,丰姿娟妙。讶此间何得有此妙人?是鬼是仙,竟莫能测。即起向女长揖,详诘姓名。女亦裣衽道万福,曰:“直告郎君,妾东邻之小也。前日见君停车墙畔,折取妾家墙内桃花,又摘辛夷一朵,斜插帽檐。我家菊鬟以罗帕裹青子数,掷君车中,君忘之耶?”生曰:“当时见此,方疑为曲院人所贻,不意乃出自卿婢耶?卿真可谓多情者矣。顾卿家虽相距咫尺,但今夕更深泥滑,纤趾伶仃,安能独自来此?”女曰:“妾携有雨具,菊婢持灯为前导,君不知耶?”言未已,雏鬟已推门入,手执琉璃莲花灯,光辉远射,制甚精雅,悬诸帘钩,满室明朗;又从门外取入盖一屐一。生视屐,小不盈三寸,以檀木为之,镂鸳刻凤,巧致异常。生把玩不忍释手;底略沾泥,代为拂试。叹曰:“睹此令我真个消魂矣!”引至鼻端嗅之。女急夺去之,笑曰:“君真无赖之尤者也!”生曰:“今夕何夕,见此妙人。既得相逢,作何消遣?”女曰:“妾来不可阻君诗兴,请检韵牌即景联句,何如?”生曰:“诺。”女拈得“车”“花”“家”三字,遽操不律,立成一绝,云:

  掷果争看七宝车,停踪墙畔乞桃花。

  桃花那得如人面,咫尺东邻第五家。

  生曰:“自写供状,足见慧心。”遂为搁笔。转询女曰:“能参米汁佛禅否?行厨中藏有斗酒只鸡,天气颇暖,似可冷饮。”于是开樽对酌,女量甚豪,一举十觥。因曰:“君的是解人。然酒尽不可无继。雏婢虽愚,可代君沽。”生曰:“善。卿可谓跌宕豪放,风流自赏者矣。”乃尽括室中所有,仅青蚨五百头,持以付婢。女笑曰:“措大今日可称穷奢极欲矣,阮郎看囊钱亦复一文不剩。明晨酒醒时,勿怨阿侬。”须臾,酒肴俱至,探手从竹筐取出,陈列几上,热气蒸腾。生尝之,其味殊美。讶附近食馆无此烹饪妙手,乃诘雏婢何处取来。女曰:“措大诚不易欺,一打诳语,便尔驳诘。试思此时街鼓如,店门早闭,岂肯贪汝五百钱,再著犊鼻,重入厨下戛釜哉?此乃取诸宫中,聊应所需。吾家厨娘手段固不劣也。”生曰:“何如?然则吾舌亦可谓能辨淄渑矣。”洗盏入座,纵饮无忌。”

  女曰:“两人对角酒军,颇嫌寂寞,且君量虽佳,非我敌手,胜之不武。我家五姊七妹,必尚未眠,何不呼之来此,与君一见。三爵后,君定作城下之盟。”生曰:“一须眉何惧三巾帼哉?定当重整旗鼓,高持杯杓,以与之周旋。”婢去未几,窗外忽闻笑声,一已推扉遽入,曰:“女刘伶乃欲乞援军哉?”女令生起揖曰:“此我家五姊也。能歌,善弹琵琶,今之曲圣也。”因询小字。曰:“曼仙。”甫就坐,一女继至,举止端重,似涉矜持。女指谓生曰:“此我家七妹巧仙也。”斟酒一巡,互相酬酢。生袖中突出绣屐,置杯于中,斟酒,一吸遽罄,曰:“昔杨铁崖有鞋杯,今沈荔香有屐杯,亦一时风流嘉话也。”女笑拍生肩曰:“此物何时被君窃去,乃恶作剧至是哉!”生曰:“当传观阖座,各饮一杯。”曼仙曰:“几见以床头人物居为奇货?速浮一大白以解秽!”饮至鸡鸣,二女引去。顷之,女亦欲行,而听窗外雨声甚恶,遂留宿焉。低帏昵枕,极尽缱绻。天明,女悄然出衾,及生醒索之,已杳。方冀入夜复来,而数日间足音阒然。

  适接都门雁字,催行殊急,不可久留,买往申浦,拟乘轮舶赴析津,聊憩行装于北关外。友人袁问梅约作狭斜游,设宴于顾兰荪舍,固此中翘楚也。袁为生作冰上人曰:“此间有新至名下妓,一曰吴新卿,一曰李小。而李尤美,以行六,人皆以六妹呼之,丰韵娉婷,姿容艳丽,不可一世。君当急系花铃,为之保护,否则恐为他人所先。”生闻名,已疑之。及至,果在沧浪亭畔夕间所遇之小也。骤见生,香腮薄晕,泪荧然,不能出一语。生询其何以来此。女附生耳小语曰:“请勿言前事,泄则祸至矣。君可佯作不相识者,邀友重宴于我家,托故留宿,尔时妾当为君缕诉颠末。”生颔之。女傍生肘下,若飞燕之依人。袁曰:“此岂君之旧好耶?不然,何以交浅言深也?”生曰:“契治苔岑,气通沆瀣,斯萍蓬而胶漆矣,岂在相识于先哉?”女持觞政,生拇屡北,悉女代饮,罄无算爵。

  筵既撤,生邀袁至女家。小楼三椽,陈设颇雅,湘帘几,猊鼎鸭炉,位置宜人,额曰“翦淞阁”,女所自题也。坐客咸叹其妙,曰:“不谓风尘中有此名媛。”于时华灯四照,绮席重开。所呼来侑觞者,皆一时之秀,如陆月舫、王莲舫、马双珠、吕翠兰、张善贞、吴慧珍,并皆珠圆玉润,月妒花羞,秋菊春兰,各极其妙。生曰:“何沪上之多才也,远胜金阊十倍矣。”袁曰:“此数人者,乃拔其尤,固群芳之冠冕,勾栏之领袖,极南部之选而空北里之群者矣,夫岂能多觏乎哉!今夕毕集,此筵可为盛会。君其珍重,勿轻视之。”生曰:“诚如君论。然得小来,则千古美人俱当压倒,恐此六姝,不得为尹、邢、嫱、旦、环、燕、英、琼并驾齐驱而厕乎伯仲之间也。”小曰:“六姝皆我姊妹花,我见犹怜,敬当退避三舍。君誉毋乃过情,惧为月旦花林者所窃笑耳。”袁曰:“昨见申江花榜,殊不惬意,如某某者,其貌见之欲呕,乃居然列于前茅,岂此公真属雾里看花耶?抑走马章台,未及谛视乎?双古罂斋主人特为补录新卿、月舫二美,虽足为吐气,然沧海遗珠,正复不知凡几。沪上谁为广大教主者,当特出千金,招集群姝于味莼园中,重为厘定,斯足为迷香洞中生色矣。昔天南遁叟羁旅香海,两定花榜,第一次以月仙居首,珊瑚渔父之所眷也;第二次以丽娥为冠,即遁叟所属意者也。而人不以为非,榜出,平康中奉为定评,以其公也。”

  更阑席散,生伪作沈醉者,倒卧榻上。女掩扉,屏去婢媪,代生解衣履,投入生怀,嘤嘤啜泣。生慰藉再三,曰:“一宵之爱,实订终身。何遽离逖,忽堕重渊?辗转思维,莫解其故。”女曰:“五姊因怀妒心,故泄于老父前,父以邂逅淫奔,行同于娼,遽以一舸载至此间,鬻诸鸨母,仅三百金,原契尚在妾所。苟能代赎,得脱火坑,虽为妾媵,亦所甘心。”生曰:“行箧只有百金,然谋之同乡,或能为力。”

  翌日告袁,袁慨然脱赠五百金,遂赎之归。拟携之都门,恐为父所责。女曰:“无妨也。妾亦世族,伯叔俱在京师跻显要,居箕帚列,当不辱君门第。所举特以试君心耳。”启笥,前金具在。

  蔚山庄

  陈碧秋,泾县人,而寄居南昌,盖其父以名孝廉出宰豫章,既没,遂家焉。然廉吏身后,家无长物。生了不介意,惟以笔耕糊口。素与吴子登太史相识,以学问文章互相砥励。子登雅好西术,习其方言文字。生独不以为然,曰:“集大成者,不亲细务。古者设舌人之官,能通重译,不过充奔走使令之役耳。君能畴人家言,何不由此加精于舆图、象纬、制器、格物之学,专门名家,著有成书,以诏后世,岂不名成而业就哉?”时子登深喜化学,以为穷流源,探奇抉奥,可以致富。生稍得其指授,而尤精于照像法,迥出子登上。

  一日,适值上巳,士女踏青城外。西关有摩尼寺者,相传即六朝时之袄庙。中殿两旁佛像庄严,金碧辉耀,居中一像,丈六金身,手捧日轮,识者谓此即摩醯首罗也。后殿常键闭,不许游人入览。生与主持相稔,必欲瞻仰。主持乃遣一小沙弥潜引之入,则其中花树缤纷,珠光璀璨,光怪际离,不可逼视。所塑男女诸像,皓体毕呈,一丝不挂,或坐或立,或起或卧,或作交构状,诸态悉备。殿角有日光斜射。生即以照像法印一图携归。展阅,佛像本百尊,悉裸无衣,而中忽有一女子,靓妆高髻,皓齿明眸,微转秋波,拈巾欲笑,观其媚态,真个令人魂销。生讶当时殿中并无是人,何得留此艳影?辗转思维,终成疑窦。甚爱女貌之美,把玩不忍释手,另以大镜专印女像,放之使巨,眉目明晰,愈增媚。生意必此天仙化人游戏红尘,觅之凡间,断无此丽品也。由此怀思綦切,渐患小病,饮食锐减。诸友劝生往游苏杭,涉历名胜,藉豁襟抱,各以游资相赠,约得百馀金。生曰:“亦足以豪矣。”

  束装就道,并拟北上京师,观光应试,遂附轮舶,自浔阳达金陵,小憩秦淮水榭,日往来于利涉桥左右,徘徊眺望,聊作消遣。忽有舟子遽以红柬呈生曰:“蔚山庄主人特请赴宴,刺舟来迎。”生视所筵诸客,无一识者,而己名居然首列;意欲却之,而舟子邀致情殊殷勤,漫与登舟,解维即发。逶迤曲折,路若甚远,云影波光,荻花枫叶,风景殊可人意。久之,从芦苇中行,甫过石桥,即有圜洞一,上有横额颜曰“蔚山庄”。方入,即有石峰,如屏屹峙,当其前,峰回路转,顿觉别有天地。丛竹深林,杂花细草,境地幽寂异常。生不禁击楫称快。行里许,河面愈阔,烟水苍茫,几无涯际。遥望有屋巍然,轮奂华丽,循河数转,已至门前,有桥有亭,境极开广。

  甫登岸,舟子持柬入,即有长鬣奴出而相迓。生至庭际,拾级升阶。顾堂上阒无一人,因问主人安在。则有两女婢自屏后出,曰:“主人命邀贵客入内相见。”凡历门闼数重,乃登一楼,楼之左偏榜曰“白菡红鸳阁”。绣帘乍启,则见一女子斜倚胡床,正翻画册。生为却步,辞曰:“此主人闺阁,何敢妄进。”婢曰:“此正蔚庄主人。特设盛筵,招君小饮,君其勿辞。”生入,向女长揖,女亦敛答拜。生视女,似曾相识,恍若久别重逢者,特不忆从何处见之。生询女姓名。女曰:“妾姓孙,字韵卿,一字蓉宝。少居鹿城,前岁始来白下。以君有夙缘,故特招致。君尚记在摩尼庙中相会乎?”生恍然忆及前事,疑为神女,肃然庄坐。女笑曰:“君抑何前倨而后恭也?妾亦人耳,少习隐形术,兼擅五遁,妾能见人而人不能见妾。妾学之无他,藉避兵灾。君亦欲以此作缓急需乎?愿以相授。”生唯唯。女乃进内取书。生偷视几上画册,题其眉曰《百美图》,以女像弁首,即生以西法印出者也。自六十名以下,区为沪、吴、金、扬四等,则皆时下名妓。然约略相识者,惟沪上十人,似分左右两班:左班以陆月舫为冠,其次则为吕翠兰、张善贞、吴新卿、吴慧珍;右班以王莲舫为首,其次则为王佩兰、马双珠、顾兰荪、黄幼娟。每人各缀以评语,有若申江花榜。生甫欲翻阅,而女已出,即向生手夺去曰:“此中有秘密佛授欢喜缘,惟个中人得聆旨趣,不与他人见也。”因谓生曰:“妾久思一见君,以踪迹云萍,末由相聚。此间为妾别墅,绝无外人来,君请居此,少息尘氛。君非功名中人,又何必入都,徒劳仆仆哉?可作一书以复戚串,托辞养疴,小驻金陵;驺从可先发,毋致乡闾悬望也。妾愿以终身相托,虽在羁旅,不至寂寞。惟邂逅相逢,即订永好,恐为君所蒲视耳。”生骤聆斯语,如膺九锡,即解襟上玉鸳鸯授女,曰:“以此为定。若得结丝萝,谐鱼水,定当没齿不二,无烦作卓女《白头吟》也。”女嫣然一笑,探怀取明珠一颗赠之,曰:“此珠能消墨迹。凡入场书字或讹,摩之立去。翰墨场中至宝也,君其什袭珍藏,他日自有用处。”遂命设席楼下,水陆错陈,珍馔络绎,皆目所未睹,口不能名;酒尤甘芳沁肺腑。女曰:“默饮不能尽欢,可呼桃枝、柳枝来同歌一曲,聊以侑觞。”须臾,两雏鬟至,姿容妍丽,丰韵娉婷,洵可人也。各抱琵琶,拨弦发声,脆如裂帛。两鬟问答之时,口吻尤觉逼肖,生亟赞其妙,注目视之。女指之谓生曰:“即以赠君作媵,何如?”酒阑漏永,偕女归房,燕婉之乐,有可知也。女固识字工书,尤善六法。每至花晨月夕,几净窗明,或觅句联吟,或展图作画,生为之研螺调黛,闺闱乐事,固有甚于画眉者。

  如是者有年。生与女日在园中游历,从未一履阈外。即泛画舸,荡兰桨,采莲花,摘菱芡,亦总不出方塘曲沼之间。女亦绝无一姊妹往来问讯者,生甚奇之。两雏鬟渐长,神采焕发。女为加笄,令生纳之为室,左拥右抱,甚相得也。然当春秋易序,风雨长宵,每不觉乡思萦怀,心绪恶劣,意欲暂别言旋,拟商之女,顾未出诸口而女已知之,曰:“君欲回家,此其时矣。特重见未知何日耳。”生曰:“一去即来,不过旬月之别耳。卿何作是言,诚所不解。”女微笑不答,呼婢取时宪书来,曰:“今夕河魁不在房,明晨为黄道吉日,即送君行。”命厨娘整备饯别筵,勿咄嗟猝办,致味不适于口。是宵情话缠绵,竟夜弗寐,女泪珠下堕,枕函为湿。

  早起,有鸦鸣桑树巅,凡三鸣,鼓翼向西去。女为袖占一课,谓生曰:“君归,有大族女嫁君,始和而终乖,盖南蛮舌之音,其机已兆。君此后入坦途,生平凡事遂意,独此段姻缘,不得不呼缺陷。虽然,施之于前时,受之于后日,报复之加,几于十倍,须一忍字,即是忏悔。尚慎旃哉,勿自贻戚。”俄婢来言,已设席于绿萼梅轩畔。生视其陈设,较初次尤丰。生与女对坐,两妾旁侍,仍拨琵琶歌前曲,特其音凄戾,繁弦促节,感入心脾,生为之泣数行下。女以碧玉斟红醪,色若琥珀,曰:“饮之可安抵故乡矣。”生一举已罄,顿觉倦甚,隐几而卧。及醒,已在斋中。询之家人,离乡已四载矣。曾遇盗劫,以智免。或曰即隐形术也。后以与妻屡占脱辐,负气入山,不知所终。

 卷  八

  海底奇境

  聂瑞图,字硕士,一曰祥生,上元诸生也。聂素称金陵巨族,至生尤豪富,几于田连阡陌。生不工会计,一切悉委之于人,读书作文之外,了不问家人生产。耳甚聪,能闻数十里外哄斗声,人因呼为“三耳秀才”。生平喜讲求经济,而尤留心于治河。凡古今水利诸书,阅之殆遍。笑曰:“此皆非因时制宜之术也。治河宜顺其性,导之北流,又宜多浚支流,以分杀其势。今北方井田既废,沟洫不行,水无所蓄,坐令膏腴之壤,置为旷土,甚可惜也。方今东省水发,多成泽国,民叹其鱼,当轴者徒事赈恤,而不知以工代赈之法。与其筑堤,不若开河,要使东北数省环绕潆洄,无非河之支流,以渐复古昔沟洫之旧,然后以次教以耕植,俾北民足以自食其力。今日既行海运,势甚便捷,河运可不必复。如虞后患,则莫如自筑铁路。”生之持论如此。而人多笑之。

  生胸襟旷远,时思作汗漫游。时国家方重外交,皇华之选,络绎于道。有某星使持节出洋,生以策往干之。星使虽侧席延见,但以温语遣之而已。生曰:“我所以见之者,冀附骥以行耳。彼徙以虚礼是縻,置而弗用,我岂不能自往哉?”立登邮舶遄征,囊资充裕,行李赫,见者疑为显要,所至各处,无不倒屣出迓,逢迎恐后。所携舌人四:一英,一法,一俄,一日,以是应对周旋,毫无窒碍。每遇地方官延往宴会,辄有赠遗,尽皆珍异,西国妇女所罕见也,因之酒食征逐,殆无虚日。生性既风流,貌尤倜偿。游屐所临,辄先一日刊诸日报,往往阖境出观,道旁摘帽致敬者,亘数里,星使无其荣也。欧洲十数国,游历几周,瑞国地虽蕞尔,水秀山明,尤所心赏。瑞书塾肄业女子曰兰娜者,美丽甲泰西,聪慧异常。一见生,惘然如旧相识,邀至其家。女固素封,所有中国之绮罗物玩无不备。询其由来,乃法废后内府之所藏也,法后出奔,多寄储其舍,后以具价得之。生见之,倍加赞叹。女择其中尤宝贵者数种以贻生,生谦不敢受,曰:“此天上珍奇也。偶尔相逢,讵敢膺此非分?”女曰:“非此之谓也。以遇言,则萍蓬异地;以情言,则金玉同心。区区微物,又何足辱齿芬?”强纳之于生袖。

  生居浃旬,别女登车,拟乘巨舶从伦敦至纽约。方渡太平洋,忽尔风浪陡作,排山岳,奔雷电,不足以喻其险也。生强登舵楼,举首一望,则银涛万丈,高涌舶旁,势若挟舟而飞,不意丰隆猝过,遽卷生入海中。于时舟师舵工欲施救援,莫能为力,惟有望洋惊惋而已。

  生但觉一时眩晕欲绝,少苏,启目视之,山青水碧,别一世界,绝不知身在海中也。方讶适在海舶,顷何至此,岂出自梦幻哉?举足行三四里,但觉鸟语花香,奇葩瑶草,疑非尘境。时腹中稍饥,仰首见枝头桃实累累,红晕欲滴,摘食二三枚,顿觉果然;桃味芳馨甘美,沁入肺腑,生平所未尝也。生偶见溪涧之旁有细草一丛,嫩叶柔条,绿色可爱,举手拔之即起,嗅之,其香参鼻观,根柢有圆粒若蒜头,去其外皮,内白若雪,食之殊甘,顷刻间陡觉精神焕发。生知非凡草,拔取十余株,裹之以巾。

  迤逦再前行,遥望有茅屋数椽,依涧而居。极力趋就之,倏忽已至,径渡略,叩门。门启,双鬟出应客,俱作中华妆束,问生:“适从何来,欲竭室中何人?”生嗫嚅无以应,但曰:“失路经此,愿求指引。”须臾,有老媪出,白发苍颜,龙锺已甚,导生登堂,曰:“老身钟漏并歇,何处贵人,辱临敝地?”生告以将往纽约,不知何故到此。媪曰:“是非老身所知也。适有西方美人新至此间,可自往问之。”命婢引生入后堂西阁。其地石峰森立,巨池约十余顷;白荷花万柄,摇曳风前,芬芳远彻;阁四周皆栏杆,矗峙池之中心。生遥睹一女子,西国衣裳,凭栏独立,雾云绡,皓洁耀目,仿佛霓裳羽衣,来自天上。近即之,非他,即瑞国女子兰娜也。彼此相见,各怀疑讶。女曰:“自别后,心殊悒怏。我母欲余破寂消忧,偕往法京巴黎,居未匝月,逭暑于英之苏格兰,余以过都华河失足堕水。主者怜余盛年殒于非命,令至此间享受清福。闻君欲往美邦,何为来此?君殆不在人间世耶?”言罢,凄咽不胜。生曰:“余固未知身之已死也:如果没于洪涛,获此妙境,真觉此间乐不思蜀矣,况复日对丽人如卿者哉?”女曰:“余企慕中华久矣,顾语言文字,素所不习,未知从何下手。君肯悉心相授否?”生曰:“此亦何难。但愿长相聚首,则死固胜于生也。”

  居久之,偶步门旁,骤闻波涛汹涌声,出门外咫尺,则水若壁立,无路可通,急入告女曰:“此间殆将遭玄冥一劫,成一片汪洋境矣。”女笑曰:“敬为君贺,君自此可出海底而复至人间矣。特我两人别离在即,不可不设筵饯别,以尽我心。”立呼厨娘作咄嗟筵。酒半,女捧觞至生前,曰:“请尽此一杯,当为君歌一曲,以代骊歌。数年以来,学习华音,颇有所得,若有感触,偶尔拈毫作一二小词,当亦不让于人。君可细聆,正其讹舛,作顾曲之周郎,何如?”言竟,女即弹琴抗声而歌曰:

  日升于东兮月生于西,昼夜出没而不相见兮,情亘古而终迷。叹人生兮道途之长域,而悲夫寿命之不齐。何幸云萍之忽聚兮,难得此数载之羁栖。总觉别长而会短兮,不禁临觞以心凄。识合离之有数兮,勿往事之重提。赠子兮画桨,送子兮前溪,从兹相隔兮万里,徒恃此一点之灵犀。

  歌罢,涕不能仰。生慰藉再三。女命婢舁一小艇出,置之门外,令生坐其中;旁叠四五囊,悉储珍宝。谓生曰:“曩赠君物尚在否?”生探之袖中。女拣取一珠,作黑色,曰:“此龙宫辟水珠也。”又拈一黄色珠,示生曰:“此兜率宫定风珠也。持此入海,如履平地矣。”言讫,浪声大作,舟亦上升。女遽阖门入。生不禁大号。回思数载欢娱,真如一场短梦。小舟浮沈海中,杳无涯际,奚啻一叶。生视其囊,皆皮箧也,管钥悉具。偶一伸足,觉触处腻然有物,取视之,枣糕也,食之因得不饥。叹女慧心周至,为不可及。

  经三昼夜,抵一处。灯火万家,异常热闹。登岸询之,乍浦也。呼人携取行囊,舟泛泛自去。生启箧检点,金钱外悉珠宝钻石。生思上海为天下□□之最,必有售者,乃取道沪渎,小憩于觅闲别墅。仅售百分之一,已得万金。时有碧眼贾胡知生怀宝而归,叩门请见。生示以钻石一,巨若龙眼,精莹璀璨,不可逼视。请价。曰:“非四十万金不可。”曰:“论价亦殊不昂,顾此惟法国方有之,足下何从而得哉?”生曰:“中华宝物流入外洋,岂法王内廷之珍不能入于吾手哉?”贾胡又以减价请。生曰:“方今山东待赈孔殷,苟能以三十万拯此灾黎者,请以畀之。”贾胡曰:“诺。”辇金载宝去。人咸高生风义为世所寡云。

  海外壮游

  钱思衍,字仲绪,浙之李□人。少读书有大志,师授以时文,弃置一旁,初不欲观。谓人曰:“此帖括章句之学,殊不足法。丈夫当如宗悫、终军,乘长风破巨浪,飞而食肉于数万里外耳。”家本素封,生父日望其成名,藉以充大门闾。生不得已,下帷攻苦。所作程文规摹时贤,以求俯就有司绳尺。未几,获隽秋试,遽登贤书。一时贺者盈廷,生辄避不欲见。每读己文,汗常浃背,曰:“此驴鸣牛吠耳,何以见人!”

  一日,有一道士求见,自言从峨眉山来。生出迓之。疏髯古貌,飘然欲仙。道士遽问曰:“闻君有遁世想,是以来作导师。”生自思:“虽有是心,并未出之于口,此言何从而来?”因疑道士为非常人,延入厅室,与之讲求长生久视、吐纳烧炼之术。道士曰:“君之所言,距道尚远。内丹外丹虽分两途,而其入门之始则一也。先宜寡欲养心,清静坐。既臻玄妙,而后旁及。从未有三尸未斩,五浊未除,而一获大丹,立即飞仙界者也。生曰“如何始可坐□?”曰:“上避世;中避人;下则仍混迹红尘,与世交接,一旦道念不坚,恐终坏于外诱。子不如随我往游峨眉,自有所遇。”生曰:“诺。”道士即以手中拂尘向空掷之,顿化为龙,鳞甲毕具,下伏于地。生惊惧欲走。道士笑曰:“无妨也。”与生并乘之,龙遽起,夭矫凌空,顿觉身入云际。俯视下方,迷漫无所见,耳畔风涛声大作。生于时已置死生于度外,闭目凝神,一任其所之。顷之,寂然,闻道士曰:“至矣。”开眸四顾,则身已在地,龙去已杳,惟见万山环合,峙碧耸青,异草奇葩,芬芳扑鼻观。道士曰:“此峨眉山最高处也,为自古人迹所不到。盍往参吾师?”

  逶迤行抵一石洞,双扉键焉。道士以拂尘柄击之,呀然自开。既入,则鸟语花香,别一世界,危楼飞阁,缥缈天外。行约里许,突有巨石当其前,晶莹如镜,可鉴毫发,凡迎面而来者,悉入镜中,上有巨字盈丈,曰“鉴心”。虽隔重衣数袭,自见其心跃然欲动,脏腑脉络,纤微呈露,无异秦廷之照胆台也。生至此疑骇欲绝,驻足不前。道士曰:“藕此一观子心,平正通达,了无障碍,亦绝无城府。孺子固尚可教也。”峰回路转,陡见一院落。道士导之入,历阶升堂,阒无一人。曲折更历门闼数重,庭中栽芭蕉数百本,榜曰“绿天深处”。道士曰:“此吾师习静所也。每逢庚日,必居是室。”方欲隔窗启词,而一婢已搴帘而出,曰:“紫琼仙子命召君。”道士令生俟于外,入良久,始招生俱进。参谒既毕,起立于旁。窃睨莲座,一十六七岁女郎也,容华绝代,仪态万方,心绝爱之,而不能言。女问生:“从何处来?亦愿学道否?”生嗫嚅不能对。道士从旁为之代答。女笑曰:“子来尚早,尘心犹未净也。”爰令生前,携其手细观掌纹,并摩挲其肩胁。生思慕正殷,而忽亲芳泽,触其柔荑,滑腻无比,顿尔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女于胸前取出小镜,令生自观。生内视,己心突突然,跃不能止。女笑曰:“子欲念如火炽,当以冷水直浇其背,距道尚远,讵耐苦?不如仍堕凡间,阅世世趣,俾于繁华障中领悟清净道场,亦一法也。”因挈生至中庭,以帕一方布于地,令生登之。足下冉冉云起,顷刻间,大地山河,若环一周。

  正当俯觊下方,忽闻炮声大震,遽尔坠地。生见众咸服西国衣冠,擐甲执兵者,鹄立两旁,气象威猛。众竞前诘生,啁啾格磔,生弗能解。众中有曾至中华者,曰德臣,固其地之绅士也,来与生语。始知地名伊梨,属于英国,乃苏格兰濒海境也。是日阅兵,先以废舶立帜海中,然后发炮击之,命中及远,不爽累黍。此演水师也。至操陆兵,悉以新制神枪,一军齐放,有若万道火龙。生观之,不胜叹异。众问生:“从空下坠,岂有异术乎?”生谬言:“失路至此。顷所见若系眼缬生花,未可知也。”众疑信参半。德臣招致其家,款待丰隆,敬如上客。德臣有两姊未嫁,俱令出见。

  翌日,偕生往游埃丁濮喇,乃昔年苏格兰之京都也,素以华丽著名。所产女子,娟秀绝伦。是夕,适有丹神盛集,远近毕至,而生亦预焉。丹神者,西国语男女相聚舞蹈之名,或谓即苗俗跳月遗风,海东日本诸国,尤为钜观。先选幼男稚女百余人,或多至二三百人,皆系婴年韶齿,殊色妙容者;少约十二三岁,长或十五六岁,各以年相若者为偶。其舞蹈之法,有步伐,有节次,各具名目,有女师为教导,历数月始臻纯熟。集时,诸女盛妆而至,男子亦皆饰貌修容,彼此争妍竞媚,斗胜夸奇。其始也,乍合乍离,忽前忽却,将进旋退,欲即复止,若远若近,时散时整;或男招女,或女招男,或男就女而女若避之,或女近男而男若离之。其合也,抱纤腰,扶香肩,成对分行,布列四方,盘旋宛转,行止疾徐,无不各尽其妙。诸女手中皆携一花球,红白相间,芬芳远闻。其衣尽以香罗轻绢,悉袒上肩,舞时霓裳羽衣,飘飘欲仙,几疑散花妙女,自天上而来人间也。舞法变幻莫测,或如鱼贯,或如蝉联,或参差如雁行,或分歧如燕翦,或错落如行星经天,或疏密如围棋布局,或为圆围,或为方阵,或骤进若排墙,或倏分若峙鼎,至于面背内外,方向倏忽不定;时而男围女圈,则女圈各散,从男圈中出,时而女围男圈,则男圈各散,从女圈中出;有时纯用女子作胡旋舞,左右袖各系白绢一幅,其长丈余,恍如蝶之张翅,翩翩然有凌霄之意。诸女足蹑素履,舞时离地轻举,浑如千瓣白莲花摇动池面。更佐以乐音灯影,光怪陆离,不可逼视。生抚掌称奇,叹为观止。

  郡中有名家女周西者,国色也。一见生如旧识,邀生至其舍,日则出游,夕则张宴,名胜之所,涉历几遍,选异探幽,殊惬襟抱。生至是渐通方言,可与友朋酬答,因论伦敦为天下最盛之区,不可不一游,好事多赠以游资。遂与周西束装俱发,先抵乐郡,小憩逆旅。乐郡介于苏格兰英伦交界之间,有会堂一所,极宏敞,其中弹琴唱诗者约士女百许人,音节铿锵,声韵悠远,钧天广乐,不足以比之也。中有琴师曰媚梨女士,姿容媚,丰致娉婷,见生,起与为礼,导观各处。知生将游伦敦,亦愿偕行。媚梨之叔官京兆尹,以博学闻于时。生至,倒屣相迓,日使宾从十余人导生游览,所有博物院、藏书室、机器房、制造局,无不排日往观,而玻璃屋五花八门,尤为钜观,广大几数百亩。生固美姿首,两旁夹持以二美姝,正如玉树临风,璧人相对,见者咸啧啧叹羡。于中设店鬻物者,皆女子,瑶质琼姿,并皆艳丽。偶睹生来购物,悉与之目挑眉语。生询及价值,悉不计较,多推与之或竞纳其袖中,以示掷果羊车之意。

  媚梨谓生曰:“君从中华来,曾至巴黎乎?”生曰:“未也。”于是渡海过法。街衢宽广,屋宇壮丽,似与英同。时法王适以避暑,不在宫中。女往谒其国星使,偕生游历法宫殆遍。中有金钢钻石一,巨若鸽卵,璀璨光耀,诚希世之宝也。由法至瑞士,山明水秀,林树蓊郁,花木繁绮,多亭台园囿之胜。方欲取道于普京伯灵,途中忽逢前道士至,以扇拍生肩曰:“欧洲之游乐乎?可返辔矣。”仍掷拂尘幻作一龙,乘之而去。

  申江十美

  沪上寓公二爱仙人,广大教主也。管领南部之烟花,平章北里之风月,凡有章台艳质,曲院名娃,一经其品评者,声价倍增,几于才出墨池,便登雪岭,风流久擅,月旦堪凭。姚家姊妹花,本栽阆苑,移植申江,嘉誉甫加,香名顿噪一时,青楼佳丽,齐拜下风,因之遂长花丛,屡魁蕊榜,世之寻花问柳者,辄以姚黄为香国中王焉。然二爱仙人未尝不望继起之有人也。乙酉八月,月既团栾,小病初剧,朦胧中,忽闻有遣舆来迓者,询之,则曰:“石曼卿将登离恨天第一宫,司人间男女离合之事,特荐君为芙蓉城主。君其往也。”因问:“向者城主所司何事?”曰:“总管天下群芳。即以其妍媸蠢慧,而分厥品第焉。”二爱仙入曰:“此固余之素愿,向时求之而不得者也。今遂初心,亦复何憾?”伏枕遽逝,于时遥闻天上有步虚声,仙乐众音,缥缈云外。盖慧业文人本自瑶台玉阙中来,死则仍列仙班,又复何疑。

  淞北玉生与二爱仙人为莫逆交,每游必偕,殆无日不在花天酒地中。绮筵既张,雅歌斯作,如或属意,必有篇章赠答。二爱仙人既没,独唱无和,意兴益孤。一夕,饮酒薄醉,隐几假寐。旋见有人持柬入者,曰:“主人在翠薇花馆召君小宴。”问:“孰为汝主人?与我曾相识否?”则曰:“至自知耳。”视其刺字,题曰“芙蓉城主”。曰:“岂宋时石郎耶?”曰:“否。君之好友也。”从之行,逶迤曲折,约二里许。所经处绿树垂阴,繁花夹道,沿堤芙蓉千百株,红紫烂熳,芬芳远彻。既至一所,榜曰“绮园”。有长鬣奴四人为司阍,持生刺入告。生不俟相招,漫步竟入。主人猝睹,投箸遽起,迓生于门外,执手劳苦,泫然曰:“君尚忆我否?海内名流,多哀挽之词,何先生竟无只字也?”生至是始知为二爱仙人。曰:“我固知君之不死也,天上当乐于人间耳。”仰视额曰“写韵轩”。主人曰:“此吴彩鸾写《唐韵》处也。”即指一美人曰:“此即彩鸾也。”生注目视之,其容仿佛吴新卿。主人即命:“召司花群尉至。”须臾,众仙毕集,霓裳羽衣,态度翩跹,生一一询其名,则为杜兰香、许飞琼、绿萼华诸人也。

  生见主人座畔有画本一册,题其签曰《申江十美》,因请曰:“可得观乎?”主人曰:“可。”试展之,则皆歇浦勾栏中人,素所赏识者也。首册题词曰:“斗大申江,繁华渊薮。彼美十人,烟花魁首。并驾齐驱,争芳竞秀。菊媚兰芬,环肥燕瘦。各擅所长,何分先后。选萃拔尤,足称领袖。沧海珠遗,珊瑚网漏。此外名花,搜罗应有。”

  其一曰陆月舫,行二,琴川人。香颊花妍,凉肌玉映,疑嗔疑喜,若远若近,一种温存态度,有足令人心醉者。琵琶一曲,馀韵欲流。真个销魂之际,尤在珠喉乍啭,玉手初挥时也。月影二分,珠光四照,芙蕖出水,桃李无言,庶几似之。后系二绝句,云: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江州夙有青衫泪,垂暮逢卿未是迟。

  琼枝玉树朝朝见,碧海青天夜夜心。

  别有绮怀消不得,漫将影事托瑶琴。

  其二曰王莲舫,本吴人而生长于沪。绿珠风貌,碧玉年华,短长适中,纤□合度,其姿致之秀丽,丰韵之娉婷,能令入其中者,真个销魂。裙下双钩,尤为纤削。所微不足者,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耳。所居曰“白菡红鸳阁”,玉生所题也。猊鼎鸭炉,陈设殊雅。系诗两绝云:

  十分□媚十分娇,一点春含豆蔻梢。

  记得双星渡河夕,不辞凉露坐深宵。

  万缕柔情酿绮愁,无端心事上眉头。

  娇憨惯学呢喃语,月见含情花见羞。

  其三曰王佩兰,来自甬江,托名茂苑。年犹未笄,貌已出群,体态轻盈,丰姿绰约。见人,初不知作寒暄语,而一笑嫣然,双涡微露,自饶媚态。后起之秀,将来洵足以独步教坊矣。下缀二十八字云:

  芳心一点犹无主,玉颊双涡倍有情。

  尤物天生谁享受,昵他一笑可倾城。

  其四曰王雪香,沪城人。生自良家,以有所属意,遂堕平康。姬妍姿替月,媚脸羞花,玉润珠圆,丰硕□粹,洵一时之选也。居百福巷中,艳声播于远近。或赠以诗云:

  阳春白雪谁能和,国色天香洵足夸。

  七字评卿知当否,珍珠无价玉无瑕。

  其五曰吕翠兰,籍本苏台,久居沪曲。年甫十四,尚未梳栊。娇鸾影艳,雏凤音清,尽洗铅华,不施脂粉,有虢国夫人素面朝天之概。闻有大力者欲出五千金为之脱乐籍,而其母尚未之许也。姬秀外慧中,酬应灵变,以是昵之者倍深爱护。玉生赠以诗云:

  枳棘鸾凤非可栖,樊笼鹦鹉漫相羁。

  知卿不是章台柳,休怨东风好自持。

  其六曰胡月娥,吴人。年未破瓜,身犹完璧。玉骨冰肌,自然清丽,兰姿蕙质,独具风流。见者多誉其莲钩纤细,小不盈握,凌波微步,雅韵珊珊。其实姬之美初不在此也。工歌曲,悠扬应节,能移人情。后附诗云:

  喜见嫦娥能并世,错呼明月是前身。

  石榴新样何须觅,步步生妍迥出尘。

  其七曰吴新卿,李人,近自当湖来,名誉甚著。风流靡曼,秀丽罕俦。骨格婀娜,腰肢轻亚,当不让飞燕掌中舞也。歌喉宛转,响遏行云,一串牟尼,当为伊解赠矣。忆红生因事勾留沪上,一见即眷之,特赋篇章,以致缱绻:

  双声写出断肠词,无限相思两共知。

  要乞彩鸾新韵笔,画眉深浅合时宜。

  其八曰张善贞。风华独绝,标格自持,美冶罕伦,袅娜有致。当其登场一曲,听者神移。曼陀罗室仙史雅契之,屡招侑觞,曾有诗云:

  善和坊里千条柳,不待东风作絮飞。

  玉立娉婷谁得似,丰姿如此世应稀。

  其九曰顾兰荪,金阊人,久居沪北,为此中翘楚。枇杷巷里,宾从如云。相识多显宦,缠头一掷,动至不资。姬琳身价,冰雪肌肤,皓齿明眸,其秀在骨。每作席纠,持觞政,具有条理,酬应亦极工,故座客无姬不乐也。关石道人曾与之订盟,往来綦密。玉生亦时相过从,赠以一绝云:

  兰蕙同心原绰约,荪荃竟体自芬芳。

  薛涛风度今犹在,不惜当筵罄一觞。

  其十曰马双珠。腻理靡颜,光采焕发。一对秋波,尤为澄澈。曾与卯金公子有啮臂盟。玉生尝小宴其家,时方酷暑,公子手持牙柄雕翎扇,奈于座客曰:“余此来一物未携,是扇亦假诸马姬者。”生笑曰:“岂但此哉,即姬之坤灵开阖扇,亦属君耳。”座客哄堂,几于头没杯案。后亦有一绝句云:

  双眸秋水碧波澄,一转销魂得未曾。

  计斛量珠原待聘,盟词犹记写吴绫。

  生视册尾尚有殿榜者二人:一曰张书玉,一曰吴慧珍。末有珍珠密字一行,曰:“此芙蓉城中十二花神也。当请之氤氲使者,令其管领十二月名花,庶几毋忝厥职。”

  方欲再视,主人曰:“此后多词隐语,不可流传世间,贻为口实;且其机亦不可预泄也。因问月舫、莲舫、佩兰三姝皆无恙否?可忆海天楼畔连环轰饮乎?”生笑曰:“惟传君袜而履地一事为谭柄耳。”主人亦笑,亲捧觞为生寿,离席再拜曰:“君此地不可久留,请从此别。相见要不远耳,幸勖光采,毋堕前修。异日《空山读书记》如付剞劂,当以君序弁首。勿忘。”以手拊生背,蘧然而觉,一灯荧荧,壶中馀酒尚温。生曰:“异哉!此一场绮梦也,不可不志,盖我精魂直与二爱仙人相接一度矣。”抽笔书之,遂成此记。

  乐仲瞻

  乐生仲瞻,海甯人,固世家子而中落者。读书之外,好击剑驰马。负意气,尚豪侠,有朱家、郭解之风。邻妇有殊色,见生过,必注目视之,甚属意焉。生伪为弗知焉者,俯首捷趋径过。俄而邻氏子死,妇新寡,丧中不忘涂泽。邻近浮浪子弟附腥慕膻者,日至其门。优伶中有阿虎者,貌颇佳,且工内媚术。每登场演剧,小家女子,北里荡妇,几欲看杀。邻妇卖花媪以重利招之往,狐绥鸨合,丑声藉藉于闾巷间。其姑戒之勿听,反肆诟詈。生适经其门外,闻而怒焉,曰:“当有以惩之!”夜半,排闼入其舍,执妇及伶,裸而絷诸床柱,俱塞其口。翌午,双扉不启,其姑疑其有异,呼邻人入觇之,大骇,其事以败。有某尼庵不守清净戒,以冶容惑过客,堕其术中者,多致性命忧。生知之,忿然曰:“此释迦氏之罪人也!佛门广大,岂能容此!”一夕,纵火焚之,荡为灰烬。生所为多类此。

  会海疆事起,生请于当道,愿纠集同志五百人,拔戟自成一队,入海毁其艨艟。当道方事羁縻,弗许。及敌以诡计我师船,生请尽驱其人于境外,以断接济,更献奇策,牵制其师。当道以和局将成,婉辞之。生由是慷慨感愤,日沈湎于酒,曰:“麴秀才真吾良友哉!日与之游,但觉宇宙之广,日月之长,而几不知人世间有险阻艰难事也。”

  有中表昆弟,需次蜀垣,闻已补阙为某县令,思往访之,乘轮舶抵宜昌,小憩逆旅。宵漏已深,隐闻有女子嘤嘤啜泣声。谛听之,出自床畔。叱之,遽止;须臾,又作,音更凄咽,抑若自鸣其冤苦者。生知是鬼,即亦不惧,但翦灯危坐以待之。久之,其声由远而近,径趋而前,伏拜于地,旋起,背灯而立。生视之,一十七八岁许绝妙女郎也。自陈:“姓顾,字佛奴。少居此室中。父为湖北巡检司,罢官后贫不能归,落流此间,借卖擘窠大字为糊口。奴早岁失母,惟依一媪,素读书,颇好诗词。因父指授,能作楷隶,一时求书者,户外屦满。有狂生冯硕侯者,艳奴之容,屡以乞书阶进,妄缀风花月露之词,求写缣素。彼为援琴之挑,奴作投梭之拒。因蜚语,以快其私。妾父不察,谓奴有玷闺箴,陷于轻薄。奴一时怨忿,毕命红罗。公,君子人也。秉正不阿、鬼神钦瞩,必能辩妾冤诬,表彰泉壤,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言竟,趋前盈盈再拜。生止之,因命之坐。谛观之,丰韵娉婷,体态绰约,长眉入鬓,秀靥承颧,固画图中人也。生曰:“卿死后瘗玉埋香,果在何处?”女曰:“既葬于君床下。夜间君鼾寝之声,达于户外,宵深转侧,如在耳畔。”女见几上书籍纵横,偶抽一册观之,则王建宫词也。曰:“昔年儿已尽和之。百首中多有意重词复者,当非一时所作也。”生曰:“卿旧日诗词尚忆得否?”女曰:“孤魂飘泊,无所依凭,偶忆前尘,恍如梦寐。”生启箧出素笺,乞女作字。女为书四幅,结体遒媚,簪花笔格,居然无愧。生亟赞其妙,曰:“敬当什袭珍藏,传为佳话。”俄闻窗外雨声淅沥,生催女令去。女以独行胆怯,瑟缩不前,含颦欲涕。生怜之,房中固有闲榻,特置衾褥,命女寝焉。自是女留不去,日则拈弄笔研,夕则偕生谈笑。生亦几忘在羁旅中,迟回不发。相处月馀,女固无生不欢,生亦非女莫乐。然止谈风月,订文字,绝不涉一谐谑语。生本独处一室,寡交游,恒键户不出。寓中人即有入生室者,绝无所睹。女往来生侧,惟生见之。目言耳语,他人均不及觉也。

  生思挈女同往蜀中,以破寂寞。试商之女。女欣然愿从。惟虑关河有神留阻,延羽士以黄纸书符,为城隍牒文数十通,钤以木印。生曰:“此作何用?”女曰:“即路引也。每至一处焚之,虽涉远道,如履康衢。”及抵成都,生友已罢职闲居,听鼓应官,景况萧索。以生至,假旧家一别墅居之。生室在园西偏,庭中多栽红芍药,筑雕阑以护之;小楼三楹,尚为幽敞。此外虽有楼台亭榭之胜,而久无人居,荒地异常,蛸屋角,鸺鸣庭隅,一至夜间,诸怪毕作,入者毛戴。生自恃刚正,绝无所畏。初,日三餐取诸外肆,生颇以为弗便。女以自炊请,曰:“素手调羹汤,本所习惯,烹饪之法,自有家传。虽味不逮易牙,然淄渑能别,当不让韦厨食品也。”生曰:“此事何敢烦卿?”女弗听,阴购釜砧,割鲜以进,味胜市脯十倍,由是生非女手调不甘。女亦渐能进烟火食,饮酒可尽一斗。有时与生对酌,生醉而女尚未醺也,爰呼女为“女刘伶”。蜀中山水,奇诡峻险甲天下,三峡、巫峨,森秀万状,瞿唐、滟□,波涛汹瀚。生固好游,临水登山,辄与女俱。

  一日,行抵峨眉山麓,遇一黄冠,神采耸异,于丛众中见生,急前而长揖曰:“君近来亦有佳遇乎?”生曰:“无之。”曰:“此亦风流文雅,具有前缘,幸勿终弃。”因即于所负葫芦中倾药三丸,畀生曰:“归与君所眷服之,自成形体,可证地仙。子身具侠骨,胸有仙心。尚其勉之,勿堕前业。”当生与道士言时,觅女,倏已不见;道士甫去,而女又在生左右。生曰:“卿何避之亟也?岂心有所畏哉?”女曰:“此即汉赤松子,张留侯曾从之游者也。君今适相邂逅,福亦不浅哉。”生示以药丸,金光璀璨。女遽掬而纳之口,顿觉容采焕发,光艳绝伦,顾行日中,有影亭亭。女向空顶礼,曰:“谨谢大仙。奴自此脱离鬼趣矣。”女由是不能隐形,令生托言购自成都北乡,将以备位小星,并买婢供驱使。一切香奁中物,悉为觅致。既归成都,见者尽惊为天人,谓:“乐生何,一旦而骤获此丽偶哉!”顾生虽与女同衾,未尝及乱,拟归而见于祖庙,然后行合卺礼焉。女戏呼生为“吴儿木石肠”。

  一夕,女梦中惊醒,急蹴生起曰:“君大难至矣!何不速行!”生问故。女曰:“君前焚尼庵,有之乎?今此尼讼君于地府,将与君对质,冥中勾票已出矣。欲免此灾,非求前日之炼师不可。彼住持峨眉西麓道观。君盍一行,妾请偕往。”昧爽,袱被遄征。既至,果见前道者,长女跽以哀之。道者曰:“个妮子殊缠扰煞人。”向生曰:“可书生年八字来。”既书,又令具籍贯,填履历。自以朱篆写于黄纸,字皆作蝌蚪形,不能辨识,投诸神前巨炉。须臾,有白鹤衔朱书自绛霄飞下,道者略阅一过,有喜色。谓生曰:“子事解矣。幽冥主者以子能兴义愤,延寿一纪。子其安归,后宜平心息气,以底于道,勿徒恃一时血气之勇也。戒之勿忘。”

  逾年,生偕女回硖石镇。盖自经赭寇之乱,至是始归故里。闾巷萧条,屋庐倾圮,不复相识。物是人非,几类丁令威化鹤归来景况。生恻恒之馀,悟道益深。以重值买牛眠地,筑圹营屋,葬其双亲;又售田千亩为义庄,为他日祭祀之需;尽散资财以赡族人,族中贫乏者,咸啧啧颂其义举。生居半载,将作汗漫游。谓女曰:“余视人世浮荣,如飘风之吹马耳,石火电光,镜花水月,一切皆幻。余今夙愿已偿,了无挂碍,拟欲入深山密林,寻前时道者,当必有所遇焉。卿其能从我乎?”女曰:“是我心也。奴自死复生,真如一梦。尝世味,有同嚼蜡,敝屣形骸,芥视富贵,固已久矣,岂待君一言而后决哉!”遂登峨眉山,不知所终。

  严萼仙

  钱聘侯,蜀人,少居吴会。父母俱没,孑然一身,寄居戚串家,为之司会计。生本读书,虽未成名,而所缀诗词,居然不失古人音节。风度亦潇洒自喜。以是人多敬爱之。生于文字外,别无所好,亦别无所长。终日静坐室中,不以世上繁华扰其心。尝偕友人游杭西湖,纵步于六桥三竺间,娱目骋怀,颇豁襟抱。途遇一黄冠,古貌疏髯,形状殊异。见生,甚奇之,曰:“君,寡欲人也。精进修持,可以入道。”因招生至其庵中,授以吞吐炼气之术。生受而习之,精化为气,欲念竟绝。年渐壮,人有劝之娶者,笑不应。

  因闻峨眉为天下名山之一,思穷其胜,辞于亲友,裹粮而往。有为之言蜀道难者,生毅然曰:“此固我故里也。‘客行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安有行年既壮而不一识家巷者哉?”束装竟发,由汉至宜昌,小憩逆旅。适逢霖雨积旬,阻滞不行,襟怀恶劣,因命小童沽酒独酌,醺然竟醉。忽觉身后有一人掩入,回顾见之,乃中表昆弟范叔康也。笑曰:“适从何来,遽集于此?”范曰:“应来则来,当集则集。仙缘自临,尘机永息。”谓生曰:“积雨闷人,何不一窥后园,消遣旅情?”生曰:“此处何得有后园?”范曰:“盍偕行一观,自有妙处。”

  生随之行,历阈数重,即睹园扉。园中万绿怒生,群花齐放。由回廊曲折达一轩,曰“棠轩”,中植垂丝海棠数十本,嫣红欲滴。轩之西窗,有二女郎相对弈棋,其一拈子未下,支颐凝思。生见之却步。范曰:“不久为君帷幕中人,奚必避为?”生入,二女郎皆起,裣衽作礼。年俱十六七,明眸皓齿,艳绝尘寰。一作宫中装束,见生,两颊微酡,益增妩媚。生询姓名。一曰:“白丽娟,明季宫人也。闯贼入京,嫔娥星散,郑监挈之遁走,后随福王南渡,教习歌舞,初颇宠任。后以谏王勤政爱民,勿耽逸乐,勿信佥壬,遂至日见疏远,不一年金陵陷没,又复出奔。时郑监已患病,力疾从余渡江,中途相失,传闻为乱兵所戕。奴至宜昌,藏于民家,旋以绝粒死,遂瘗此园梨花树下。”言讫,欷流涕。生闻之,亦为太息。其一曰:“严萼仙,李人。从宦至楚北遇乱,不得归。偶至庙焚香,欲祈一签,避难他方,以决从违。遇一羽士,畀以药丸二,一白一红,曰:‘此死生之分也。今世乱无主,何不吞白丸以暂死,借棺椁以藏身,入窀穸以避世,庶免为强暴所污。死时纫红丸于衣襟间,他年自有救汝者。’奴再拜受之,羽士倏已不见。甫归家,闻赭寇已破岳州,即日南下。父母仓皇远徙,行至宜昌,风鹤益警,奴遂仰药而死,父遂葬奴于园之西偏芍药台畔。奴自吞药后,不知身之已死,并无烦恼,并无拘束,正不知阴司在何处。每遇风清月白,精魂时出游览。若归伏土中,有如梦寐,可累月经时而弗寤。奴以为夜台之乐,胜于仙乡,视人世胶扰惊恐,别离悲苦,相去奚啻天渊哉!”生闻之,肃然起敬,曰:“卿真达人也。”范曰:“顷有显者馈余盛馔,韦厨食品,毕竟不凡,当可供君大嚼也。”即呼小僮携至。须臾,肴酒杂陈,珍错胪列。范邀生及二女郎入座,各占一隅。二女初犹作羞涩态;三爵之后,词锋始纵。生因询白女明季宫中事。白女言之不少讳,述福王淫昏沈湎,有与正史相符者,大抵东昏侯、李后主之流亚也。询童妃果是福王嫡室否,其来何以不纳?白女言当日宫中人曾有窃见,童妃姿容中等,而言词态度的系出自天家,无可假托。或谓福王微时与妃相遇,遂订同心,曾许即位后册为正妃,盖即叔孙穆子所遇庚宗妇人之类也。旋由群臣推戴之后,聘祁彪佳之女为妃。及童妃来,无可位置,遂以为伪。生曰:“福王于伉俪之情如此,其心尚可问耶?惟福王于妻则不认童妃,而于母则尚认邹太妃,故追论其事者,犹有所疑。今闻卿言,乃始恍然。”白女曰:“福王元妃黄氏早薨,次即祁也。此事邹太妃亦知之,寓居山阴时,曾为遗臣言其本末。”生曰:“此足补正史之阙矣。”

  言次,天忽开霁,纤云四卷,明月乍升,照耀几榻,朗于椽烛。生曰:“御佳酒,对名花,如此良夜,不可无诗。”范曰:“诗不如歌,二卿雅调独步一时,只应天上,难得人间。可否一聆妙音,借以针砭俗耳?”二女郎并曰:“久不弹此调,手生荆棘矣,恐为雅人所齿冷耳。”轩中筝琵箫管毕具。范吹笛,白女弹琵琶,展拨发声,脆如裂帛,响可遏云。生曰:“妙哉此歌也!可为满浮三大白。”歌既阕,以次及萼仙。萼仙曰:“对佳客,歌旧曲,未免唐突。奴近填《酒泉子》一阕,请为正拍。词云:

  夜色沈沈,湿透晶帘秋露下,凤筝弹尽不成欢。玉葱寒。  一枝银烛已烧残。凄切乱蛩阶下语,夜深愁倚碧阑干。月团栾。

  词既凄清,声亦缠绵跌宕,有一波三折之致。生喟然叹曰:“听止矣!斯声真足以感动人心矣,卿真解人也哉!”范曰:“今夕良会,不可虚度。兰语楼中东西两房,设有床榻,绣枕锦衾,铺陈雅丽。何不少憩片时,略抒情话。况萼卿返生在即,将践良缘;丽卿亦将投生富贵家,重履尘世。予与丽卿,相识已久,今夕始一了五百年前夙约也。”即携白女同行,而使生手挽萼仙随之。二女皆红潮晕颊,作腼腆态。生平生未近女色,至此自笑曰:“求道而来,乃坏道而去。吾师其谓余何?”范曰:“君术亦浅矣。铅汞至道,即在此中。木婴姹女,奚待外求。”

  生既入房,翦灯对坐。女谓生曰:“自经乱后,花木尽萎,台榭全倾,非复旧时光景,此屋亦已三易主矣。君但记取园中碧桃花下,即余瘗玉埋香处也。君可托言乱时曾藁葬戚串于此,今已事定,将携其骨归藏先垄耳。”

  天甫昧爽,范来叩门曰:“丽卿将别,盍往一送其行?”顾女曰:“卿亦宜执手临歧,以尽廿年相处之情;或有密语丁宁,为他日相逢时左券也。”生与女随范至园扉外,则丽娟已乘鱼轩,匆匆将唱骊歌矣。见女凄然欲泣,仅附耳数言,而舆人已一再来催。其去如风,倏焉已杳。生意惝恍,若有所失。女牵袂要生并归。范阻之曰:“时犹未至也。”以扇击生头,蘧然而觉,听钟漏已敲四下,小童垂头鼾睡于侧。欠伸遽起,曰:“异哉!此梦也。”视窗纱已有曙色,细思梦境,危坐不寐。

  盥漱既毕,即召逆旅主人谓之曰:“余向时曾僦居此间,小住数月。今虽旧巢已换,新主屡更,而风景依稀,犹堪仿佛。屋后记有一园,今尚存乎?”主人曰:“今已废为菜圃;然桃李梨梅,犹留数十株。今晨天放嫩晴,盍一往观乎?”生从之入,视园中颇多隙地,池沼亭台,尚余遗迹,群树悉已著花,嫣红姹紫,绚烂异常。生信足所至,绕园几遍。蓦睹碧桃一树,含蕊初开,绰约临风,丰姿独绝。上有小鸟,绿毛红距,甚觉可爱。见生,宛转嘤鸣。生意此处必系女葬所,为主人言其故,掘未三尺,棺木已露。审视,尚无恙。乃围以外椁,载之俱归,不复作西行矣。

  抵家,置棺于坟屋,深夜启之,颜色如生;搜其襟畔,果有药丸。急磨而灌之,喉间格格作响。须臾,体肤已暖。又顷之,星眸已启。谓生曰:“我欲少坐。”生扶之起,细视之,国色也。女曰:“二十年真如一梦耳!”

  桥北十七名花谱

  日本东京,夙号繁华渊薮。日本桥畔尤著名。桥南桥北皆名妓所居,相距仅一衣带水,其间习尚迥尔不同。桥北之妓总称曰骏河坊妓,以箱局在骏河坊而得名也,其实分段聚处,多在骏河品川两替,五坊左右,鳞次栉比,望衡对宇,向时有三四十人,今则寂寥无几,止剩名花一十有七。日本招妓侑觞之地,或在酒楼,或在画舫,酒楼以万林为巨擘,次之则胜五楼也。万林门户狭小,殆如不可入者;一入洞扉,仙境豁然,令人有天台桃源之想。新楼尤宽敞,两房连属,可布数十席。三层楼高耸凌云,南楼迎风贮月,凉爽宜人,名流雅客,咸于此小饮焉。楼下别有静室,以便妓来易衣换装。此外别农舍,殊具篱落风景,宜于酒后围棋品茗。胜五楼亦称伊豆屋,结构虽小,然幽静雅洁,实出万林右,故好事者流,趋之如鹜。呼画舫游于墨川之上,借以逭暑迎凉者,名曰船宿,主其事者为住吉、松叶、三浦、冈松四家,彼此相竞,迭为盛衰。住吉则房栊深邃,器具精良,推为独步;松叶以慧制胜;三浦以廉留客,惟冈松则无所闻焉。日本所谓箱局者,乃主送迎妓女者也,犹之妓馆之外场,以故呼之曰“箱奴”。骏河坊之箱局曰三芳屋,蓄箱奴六人,皆衣食于局,局就妓身价一枝给二钱,若客赏奴以缠头,则为奴所得。箱局壁悬小牌,牌记妓名。已受客招,则反之;有疾病事故不得应招者,亦如是,使之一目了然。或妓与某楼有前约,则以白纸黏壁间,防其忘也。局簿有三:曰根簿,曰杂帐,曰日记。根簿分日而记,众妓一日间所招之客均在焉,杂帐分妓而记,月、日、楼名毕载焉;日记箱奴各自记录,某奴所记,止某奴所送之妓耳。欲知妓辈清浊,莫如阅杂帐:玉数多者,狎客必多;玉数,留宿之谓也。然则杂帐可谓妓辈之照魔镜矣。

  十七人者,一曰阿洛,艳品比桃花。洛揭籍已久,著名于风月场中,夙称领袖。才貌仅在中等之上,顾位置自高,遂为群芳所嫉。然月润花妍,莺娇鸳丽,妒之者虽众,誉之者亦多,卒不能掩其美也。

  二曰小竹,清品比梅花。小竹亦北里之矫矫者,秀丽娴雅,脱尽尘俗之气。工于酬应,妙解人颐。某墅主人颇爱之,风晨月夕,辄招之松叶、住吉诸楼,斗酒联诗,留连轰饮,或数日不归。戚串谋为之脱籍,置之金屋,继以议不谐中止,某遂别娶室,然出游自若,盖深情缱绻,固不能一日离也。

  三曰才藏,丽品比海棠。骏坊之妓,以容貌称,莫过才藏;以浮薄称,亦莫过才藏。狎客多至十余人,俱在面首之列,暗中皆有臧否,而能各得其欢心。尝侑觞于万林,邻席有二客,亦呼妓持觞政。才藏因事过前,瞥睹一客,年二十许,清美盼,仪观俊爽,心动不自禁,托故逃席,潜至邻楼,自屏后窥客。客知为妓,招之入席饮,亦不辞。既而杯盘狼藉,烛酒阑,才藏窃与客耳语,曳客袖他去。楼婢其入空房,呼座客窥之,丑态毕露,才乃蒙面逸。武弁藤田素眷才藏,一日偕邱参领买醉酒楼,招小丝不至,夜深各自就寝。才伺藤睡,入参领房慰其孤寂,自荐枕席。藤觉,呼才不在侧,诘得其实,大恚,然以参领为其上官,未敢呵之也。尝谓所亲曰:“絮薄花浮,于今乃信,特未有如是之甚也。”遂与之绝。

  四曰小丝,□品比牡丹。小丝丰神端丽,举止静雅,而□粹丰硕,不减大体。双也涧太史、邱参领俱属意焉,时有所投赠。小丝敬太史而重参领,故并得其欢。太史给脂粉钱,参领助衣装,两不知也。一日,太史约观梅,风雨未果,因携丝造住吉楼小饮。入门,参领亦至,自后曳小丝袖曰:“客谁?”曰:“某省客,未悉其名。某妓客也。”一巢两雄,传为笑柄。屡以私事为参领所责,甚至鞭鸾梏凤,而小丝绝无怨言,巧辩弥缝,愈增其爱。参领深眷小丝而不知其别有狎客也。一日,方陪客宴于万林,适狎客书至,草草阅毕,即挟于襦带之间,遗地,为楼婢所拾,遽以示客。客戏附邮筒送参领。参领得此,不得不疑。数日,招丝,出书畀之曰:“尚记之否?”丝初以为寻常往来尺牍,及阅之,色变,泣曰:“此恐出于谗手妒妾者,欲间吾两人欢好耳。幸垂察之。”参领他日亦不复问。

  五曰驹吉,逸品比瑞香。驹吉貌少亚而奏技独绝,志尚耿介,不苟合。继母待之虐,夺其衣装,逐之。驹乃自营,虽贫,坚持清操不少贬。独为士人阿某所眷,守之数年,众妓皆称驹吉生硬,而客爱之弗衰。后昵药商,眷恋之情,形于动止。或谓商有妙剂,投其所好也。

  六曰阿郁,荡品比柳花。阿郁姿容俊秀,情性便娟,客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郁亦妙解人意,顾艳名居竹、洛、丝、才之亚。始揭籍浅草,与某士人厚。后士人解褐,赴任横滨,渐疏远。及移两替坊,林县丞购郁赴任静冈,居一年,归,揭籍原处,山协领、高社员并眷之,郁意厚于山而亦不薄于高。高出重价纳为小星,久之,与幕宾坂某有私,高不知也。高产倾,开阁遣杨骆,郁及与坂相携而去,赁庑以居。又一年,坂有事乡居,素贫,不能携妻孥,郁遂再抱琵琶,重理旧业。揭籍之月,西南之贼始平,山协领凯旋,相见于某楼,夙盟甫偿,赤绳未系,协领遽有大津之行,后又遇山公监税,曾居北关月余。

  七曰小若,隽品比木兰。小若丰容独绝,雪肤花貌,一望殊妍。然恨无妩媚态,似古寺观音,尘埃不扫;又恨少秀丽气,如伏水土偶,都无活机。洲基某颇宠之,月给缠头甚丰,别小楼为游憩所,因是客招虽少,家计颇优。以口过为众妓所憎。

  八曰阿艳,韵品比李花。阿艳名副其实,金协领爱之,花晨雪夜,必命驾往饮于住吉楼,此艳之一知己也。

  九曰稚美,淡品比梨花。稚美谐谑有趣,挥霍筵中,得此乃快。前后眷之者,有西北两郎君。稚美长于谑,舞与阿艳双演,最解人颐。稚美又逾笄年,体丰硕,少发,闻其名见其人,无不惊而笑者。旋改名千代。

  十曰阿园,娇品比棣棠。阿园才貌皆中等。口才捷给,多讦发姊妹行私事,以是不为人所喜。

  十一曰小蝶,韵品比小仙。小蝶为小竹之妹,年始三五,娇喉珠转,媚态花妍。惟恨痘神为祟,略损风流。然当其盛妆浓抹,于灯下见之,亦足以销魂也。

  十二曰小鹤,媚品比荼。鹤固旧妓,久脱乐籍。乃既出风尘,而复沈孽海,则殊可悲也。顾以弦歌之资,不足糊口,再借枕席,欢博缠头,亦倚市门之下者也。

  十三曰小松,静品比桐花。小松亦旧妓,七八年香名噪于曲中。淡抹浓妆,妖冶独绝,车马盈门,宾从如云。凡鸟道人尝从之买醉黄垆,颇加青眼。后移居两换坊,忽遇之于狭巷井桁之旁,时黛眉乍剃,皓齿已涅,浣衣舂米,不知其为弦歌中人;旋又逢于途,则妆束又非旧姿,问之,仍揭籍于原处,门前热闹,一如旧时。噫!不知谁为赋《琵琶行》者。

  十四曰阿珊,粹品比山茶。珊始名小金,再揭籍改今名。好豪饮而洒落自喜,无机械心。

  十五曰小万,妍品比杏花。小万风流靡曼,赏识者颇多。然欲寻其佳处不可得,至于索瘢摘疵亦不可得,故难为誉,亦难为毁。

  十六曰苎芜,常品比麦花,苎芜色艺稍次,惟善伺人意,如飞燕依依肘下,宛转随人,故客多怜之者。曾偕才藏陪客于三浦屋,灯宵阑,留荐枕,以三妓而伴四客,谈者齿冷。

  十七曰福松,凡品比菜花。福曾与某生员邂逅客邸,有啮臂盟。生平狎客更仆难数,人谓譬行陇亩间,菜花豆荚,时有香来,别具风趣。

  或问色妓艺妓之别,曰:“以火盆与三弦分之。”索居无俚,聊作十七人小传,以见一斑。

  泰西诸戏剧类记

  泰西向有缘绳之戏,以一绳长逾数百丈,系其两端于危楼高塔之间,演者跃身其上,若履坦途,其技之神,盖有挟山超海不能喻其难,临渊履冰不能形其险者矣。昔时群推法人为独步。嘉庆二十二年秋,日耳曼列国诸君集会于奥京维也纳,奥为盟主,执牛耳焉。适有法人欲献是技,约于其日出演。国君预召一日耳曼人娴习绳技者曰哥利德,命与法人角技高下。届期簪履纷来,冠裳毕集。法人跃行绳上,其捷如风,猱升高塔之杪,速于猿。回时甫及半际,适逢一人亦缘绳而上,阔仅骈两指许,两人相值,无地可避。时观者云集,无不为之心寒股栗。法人至是亦手足罔措,不知所出。日耳曼人从容语之曰:“俯。”法人如其言,日耳曼人一跃过其背。数千人齐声赞叹,有若雷鸣。法人大惭逸去。由是哥利德以绝技闻于当时。

  继哥利德而起者,有都比伦敦,亦法人也。都比生于道光四年,其父捕鱼为业。五岁时曾往观缘绳之戏,心窃羡焉。归而壹志学习,务极其能。初以其母曝衣绳系于两椅间,试行之,人重椅轻,身仆于地;继取鱼索试之,亦断;最后得一巨缆于舟子,喜曰:“是可置我足矣。”遂系两端于二树间,以杖地而行其上,防其坠也。旋去杖而持一盖,继而并盖去之,空身往来,绝无怖恐。久之,身轻足健,视悬之驾空,无异平桥之在望,由是业日精,名日著,欧洲之演是技者,无敢与之颉颃,哥利德之声誉,反因此而掩矣。都比挟其所长,周游列国,观者争输金钱,获利无算。同治甲子冬间,航海至香港,港人乐观其技,咸啧啧称道之。都比向在美利坚演技一事,尤为脍炙人口,至今欧美两洲之人,尚述之不衰。美利坚北境与英吉利属地分界处有大江一,曰尼押格尔拉。是江上流高于下流约一百六十尺,广约一千一百尺,上流之水奔腾澎湃而下,状如瀑布,声闻百里,轰雷掣电,滚雪翻银,眩目骇心,视为奇境。江之下流两岸,石塘颇为高广。都比于对岸两塘系以长绳,离水约二十余丈,凌空特起,遥望之如天末长虹。倘据此而俯首下窥,心胆为之震栗。都比行于绳上,手执一杖,盘旋戏舞。忽坐忽眠,如在平地。时有轮船一艘泊于江中,藉以防失足下坠之虞。都比行既至此,即于囊内取一绳垂至船中,船主以酒一瓶系于绳端,都比收绳得瓶,启瓶饮酒,酒罄,掷瓶于江,迤逦而去,竟达彼岸。是日远近来观者如堵墙,约二万五千人,莫不鼓掌称奇。逾时复回此岸,问岸上有人愿至彼岸者否,能负之而过。三呼,卒无应者。然都比于此,犹以为未竭所长也。因负木棉一捆于背而行,离岸二百尺,复系一竿于绳,而取一牌悬于竿上。既抵彼岸,复携小车一乘而回。是时观者莫不目注神凝,屏声息气,叹为得未曾有。都比之名由是噪甚,几于妇孺皆知。

  近今则有车利尼马戏焉。一女子年十五六岁许,皓齿明眸,雪肤花貌,短裙窄袖,袒胸及肩,衣裾四周,悉缀珠宝,光怪陆离,不可逼视。始而马自驰行,疾徐进退,悉中音节。台上奏乐,声韵悠扬,马之步武,无不咸合。继而女子控马疾驰,较北方之解马,尤为迅捷,箭激星流,凌虚绝迹,飞电迈,一片神行,诚令观者目不及瞬,口不能状。所御之马有锦鞍而无镫。复有二女子年稍稚,臂足皆露,跃登马背,蹴踏跳踯,坐卧起立,一任其意。有时翘一足为商羊舞,或侧身倒挂,作欲倾跌状。复使人张布当其道,马从布下驰过,女跃越之,仍立马背,三跃三过,不爽分寸。观者神悸色夺,而女自若也。又横当以木栏马,连跃径过,并无留碍。最后有贯圈之戏,使人手执巨圈当之,女从圈中出,马从圈下过,环埒驰行,能超越十六圈,而察女双足,一若未尝须臾离绣鞯也。斯技也而进乎神矣。又络双马使并行,女子两足分踏两马,纵辔疾驶,马蹄风生,马行益急,台上乐益繁促,最后四马联行,磬控纵送,无不如志。此外则有锦衣花面,状如中国之小丑。口讲指画,嘲笑诙谐。或故为可惊可愕之事,以博人轩渠。不解西国方言者,亦随众喝绝而已。更有两马不施羁勒,入埒交驰,环场一周,忽尔一马前进,一马倒行,其首旋转俯仰,其足腾踔疾徐,一若妙合规度者。久之,两马互易如前状,一人突出,扬鞭叱之,乃摇尾帖耳,踏踏然归矣。两马又能举前足如人立,有挽四轮车出者,两马以前足踏车尾,仰首自得,一若助人作推车状。说者谓众马并能知人意,不仅通人语已也。车利尼之驯养教导,可谓独具一片苦心矣。

  车利尼剧场中亦有女子能娴绳戏,但不以此为绝技也。按绳戏在中国自古有之,始行于战国之季,非特泰西为独擅也。汉代以为百戏之一,张衡《西京赋》云:“走索上而相逢。”李善注:“索上长绳系两头于梁,举其中央,两人各从一头上,交相度,所谓舞者也。”晋《乐志》云:后汉天子受朝贺,舍利从西来,献于殿前,“以两大绳系两柱头,相去数丈,两倡女对舞,行于绳上,相逢切肩而不倾。”又唐睿宗时,婆罗门国戏人能倒行以足舞。大抵此戏起自印度,流入中国,即欧罗巴洲亦沿印度之风欤?然近日西人戏术之优者,若转盘,若缘,若登梯,若吞刀吐火,若搬演杂剧,回巧献伎,尽态极妍,有鬼神不能测其机,幽冥不能穷其幻者。

  泰西著名之术师曰瓦纳,所演尤为擅场。台上障以绛帘,乐作帘开,中悬八角图,遍列纸牌,术人弹之以指,如飞絮落花,随风飘堕,乃取六叶置枪中,机动枪发,振地一声,牌仍在架。又向客取银券,取金表,券则焚之以火,表则贮以磁碟,佯为失足,碟碎表损,术人谓此物已无用,纳之巨枪管中,舂以铁杆,俄而枪发如震霆,诸表悉挂于圆盘中,碟亦在焉,尚缺一角,术人觅地得之,向盘摇掷,碟即完而不缺;更取台上画烛擘之,银券宛在其中,故无恙。又借客之约指、手巾,约指则倩客闭置盒中,坚持之,手巾则红白二幅,各翦一围,须臾,红白互补,形若满月,略一指挥,仍如故,略无补缀痕;约指倏挂于台上花枝。最后取客高冠,冠中空无所有,术人手探之,则取出鸡鹅鸽鸟无数,飞走满台;更有玻璃缸一,金鱼游泳,荇藻交加,水溢于外焉;又取出皮盒一,其圆若球,盒中有盒,层出不尽,凡十有二具;冠中有纸裹洋糖,一转即出,有若连星贯珠,以饷座客几遍;顷之,冠忽作爆裂声,烈焰骤腾,术人踏火使熄,冠扁,乃叠冠入枪管,枪发作霹雳鸣,冠悬于梁,枪再震而冠落,举以还客。其最惊心动魄者,则以匕首决人首也。

  如都比,如车利尼,如瓦纳,皆以一技之长负盛名,邀厚值。而中国之具此能事者,仅糊其口,救死不赡。噫!何相去悬殊哉!

  华胥生

  华胥生,郑姓,梦白名,别字莲生。其母方妊,梦一丈夫,美须髯,神采焕发,直入房闼,郑母呵止之,曰:“与君素不相识,轻闯人家闺阃,何无礼也!”其人手执菡萏一枝,作碧色,拈髭微笑曰:“吾唐代李青莲也。以此为汝子,当位极人臣,富贵无比。”言竟,掷花怀中,惊而遂觉。及生,名之曰“梦白”而字之曰“莲生”,辄话其梦于戚串间,夸示异兆,群以为此子将来必非凡品。

  既长,丰姿秀彻,玉树琼枝,未足方喻。读书颖悟异常,俱如宿习。众皆谓郑氏有子矣。惟性喜睡,戌时卧必至辰杪始起,一入黑甜乡即不复醒;有时书声琅然,出自帐中,听之,则皆日间所读之书,如瓶泻水,不失一字。翌晨问之,茫然若不记忆;固诘之,微笑不语,但曰:“梦中自有佳境,胜于今日所处百倍。”久之嗒然若痴,亲戚故旧都不识认,所言皆梦中事,或喃喃似与人语,谛聆之,尽操中州方音,与生判若两人。或谓其父母曰:“此趾离之神故作狡狯,必当有以禳之。闻准提庵中新来一僧,善为人圆梦,人有作恶梦者,谓为不祥,僧能代之祓除。”爰以重金聘之来。僧甫入门,一见生,即然骇曰:“此华胥国贤臣也,为太平宰相三十年,勋业之隆,莫之与京。”因谓生曰:“何不将梦中缘因笔示一二,以晓世人,用释其疑。”生颔之,曰:“唯。”僧乃稽首顶礼而去,不受一钱。由是生夜之所梦,日必纪之于书,事多者一日或尽纸数十番。顾秘不肯出示人。或有窃其稿出外者,转相传钞,遂行于世。其书曰《华胥实录》,故生自号为华胥生。

  生梦中所生之地曰槐安里,在洛阳城北。姓梁,郡中巨族也。父持国,字聘臣。曾居卿贰,致政归田,优游泉石。以乏嗣,祈子于定光佛,晚年遂得生。产时有绛云一片覆其屋上,遂名曰绛,字曰云生。十二岁入邑庠,十六岁登贤书,十八岁捷南宫,授词林,看花走马,一日而名动京师,世家大族争欲婚之。生虽志切求凰,而欲自择配,婉辞却焉。一夕,上万几之暇,留心典学,偶读庄子《南华·秋水》篇,意有所会,特御便殿,召新进士赴讲筵,各抒所见,诠解其义。生所解与圣意默相契合。上大悦曰:“李峤真才子也!”命撤御前金莲烛送归,异数也。上知生未婚。时大学士董淇有一女,慧美绝伦,以才貌闻远近;曾以消夏词令诸闺人属和,而女作独为擅场。上亲谓董曰:“佳人必配才子。以卿女嫁梁生,真一对佳耦也。卿意以为何如?”董稽首曰:“谨如圣命。”董虽籍隶楚南,而近已家居河内,与生相距非遥,因请于上,乞假送女完婚。上许之,特书“玉堂归娶”四字赐生,一时士论荣之。

  生自登仕版,屡主文柄,大考又列一等首,特予升衔授为江苏督学使者,即日鸣驺就道。其年犹未三十也。生丰裁峻整,绝请托,杜苞苴,一切干谒,莫敢至其前。鉴空衡平,所拔多知名士。孤寒而负才具者,必厚以膏火,以成其学,朝犹白屋,暮入青云,其造就人材之速如此,单族寒门,至呼梁生为慈父。三年任满,宦囊中储有一万八千金,散置诸各学,曰:“今岁贫衿有缺资斧不能应秋闱者,请开列姓名,按数给予,毋使一人或遗;或有不足,无妨请益。”各学闻之,欢声雷动。

  归途以小病,偶憩金阊木渎。有朱君昂青者,精岐黄术,即有重症,刀圭所投,无不立奏奇效。朱本生故交,至是枉道访之,相见欢然。朱贫甚,不能具午餐,供脱粟饭,以草具进。生食而甘之,曰:“豆羹蔬食,别有风味,胜于膏粱十倍矣。”朱频岁不得意,子觞妻病,常日过八砖,犹未举火。生慨然曰:“范叔何一寒至此哉!”呼从人启箧持五百金,畀之曰:“旅橐无多,聊供卒岁需。”朱贤辞不受。生曰:“诚知君介然;此非盗泉也,受之何害?”朱乃不敢却。

  生出外,望远近诸山,葱翠万状,爽气豁眉宇,爰舍舆而步行。不数百武,风景愈佳,不禁叫绝。附近一村落,茅舍参差,环以竹篱。中有瓦屋十余椽,门对青山,窗临碧水,溪声潺,渡以略,景状幽寂,无异仙境。绕屋梅花不下千五百株。朱曰:“使君若于春初至此,如游香雪海中,其为娱目赏心,当必别饶清致也。”生之来也,屏车骑,减驺从,邻右皆不知其为贵人。与朱言时,对岸双扉忽呀然开,有雏鬟偕一女郎,沿溪微步,体态娉婷,丰姿媚,神光离合,不可一世。生曰:“妙哉此姝!当是天仙化人,离阆苑而临尘寰,必非乡里中所有也。”朱曰:“此女郎与寒舍略有瓜葛,亦世家女。闻氤氲使者尚未系以赤绳,不知将来谁家郎有福消受。”生闻之心动,附朱耳言曰:“余娶妇十年,未占一索,本欲觅小星为嗣续计。不知彼肯居□室否?请君代为谋之。事苟可成,即以万镒作聘金,亦所弗吝。”朱曰:“容徐图之,我家东邻卖花媪可达消息。女郎兄亦列庠序,近为君所识拔,或易筹也。”阅日,朱报命曰:“谐矣。特女郎须一见君,约于梅花屿忏红阁彼此觌面。”

  翌晨,饭罢即往,徘徊阁中,读壁间诗画迟之,久不至。凭阑凝伫,遥见女郎纨扇罗衫,翩然而至,比昨日丰神尤为韵绝。入阁,即坐于阑干侧。生略前视之,俯首不作一语。偶转睛偷睨,与生目适相值,嫣然微笑,即起而去。于是姻议遂成。择吉设青庐,礼同伉俪。

  既归京师,与大妇甚相得。女亦识字工诗,或倚石裁笺,巡檐觅句,彼此唱和,积有诗篇,生为题其眉曰《鸾凤和鸣集》,名其词曰《双声合刻》。京师同寮中有嫉生者,拟以此事登白简。生曰:“与其为他人所先,不如自我发之。”乃上章自劾。上阅之,笑曰:“此特风流之小过。况学政非地方官比。”特置不问。生岳父董柄政已久,多尚权术,贿赂公行,黜陟由己,私人佥壬,群布要害,朝野多为之侧目,指之曰“董党”。生颇不以董所作为然,常与其女言,欷叹息。董女曰:“君既知泰山为冰山,何不早言?倘言而听,幸甚;不然,尽我心,无后悔。”是年,适董六秩寿辰,先期,家人小宴,团栾环坐。酒酣,生起捧觞为寿,曰:“公今者圣眷优渥,爵位崇隆,已处人臣之极地,中外僚属忌嫉者多,皆思乘间觊觎,献谗黼座,特以君宠未衰,未敢窃发耳。脱有疏虞,祸机立伏。兹时皇储未建,忠荩之臣,咸怀忧思,进言者多获罪,以公谏无不听,言无不用,人皆属望于公,以冀回天。公诚于此时造膝面陈,以肺腑婉格之,上未尝不俯纳也。如允所请,富贵且终其身;设使上意不可知,自此乞骸骨,归田里,直道更存天壤,他时书之史册,必以公言为然,则公所获滋多矣。”董颔之,连夜促生具疏,约略数千言,明旦入朝,泣涕陈词。上为之感悟,更反复阅之,曰:“疏词当非出君手。”董顿首至地,曰:“诚如圣谕。臣婿为之,成于密室,即臣女亦不及知也。”董甫退朝,得旨报可。即以生参赞枢密,立跻卿贰。

  此皆生所自述也。后生别无他异,卒以潦倒终。吁!幻由心造,魔自境生,于梦何尤哉!

  任香初

  任香初,粤之廉州人。世家子也。父以名孝廉出宰云南之蒙自县,地界蛮徼,荒寂无比。县以大山为屏蔽,层峦叠,高插云表。当生父摄县篆时,孤身独往,戒其家人曰:“此地非汝等所宜至。方今西氛不靖,羽檄交驰,越境毗连,危如累卵。余以一身犯难,设有缓急,可以自解;倘挈细弱,适增余累耳。”生请从行,亦不许,仅与四仆偕行。抵滇界,二仆以病遣归。既抵大理,上谒大宪,立请凭赴任所。大宪颇以为能。期年而境大治,居报最列。遇民教相涉事,必秉公研鞫,无所偏。以是边徼西人,亦慑威而感德焉。

  旋以戎事告警,生父慨然白大宪,愿督土兵出驻保乐,以为声援。大宪壮之,欲助以营卒千人,生父躬临校场,亲自简阅,笑曰:“此皆废民耳,不可用也。”仅择二十人为亲兵,备前驱。所谓土兵者,乃生父遴选邑中丁壮,朝夕训以行阵,习步伐,演枪炮,命中及远,发无不胜,洞坚摧刚,争先恐后。驰至越界,适遇海盗群集。众皆愿与死斗。生父曰:“是不可徒以战也,当以计取之。”乃单骑造其营门,呼盗魁出与语,谓之曰:“我捧大宪檄督兵驻此,将与犯我境者决一战。汝亦朝廷赤子,何乃不助我而反助敌耶?”盗魁曰:“我之来此,固敌是求。将以出没无常,制敌死命。今与君约:敌来请刻期夹击,毋使其进雷池一步。”生父曰:“诺。”由此移营渐进,距境日远。家中鱼书雁札,阻不得达。

  生以父耗渐疏,拟裹粮往寻。宣南之役,讹传生父殁于阵中。生痛哭几不欲生,愿往之志益决。俄得父书,知已建营高平,闾市无惊,兵民相得,隐然为滇外方之保障焉。生友唐君闻之,馈以旅资五百金,且寄书勖之曰:“时方多事,吾辈未可高枕而卧。请缨系虏,投笔从戎,夫岂异人任哉!生平所学,何事不乘此时有所建树,后日悔之晚矣!”生得书,意气慷慨,泣数行下,即日束装,洒涕别母而行。抵蒙自,邑已有代者,小憩逆旅中。生见邑令,请导者俱行。邑令曰:“界外之路,崎岖不易行。公子孱弱,何以堪此?虽有导者,奚益?”生坚欲去,不可片刻留。令曰:“令尊请饷之弁,月必三至。俟其来而同往,庶不至迷途耳。”生从之。越两日,营弁果至,并得竹报,已知生戒途之日矣。临行,令置酒饯生,祖帐殊盛。酒酣,令起持觞为生寿,曰:“令尊,天人也。老谋深算,东南群吏中恐无此人。愿公子克继家声,益勖光采。”

  生行数日,皆在万山中,危峰峻岭,跋涉为艰。甫至平地,跨马渡涧,忽闻山畔有鸣角声呜呜然,自远而近。方疑讶间,瞥见旗帜缤纷,枪械森耀,一女子戎装乘马,驰骤而至。时生从行者有土兵三四十人,亦持械列阵以待。一再相搏,众寡不敌,遽奔。生适在后,遂为所掳,驱之至女子马前。女子审之曰:“此中华文士也,何得妄加束缚?”亟命去系。遂于身畔皮箧中取琉璃杯,倾葫芦中佳酿授生曰:“聊以压惊。”生视之,色红,味甘而微辣。生爰向女自陈为蒙自邑令之子,此来省父于高平,“请即释我,毋羁行躅。”女笑曰:“既邀君来,当顾敝户小驻,愿作平原十日之饮,岂能遽别哉?”生又言:“身陷于兹,此众回营,当父念。”女曰:“易耳。君众去尚未远。”即拔三角小旗一付队长曰:“悉拘之来。”须臾,众至见生,皆作楚囚相对状。女令生作书畀之曰:“一月后我自送之来营。”言竟挥手令去。令以马乘生,并骑而行。谓生曰:“君以妾为何方人?”生曰:“当是越中豪族耳。”女曰:“非也。旧日龙家土司也。明季失国,避居此间。妾家山中良田万顷,广厦千间,富可与王侯埒。佃余田者,约数千人,皆以兵法部勒,每岁春夏习耕,秋冬讲武。衣租食税,足以自给;弋飞射走,足以自娱。二百年来安居乐业,越人不敢过而问焉。”

  行十许里,峰回路转,瞥睹村落。村之南有巨宅一,高凌霄汉,仿佛王者居。女偕生登堂,群来参谒。见生,咸讶其何来。女代述其故,并白生家世。众曰:“任县尊今之豪士也,定有才子,以光门户。”顷之,女起入内。生闻庭除间有窃窃耳语者,曰:“畴昔之梦,今已应矣。是固前缘,亦由天定。一对璧人,洵称佳耦。”旋有峨冠博带似贵者状,肃生入南轩。既设席,水陆毕陈,珍错咸备。持觞酌生,情文优渥。三爵既献,其人离席告生曰:“知君未婚,龙洞主愿备君箕帚列。君其勿辞。”生曰:“此大事,非余所能自主,必告诸高堂。无父母之命而徒有媒妁之言,不敢闻教。”其人忻然笑曰:“然则待令尊一纸书来,即成合卺礼耳。”历三日,前众携书至。生视之,固父手笔也。书中言女既材武技击,备有众长,且其麾下数千人,足以拔戟自成一队,用之摧劲酋,御敌众,洵可收近效而著远功。当今用人之际,附以婚姻,亦一时权宜之计也。盖前日当生畀书之时,女款众于别帐,仿生笔迹,改易其词,故有此命也。既成伉俪,眷恋臻至。

  山中有园一区,广斥异常,楼台亭榭,岩壑陂池,曲折高下,无不引人入胜。女偕生日夕游其中,登山涉水,揽异探幽,几莫穷其境。有时鸟语花香,泉流月照,生凄然辄动乡思。女慰之曰:“如此风景,亦何以异于江浙哉?”生欲诣父所,女辄不可。生请益坚。但曰:“以梦卜之,决不可行。”生询其故,则又乱以他词。女亦工诗词,顾从不出以示生。一日,女偶赴邻伴之招,生搜其画箧,得数纸于乱绒丛线之中,则多作寡鹄离鸾语,酸楚不堪卒读,因疑女必夫死而再嫁者。然回忆洞房情景,则固完璧也。俟女归,枕畔微吟女诗。女泫然流涕曰:“今日妾之肝肠尽为君所识矣!三年之梦,应于一旦,欲不为君言,固不足以释君之疑;欲为君言,亦不足令君信耳!”

  明日,女置酒于浮绿轩。轩四面皆池,窗牖畅达,池中悉种碧菡萏,与叶同色,清风徐来,香气远彻。女斟酒盈杯曰:“请尽此者三,然后与君述旧梦。”“妾昔年梦在此轩中,荷花盛开,忽有白衣童子送酒至,罗列满前。妾谓之曰:‘初则有花无酒,今则有酒无客,奈何?’童子曰:‘主人行且至矣。’顷之,有客颀然来,中华衣冠,形容俊爽,貌甚似君。长揖就坐,邀妾同饮。妾初拒之,继不自知身之入座也。举杯对酌,一罄数觥。客问妾‘能歌乎?’妾以不能对。客乃自拨琵琶,歌《懊侬》一曲,响遏行云,余韵绕梁。客遂起别,拱手谓妾曰:‘三年后再见君于此轩。’甫出过桥,失足堕池,妾遂惊觉。因就卜人询之曰:‘是梦也,吉凶焉在?’卜人既推卦旨,遂呈繇词,断谓:‘客来远方,得谐鸾凰。翱翔云路,和鸣锵锵。方期偕老,百岁永臧。巢林陨风,雌失其雄。复仇报愤,血染沙红。占爻观象,先吉后凶。’今日此梦已验其半,然则后事如何,要宜慎也。”生殊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越数月,边事已了,遂议撤师。生父部署土兵,饬令先归,约生于交界处相见。生与女偕往,共宿驿馆。行李辉煌,辎重之车约百辆,悉女奁赠资也。夜半,忽闻马蹄蹴踏声,若风雨骤至。生父欲出觇之。女曰:“是不可御也,不如从后夺门而走。”及出,则枪声轰发,生父子同时命。女单骑逸去。盖近处山贼侦知生挟重资,故来劫也。女归集家中甲士,驰至半路邀击之,悉歼焉。自此女守节终其身。女龙姓,鸾史其名。

  柳桥艳迹记

  柳桥、新桥在日本东京,均风月之作坊,烟花之渊薮也。游冶子弟,以柳桥尤为热闹。桥以柳名,并无一柳。前辈谓桥之东南故有垂柳一株,临风披拂,桥得名以此。或曰非也,桥建于柳原之末造,故云。其地为神田川咽喉,距两国桥仅数十弓,江都舟楫之利,以此为通津。游舫飞舸,往来如织。南达芝浦,北向墨陀,东深川,西通下谷,凡游五街娼肆,观三场演剧,与客之探花泛月、纳凉赏雪者,无不取道于此。钓篷渔艇,亦时出没于烟波。六月盛暑,游客麇至,无殊销夏湾焉。东西两岸,酒楼茶肆,壮丽异常,连甍接栋,肴炙纷陈,芬芳外溢。江都歌妓既多且佳,当推斯地为冠,芳原、品川、麴坊、仲街仅及十之二三而已。

  柳桥之妓妆饰淡雅,意趣疏媚,颇有闺阁风。近岁日增月盛,多至百三四十人。游客招妓侑觞,多在酒楼船铺。一岁中以二三五六七月为最,正四八次之;声誉颇噪者,虽三冬寥寂之时,亦不旷一日也。船铺凡分四区,都三十有三户,患难相援,吉凶相问,有逾亲戚。虽有贫富冷热之异,而家各有楼,楼各分内外。船之大小不一,其有取乎轻桡画桨,划浪冲波者,则以小为宜。船中酒盏茶,无不具备。咄嗟立办,则或取之于外肆。应接宾客则船家之妻也。口齿伶俐,世俗目之为女将军。其夫则日出喝雉呼卢,逍遥于瓯茗炉香而已。客之来船宿者,凡数等,或游,或饮,或棋,或博,挟妓者则以为贵客。客至,船娘视其贫富慧愚为趋承,富而愚者,是其刀砧间物矣。一至则立陈杯杓,呼肴馔,酒沸于瓶,香温于室,船娘于是列举某妓色艳技绝,某妓新揭名于教坊,娟丽罕伦,舌底莲生,唇边春盎,使客怦怦心动焉。客若有旧识,即招之来,不待首之肯也。妓至,先拜客,次拜船娘。就席必唱“请恕”二字,举杯必唱“今夕奉谢”四字,于是妍姿献媚,秀靥呈娇,玉手挥弦,珠喉裂帛。船娘在旁把舵,抑扬鼓舞,其妙不可言,而客亦不觉神飞魄荡,探怀出金。若遇豪客,则并犒其从者,缠头所掷,动费不资。而后酒阑月落,乃得拥妓而宿于船。妓酬船娘金币一方而得二铢,船娘之所以攫利者,在此不在彼也。

  江都素尚繁华,十步一店,百步一楼,松江之鲈,京江之酒,可立致也。其著名者曰川长,在桥北曰龟清,桥南曰深川,他若丸竹、松亭,指不胜偻。其中芳馔珍羞,山堆坻积,惟鲜鱼则取之于河岸。客至,先供茶果,炙鱼羹□,以次而陈。夏月必设浴室,为客制浴衣,肤凉体爽,其饮自倍。浴室最佳则推柏屋,风雪之夕,可以融冻,之候,可以解酲。将饮则必招妓,惟烛更阑,但有送客而不能留;或使楼婢为媒,则事须秘密焉。凡客携妓而来,则为妓设馔;就其家招者,则不设。妓在酒楼不敢醉饱,惧失仪检,周旋于主妇群婢间,倍劳于接客,否则讥嘲百出,非目以饕餮,即诮以骄恣,此后不敢再招;虽有知己命之来,亦答以不在。故妓往往请客犒婢以金资,如是则敬客而亲妓矣,昨讥之而今誉之矣,于主妇前则称其慧,于客席上则绳其美,皆一片金为之从中说话也。

  妓有色艺两种。艺妓但能赏玩之于歌筵舞席间,色妓则可荐枕席。柳桥皆艺妓也;其有授宓妃之枕,开鄂君之被,皆私为之也。私者似难而实易,不过感之以情,动之以利,无不得手。以此二字,闺阁中犹多丧节,况乎处丝竹淫哇之地,风花跌宕之区哉?故言仅鬻艺者,亦名而已矣。妓有大小,大妓弹三弦,小妓则但侑觞而已。妓有定价,大妓昼夜八铢,小妓半之;客于定价外有所赏谓之“花”。大小妓衣服之制亦有别,大妓曳衣于地,以左手而行,衣之襟白;小妓搴束于腰,衣之襟红。席间大妓拨弦高唱,小妓揄袖拢髻,蹁跹而舞,皆中音节。其巧者能折腰作弓形,口衔地上玉杯。妓所居多在桥南,广巷深弄,鳞次栉比,热者居表;冷者居里,外掩长,内安火盆,洁无纤尘,铁瓶铜箸,常置于侧,虽贫富有差而趣无大异。妓倦即昼眠于侧。大抵妓皆骄惰习成,断不肯为女红,调弦索涂脂粉之外,了无一事,独至拜神祀佛,殊费心思,作棚设位,所奉有毗罗帝释,自称为莲宗。妓家有父者十之一,有夫者百之一,皆母女二人,相依若命。熟客则至其家,鸨见其来,促呼酒肴,献笑呈谀,无所不至。兴酣酒竭,邀客上楼,妆台奁具,陈设雅丽,客睡则鸨为之避去,时虽有他客来招者,概辞以不在。或曰,就妓家宿胜于船家酒肆,以费多且知者众也。然妓贪可忍,鸨贪不可忍,盖真母爱俏,假母爱钞,如妓与客情浓意密,引之至家,则当别论。大妓年自十七八至三十,小妓自十二三至二十,顾见客自称其龄必减二三岁。

  酒楼船铺之招妓也,非迎之于妓宅,而以冈崎、立花二屋为介。二屋共养佣奴三十人,为妓从价,使之负三弦箱。妓得一席价予以百五十钱。妓之陪妓也,将弹弦则为接茎悬线,方更衣则为熨裳敛带,遇雨即归取伞,逮暮即走点灯,妓有狎客则必识之。噫!以七尺之躯,于思之髯,甘为贱女子役,结袜理屐以媚其意,仅利数百钱,其辱何如哉!妓于春夏盛时,一月或有五六十席,席价谓之“玉”,记客数者呼之为“玉簿”。妓等每相问,必曰:“今月获玉几何?”竞夸其多,以为荣劣。妓于秋风一起,辄锁户晦迹以去,逮花笑柳眠之日,复出而售技,土人称之曰“外被”。外被之为物,暖脱冷著,此辈与之相反,故云。柳桥之妓春夏则百余,秋冬减其半,盖外被之流也。此外有“妓”,乃不揭名而售技者,为平康所不齿。,水鸟,出没波间而食鱼,以彼亦厕于正妓间而谋利,将毋同。妓之揭名于藉者,岁费浩繁,不足,遂多借贷。妓更新衣有定期,俗逢端午著单衣。五月念八夜间例张烟火戏于二州桥南,谓之“开河”,是日始著绉。衣饰之费,妓之有狎客者任其事,近多僭侈逾制,大家命妇所弗逮。谚云:“妓有赤心,则鸟有方卵。”此谓事之所无。然妓之淫荡者固多,而淑良者亦或有之,未可一概论也。惟歌娃与坊娼当自有别。

  柳桥之妓色艺兼擅者,自阿金至驹吉,殆不下数十人。闻自开府以来,都下名姝,姿容绝世,识字知书,足以驰名于北里、标艳于鞠部者,殊不乏人,而尤以二州桥东之阿菊为超群拔萃焉。阿菊性豪迈,喜挥霍。自出巨资营高楼于墨水之西,榜曰“水明楼”。四面窗,轩爽宏敞,墨川如带,宛在目前,自建此楼,其名顿播,豪士冶郎,无不入而买醉焉。斯则妓中巨擘,可为柳桥光矣。

  天南遁叟于己卯年往游江都,小住四月,柳桥、新桥之间,皆为游屐之所至焉。新桥有妓曰角松,柳桥有妓曰小铁,皆为遁叟之所眷,暇则乘画舫,荡兰桨,容与泛漾乎中流,听其所之而休焉;或载之于后车,追风蹑电,顷刻数十里;或觞于不忍之亭,或宴于飞鸟之岛,听泉流,领荷香,小憩于众绿丛中,几不知有盛暑时,二姬皆从焉,弹三弦琴,呜呜然如怨如慕,遁叟不知其所云也;异方之乐,只令人悲耳!但以碧筒杯满浮大白,称之曰:“善。”此亦柳桥韵事,不可不志。

卷  九

  骆蓉初

  裘仲良,江西名下士也。家素康裕。娶妻亦世族女,伉俪和谐,唱随殊乐。兄伯年,以甲榜出为汉阳刺史,将往访之,适有书来招,束装遂发。既至,居于署之西偏,楼宇三椽,结构颇雅。生本寡交游,自临水登山外,游屐罕出。署中诸人,各有所事,亦不时相往来。

  一日,上游荐一客至,仪观俊伟,气宇不凡。见生,颇相契合,时造生室剧谈。自称燕人,姓骆,字蓉初。生平读书不成,去而学剑,得师秘授,遂工剑术。生亦诣其斋中,袱被囊琴之外,了无一物。生曰:“君自云能击剑,当必藏有宝物如干将莫邪之类。可以一试否?”客曰:“予所炼剑,非世俗锋刃比。”因自拍其项曰:“精莹寸铁,即藏其中。子其秘之,勿与他人言。”生终笑而弗信。生偶患小病,思家颇切,而客适至。生因谓客曰:“古人中如列子有御风之术,羊权有缩地之方,顷刻千里,往返无劳,斯乃可谓真仙也。”客笑曰:“此仙家小术耳,不足为异。君今欲往何处?我可为君效力。”袖出一帕,授生曰:“君试履之。驭空而行,所至悉随君意也。”生足甫蹑帕,即已冉冉上升,其去若驶,耳畔但闻风涛声;俯视下界,屋宇树木,参差可数。须臾,帕止身坠,则已在村西,距己舍仅数十武而遥。步行归家,入室,妻晚妆未竟,起迎生曰:“君归何不先发一音?昨得君书,方谓作三年之远别,乃今一夕相逢,殊慰妾心。自君别后,腹中震动,似徵兰梦,正虑君不归,谁能顾妾者。”生曰:“此吉兆也。卿何不早言?”生妻曰:“此事何可形之笔墨?赧于启齿,以至于今。”是夕,生同妻宿。久别乍逢,其缱绻之情喜可知也。凌晨生起,见白鹤降于庭,口衔一纸,上云:“署中有事,请即遄返。”生正拾视,鹤遽扑入生胯下,鼓翼而起,直冲霄汉。生惧,大呼。生妻方临镜捉发,走出,则见生已在云表,俯谓之曰:“我去矣。”倏已没入杳霭中。生妻恍惚,疑是梦幻。啼而入,则衣犹悬于桁,扇犹留于几也。阅半月,接生书,方知是术士所为,其心始安。生回,客笑曰:“何久恋不返,令人望眼穿矣。此帕昨已飞还,今以赠君,留为他日用。”由此生与客交日益密,有疑案难解之事,悉以谘之,剖析无滞,百无一爽。

  一日,吏方欲钤印,忽失所在,阖署仓皇,沸腾竟夕,终无所得。客曰:“何不竭井求之?”如其言,印果得,众咸以为神,上下敬之,待以殊礼。生兄以谳事奉上官檄进省,署中一切大小公务,悉委局员代理,生反得置身事外,时与客出外游览。偶入一兰若小憩,固汉皋著名巨刹也。是日适有盛会,士女云集,僧寮几于应接不暇。见生为贵官介弟,趋奉殷勤。钟楼旁有精庐数椽,花木萧疏,池石幽静,迥然出尘埃之外,生顾而乐之,留连不置。顷之有二三女子来,皆高髻淡汝,疑是大家宅眷。其中年幼者神韵尤绝,惊鸿艳影,秀夺入寰,瞥睹生,惊而却走,不复入,径登钟楼,俄尽七级,凭栏俯视,光彩四射,风吹衣袂,疑若天际真人。生目眩神摇,倾倒独至。谓客曰:“此真国色也。吾见亦罕矣,得无汉皋神女,解而来者耶?”客哂曰:“君眼孔抑何小也?今日蓬岛韵兰仙子特设冰桃会,邀集群仙作投壶弹棋诸戏。君欲观佳丽,盍偕我往游乎?然与君约:但许如刘桢之平视,勿回顾作态,勿流盼传情也。”生曰:“诺。”客曰:“前帕尚在君怀乎?可蹑之而登。”客掷拂尘,化作一龙,跨之,凌空遽起,生从之俱行。下方云气然,并无所见。

  行约一时许,忽有红鹦鹉自东方飞来,投入客怀。客曰:“此是我家所蓄,今日何以自笼逸出欤?”言未已,一雏鬟持笼追至,见客,稽首作礼,白曰:“瑶华娘子命予携此送与董双成,道经玉池,彼求一浴,笼甫启,已疾逝,今乃在主人所耶?”鹦作羞态,摇首向鬟曰:“余不愿入他家也。若非略施狡狯,安能脱此樊笼哉?今愿与主人偕耳。”客谓鬟曰:“传语娘子,此禽颇慧,可自蓄之,勿畀他人。”乃命鹦鹉仍入笼中,持归其家。鹦见生曰:“此书痴也,尚有俗骨。主人何不以上清玉真膏药之哉?”客呵之曰:“可速归,勿多言!”

  云行数十里,始俯见汪洋巨海,浩渺无际。盘旋稍下,乃见大小洲岛森列,如星罗棋布。客指东方一山曰:“此即蓬莱也。”行渐近,觉树木蓊郁,葱扑人;再近,则楼台亭宇,恍在目前。客乃偕生俱下,曰:“从此脚踏实地矣。”入一园,颇宽广。生睹其榜曰“真灵栖息之囿”。迤逦行三四里许,藤萝石,兰芷沿溪,翠柏参天,幽花夹道,清风徐来,悉作异香,先诣一所,曰“延青阁”。其中虚无一人,几上笔床研匣,无不具备。客曰:“此云和夫人习字所也。余来尚早,群仙犹未至,盍先寻韵兰仙子,聊与盘桓。”出阁,转而南,有五巨石当前,并峙,题曰“五丈人峰”,各有名字。穿石径过,路极曲折,抵一所曰“浮眉楼”。四周群峰耸立,环碧峙青;楼凡十楹,缥帙缃函,牙签玉轴,堆列左右,盖藏书所也。生偶抽阅一二,则皆言长生久视之术。楼正中有一琴,客抚之作三弄。

  操缦未已,则见有乘鹤驾鸾陆续而降于庭者,皆绝妙女子也。年并十六七岁许,月净花妍,殆无其匹。一一向客问讯。虽睹生,淡漠视之,绝不为礼。顷之,云鬓霓裳,翩跹而至,见客,曰:“君来殊不易;闻偕贵友辱临,当非凡士。”客令生行相见礼,曰:“此即韵兰仙子也。”谈欠,至者络绎,无非雪肤花貌,玉骨冰肌,体态轻盈,丰姿绰约。主人特设长筵于中楼,群仙列坐,凡二十有二人,惟生及客为男子。庭中歌者舞者,二八为列,咸弹筝琵,操笙簧,揄长袖,蹑利屣,宛转成音,翩翻中节。以水晶盘荐蟠桃,人各一颗,其大逾恒,甘液琼浆,芬流齿颊。生觉其凉震齿,食毕怀其核。群仙尽称善曰:“此桃三千年一实,今又迟二百载,益熟而美。裘生值此盛会,可谓有缘,福亦不浅哉。”客曰:“我于瑶池三食此桃矣,顾终拘于礼数,未若今之极欢尽乐也。韵兰仙子真我生平一知己哉!”韵兰因询客曰:“瑶华娘子何不见临?”客曰:“闻昨日二爱仙人招往天瘦阁商订花谱,不日申江又有十二花神名,定北里之甲乙也。”杜兰香曰:“此辈虽为名花化身,但落藩堕溷,飘泊可怜,其间不昧灵根,终证慧业,有几人哉?”侍姬歌舞既毕,群前捧觞上寿。至生处,生一吸遽尽。持壶复斟,迭进三爵。生觉姬肘腋之间,香袭肺腑。视姬臂,笼珊瑚珠串,疑麝所成,把臂脱观。姬了不之拒,肌肤滑腻,荡魄销魂。客他顾而笑曰:“狂生情动矣。”姬红潮晕颊,退就班行。生视姬绛襦碧裳,艳冶独绝。

  既夕,宿生于竹轩,姬来侍枕席。问之,乃客所命也。姬名宝儿,年仅十五。自言最善琵琶,展轴拨弦,为生鼓《湘江烟雨曲》。宵阑漏永,倍极绸缪。天将明,生不能成寐,对月欷。谓姬曰:“卿居天上,余处人间,一度之缘,今生已了。毕世相思,其何能忍?”姬曰:“闻之客言,妾亦将随降红尘。”生曰:“然则余与卿有啮臂之盟,当有后缘。他日相逢,以何为信?”因脱姬珊钏,而以己玉镯畀之,曰:“以此为相见券,幸勿忘也。”昧爽,客至,曰:“此间不可久留,盍归休乎?”

  是年,生兄因事蠲职,客亦辞去,遂谋归计。道经浔阳江畔,忽闻自远有琵琶声,哀怨缠绵,不可卒听,讶曰:“何绝似我宝姬所弹调也?”移舟访之,得之于枫叶芦花最深处。招女过舟,灯下视之,果姬也。揎袖而钏露。姬一见生,喜极而恸,哭几失声。舟尾一媪进曰:“客命我送女来,今既相会,我事毕矣。”掉舟入烟波远际,遽尔不见。载女归家,与大妇甚相得。生妻已生一子,貌绝类客。生感客之恩,命名“怀骆”,字“念蓉”,以志勿谖。

  红芸别墅

  许仲远,浙之□李人。年甫弱冠,即喜远游,慕徐霞客之为人,自号霞仙。临水登山,腰脚殊健,日能行三百里,不知疲乏。如天台、雁荡,早已造其绝顶,并无所异。尝登劳山第一峰,绝壁万仞,攀跻而上。既诣其巅,见有一池,广约十数顷,池水清澈见底,游鳞可数。相传下有孽龙伏焉。劳山僧清远者,曾结茅其旁,晨夕讽经,龙为出听,久之,龙忽有悟,遂成正果,证无上禅焉。僧圆寂后,置龛潭侧,并肖其像,上留一偈曰:“来处来,去处去。石无言,花解语。尔为尔,我为我。地中泉,木中火。”生摩挲观之,亦不能解。僧像颇类己,因疑僧为己之前身。欲下山而时已晚,乃即宿于茅庐中。正值月圆之夕,皓魄上升,纤云四卷,清辉所射,郎洁无垠。忽听山谷中虎啸猿吟,栖鹘惊飞,声磔磔然如欲搏人。须臾,异兽恶虫,相继跳踯于前。不觉毛发为戴。幸近门阈,即引去。夜半,一女子娉婷而至,手持一柬曰:“辰府君奉邀,其即往。”生视其名为辰渤。方疑素昧平生,促驾何由?正踌躇间,女子曰:“见即自知。本欲遣舆来迓,因相距非遥,请劳玉趾。”生从之,偕女子同行。遥睹虎貌熊罴,逐队而来,生惧,为之却步。女子笑曰:“毋畏。”以羽扇挥之,悉皆辟易奔避。

  行里许,有甲胄士迎面至,见女子,肃立两旁。女子谓生曰:“此水府巡丁,亦以迓君而来者。”导生从松林中行,一转顾间,殿宇在望,状若王者居,门外持戟悬刀而雁行立者,悉伟躯长鬣。生局促不敢遽进。女子曰:“此辈将来求为君执役而不可得者,何必作书生态哉?”于是历重门,拾级升堂。女子令生少坐以待。须臾,诸女婢拥一老媪出,鹤发鸡皮,状若五六十岁人。问生曰:“先生尚识老身否?”生曰:“何处得瞻阃范,令人殊难记忆。”媪曰:“事隔三生,本多茫昧。何先生怀中记事珠亦随尘劫而俱堕,殊可惜也。延先生来非缘别事,因小女喜阅道书,求先生为之指导耳。”即令前女子引生入西厅,陈设颇华,四壁都张名人书画。生甫坐,即有供茗果者。女子曰:“我家阿姑即出款陪,幸勿嫌寂寞也。”

  久之,环琲声锵,麝兰香溢,前数婢卷帘,后数婢簇拥而至。生微睨之,雪白花妍,天人不啻也。诸婢捺生上坐,下铺红氍毹,扶女盈盈下拜,曰:“以师礼见也。”问答之际,始知女姓辰,名焕,字香荪。而柬帖名渤者,乃其父也。现奉帝命,往东海征蚩尤。母系敖姓,亦龙谱中巨族也。厅室中设两座,生居中,女旁侍焉。顷之,女婢捧书至,玉笈琅函,倍为珍重。生视之,悉讲吐纳导引之法,炉火铅汞之术。生曰:“此神仙家言,仆门外汉耳,不敢妄对。”女曰:“内丹外丹二者,孰易孰难?”生曰:“内丹由炼而来,得之自然;外丹专恃烹烧,恐一旦成功,亦必有厄之者,未能操之左券也。”女曰:“儿意亦如是。今得师言,益明耳。”因命诸婢置酒设席于水亭。四周皆水,而中峙一亭,固万荷花深处也。红白菡萏,摇曳凌风,轩窗四敞,清徐来。女命以碧筒为杯,注酒其中,其香沁齿。生量固豪,一举十觞。女亦旁侍陪饮,罄无算爵。夜阑烛,女始辞去。由是日必令生讲贯经史子集,惟女所问。月余,益复稔熟。诸婢悉属稚龄,并皆佳妙,中尤以、婷婷、端端、楚楚为巨擘,日则奔走承奉,夜则抱枕携衾,皆此辈也。俟生睡后阖扉,则皆散去。

  一夕诸婢为迷藏之戏,变幻不测。生为吟捉搦之词,尽皆笑不可仰。忽闺中有命至,诸婢纷然入内。生亦掩门就寝。登床,则衾中腻然有人。骇而烛之,则婷婷也,双颊红潮,有如海棠春睡初足。盖初欲隐帐中,使诸婢不能觅,不意酒力不胜,遂入睡乡也。生观其貌娇态媚,不觉魂销心醉,遂为之代缓结束。罗襦甫解,皓体毕呈,拥之而眠,不觉东方之既白。婷婷既醒,见生在侧,披衣急起,蹴生使寤,曰:“昨夕吾何为在此?诸姊妹何往哉?吾今日复何颜见人!”泪珠簌簌堕怀袖。生反袂为之拭面,且告之故,曰:“我二人昨虽并枕同衾,然丝毫未及于乱,汝犹抱璞含贞,岂不自知乎?”婷婷俯思之,信,乃不复语。日午,诸婢随女出,婷婷亦在,特腼腆羞涩,迥非往时。女习字吟诗毕,笑谓生曰:“先生真守礼之君子也。今而后请以婷婷奉先生箕帚,先生其勿辞?”生曰:“羁旅之人,志在学道求仙,恐以燕婉分其思虑,奈何?”女曰:“岂不闻淮南拔宅飞升,刘纲、箫史夫妇并仙?神仙眷属,自古有之,何害于事?且借此可破旅窗寂寞。”生再拜曰:“谨如命。”由此涓吉为婷婷设青庐,合卺行觞,亦如世俗礼。灯彩满堂,笙箫两部,颇形热闹。红巾既揭,容态倍增妩媚,正如芍药笼烟,茶花垂露,明润鲜妍,殆无其比。生与婷婷缱绻之情,有可知也。

  女读书颖悟异常,时有涉于疑义者,生或不能剖析,女必代为之解,剥蕉抽茧,妙绪泉涌,生为之舌挢不下,呼为“女才子”,曰:“恐当日谢道蕴步障解围,无此博辩也。”距女所居院宇三里许,有红芸馆,女之别墅也。中具花木池石之胜,楼台亭榭,多矗立凌空,宜于延月迎风,招凉逭暑,每至六月,女辄于此消夏焉。生亦随往。时正七夕,特设乞巧筵,雪藕调冰,浮瓜沈李,倍极其乐。生、女、四婢,团坐一几。女曰:“今日雅集,不可无韵事。请各引七夕故实,借以侑觞。”议以多少为赏罚,命侍儿取玉斗来,约受四两许,曰:“此金谷酒数也,少者罚此。”又命取文房物玩数十事至,曰:“多者赏此。”生数典已穷,而女博引旁征,滔滔不竭,计女多于生凡十四则。生饮玉斗酒亦如数。婷婷代饮其半,已觉沾醉不胜;生饮兴尚豪,犹尽余沥,不留涓滴。女笑曰:“君之称雄于巾帼者,赖有此耳。”生有惭色。婷婷起而言曰:“此章句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应变无方,出奇制胜,斯乃为奇男子耳。”女曰:“百日伉俪耳,何已左袒太甚哉?”婷婷意窘,逃席去。

  诸婢进曰:“池中有灯舰,何不一登?”女因偕生往观。船之首尾,均以彩帛结成灯棚,火树银花,异常璀璨;四周锦幔红阑,玲珑有致;中舱窗尽启,冰脯盈盘,琼浆溢。女入而列坐,又复纵饮。手拨琵琶,高唱《霓裳羽衣曲》,响遏云霄。女命舟人入水云深处,则见前面莲娃打桨,菱女持桡,各唱山歌,互相酬答。询之舟人,盖皆邻家之前来游戏者也。于焉新月如钩,清光四澈,微云若罗,银河若带,遥指鹊桥驾处,正牛女渡河之际。女谓生曰:“昨得家君书,谓蚩尤已平,余党解散,不日即当释甲凯旋耳。”言未已,忽闻岸上人声鼎沸,列炬若昼,一人呼曰:“辰家女必在舟中,勿令逸去!”呼声未绝,小艇三四,已如激箭来追。女视其旗帜作烈火形,曰:“此蚩尤余党前来报怨也,万不可使其著手!”急跃身入水中,生亦从之。生固善泅水,手挽女或沈或浮,于蓼花深处得一采菱小舫,负女登焉。视女,娇喘如丝,星眸微启,枕腹于股,而遍抚摩之,吐水殆尽,而女苏。侧耳细聆,四野悄然,乃潜登岸。探之,正值诸婢持灯觅女来,相见惊喜,告生曰:“幸军士早来,寇党尽擒,无一逸者。”生亦告以女所在。自是女决意嫁生,曰:“钟建负我矣,往事可援也。”

  越月,女父返,为之主婚,卒归于生。弥月后,女父命生与女出山。生不可,曰:“愿偕隐于此耳。”女父曰:“且享受人间艳福四十年,然后再来。”

  陶兰石

  陶兰石,名良锦,字眉史,吴县知名士也。父名孝廉,筮仕山左。少从父宦游,读书衙斋,扫经问难之余,辄有志于古作者。父奇之,曰:“此我家千里驹也。”既而父卒,遂寄居济南。及长,为人蕴藉风流,能文章,工诗词,尤精金石之学,凡图书鼎彝之类,一见立辨其真赝。年甫弱冠,远近世族争婚之。生苛于择偶,低昂少所可,以是求凰未就。人询其故,则曰:“非学通经史,艳如桃李者,不屑与之为伉俪也。”因共笑其为迂。

  一夕,皓月初升,照几榻如水。生意无聊,沽酒独酌。偶翻《汉书》读之,颇增兴会,至顿挫淋漓处,辄拍案叫绝。既而笑曰:“班孟坚自诩奇才,而前则取之于腐史,后又求助于女流,不令千古文人为之短气哉!”因即掩卷不观。时已薄醉,微有倦容,遽而隐几假寐。忽见苍髯老奴持帖相邀,请生速发。生视其帖,细字两行:“班昭裣衽,请攀清话。”生曰:“素不相识,何为见招,其殆误耶?”奴曰:“非误也,至自知耳。”遂随之至门外,则已有控马以俟者。生即跨马登鞍,自执丝缰,风入四蹄,疾如奔电。须臾,已抵一处,院宇巍峨,榜曰“碧杜红蘅之馆”。生至,即有阍者导入。历门数重而阍者止,击廊下铜钲者三。即有双鬟牵帘出,迓生进内。小院回栏,路甚曲折,最后至一室,颇宏敞,缥帙芸签,庋书满架,仰视其额,曰“秋畹庐”。

  方欲遍观四壁书画,闻佩声锵然,已达于外,双鬟前白曰:“我家阿姑谒见先生。”生斜睨之,一女郎年仅十五六岁许,秀丽罕俦,娇憨绝世,娉婷至前,盈盈道万福。生亦答以长揖。既坐,女旁侍焉。生曰:“顷睹名刺,疑为汉室名姝,何得尚在人间?今觇玉貌,乃知天下姓氏固有偶尔相同者。岂有所景慕而出于此欤?”女曰:“奴自有真姓名,恐招先生不来,故作此狡狯耳。闻先生喜吟诗,愿附绛帷女弟子列,何如?”生曰:“余略谐竞病耳,于此道非三折肱,不敢忝据皋比也。”女曰:“先生毋过谦,愿闻大教。”生乃备述诗学源流及历朝名家可以学步者,女为首肯。因曰:“金诗嫌纤,元诗嫌小;明代自诩复古,窃谓优孟衣冠,亦无足取。”生曰:“慧心不远矣。”方欲起辞,女曰:“请暂坐。招先生来,自当以一觞为寿。”遂命设席于水晶帘底。水陆具陈,珍错毕备。女亦侍坐于侧。双鬟连环劝饮,酒逾三爵,生惧因醉失仪,执杯告止。女指双鬟曰:“此两婢俱能歌新调,可出清声,以侑先生满浮大白。”于是竞拨琵琶,音发韵流,一歌《湘烟曲》,一唱《眉妩词》,宛转缠绵,真觉移情荡志。生亟称善。又鬟注酒玉船,捧呈生前。生视之,玉质洁白无瑕,雕琢之工,神工鬼斧所不能到;船有十二帆,注酒既盈,一一皆起,饮罄则帆亦尽仆,约容酒两斗许。生辞以量窄不能胜。女曰:“无妨。尽此即送先生归耳。”生以书生素不惯乘马,况醉后尤虞坠鞍,故未敢多饮。女曰:“先生归途,可取道于水,当以画舸送君。玉船一具,敬以为初见贽礼,请勿嫌其菲也。”生仰饮立罄,再拜而后受。女送生至阶前。双鬟仍导生由回廊入小园,鸟语花香,别一境界,迥非来时路矣。路尽峰回,得一大池,荷芰菱芡之属无数,一望烟波浩渺无际,傍岸有船,舟子已停篙以待。双鬟请生登舟,并置玉船于中舱几上,谓生曰:“从此一别,迥隔人天,不识何时相见。但愿先生毋忘今夕。”生亦凄然欲涕,解缆后,生尚立船头遥望,双鬟犹痴立池边未去也。久之不见,生始入舱。舱中陈设古雅,笔床研匣,洁无纤尘,宝鸭炉中炷香犹温。案头有《秋畹庐吟稿》,信手翻阅,并皆佳妙。中有秋柳四律,尤触所好。

  其一

  秋雨秋风黯客魂,萧疏白下旧时门。

  翠眉浓淡颦烟影,碧眼分明晕泪痕。

  堤上夕阳还树树,社前黄叶自村村。

  玉关送尔征车去,愁怨难为笛里论。

  其二

  鸳鸯瓦上逗微霜,百里关河十里塘。

  金勒昔曾嘶旧怨,铢衣今已叠空箱。

  绿阴愁杀樊川杜,桃叶歌残子敬王。

  叹别伤离无限意,那堪重过碧鸡坊。

  其三

  弹来香汁点征衣,如缕如烟是也非?

  篱落乱蝉声远近,池塘细雨梦依稀。

  荒荒古驿人俱寂,淡淡寒鸦日暮飞。

  灞岸归云连不断,自从别后两心违。

  其四

  腰肢瘦绝可人怜,隔断平溪一抹烟。

  残月唱来宜苑曲,长堤飞尽武昌绵。

  章台迟暮空今日,京兆风流减昔年。

  多恨多愁描不尽,丝丝□地小桥边。

  生方曼吟一过,而舟子已以到家告。舍舟登岸。甫入门,绊于户而觉,则残烛犹荧,前书未掩,玉船宛然在侧,倾之余沥尚流。因叹曰:“异哉,此梦也!”秘不告人。

  一日,邱生招饮历下亭,买舟前往。夹岸芦苇,萧疏满目,碧芰红蓼,点缀其间。行至深处,芙蕖万柄,已半结实,凉飙徐来,清香彻骨。遥望湖心,巍然一亭,舟子指曰:“此即唐代七子赋诗所也。”须臾已至,主人迎于亭下曰:“诸君俟久,来何迟也?”生入亭,序座。座客有瑞锦者,字云裳,张姓,汉军,年近五旬,词语开爽。少间,罗酒浆,陈簋,异馔佳肴,络绎而至。饮酣,张曰:“亭外秋柳,触人情绪。座中皆佳士,盍用新城原韵,各赋四律,以畅所怀,讵非雅事?”咸曰:“善。”于是各觅笔札。诸客未及脱稿,生已援笔立就。合座传观,击节叹赏。其诗曰:

  惟有垂杨易断魂,秋风落叶到柴门。

  鸦啼古渡消青迹,霜冷官桥减翠痕。

  几处阴疏初露岸,数行影瘦半遮村。

  三眠三起悲前事,欲挽长条仔细论。

  其二

  晚凉天气近新霜,残柳依依傍野塘。

  尚有轻丝侵白屋,犹留疏影护青箱。

  风流态度怀张绪,销瘦腰肢怨楚王。

  记否江南乌夜月,含情最是碧鸡坊。

  其三

  萧条弱质不胜衣,黛色零星是也非?

  残月晓烟多怅望,荒城古戍半依稀。

  风光顿改黄鹅染,霜信初传白雁飞。

  短笛何须三弄曲,章台沽酒莫相违。

  其四

  相迎相送总堪怜,斜照林塘护晚烟。

  汉苑新愁情脉脉,灞桥往事恨绵绵。

  徒余蝉噪悲残日,无复莺声度少年。

  莫向隋堤空怅望,春回先到渭城边。

  张曰:“陶君之作,压倒元白矣。”

  先是,张伯兄名瑞征者,字梦兰,为鹿邑令。有女景昭,字班卿,少即聪慧,长益秀美,所著《茹古轩诗集》,传诵一时,传钞者几于洛阳纸贵。父母爱之不啻拱璧。求婚者踵至,女父母少所许可。张后纳粟为山左令,临行嘱之曰:“我女年已及笄,东省如遇佳子弟,当为吾择一快婿。”是日张见生风度不凡,才尤倜傥,询知为望族,遂属意焉,邱生作冰上人。邱谒生母,述张意,且言此女才貌工言,四德俱备,如成嘉耦,真一对璧人也。生母商之生。生曰:“请少待。”时值重阳,生对菊东篱,孤芳独赏,夕坐幽斋,颇涉遐想。挑灯检书,漏已三下,倦甚,伏几假寐,梦邱复邀饮历下亭。半酣,离座凭栏,遥见画舟从上游来,张居上座;旁座一妇,约四十许;侧坐一二八女郎,审顾之,冰肌玉貌,皓齿明眸,裙下双钩,纤若春笋,神仙中人不啻也。方注目间,舟已至前。邱呼张曰:“盍来共饮乎?”张维舟亭畔,入亭,握手共话。曰:“今夕月明如昼,舍侄女远来,故同山荆一游,适由大明湖经此。”言已,匆促登舟遽去。生亦顿寤。翌日,张来访生,为言昨梦,并述侄女梦中拟刘方平秋夜泛舟作诗云:

  一水接长天,平湖夜放船。

  波光分碎月,山翠合渚烟。

  秋色已如此,客怀殊邈然。

  故乡何处是,归雁落云边。

  生亦述己梦中所见。三人同梦,共叹为奇。自是生始知女非旗妆,请于母,仍邱生执柯。逾年,生往鹿邑行亲迎礼。却扇之夕,女仪态万方,玉润花嫣,秀丽无比。枕畔论心,生为述前梦。女曰:“梦自心生,缘由前定,故趾离子为余两人作撮合山也。”爰立梦神木主,岁时致祭焉。兰石友人武进董君为余述之如此。

  梦游地狱

  吴门南濠镜智道人,汪姓,李景熹继室也。年二十六而寡,发出世心,受菩萨戒,以佛法倡导乡里,男妇信从者众。尝刺舌血写经。年三十八病痢,一日起坐洗沐,合掌念佛而逝。后三年,同里有何氏女病热,见已故叔父赤体披发,自言“在生作孽,既死处黑暗中,日吃恶鬼铁棒,经七八年,近因观世音降临,跪求慈拯,忽得离暗而出。适有道人自西方来,在冥教化,为冥王师,家在万年桥,即上年念佛坐逝者也。因与吾家有旧,乞暂放还。急为我作佛事,俾得生人道。”其兄子性三为持佛名一万,堂中回向毕,仍许延僧荐拔,乃去。其夕初更,何氏女忽闷绝,至三更而苏,言:“适有一班男女,执红灯,以大轿舁我,去路迢远,抵一巨庙,即令出轿,趋进殿上,见青面王者坐中央,左右小鬼各执钢叉铜锤。王见我,作色,便取锤欲打。我惊惘之际,忽见金童玉女各执幢自内殿出,中拥一道人,离地可丈许,首戴青幞,身搭条衣,手握白拂,足蹑云履,端正严洁,世无与比,审视之,即万年桥李家姆也。往时尝一宿其家,仿佛可识,然而光采迥绝矣。姆便声言:‘止,止!’王遽释我下跪,曰:‘请如教。’李家姆即垂手援我,引至内殿,光明洞然,几席靓整,案间多供佛经。令左右设茶果饷我。果似苹婆,香甚烈,云从西方来。茶毕,引我历观地狱。先见血河,浩渺无涯,有诸女人,或倒浸河内,或发上指,或侧身横睡,血流遍体。复见刀山,高接云霞,百万利刃,互相撑拄,中有罪人,矗立刀上,既死复活,活而又死。更令左右执灯照我入黑暗狱,见众鬼皆盲,头大如斗,或如栲栳,颈细似管,鼻液长尺许,若醉若寐。从黑狱出,见旋磨中血肉下坠,鸡鸭啄食,风吹余肉,复变为人,便有鬼卒取肉寸磔,重磨作粉,化为蝇蚊蚁子,一一散去。我心酸泪下,问李家姆:‘何不救之?’答云:‘罪大障深,安能即出?汝今怕否人身难得,可勿持戒念佛,求生西方哉?汝能一念阿弥陀佛,吾当携汝直往西方。汝意云何?’我未及答,王闻言复下跪,请菩萨且住。李家姆因语我言:‘因缘未到,姑俟异日。来此已久,恐家中惊惶,可速去。持斋诵佛,一意西方,兼习经咒,时至迎汝。勉这,勉之!’仍命轿送我,蹶然而醒。”翼日汗出,病良已。其侄性三为书大略如此。

  夫天堂地狱之说,出于释氏,为儒者所不言。然世俗人盛称之,有自死复苏者,辄为人津津述之,几若身亲历而目亲睹,虽欲辟之,彼亦不肯信也。吾以为一切幻境,都由心造。平日具有天堂地狱之说在其心中,恐惧欣羡之念往为不定,逮乎疾病瞀乱,由其良心自责,于是乎刀山、剑岭、焰坑、血湖现于目前,恍同身受。无他,仍其一心之所发现也,岂真有天堂地狱也哉!

  吴江有蒯兰舟居士者,平日好持斋念佛,谓死后必皈依净土。凌晨即起,讽诵《金刚经》不辍,既夕即宿堂中,一盏琉璃,蒲团枯坐,几如苦行头陀,不履闺闼者已二十年。其女幼兰,字素娟,亦化之。辍环誓不嫁人。所奉白衣观音咒甚虔,熏炉宝鸭中,时炷檀旃,入其室香篆缭绕,虽兰若中无此盛也。蒯氏家中戒杀放生,刀砧上从无腥血,岁时致祭,亦惟豆瓜蔬笋菽乳芥丝而已。每逢佳节良辰,臧获辈均畀以折劳钱,令其取肴馔于外肆。偶见腥膻,触鼻欲呕,甚于陶靖节之攒眉入社也。厨中萧然,若不举火。人有以缓急求者,无不立应,因是家日以落。蒯安佚素惯,一旦吏登门而催租,客登台而索债,米盐凌杂,庚癸时呼,心中顿觉不快,念佛之心,因少间断。积忧成愤,疽发于背,群医束手,遂至殒命。

  女痛父之亡,恸哭几不欲生。诸戚串皆以蒯生前事佛心诚,古所未有,乃佛不少加庇佑,岂真我佛无灵哉?女闻言愈哀,益觉涕泗之无从也。由是感心疾,日惟饮水,不复纳食,几如留侯之辟谷。久之,玉骨盈把,床褥支离,药店飞龙,日益憔悴,众皆谓其去冥路近矣。一日,忽自起坐,呼婢具汤沐。婢以木盆进。命易铜盆,曰:“勿以秽器近我身,我盥濯后,将亲踏莲花世界,面见菩萨也。”沐浴既毕,趺跏端坐,视之,已无气息,鼻中玉箸下垂。须臾,复敛启目告众曰:“我死,可以龛盛我尸,置之室中,勿用棺椁,循世俗礼。七日后,我将复活。”言竟遂瞑。

  众遵其言。经七日尸并不变,而面色转红,扪之,体仍微暖。夜半,忽闻龛中有声隐隐,听天空音乐悠扬。众异之,启龛,则女已重苏,合掌宣佛号曰:“善哉,善哉!佛不在西天,只在寸心。告汝众生,不可不信地狱,报应如影随形。我自死后,并不见路,但行黄沙迷漫中,愈行愈暗。我因默念《妙法莲花经》,忽觉大地光明,有如白昼。旋见旌节幢,冉冉自云端下降,离地有尺咫。我于圆光闪烁中,睹一丈六金身,法容慈善,知即大士也,即时俯伏求请援救,得离苦海。菩萨曰:‘汝未应来此,可即归。’遂于净瓶中以杨枝蘸水,遍洒下界,才一著身,顿觉心地清凉,大澈大悟,因请于菩萨曰:‘我父今在何处?愿得一见。’菩萨曰:‘现在罗第二重天享受清福,福满复升别天。汝能成正果,乃得相见,否则人天阻隔,永无会期。’我闻菩萨言,便欲痛哭。菩萨曰:‘勿尔。汝既来此,可令旃檀侍者导汝游诸地狱,俾知世人造种种恶即受种种报,前果后因,彼作此受,断无或爽。’侍者即从圆光中飞下,偕我入阴司。先谒冥王,旁侍牛首马面诸鬼卒,狰狞可畏,尽如世俗所绘状。侍者见冥王,告以菩萨命。冥王起立,肃然敬听,即呼鬼卒前为导引,振管辟扉,历诸门阈,每门中必有一二相识之人。有居吴江北门之薛媪,平日念佛精勤,乡里称为‘善人’,常至女处劝募,兹在寒冰地狱中,觳觫不胜。女惊问曰:‘此信佛者,何亦受苦?’鬼卒曰:‘其人贪念甚炽,化缘所得资财,多为乾没,又以重利盘剥贫穷人,以是诸恶,宜罹此难。’女为叹息。旋至一处,见其寡婶两足钉于板扉,痛楚异常。女因泣谓婶曰:‘何时至此?是何冤孽而受此苦?’鬼卒曰:‘彼生前奇妒,不许丈夫娶妾,以致绝嗣;又待婢仆极苛酷,痛詈毒殴,无所不至。’女曰:‘我知其戒食牛肉,遍至佛寺烧香,不可相抵乎?’鬼卒曰:‘此小善,不足数也。’后至奈何桥,桥高数十丈,而阔仅容足,偶一下堕,即为蛇虫所刺螫,备诸苦恼。瞥见表兄某生亦在河中,方讶前日犹来询疾,岂今日已登鬼耶?”众中有识某生者,曰:“噫!信昨以急疾殒。”女曰:“然则南门张氏姨当以产难亡?———我见其绷一婴儿,浮沈血湖中。我恳侍者,举其生前善行。侍者投以莲花一朵,即登彼岸。”女历数地狱诸变相,众聆之,悚然骇异,群稽首大士前,愿改行为善。女自苏后,复活三十六年,至今无恙。

  杞忧生

  杞忧生者,房其姓,别字采流,会稽诸生也。十岁时,梦人赠楹帖一联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君王恩重,豪杰身轻。”时罗浮庵中有乩仙,能言过去未来事。生告父,因以质之,得诗判千言,大旨谓:“生前生饶文才而荫武职,道光时遇贼巷战,见村女被劫,刃贼负女行,复遇贼,皆死之。女非贞者,赖此全节。行复相遇,了夙因。此子当以名节闻天下,然恐因以为累,神故以联语戒之。”父因诏之曰:“祖宗来坚持不破色戒者已七世,汝勿以荒淫斩先泽,贻祖德羞。”生应曰:“愿誓之城隍神前:非妻妾不同床笫,竭忠贞以报朝廷。”父恶其言易,诫益切,遗命犹以为言。

  同治癸亥,王师下会稽,生从军入城。别舍有陈姑者,名杞子,年十四,貌庄心慧,解韵学。父死,母掠,多方护之,相处三月日,以唱酬为乐。姑尝咏枯枝牡丹云:

  不护玉阑干,宁同小草看。

  谁知花富贵,风雨不胜寒。

  又咏梅聘海棠云:

  夫婿前身萼绿华,海棠只合嫁梅花。

  心肠铁梗浑相似,桃李纤□□足夸。

  生颇意动。

  一日,妪谓生曰:“小姑未嫁,郎君未娶,老身为撮合山可乎?”生却之曰:“余有聘妻,小姑宁肯下人者?当劝老母女之耳。”翌日,迎母于吴下。至之夕,梦姑垂涕言曰:“侬为君效死,当于十八年后再见矣。”苍黄诘死状。谓:“姊掠于徐弁,已久安之。姊再三召,瞰弁外出,然后往。至则弁归,强留之,锁闭一室。乘间投水死。”生泫然曰:“死矣,岂复有相见期?”姑转慰之曰:“面是人非,面非人是,犹之未死也。”诘朝往访,室庐已空。越数日,始得陈姑所写绝命词并引云:

  春风檐铁,助我凄凉;冷月筛帘,增人惆怅。拟效崩城之哭,泪洒无名;闲吟易水之歌,慷当以慨。曾是美人薄命,铸铁案于千年;故教女子工愁,袅绮思兮万缕。纵有生花之管,难罄幽怀;空存炼石之思,终成缺憾。回忆春闺绣罢,秋夜琴余,滴露研朱,呼耶问字,和烟蘸墨,倩姊联吟。欣爱日之方长,每临风而寄兴。此乐何极,大难骤临。方拟杀身成仁,效岳家女子;偏教求死不得,似吴下名贤。犹幸桑梓情敦,燕巢暂托;椿萱健在,虎口偷安。望云霓者三年,得天日之重睹。方谓红羊已尽,黄鸟有归;讵知玉石俱焚,家成萍散。更复烽烟相逼,身类蓬飘,愧无割鼻之明,形容自毁。岂料丧身之计,肘腋生奸,狼子野心,本无忌惮,猴冠加额,益肆咆哮。弱质自怜,惭愧费娥之烈;贞怀自矢,追随伯姊之魂。呜呼!地老天荒,毕红颜于此日;风酸雨泣,埋黄土兮无期!怀往事以茫茫,徒书空而咄咄。聊吟短什,以志悲怀。

  红羊劫运太离奇,任是神仙也不知。

  贼至不教同毕命,伤心偏在太平时。

  人生难撇是耶娘,踪迹偏教两渺茫。

  欲报深恩无可报,留将清白慰高堂。

  谁家姻戚重金张,生小蓬门只自伤。

  怎么阿耶忝薄宦,不教门第也轩昂。

  雨妒韶华不见怜,夭桃含蕊待晴天。

  罡风又把花枝折,辜负春光十五年。

  清白家风好自持,敢因儿女纵情痴。

  康成不少知诗婢,那有深闺碧玉姿?

  事到两难恨不穷,漫将愁绪怨秋风,

  □来纨扇浑无用,待□心香祀放翁。

  小谪蓬莱已十年,灵根夙慧未全捐。

  师雄气概孤山操,□到梅花不羡仙。

  烟云过眼总成空,人世浮华一梦中。

  好把尘心都解脱,敢将人事怨天公?

  来时容易去时难,心似江头十八滩。

  欲说髫龄时节事,风声鹤唳转心寒。

  夜色苍茫一望收,春风萧瑟使人愁。

  盈盈一水埋香骨,莫向天河指斗牛。

  生得诗,不忍卒读,因号杞忧生。中年无子,谋纳室若陈姑者,不可得。卜于神,得“莫嫌舞袖太郎当,敝帚千金价自昂”之句,意当索之勾栏中。然嫌夙戒不入。

  岁光绪辛巳,距姑死十八年,生谓时不可失,遍求无当意者。冬尽,游甬江。见有招摇过市者,陈姑也,远瞩之,入小桃溪而隐。归寓,有客设席小桃溪陈氏别墅,邀生往。生奇其地,复奇其姓,欣然诺之。终席无所见。无何,车中人扶病出,则陈姑也。叩之,姬奚姓。生遂决为陈姑女弟冒奚妪姓,遂其事,驰归,请于母,并商之妇。复驰至甬,将纳之,求客关说,不遂。客乃言曰:“世有一面缘,无啮臂盟,遂托终身者乎?”生曰:“世俗所为,我不忍出。且将以议之,成否决其性之贞淫也。”闻者咸笑其迂。

  久之,生知绝望,乃往别姬曰:“我无缘,将去。然不忍卿以一朵青莲花,终沈沦于污泥中。卿所愿托终身者何在,请代输千金聘。”姬曰:“浮华子弟,龌龊市井,虽金张陶猗,匪我思存。有人焉,名不出闾巷,言不重士夫,才不能干济,学不足决疑,品不知自好,则亦一庸夫俗子耳,不可恃也。然家无数百亩田,数十椽屋,仅恃笔耕墨耒,以奔走于衣食,一旦研田逢恶岁,将何以为糊口计?则亦不可安也。至于翁姑暴戾,大妇勃溪,儿女谗间,群姬倾轧,又曷可容乎?求我所欲,难矣!无已,其家小康,人谨厚不作冶游者乎?”生奇其言,因折之曰:“人既不作冶游,卿安所得而遇之哉?今余至此,岂非大奇?或亦有数存其间乎?”姬意动。生遂举家世质直告之。姬曰:“礼教,未习也;井臼,未娴也;骄奢性成,岂合事君子?君清门德望,母老嗣虚,天伦多乐,前程远大,行恐累君,造来生孽,何如?老死此中,了前生债乎?”言已,泪涔涔下。复曰:“盟山誓海,诳语耳!金尽囊空,白眼冰语,此中人常态。而今而后,愿君善自守,无受人惑。是即所以答君者矣。”生拊其背曰:“有是哉!卿非杞子,安能若是哉?然独不忆十八年前旧约乎?我何恋乎卿,不忍负杞子耳!”姬错愕不知所解,生以实告。姬俯首默然久之,忽若有会,曰:“君固深于情者,我志决矣。”生遂涓吉纳之。却扇之夕,始知氏族,实非陈女弟,并非车中人,是日姬卧病未出,车中人乃邻女貌相似、姬素识也。夫陈姑,烈女子,无再世堕烟花理;岂果村女后身,一行之失,三生磨折如斯耶?抑情之所感,离奇变幻若有应之者耶?儒者之理既弗能通,释氏之说亦穷于议。吁!异已!

  生自纳姬后,遂不复名杞忧生。天南遁叟曰:“杞忧生之于陈姑,可谓铸六州铁成一大错字者也。一失竟成千古恨,再来已是百年人。凡说部所讲前生之事,类皆记忆分明,述之确凿;此独迷离惝恍而不可凭,殆由杞忧生信先入之言,一心之所幻欤?”

  陈霞仙

  霞仙姓陈,名雯,平湖良家女也。幼失怙恃,育于舅家。舅固小康,且为邑中名士,所往来者多文人学士,觅句联吟,留连诗酒,视为常事。女至六七龄,亦入塾读书。授以字义,时有妙解。诵唐诗,琅琅上口。舅固无所出,爱若掌珠。女少即慧美,善伺人意旨。客来,以少小无所避。客有所作,时解与之听,颇有领会。私告其妗氏曰:“文则吾不敢知;若五七言句,亦易与耳。舅如开诗社,愿亦预一席,任教元白才人,亦当压倒。”妗笑曰:“汝甫知四声,略哦七字,便出此大言,不怕人笑倒耶?”转述之于舅。舅颇奇其言,曰:“既欲入社,当有佳诗,岂容汝作曳白士子耶?”女即于妆台畔取一小册示舅,曰:“此即甥女朝夕所闲吟者也。未知可登词坛,让执一帜否?”舅视其题签曰《忏碧吟》,中有咏寒月云:“登楼人远霜千里,倚槛天高笛一声。”寒钟云:“霜警客船千里梦,风清旅邸五更心。”寒灯云:“窗外光寒残雪积,夜阑人去落花凉。”寒鬓云:“帘底风尖欹堕马,镜中霜冷压修蛾。”散句如“积阴似作水云响,落叶疑闻风雨声。”均有思致。舅曰:“甥年仅十许龄,而落笔便尔如此,真我家不栉进士也。嗣后社中当屈一座矣。”女于针黹组绣,初不经意,而所制精细,胜人百倍,咸谓女慧自天生,不假人力。诗文之外,又旁涉风鉴子平等书,精思妙悟,迥出寻常,与人略言休咎,百无一爽。以是人多奇之,远近求婚者踵至,妗婉询之女,女不可。舅以女年尚稚,托辞却之。

  一日,女作词二阕,缮写正竟,忽为风吹至南邻,乃顾氏别墅也,颇有池石亭台之胜。顾生冰,于春秋佳日,读书其中。生素耳女能诗,曾嘱卖花媪窃其诗稿,得之大喜,以为苏蕙、左芬亦不过如是耳,娶妻若此,亦复何憾。时新丧偶,隐有下玉镜台意。继闻连却诸家聘,未敢轻举,特贿卖花媪常揄扬其家世品望于舅妗之前而已。舅妗以其为续弦,不甚注意。是日,生正在环碧亭边巡栏闲步,忽睹一绛笺从天飞下。拾视之,其上并不署名,然簪花字格,娟妙异常,知出深闺手笔。

  其一调寄《点绛唇》,云:

  非病非痴,闭门镇日无情绪。昼长如许,帘外潇潇雨。  拚不相思,又听相思语。愁无据,夜来好梦,化作漫天絮。

  其二调寄《忆萝月》,云:

  相逢无语,去也添愁绪。却怪梦魂拦不住,夜夜枕边来去。  秋期曾约新凉,银河咫尺相望。又是一番风雨,不知几度思量。

  生吟哦久之,如获珙璧,疑为隔邻陈女所作,而语气又稍不类。正踌躇间,见一雏鬟穿径踏莎而至,四顾瞻望,若有所觅。瞥睹生,颇形瑟缩。后见生手中所持,遽前向生索取,曰:“何处不寻到,不意乃入君手耶?”生问之曰:“汝从何处来?此笺是谁所遗?明告我,当可畀汝。”婢曰:“我主姚姓,即君之北邻。我家姑子姓陈,名霞仙。笺上之字,乃其所写,顷被风吹入君家,故遣余来觅耳。幸即还我,毋致我家姑子聒絮。”生指亭外圆石磴,曰:“汝但坐此。余入即出,当遂还汝。”生入亭,良久,将红笺折角付婢。雏鬟匆匆遽返,以笺呈女。女接观之,则一笺忽为两纸,一即己词,词是而字非,盖生为之代书而留其真迹矣。一则生所作也,亦系词二阕,一调寄《喝火令》,云:

  浓绿遮帘软,飞红扑座香。背人兀自费思量。记得淡黄裙子幅幅绣鸳鸯。  玉笛怜歌短,银河怨路长。小姑居处是江乡,记得门前,一树碧垂杨;记得碧垂杨外,一带短花墙。

  其二调寄《台城路》,云:

  黄昏寂静文窗闭,春风暗吹花气。兽炭茶温,鸭炉香烬,怎奈夜长滋味。新愁又起。叹缺月重圆,几时有此。碧汉银墙,都在梦痕里。  佳人天末有几?怅明河咫尺,谁送双鲤。貌到能怜,才还相妒,不愧文章知己。书生有例。总好事多磨,深情旖旎。金屋谁家,一灯先报喜。女反覆阅之,默无一言,不愠,亦不喜,将纸搁于研底。起往东轩,临窗刺绣。

  时近重阳,篱角黄花,烂熳开矣。女家莳菊数畦,尤多异种。中有墨菊,推为奇品。园丁自以栽灌毕生,从未觏此,爰购古磁盆贮之,借供清玩,凡得十盆,尽置斋中。女舅特设盛筵,招同人作赏菊会,顾亦在列。女舅曰:“今日之集,实为仅事。对此名花,不可无佳作。诗如不成,自有金谷旧例在。”诸人咸曰:“善。”俱各擘笺濡墨,仰首思维。须臾,顾诗先就,诸人亦陆续呈阅。众加评泊,当以顾为擅场。顷之,闺中一纸飞出,诸客传观,皆啧啧叹羡,曰:“骊珠为彼所独探矣,吾辈所得诚鳞爪之不如。顾作虽佳,当让一筹。”客散,女私告妗氏曰:“儿于屏角窃观诸人风度举止,似皆不如顾子,诚可谓鹤集鸡树,骏空马群者矣。惟嫌清而不腴,文而不质,恐非功名中人。然儿自相口畔痕深,额间色黯,尚有寒齑三百瓮未曾消受,与彼正相等耳。”妗会其意,讽卖花媪达意于生。生欣然出望外,亟遣冰人关说,婚议遂定。

  择吉行亲迎礼,一时仪币之隆,驺从之盛,炫耀闾里。生家本素封,而以女故,百物具备。有剧盗侦知之,谋乘夜劫其家。于时贺客盈门,群悉女美而才,咸欲一觇女貌以为荣。红巾既揭,仪态万方,正如柳细迎风,荷娇含露,皆曰:“新郎艳福不浅哉,何而得此神仙中人!”更阑烛,宾朋尽去,掩扉入睡。忽闻檐际一瓦坠地,铿然作响。女袖占一课,曰:“殆矣!”密谓伴媪曰:“今夕当必有警,戒诸人勿眠。”令于中庭及堂移几椅,纵横相间,先以箸排列部位方向,又画纸作图,嘱随嫁婢紫莺指示臧获,按法布置。既毕,命具绳索,明烛严妆,环坐以待,设有警,但静观勿惧,自有制之之法。诸人弗解其意,俱笑不信。部署甫竟,陡听门外人声鼎沸,似以马策挝门。女传语勿启,并戒勿妄动。未几,已斩关入矣,则见群盗数十人,操北音,皆持刀械,形状狰狞,乱次争先或由中庭,或竟登堂。但一入几椅中,疾趋狂奔,曲踊距跃,往来寻丈之间,俱不得出。久之,力尽气促,或仆或蹲。紫莺导诸人入内,一一缚之,撤去几椅,则已曙色在窗。报于官,悉置之法。人始服女之神。生问女:“此用何术?”女曰:“非术也,即武侯八阵图法。但世人不得其真传耳。”逾数日,有来报者,生布屋数十椽在李热闹处,是夕邻居失火,救之将灭,忽反风燃及生屋,焚其半。女闻之,叹曰:“定数不可逃也。”

  生与女相得甚欢。每逢月夕花晨,辄瀹茗煮酒,互相酬唱,殊不以进取为意。曰:“人生如白驹过隙,得佳妇,犹与名花相对,春秋佳日,安可令其空过哉?”顾生自娶女后,收租多逋亡,行贾多折阅,辄事事不如意,而生怡然自得也,曰:“俗财易得,美妻难求。然则逆境不过身外,而顺境自在心中。况才而贤如卿者哉!”女患不育,生行年四十,犹无子嗣。女力劝之纳室,生终不应,曰:“百岁欢娱,能有几何,岂可使他人间之哉?”一日,生赴友人之招,约十日必返。逮归,阻石尢风,将逾一月。入室,见女与一娃对弈,丰韵娉婷,神情媚,更出女上。见生,急避去。生疑为邻家碧玉。及夕登床,灯忽骤灭。暗中摸索,微觉有异。呼婢媪,亦无应者。倦甚,遽入睡乡,明晨乃知非女。笑谓女曰:“胡再不谋?”女亦笑曰:“此风姨之作合也。老奴又生到哉!”

  倩  云

  秦雨衫,陕西人,寄居于武昌,固武世家也。幼习拳勇,得少林家法。继获《易筋经》秘本,又赖其师何鸾阁悉心指授,具有真传。一时大江南北,殆无敌手。然生韬晦殊甚,不轻示人以所长。家本中资,至是日落,乃为人保镳,往来京师,所有燕齐间鸣镝探丸者,咸惮之不敢犯。有一盗新自秦中来,负其绝技,不屑下人。闻生能,殊不信,曰:“俟其来,当与之一较优劣。”

  一日,生道经盗所伏处,茂树丛林,阴翳蔽日。疑之,踌躇不遽进,曰:“此必有异。”发一矢,着树有声。闻林间弓弦鸣,箭连珠迭至,生急拨以弓。箭尽,则继之以弹,生一一接之以手,凡九而止,以为无矣。忽见巨弹若卵,自空旋转而下。生发手中弹横击之,弹破其中,火星迸裂,遇风飞扑,斜射生面,须发皆燃。生纵马驰避,而盗已至前,遂与之角。久之,无所胜负。生思夕阳将落,距市尚遥,恐盗不止一人,则堕其彀中矣;陡忆师所传秘法有所谓囊锥脱颖者,何不一试之?方当两马盘旋时,生跃马出圈外,掷剑拟盗。盗却,中马首,陨,马仆而盗亦坠地。方欲飞剑斩之,而盗已自地跃起,疾趋去。生叹曰:“是亦绿林之豪也。”遂督辎重前进。

  行未十余里,前盗偕一女子至,谓生曰:“此吾妹倩云也。”生视之,雪肌花貌,雾鬓云鬟,神仙不啻也。盗曰:“吾妹勇力百倍于我,若君能胜之,即为君妇;否则当留君物为质。”言竟忽吹栗,数十骑驰骤而来,驱生车竟发,其去若风。生欲前截之,为女所阻。盗向生拱手曰:“君好为之,我从此逝矣。”倏忽已远。生忿甚,方欲与女死命相抵,才一转瞬,则又杳矣。生遥望马尘尽向西行,思欲孤身往探之,奋然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岂有三十岁老娘而倒绷婴孩者!”因命仆从可投逆旅,不必相从。

  遂策马独行旷野中,天色已暮,星月微茫。忽睹林薄中漏有灯光,爰趋就之,则一巨宅也。门外列树千章,粗俱拱把;石狮对峙左右,高可隐人。生意如此荒郊,何来阀阅大家?必盗薮也。勿先叩门,使之有备。猱升树杪,俯瞰室中,历历皆见。西偏一堂,窗四敞,灯烛交辉,盗与女子据案对坐,群婢环侍,容并妖冶。生念入而与斗,必不能胜;不如俟其睡而杀之。乃自树登墙,复隐身于庭畔山石下。顷之,闻女笑曰:“吾固料其无胆,必不敢来此。且让我高枕夜眠也。”遥见女秉烛归房,侍女阖扉竟去。须臾,寂无声息。生念男子技平平,不如女子能,当先了之。竟诣女室,仗剑拨窗,窗呀然开。妆台上兰犹明,红罗帐垂,双舄贴地,纤如莲瓣。揭帐飞剑直入,瞥见女子向内侧卧,香云半缕,粉颈一弯,犹在枕上。斫之,如中败革,惊而逼视之,则以锦衾裹一木偶也。正徨间,女子已自床后出,笑曰:“不过取君些子物,何便恶作剧如是哉?幸我先已料定,不然当饱君三尺霜锋矣。向君作骑墙状元时,吾早已见君矣。男子汉作事,当磊磊落落;如君所为,即使将余兄妹两人杀却,亦徒贻耻笑耳。”生惭,额汗盈盈,不能作一语。女曰:“君今意欲何为?”生曰:“斗力斗技俱不能如,只索长揖而归耳。今而后我不敢轻相天下士矣。一女子尚不能敌,何况他哉?真令我辈须眉愧杀矣。”女曰:“孺子尚可教也。君苟肯拜余为师,当以平生绝技相授。”生俯首唯唯。女因呼其兄出见。叙述乡里,方知盗奚姓,足称其名。洪洞望族,俱是长安道上人。继询家世,则生与女固同出荆氏,俱系中表葭莩亲,因亦以兄妹称,愈相亲昵。女授以剑术,能于数百步外取人首级,不动声色,剑去而头自陨地。

  凡三阅月,尽得其伎俩。女曰:“自此可为万人敌,横行天下矣。”生再拜,将辞去。女微露愿为伉俪意。生向上长揖曰:“苟肯俯就,固生平之至愿也。”即女兄为执柯。奚曰:“山中多长者,当倩为冰上人。”即折东招邻右至。须臾毕集。男女杂坐,男皆戎装,气象威猛;女年悉不盈二十岁,姿容艳丽,丰韵娉婷,然婀娜中俱含刚健意。群向女贺得快婿。女两颊微酡,益增媚。即以西堂为青庐,鼎彝帷帐,陈设华焕。奚曰:“山中无历日,今夕便可成婚。”椎牛杀羊,数十筵咄嗟立办。一时鼓吹喧阗,笙箫并作,绛烛高燃,红毹遍贴。女亦以巾蒙面,向生盈盈而俱拜也。众所馈礼物,悉皆金银珠玉。曰:“山中无别物,所有惟此耳。况世人非此不足以结欢,彼呼阿堵为俗物者,诚矫情耳,几见宦囊中不以此相夸尚哉?”女顾生而笑,低声谓生曰:“曩时入山以性命相搏者,非以此哉?”生不答,潜女腕。由是山中人招生往饮者,几于排日为欢。生往必与女偕。佳肴异馔,至不能名,皆非寻常珍错也。每家俱有园亭池馆之胜,结构绝不相同,花木繁绮,水石清华,悉臻妙境。生每至一处,必抚掌叫绝。生因此渐稔山中蹊径,几疑为世外桃源。密询女曰:“吾至此愈久,益不能测。将谓为盗薮耶,何以得此风雅绝俗,清静出尘?将谓为仙窟耶,则又矛戟森然,习武备而工技击者?无论男女,察其行踪,似非遵夫正轨。此地殊不可久居,我行将去矣。卿肯从我行乎?”女曰:“既已嫁君,从夫者理之正然。妾有心事殊未了。”生曰:“我当助卿了之。”女曰:“此事殊难,非君所能资指臂也。”

  一日,生睡初醒,晨光熹微,忽闻山中金鼓大震,枪炮交轰,几于折坤轴,裂地维,岭岳摇撼,川谷崩腾。骇甚,急扪女问其故,则女不知何时已去。披衣出外,升了台而望之,但见刀矛森列,上际于天,旌旗缤纷,下蟠于地,大纛一挥,众枪齐发,有如火龙百道,缭绕莫测。如是者往复数四,继而万马腾踏,各自散去。生知为山中大阅,叹曰:“勇敢如是,惜不正用之以御四夷、翦强敌,而宣力于国家耳。”瞥有若飞隼堕于前者,视之,则女也。谓生曰:“壮士亦乐此否?”生曰:“此诚足以骋雄心而驰远识者矣。我窃闻之,聆《大风》之歌,则意气飞扬,度量宏远;吟“拔出”之句,则慷慨激昂,泣数行下。二人智力相同,而成败各异者,必其所趋有邪正耳。自古英雄,一失足即成废材者,亦复何限?卿何不早自悟哉?”女曰:“诺。不日将偕君归隐矣。”

  一日,盗众大获而归,并劫一少年至,衣履翩然,貌亦美秀而文,令生与之接谈,且曰:“勿轻视之,此保镳壮士也。虽不能与奚君抗,亦一劲敌。”生周旋之间,视其谈吐虽豪而时露旖旎态,耳际有微孔,若曾穿环珥者,异之。询其姓名,则以何氏、字幼鸾对。生惊问曰:“然则江湖间所称为铁臂何鸾阁者,是君何人?”曰:“家君也。”生曰:“然则具有世谊。鸾阁为我之师,别虽十载,而鸿雁常通。稔知我师有女而无子,今君云然,其殆居子弟行耶?”其人作忸怩色,请间入室,长跪生前,曰:“直告君,我即师女也。乞念师情,脱予此厄。”生呼女至,告以故。女曰:“妾本欲离此,今归有伴矣。”附耳与其人语,微见红潮晕颊。女携入房栊,出则已女妆矣。部署行李,乘夜即发。

  生至里门,第宅焕然一新,金碧辉煌,不复可认。室中应用之物,无所不备。盖女数月前隐为位置者也。生为叹服。女劝生纳幼鸾,以姊妹称,不分嫡庶。生终老于家,初未一试其技云。

卷  十

  鹃红女史

  鹃红女史,姓程,名淑,蜀之成都人,家在碧鸡坊畔。父以名进士筮仕山左,颇有政声。女随母在家,针线之余,涉历书史。间作诗词,甚工,人争羡之,目为女学士。同郡有褚生者,字仙槎,亦名下士也。负才兀傲,喜博辩。见人多所凌折,而遇出其上者,倾倒如恐弗及。初出应试,即冠其曹偶,以是不作第二人想。世家巨族慕其才名,争求婚之,生一不以屑意,曰:“娶妻必当才色兼备。有苏蕙、左芬之才华,亦必有碧玉、绿珠之风貌,庶几倡酬相得,不负此生平耳。”缘此选择殊苛,弱冠犹未娶。

  一日,以访友湖西,买舟而往,道经女所居楼下。盖女有楼三楹,正临湖畔。画栋飞凤,雕栏绮牖,结甚丽。生方露坐船头,翘首仰瞩,忽有片纸自楼头飞下,盘旋欲坠。生接之以手,展阅之,乃七绝数首,下署“鹃红女史绣余所作”。诗句既佳,而书法秀媚,格妙簪花,顿觉爱不忍释。遥见楼头有一女子凭栏临波凝睇,素妆淡服,丰神绝世,惊鸿艳影,湖水皆香。生不禁心折,叹曰:“此处何殊洛浦?”因询舟子可相识否。舟子曰:“此即不栉进士第也。当今女才子,谁不知之?去年闻有山东新状头求婚其家,以齐大非偶却之,实则在选取真才,不欲以榜上虚名遽联秦晋也。”生聆言,连称其有识。生本耳女名,至是益信,遂欲细加物色,日以女之才貌往来于胸中,爰托卖花媪探视其消息。

  媪于先数日侦知女欲至妙因庵酬佛愿。庵有尼净莲者,固宦家女,嫁夫未匝月遽以疾殒,因忿而披剃,入庵清,粥鱼茶版,茹苦含辛,所不计也。净莲素识字,善画梅,密蕊斜枝,颇饶媚态。与女为闺阁方外友,女之八法,亦其所授,故女之往庵,非徒问法西来,拜佛参禅也。

  生既得是耗,夙兴盥漱而往,随喜禅堂,游历几遍。旋有乘舆而至者,婢媪前后簇拥,生知为女,伫立佛殿阶前以觇之。觌面相逢,弥觉丽绝人寰。女瞥见生,秋波微注,颊晕红潮,俯首径过。生亦趋而出曰:“今日乃得亲见双文矣。”女微闻之而伪若弗知也者。时卖花媪亦在侧,私谓女曰:“此褚家小秀才也。闻其文章为一郡巨擘,然眼界太高,谓世上涂脂抹粉者无真美人,犹士人章饰句者非真才子,苟不得嘉耦,甯终身不娶。是岂非狂生哉?”女微笑不言。媪又曰:“今日得见玉天仙,不知其归去时如何梦魂颠倒矣。”

  是年,生秋试获捷,巍然居榜首。适同年生为女之中表兄妹,遂作冰上人,并携生诗稿以往,曰:“此才亦足以见一斑矣。”女亦心许,姻事遂谐。卜吉亲迎,仪从殊盛。

  明春,登南宫,入词林,声称藉藉。生欲挈女至京,刻期偕行,顺道至山左省亲。甫及境,土匪乱作,生女仓皇走避,各自分散。女为叛首所得,见其美,将犯之。女痛哭大骂,夺剑欲自刎,为旁人所劝阻。女之随身婢媪请于叛首:“当婉言导之,以冀其从,毋亟亟也。”叛首许之。女以是得延残喘。数日,官军骤至,土匪势不能敌,党羽星散。叛首穷蹙乞降,大帅斩之,以徇于军中。斫馘献俘,岩疆以定。凡贼所掳妇女,或以配军卒,或索资听人赎归,惟女以美姿首为统领所爱,留于幕中,必欲置之后房,然与女未之言也,佯许女遣人送之归。因诘女所居,女备述之,且言父现为某邑令,不如就近送任所,统领又面诺之。时统领麾下有记室李稻香者,亦蜀人,稔知女家世,与女有葭莩亲,已悉女父出城追贼阵亡。统领戒其勿与女言,己则随大帅返金陵,而使李伴女南行,欲于途中百端开导,徐劝其回心易意。女见统领倍作殷勤,已揣其意,叹曰:“事至此,惟有拚一死耳!”自此晨夕饮泣,枕函常湿,盖此中日月,惟有以泪洗面而已。

  既抵邳州,宿于逆旅。夜阑漏永,万簌俱寂,凉月一丸,挂于树杪,惟觉照人分外凄清。女起,和泪研墨,咏诗六绝句,题于壁上,并附序云:

  妾生自剑岭,远别衣江,锋镝之余,全家失所。慈亲信杳,夫婿音讹,命如之何,心滋戚矣!得姻亲以依傍,同踯躅于道途,携至济甯,遂偕南下。妄意少迟玉碎,犹冀珠还。期秋扇之重圆,愿春晖之永驻。流离数月,甫达此间。嗟乎!陌头杨柳,总是离愁;门外枇杷,都非乡景。望齐门而泣下,思蜀道而魂归。阿鹃阿鹃,生何如死!扶病夜起,勉书数绝,邮程信宿,便入江南,当是薄命人断送处也。蜀都女史鹃红题于邳州道中。

  诗云:

  万里飘零百劫哀,青衣江上别家来。

  朝云暮雨番番看,一路山眉扫不开。

  深闺小命弱如丝,金鼓声中怯几时。

  回首嫖姚军里望,分明马上尽男儿。

  阿母音书隔故关,儿身除有梦飞还。

  年年手濯江边锦,不彀人间拭泪斑!

  稿砧望断路盈盈,敲罢金钗忆定情。

  妾自马嵬坡下住,此生只合卜他生。

  小婢娇痴代理妆,穷途怕检女儿箱。

  儿时爱谱江南曲,未到江南已断肠。

  雾鬓风鬟一段魂,喘丝扶住几黄昏。

  残膏背写伤心句,界乱啼痕与粉痕。

  题罢,不胜呜咽。翌日,行旅之人见之,咸为酸鼻。

  所亲知女意在必死;又闻褚翰林遇贼不得脱,见贼酋,骂之不绝口。酋怒,以案上铁如意击其齿尽落。褚奋力断所系索,径前搏酋,喷血其面,贼左右掣之下。酋命割其舌,以利刃其胸,乃毙,然尸身犹立而不仆。贼中人尽为咋舌,称烈男子。所亲尽以实告。女哀痛已极,晕绝倒地,久之始苏。自是绝粒。

  逾数日,抵金陵,舟泊水西门外。以鱼钥已缄,约明晨登岸。女自知不免,所有衷服衣,密为缝;备书颠末,藏之胸前。天未昧爽,潮来正盛,女潜启舱门,跃身入水。逮篙工惊觉,女尸已随流远去,觅之不得。报于统领,惋惜而已。未几,大帅渡江阅兵,女尸浮沈其舟侧,经数十里不离,若相随然。大帅偶出见之,命捞之起。搜其外衣,得物一裹,层层启之,乃书一册,皆女生前所作诗词,中有别纸,则所书自殉事实也。大帅赫怒,将劾统领,挂诸弹章。统领惧,贿以巨金,得置弗问。大帅命备棺椁葬之莫愁湖畔,立石墓上,曰:“烈女子鹃红女史之冢”。并刻其诗,俾传于世。

  濒湖居者有隐君子曰谢芳,风雅好事。于女墓旁环植梅花万本,手一亭,围以石栏,中供女像,翠羽明,备极妍丽之致。每值花时,亭中香雪飘拂几案间。谢君于风日晴和之际,辄偕数友至此围坐,负暄挥麈纵谈。一日,携杖独游,足力告乏,小憩于亭,倦甚,隐几而卧。朦胧中,见一少年服儒衣冠,长身玉立,丰标清彻,手持一卷,巡檐索笑,入亭见谢,向之长揖曰:“君非芳耶?感盛惠多矣。山妻在家方梅花谱,盍偕君共往一订定之?”谢曰:“可。”遂从之行。曲折穿梅林数百武,已抵其室。既入,则几纸窗,异常明朗,笔床砚匣,净绝纤尘。一女子徘徊户外,年仅十八九岁许,皓齿明眸,珠圆玉润,觉天人不啻也。少年招之进,与谢相见,曰:“谢先生所施厚矣,岂仅题一谢字遂足以相报哉!余在京师时,曾获一玉印,汉时物也,当以相授。是印为留侯辟谷道时所制,佩之可以祓除不祥,所往吉无不利。”爰解以畀谢,谢再拜而后受。少年曰:“尚有一事相求。余骂贼受害时,贼中有人怜我者,藁葬于平阴东门外荒邱上,其地有枣树百七十株,从左数之,至第十七株下,乃余埋骨处也。上帝悯我孤忠殉节,使土地神守之,故尸至今不腐。若蒙君德,往启余冢,俾得合葬于此,感且不朽。”谢曰:“敢不如命。”遂辞而出。后至齐鲁间访之,果如其说。乃以柏棺盛尸,载之南还,启女冢合葬焉。自撰铭志,立碣纪其事。

  蛇  妖

  褚蓉屿,苏之琴川人。家虞山下,固世家子而式微者也。父上舍生,平日以刀笔自负,恃其巧辩,往往作横乡曲,任意武断闾巷,小民无不畏之如虎。丰顺公抚苏,风裁峻厉,务以除暴锄奸为己任。访知褚积恶已稔,遽下官符,重加惩警。既受笞刑,系之桥畔,而榜其劣迹于通衢。未匝月,守者纳贿,阴纵之去。值丰顺公以母忧去官,后来者遂置不问。褚父亦潜返里门。初犹敛迹不敢肆,久之而故态复萌,特惕于前车,阳假善举,以阴济其恶事。生三子,皆读书应试,仲即蓉屿也。伯子曰兰亭,已游庠序,声誉鹊起。褚父因是颇预地方公事,居然列于缙绅。

  褚有祖墓在昆城西门外河村,岁时祭扫,皆褚独任。同祖一支以贫转徙他处,后裔有曰世俊者,颇具逸才,投笔从戎,运筹幕府,以功得保举,骤擢贵官。归访同族,与褚父序世系,应呼为叔,以先垄非褚力则将夷为平壤矣,心甚德之。于时适观察浙西,遂招之至署,甚加优礼。褚父怙势作威,苞苴狼藉,气焰所及,众皆侧目。世俊因是几登白简,幸上宪素以能吏重之,倚为左右手,惟讽其借他事遣去,得免吏议。褚父既归,意气自雄,于祖墓侧置田三百亩,即为义庄,曰:“以赡同族之贫乏者。”然惟以干没饱私橐,名实不相副也。栽松楸,建庐舍,制度恢廓,一切资咸出自世俊。俊固豪迈,不屑屑计较也。

  值清明上冢,有蛇出自墓。褚之季子见之,立命仆扑杀之。俄而三四蛇亦从墓道来,蜿蜒奔赴死蛇所,纠结不去。视之,已毙矣。乃聚而焚之。一蛇自火中逸出,群仆操杖噪逐,倏忽不见。众以为此蛇妖也,识者谓衰征之见兆端于此矣。先是,乡人某甲为褚坟丁,司洒扫役,剃草培土,颇勤于事。甲家固甚贫窭,青黄不接,无所得食,适城中富户多藏谷,欲觅短佣为舂者,甲乃使妻挈二女往,己则独居丙舍。值瓮中米罄,不举火者已三日矣。不得已,伥伥诣市廛,以破衲质青蚨百余,冀将买盐豉,向褚乞升斗糈,借度朝夕。时褚外出,褚之季子怒呵之,谓甲之穷诈也,懒操作,即饿死亦奚足惜,不惟不与,反以老拳饱其鸡肋。甲固懦,不敢校,惘然出,而遗筐于庭。褚季揭其筐,见有百钱,喜而纳之袖,扬长入内。逮甲返身取筐,则筐存而钱已作青蚨飞去。询之褚家臧获,咸云未见,或有反唇讥之者。甲冤愤无所伸,号哭出门。归家,忍饥僵卧,加以风雨连朝,困惫莫兴,地僻无左右邻,罔有过而问之者,而甲竟死矣。甲死十日,甲妻乃返。叩门不启,逾窗入,见甲毙于床,尸已朽腐,痛极自缢。一女甫在襁褓,一女亦只二龄许,越日俱殒。明春,褚来祭扫,呼之不应,排闼而进,阒无一人,惟床上地下枯两堆而已,绳犹悬于梁也。褚但命人举而弃之河。或谓蛇妖之兴盖缘是也,固怨气之所积也。

  褚既杀蛇,目睹此变,亦殊不以为意。无何,而蛇妖作矣。

  褚之长女曰蕙仙,次女曰蕊仙,并有殊色。姊年十七,妹年十六,瓜字初分,盈盈竞秀。刺绣之余,兼娴文翰。远近闻名者,争求婚焉。褚欲求世俊作主择人,不特可得快婿,兼有好门第,以是因循未果。

  一夕,蕙仙自戚串家归,甫至中庭,觉足下腻然有物。俯而扪之,骤触于手,冷如积冰,滑若凝脂,惧而怪呼。家人毕集,举火烛之,蛇也,长径丈。众咸辟易,而转瞬已渺。女归房,神情恍惚,倦甚,拥衾假寐。忽闻檐际有声,似从高堕下者。俄而闻弹指叩扉声,惧不敢起。顾扉已呀然自开,一少年戴方巾,著白袷衣,非时下装束,丰采丽都,眉目娟秀,径诣床前,向女长揖。女曰:“此人家闺阃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况当夤夜,男女尤宜避嫌。妾与君素非相识,适从何来,乃逼处此?设被人知,何以为情?”少年曰:“夜阑人静,有何知者?今夕何夕,见此丽人。余与君具有夙缘,奉氤氲使者命,来此一了之。卿观窗间皓月团,帘外明星皎洁,如此良宵,何可虚度?”女亦心动。少年乃为女解衣松带,纵身入衾,竟谐欢好。及醒,则一灯荧然,少年早杳。似梦非梦,莫解其故。自此,少年无夜不来。女举止乖常,神致迷惘,食亦锐减。父母觉其日渐羸瘦,诘之不言。令妹为伴,女又力拒之。延医诊视,皆莫测其病之由。久之,腹渐硕大。或疑为蛊,或曰孕也。医人密询女母,红潮已六阅月不至矣。女母因此于深夜潜觇女室,闻喁喁作儿女语。破窗纸窥之,则见一少年捧花瓯至女唇边,曰:“饮此,明日可产矣。余自证道以来,约将五百年未尝遗种于世。今卿为我延嗣一线,余亦当有以报卿。”探怀出一红丸,畀女曰:“产后服之,可祛百病。余亦从此逝矣,拟将潜深山,冀臻上乘。久恋红尘,非计也。”女母知为妖异,纠众毁门入,少年踪迹俱无,红丸犹在女手中。女母夺而弃之窗外,曰:“此毒物,何可入口!”越曰,女果腹痛,呱然堕地,蛇身而人首。家人奔告褚。褚入,以足践之毙。众咸称咄咄怪事。女连呼曰:“可惜!”忽庭中砉然震响,一巨石自空而陨,几案皆裂。空中语曰:“汝杀我子,我必杀汝子以报,勿悔,勿悔!”夜半,女血涌气绝。

  时褚之季子曰蒲,方习举子业,为文操笔立就,矫健多力,举重若轻,人俱以远大期之。女逝之夜,忽称头痛。阖眸即见一少年立于前,扶以铁蒺藜,呼号哀痛之声,惨不忍闻。未一月,遽死。死之时,宛转屈曲作蛇形,肤现蛇鳞。

  人方谓杀子之仇已报,似可无事矣,不料蓉屿之死也,尤奇。蓉屿素于群昆中称白眉,县府试俱列前茅,入泮亦居榜首,获隽之文,互相钞录,传诵一时。是年应秋试,盗母巨金而往,盖闻金陵素称佳丽,六朝金粉,余韵犹存,丁字帘前,人影衣香,真欲令人心醇,务欲亲试温柔乡而后快。既抵白门,侨寓秦淮水阁,与钓鱼巷数家相违咫尺,恰作流莺比邻,走马于秦楼楚馆间,问柳寻花,殆无虚日。龚氏荼蘼花馆有新到一妓,名曰隋珠,国色也。容华既盛,声价自高,凡大腹贾纨子来游狭斜者,辄以闭门羹待之,或以白眼相加。一见褚仲,遂极倾倒,遽命设席于绿天深处。院中梧桐数十株,芭蕉数十本,翠影森沈,碧痕掩映,入之者疑非尘境。四壁都悬名人字画。席中珍错罗陈,异馔佳肴,不可名状。绮筵既撤,银烛将阑,隋珠媚眼流波,娇态百出,斜倚仲怀,不使其去,大有留髡送客之意。仲亦眷恋甚殷,以指书一宿字于妓掌中。隋珠首肯者再。遂展鄂君之被,陈宓妃之枕,成啮臂盟焉。欢情方炽,好事易过。无何,试毕将归,骊歌欲唱,仲与隋珠缱绻之怀,殆不可堪。翦发一缕,纳诸仲袖,亲送之水西门外,双桨遂分。偕试者与仲同舟,觉仲体微有腥臊气,见仲容貌憔悴,神志索寞,比来时迥尔不同,知仲于勾栏颇有所眷,疑为迷恋于色所致。因问仲曰:“闻君所欢固北里之翘楚也,狎昵情浓,别时当有所赠。”仲曰:“无他,不过头上青丝,镜中红粉耳。”爰出小像与众观之,惊鸿艳影,备极妖纤。众俱啧啧称赏,咸曰:“美秀如此,无怪君魂思而梦绕之,为之颠倒而失志也。”又请观赠发,谓:“愿得一亲香泽,藉握柔云。”仲探诸胸前,裹以锦帕,殊极珍重。帕启,无所为发也,但蛇鳞数十片而已,气味甚恶,闻之欲呕。众尽骇叹,而仲亦神色顿变。归家数日,病遽不起。易箦之夕,褚仲亲见隋珠含笑入门,曰:“余一家冤愤,今乃得报矣!”未数年,褚父卒以穷死。天道报施可畏哉!

  钱蕙荪

  钱荃,字蕙荪,吴门大家女子也。随父旅居歇浦。父固老明经,曾为幕府上客,刀笔之外,颇工诗词,与观察固旧日缟交。惟生一女,爱之若掌上珍。少即教以文字,学为韵语。年十三四,容华秀出,丰韵娉婷,人咸以杜兰香比之。女既以才名艳质传播一时,远近求婚者踵至。女父一不以屑意,谓必由亲试而后可。于是后进少年以诗文求赏鉴者,几于户限为穿。有时女父以为佳,转商之女,女辄加疵诟。女父阅之,深中其隐,因叹女论诗之严。有梁生霞城者,肄业于申江龙门书院,与女为中表兄妹行。素工诗。闻女讲求诗体,不少假借,爰谓女曰:“使妹他日玉尺量才,又何输于上官婉儿耶?”女闻之有愠色。女父初娶为赵氏,字玉卿,识字知书,生女弥月而殒。再娶为李氏,貌美而性妒,女父颇严惮之。久之不育,谋置小星。氏曰:“求之于外,曷如择之于内?”氏有二婢随嫁,一曰巧珠,一曰海棠,皆有姿色,而海棠尤娇,令并纳之,笑曰:“一箭得双雕,老奴何而享此艳福耶?”氏约束女綦严。女以礼自持,绝无瑕隙可蹈。戚串往来女家,女皆匿弗见。惟与梁生最亲,执卷问难,同咿唔于斗室中,绝不避嫌。生年虽十八,以择对甚苛,低昂不就,而殊属意于女。诗词唱和,微露其旨。女亦心许之,两相印合。生父以名孝廉司铎云间,颇守头巾诫。有来为生议婚者,言及女,其议辄沮。生闻颇为抑郁,而女弗知也。女父以笔耕之资,买田归耕,迁全家于笙村。生亦因事至吴江,与女久相隔绝。时下榻于汪舍,主人问菊,亦风雅士也,半酒弦诗,往往达旦。长宵听雨,颇觉无聊,因于灯畔抽毫,作书致女云:

  旧岁秋风乍起,遽尔分襟,江边云树,迥隔人天。肠一日以九回,神惝恍而若失。溯自初见以来,即复倾心,愿联知己。不谓闺中巨眼,深鉴微忱,出示新诗,命予删削,盥薇读罢,色夺神飞。又复谬许知心,引为同调,笑谈之际,不避猜嫌,鲰生不才,何幸得此。谁料讹言蜂起,遂作离群之鸟耶?别后至今,此心耿耿。花间密语,月下盟词,终弗敢忘。午夜梦醒,泪痕常湿枕角,酒阑灯,怆然于怀。平生志愿,多不能遂,情重缘悭,何以教我?想我贤妹,襁褓失恃,备历艰辛,庶母宠媵,多所谣诼,家庭之间,有难以自处者。今兹僻居乡曲,绝无伴侣,花晨月夕,谁与为欢?嗟芳事之已非,恨流光之甚速,有不自嗟寂寞乎?犹幸我贤妹风雅性成,刺绣之余,留心吟咏,研朱弄墨,聊以遣怀。名花刚谢,燕子初来,幽恨方深,离愁转结,乃复伸纸命笔,寄书远道,有“回首申江,常形梦寐”之语,深情如许,爱我良多。刚午返擢金阊,得睹玉容,深慰渴思,实谐素愿。蒙绮怀之眷注,感雅意之殷拳,爰投诗句,更极清新,知贤妹力研典籍,志切缥缃,不惭咏絮名流,洵是扫眉才子。承惠金钱一枚,椒球一颗,敬藏箧笥,不敢示人。球自常圆,适符佳谶;椒香不歇,历久弥芳。球以椒珠五十九粒结成,不啻同心之结,贤妹慧心妙想,于此可见。是以敬赠佩玉一方,略献葵忱。玉质温润坚贞,不改素节,窃以比贤妹之德;悬诸下体,如见予面,是虽小物,手泽存焉。聚首未几,又复相离,暂为数日之留,弥三秋之想。是有夙因,谅非虚语。十有八日,予即束装就道,弭吴门,虽风景依然,而市廛冷落,名园别墅,顿作邱墟,昔日繁华,不堪回忆,丁令威化鹤归来,不过如是耳。命购象管,长逾径尺,未免不适于用。然自谓晨夕相伴,呼吸可通。外附澡豆一,宫粉十函,足供香奁之用;斑管廿枝,蛮笺百幅,藉以驱使烟云,咳吐珠玉。润泽香膏,堪以沐首;团栾明镜,可以画眉,敬以贻奉,毋或见却。予与贤妹虽聚首无常,而结契有素,自在无言之表。云母窗前,小名曾记;枣花帘下,旧约未删。既作合于异地,复相见于故乡,此其中不可谓非缘也。然予之褊心,更有进焉者,愿以质诸贤妹。从来佳人才士,旷古难并,绝代名媛,多嗟不偶。近如少雯、慧芬,略娴翰墨,擘笺题句,竞相唱和,吾里中传为美谈。而少雯之婿,仅识“之”“无”,不免有彩凤随鸦之恨;慧芬之倩,不能成文,又复早殒。至吾贤妹,才思绮丽,抽骋妍,偶一落笔,便尔斐然;而生小解愁,诗多感慨,其中不无难言之隐。予非敢放言,亦因贤妹之才,为贤妹惜之耳。即如吾两人者,虽为交浅情深,无奈离多会少,天故限之,讵非恨事!予居甫里,妹住笙村,一水盈盈,无由觌面;矧余今日读书海,他年射策京华,帆影一悬,天涯人远,兹时言别,相见无期。言念及此,虽生犹死,岂特江文通所云“黯然魂销”而已哉!予他年苟获一第,亦不复出山求仕,当禀诸堂上,购田十顷,邻贤妹所居之地,赁茅庐三椽,酿秫酒数斛,以供啸傲,庶几挂冠之后,归耕陇亩,得与贤妹相往还。悠悠此心,未知能践约否?倘所愿不遂,则将逃之空门,入于幽谷。苟两人之心自坚,则三生之约可订,是否总在贤妹耳。请以斯言,即为息壤。现在熟梅天气,骤暖骤寒,玉体千万珍重。临笺涕泣,不知所云。

  盖生以姻事屡违严命,有冰人至者,辄矫词斥绝之,辗转筹思,无可奈何,故不得已而有此书也。书后又于所馈笔墨笺镜各题一诗:

  不与闺人斗画眉,谢家书格笔双枝。

  蚕眠细字挑灯写,定有簪花绝妙词。

  学写黄庭悄掩门,捻脂弄笔度晨昏。

  借将王勃三升墨,写上蛮笺似泪痕。

  百幅蛮笺分外明,迷离五色笔花生。

  新诗倘有应须寄,不要题诗寄不成。

  枣花帘外雨如丝,苦忆妆台临镜时。

  别后容光消瘦甚,想应不惯画双眉。

  团□月样制偏工,百种蛾眉画不同。

  惟愿此身相倚傍,一生常在镜鸾中。

  女得书与诗,感生之情深,怨己之命薄,啜泣竟夕,计无所出,念不如一死,以报知己。适有秦公子自李来,李氏之至戚也。玉貌绮年,才华焕发,以十六岁登贤书,名播遐迩。稔知女美而才,欲乞联秦晋欢,特未一睹女容,犹疑婢媪传言,未足凭信,因借探亲为名,实则志在沛公也。李氏处之于内室,与女房仅隔蔷薇花一架,当阳乌已下,皓兔初升,两室灯光,隐约可见,虽容华之相隔,已声影之微通。一日晨起,水晶帘下女正梳头,一婢启窗泼盆水,惊鸿艳影,为秦所窥,觉秀绝尘寰,天人不啻也,不禁为倾倒者久之。遂以求婚之意,私达之李氏。李氏以为女貌郎才,正天生一对璧人也,夜阑枕畔,即与女父言之。女父亦以生才名门第,悉臻上流,几许以国士之目,自谓得婿如此,诚生平快事也,亦复何憾,遂不谋于女,竟诺之,姻盟遂定。文定之日,女始微闻焉,叹曰:“催命符至矣!余此身已许于梁君,宁肯他适哉!事至此,惟有赴地府以成佳耦耳!”夜深人静,尽焚其所作诗稿,而密贮阿芙蓉膏一盒于枕函,曰:“香舆彩仗至门,即饮此以毕命耳。”

  时梁生仍客海上。文课之暇,散步豫园,适遇旧友荆门告以女已字人,不日将嫁矣。生骤闻此消息,呆立若木鸡,应对全乖。客察其意,辞去。生飞回苏,见女于蜡梅花下,相视默然,不作一语。女泪眦荧荧,如不胜悲。微吟曰:‘他生未卜此生休’,记取明宵是妾断送时也!苟有一毫辜负君者,有如日!”生欲有言,女母已至。女潜遁去。翌夕,女呼婢沽酒,狂饮不眠。过午,室门不启。破关入视,女卧于床,抚之,玉体已冰。女父莫知女死之由,但洒清泪而已。生哀痛惨怛,几不欲生。旁人睹此情状,莫明其故。顷之,忽不见生,群以为出游散闷。逮暮,觅生不得。或叩生房,双扉已键。窥之,生已作步虚仙子矣。于是阖室沸腾,始知生与女固有成约也。至此悔之不及。两家父母合葬生女于甫里之眠牛泾,盖即高阳桑园旧地也。葬后,挺生两树,东西屹立,连理交枝。风清月白之夕,时见生女携手出游。

  当解生系时,于胸前得诗一册,题曰《红蕤阁稿》,盖女所手钞者也,曾和生《等卿来》诗四绝,附录于此:

  消愁诗句几时裁?池内莲花并蒂开。

  识得才人情最重,秋江风雨等卿来。

  幽兰空谷为谁开?独理瑶琴调最哀。

  见嫉遭锄心不变,含愁敛怨等卿来。

  空将画箧早安排,记约扁舟花正开。

  往事蹉跎如梦里,寒梅重放等卿来。

  琐窗笔研总须排,刻烛联吟诗共裁。

  莫道无情两相弃,梦魂夜夜等卿来。

  丁月卿校书小传

  丁月卿,字丽娥,又号轮香,通州人,固小家女也。绿珠风貌,碧玉年华,里巷中人,俱啧啧称其美。有某公子者,年少而才高,父为津门显宦,颇挟重资。见女艳之,欲纳为室,以千金聘焉。甫有成说,而公子遽以微疾殒。由是远近闻者,咸以女为不祥人,贫富无问名者。俄而女父母俱逝,往依舅氏。其妗固娶自勾栏者也,以色衰退为房老,与女舅素相识,遂从之,鸨合狐绥,竟成夫妇。所与往来者,皆北里姊妹行也。自女入门,群至属贺。有名妓雅仙者,素称为此中翘楚,自负冶容莫与之匹。一见女,自叹弗如。谓妗氏曰:“此祸水也。已杀某公子矣;若留于家,必起风波。不如鬻之入章台,千金可立致。”妗氏是之而未言。会有盲师过,令推女命。未及半,拍案大呼曰:“咄咄怪事!此命极贱亦极贵,何始终互异如是?”家中人闻之,咸惊骇,请毕其说,且问贵贱悬殊之故。盲师曰:“他日当为一品夫人,余则我不敢言。若不验,则抉我双眸去。”因是,众咸呼女为“贵人”。

  花十姑新从吴门来,欲觅钱树子。本与妗氏最相契合,延女临其家,款待周至,问燠嘘寒,亲母不啻也,因认为假女。女亦感其意厚,相依肘下,不复言离。十姑知其可动也,隐以重金妗氏,携之至京师。谓女曰:“京师为万人海,挟弹王孙,坠鞭公子,岂少也哉?在汝能自决择耳。一旦离尘土而至云霄,不难也。苟富贵,毋相忘。”女年尚幼,且素居闺中,未尝出一跬步,不知其以甘言相诱,遽信为然。久之,遂为倚门生活,一时香名顿噪,艳帜独张,于秦楼楚馆间,称巨擘焉。五陵年少,四姓小侯,每游狭斜者,辄举女为群芳之冠,以魁花榜。燕台评春使者目女为“静品”,比以九畹之兰,题其所居曰“椒秋阁”,四壁多黏名人书画,帏帐樽彝,备极古雅,而女之声誉益重。寻常远贾屡诣其门,竟有不得一见者。

  山阴瘦腰生,名下士也。为某将军重客。吟风弄月,跌宕自喜。庚申春仲,公车北上,以事勾留。因寻绮梦,偶寄闲情。乃与其友菊笙逸史遍访各院,问柳评花,迄无当意,独见女一面,为之心折。私谓其友曰:“明秀婉丽,婀娜隽爽,兼而有之,洵异才也。”友曰:“君眼力诚不谬,此春榜状头丁月卿也。君如有意,何不招之侑觞?”遂开夜宴。须臾,女至,颇致殷勤。生固美丰姿,少有玉树临风之目,举觞酬酢间,女辄以眉目达意。生本老于温柔乡,吐词宛转,甚惬女意。因是彼此俱恨相见晚,女终席未尝少离。街鼓如,珍重别去。生日必一往,缠头之费弗计也。女计生每至,预储珍果佳肴,劝生下箸,欢形于色。狎昵既久,欲订终身,求纳为室,长侍巾栉。生意女身价甚高,不能自主,当姑以此为笼络计耳。因期闱后得捷,当以百两相迎。

  会报罢,郁郁不乐,不复再过。女屡使人传语,不至,则候之于寓门。生不得已,复访焉。问:“何久见疏?”曰:“失意懊,无颜见卿耳。”女曰:“妾阅人多矣,器宇未见如君者,岂遂老死公车耶?愿自爱。”因问:“妾事如何?”生曰:“余行止尚未定,无暇为卿图也。我诚负卿。”女泫然泪堕,倚枕掩面久之,曰:“恨妾命薄,致累君耳。”其后数数问讯,鸿消鲤息,日几三至,生总答以温辞。一夕,谓生曰:“媪索金奢,慎无多许。不足,待妾自益之。”生知其意坚,然自忖囊中金仅敷买笑资,若欲量珠作聘,则限于力矣。因戏之曰:“吾家故徒四壁耳。虽对卿解语花,终难疗饥,奈何?卿勿自误。”女曰:“视君举止,固不富,然亦不赤贫,不必如长卿必得卖赋金,始能聘茂陵女子也。妾年来厌弃风尘,繁华梦醒,世俗轻薄子虽富有金资,安肯相托?人生但得一有情者相从没世,谁谓荆布不胜绮罗?”女本嗜阿芙蓉膏,问生曰:“若从君,宁当戒否?”生曰:“卿既嗜之,何由复戒?”女曰:“不然。一行作妾,抱衾与,自当循分,甯得尔耶?当以明日为始。”次晨屏去之,不数日而病。病中,客寂无至者。生每晡必过视,称药量水,爱护倍至,加衣劝食,虑至细微。女益衔感,愿以身报知己。病愈,忽出金珠钗钏,隐纳生袖,私告之曰:“君持去,勿令媪知。事成防视綦密,不可得矣。”生始知相从非妄语。因为叹息泣下,且谢曰:“吾实不任。受之而不能为卿谋,是负卿也。”曰:“请待君三年。”生摇首不敢遽应。曰:“然则十年若何?”生曰:“卿诚痴矣!天下事甯能自主?近兵革满天下,尚不知苍苍者位置我于何所,而敢受卿托耶?至卿之意真情重,早篆心中。他日天付机缘,自当成事。此时则犹未也。”力辞不受。临行,曰:“妾终待君,死生不相负!”生曰:“非不乐长聚,恐终误卿耳。卿苟恋恋,请从此绝。”遂不往。

  月余,媪道遇生,强牵衣去,曰:“月卿暴疾阽危,欲一言相托。”生不觉涕下,从之往。见女坐小阁中,支颐斜倚隐囊,若有所思。见生,含笑起逆。生责媪妄。曰:“此妾使招君耳。妾知君绝意不来,今已他有所适;三日后当行,求与君一别耳。”因曰:“君爱妾深而绝妾,妾之不得奉侍,命也夫!然君曩待妾厚,已深感肺腑矣,愿君以妾为忘恩负义人,勿复相念。”言讫,哽咽不能成声,遂相持哭。复起坐曰:“君如不忘妾者……”语未竟,暴厥而仆。少顷,苏而哭曰:“君如不忘妾者,明年三月望日,西顶行香,冀一见也。”生于时泪眼已枯,青衫湿透,不复能答,因力辞去。女曰:“觌面尚有两日,此后遂永诀矣!”又曰:“死如有知,魂魄当依君左右也!”生踉跄遽出,意绪怅惘,不辨道路,遇友人掖之归。自此遂绝。

  先是,生一月不至,女已拚一死。一夕,西风乍起,纸窗淅沥,倚壁孤灯,耿不成寐。女强起,检点画箧,得一罗带,生所赠也,曰:“此即奴毕命处也。”方拟环颈作结,忽尔眩晕仆地。朦胧中,觉有人蹴之起,曰:“汝之姻缘,不属于生。明日有布袍席帽手持铁如意而来者,真汝快婿也。燕颔虎头,飞而食肉,此大贵相也。汝其谨志勿忘。”以手掖女,其冷若冰。女遂惊觉,恍若一梦,然带固系于床柱也。翼日,客至,女留心物色之。向午,果有伟丈夫来,装束朴素,状若营官。入门,即问女名,女即出见。其人遽叹息曰:“此秋水芙蕖,非风尘中物也。”女因昨梦,待之良殷,设席于椒秋阁中,珍错毕陈。客饮甚豪,一举十觥,酒竟,探囊出百金,赠女曰:“聊以助妆。”女慨然受之,不复辞。自是日必一至,至惟瀹茗焚香,谈兵说剑,而不及于乱。一日,客之友来作冰上人,曰:“客尚未有正室,今愿以嫡礼聘。惟成亲后十日,即将从军出关。其愿之乎?”女曰:“上马杀贼,下马草檄,此正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以宣力于国家,奚可以儿女子私情废公事哉?”客遂为女脱乐籍,设青庐于城南,行亲迎礼。彩仗香舆,仪从颇盛。女既归客,欢爱臻至,顾香衾未暖,捧檄遽行。部下健儿皆幽并精锐,以是所向有功,转战数省,勋业烂然,补授提督军门,女果得一品夫人封。归至京师,招集旧时青楼中人,大会于城南别墅,一时靓妆炫服,照耀街衢,宝马香车,填溢闾巷。酒半,女举杯遍诸姊妹。诸姊妹亦俱捧觞上寿,咸叹羡女之福慧双,为不可及。客袁姓,豹臣名。

  后三年,生再入都门,遇旧媪于途,曰:“月娘今贵矣,嘱予致意,问郎君安否?”蓬莱生曾作《惜春花》诗,传于世,盖悼生与女之始合而终暌也。

  天南遁叟曰:“瘦腰生善持词,工篆隶,长身玉立,倜傥不群,余固耳其名而未识之也。己卯春,余航海作东瀛游,遇之于皇华使馆,一见如旧相识,时偕买醉于黄垆。酒酣耳热,抵掌谈天下事,意气不可一世。偶及是事,犹为欷不置。当其时,生非力不能致,乃屡请屡却,甘作负情侬,其故当别有在。呜呼!庚申之际,此何时哉!沧海横流,烽烟遍地,豪杰之士,方思以马革裹尸,死于疆埸,岂复有心溺情婉娈,惑志烟花?此生之所以掉首而不顾也。”

  清溪镜娘小传

  镜娘者,睦州清溪人。先世本方雅族。父明经,困场屋,年四十,无子,祷于邑之水月庵。其母梦神授古镜一枚,谛视,中现丽人影,曼长蛾,拈花微笑,凝眸注视,翩然欲下,因生镜娘。字影娥。六岁丧母,父抚之,且教之读。镜娘有夙慧,授以词赋,上口即成诵。遂解吟咏,审声律,旁涉艺事,无不通晓。年十四,父卒,依其舅。舅又殁,从妗氏以居。家贫。其妗固邯郸倡家女,爱镜娘明媚,视为奇货。镜娘惧失身,泣请曰:“甥不幸至此,命也。然家世清白,不甘为驵侩妇。如遇才人能托白头者,虽妾媵无所恨,否则宁死不能从命。”其妗故怜之,不相强也。

  时兰陵吴生悔庵,有隽才,抱负不凡,为诸侯上客,以事羁旅清溪。每值花晨月夕,偕二三良友,闲作绮游,顾到眼差可者,卒无一人。偶见镜娘,不觉倾倒,叹其具林下风度,谓无论秀质慧心,为章台中所无,即求之近今闺阁,岂可得哉?因是慕悦甚至。镜娘亦雅闻悔庵文学,贽以诗,互相赓唱,多凄惋之作。或流传于外,有见者讶其语涉愁音,疑非吉征。镜娘家临湖背山,风景佳胜。宅后有小园,亭榭已荒,而废池一规,莹绿澈底,莓苔被径,人迹罕到。春时杂花盛开,镜娘晓妆毕,扶小鬟赍茗具至曲亭中,凭栏吟眺,尤喜读悔庵小词,能以曼声歌之。爱吹笙,每良夜月明,清光如水,辄自度一曲,泠泠然有出世之想。夏月坐湖上纳凉,著白苎衫,捉纨扇,波光月影,皎若一色,每以晶盘贮莲藕,纤手擘之,以待悔庵,相对清谈,娓娓忘倦。当其意得,流波含睇,顾盼动人,而偶涉戏语,即正色置不答。悔庵雅惮之,故始终不及乱。悔庵以试事归江南,议聘镜娘,而苦乏巨资。山阴某君,悔庵之忘形交也,稔其事,力为任蹇修,已脱籍矣,其妗欲相从还江南,悔庵不可,议遂梗。

  有某生者,少习吏,美丰姿。然才不如悔庵远甚,又不善治生;家固中资,至某生已中落。好作狭斜游。见镜娘,艳之,诧曰:“此尤物也,胡为坠入平康哉?我必出之风尘中,以偿素志。”自此遂与镜娘缔好,日夕往来。顾镜娘终属意悔庵。事既不成,镜娘知之,哭几失声。春日看花,秋宵玩月,触景都成愁绪,此中日月,殆惟有以泪洗面而已。某生因请于其妗,以重赂,谓“愿得女主中馈,居正室。与其予人媵,曷若为人妻?”其妗本以为吴生妾侍,故靳之。闻某生言,深惬其意,于是遂归某生。然终非镜娘所愿,日憔悴。间为诗歌,益哀怨不自胜。积数年,某生家益贫困,乃以医术游于溪,挈镜娘往,遂家焉。经岁,某生忽遘疾,下血如注。病革时,贻悔庵书,托后事,且请纳镜娘,曰:“贫不能守,无令再失所。”未几,某生卒。镜娘昼夜泣,鬲痛欲绝,濒于死者屡矣,赖邻媪护持,始免。驰讣悔庵,且自述病状。悔庵答书致赙,合药丸为。病垂愈,而族某之祸又起。

  先是,某生贷其族人某钱,已偿之矣。某生死,族某至劝镜娘归清溪,实欲嫁之于歙贾,书券逼署名。镜娘严词斥之,乃出伪帖索所贷钱。镜娘辨其诬,而怯不能鸣诸官,惧不免,自断其发,掷于众前,曰:“此生再有所他适者,有如此!”因出家于之大云山妙莲庵为女道士。未逾月,族某合无赖数辈诣庵索逋,且欲伺便劫镜娘。庵中人皆为镜娘危,劝稍稍偿之。镜娘执不可,曰:“若辈欲无厌;如其愿,则来者难为继矣。且此身已一误,岂可再辱?偿之而不满所欲,必至于讼。蓬首至公堂,他日何颜见先人耶!人世落寞,无所系恋,不如死!”乃还家,出钗钏赠邻媪,以所产四岁女为托,自焚其所作诗词,为书诀悔庵曰:“吴儿木石人。生既相弃,殁后幸为我觅干净土作埋骨地,勿令魂魄无所归也。”三更后起,严装,藏一镜于怀,纫衣裳使不可解,遂仰药卒。族某及诸无赖尽逸,竟不得其主名。

  当是时,悔庵客江南之驼沙,闻耗错愕,集《惆怅词》一百八首,《断肠曲》一百韵以悼之,卒因事牵率,不能赴。其明年,始为改葬。先是,悔庵未得噩耗以前,长夜旅窗,孤灯独坐,更阑月黑,寒雨微零,倦甚,隐几假寐。忽见有内官装束者,持柬来招曰:“团栾室主人见召,君其速往。乘车已驾矣。”出门,仆夫控缰以待。甫登即发,蹑电追风,顷刻已至。但见殿宇崇隆,甍栋壮丽。门外环列者数十人,状若甲士。内官导之入,凡历室数重,始抵一处。悔庵视其榜曰“曼陀花天宫”。内官止步不前,廊下有铜钲击之,声铿然清越。即有垂髫宫婢数人,趋前问讯。悔庵述被召之由。内一婢颔之曰:“君非自称为清溪惆怅生者耶?仙子候久矣。”导至一圆屋,额曰“团栾明镜之室”,室中左榻右几,榻旁多堆书籍,几上宝鼎香浓,烟篆微袅。东西列架数十,缥帙缃函,牙签玉轴,殆可连屋。一丽人道装素服,正研朱握椠,方事雠校,一小鬟执洞箫侍焉。审视之,则镜娘也。悔庵径前,执镜娘手,呜咽不胜,曰:“此岂尚是人间耶?余今与卿相逢,其在梦中耶?”镜娘曰:“妾勘破世情,已离尘境,特召君来一诀耳。从此人海茫茫,永无见期。前程方远,君其勉之,勿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尤宜慎者,笔墨之间,勿著绮情,泥犁之警,要非虚语,毋以法秀所呵为妄也。”悔庵于此,方知镜娘已死,哀痛切心,涕不能仰。镜娘出袖中罗帕,为悔庵拭泪曰:“请止哭,勿过悲。人谁不死?不过数十寒暑,此同世界人,一切澌灭,君何不达之甚哉!”悔庵方欲琐屑询镜娘家中事,镜娘白:“此间为掌理天上秘籍处,凡人不得轻到。以君前生系玉皇香案吏,故得一窥琼笈耳。然亦不可久留也。”即命小鬟送之出宫外。生视小鬟,仿佛东邻徐氏女子璇姑。甫逾阈,若有物绊于足,遽觉。明日,而镜娘之讣音至矣。邻女徐璇姑,姿貌端好,年十五从镜娘学洞箫,清响遏云,若有天授。镜娘殁后十余日,璇姑婴疾不起,临死,告其家:见镜娘绿帔素色裙,如仙人装,携璇姑至曼陀花天宫,曰:“同享清福去。”曼陀罗花见于梵经,彼云“曼陀”,此云“适意”。则镜娘之生有自来,死归极乐可知已。

  悔庵改葬镜娘,先一日启圹,异香终日不散;举棺,轻若无物。远近争传以为奇。镜娘墓在城北,正对横山,严江出其右,衢江出其左,二水如夹明镜。悔庵为立碣,题曰“清溪镜娘”,不书姓,讳之也。会稽任公子,自诩为风流教主,数从悔庵过镜娘家,甚赏其明慧。及卒,深为之悲,哀其始终不遇而赍志以殁也,曾纪其崖略为之传。悔庵之悼镜娘也,过时而哀,作《银河吹笙图》、《曼陀花室校书图》以寄意。曾有《重客城吊镜娘诗》,今录数律于篇:

  旧事思量益惘然,枉教紫玉竟成烟。

  荒原有客寻苔碣,冷节无人挂纸钱。

  五色仙裙飞坏蝶,三更怨魄托啼鹃。

  棠梨万树花如雪,乞与真娘作墓田。

  枫林惨淡月黄昏,秋菊寒泉荐一樽。

  捣麝定知香不灭,含鱼还冀玉能温。

  有情碧落重回首,无验青烟再返魂。

  三尺残碑墓前立,望夫石化怨谁论!

  珊珊微步上闲阶,尚著凌波月色鞋。

  岂有幽欢留玉枕,更无密约证金钗。

  翠衾似水知谁泼,红粉成灰恨自埋。

  □字阑干都拍遍,断魂飘泊向天涯。

  荩箧重寻泪不干,尚余断素共零纨。

  徐娘待检瑶笺寄,老妪争持锦袜看。

  七宝箱空焚易烬,五铢衣薄著犹寒。

  俸钱漫许营斋奠,预撰青词上醮坛。

  倚醉归来日易醺,当垆不见卓文君。

  泪看襟上痕犹□,诗剩囊中稿待焚。

  千古蛾眉皆恸哭,一时鹣翼便离群。

  西泠佳句今成谶,携酒长浇苏小坟。

  丙戌仲冬,悔庵以事来沪上,过余淞北寄庐,为述镜娘颠末,欷不置。余援笔而记之如此。

  二十四花史(上)

  居士,当今名流之杰出者也。以云霞之逸趣,为风月之主盟,跌宕花天酒地,固已阅历深矣。三十年来,为其所眷者,殊不乏人,类皆饮香名于曲里,张艳帜于勾栏,在此中推为翘楚。虽佳者不止于是,而即此已可见一斑。逮乎境过情迁,哀来乐往。叹繁华之转毂,悲踪迹之飘蓬,追忆影尘,曷禁怅惘?此居士《春申感旧》之诗所由作也。呜呼!袁崧垒畔,明月照人;黄歇浦边,寒潮舂枕,既由衰以纪盛,亦抚昔而念今。举生平所知凡二十有四人,人各系以一诗。其间亦有前后之殊,盖一在同治壬戌以降,一在光绪丙戌以上也。其言曰:赋命终穷,篆愁无极。每缘飘泊,寄兴琴樽。岁月寝深,音尘若梦。爰拈短咏,略志前游。自近二十年中,厘为上下各十二首;其非相知,不在此数。情匪同于忏绮,意聊托以抽丝。向酒旗歌板以流连,我原无状;对珠履锦袍而谑浪,卿亦能狂。前十二人中,首小桂珠,崇节义也;终小阿招,见何地无才也。嗟乎!凄凉宝剑,感风雨以成吟;寥落金闺,望河山而已渺。谅佳人之难得,聊援笔以摅怀。

  一曰小桂珠。

  绝代佳人世罕俦,河清一笑属名流。

  最怜寡鹄中年后,小阁残灯课阿侯。

  小桂珠,吴人。同治初,海上丽品推第一。性狷洁,嫉俗如仇。非真文人,不能得其倩盼也。归闽中某庶常为小妻。庶常故多内宠,又以豪故,家事中落。桂珠荆布自约,躬任操作,泊然不与群姬争夕。时人以为难。生数子而庶常殁,食贫抚孤,冰蘖无怨。时年甫三十耳。洵可谓铁中之铮铮者。凡百眉史,尚其慕之。

  一曰王桂卿。

  翠袖生寒自不知,风前犹诵晚唐诗。

  桃花人面今何在,空费崔郎廿载思。

  王桂卿,扬州人。岁丁卯晤于海上。貌文弱,手爪长五寸许。性极婉顺,惟误触其爪,则怒不可遏,必再三谢卤莽乃已。喜读唐人诗,尤好崔护“桃花”一首,时时诵之,盖自伤其纤荏善病也。后不知其究竟。天南遁叟曰:闻其嫁一官人,居小星列,颇有宠云。光绪初又有王桂卿者,亦居兆荣里,并有名。

  一曰李巧仙。

  啮臂盟寒不自由,六州聚铁铸离愁。

  如何商妇吟成后,又抱琵琶过别舟。

  李巧仙,吴人。居赵四宝家。初不甚著。丁卯春,护花仙史游海上,极爱怜之,朋酒招邀,匪日则夕,数月后誉遂大噪。巧仙亦感仙史意,将委身焉。俄而仙史以妇病亟妇,归一载而妇殁。仙史故重伉俪情,当妇病沈时,既不忍求其新特;及帷空镜破,则又悲离感逝,万念俱灰。于是巧仙遂别适贾人子某。仙史居恒咄咄,以为负此婵娟,诚此生之大恨也。乃巧仙嫁后十六年,年将四旬,一旦忽与某乖异,弃而他往。君子于是有感于文信国之言曰:“夫人于是少商量矣。”

  一曰金二宝。

  圆姿替月鬓凝香,端丽真宜七宝妆。

  一自洛阳移种后,名园从此少花王。

  金二宝,吴人。貌富艳,有大家风度。善讴。工为酒纠,能使主客尽欢。性颇端静。其严妆独坐时,神情意态,不啻顾氏闺房之秀也。某方伯甚昵之,将置之金屋,而方伯殁,二宝后亦别嫁。盖自是而沪上平康之典型微矣。

  一曰张秀宝。

  小怜玉体小蛮腰,眉展春山颊晕湖。

  争说盈盈年十五,有人俊骨为卿销。

  张秀宝,吴人。隶张二房为养女。丁卯夏六月,见之筵上,年甫十五,梳双丫角,著轻绡衣,皓质明眸,不假雕饰,而意度姚冶,一座尽倾。能令人既见之后,犹念之不置。予乡人某君遂以是夭其天年,殆真所谓尤物欤?

  一曰王云卿。

  如花命薄是云卿,浪许繁钦赋《定情》。

  绿叶成阴人别去,更无消息问流莺。

  王云卿,吴人。居同庆里王文仙家。丽质天生,终岁不御脂粉。与仁和某秀才最笃,有偕老约。珠胎暗结而某已资罄,给以暂归,遂不复至。云卿每与予言,犹泪涔涔堕襟袖间。

  一曰褚金福。

  思家红泪落琼瑰,不枉人呼薛夜来。

  最是难忘风雨夕,背镫拥髻话苏台。

  褚金福,吴人。吴郡褚氏号平康世家,当其盛时,恒奔走士大夫,势张甚。金福尤褚氏之秀,继十官而起者。自赭寇乱后,流寓沪渎。四方冶游之子,苟慕吴中佳丽,必之褚氏,故声望尤藉甚一时。予尝偕客往访,听谈吴门旧事,往往见其凝睇含愁而罗巾泪也。天南遁叟曰:褚金福、桂福,余犹及见之。庚申冬间,僦居城中,纫秋居士特眷之。姬藏有玉船一,长径尺有五,广半之,镂刻精细,殆类鬼工。或谓是天府奇珍流落人间者。姬之华侈,于此可见矣。

  一曰严月琴。

  学得神仙内视方,尤工酬酢道胜常。

  美人声价中人貌,绝似金陵马四娘。

  严月琴,居昔日尚仁里二弄。貌不甚艳而酬酢极工,户外之屦满,岁入缠头不下万金,私觌之礼尚不可数计,以是为北里雄。说者谓其素女房中之道,其或然与?考明沈德符《敝帚斋余谈》,言金陵妓马守真貌仅中人,而艳名远播。然则古今来声誉标榜,类如此尔。

  一曰李巧玲。

  曾见垂髫度曲时,丹青难画此娇痴。

  伤心嫁与黄□绰,沟水终教怨别离。

  李巧玲,吴人。色艺俱优,豪谈善饮。予见其十六七岁时,鲜妍朗润,正如初日芙蓉;娜轻盈,又似三眠杨柳。盛名既久,一旦厌豪贵不事,而托体于黄伶月山称夫妇者十余年。今复为黄所弃,玉悴花嫣,竟不识于何证果。佛家有所谓自造之因者,其指此耶?天南遁叟曰:余《海陬冶游录》中曾记巧玲事,大抵相同。当其盛时,刚斋主人曾以千金定花榜,姬为之冠。乃不转瞬间,散花天女竟作鸠陀状,艳谈花月者,当作如是观。

  一曰边金宝。

  柔姿婀娜冠群芳,绝色由来是祸殃。

  怪杀吴刚修月手,百龄倏忽付寒簧。

  边金宝,本姓刘氏,以隶边称心家,故咸称为边金宝云。韶倩慧丽,仪态万方。戊辰己巳间,艳名噪甚。某观察以巨金购之,未及五稔,而观察遽以疾逝,盛年凋谢,盖不仅美男破老矣。

  一曰胡桂芳。

  一日三秋意太浓,几回花下滞行踪。

  词人枉自吟红豆,毕竟芳心恋芷侬。

  胡桂芳,海上弹词女也。貌不逾中人,而善自涂泽。某征君极嬖之,西笑长安,期为屡易。然桂芳性荡佚,颇以征君齿长为歉。时有京优张芷侬者,脱籍南游,为某太守主田租出纳,少年伟丽。桂芳乐从之戏,不责买笑之资。征君虽心之,而无可如何也。

  一曰小阿招。

  籍甚登场小阿招,花冠璀璨扬鸡翘。

  周郎顾曲温侯戟,道是英雄却是娇。

  小阿招者,帽儿戏中之小生也。当同治戊辰己巳间,沪上犹盛行此戏,新北门外多有之。地颇湫隘,雏姬二三人装束登场,演诸杂剧,大抵以能歌昆曲为最上,小阿招则其尤著称者也。绮龄仅十五六,顾盼多姿,歌喉如莺啭谷,酝而出之,其摹写尽致处,若亲见古之人而与之周旋上下,故观者恒摇精动魄,不能自已。又善主觞政,欢场酒座中,遂无不以得小阿招为乐者。乃相去仅十余年,而其人已杳不可即,昔之氍毹布座,今尽变而为市廛,且有不能指其故处者。沧海桑田,曷胜慨哉!

  天南遁叟曰:当庚申辛酉间,江浙沦陷,凡士女之自远近至者,群萃于沪渎一隅。重开香国,再辟花丛,其在城中者,亦复舍彼而趋此,由南而徙北,弹指楼台,几同蜃蛤;塞空世界,尽是琉璃。嗟红粉之情迷,觉金银之气溢。吁!其盛矣!余于其时虽亦谈北里之风月,访南部之烟花,逐队随行,寻芳买笑,然而闲情徒寄,绮憾难平,方且欲绝温峤之裾,著祖逖之鞭,击渡江之楫,挥回日之戈,投笔从戎,上马杀贼。所志未遂,弥怀郁伊,此所以散弥天之花雨,如坐摩登;聆遍地之笙歌,如参梵呗。犹浮云之过太虚,无痕可迹;若止水之印明月,澈底皆澄。文字之障,概从屏弃已。在昔蛾眉谣诼,同是伤心;而今马齿衰残,不堪回首。五千里外,老友书来,熏香百回,摄具再拜,展读未终,不觉悲从中来,欷弗置。即此一编之艳志,足补我廿载之绮游矣!

  二十四花史(下)

  居士,即向所称花影词人也。工诗善词。所作古文,瓣香庐陵,盖于桐城望溪间参一席焉。于经尤精小学,每谈文字禅,必高踞最上乘,或谓夺戴凭席,折朱云角,洵无多让焉。以是名闻远近,大江南北,无与抗手。当轴知其才,必多方罗致之,延为幕府上客,游屐所至,虚左以待。偶有不合,拂袖径去,人于是咸高其品。余之识居士,盖在壬午癸未两年,订车笠之交,结苔岑之契,多追逐于酒旗歌版间。余于同治壬戌浮海至粤,光绪己卯言旋沪上。金樽檀板,重入欢场,席帽鞋,复寻故迹,从此迷香洞中,遂有王郎题壁诗矣。余之相识,大半为居士所知。停车访艳,载酒看花,殆无虚日。护持风雨,具有同心,拯拔沈沦,徒成痴愿。此编所纪十有二人,皆光绪以来事。首李湘兰者,以其端操似桂珠而福过之,绍前美风后媛也;终以李琴书,一顾之恩,同于一饭,以是为有榛苓之思焉。嗟乎!鹣山鲽海,十年怀不字之贞;象管鸾笺,千古作伤心之语。敢云红粉,可托知音?欲浣青衫,恐多古泪。吟来春恨,适符花信之风;话到秋思,定化莼边之雨。

  一曰李湘兰。

  小楼风雨话酸辛,青眼曾怜失意人。

  却扇诗成侬愿慰,感甄不赋洛妃神。

  李湘兰,本姓施氏,小字三宝,一名沅南。通州人。幼为常熟李锡亭养女,遂从其姓。李先有之女曰佩兰,习弹词,业有声。湘兰继之。性尤静婉。工写兰,善弈。生本良家,故自守至严峻。虽以是撄客怒,不悔也。予于癸未岁下第南还,意颇凉踽,因时从清话,悉其始末甚详,知必不以风尘终老。今果与佩兰先后俱得所归,其后福正未可限量矣。

  一曰朱逸卿。

  背人泪沁海棠枝,万种幽忧只自知。

  谁信孤衾宵转侧,鳏鱼也有不眠时。

  朱逸卿,本姓张氏,名葆珍。嘉兴人,生于吴郡。八岁丧母。其父以浮荡倾其家,遂鬻女于鸨媪,学弹词艺。长而丰艳明慧,声誉甚噪,恒以缠头所入供其父粥资。迨父殁,逸卿年亦及笄,因百计脱籍,择地以葬其二亲,怃然有从良之志。人事乖忤,灵匹犹虚,萝屋缄愁,宵长恨永,正如李后主所云“此中日夕以泪洗面”者,时人遂以海棠怨女目之。予尝有句云:“我亲犹未葬,愧杀对卿时。待欲呼将伯,还愁未可知。”癸未南还,又赠以联云:“人中麟凤难终逸,湖上鸳鸯或是卿。”盖亦不自知相感之何以深焉。

  一曰陈筱宝。

  闲把新诗课小鬟,华年逝水去潺潺。

  些儿隐恨知难遣,略见愁痕上远山。

  陈筱宝,名筠,字兰隐。扬州人。本姓孔氏,名巧云。丰容盛靱,善画知书,时有“玉胡蝶”之目。性爱闲静。卧楼三楹,极雅洁。庀书画图籍甚富,笔床砚匣,位置咸宜。常兀坐观书,以消永昼。女奴辈亦各手一编,咿唔之声,达于户外。予尝谑之曰:“女先生勤读如此,将应秀才试耶?”顾年已逾笄,虽处境甚丰,而眉目间若时有黯淡之色,盖家庭之际,正自有不能明言者在也。

  一曰姚婉卿。

  灵淑锺来气独清,翻怜六载误虚名。

  梅魂淡冶兰香媚,更有何人肖婉卿。

  姚婉卿与其姊倩卿齐名,号“琴川二姚”。明慧知书。于高才之士,尤酬接不倦。顾倩卿性傲而享名最盛,正如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可望而不可即。婉卿温词应物,雅意怜才,其名贵处固不易到,其真率处尤不可及。世之浮慕与生妒者,皆不知婉卿者也。此如文中高格,非息心静气,乌能领其旨趣哉?

  一曰周素娥。

  泥人存想是秋波,纵不相怜亦奈何。

  闻说扃愁朱阁里,临溪闲看野鸳多。

  周素娥,本顾氏女,扬州人,或云宁波。小名银宝。貌妍情逸,秋波一顾,尤艳冶动人。后卒归吴兴某氏,闻防制颇严云。

  一曰孙霭青。

  共我无情似有情,嬉春同听马车声。

  生憎鸩鸟为媒急,从此红颜隐姓名。

  孙霭青,无锡人。端正娇好,颇自矜贵。予屡从友人座间遇之,其后间相过从,或同游览,终未以酒纠相屈,而意殊不薄。及为某总戎所扰,销声匿迹,从此惊鸿小影,徒得诸想象间矣。

  一曰胡宝玉、顾兰荪。

  剑气能开海国春,珠光来照座中人。

  温柔恰称娇娃体,豪侠休嗤姹女身。

  华妆□□,而逼视有英气者,胡宝玉也;柔姿窈窕,而莹然如有光者,顾兰荪也。胡已中年,顾尚韶齿;胡颇荡逸,为世所讥,顾亦新被疑似之毁。然吾友东鸥季公尝以剑气目胡,珠光拟顾,谓海上有此二人,足以涵盖一切。目论者多不信之,予则谓季公之言乃知言也。

  一曰朱秀卿。

  吊梦歌离事可伤,涂脂重理旧时妆。

  酒边听唱开元曲,触惹青衫泪数行。

  朱秀卿,常熟人。本海上弹词翘楚,名在公之放二十四书品。十年前曾一见之,后嫁其乡人某氏,相依八载,复以贫故堕落。岁乙酉重晤海上,尚能略记往事,而时移势易,尤甚浔阳商妇之悲矣。

  一曰吴新卿。

  仪度纤出自然,韶龄三五玉翩跹。

  华严遍识诸天女,合什端应礼此仙。

  吴新卿,平湖人。髫年绮貌,秀外慧中,论者以为一时无两。予谓近十年中,海上风气,争尚佻荡,前辈庄姝之度,存者甚稀。新卿色既韶令,性尤静雅,正宜勉绍前徽,撑此东南金粉耳。

  一曰金如意。

  三生艳迹绮年多,花月匆匆隙影过。

  姊妹劝谐尘世偶,未知尘世更如何。

  金如意,亦吴人。庚辛之间,艳名甚著,今年二十余矣,憔悴风尘,犹未能捐弃故业,盖遭际若斯之难也。

  一曰陈菊卿。

  韩娥歌韵动梁尘,小极真怜豆蔻身。

  莫倚新声羞侧媚,世间识曲本无人。

  陈菊卿,吴人。年十五。善歌。娟秀静逸,举止大方,吴门板局之风,于兹未坠。性颇傲,恒以细故失客子欢。予谓古来名流之不偶,何以异是?

  一曰李琴书。

  似曾相识共轩渠,飞鸟依人态有余。

  今日琴书感飘泊,更教人忆李琴书。

  李琴书者,居百福巷。其初曰张琴书也。年十六,貌秀而和。曾于海艘送客时邂逅见之,后数月遇于申园,相视而笑,意殊习熟,盖其慧性强记,颇留意风尘士也。今者海天寥阔,竟不能不有感于斯人矣。

  天南遁叟曰:此卷中诸名姬,自周素娥、孙霭青、陈菊卿外,余皆与之往还,按拍征歌,飞觞侑酒,谬许审音之涓子,错呼顾曲之周郎。有时追忆影尘,深悲风絮,与之评红品绿,怀古慨今,如谈开元天宝遗事,令人欷欲绝。湘兰余始遇之于文道希席上,道希以承恩邀宠,不在乎貌为言,大拂居士之意。平心论之,静穆自好,然意远,可以一扫俗氛耳。逸卿明丽秀媚,兼有其胜。初见之时,蝤蛴颈上微有红痕,询之,以患痰核对。愈后重逢,益觉其美,真如《西厢记》所云“出落得别样风流”也。现居尚仁里,枇杷门巷,宾从如云,于章台中尚首屈一指云。筱宝秀靥生涡,圆姿替月。或以其丰容粹质,特举薛宝钗比之。所眷多名流巨贾,月积缠头,动至盈笥,姊妹行辄艳羡之。婉卿以身价自高,一时所赏识者,皆达官贵人,市廛龌龊子不屑顾也。曾为琴溪子所厄,妒之者辄造蜚语,然见其面,每自愧弗如。婉卿亦略识字,性喜文人,然必以翰林为尚,其犹未离俗见欤?胡宝玉齿虽迟暮,性尚风流,服御之华,照耀北里。或谓其佳侠含光,气宇自异,三分丰韵,尚堪树帜勾栏。去岁遇粤东某孝廉,特赏识之,倾囊以博其欢,姬两渡珠江,得餍所欲,盖手段不在十索丁娘下也。顾兰荪丰神娟秀,清丽居宗,花模样玉精神差堪比拟。曾为关石道人所昵。余屡过访,尝赠楹联云:“兰蕙同心原绰约,荪荃竟体自芬芳。”吴新卿细腰纤趾,秀韵珊珊,绰约身材,轻盈如燕。余戏以香扇坠呼之,谓其有似李香君也。与陆月舫为手帕姊妹,甚亲昵。惜红生久与之狎,赠诗殊夥。李琴书如玉丰姿,破瓜年纪,娉婷婀娜,其媚在骨。本姓张,小住金阊,其母不谋于父,私挈之来沪,遂堕平康。其父寻踪而至,欲控之官,贿以三百金乃免。“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洵哉!然卒阱于风尘,自愿之欤?抑为母所逼欤?

  鹤  媒

  曹织云,名锦,小字天孙。祖籍蜀之成都,从父宦于吴中,遂家焉。父本名诸生,赭寇之乱,投笔从戎,以军功得保举县丞。曾摄篆邓尉,有政声。凡民间鼠牙雀角之讼,当时即为判决,案牍无留滞者。捕治盗贼綦严,宵小皆为敛迹。性殊耿介,有致苞苴者,概行屏绝。以是得江南廉吏之称,上游颇契重之,拟补邑令,而遽以劳卒于官。身后宦橐萧然,几无以殓。幸同僚周赙颇丰,得供全家粥需。生少即敏慧。读书目数行下,九岁毕十三经,时人皆以“神童”目之。第家贫,从师乏脯资,闭门诵读,罕出户庭。

  一日,正在吟哦之际,忽有一鹤自云端降地,毛羽洁,神俊不凡。生异甚,下阶观之。鹤盘旋庭中,意殊驯扰。因近前抚摩之,鹤遽伏生胯下,鼓翼而起,顷刻数丈。生惊而呼,则已冉冉入云际,俯视下方,屋宇树木,隐约可辨。再高,但见白云然,平铺若海;足下氤氲绕之,了无所见。惧甚,噤不能声。俄而止一山,峰峦环绕,涧水争流,鸟语花香,树林阴翳,顿觉别有一天。生既及地,鹤自飞去。

  神志既定,环顾山谷中,瓦屋参差,殆不下数百家。遂起,循径行,观玩风景。信足所至,峰回路转。忽见一带粉墙,高矗霄汉,墙外佳木千章,绿阴垂地,其东双扉洞辟,疑为巨宅别墅。生至此亦无所畏,竟入焉。始进一二里,山石荦确,颇不易行;渐入则细草如茵,丛花夹道,丹嶂碧,耸峙左右。生视其左题曰“云窝”,其右题曰“月窟”,俱有石门。生以手叩之,呀然自开。掉臂入览,曲折通幽,自堂达室,妙境环生。其中金石书画,帷帐鼎彝,无不毕备。顾阒然无一人。最后抵一轩,几置一琴,断纹斑驳,色泽殊古;炉烟尚篆,杯茗犹温,四周洁无纤尘,似日夕有人居处者。生疑讶不定。见琴,遽触所好,整襟危坐,抚弦操缦,为鼓一曲,声韵悠扬,余音徐歇。忽闻背后有环声,赞曰:“妙哉此曲也!非所谓《潇湘三弄》耶?”生离座回顾,见一女郎高髻靓妆,自室之东偏出,秀靥长眉,丰神倩冶。生遽长揖为礼,女亦敛衽作答。因诘生何来,曰:“此间非尘世人所能至也,郎君缘福不浅哉!”生具述颠末。女曰:“此鹤湘蓠之所豢也。遣以迎君,当别有意。”生曰:“湘蓠何人也?”女曰:“彼居月窟中,与余东西相对,距此不远,当导君一往见之。今且小住作清谈,余欲略询下方风景也。”遂击座右磬,铿然作声,声未绝而双鬟已至。女曰:“佳客辱临,不可无以款之。可作咄嗟筵,借尽主宾之谊。”双鬟去未几,群婢毕来,设席布座,肴核遽陈,生正坐而女旁侍焉。女所问皆世间琐屑事,有生所未及知者,女反代为之解。生不觉嗫嚅面赤,群婢至有窃窃匿笑者。继及经史文字,生应对尤乖。一婢耳语曰:“几见秀才家能识一字者?处士纯盗虚声,真觉骂尽千古名流矣。”生闻之,不自安,辞欲行。女曰:“湘蓠待君久矣。”即命双鬟偕生至月窟。

  先诣一圆室,室中几榻器皿,无非圆者。生见所悬匾曰“小广寒宫”。湘蓠即居于是。闻生来,即出相见。皓齿明眸,姿容绝世。前执生手,倍致殷勤,恍若久别重逢,既离复合。先见女亦宛若旧相识,但不忆何处曾经觌面耳。因之两相注视,亲昵异常。女启口谓生曰:“郎君既至此间,何以迟来谒我?岂为云中君所留滞耶?郎君试观月窟与云窝,二者孰佳?掌理三十六宫蕊香仙子早有定评,其言曰:‘云窝安乐,不如月窟优游。’今偕君览一周,始知个中妙境。”于是携生出行。步踏绿莎,其软若绵;沿渚芙蓉,焕发绚烂若锦屏;一水盈盈,有桥可渡,当河之中,岛屿错峙,所蓄珍禽异鸟,间关百啭,音殊可听。河畔系一小舟,女与生同登,容与中流,竟达彼岸。女曰:“此即所谓月中画舫也。”旋见芦花枫叶间,有垂髫女子三四人荡桨来迎,容并妖冶,叩舷作歌曰:

  昔日送君兮,登陟乎高冈;今日迎君兮,邂逅乎芳塘。记与君别兮,日引而月长;恨与君隔兮,水碧而山苍。虽不能见君兮,愿君其勿忘!

  其声入耳凄惋,若素与相稔者。近前,引手招生。生意欲乘之,目女。女不言久之,曰:“乘彼将何之?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且欲登极乐世界,非此不可。”遽偕生登岸。即有鱼轩来迓,旁立长鬣奴,控马待生。于是女乘轩,生骑而从。逶迤数十里,竹翠梧,碧荫交加。顷之,复抵一河,杳邈波涛,极目无际。欲渡无舟。正深延企,忽闻有飞来者,即女之前舟也。生视之,舟上并无一人,而帆桨毕具,不觉称异。女谓生曰:“此即祖冲之之千里船也。”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以手拨之,双轮鼓动,其驶若激箭。须臾风顺,蒲帆十二幅,叶叶自起,未逾数刻,已抵一处,四围雉堞参差,有若城垣。女指谓生曰:“此寒碧城绿萼华之所居。彼今下降尘寰,令我兼司其职。迎君来此一游,将来遄返世间,不至觌面而失此良缘也。”既入城,见街衢整洁,廛市殷阗。门外皆设香案,似迎大官状。女曰:“此特为君行盛礼也。”东南隅殿宇,高耸霄汉,有似王者居,榜曰“蕊珠宫”。女携生竟入。宫婢无数,侍立两行。坐甫定,趋承问安者络绎。因命设宴前轩。觥相酬,倍极其乐。旋至房中,左壁悬一女郎像,媚秀丽,不可一世。女曰:“此即君夫人也。可谛认之,他日相逢,乃可于众中识别。”是夕女偕生宿,绸缪臻至。勾留三阅月,欢爱倍于寻常,真觉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一日,生散步中庭,见前之白鹤,方对石镜翩跹而舞。生曰:“此我冰人也,不可不厚酬之。”鹤闻言,竟前俯伏生足下,负生而起,如前时,片刻已下。生启眸四顾,乃己室也。鹤则冲霄杳矣。家人见生,大惊,谓失生已三岁,“何处不寻觅,今乃自至耶?”生缅述所遇,咸不信。或谓既已遇仙,必有仙术;即不然,亦当有体香形换之异,临别亦必有宝物赠遗,携示下方作证。而生并无之,身上所衣,即去时服也。因疑托故谬言。生亦不自明。但自是作诗文益敏捷,下笔如神,不假思索。是春入邑庠,明年应秋闱,即登贤书。世家巨族争婚之,生俱辞焉,曰:“吾妻乃绿萼华也,我已下玉镜台之聘矣。因缘自有前定,仙人岂欺我哉?”

  及春,公车北上,道经齐鲁间,车覆伤肱,觅寓养疴,杜门不出。一夕,有款门求宿者,乃宦家眷属也。人数颇众,而寓中无隙地。生房最宽敞;欲求生暂迁他室以让之,而难于启齿,因私与生仆婉商之,为生所闻。即召寓主曰:“此事其细已甚,何不可行?岂谓我不能容物耶?”立命仆被他宿。顾所迁室仅隔一院,翌晨宦家婢偶出外间,遇生于庭,凝眸注视,状甚惊异。生视之,即前时月窟河滨荡桨女娃也。午后,宦家女登车而去,三四小鬟簇拥之。生适立门外,见之甚真,神情态度,逼肖绿萼华。道旁见者,咸啧啧赞曰:“世间何来此美女子哉!”生亦疑甚。私询宦家姓氏,方知为孙姓,父官御史,鹿城望族也。时生臂已痊,急治行李,束装随发。

  南宫既捷,询悉御史居址,竟遣媒妁往求焉。生初以为所愿必遂,不意御史以已行许字为辞。生知之,衷情懊恼,神志乖丧,虽晴日看花,暖风张席,卒一无欢绪。同年招赴绮筵,率不往。或有知生心事者,邀生闲游寺观,借散闷怀。忽逢一羽流,黄冠素氅,潇洒不群,拱手向生曰:“新太史有何不足,而作此怏怏态哉?欲谐姻好,当倩此君。”因指庭畔一白鹤曰:“遣彼为媒,当无不就。”生心动,知道士非凡人,长揖问计,曰:“炼师具知来历,必能圆此因果。小生感当不朽!”道士曰:“请君解一佩玉,作一绝句,自当有以报命。”生援笔成二十八字云:

  记在蕊珠宫里见,霓裳霞袂立风前。湘蓠消息何须问,试读《楞严》第一篇。

  即脱所佩玉藕授道士。道士并诗系鹤颈,谓鹤曰:“好为之,勿负吾托。”鹤引吭长鸣,振翮凌风,扶摇竟上。诸人翘首仰瞩,视其翩然入云际,遽没。须臾竟返,则所系已失,鹤足别有锦帕一裹,解观之,则钿盒金钗也。启盒,得同心结,解结,得十六字云:“再遣月老,定慰云情。月窟常圆,云窝不老。”众目睹之,无不叹异。重人往,婚议遂定。人因谓之鹤媒。御史女名湘月,字舫仙。

  十二花神

  淞北玉生,前在芙蓉城中偷观蕊榜,于是群仙名字,遂传世间。或谓其下降尘寰,即为申江十美者,殆寓言也。继窃视第二叶,瞥睹吴慧珍、张书玉二姝名,意谓此亦申江词史也,顾其标名曰“十二花神”,意殊未解。正踌躇间,而二爱仙人已自内出,匆匆数语,遽令送归,则炉鸭香温,莲漏正催三下也。于是默识于心,不以告人。居无何,秋风骤起,旧疾陡发,日惟偃息在床,重帘暗幕中,只以经卷药炉,消遣晨夕。

  一夕,忽有持刺来招者,曰:“大罗天仙子相召。”生即随之行。但觉举足飘忽,如步虚空。未数里,即抵一处,殿宇巍峨,仿佛王者居,榜曰“涵碧宫”。中设司香尉二人:一曰春妍,一曰秋媚。见生至,即出相迓。二女姿容,并皆佳妙,霓裳霞带,披拂临风。导生坐于宫左斗室中,则已先有一人在,据座观书,引杯独酌,近即之,天壤柿叟也。因问:“君何来此?”曰:“昨宵体中偶尔不惬,甫就枕,不意一伸足遽豁然如梦觉,主者命余司曼陀罗花,不日赴任。已遣鱼轩往逆韵莲、韵荷二姬矣。此间甚乐,不复思家。君如归,烦为寄语:勿苦相忆也。”语未竟,有垂髫侍女四人,引锦幢绣来迓生曰:“主君请往相见。”生由陛升殿。殿上翠帷四垂,隐隐闻环声。俄而帷开镜现,殿上悬十二明珠,光辉四射,纤悉毕露。主者坐团栾大镜中,慧相临空,皓齿明眸,天人也。生至此不觉向上长揖,自称宾萌。主者爰命赐坐于旁曰:“召君来非为别事,因欲以十二花神名传于下方。此辈生于茂苑,而终遭堕落,既历尘劫,返幻体,乃得重驻瑶京。若其陷溺已深者,则不复其位。君可代为表彰之,俾世间人知此一段兰因絮果,庶几不负余之苦心矣。”特出一册授生,曰:“即在此间阅之,勿泄于外也。”生展卷细阅,默诵潜志,须臾而毕,即起还册于仙子。下阶欲辞,失足遽醒。醒后记其大略如左:

  一曰酴香梦楼主人,则张书玉也。本苏乡小家女子。秀外慧中,丰神独绝。初入章台,以歌曲著,珠喉一串,浑如莺簧乍啭,鹦舌初调,入座听者,无不色授魂与。与客周旋,尤能先意承旨。铁花仙史一见心赏之,所掷缠头无数,两相爱悦,啮臂为盟。卒以小事乖迕,至今玉犹待价也。姬少时有张家三美之誉,貌妒花妍,肌争雪韵,不愧其人如玉。惜背微高,轻薄者嘲其似鹤形,然无损其美也。性喜明珠,所藏独夥。

  一曰绛桃瑶池仙子,则吴慧珍也。人住姑苏台畔,家邻消夏湾中。随母来沪,一枝红艳,买笑春风,年才十三龄,而香名早播平康。与客酬应,齿牙敏捷,妙语解颐,辩才无碍,洵可人也。或谓慧珍颜色之娇,有如芍药笼烟,海棠著雨。今年五六月间,痘斑未脱,几如满面妆花。有好事者嘲以诗云:

  曾向瑶台选妙来,绛仙风调彩鸾才。

  芙蓉脸上桃千朵,应是檀郎去后栽。

  姬见之,付之一笑,亦不憾也。医家治痘斑之法,以白芷研粉,傅之自灭,正不必如吴宫美人要觅獭髓方耳。

  一曰素馨冰词仙,则周侣琴也。幼产金阊,长居沪渎。玉骨冰肌,清极无比。初有大腹贾肯出千金为之梳栊,而姬弗愿也,曰:“其人自顶至踵无雅骨,见之欲呕。黄金虽多,岂能买此心哉!”鸨母无如之何。旋有卯金公子者,竹西名下士也,与姬雅相契合,姬遂委身焉。姬性静而婉,淡妆素服,萧然独坐,与客谈,无疾言遽色,绝不作狎昵态。静言对之,俗氛自远。风尘中如姬者,吾见亦罕矣。

  一曰玉簪素蕤阁主,则周月琴也。琴川人。体态苗条,丰神淡远。曾居尚仁里,以门前冷落,仍返吴门。或谓姬位置自高,或谓姬酬应简寂,其实皆非也。姬举止文雅,尚有当年板局之风,故佻达者不深喜之耳。云间萸庵退叟颇加青眼,每来沪渎,必往访焉。退叟年虽六十有余,犹复风流自喜,绮宴既开,所招者率名流韵士,金樽檀板之间,白髯与红颜相对,更觉逸兴霞飞,豪情云上。所知者多有诗词遗赠,照春屏上得其片纸只字为荣,以故风月场中称领袖焉。而月琴之名亦由是起矣。

  一曰绣球香雪居侍史,则王翠芬也。翠芬生长维扬,寓居吴下,以是操吴音,复工吴。短长适中,纤合度,玉润花妍,独秀一时。南溪旧隐见而眷之,拟为脱乐籍,别营金屋居焉;旋以折阅尽耗其资,不能作量珠之聘,东劳西燕,从此分飞,仍为倚门生活。粤中小饕居士公车北上,过沪见之,叹为尤物,啮臂盟心,遂谐缱绻。每游申园,必挟之俱往,宝马香车,招摇过市,翠芬亦倾心事之,迥异寻常。天南遁叟赠以楹联云:“翠黛尚知怜国士;芬芳原是冠群花。”后随一某氏子避居城中别墅,有终焉之志。某本宦家子,挥霍已惯,翠芬所有,尽为某付之一掷,致涉讼庭,不得已仍理旧业,徐娘虽老,风韵犹饶,三分姿色或尚堪驰誉青楼也。

  一曰水仙寒香亭仙子,则李琴书也。琴书本姓张,始居尚仁里。其父嗜博,无立锥地。自苏诣沪,觅得琴书,将以其妻挟女背夫为娼控于官,有为之调停者,畀以三百金,始缩颈蹩去。琴书于是重立门户。性高亢,视客之潦倒龌龊者,蔑如也。工南曲,每一发声,响遏行云。至姬姿首,在勾栏中亦推翘楚。身躯纤小,腰肢轻亚,固一时之秀也。轩主人以一笑之缘,遂亟赏之,至形于吟咏,亦可谓锺情者矣。惜主人遽作粤游,未及遍为表扬耳。有妹曰蕉书,容亦艳冶。自选事后,竟脱苦海而渡慈航云。

  一曰玫瑰忏红室侍史,则王兰香也。王氏姊妹花,盈盈竞秀,而姬其尤著者。年甫破瓜,而人思倚玉,惟姬声价自高,有谋梳栊者,辄婉辞以谢之,以是嫩萼犹含,寒芳自韫,蓓蕾固无恙也。有桃花潭居士负东山之雅望,作北里之艳游,偶见姬于绮席,特赏识之,自后宴集,必招侑觞,因之声誉顿噪。姬颀身纤趾,态度娉婷,虽一笑一颦,别饶风韵。房中陈设雅素,四壁诗联,多名士题咏。其妹曰素琴,静婉宜人;曰菊香,娇憨可爱,易取人怜。后起之隽,当屈一指。

  一曰瑞香碧雯榭词人,则姚雪鸿也。雪鸿一字惜红。曾学琵琶于朱月仙。玉貌珠喉,宛转可听。玉溪后人亟赏之,比以许飞琼,谓从天上谪来,定非凡品。或赠以楹联云:“皎如积雪;翩若惊鸿。”姬年仅十四,秀眉丰颊,月满花嫣双眸炯然若秋水,媚光外注,令人销魂荡魄者尤在此。性和婉,妙解人意。缕馨仙史特加青眼,每赴绮筵,辄令持觞政。

  一曰锦带鸳鸯钿阁主人,则徐蕙珍也。姬圆姿替月,润脸羞花。微嫌项短身琐,颇乏袅娜之致,人比之李香君,谓仿佛香扇坠。去年十六,艳名颇著。或见其小像作男子装,爱之,愿以三千金为之脱籍,然卒未果。姬风度端雅,无纤佻积习。申浦瘦腰郎眷之,将有成约,而忽为萋菲者所阻。蛾眉谣诼,自古为然。性爱小犬,其种出自东洋,大几若狸。项系金铃。白者毛片如雪,常抱之乘车游申园,眠食与共,不以为嫌也。是亦有癖者。

  一曰玉兰素艳楼内史,则王雅卿也。姬虽容仅中人,而自命甚高,纨鹾茵,婉拒弗纳,甚或以闭门羹待之。貌殊冷峭,绝少嫣然一笑。秋声馆主人屡开燕其家,招集者多一时文士,樽边烛畔,屡乞新诗,其夙好风雅如此,可谓名实相副矣。主人意将列之画屏,以有皖江之行,未果也。尝谓天南遁叟曰:“姬貌淡而情深,外疏而中密,较世之佯昵而神不属者,相去几何哉?”与余相识已久,而从未格外索一缠头,真脱尽章台积习矣。同时有并名雅卿者,年较幼,貌亦出其上,顾举止大方,性情和挚,则弗逮也。

  一曰梅花玉梅花馆内史,则朱筱卿也。筱卿名霞,琴川人。工唱南词,宛转抑扬,无不中节。识字知书,能作小诗。尤工画墨梅,枝萼扶疏,自饶妩媚。姬姿容娟秀,眉目间时露英爽气,淡妆素服,神韵独超。喜与文士谈诗论字,赏奇析疑,娓娓不倦。若见俗客,辄为攒眉,嗫嚅不能吐一词,盖外虽酬应而意不属也。尝见其谢人惠诗一绝云:

  谢草江花尽逸才,琳琅贻赠遍妆台。

  自惭弱质同蒲柳,深感春风入座来。

  亦足见一斑矣。

  一曰丽春万紫千红室侍史,则吴小红也。生自金阊,来游歇浦。初至,名誉弗甚著,以所居稍次也。然珠光剑气,终弗能掩。庐山旧隐首绳其美于忏情侍者,时侍者方有《花雨珠尘录》之刻,以小红冠一军。意琴室主亟欲一见为快,飞笺召之,珊珊其来,花娇月媚,潇洒出群,洵名下无虚誉也,甚加激赏。侍者即席口占二十八字云:

  酒龙诗虎斗寒宵,花雨珠尘一网招。

  解唱《清平》高格调,令人真个要魂销。

  侍者同时所眷有王桂馥,亦推为此中特出者。

  生见仙子案旁尚有一册,锦函玉签,题曰《歇浦芳丛志》,惜未索观,故不传于世。

  合记珠琴事

  香珠,四明人,传者失其姓氏。其父固作白堕生涯者,以乡里不易居,挈家东土,仍操旧业。时珠年已十四五,明眸善睐,媚态百出,即粗服乱头,而一种风韵,自觉动人。工刺绣,花鸟人物,栩栩如生。邻女虽竭力仿效,终弗能及,群以“针神”目之。每女红罢,常随其母当垆坐。以故夕阳澹沱时,裙屐少年,集饮其中者,无虚席。辉媚阁主人时客山左学幕,亦耳其名。有友来绳其美者,偕往访焉。女方右操不律,左抚盘珠,阅簿核对,目不旁及。生因笑谓其父曰:“女当垆固写算兼长乎?”其父曰:“略识‘之’‘无’,聊足记数而已。”女闻之,微睨生,启齿嫣然,仍复俯首检点如故。每拈毫蘸墨,偷眼流盼,如不胜情。生出谓友人曰:“此行也,虽不若阮步兵高卧垆边,饱看邻女,亦几如卫洗马所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矣。惜予不能久羁于此,不然相见几回之后,当可真个销魂也。”

  北地某公者,当时显宦也,声势赫,炙手可热,山左当道皆其相识,恒与往来。某公故称素封家,席丰履厚,坐拥多资。生平颇好色,虽闺阁名姝,苟当其意,必思多方罗致。顾惮阃威,后房佳丽尚虚,即有一二姬侍,亦莫敢当夕。闻齐鲁间素产美妇人,特挟数千金来,意在物色于风尘之外,觅阿娇以藏金屋。先托卖花媪臧妪为之购致,历相数家,皆无所可否。最后有戴氏女者,擅五可之名,以艳闻闾巷间。某公往观之,似稍惬意,卒未许可,曰:“子所称戴家姝,美则美矣,然意态犹未流动也:顾视犹未倩盼也,行步犹未婀娜也,举止犹未娉婷也,容光犹未辉映也;至于涂泽之工,装束之丽,则可以人力为之耳。若肌肤之滑腻,气韵之芬芳,则在交接以后,始能知之,此时则犹未也。”妪曰:“老身亦阅人多矣;如贵人言,惟天仙化人,始足以当之耳。此间恐无此丽质也。”某公曰:“不然。吾所言者,在乎天生媚,不假饰。尽有小家女子,神光离合,出于自然,纤协度,肥瘦适中,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傅粉则太白,此乃所谓真美也,较世之矫揉造作者,盖有霄壤天渊之别矣。”妪曰:“然则贵人意中所属之人,要亦不难致耳。南城酒家女曰阿香者,国色也。淡汝素服,而神韵自绝。初见已惊其丽,久视益觉其媚。临风独立,已若不可一世,入乎众美之中,举莫能出其右。其父母视若掌上明珠,故年及笄,犹未字人也。倘贵人肯亲往觇之,老身当为先导。合意即可为撮合山。”某公许之,肩舆过其肆,舆夫佯若有事,停舆少待。某公从舆中瞥见珠,心大爱之。及旋邸舍,妪已先在,急询曰:“何如?”某公曰:“美矣,丽矣,蔑以加矣!艳质娇姿,足娱心目。吾见亦罕矣。拟之以秋水芙蕖,春风芍药,不是过也。”立遣妪往说,愿以千金为聘,置之金钗之列。初以为其父必欢然悦从,仰就之弗遑,孰知其父闻言,掉首不顾,曰:“现有戚串家不日下玉镜合矣,不愿远婚俾离膝下也。”妪曰:“汝一小家女,嫁作贵人妇,一生吃著不尽,而犹不愿,抑何呆也?”其父怒曰:“我虽业贱,然生女当求匹耦,鸳鸯作对,蛩相怜,岂肯以野鸦飞入鸾凰队中哉?世间龌龊者流借小儿女作钱树子,吾甚耻之。汝宜箝口勿复言!”妪惭而去。于是某公遂娶琴。

  琴者,金陵曲中女。生于名地,出自小家。早失怙恃,无所依倚。母之手帕妹秋瑟,固向日勾栏中翘楚也。见女怜之,携至其家,为之栉发缠足,□容饰貌。及长,娇冶罕俦。性尤聪慧,善歌舞,每一引吭,声如春晓之新莺,曲师自叹弗如。年十五,已名噪北里。有大腹贾愿出千金为梳栊,假母弗许也,婉辞却之。于是声誉益著,作狭斜游者,争求一见以为荣。女略识字知书,时思从事于笔砚,而苦乏暇晷,因于更阑烛,妆罢茶余,手把一卷,咿唔弗辍;有不解者,逢人辄问。孔楚珩者,山左名孝廉,秋瑟之所欢也。时从秋瑟宿,甚爱女,唐宋诸家诗,皆其所口授。女自愿嫁一穷秀才,衣布茹素,得倡随之乐事,堕平康中,非其志也。孝廉亟叹为可儿,嘱秋瑟善视之,勿使之失所。辉媚阁主人名满山左,孝廉素称为畏友。一日,招生小饮写韵楼,盖即女之所居也。几明窗,倍极幽静。楼中彝鼎图书,陈设颇雅,入其室者,令人顿扫俗氛。席间,女侍坐侑觞,殷勤独至,因欲与生结文字缘也。生谓琴秀曼不如香珠,而丰艳过之,盖春兰秋菊,实并秀一时也。酒半,特呼琵琶至,为之展拨调弦,歌《懊侬》一曲,宛转悠扬,遏云绕梁,经数刻犹有余响。生为击节叹赏不置,称为向所未闻,许为女立小传以张之。女尤感激,捧觞曲跽为生寿,生立尽。别时,女送至楼畔,嘱生再来,秋波盈盈,似欲流泪。生出,不觉为之惘然。某公既不得当于珠,乃以二千金鸨,期必得琴。鸨涎其利,且慑其名,许之。计女为倚门生活未及两年,而所得缠头已盈箧笥,约略步摇钗钏之属,不下三千金。秋瑟分其半畀女曰:“他日即或为大妇所不容,出而别立门户,后半世衣食亦可无虞矣。”某公特赁夏屋为青庐,亲迎之日,彩仗香舆,仪从甚盛,道旁观者,不知其为纳小星也,咸啧啧歆羡。即院中诸姊妹,皆为琴庆,谓从此银影里,低贺玉郎,当擅专房之宠。琴于是时亦自幸得所矣。

  某公始得琴,如获异宝,量珠剪绣,凡琴所欲者,俱曲意媚之而惟恐其不至。值良辰佳节,月夕花朝,置酒与女对饮,或度曲吹箫,或联吟射覆,往往角彩寻欢,缠绵彻曙,方谓尘世伉俪之娱,闺帏团聚之乐,无以逾此,悦志怡情,可长相保;琴亦深感某公知遇之恩,事之曲尽妇道。讵意乐往哀来,臧获辈偶泄其事于大妇前,细加舟诘,悉知颠末。某公妇虽宦家女,而悍声流布远近,素有“母虎”名,某公之至山左,托言觅友,实逃妇难也,至此事既决裂,拚与妇绝,然催归符屡至,情词颇婉,声色无忤,谓“可携之归,当善相待。君尚无嗣,娶固分耳。自当姬同心,毋作尹邢避面。即使在外,岂能久乎?”并以新衣数袭,珍饰十种贻琴。琴意甚喜。某公亦惑其言,度归当无妨,倘不相容,可再出也。商之琴,琴亦以不归为非策,返遂决。初见无一言。渐以琴之短处,谗之于某公,隐使婢仆触某公忌讳,曰:“此新姬之所也。”某公先有二妾:一曰红情,一曰绿意,貌不逮琴远甚。妇阴之,使与女隙,反唇相讥,辄訾女为烟花贱质。女不之校,则又故使女闻。日夕离间,上下交恶。一日,忽谓女曰:“汝来已久,而兰梦未征。主人望子切矣;此间有崇仁寺,中供定光佛,祈嗣极灵验。汝盍往求之?”女不知是谋,欣然遽行。及去,佯觅女,不见,报于某公,曰:“新姬从人逸矣。”遣骑四出,尽括其房中所有,归之己室。女返,则谓“幸早访寻,乃得珠还耳。”于是斥居别屋,俾与婢子同卧起,不使见某公一面。琴至是始知一切媒,皆由大妇,冤无所伸,痛不欲生,此中日月,殆以泪洗面矣。某公始犹窃怜,既习听诸人之谮,亦膜视之。因而晨啼夕怨,瞬而为玉碎香消矣。嗟乎!影怜春水,命薄秋云,始知冯氏小青,非作者寓言也。始琴病时,医药皆缺,思一见某公,与之诀别,亦不可得。及卒,殓以薄具,将举而丛诸义冢,同辈力阻,乃厝于僧寺焉。

  先是,琴于山左启行时,甫欲登车,而西寺尼瑞因至。尼固与琴母素相稔,向日出外云游,至今始归。知琴从人消息,特来一别。谓琴曰:“暌隔七八年,长成如许,居然图画中人矣。顾眉棱隐隐有晦纹,此回不啻跳入火坑里去。汝宜慎之。然孽缘已定,无可挽回;若祝发空门,或可以免。后日遇不得意时,当思我言。”袖出金经一卷,授琴曰:“汝携至闺中,朝夕讽诵,或可解厄消灾。俟十年后,吾待汝于龙华会上也。”言讫,叹息去。琴正在欢乐时,不以为意。至是始验。皆叹事之有前定也。

  辉媚阁主人曰:“余读《霍小玉传》,恨李十郎之为人,以为人之无情,何至此极。及友人自北来,为余言琴事,始知前古后今,负心男子,正如一辙,而又叹珠之未陷是阱,为大幸也。香珠今嫁为里人妇,亦既抱子,室家欢好,雍睦无间,以视琴之遇人不淑者,相去何如?然则始而笑其父之呆者,不且转而称其父之智乎哉!”丙戌冬秒,主人自中州回,剪烛围炉,为余缅述如此。

  田荔裳

  田荔裳,字补云,洛下名孝廉。家拥厚资,田园广斥。喜莳牡丹,多异种,魏紫、姚黄,不足多也。春时常招友朋赏玩。一夕宴罢,宿蝶未来,银蟾犹皎,花下微闻叹息之声,众咸骇异。生妻织云女史,出自名族,识字知书,能持大体。因为生言兴亡盛衰之征,盈虚消息之理,须先戒惧修省,默弭不祥。生亦然之。是秋,中庭桂树忽萎,生妻感病旋殒。生奉倩神伤,安仁抱痛,在内阁中触物生悲,凄然不能成寐,乃迁于外室,屏人独宿。时当九月,节逾重阳,冷雨凄风,益形萧寂。挑灯夜坐,哀思萦怀。

  正欲拂衾展簟,忽间窗外有吟咏声,音细如女子,心疑焉。启户觇之,隐约见一女郎,高髻淡妆,独步回廊,往来蹀躞。知双扉已启,乃迎就生。生于灯下得睹玉颜,容华绝代,天人不啻也,不禁惊喜却立。女已入内,向生敛衽作礼。生亦答拜。因询:“风雨如此,又逢深夜,何闺阁娇姿,不惮孤行远涉耶?”女微笑不言。生问姓字。自言:“姓孙,字韵史,一号莲仙。距君家只数武而遥,君自不识耳。”女即坐生案头,翻弄书籍。见生悼亡诸作,曰:“抑何哀怨之缠绵也?殊令人不忍卒读;然君夫人在地下甚欢乐,恐不复念君矣。”生曰:“卿何以知之?”女初不答。固诘之,乃言:“今地府有女才子之选,君夫人名列第一,本备内宫教读。及见君夫人容为诸才女冠,九王子悦之,将选为正妃,不日成礼。”生闻之,不胜呜咽。继谓女曰:“与吾妻为伉俪虽仅三年,然深知其性情,秉洁怀贞,死而有知,必不肯再嫁也。卿既知之,乞为我一探确耗,自当图报。”女诺之,期以明夕。于时窗外雨声淅沥,益搅愁心。生戏谓女曰:“今夕卿不可归矣。盍留宿此?”女曰:“生平不惯与人同榻。必欲余留,请君处下床,余居上床。”生曰:“可。”遂分衾褥各半,独缺一枕。女见几上有粤东携来之磁枕,曰:“此亦可用。”生睡藤床,颇觉安适。闻女转侧反侧,久而不眠。问之。曰:“胆怯也。”生曳履下床,径就女曰:“我来伴卿,何如?”微近女侧,觉吹气如兰,异常馥郁;继以手探其衾,则密裹周身,无隙可入。生强曳焉。女急以双手持之。生偶触玉臂,滑腻如脂,不禁心为大动。既谐缱绻,翌晨遂留不去。生即出妻平日所用粉奁脂,供女晨妆。朝起视之,淡扫蛾眉,愈形媚。生昵爱綦深,几于跬步弗离。女留匝月,生觉精神倍爽,衣袂间芬芳袭人,因疑女为神仙中人,如黄姑织女之偷降凡间也。因戒家人毋得妄传于外,有询女之来由者,托言迎自西城谢家,将以为续娶地也。友朋中有以执柯进言者,悉婉却之。

  逾年怀妊,女即不食,朝夕欣饮,惟蔗浆杏酪而已,身亦倍重于往日。及产,举一肉球,片片若花房之含苞,拆而观之,中一男也,啼声甚雄,阖家相庆。弥月,设汤饼筵,贺者盈庭。群请女出见。女盛妆立屏角,向众盈盈下拜,丰神绝代,仪态万方,见者皆惊,以为人世无此丽姝也,不识生之获此,几生修到。于是外间众议沸腾,猜疑日至。

  一日,女欲归甯省父母,因请于生,遣臧获,备舟车。生曰:“卿前言家在邻近,今何两歧耶?”女曰:“前日寄居戚串处,故云然;今将归吾故里,一水迢遥,非舟莫渡。伊川之东,衡庐在焉,君何不同往耶?”女去三月,始返,携一妹至,字韵秋,号蓉仙,年仅十四五,清倩盼,姿态娉婷。与生初觌面,红晕于颊,问答之间,不能措一词。生见其婴伊可怜,亦不复尽其语。欲以西院处之,使婢红于相伴。逮晚,蓉仙不肯往居,必欲与姊同宿。百方慰遣,卒不从。每夕姊妹同床而眠,生反被摈于外。一夕,生归颇晚,醺然有醉意,倒卧女床,摇之不动。不得已,夹生而睡。生夜半酒醒,暗中摸索,不辨何人,但觉丰若有余,柔如无骨,一缕清香,直参鼻观。帐隙略露微光,逼视之,则其妹蓉仙也。含眸敛息,香梦方酣。生不忍惊,拥之于怀。天明,蓉仙始觉,推生而起,泣谓姊曰:“妹今日必归去,岂能堪此强暴耶?”生力自剖白,曰:“但亲香泽,未涉于乱,卿乃慧心人,岂犹不自知耶?”蓉仙俯首拈带,细思昨夕情事,乃不复言。由是蓉仙分宿外房,仍令红于作伴,睡于别榻,与姊绣闼仅隔一墙。见生,并无所避,时依肘下,执卷问难,奇字疑义,反覆辨析,生不能屈,叹曰:“此辩慧女子也,他日青纱步障,可为小郎解围。”

  一日,为生前室三周年,延高僧作佛事,铙钹钟磬,喧聒一堂;又于别寺诵《梁皇忏》四十九日。生回忆前尘,泫然流涕。因谓女曰:“前日托卿所探事,何以至今无一言,岂尔时故作谰语耶?”女曰:“所以不言者,恐伤君心耳。当日君夫人为九王子所见爱,已遣鸩媒,通雁币,方使入门径前致词,君夫人怒掷聘物于地,曰:‘宫中教读之任,所不敢辞,若以非礼相干,虽死非所闻命。且凡间燕雀,岂能匹天上鸾凰?如不获已,焰坑血湖,刀山剑岭,皆我毕命所也,一任处置,何足惧哉!’九王子闻言,怒甚,令裸体置之寒冰狱中。曰:‘适足炼我玉骨耳。’复令投之洪炉。曰:‘铁心石肠,历劫难熔!’九王子见其不屈,气为之夺,然犹未肯遽止也。旋为阎摩主者所知,嘉君夫人守节弗渝,戒九王子勿仇,令往生金阊为富室女,来生与君仍结夫妇缘。今入世已三年。君今可转悲为喜矣。”生问在金阊何处。曰:“缘至当自知。记取十三年后,有五羊使者来,此其时矣。”生因谨志于册。

  正言际,阍人入禀,有自南海至者,舆从赫,状似显宦,言必欲面见主人。生视其名刺,初不相识。姑出与谈,则其人殊魁梧俊伟,谈吐生风。自言:“新卸增城县任,兹将入都引见。余戚孙笠舫鹾尹现亦需次粤垣,与君有葭莩亲,有书达其女韵史,余为作寄书邮。”袖中出一函致生,匆促遽别。生持函入内,与女观之,内言:“阿秋年已长成,当为择配。如意中无可选之人,即归田生效娥英故事,亦无不可。青鸟使来,即汝从姊之婿,不妨出见也。”女商之生。生初佯为不可,笑曰:“恐醋娘子想吃杨梅,将从何处觅仓庚羹耶?”女曰:“檀奴抑何狡狯哉!欲取姑舍,欲擒姑纵,已如见其肺肝!侬无妒意,何烦疗哉?”越一年,蓉仙年已十七。元宵赏灯后,即令诹吉完婚。一时礼仪之盛,器物之华,服饰之丽,远近来观者,无不啧啧叹美。宾客济跄,冠裳毕集,向时纳女远不能及,人皆称女之贤。生拟赴春闱,公车北上。二女群劝止之,曰:“君今日左对尹邢,右拥施旦,室藏佳酝,园有名花,每值良辰美景,月夕花朝,置酒并酌,怡然共乐,君唱于前,妾和于后,讵非天壤间一大快事哉?恐阆苑神仙,亦无此乐趣也,何必于役道途,再作春明之梦?即使入词林,登玉堂,亦不过世上浮荣耳,何足为重轻?如君必欲行,真身有俗骨哉!况侬姊妹侍君衽席,要亦短缘撮合耳,他时恐悔之晚矣!”生乃止。

  一日,庭中牡丹大放,花朵皆巨如盆盎,活色娇香,绚烂夺目。生方与二女举觞酬劝,忽报前时增城县令复来,生即出见。自言:“已为广州太守,兹已超擢道员。因晋都门,迂道过此耳。”翌日,生设盛筵,招之同赏牡丹。客赞誉不绝口,而盛称一黄一紫为群花之冠,屡乞异种,将携之归。生难固拒,不得已,分植于盆赠焉,自以为拱璧之贻,不是过也。不意客去后,入视二女,同时抱病,月惨花蔫,容光憔悴,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栏前花萎,阃内人亡,生哀痛欲绝,尽以金玉珠宝为殉。及葬,举其,轻若无物。

  生自此不欲居家,出游江浙,聊解愁怀。偶经金阊城畔,小住寓斋。同人邀往留园泛舟,偕去,画船栉比,士女如云。生特赏识沈金兰,以为可独步苏台。于园中见一女子,举止态度,仿佛似织云,不禁注目视之。女回顾见生,恍若似曾相识,讶其久瞩,转眸一笑,珊珊行远。托人访之,知系巨室。媒聘焉,卜宅于吴门。偶与话织云旧事,女茫然不能对。

卷十一

  吴也仙

  吴也仙,钱唐世家女也。父为江苏某邑令,颇有政声。既罢任,遂寄家吴中。居邻沧浪亭,颇有泉石花木之胜。女于春秋佳日,月夕花晨,辄往游览。时游人不来,景尤清绝。女时倚竹哦松,聊自消遣。临流顾影,辄寄遐思。家有可吟楼者,女之所居也。小楼三楹,陈设颇雅,明窗几,不著纤尘,鼎彝图画,位置得宜,入其室者,疑非凡境。邻有三径生者,亦宦家子,字伯诩,号蘧庵。年未弱冠,而诗古文词已卓然异人。与女本有葭莩亲,恒以戚谊,时相往来。女亦出见无所避。生至,每执经问字,赏奇析疑,习以为常,家人亦不之异也。女与之唱和甚密,诗中之意,辄以白头相约,或指白水以订盟,或望青山而偕隐,时有流露于不自觉者。女与生有密誓:此生苟不得成伉俪,终身勿复嫁娶。顾生家资亦非充裕,父母均在堂,姻事势不得自由。女亦知其难,惟素志已坚,此心不改,事之成否,一听之天而已。

  四月十四日相传为神仙诞日,阊门有吕仙祠,士女倾城往观,女亦约生买舟偕行。既登岸,小步廊庑间,游人络绎,甚嚣尘上,不堪驻足。转至后殿,见男女祈签者,往来如梭织。女心动,亦俯伏跪而祈焉。持筒未摇,即已有一签跳出。执签就两壁间觅之,旁立一羽士,疏髯古貌,神采特异,即举签诀示焉,句疲?/P>

  落尽残红菡萏秋,荻花枫叶足勾留。

  湖山毕竟家乡好,一片烟波葬莫愁。

  女沈吟默诵,弗解其意。羽士曰:“此了卿五百年前缘分时也。”女悚然异焉,方欲语生询其由,而羽士转瞬已杳。女于舟中为生话其状,并索生解。生愀然不悦,曰:“此非佳谶也。以签语末句观之,此生结局当在水云乡里。然仙语隐而不显,从无如是之明白昭示者也。且待他日,当有奇验。”

  女父之离任也,以催科不力,谳狱失人,至是以误罢官。宦橐萧然,无所斡旋,不得已束装作归计,因即挈眷回浙。女得此耗,涕泣不食者累日,告生曰:“事急矣!计何所出?”生欲禀于父,拟遣媒妁往求,先告之母。母不可,其议遂沮。盖母有族姊妹之女曰碧雯者,年甫及笄,明眸善睐,冶艳绝世,兼通书史,亦娴吟咏,闾间以才女称,母意欲为生娶,已与族姊有成说。至是闻生言,遂谋之父,为之联姻,而生不知也。女归,生忽忽如有所失。相约彼此诗筒互相邮寄,故形迹虽睽隔,而消息常通,作两地之神交焉。

  女家在湖□,双扉临水,湖光山色,日夕相对。刺绣之暇,拈弄笔研,新诗既就,写于蛮笺,远近传观,称为绝调。女貌既妍丽,才又超于侪辈,邻家姊妹,无不啧啧叹异。时有城北徐公者,贾人子也。夙号素封,坐拥厚资。居恒惟知呼卢喝雉,斗鸡走狗,并不识一丁字,自顶至踵,绝无雅骨。闻女名,遣冰人为请,谓:“姻事若成,当出资代君捐复,富贵不难致也。”女父以其言鄙,斥绝之。无何,女父以感寒疾卒,女益无所依。父死,丧中诸费,悉贷之戚串,家日落。贾人子复伸前说,女母竟许焉,盖女非其所出也。于是女之死志决矣。时在光绪癸未秋八月也。

  生闻女父死,请于父母,将往吊唁。止之,不果行。旋又知女缔姻贾人子,叹曰:“此必非其志也,彼必有以报我。”生之议婚于碧雯也,女母询之生家臧获而知之,辄告于众,故使女闻之。女默计“生情深若此,必不负我,人言未可信也”。俄而嫁有日矣,女曰:“即死于义,亦当从容毕命,勿使龌龊男子触我洁体!”夤夜起,结束密纫上下衣,淡妆素服,一如平时。遂作绝命词两首,书一函,托邻家姊妹寄生吴中,而自投西子河以死。呜呼!如也仙者,固女子之痴于情者也。其诗曰:

  家住西湖断桥北,绿杨深处有柴门。

  梨花落尽春归去,只恐诗狂哭断魂。

  欲洗心中一片愁,断桥风雨冷孤楼。

  看侬吸尽西湖水,水不流时泪自流。

  其书云:

  姑苏台畔,遽唱骊歌;西子湖边,徒深鹤望。泪双流而难制,肠一日以空回。既东劳西燕之分飞,复春鲽秋之永旷。时乎不再,命也何如!犹忆曩者花间联句,月下论文,射覆镫红,藏钩酒绿,既已衷怀之缱绻,亦复情韵之缠绵。此时岁月,忽忽过之,而不知遂有今日也。一别之后,迥隔人天,空有此心,旷难复面。不谓世事难知,人心叵测,静中劫至,暗里魔生。一家谣诼,空开堂北之萱;半夜团栾,怕见窗西之月。鄙彼登徒,空陈锦币;飞来沙叱,欲下镜台。已千悲万恨之难消,乃五角六张之齐至。忽尔日光不照,椿荫遽摧,痛欲忘身,报难糜体,所以苟延日月者,冀欲一见郎君,剖明心迹耳。孰意刮地尘沙,势已遏而复纵;妒花风雨,力初止而旋催。“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事已至此,惟有一死。寒波百尺,难洗余愁;锦浪千重,任埋我骨。生前已了,身后何知!昔日仙词,今成谶语,岂不哀哉!嗟乎,郎君!形迹虽睽,精诚无间。残魄纵沦于土壤,痴魂飞越乎关山。了一千里外之相思,完五百年前之夙愿,在斯时矣!勿谓生离死别,终属渺茫;从兹天上人间,长相依傍。嗟乎,郎君!知得此书,肝肠裂矣。郎如念妾,三杯浊酒,一炷清香,日奠妾于梅花之下,妾魂魄自当夜夜来也。

  女生前所作曰《可吟楼诗存》,凡若干卷,世之览之者,无不哀其志而悲其遇焉。余友严君紫缦得其遗诗,为之作序云:

  昔鲁连鄙秦,宁甘蹈海;鲍焦洁己,不辞沦渊。何则?抗高志于吉蠲,耻屈体于龌龊也。虽然,须眉之负气,不如巾帼之专情也;汨罗之牢愁,非若娥江之香艳也,则如也仙女史目沈一事,有可述矣。女史居越王峰前,西子湖畔,水木明瑟,冈峦秀奇。春冶秋明,揽入河阳之画;澹妆浓抹,拟以若耶之娃。惟灵秀所独锺,乃婉娈而是萃。灵胥潮鼓,或水仙本是前生;恨海通,将少女因而入梦。而况绛仙家世,苏小乡亲,赋茗诵花,生有夙慧,薰香摘艳,小便工愁。以扫眉之才人,作不栉之进士,只宜织女,留配黄姑,傥非陈思,敢求逸女乎?方其随宦鸿城,寄家鹤市,有某生者,以益阳之清系,为吴下之隽才。温太真与有旧姻,元微之遂留保护。然而守身如玉,印臂有砂,虽赠错而报琼,实发情而止礼。盖墙头窥宋,邻女幸尚无夫;而台上逢罗,使君早已有妇也。既而一舸赋归,两地旷隔,邮筒往复,锦囊联骈。重踏冯青之坟,不忘蒋诩之径。杨容华款中之散,和灰可吞;崔双文别后之诗,因郎而瘁。听虫鸣而肠断,望雁影而神飞。虽结习未除,亦锺情特挚矣。而乃才撤甘棠之阴,旋失大椿之庇。问后堂慈竹,笋本异生;指春风夭桃,萝偏误施。鸩媒谣诼,鸳谱乖张。妻疥者之骆驼,屈才人于厮养,此即小家碧玉,犹且羞嫁汝南;矧以天上常仪,而肯终随穷羿乎!于是痛心百结,愁肠九回,不惜蛾眉,痛辞鱼腹。金牛波渺,洛妃之罗袜凌虚;白马神来,濑女之浣裙增痛。爱河不涸,情海常流。呜呼!井是双投,段家桥犹留香冢;花能一笑,邯郸道空约瑶宫。此临济所以有阻渡之风,精卫于以有衔冤之石也。而或者诮彼轻生,责以大义,谓相怜相爱,鹣无翼而不飞;况非节非贞,鸿有毛其何重。事诚不可为训,情则可以相原。盖难转者,匪石之心;矢死者,靡他之节。故书词粉壁,虽严命而可违;髦柏舟,呼天只而不谅。方寸物未能掬示,十年贞犹幸终完。且女史之死,亦其母有以致之矣。向使画屏慎设,爱珠高擎,窗开选婿之明,幕有牵丝之美,则长安眉妩,或如京兆风流;王氏镜台,得遂老奴狡狯。有情都成眷属,好事无过檀栾,亦何至相彼流泉,轻于一掷哉!嗟嗟!音三年,息妫终非节妇;射雉一哂,贾妻耻配丑夫。驵侩下材,桑榆蓄怨,仳离失所,谷啸怀。与其末路空伤,无若清流早丧矣。今者遗编犹在,传遍金闺,绝命堪怜,空留玉屑。请歌一阕,亦聊当招魂之篇;倘转三生,莫再作有情之物。

  生既得诗与书,知女以身殉己,痛不欲生。生父母知之,使其友朋劝导百端,终不可解。因急谋完婚,藉纾其悲郁。生谬谓父母曰:“事已至此,哀亦何益。惟欲聊尽区区之情,至杭一观其葬所,则我愿已毕,我事亦了矣;然后归来就婚,亦未晚也。”父母信其言,令老仆伴生行。既至,知女已葬于孤山之麓,亲往吊奠,哭几失声,泪尽而继之以血,老仆掖之始起。叹曰:“和靖先生一生妻梅子鹤,清节可风,殆有所遇而然耶?是诚世之一往情深者也!”舟及中流,忽谓老仆曰:“我不归矣。善语高堂,勿以我为念。我死,当与合葬。”一跃入湖。明日得其尸于孤山之北,距女坟不过百许步。请于女母而合瘗焉。清风明月之夜,时见生与女徘徊梅花树下,仿佛生时。

  东部雏伶

  济南多女乐,土人名为“挡子班”。所演杂剧,足与菊部诸名优相抗衡。至其靓妆服,妙舞清歌,则有过之无不及也,以故趋之者如鹜。乙酉夏,大吏严谕禁止,诸伶无大小,悉拘归官鬻,且定令人二十千,不得适听鼓人员与橐笔幕客。于是镊发鳏叟,历齿牛儿,以及走厮灶养,皆得解囊,人购其一。嗟乎!以桑榆暮景,而配驵侩下材,李清照且慨乎言之,况兹皆妙龄弱质哉?夫亦可谓煮鹤焚琴,锄兰刈蕙,大杀风景者矣。爰记一二于左。

  莲熙,字蓉卿,沂州兰山人。隶莲喜班。年始十五,粹质□姿,目长而曼,每回眸一顾,令人魂消。所演能兼生旦,而尤工昆曲,《卸甲》《探营》《水斗》《琴挑》之属,皆所擅长。班中姊妹行十余人,莲独为之冠。又有小喜者,面如皎月,聪慧善解人意。每嘉客至,偎傍肘下,有如飞燕之依人。年仅十二耳,故未甚藉藉。怀珠山人时为某观察署中上客,管领风花,支持月旦,与紫曼陀罗馆主称莫逆交。曲巷闲门,时相过从。一见莲熙,即眷爱之,暇辄与友过访其家。莲款待甚殷,然其举止之间,若常有羞涩可怜之态,盖天性然也。未几,山人因公赴东郡,与莲话别,彼此黯然。山人以素帕留赠,莲亦以卵色罗报,且曰:“归时当并验,以见泪痕之谁多也。”山人过茌平,见壁间有王子梦湘题《忆秦娥》一阕,颇饶风韵,因步其韵,以寄莲曰:

  归心急,银河咫尺人犹隔。人犹隔,梦中欢笑,醒时悱恻。  撩情几缕垂杨碧,销魂一片桃花色。桃花色,重逢人面,再拚一月。既返,设宴其室,选色征歌,极一时之盛。历下亭者,济南之名胜也,在大明湖中,一水浮空,群峰环碧,四面遍栽芙蕖,杜浣花诗所谓“海右此亭古”者是也。山人乃折简邀宾,大会诸名士于中,或弹棋,或赋诗,或作画,或写泥金团扇,则皆诸伶所丐也。莲与诸姊妹乘一叶扁舟,拨绿分红而至。见诸人之吮毫也,为之研麋,展赫蹄,随物位置,悉能如人意指。晚则氍毹一展,歌吹四流,几疑《霓裳》一曲,只应天上,人间那得几回闻矣。嗟乎!曾几何时,而已尽风流云散哉!局中人思之,能无腹痛!

  阎九,字玉香,东昌聊城人。隶四喜班。顽石道人曾撰《历下记游》,已详载之。色艺为诸部之冠。然九之登场也,宜弁而不宜钗,方其角巾褒衣,丰姿玉映,顾影罕俦,真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态。至演小乔夫婿,则又英姿飒爽,如见名将风流。当时或以他出许之者,犹皮相也。紫曼陀罗馆主,今之广大教主也。为花月之平章,作风雅之领袖,尝至其家,或呼之侑酒持觞政焉,喜其举止落落大方,绝无脂粉习气。时同游者为陆玉遐孝廉,与之最昵,《记游》中所谓泪湿罗帕者,即玉遐事也,亦可谓锺于情者矣。后择配令下,适一俗子,颇怏怏。红颜遗恨,千古同嗟。

  黑妮儿,不知其真姓名,隶福喜班。面亦颇洁白,非名副其实者。其演剧也,生旦净丑、文武杂出,皆优为之。尤善诙谐,闻其科诨者,无不颐为之解,眉为之轩,故能于诸部中别树一帜。门外车马喧阗,贵客常盈座。后适人去。紫曼陀罗馆主以并未一至其家为憾事云。

  巧玉者,直隶吴桥人,隶吉升班。艳名久著。今虽徐娘半老,而一种楚楚可怜之状,尚足动人。能唱正生。其演《进蛮诗》《审刺客》诸剧,摹绘情形,惟妙惟肖,其调高响逸处,尤能绕画梁而遏行云,盖古之韩娥类也。至其登场,面目随时更换,演《一捧雪》之莫成,则忠义奋发,勃勃若有生气,至代戮时能涕泪俱下,观者亦不觉线珠之滚滚也。客至其家,款接之殷渥,吐属之风雅,他雏姬皆不能及,诚尤物也。巧玉已有所主,然不免在二十千之列云。

  潘玉儿,小字天仙,大梁人。年十有三龄,即隶喜庆。初为正生。豪情逸韵,击节高歌,听者为之神移,而自不觉座之前也。旋为三升以重价聘去。偶见藕卿装束登场,旖旎风流,心窃慕之,潜自揣摹其形状,久之,悉擅其所长,柔情媚态,更出其上。适藕卿为一显者所昵,代脱乐籍,玉儿遂兼为小生。性颇柔婉,缠头之费,从不与人计较,以故枇杷巷底,车马喧阗,一时声价倍增。梦琴仙客久旅历下,最喜玉儿,每闻玉儿演剧,虽远必至,隅坐静听,辄为之正其节奏;下场见之,必招令入席侑觞,告以曲折有误,必令按腔改唱,自称为顾曲周郎。玉儿慧敏受教,不以为忤,而以为乐,如是者有年。及县官鬻妓令下,凄然曰:“宁为才子妾,不愿为俗人妇也。顾我阅人多矣,从未有一相识者可托终身。惟梦琴爱我,然格于例;至年齿迟暮,所不计也。”盖梦琴为幕府上客,当道甚器重之,年亦六十余矣,鹤发童颜,尚称矍铄。鸨以玉言走告梦琴,梦琴跃然起曰:“个妮子果有斯志,当代筹之。”遂倩他人应名,而别营金屋藏娇焉。于是每逢花气侵帘,月光入牖,梦琴笛,玉儿奏歌,为消遣计。不意好事多磨,梦琴遽以消渴疾卒,旅橐萧然,无以为殓,盖虽为名幕,而南辙北辕,挥霍已惯,去家千里,孑然一身,自友朋外,无一戚串。玉儿尽出其钗钏衣裙,鬻诸市,供丧费,并购地于趵突泉旁,埋其骨焉。事既毕,即往某尼庵,削发入空门,绝无依恋。玉儿自谓此系命焉,不可强也,决弃舞衫歌扇之因缘,而为茶版粥鱼之生活,莲性潜胎,荷丝竟杀,烟花中人,又何不可立地成佛哉?

  娟儿,一字慧珠,东昌人,隶福庆班。年仅十四。明眸善睐,容态动人,而一串珠喉,有若晓莺雏凤,故选色征声者,辄推为巨擘,以是艳名独著。瓜字将分,风情半解,眉语眼波,销魂真在个中。所居邃室曲房,尤为幽静。庭中多栽秋海棠,片石孤花,别饶雅趣,入其室者,几忘近于市廛、甚嚣尘上也。工小曲,颇记近事。出语诙谐,妙解人颐,顾非与客素相稔者,不轻发声。至若粉墨临场,则又慷慨淋漓,哀感顽艳,倾其一座;装束既改,面目亦更旖旎温存,别有一种情致矣。时有山右王君者,硕腹贾也,赏其明艳,拟出千金为之梳栊,然娟儿弗愿也,婉辞却焉。王忿甚,索还所赠物。娟遽出己资,入□□售物如客所赠者凡三四,令王自择,王惭而去。娟卒随一贫士,伉俪甚相得。初入门,见己平日所弹琵琶悬于壁间,遽起掷之阶下,裂焉。宾客尽愕,莫解娟意。娟曰:“今为良家妇,岂复需此?不能断我手,故假乐器以明志耳。”乃尽叹服。娟之能自立,亦可见矣,宜其出淤泥而不染也。

  凤儿,小字玉,武定人。进高升班时年止十五,歌舞超群,已称绝艺。演《天水关》《二进宫》等剧,音调高逸,声情激越,听者尽怡。有客于红氍毹上见之,疑其志厉风云,词成廉锷,眉宇间棱棱有逸气;逮乎歌衫既卸,妍态毕呈,顷刻顿若两人。苹香榭主曾与之订欢,往来莫逆,缠头罗绮之属,馈赠盈箧笥,无所吝也。凤亦先意承志,曲尽缱绻。一日,以有事将去历下,凤特邀诸姊妹,盛设祖帐,饯行于蔚蓝轩,肴馔既陈,笙箫并作,合演《长亭》《草桥》诸出,尽态极妍。演竟,重复入席,洗盏更酌,诸妓更以罗帕锦带赠客,为别后相思之征。众谓数十年来,无此风流韵事矣。

  锦儿,字宝瑟,章夏人。以家贫,堕落平康,致为鞠部雏伶,非其志也。年十五,犹梳双鬟,一切皆尚吴门结束。工颦善笑,谑浪自喜,女中之东方曼倩也。态度潇洒,举止蕴藉。既扮小生,轻衫小扇,流盼生姿,居然翩翩顾影美少年也。隶四喜,推为翘楚。眉黛时有隐忧。客或有诘之者,俯首不答。固问之,则曰:“其中自有不可言之隐在也。”或有代为之谋者,则又含涕以谢。耕烟羁客往来会垣,所至以锦儿为主,资用出纳,衣服浣濯,一切皆锦儿所司,锦儿亦愿嫁之,托以终身。后客别有所眷,遂与锦儿绝,因是大为姊妹行所白眼,盖锦儿倚门买笑所蓄,悉以畀客,而为客所乾没也。锦儿叹此中不可以处,一日,自剧场归,手调紫霞膏,以自毕命焉。呜呼!客非人也,负锦儿多矣。

  珠儿,小字如意,籍本兰山,自幼寄居天津之吴桥。年已及笄,姿态娟妙,丰神独绝。唱“折柳阳关”三阕,柔情缱绻,韵致缠绵,殊令人之意也消;其余所娴词曲甚多,而此为独步。每演是出,座客常满。珠儿尤以歌胜,韵可绕梁,脆堪裂帛,其错落若走盘,尤不愧珠之一字。顽石道人常偕友往访之,珠儿知其为名下士,款待周旋,尤为优渥。时道人将回江左,友人即于珠儿妆阁饯行。酒半,抗声高歌,响震金石。歌竟,捧觞为生寿,曰:“儿不愿久于风尘,意将择人而事,特意中尚不知有谁何。笔墨稍闲,敬乞作一小传以表彰之。”道人当时诺之而未果。明春,忽患时痘,遽尔怛化,丛葬北邙。吁!亦可伤已!

  天南遁叟曰:“齐馈女乐,见于《春秋》,意者其亦管敬仲女闾三百之遗风与?维扬谓之‘髦儿戏’,不知始于何时。上海向亦行之,今废。粤东女班不亚于梨园子弟,始则歌衣舞扇,粉墨登场,继则檀板金尊,笙箫侑酒,真曲院之翻新,绮游之别调也。余友顽石道人著有《历下游记》,阅之聊当卧游。紫曼陀罗馆主之至也后于道人,亦复缀其近闻,出以示余。余虽不得至,心向往之,笔之以代耳食。”

  东瀛才女

  小华生,居日本之神户,固小家女子也。秉性颖悟,秀外而慧中。涉书史,解吟咏,书法亦秀逸。在家无所事,见艺妓之拨琵琶侑觞者,得金钱独夥,心窃慕之。乃改习三弦诸技,兼学歌曲。按节发声,响遏行云,虽老妓师自叹弗如,邻家姊妹咸曰:“艺成矣,可出而应客矣。”

  第耻在乡里作此生活,乃航海至沪。时四马路最为热闹,赁楼三楹,小憩行装。东瀛女子多来沪北设屋卖茶,特其品甚贱,捉臂捺胸,备诸丑态,大雅所不屑至。女初至见之,心窃鄙焉。因此声价自高,凡遇俗贾市商,辄不酬接,甚或加以白眼,于是名亦不甚著。

  有倚雯楼主者,风流倜傥人也。道过申江,停踪旅馆。素知沪上为烟花渊薮,思来一扩眼界,特涂脂抹粉者,多不当意,遍访数家,辄未许可。忽闻人言:“有东洋茶楼者,即妓馆也。”爰笑谓其友曰:“食指动矣,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时已薄暮,令友导往。凡历数家,辄曰:“此牛鬼蛇神也,何所见不逮所闻耶?”至小华生所,一见如旧相识,情话斐,良久不去。友人知其意之所属,特呼咄嗟筵,为之洗尘。酒绿灯红,歌声忽发,悠扬宛转,令人之意也销。于是两情益密,遂留宿焉。生固工写生,临别索姬画像以去。九月中,以勾当公事,复过沪上,偷闲访之其家,小华喜甚。生袖出姬像示之,拈花微笑,维妙维肖。生日必一往,鸿爪雪泥,为之勾留者,殆浃二旬。时生方有朝鲜之行,捧檄遄征,未遑羁滞,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小华特吟四绝句以送其行,其诗云:

  问从别后愁多少?一幅生绡替写真。

  可惜丹青徒费手,不传幽恨只传神。

  自推小卷自题词,珍重才郎笔一枝。

  十八年来成底事,匆匆已过画眉时。

  海国飘零弱絮多,倾城名士渺山河。

  记从一识萧郎面,重唱人间《得宝歌》。

  别已匆匆见更难,漫揉清泪当珠弹。

  一痕鸿雪留君袖,愿把新诗当妾看。

  后题云:

  倚雯楼主重过沪江寓楼,欢然道故,盖别已三月矣。袖中出小册以示,乃为侬写照。似耶?非耶?惟主人知之。主人自六月东归,重阳风雨,又将航海北游。命自题词以存爪印。窃念异域羁身,竟得文章知己,岂佛家所谓缘耶?勉成四绝,不可为诗,一片至情,当随君北去。明治十九年十月十日大日本女子小华生自题并记。

  明慧如此,即中华女子,尚所罕见,况日本乎哉?生话其事于友人花影玺巢,均有题词,亦并录焉:

  《归国谣》两解

  人去也,梦又阑珊灯又□。猛记别离情话,生绡侬替写。  深浅翠眉谁画,过时幽恨惹。鸿雪一痕留下,与郎思索者。

  人去也,顾影惊鸿翩然下。不辨是诗是画,墨痕和泪泻。  东望海云楼榭,相思无翼借。闻说翠深红亚,个侬犹未嫁。

  七绝四首,云:

  长裾高髻自生妍,绿惨红愁亦可怜。

  艳绝江郎一枝笔,替传幽怨补情天。

  无言独立只凝眸,万种伤心万种愁。

  一把泪丝收不住,可能流到海东头?

  漫矜标格冠群芳,小艳疏香易断肠。

  一种樱花好颜色,教侬惆怅忆姚黄。

  绮梦年年感不禁,坠欢秋蒂渺难寻。

  无端一幅生绡影,酒冷灯昏惹恨深。

  小华曾往京口,旋即返,以其地多硕腹贾,不解文字饮,莫有知其才者,故不能久留也。旋日本领事禁妓之令下,倚市门者群然返国,小华当亦在逐中。天南遁叟于壬午癸未两年自粤旋吴,每逢宴会,辄招小华为席纠,主觞政,相契数载,初不知其能诗也,亦可谓交臂失之矣。

  时有阿中、阿超、阿玉者,皆同在沪北,而艳名早著者也。

  阿中,西京人,年仅十五,姿容妍丽,体质粹,颜色如桃花,红艳欲滴,又如晓霞将散,薄晕上腮,愈增其媚。初在西京学歌舞,隶于乐籍,时应客招,第所获金钱不多。适邻家姊妹来沪,多有弋厚利回者,辄生艳羡心。大坂有女子曰绮玉者,自恃其美,意在炫售,遂与阿中偕来,居于宝善街之会香亭。一日,华严外史集诸同人于酒楼,欲扩眼界,遽飞笺召之。为之介者,啸云生也。锦衣绣袱,艳绝冠时,与诸华妓参错列坐,菊秀兰芳,并极其妙,粉白黛绿,各复斗妍。阿中危坐不语,故作矜持。华妓琵琶既阕,亦弹三弦以侑觞,声呜呜然,如怨如慕,不知其云何也。坐中华妓俱偷眼视阿中,阿中亦复流波注目,视不转瞬,俱若自负其容之美者。阿中眉目位置,并皆端好,所微不足者,十指不能纤削耳,至于裙下双钩,可勿计也。阿中自此声誉顿噪,招之侍酒者殊不乏人。阿超神户人,瘦而不弱,清而能腴。评者以阿中为环,阿超为燕,并皆佳妙,洵非虚言。

  阿超本小家女,曾于学校中习女红,读书史,旋以废学,为女师所黜,乃日趋于污下。西邻有阿朵者,年始十四五,已解为倚门生活。己卯春,天南遁叟航海作东瀛之游,道经神户,与琴溪子游涉山林,行歌互答,偶登诹访山浴温泉,归途遇二女子,目而艳之。时叟方托友觅妙人,翌日,有应召来者,即所遇之一也。小名阿朵。携之遍游浪华,纵观博览会,留九日别去。秋间回沪上,相良特设盛宴为叟洗尘,招集东瀛女子十许人,类皆皓齿明眸,纤入画,询之,则皆西人之外室也,月畀金饼数十枚,故容饰炫丽若此。中有一姝,淡妆素服,似曾相识,细忆之,即前时与阿朵偕行者也。问来此几时。以前月对。询阿朵近状。即于行箧中出阿朵致遁叟书。相良指首座者曰:“此即遁叟也。”乃含睇欲笑,重与叟言,叟始知其名为阿超。超曾至香海,以惮炎蒸,重返申江,寄居虹桥左畔,不设茗肆,有相识引致者,始许入室。善烹调,然华人殊不适于口。能作草书,萦蛇挽蚓,势亦飞舞。读唐诗琅琅上口,惟按其字句,详其格调,殆弗类也。壬午癸未两年,遁叟自粤还吴,阿超尚在,容华焕发,更胜前时。旋以母病回国。临别出小象赠叟,并系一诗云:

  云萍吹合大瀛中,两地因缘两度逢。

  君自勾留侬自去,从兹劳燕各西东。

  阿玉,东京艺妓也。日东多以玉名女,犹粤东之以珠称娘也。少小即解音律,歌尤宛转悠扬,销魂荡魄。泰西有贵官莅至,遴择女子五十人习舞,以备宴会,一时新桥柳桥之艺妓,陡空其群,玉亦在选中。长袖翻云,彩裙覆凤,开合前后,进退疾徐,无不中节,观者击掌称善,名由是噪。浙人陈凤巢贾于日东,与女往来最密,有啮臂盟,誓相嫁娶。爰以五百金畀其母,一舸鸱夷,载之俱西。无何,陈死,玉无所依,流落沪上,重抱琵琶,僦屋四马路,与小菊同居。菊年稚于玉而美不逮。客来,彼此酬应,绝无猜妒。小菊能作擘窠大字,左右邻门上桃符,皆其所书,笔致楚楚,见者不知其出自日本女子也。玉能画山水人物,画成,小菊为之题字。顾地既卑下,往来者皆俗客贱贾,自调笑亵狎外,无有过而问之者。碧霏轩主,风雅士也,以招妓侑觞,数见不鲜,遂欲别翻新调,历访三日,乃得玉菊,告于天南遁叟曰:“此两姝皆尤物也,盍往观之?”遁叟以“此中岂有佳者,君殆皮相耶?”固邀始去。既至,则容色花妍,肌理雪白,颇可人意。各拥其一,围炉对酌。酒半,一歌一舞,容与翩跹,备极其乐,遁叟为罄无算爵。碧霏笑曰:“先生亦相皮者耳!何前倨而后恭也?”相与大噱。碧霏固能六法,乃教玉以钩勒皴染诸法,甫半月,已得其神似。玉自此卖画自给,不复作倚门生活矣。意欲嫁碧霏而赧于启齿,每见遁叟,必谆嘱招碧霏来。遁叟知其意,曰:“吾终当为小妮子成此美事,免至沦落天涯叹失所也。”碧霏家贫,藉笔墨以糊口,闻冶梅诸君皆以画名东瀛,往无不利,因此东游之兴勃然。意亦欲得玉,使其调黛研朱,拂笺捧研,为指臂助,且可为东瀛导师,不止解旅窗岑寂也。惮其索身价奢,未敢言。知遁叟代为撮合,喜甚。碧霏断弦已久,今以重续鸾胶请,居伉俪列,故不费一钱,竟得阿娇,藏诸金屋。时小菊亦已择人而事。于是三人结伴偕行,布帆遂发。是日姊妹行送行者以十数,击鲜烹肥,置酒为寿,豪丝脆竹,兴会淋漓。酒酣,玉起半跽遁叟前,解胸前所佩玉一方,为叟系于襟上,曰:“感君成就姻缘簿,得谐所愿,以此为赠。后日见此,如见妾也。”叟凄然称谢。玉遂东去。

  天南遁叟曰:“天下之至无情者,莫如日本女子。其为客妻,阅人如传舍,绝无所动于中;数年聚首,临别绝无依恋色。问其有柔情缱绻,韵致缠绵,如胶漆之固结而不可解者乎?无有也。至于男女同浴堂,共罗帐,裸体相对,毫不避些子嫌,抑何了无遮碍,达观洞识若是哉!中国男女之事多以情,感情之所至,至有贯金石、动人天、感鬼神而不自知者。日女之薄于情也,在不知贵重其身始。然其为人客妻,亦有足取者:付以箧笥,畀之管钥,而绝无巧偷豪夺之弊,此则中国平康曲院中人所不及也。呜呼!风犹近古欤?”

  妙  香

  吴孟材,太仓州人。素性好游,凡吴郡诸山,阅历殆遍。竹杖芒鞋,探幽选胜,登涉之劳,所不惮也。闻泰山之胜,思往游焉。适有戚串在泰安县署司笔札,跃然起曰:“行计决矣。”挈装而往。重阳前一日,同人相约登高,遂造岱峰。出郭门即坐篮舆。篮舆者,竹兜子也,二人舁之,中圆而洼,被其中,坐卧皆适;四隅建竹竿,围以布幄,有风则垂,否则卷,甚轻而便。舁之者以皮带挂诸肩,循坡而上,其高也以渐,始若不知登山者。梵宇琳宫,夹道而毗属者,以十数。有斗母宫焉,游人入者颇夥。吴素闻其名,谋先跻其上,而后下宿于此。同行中有曹生者,登徒子也,急欲先睹为快,排闼竟入。是宫缘山起飞阁,参差如排雁翅,仰而视之,伏窗而窥者,皆少艳也。曲房邃室,雾阁云窗,备极幽雅。庭中花木萧疏,泉石清幽,入之者疑非尘境。

  既入,众尼咸来问讯,类皆容色妖冶,装束殊妙,言词轻倩,宛转动人。询其法号,则年最长者为妙尘;最稚者为妙香,容尤秀美,略与酬应,笑不可止,辄以巾掩其口。妙尘目生曰:“客登陟劳顿,盍少驻芳踪,留此小饮。”众皆曰:“善。”乃导入内堂,顿觉庭宇轩敞,栏槛玲珑,别一世界。庭畔一池颇宽广,白苹红蓼,点缀其间,滨池多植芙蓉,时已开花,红白烂熳若锦屏。妙香坐石阑旁,命老媪持钓竿至,理纶垂钓,神致悠远。吴生侧立观之。须臾,一鱼吞饵而起,金色鳞粲然遍体,其重钓竿几不能胜,投之桶中,犹叱拨跳跃不已。顷刻间连获两尾,不禁狂喜。笑谓生曰:“佳客来例当烹鲜。”因命厨娘作脍,供下酒。惟时堂中肴核已备,即请入席。妙香持钓竿欲避去。生曰:“远来特为卿耳,盍少留一攀清话。”妙香俯首有惭色,红潮晕颊,益增娇媚。席间互相酬酢,酒至,生前特设巨觥,众曰:“此妙香专以此敬吴君者,不饮恐孤雅意。”生一吸遽尽。即注酒觥中,转饷妙香,捧至唇边。妙香笑不饮,曰:“请为吴君歌以侑此觞。”众皆曰:“善。”乃为唱“折柳阳关”一阕,声调凄逸,咸击节称赏。东西夹生而坐者为妙严、妙音,貌并雅丽,皓齿明眸,意态流逸,酒量甚宏,饮无算爵。见妙香发声,亦击箸而歌,裂帛遏云,无此高抗。回顾妙香,则已逸去。曹生方拥末座一尼,以口灌酒,曰:“此皮杯也。”尼不肯遽咽;南座一尼以纤指削其脸作羞势,哇然倾吐,狼藉满地。生曰:“此亦恶作剧。”袖出罗巾,代为拂拭。询其字,曰妙华。视其容,媚异常,然薄晕,有若朝霞将散;携其手,软若兜罗绵,纤指青葱,合之无隙缝。生因令合两掌,注酒曰:“此白玉莲花杯也,雅于皮杯多矣。”同行中有李生者,稍持重,与北座尼并肩联坐,两人默然不吐一词。生曰:“如此殊杀风景。曷不拇战为乐?”询知是尼为妙莲,娉婷婀娜,含睇宜笑,洵可人也。酒半,妙尘呼媪促妙香来,曰:“贵客来自远方,不可轻慢。”顷之,妙香珊珊至,手持象筒,中贮牙筹数十枝,谓生曰:“饮酒不可无消遣,苟徒作长鲸之吸百川,是牛饮也。”因举生为席纠,主觞政,曰:“有犯令者,罚无赦,君他日为铁面御史,庶几无愧斯职。”生笑曰:“诺。”于是在席诸人,循环掣签,周而复始。

  久之,众皆酩酊,拟各归房。吴生属意妙香,挽袂并起;曹生欲就妙华,而妙华掉首他顾,意似未可;李生中立,无所可否。妙尘曰:“汝等欲参摩登伽禅,虽是今世事,亦由夙世缘,盍以筹决之,庶无所争。”众皆曰:“善。”因写众尼名于筹,依次掣之。曹生得妙尘,李生得妙华,而吴生竟得妙香。咸呼咄咄怪事。妙香赧然却立,瑟缩不肯前。众或推之,或挽之,始造其房闼。妙尘谓吴生曰:“君好生消受,一枝白梨花犹未经风雨也。”

  盖妙香年仅十五,平日不轻见客,今见吴生,独不深匿,殆宿分也。生视其室,帷帐鼎彝,无不雅澹,图籍书画,充左右,明窗几,绝无纤尘,不觉胸鬲为之顿爽,妙香令生坐,呼小鬟瀹茗。既进,盛以白磁,色绿而味醇。妙香曰:“此碧萝春也。”另倾琉璃瓶中香露,授生曰:“可以解酲。”生曰:“各房悉以老媪供役使,何卿独以小鬟?”妙香曰:“此自吾家携来者。吾本姓陆,父亦名下士,不幸早逝,家中落。继母年少,不能守,嫁一武弁,将鬻余入倡家作倚门生活,余不愿,故遁入空门耳。不意误投火坑,其命也夫!瑶光夺婿,天女散花,虽尼也而实妓焉。幸住持者怜余志,初不相逼。不然,有死而已。”言讫,泪堕如绠縻。生为肃然改容,直如冷水浇背,一切淫情,尽已冰澌雪化。因问妙香曰:“卿今日处此境界,意将何为?”妙香曰:“亦欲求渡慈航,诞登彼岸,惜未遇其人耳。今观君意气慷慨,君子人也,亦豪杰士也,必能拯妾脱离此厄。”生曰:“余戚在泰安县署,夙负文名,与当道多相识。试与之商,当能为力。”妙香询生婚未。生曰:“娶已四年,昨岁悼亡。孤琴不弹,幺弦独张,正坐无才容并擅如卿者耳。”妙香曰:“苟不鄙陋姿,许侍巾栉,实三生之幸。如蒙不弃,当以终身为托。”生曰:“是所愿也,不敢请耳。”即于妙香所供白衣大士前炷香燃烛,行交拜礼,曰:“百年姻眷,实始于此。他日当更遣媒妁,以坚此盟。”妙香于此,自幸身有所托,顿觉万斛闲愁,消释何所。时已街鼓如,吴生促睡曰:“夜深矣,盍即眠?且既为伉俪,何得终外人情?”妙香曰:“不然。完此白璧之贵,以待青庐之梦。苟少不自慎,与淫奔亦复何异耶?妾与君并枕谈心,和衣达旦可也。”生以其言正,遂不敢强。妙香自言:“当父没时,所有遗稿,手自检点,亲加封识,寄存舅氏所。他日归郎君,当取之来,若寿之梨枣,以传不朽,则妾愿毕矣,尚何憾哉!”生问妙香亦能诗文否。曰:“所作有《香禅集》。”因于枕上为生吟二三绝,韵细音娇,真使人之意也消。生屡情动,辄引手抚摩之,然渐至佳处,妙香辄拒不许。俄而,鸡鸣喔喔;又俄而,窗日已红。旋小鬟亦起,烹茶供饼饵。妙香临镜理妆,略加盥洗,自取盒中白粉调水,供生曰:“常服可以却疾延年。”生遣小鬟探诸人起未,则诸人已至窗外。见妙香晨妆已竟,咸讶曰:“起何早也?此时一刻千金,奈何孤负香衾耶?”生与妙香但相视嫣然一笑,亦不复与之辨。

  诸人乃辞众尼登山,直诣日观峰,宿焉。翌日下山,竟回衙斋,与戚串商。妙香曾作函与舅氏,述欲还俗装,嫁一士人。戚某见之,曰:“即此一书,可作佐证。”遂招其舅氏来,谓:“若朝进禀,县批即夕出矣。然后至斗母宫偕君甥女归,必无异说。”执柯者一为戚串,一即舅氏之友。一切婚事,舅为之主。生即于县署左近择屋一廛,涓吉行亲迎礼。夫妇相得甚欢,不啻鸾凤之和鸣云路也。

  宫观中与妙香年相若者,为妙莲,容华明丽,亦相伯仲,与妙香最为契合。每见生客,不交一言,偶涉狎亵,潜自避匿,以此深藏固拒,十七岁犹处女也。尝与妙香私誓,将来同嫁一夫,必不甘以女冠子老。故妙香、妙莲皆未削发,裙下双莲钩,尤为纤削,进香士女见之,多疑为闺阁名姝,而不知其为尼也。妙香既得所,妙莲日夕哭泣,誓欲相从俱去。妙香登舆时附耳密语,乃如平日。逮生南旋日,侦知宫观中女尼皆他出,独留妙莲守门应客。生遣鱼轩逆之,待于东郭外,至则登车并发。二女和婉无间言。妙香谓生曰:“曩初见时,一钓得双鱼,其兆不已验哉?”

  三十六鸳鸯谱(上)

  轩主,文坛中之飞将军也。以应聘衡文,侨寓岭南,虽波路迢遥,山川间阻,而河鱼天雁,消息时通。去岁从邮筒中寄余《琴梦寐语》,所列二十四花史,皆青楼中女子,与余素相识面者;今又寄《三十三天雨花》诗,凡得三十六人,人各系以一诗,而余为之注,名之曰《三十六鸳鸯谱》。以篇幅太长,区为上中下三篇。

  其一曰郑桂卿。桂卿仙骨珊珊,如瑶清女侍,尘偶固不易谐。诗云:

  仙人鸾尾帚,日日扫琼花。

  碧牖迎晨瀣,青台隐暮霞。

  谁怜神女赋,不及小姑家。

  甲帐霜寒夜,凝愁未有涯。

  按桂卿籍隶江右,初来沪上,僦居西荟芳里。其姊曰月香、菊香,并擅盛名,齐张艳帜。桂卿行四,以“四先生”著称。江西班素擅歌曲,男女合奏,铁板铜琶,声调高逸,人家多喜招致。独桂卿以声价自高,不屑一往也。旋移住公阳里。桃花门巷,凡鸟谁题;杨柳楼台,游骢常系。有一贵官颇赏识桂卿,尝设宴招二爱仙人、淞北玉生小饮其室中。生一见桂卿,错愕如旧识,继忆之乃见自梦中。初,生梦至一处,有二姝在焉,光艳动人。所悬楹联有曰“月辉三界外;香满一轮中”;有曰“菊秀兰芳宜独赏;香温茶熟静无言”。生谓“犹是寻常语”。二姝颇有愠色,请生题赠。时有双髻雏姬在旁捧研者,即桂卿也。因为贵官话前梦,曰:“此番一见,亦可谓续梦中缘矣。”

  二曰顾兰荪。兰荪如清门闺秀,慕者虽多,要非豪贵能所篡取。诗云:

  似花兼似玉,种得此温柔。

  未许轻如愿,能无念莫愁。

  梦回星在户,香烬月移楼。

  只合瞢腾忆,何因问蹇□?

  兰荪,吴人。玉骨冰肌,清丽罕匹。香草轩主人尤眷之,出重资为之梳栊。姬善于词令,酬应极工。间出一语,广座为之解颐。每侑觞劝酒,席上客辄为尽,虽量窄蕉叶者,亦雅不欲辞。年来屡冠花榜,评者谓其明善睐,其秀在骨。丙戌夏间,忽尔徙居僻巷,闭门谢客,垂帘独坐,扫地焚香,或谓其必别有所属意者矣。丁亥正月,僦屋北里,仍作旧生活。三分媚韵,一段娇姿,尚堪为平康领袖也。轩主于感旧诗中已曾及兰荪,顾彼因剑气珠光之语而并咏之,此则专为兰荪发也。

  三曰谢宝韵。宝韵如天女散花,时时拂袂。诗云:

  帘内一重纱,春人影似花。

  风怀随宛转,词令最聪华。

  迫袜怜腰素,回波衬脸霞。

  笙歌良夜月,多半属儿家。

  宝韵籍隶苏台,家居尚仁里。其母曰三娘,为房老中之巨擘。姬年甫破瓜,芳誉远播,客以红笺招致者,一夕无虑十数。饮兴颇豪,代客酬酢,并得其欢。举止潇洒,词锋灵警,当选令飞觞之际,一举十觥,无不辟易,病叶狂花,咸退避三舍。醉颜微酡之候,目光外露,灼灼视人,益觉其媚。余友鸿印雪畦特加青睐。

  四曰王雅卿。雅卿态浓意远,如画家高格,非佳士,不应其求。诗云:

  连璧光千尺,焉知炫贾胡。

  一从栖俗久,翻觉赏音孤。

  浅恨吟红豆,遥情寄碧梧。

  漫劳从蹇卫,磨镜岂凡夫。

  雅卿幼生淮北,长住淞南。王桂卿假母见其娴静有致,遂女蓄之,因冒姓王。桂卿声名籍甚。姬亦为后起之秀,圆靥承颧,长眉入鬓,固一时翘楚。惟故作矜持,不轻启齿,人以笑比河清拟之,以是颇损其媚。秋声馆主屡乞诗于玉生,意将列之画屏。旋以驱车皖南,卒不果。

  五曰徐雅仙。雅仙如宓妃示梦,意感陈思。诗云:

  豆蔻梢头见,初知竞绮罗。

  樱桃花下久,渐已厌笙歌。

  青眼当谁是?红颜奈尔何!

  似闻贻玉□,颇亦患情多。

  雅仙,姑苏良家女。本姓朱,至沪后学琵琶词曲于徐宝玉,遂从其姓。姬眉含黛影,脸泛霞光,浑如风和杨柳,雨润桃花;双眸炯然,清如秋水。僦居东荟芳,枇杷巷底,宾从如云。余友稻香村农亟誉之,颇加缱绻。忏情侍者曾与之有一夕缘,赠以楹联云:“宜歌大雅,宜歌小雅;欲成天仙,欲成地仙。”别饶逸致。

  六曰张书玉。书玉如词坛名宿,寻常一语,亦耐人三日思。诗云:

  疑絮复疑萍,浮生那惯经。

  旧愁鸳牒冷,残梦蝶魂醒。

  花落枝犹恋,琴孤曲未停。

  江关萧瑟意,为尔感飘零。

  沪上有两张书玉,此所咏则与张书金同时者也,其擅名为最早。姬性绝慧警,识字知书。晨妆甫罢,即手一卷不释。余曾赠以《野叟曝言》,闻内有淫亵语,即不欲观。余笑曰:“卿真道学中人也。不知迦叶参禅,摩登悟道,当从此入。”姬雪肤花貌,旖旎风流,态有余妍。词多雅韵,真觉章台中不可多遘。现避嚣趋寂,新筑三椽,人踪罕至云。

  七曰王佩兰。佩兰如宝儿含笑,出自天真,视争妍竞媚者有别。诗云:

  莺语出林中,时花映日红。

  斯人最娇小,镇日倚春风。

  暖爱心香郁,圆知耳性聪。

  但酬儿女愿,何苦学英雄?

  佩兰产自甬江,来居歇浦。鸦髻初梳,声名噪甚。门外停车访艳者,流水游龙,彻宵不绝。有贵公子航海远来,一见惊其明艳。公子丰姿朗澈,固如玉树临风,两情交映,缱绻臻至,缠头所掷,数日间已至千金,一时勾栏中传为嘉话。姬近日玉躯渐长,颇觉苗条。其妹曰瑞卿,亦可人也。

  八曰吴慧珍。慧珍如初日芙蓉,韶秀可爱。诗云:

  绛仙才调好,欲学女相如。

  目慧能持鉴,心灵更乞书。

  兰云围鬓浅,萝月照窗虚。

  闲说占鞋久,能无盼钿车?

  余初见慧珍,仅十二龄许,身躯娇小,真如飞燕,依依肘下,宛转随人。酬答之间,善伺人意,词令妙品,可以无愧。姬性灵警,南词北曲,无所不工。或疑其流丽有之,端庄未也,则又当别论矣。

  九曰陆月舫。月舫如雨后山光,青翠欲滴,令人爱玩不置。诗云:

  春思满瑶京,春风理玉笙。

  忽闻歌雅调,知是董双成。

  照座真无色,逢时悔有名。

  何如鸳牒上,好好注长生。

  月舫容态清华,姿质□粹,玉肌花貌,艳绝一时。淞北玉生雅爱之,极力为之提唱,缠头之外,赠以诗词,朝出夕刊,遍传曲里,几于纸贵洛阳,因之名誉鹊起,争以识面为荣。姬靓妆端坐,落落有大家风,绝无章台中轻佻积习。或谓其外静内动,恐未必然。惟年逾破瓜,而自守如玉。有与之相昵者,戏问何时可以梳栊,一致缠绵?则曰:“且待闰正月。”问者为之丧气。

  十曰沈筱宝。筱宝如幽兰初开,和风相送。诗云:

  嫋嫋婷婷态,浓浓淡淡妆。

  豪情飞玉,娇语炙银簧。

  衣袂分韩掾,鞋弓学娘。

  柔情兼皓质,自合一城狂。

  姬产自良家,忽操贱业,故眉黛间时含隐恨。能作青白眼,富商俗贾苟不合其意,辄以闭门羹待之。余曾于友人席上见之,玉颜照座,光艳动人。后拟往访,卒未果。

  十一曰吕翠兰。翠兰如闺娃斗草,慧心胜致,颇思求异于人。诗云:

  幽人违世久,媚服亦何为?

  空谷知音少,寒闺引梦迟。

  有香存澹雅,无语托娇痴。

  予亦孤吟者,因君寄艳思。

  姬年仅十四,言词隽妙,能得人欢。娇容素面,不屑乞怜于脂粉,然蛾眉淡扫,犀齿微嫣,自令见者尽眙。其母虽属徐娘,丰韵犹饶,老蚌固宜出此明珠。

  十二曰周葆珍。葆珍如小家碧玉,神情意态,宛转可怜。诗云:

  廿四桥边月,偏来照异乡。

  韶龄花稚弱,梦影絮凄凉。

  悦俗摹吴语,怀清郁楚香。

  明珠三十斛,谁与筑金堂。

  葆珍湖北人。余初未相识,未敢妄注。

  三十六鸳鸯谱(中)

  三十三天雨花,区为上中下三界;散花女史,亦分三等:上界天女,中界仙女,下界神女。各管其所辖之界,每界凡十有二人。此为中界。

  一曰徐润玉。润玉如经雨海棠,鲜妍中有荏弱不胜之态。诗云:

  昔种垂杨树,依依在汉南。

  今看飞絮影,落落满江潭。

  逝水年难转,飘茵志岂甘。

  料迟箫史至,吹风引鸾骖。

  姬本姓张,出徐宝玉门下,为高足弟子。媚骨轻躯,细腰纤趾,洵一时之秀也。工南词,每歌一阕,珠喉宛转,听者神移。有探花郎来自榕垣,偶一见姬,属意焉,立呼房老,为之梳栊,由此声价顿高。主人亲见其髫龀之年,故诗中具有深感。

  二曰张惠贞。惠贞如娇娃就乳,依依蔼蔼,意状动人。诗云:

  十三娇约鬓,十四弄筝琶。

  十五严梳裹,亭亭艳若花。

  芳情猜梦雨,昵语媚流霞。

  还恐桃源误,来时路莫差。

  姬产自虞山,本姓朱,字素芬。既来沪上,与善贞同居,年小善贞一岁,两好无猜,极为和婉。斜川隐客,花国平章也。一日,偕友往访,惊为艳绝,顾谓其友曰:“沪上名花,惟此一枝差强人意耳。”遂定情焉。开筵昵饮,曲尽缠绵,由此日必一至。

  三曰王玉雯。玉雯如女侠靓妆,眉宇间尚带精悍之色。诗云:

  一曲玲珑玉,当筵按拍迟。

  曾因予薄醉,更为尔题诗。

  鸿爪三年隔,蛾眉万口知。

  何时檀板侧,重与赋芳姿?

  余见玉雯,仅十许龄,雾里看花客招来侑觞,依依肘下,殊可人意。后来芳誉日隆,而人亦渐见其长,但修不足而广有余,似逊苗条态度。然面呈圆月,转秋波,骋妍竞媚,亦属当行,未可以躯同扇坠、肩并山峰而少之也。姬后定香巢于鼎丰里,岁晚偕雾里看花客往访,姬知余有《歇浦芳丛志》之作,特请附名其间。余谓雾里客以风流之教主,撰花月之定评,一时当为纸贵,何必乞言于天南一叟哉?然姬花史中之巨擘,即不请,尚当取魁蕊榜,岂有明珠而遗于珊网哉?

  四曰李韵兰。韵兰如文姬异域,啼笑均难。诗云:

  婉娩闺房秀,何缘逐溷来?

  梦怜三月堕,曲谱四弦哀。

  白日淹如夜,红颜蹇似才。

  江湖逢侠士,须夺美人回。

  韵兰,未识其人,似以良家而误堕风尘者。飞絮落花,飘藩坠溷,亦殊可惜已!俟晤主人,当询其详。

  五曰张善贞。善贞如南枝报春,冷香外敷,温意内蓄。诗云:

  瘦影自温存,知心月一痕。

  韶华宁久驻,幽怨共谁论?

  志洁羞谐媚,情多役梦魂。

  前途芳草绿,应亦念王孙。

  善贞,琴川人。工南词,颇解书史。身材娜,丰韵娉婷,惟颔下略觉超前,似损其妍。然神情态度,有目者已觉“我见犹怜”,固曲院之妙人也。擅长琵琶,趣领环中,音流弦外,宛转缠绵,能令听者神移志夺。余屡于酒座中见之,未尝一诣其家。罗浮山人曾赏识之,姬高自位置,意若不屑也。尝游申园,天阴酿雪,来者绝少,惟姬先在,因与清谈瀹茗,絮话家常,竟晷始别。

  六曰吴少琴。少琴如名士逃禅,岑寂之中,未忘偃蹇。诗云:

  素女奏瑶瑟,不知秋夜凉。

  卷帘惟淡月,入户有残妆。

  静极还生感,愁来未是狂。

  西邻工巧笑,早已嫁王昌。

  少琴亦琴川人,初住公兴,后迁毓秀。工度曲,善弹琵琶,虽年华已过,而逸态馀姿,犹觉天然秀倩。东武惜红生颇加青睐,称为妙人。尝于广场听其度曲,抑扬宛转,雅韵欲仙,举座无不击节叹赏。惜红生赠以二十八字云:

  玉肌掩映烛光馀,促柱危弦寄慨初。

  浑在广寒宫里住,水晶帘底并观书。

  七曰周侣琴。侣琴似秋径幽花,虽遇赏心,时愁风露。诗云:

  萼华条脱在,珍重付羊权。

  皓月仍相照,浮云只自怜。

  庭闲蜗学篆,镫暗鼠惊弦。

  谁识姬姜意,温存但酒边。

  侣琴纤躯细骨,能作掌上舞。容华娟妙,静气迎人。入其室者,颇觉矜平躁释。瀹茗清谈,可以对坐竟日。河阳花尹自都门来,一见爱之,谓有闺媛风度,由是酒楼剧院,无日不以红笺招致,几于非姬不乐也。姬亦雅相缱绻,愿列画屏。拟出二千金为量珠之聘,后以蜚语,卒不果。

  八曰朱艳卿。艳卿神情散朗,如谢家道蕴,有林下风。诗云:

  嫩寒修竹里,徙倚恐难胜。

  世事如云薄,年华似水增。

  香痕温镜槛,幽梦就窗镫。

  蕴藉真殊俗,相知悔未曾。

  艳卿久于平康,浑如词坛老宿,所作文字,按部就班。与人酬应,谑浪笑傲,无所不至。余友道希居士自北来南,一见艳卿,极加赏识,徵歌侑酒,招之无虚日。漱泉司马熟经竹西风月,又游梁溪,所眷有香者,绝色也。工诗,善画墨梅,倡答诗词,已如束笋,殆所谓“曾经沧海”者矣。然见艳卿,亦为心折,则艳卿之足以动人处,不徒在区区之容色也,可知矣。想见玉环当日被呼“肥婢”,马嵬之梦年已三十有八,然宠爱萃于一身,后宫佳丽三千,明皇直以土苴视之,———自古承恩,初不在貌,诚然哉!

  九曰胡薇卿。薇卿细腻风光,如观管夫人墨楷。诗云:

  姚冶遍纨绮,庄姝度已微。

  素心轻侧艳,溷俗任天机。

  清浅银河梦,□闲玉女扉。

  即论娟逸态,也合世间希。

  薇卿为胡六娘养女,一时艳名噪甚,远出其姊杏卿上。月貌呈妍,星眸夺媚。或有以《红楼梦》中薛宝钗称之,比拟允当。风雅士眷之者,有柳隐词人、听涛轩主,皆有赠言,清辞丽句,糊壁几满。有一粤中贵官,颇加青眼,缠头所掷,动盈箧笥。姊妹花皆艳之,而姬殊不以惑其心。无何,贵官以墨败,人皆服其有先见。

  十曰张秀玲。秀玲如龙女参禅,顾善财而微笑。诗云:

  锁骨莲花面,人天此化身。

  慧能传目语,娇每出颜嗔。

  绮席飞觞政,香车碾曲尘。

  低徊陈迹在,残梦绕春申。

  秀玲未知其出处,然举一轶事,亦殊足以解颐者。姬颇识字,好掉文袋。尝以韩冬郎《香奁集》中有“暗中微觉绣鞋香”句,谓鞋系下体亵物,不秽足矣,何至远香袭人?以此问客。客亦俗流,殊不能答。或告之曰:“近日闺姝鞋底有抽屉,中实麝尘,行步霏霏,若印香屑。”由此秀玲辄仿为之,然其足实六寸肤圆者,乞灵于木底。人传以为笑。

  十一曰冯兰初。兰初如茅屋幽姿,自怜顾影。诗云:

  萝屋费绸缪,飘零又几秋。

  生涯原是梦,身世别含愁。

  杳杳占乌鹊,迟迟望女牛。

  浮踪须有定,莫怅水西流。

  兰初,吴人。始居荟芳里,香名远播,门外车马如织。纫秋主人,名下士也,方从南楚言旋,薄游沪上,问柳寻花,迄无当意,一见兰初,极为倾慕,遂结芳盟。继欲为之脱乐籍,以事阻,夙缘前定岂虚语哉!江左浪仙亦与之缔好,赠以二绝云:

  冰肌玉骨雪丰神,浅笑佯嗔总可人。

  眉月初三花第一,芳名占尽沪江春。

  但有愁堪埋绝地,更无石可补情天。

  扬州梦醒知何日,载酒江湖已十年。

  十二曰王莲舫。莲舫如任女题笺,为情牵惹。诗云:

  琪树生尘世,天然色可餐。

  如何单枕畔,偏畏一人寒。

  汉帐频来凤,床栖不是鸾。

  可能矜异卉?重叠筑雕阑。

  莲舫为申江十美之一,多所纪述,兹不复赘。闻出水登陆后,已一索得男云。

  三十六鸳鸯谱(下)

  下界神女在离恨天外、忉利天下所管十二女子,亦海上一时之名姝也。

  一曰徐顺卿。顺卿如元日屠苏,饮之却疾。诗云:

  李家香扇坠,何日复贻君。

  娇小分眉月,温馨惹鬓云。

  闲云工芍谑,软语就兰薰。

  应有夷门客,桃花粲妙文。

  顺卿,金阊人,桃花河畔,以船为家。轻躯鹤立,倩影鸿翔,娇小身材,真觉不盈一束。至沪,香名颇噪。姬工于酬答,雅俗兼宜。每出一语,四座为之击节。同时有李凤宝,容态丰神,雅与相埒。李已飞上枝头,而姬仍随风飘泊,亦可悲已。

  二曰林佩玉。佩玉如新妇见客,华妆掩映,时露娇羞。诗云:

  盛□与丰容,瑶台月下逢。

  文林巢翡翠,锦帐隐芙蓉。

  温厚真怜汝,情怀定懊侬。

  杏花消息在,身世莫愁慵。

  佩玉丰硕修整,秀韵天然,不知者比之顾大肉屏风,则未识其美者也。小筑三椽,雕窗画槛,备极幽雅。入其室,猊鼎鸭炉,锦衾绣褥,虽无林下风,亦殊有豪贵气。与客周旋,殷勤倍至,不以新旧而间,故客亦乐与之往还。

  三曰胡秀林。秀林如天魔舞女,媚态横生。诗云:

  无奈低鬟笑,痴魂见欲销。

  青铜窥并影,碧玉倩回腰。

  淡扫眉间雨,微添颊上潮。

  芳年刚二九,天与此娇娆。

  秀林为胡宝玉之养女,以客所赠缠头,自谋脱籍,别营香巢,高张艳帜,易姓名曰姜小玉,门前车马仍复如故。余友鲁眷之愈久而愈昵,几于一日不见而不可得。或谓姬工容成术,故好之者多。有某甲者,登徒子也,亦与姬狎,至期积逋不能偿,姬待之无忤色,而甲反以污词诬蔑之;婢媪复侵以冷语,中含讥讽,姬愤不能堪,剪发自誓,急救之,则一缕香云,已去其半。甲乃逡巡去。噫!如甲者,固不足齿,而独为姬惜耳。淞北玉生、缕馨仙史皆加赏识,常呼侑觞,主酒政。其后踪迹稍疏。

  四曰陈金玉。金玉如蔷薇满枝,但供目玩,不容手触。诗云:

  纸醉金迷地,谁怜太璞完。

  未邀词客赏,独得老亲欢。

  弦索逢场奏,诗书破闷看。

  兰姨与琼姊,何事尚勾栏。

  金玉为兰隐女史之妹,即所谓陈小宝者也。丰容月满,媚眼花妍,肥同太真,短若香君。颇识字通书史,室中图书彝鼎,位置殊雅,风雨幽窗,时藉笔墨以自遣。工昆曲,宛转悠扬,令人意远。伊园主人新自汴州回,勾留沪上,著意寻芳,苦无一当,适在广场闻姬独唱南词,响可遏云,心焉赏之。暮偕玉生走访其家,极道倾慕。姬亦深知己之感。姬素耳玉生,知为名下士。伊园主人戏语姬曰:“王郎诗名不如惧内之名更著。”姬笑目生曰:“君盍改从我姓?”生询其由。姬曰:“吾家陈季常,非君之前辈乎?”合座粲然。姬词令隽妙,大率类此。

  五曰李星娥。星娥如翰苑楷书,圆熟之中,偏多姿媚。诗云:

  飘泊岂无哀,浓思日夜来。

  故乡淮水曲,香梦楚云隈。

  草自移根活,花宜称意开。

  休言明月少,高处有楼台。

  星娥产自淮甸,幼时鬻于楚姥,后又为苏人所得,改操吴音,一棵钱树子,已数更主,珍护特甚。甲申春间,姬年始十五,盈盈竞秀,自异群芳。古月山人特招淞北玉生、二爱仙人宴于其家,时二爱方病足,将指几落。姬特令脱袜观之,攒眉逼视以为笑。二爱谓星娥昵我,颇爱之,屡绳其美于玉生前,每开绮筵,必令招姬。二爱没,遂止,盖见姬即悲逝者之不可作也。

  六曰顾香云。香云风流倜傥,如魏晋间不羁之士。诗云:

  □解莫辞劳,仙娥出汉。

  琴心《幽女操》,妙手《郁轮袍》。

  辩欲驰神骏,豪宜赠宝刀。

  回看脂粉艳,尺髻漫言高。

  香云楚北人。丰神态度,靡曼寡俦,跌宕自喜。善弹琵琶,缓急疾徐,抑扬抗坠,真如大小珠之错落玉盘也。见高官贵客,不肯作龌龊趋奉态,姊妹行中有献谀贡媚者,反傲睨之。每发一言,令人解颐,回思之,具有深意,诚辩慧女子也,青楼中殊不可多得。

  七曰杨香宝。香宝如静女簪花,瓠犀微启。诗云:

  抱得中和气,相亲在不言。

  独怜韬采久,未免怨恩偏。

  丽质终难弃,芳华近益传。

  始知尘世事,显晦总由天。

  香宝颀身玉立,丰颊秀眉,虽腰逊小蛮,而口同樊素,人皆以“杨樱桃”呼之。裙下双钩,尤为纤小,不屑乞灵于高底。性静婉,对客终日默坐而意自亲昵,不似他人之貌密而情疏也。

  八曰徐蕙珍。蕙珍如越女舞剑,灵警逼人。诗云:

  幻作男儿态,还怜影未双。

  我曾瞻画本,卿自恋玟窗。

  绿绮金闺思,红牙水调腔。

  欢愁谁得见,多分属银缸。

  蕙珍曾以西法照一小像,作男子妆束,虽宽衫博袖,庄重中自饶媚。姬来自四明,寄居沪曲,无所依倚,遂堕风尘。既隶乐籍,声价自高,能于姊妹花中别树一帜。萸庵退叟曾赠以一绝句,云:

  徐娘正少耐寻春,绿蕙红薇好比邻。

  多谢檀郎珍重意,不妨倩作画眉人。

  九曰周翠娥。翠娥如大妇持家,米盐谙练。诗云:

  亦是韩娥侣,相逢莫问年。

  已过花十八,犹集履三千。

  结习仍脂粉,知音系管弦。

  酒阑灯□侯,好证美人禅。

  翠娥姿容绰约,体态翩跹,一段风情,尤在不言之际。虽瓜年已过,花信正催,而枇杷巷底,宾从如云,更阑漏永,灯火楼头,仍复管弦如沸。萸庵退叟每从云间来,辄过其室。尝口占二十八字贻之,云:

  微涡巧笑善周旋,倚翠轻盈剧可怜。

  一曲秦娥箫引凤,绿窗小坐对神仙。

  十曰张小宝。小宝如垂杨作花,艳想迷漫,在疑幻疑真之际。诗云:

  卓文君未嫁,偏爱是弹琴。

  侧耳《求凰曲》,惊心《打鸭吟》。

  谐谈花欲笑,逸态酒难禁。

  应悟宫商内,移情有雅音。

  小宝假母人称为马太太,鸨中之朱家、郭解也。马氏有二张,小宝其一,最知名,适人后旋即香消玉碎。此稍晚出而袭其名,亦彼中之陋例也。姬跌宕风流,与客酬应,诙谐间作,慧心丽质,冠绝一时,屡登花榜,俱列前茅。宾客之好事者,趋之如鹜。河阳公子特加眷恋,思欲量珠聘去,以行程匆促,不果。姬前日曾改作满妆,挈一西洋女子往游申园,高髻盘云,长衣委地,观者如堵,俱惊其艳。

  十一曰张蕙仙。蕙仙如野花村酿,处处沾人。诗云:

  风定还飞絮,从知惯作泥。

  可怜春□晚,犹似梦凄迷。

  息影非无壤,安流亦有溪。

  百年容易过,燕子尚双栖。蕙仙即曩所谓阿怜者也。琴溪子自负为一世豪,而一见蕙仙,遂为所束缚,想其颠倒人者,别有在也。姬仅中人姿,而情态旖旎,宛转随人,正如茧丝自缚,亦复缚人。

  十二曰左红玉。红玉如故家纨,久餍膏梁,难安粗粝。诗云:

  闻道舒祺在,宁忘绣葆偕。

  绝裾歌妇弃,倾国念人佳。

  露草忘尘事,风花畅艳怀。

  鸳鸯三十六,死便逐情埋。

  红玉以珠江之眉史,作歇浦之校书,工粤讴,急繁弦,厥声变徵,好事者每喜招之,按拍征歌,借以赏心悦耳,以是声名鹊起。顾屡嫁屡出,不安其居,弗为上树之花,甘为随波之絮,仍抱琵琶作倚门生活。年华虽迈,丰韵犹饶,贻赠缠头,动盈箧笥,姊妹丛中容貌远出其上者,自叹弗如,此真关乎命矣。萸庵退叟赠以诗云:

  侬家岭表白云多,江左怀人唱粤歌。

  唱出红腔音戛玉,相思南浦绿波多。

  轩主所列三十六人,或以色选,或以德升,或以艺进,皆就闻见,达之篇章,申以小言,纷其品藻,资后来之谭柄,遣此日之离忧,敢谓海上丽区女闾氏之才,尽于是也?然而人才随时运为转移,风气亦后先而递变,城中高髻,马上啼妆,触绪成吟,即小喻大,过而存之,亦庶几西昆之别派。若夫操花间之月旦,诧名士之风流,世尚有人,则未暇也。轩主既撰自韩江,遂寄来沪渎,天南遁叟谨就所知,妄为之注,聊以语新,敢云标异。如以此为南部烟花之志,北里风月之编,则吾岂敢。

  名优类志

  戏院之闳丽,优伶之美备,徵色选声,多材善艺,莫如上海,他省悉弗及焉。客有自汴州返者,述及汴中向有“两天”之谣,一为酒馆天景园,一为伶人天凤也。天景园烹饪得宜,颇具江浙间风味,人多乐就之。天凤隶福庆班,为豫省第一名旦,诸曲皆工,而色尤冶艳。凤年未及冠,貌如处女,当装束登场,一种秀逸之态,媚之情,真足荡魂摄魄。曾在北帝庙演剧,有小家女见之,心大爱慕,垂注良殷,归而眠食俱废。其母苦加研询,则曰:“此生不嫁则已,嫁非某伶不可。”其母不许,女涕泣求死。不得已,遣人往询天凤,而凤室固有妻在,还告女。女曰:“得嫁某伶,虽居妾媵之列,亦所愿也。宵征抱,并无所悔。”凤闻而深感焉,亦遣冰人往求,许以纳聘礼,竟嫁为小星,婉娩相依,极称顺淑。凤妻貌远出女下,见女吐曰:“此祸水也,将倾我家矣!”妒女甚,百端虐待。女顺受无怨言,且屈意事妇,终不得其欢心。未半年,凤病遽逝,女竟吞阿芙蓉膏以殉。凤妻未释服已从恶少去。嗟乎!如意有珠,返生无药,如生者,亦足悲矣!闻其班中人言,女貌亦与凤相埒。武清梁念庭久客大梁,习知近事,悉凤事甚详。严君紫缦有记,余故得稔其颠末。

  小梅者,亦著名之优,旦中之杰出者也。豫省梨园有三部:曰荣升,曰庆福,曰福喜。其为优伶者,多本省子弟,装服黯淡,音节侏,几于索然厌听,味同嚼蜡。小梅隶荣升班,庸中佼佼,独能冠其侪辈。匡晴皋,豪士也,家本黄州。生平足迹,已半天下,一日见小梅演《思凡》一出,心大嘉赏,自此闻小梅登场,必往观之。同幕诸君俱习见京中名优,咸不以为然。紫缦曰:“诸君何过泥也?夫乘舟于万柄莲香中,临风映日,别样鲜妍,见者或不以为异;至于斋院之间,一盆一盎,植藕其中,或开一二花焉,则珍而视之矣。今小梅在此中,得无类是?”皆笑而颔之曰:“然。”由是小梅名益噪,而于匡君颇有知己之感云。

  沪上昔日盛行昆曲,大章、大雅、鸿福、集秀尤为著名。鸿福班中之荣桂,集秀班中之三多,俱称领袖。一登氍毹,神情态度,迥尔不同。三多身材纤小,行步婀娜,其声纡徐以取妍,清脆而合度,真可谓色艺并擅者也。荣桂绮年玉貌,洵如尤物,足以移人。每演《跳墙》、《著棋》、《絮阁》、《楼会》四出,观者率皆倾耳注目,击节叹赏不止。荣桂容尤娇艳,两颊微红,浑如初放桃红,益增其媚。时沪上蒯紫琴、陈子卿辈方以清客串戏,创名“集贤班”,会演于西园,一时来观者,翠袖红裙,楼头几满。王子根又招演于其家,余忝首座,特呼荣桂隅坐,执壶殷勤相劝,于是沪城之妓前来侑觞者,几空冀北之群,可谓极花月之大观,尽笙歌之盛事。今不复见此乐矣。荣桂后蓄厚资,自为领班。

  近日盛行京腔,弋阳腔徽班次之,至昆曲,则几如广陵散矣。然吴人尚能为此调,余所心赏者,得二人焉:一曰凤林,一曰桂林。凤林字桐荪。工书,尤善钟鼎文字。能作小词,执贽申左梦畹生门下为诗弟子。生平事母极孝,出入必告,以弦歌之资奉甘旨外,购田宅于吴门为退步计。客有日暮途穷者,桐荪解囊助之,其人得不困。慷慨好义,士大夫且难,况得之梨园中人哉?足以风矣。梦畹著《粉墨丛谈》,以桐荪冠一军,良有以也。甲申之秋,桐荪度曲于满仙园,一时贵官毕集。既夕登场,诸技曲呈,无不尽态极妍,座客咸称善。翌日,金粟庵病脚僧与桐荪弹棋于汶水台茗园,桐荪出奇制胜,远出其上,病脚僧自叹弗如。是时桐荪之名噪甚,铭佩农尚衣招同徐畹荪令尹、潘东园郎中张宴于拙政园,桐荪所演诸剧,群蒙赞赏,龙门既上,声价益高。在沪相识多名流,诗词赠答,几盈卷轴,而其性情和平蕴藉,绝无时下优伶积习,洵有足多者。意琴室主谓桐荪能诗而又任侠,较近日之自命为诗人、自负为侠客者,亦远甚矣,赋二十八字赠之云:

  一曲移情孰与俦,梧桐栖凤几生□。

  仙心侠骨非凡品,信是梨园第一流。

  桂林字蟾香。以同时亦有桂林,故加小字以别之。来沪仅数月,在三雅戏院,年止十九龄。先以桐荪为师,意韵缠绵,情致曲折,别有心授。每演《折柳》《絮阁》两出,意态逼真,听者为之神移。桂林不能饮酒,量几不胜蕉叶;又素不习拇战,惟端坐席上,人与之言,则作色。秉性聪敏,于曲谱之阴阳清浊,一见即辨。近日读秦九、柳七词,颇有所悟,戏填《如梦令》一阕,妙合宫商云。

  京师素重优伶,色艺甲天下。近得此中翘楚者十人,亦堪与桐荪、蟾香并驾齐驱。有好事者特加品题,为区甲乙,操芳丛之月旦,志香国之风流,备列姓名,登之花榜,每人均比以一花,而系以一赞。

  一曰兰卿。隶春桂班。芬芳幽洁,有似兰花。赞云:

  宛宛幽谷,实生猗兰。

  仙人采之,游戏云端。

  顺风翔步,进止闲安。

  唇侔鲜樱,眼晕微澜。

  魏女罢缝,楚妃惭叹。

  嫣愁展笑,为众宾欢。

  兰卿丰格娉婷,腰肢轻亚,逸韵闲情,自然有致。比以王者之香,夫何愧焉。

  二曰珊珊。隶永和班。艳冶娇憨,有似杏花。赞云:

  珊珊明秀,产于燕野。

  肤昭雪映,脸晕霞赭。

  转喉清妙,应弦高下。

  宾从络绎,贤愚同冶。

  高不违俗,谑亦谐雅。

  杏花晴日,以拟粲者。

  珊珊容敛朝霞,眸凝秋水,圆姿秀靥,别具风流。比以杏花之绰约媚,庶几似之。

  三曰三顺。隶荣庆班。清净娟妙,有似莲花。赞云:

  静女其姝,丰容愉愉。

  处嚣若寂,含慧如愚。

  诵言则笑,听言则俞。

  宾筵高张,佩□安徐。

  天然之宝,无假范模。

  我言匪谀,如莲出污。

  三顺貌似六郎,面如满月,凌风出水,摇曳多姿。拟以荷花映日,窃谓过之。

  四曰如意。隶德魁班。窈窕冶媚,有似桃花。赞曰:

  娟娟如意,灼灼流光。

  吹管调丝,招我由房。

  隽言清辩,四座莫当。

  罗衣绮襦,左右回翔。

  善谑匪虐,不薰而香。

  桃花犹在,刘阮神伤。

  如意善于词令,齿颊流芬,含芳蕴艳,丽自天生。桃花流水,掩映夕阳,亦足以传神阿堵矣。

  五曰湘云。隶涌泉班。红艳生娇,有似海棠。赞云:

  颀颀湘云,北里之美。

  明月照雪,清光四起。

  十指削葱,双瞳剪水。

  宜嗔宜笑,娇于纨绮。

  高名在口,不矜以喜。

  敢借春阴,护兹琼蕊。

  湘云素面呈妍,清流盼,长身玉立,有如玉树临风,自然名贵。拟之露海棠,别饶润泽。

  六曰素芬。隶玉莲班。烂漫绚丽,比以木芙蓉。赞云:

  玉池采莲,素芬远出。

  含芳佩华,皎若圆月。

  娟娟丰容,珊珊秀骨。

  微笑无声,清言徐发。

  薄采秋花,伦拟素质。

  晴江澄练,清怨未歇。

  素芬娟秀微妙,有似绚烂之后,归于平淡。拟以木芙蓉,盖神似也。

  七曰笑梅。隶山泉班。丰丽质粹,似芍药。赞云:

  英英笑梅,壮气喷薄。

  解我绣襦,披我罗幕。

  任情独往,谁美谁恶。

  翩翩冠玉,艳质斯托。

  高屐翩跹,长裾绰约。

  安仁可作,赠之芍药。

  笑梅倜傥风流、端庄流丽兼而有之,故以芍药媲美焉。

  八曰小翠。隶宝树班。色丽容娇,似玫瑰。赞云:

  马缨花下,列屋重重。

  小翠攸宅,意远态浓。

  艳花当月,流波泛风。

  尊酒未终,香肢告慵。

  色授魂与,众宾融融。

  柔枝冶叶,玫瑰攸同。

  小翠具柔媚之姿,出以矜持,目可得而玩,手不可得而触,有似玫瑰。

  九曰翠云。隶兰馥班。花浓雪聚,似绣球花。赞曰:

  兰馥第九,美名接武。

  翠云晚出,亦为时许。

  温如玉润,浓若花聚。

  香肩承颐,长鬓压辅。

  维其静逸,无损媚□。

  畴云绣球,非众芳伍。

  翠云玉润珠圆,别饶丰致,绣球之比,言其实也。

  十曰小卿。隶宝树班。香远质丽,似真珠兰。赞曰:

  太璞浑浑,良质温温。

  南有小卿,亦以色珍。

  外逸中慧,迹疏情亲。

  虽居嚣尘,慎于语言。

  孤芳自馨,静志不喧。

  敢援珠兰,窃比玉人。

  诸伶皆产自北,小卿独来自南,别饶丰韵,自具芬馥,比以珠兰,洵无不宜。

  徐笠云

  滦阳徐笠云,武世家也。父为固原提督,战功彪炳,有闻于时。笠云少即从军,挽弓射日,跃马云,意气豪放,不可一世。尝从父猎于深山,臂鹰牵犬,纵其所如。忽有一兔,起于马前。犬逐之不得,生发一矢,中其背。兔带箭而逸,生不能舍,策马往追之。入山渐深,兔倏不见。徘徊四顾,暮色苍然。欲出山,迷其路径。勉行数百武,觉离旧程渐远。正傍徨间,遥见一老扶杖而来,鹤发童颜,类有道者。既近,生揖问:“何路可出山?”老者笑曰:“君从何处入,即从何处出,奚问为?”生见其语涉机锋,必非凡品,拱立道旁,意态转恭,复询山中可有驻足处,得以少息行踪否。老者曰:“敝庐距此颇不远。若弗嫌亵,请降玉趾。”因即携杖为生前导,生自后从之。老者步履从容,生竭力接武,追随恐后,几莫能及。

  行二三里许,忽得一境,清溪屈曲,架以略,茅屋三椽,双扉临水。老者偕生过桥,以杖叩门。内有声以应者,音清脆如莺啭幽林。门启,见一十五六岁女子,素服淡妆,艳丽若仙。生不觉步为之却。老者曰:“此老夫之弱息也。生长山中,不知礼数,以早失慈荫,不免娇爱过甚耳。”女子见生,俯首一笑,逡巡自入。老者肃生登堂。虽竹屋纸窗,而笔砚图书,位置不俗。几案间多秦汉鼎彝,斑剥陆离,殊有古致。生疑老者为隐士,词益庄。须臾,肴馔杂陈,山肴野,扑鼻香来。老者曰:“日云暮矣,腹中得毋饥乎?聊饮一杯,以尽地主礼。”命婢取酒。婢以三壶进,曰:“不知客喜何酒。”老者谓生曰:“此三种酒皆非世间所酿。一曰玉液,以药化玉为浆,味甘而冷;一曰花酝,乃百花酝酿所成,味清而冽;一曰天露,于山顶以玉盘承空中之露,法制为醪,味淡而醇;饮之咸能延龄长寿,益智养神。”生曰:“皆愿饮之,俾得尽尝异味。”老者笑曰:“诺。”乃遍之。生量固豪,终席无醉容,无失仪。是夕生即宿于草堂。

  晨起,老者犹未出。散步后庭,自山石下穿而过,忽得一圆洞。探身径入,则见楼台亭榭,雾阁云窗,别有一天,胸次顿为开豁。方绕回廊而行,猝闻草际悉索声,一兔突起如前状,谛视之,箭犹在背,见生急窜。生步逐之。兔入一亭,径投女子足下。女子曰:“此吾家园中所蓄兔,胡为被人流矢所伤?”抱兔拔矢,立敷以药。盖女但知顾兔而未见生也。既而置兔于地,回首见生,不觉红潮晕颊,敛衽作礼。生亦进揖,并索旧矢。女曰:“此君物耶?”生示以干上所镌己名,为述昨日事,因此迷途。女叹曰:“此兔引君入胜,殆有前缘。”继自知失词,俯首不语,薄佯羞,益增其媚。生至此妙境,形神俱丧。然不能久留,辞女而出。

  回至草堂,老者已在。询何往,以游园对。老者曰:“此小女消遣之别墅也。曾观其舞剑否?”生曰:“未也。岂女公子亦好武事乎?”老者曰:“小女别无所好,独喜剑术,幼时居秦,来一海外异人,授以一剑,云是纯钢炼成,术成后人剑俱杳,然欲用时,弹指即现。君若不弃,当令尽出其所长授君。世方多事,他日即不宣力于国家,亦可恃以防身。诚精此术,出入于刀槊丛中,无恐也。”生再拜而谢曰:“此诚生平所愿,求之而不得者也。”

  须臾,女至。老者代述生愿学意,生即下阶执弟子礼。女谦不敢当,但曰:“此非一时所能骤几。平日盘旋此剑,当如宜僚之弄丸,令观者但见剑光,不见人体,然后谒我,爰面授以舞剑诸法。”生习之三年,专心致志,不敢或懈。一日,剑光乍敛,女立于前,笑曰:“孺子可教也。子今外功已成,当求内功。”乃授以吐纳呼吸刚柔变化之妙。生习之。又三年,迟速隐现,悉随其意。一旦忽失剑之所在。异之,叩女质其故,并陈思父情殷,归乡念切,急欲言旋,以奉甘旨,藉以上慰高堂之属望,否则学成亦复何用,情词綦挚,言与泪俱。女子曰:“此固人子当尽之职也,安敢阻君归程,以绝孝思。明日禀之老父,当送君行。剑已在君臂中,即以赠君。惟他日如遇方外,无论缁流黄冠,勿轻用也。”

  翌晨,张祖筵于后园木末亭。其地水木明瑟,风景宜人。酒半,女子出捧觞为生寿。生饮立尽。洗盏更酌,即席屈膝半跪,以奉女子,女亦不辞。女欲言中止者再,送生至园扉外遽入。老者偕生乘蹇驴出山,至前日射兔处,挥手告别,曰:“君可从此逝矣。自此一去,无相见期。如或念我,可于今岁中秋至长安西门外十里松林下,自有所遇。”言讫加鞭,绝尘驰去。

  生归,父将去任,正在束装。骤睹生,不禁喜极悲生,涕堕胸膺,曰:“当年不见汝还,遣骑四出觅汝,何处不遍?意谓汝已饱豺虎矣,不料犹在人间耶?”生略述所遭,众共叹异。有曰:“此殆剑仙欤?子习是术,虽不得仙,亦近于侠。”生父恐骇物听,嘱生秘之。

  生以老者约非无因,于中秋前数日蹀躞西郊,冀得一见老者颜色。中秋日适值狂风骤雨,松林中不能驻足,乃乘舆往来其间。日将暮,消息杳然,倦将返矣,忽见虬髯健仆,驾一车至,绣下垂,仆人停车四顾,若有所俟。见生,猝问曰:“此间有徐笠云,君识之乎?”生曰:“仆即是也。何事相觅?”曰:“有一书奉投,专送小娘子至。”仆即向车前禀白,女子搴帘授书。略睨之,皓齿明眸,天人也。生读其书,知为山中老者所寄,中言:“本欲以弱息奉箕帚,永侍君子,惟因剑术已成,将登仙籍,不愿再履尘世,今特送莼香来,以了前缘。莼香,老夫之侄女也。识字知书,深明大体,必能内主中馈,外相夫子,克兴其家室。世无用君者,君术勿轻试。三湘七泽之间多异人,或可居也。学道有成,四十年后可一会于峨眉山上。幸勖前修,君其勉旃!”末署“赘翁吕端奉书”。于是生始识老者姓名。迎女至寓,仆即辞去。告之堂上,然后合卺焉。

  生旋登拔萃科,以选用知县,出宰湖北。时有幼妇与僧通,谋杀其亲夫者,僧已逸去,无从缉获,提妇研鞫,妇坚不承。妇容貌妖冶,言词宛转。堂上下听者群言其冤,扑之如击败革,初无惨容。生疑之,姑命幽之囹圄。逮夜方治文书,倦甚,隐几假寐。忽觉窗隙飕作声,灯畔旋风起,盘绕不定。生异焉,投以案上砚,一人植立于侧,秃首而宽袖,僧也,目灼灼如鬼状。生诧问:“来此将何为?”曰:“特来刺君。不知何以不能隐形,难以下手,此殆天数也。请即置我于法,我即妇之所欢,手刃其夫者也。妇实不预谋。士君子断狱,毋枉亦毋纵,君其识之。”生呼众至,缚之,卒按律上详。弃市之日,妇与僧神色扬扬自若,首虽陨地,身犹僵立不仆,腔中绝无滴血;群见有小人二自腔出,仿佛僧与妇状,冉冉上升。生亦目睹。忿然曰:“岂有修成剑术而为此坏法乱纪之事乎!”掷剑向空,二小人随剑俱堕,身首异处,倏忽入地而没,旋即尸仆血流。生归,向女缅述其故。女叹曰:“君作事亦太孟浪,胡再不谋?此乃师伯伽勒之及门。师伯以异类证正果,所授弟子,往往炼魔入道,以鸣奇幻。今君杀之,彼必报复,窃恐君非其敌也。吾将求之姊氏,解君之危。”言讫,耸身入云,不知所往。生后亦无他异。

  三  怪

  山东陆锟,字虎臣。幼习于少林,以拳勇名天下。走齐鲁燕蓟间,启箧夜行,无敢犯者。自谓生平从未逢敌手,惟逢官聘,力除三怪,至今思之犹悸。

  其一为济南李大,业负贩。捷足善走,自南诣北,往往不藉舟车。一日为衙役代递文移,贪程忘往宿处,地僻日暮,无可栖止,不得已,宿一古庙中。窗毁坏,佛像剥落,佛龛中帷幕亦无,四顾踌躇,无所为计。忽见壁间悬一巨鼓,败革半存,中空仅可容身,思借此暂作栖息,当无不可。爰即攀援而上,枕衣包以寝焉。奔走既倦,遽入睡乡。及醒,闻佛殿中人声喧杂,奇甚,略探首出视,则见庭内月明如水,蹲聚诸人,须发皆见,物分十余堆,如其人数。俄闻上坐一人曰:“剖分各物可公且均乎?”众咸称善。旋即鸣角出令,约某日集某处,某日劫某家,毋得后期,不至者罚无赦。众咸曰:“诺。”纷然各鸟兽散。李俟之既久,万籁尽寂,正思欲下,见阶间卧二人,其一鼾声出焉,其一骤起,拔刃殊其首,褫物径去。李睹之心悸,急欲脱身走,忽殿后旋风猝来,一物似人非人,跳跃而至,绿毛遍身,双睛闪,与月光相激射,见阶下尸,拍掌大笑,声磔磔如枭鸣,举两手撕而食之,作屠门之大嚼,啮骨脆然有声。李至是胆几欲裂,险从鼓中下堕,幸怪已果腹,窜入殿后,不复出。李乃冒寒踏月速行,天明犹不敢驻足。时巨室被盗,侦骑四出,见李形迹疑之,拘之至县署。县官闻获盗,立坐堂皇。搜其身畔,得文移。诘其由,李备述夜间闻见。官戒勿宣布,密遣干役隐伺之,十余人尽入一网中。盗初犹不承,出李证之,乃无辞。是岁亢不雨,农田龟坼,祈祷无灵。官固读书明理人,思李所见者,殆诗所云旱魃也,募有能捕之者,畀以重赏。陆适至,众举之以应聘。陆周视殿后,无迹可寻,因亦效李宿鼓中以觇之。夜未半,陡闻呼啸声。甫欲起,而怪已至前,手攫鼓裂作数十片,陆亦堕地。陆急猱进怪之胯下,举手中刃刺之,如斫铁石;方欲再刺,而刀已入怪手,折作数截。陆环顾殿中,无一物可以御怪者,急隐身佛龛后。怪已攫佛像裂之,方欲磨牙吮血,不意佛腹蟠有巨蛇,绕怪颈三匝,怪不能脱,但张两手如箕,作攫拿状。陆急跃出,拾地上断刀,其腹,饮刃者尺有咫,然一声,怪始倒地。蛇倏不见。盖怪遍体皆坚,惟腹下三寸,可制其死命,陆适中,乃要害也。昧爽,众集,见怪,无不叹异,咸称陆之胆巨而力猛,初不知其邀神助也。舁尸投畀烈焰,臭达数里。须臾,甘霖大沛,田野沾足。官旋以卓异升任去。

  其一为卫辉府陈仲良,以上舍生纳资得县尉,需次汴垣。一日,由汴至卫,中途投宿逆旅。仲良独居内房,外则一仆一厨人,并据一室。黄昏,一妇牵帷而入,布裳椎髻,容色不俗,鬓边插一红花,不类北地妆。仆与厨人方高踞胡床调片,妇忸怩陈词,殊有欲炙色。仆戏与周旋,渐入游语。厨人呵之去,声色俱厉。妇出外,隐身帷间,以手招仆。仆托故外行,久之不至。仲良以事呼仆,令厨人呵之。去甫及阀,而身遽仆地。仲良闻声有异,趿履出视,亦仆。适击柝者过,见一人浴血遍体,有身而无首,方作刑天之舞;别有二人横卧于侧。众乃大哗,帚杖并击,尸身始倒。爰扶二人起,灌救百端,方苏。诘其所见,始知无首者即其仆也。妇已不见,首亦遍觅弗得。遂鸣于官,成疑案焉。适陆路经卫辉,闻其异,往观之。众见陆,咸喜曰:“事济矣!”告以前后颠末。陆曰:“距此半里许有一萧寺,停棺无数,或有变异,事未可知。”众信其言,噪而往。停柩之所深邃不见天日,秉炬始入。棺叠置可接屋梁,最下一棺,夹缝中露一辫发,厨人犹能辨识,曰:“是仆无疑。”往禀于官。官命役尽撤上棺,方拟施斧凿,阴风飒然,棺盖自启,中一人徐徐起坐,则妇也。众悉惊惧,狂奔而出。陆恃其勇,独不走。妇以人首掷陆,血淋漓被面,腥臭异常。陆携有手枪,击之不鸣,始惧思遁,恐贻众笑。适厨人反身复入,谓陆曰:“我观此物亦易制也。顷得羲经一卷于此,请裹于木杆,横挞之,当可胜也。”陆从之。于是二人前后迭击之,妇屡起屡仆,久之,妇跃出棺外。陆挥刀直刺其心,乃不能起。众因复集。验其头,果仆也,案遂结。积薪焚妇尸,而一方之患以除。

  其一为太原潘骏,虽乡居而读书习举业,已入邑庠。娶邻村梁氏女为继室,伉俪甚笃。一日送其妻归宁,行至半途,下驴少驻,潘牵驴往水滨略作盘桓,及返,不见其妻。四周遍迹,形影俱杳。心中悲急万分,策驴径诣妇家,犹冀其妻之自返也,至则并未言归。于是两家互鸣于官。官询其地,有一巨石,方广盈数丈,妻坐石上,回时已失。乃命人夫百十舁去此石,石去洞现,其深无底。募有能入者,当畀重赏。村人许福,短小精悍而有胆智,应募而入。初进,路径甚狭。伛偻而行,觉渐宽转,始犹扪壁,继堪掉臂,陡觉一线天光,引人入胜。推扉四顾,豁然开朗,别一世界,其中石几、石榻、石炉、石灶,无一非石凿成,精莹光洁,不著纤尘,石室三楹,颇极幽敞。东西两楹似皆有人居,帷帐中微闻有呻吟声;中楹有一僧,肥胖异常,腹巨如五石瓠,盘膝危坐蒲团,鼾睡未醒。福径前撼之,亦不动。忽东室帐帐自启,内有裸体女子六七人,身无寸缕,见福称异。福视其衣皆于上,因掷与之,仍不敢著也。须臾,西室女子自内出,亦如此状。阶下白骨累累,堆积几满。福出,以状白官。官命干役偕福入,凡有妇女,悉取之出,潘骏妇亦在其中,尚无恙也。命牵僧来,则百十人呼之不闻,摇之不寤。不得已,以石椅舁之出。官视其容,浑如寺中所塑弥勒。即命置之囚车,舁入城中。甫及,僧忽醒,启眼微视,大笑不止,忽尔张口四嘘,狂骤发,尘沙飞扬,众皆辟易,目尽眯。风止目开,而僧去已远。官怒曰:“光天化日之下,乃容此种妖魅宣淫妇女!余固天子命吏也,苟不除此妖,何面目官于此土哉!”乃作檄文告于城隍神,且下令曰:“有能捕治妖僧者,立畀千金。”众共举陆锟。陆曰:“余能斗力,不能斗法,岂能胜此巨任哉?”因宿城隍庙中,祈求神佑。夜梦神谓之曰:“妖僧法术精深,汝非其敌。今彼罪恶贯盈,上天特假汝手以斩之,用警于众。兹予畀汝三符,一吞服,一佩身,一当事急时焚之。”及醒,三符宛在。乃再拜谢神赐,服佩一如神言,逶迤入洞。窥之,妖僧固在,即奋身与之角。拳著僧腹,如著败絮。俄而拳陷入僧腹,不得出,窘甚。忽地中出火,急举所藏符焚之,闪电捷过,迅霆下击,僧已毙于霹雳之下。

卷十二

  月仙小传

  月仙,一字月纤,姓刘氏,家住吴江城南垂虹钓雪之间,素为松陵望族。父芳,名列胶庠。有负郭田数顷,岁收二百斛,纳太平租税外,颇足自赡。生丈夫子四,而女惟月纤一人,父母特锺爱之。将诞之夕,母梦桂子自月中落,举袖承之,旦遂分娩,时仲秋之三日也,以故名以桂娥,而字以月纤云。髫龀时,聪慧过人。诸兄弟自塾中归,篝灯傍父读,月纤从旁静听,即能了了。学作小诗,不敢径呈父前,嫁名于兄,使就师是正,师大称赏。有咏绿萼梅句云:“小谪犹居处士家,罗浮梦醒月痕斜。碧绡自爱铢衣薄,浪被人称绿萼华。”诗格超妙,当是瑶台仙子暂谪人间者,宜其年之不永也。既长,姿色妍丽,纤得中,修短合度,裙下双钩,瘦不盈握,见者咸啧啧称为画图中人。顾性格幽娴,寻常不施脂粉,淡妆粗服,日惟拈弱线刺绣纹,夜或手一编曼吟微诵而已。

  里有顾某者,其父曾为邑宰,殁于任。某拥资归,欲求良匹。一日,于戚家瞥见月纤,心大爱慕,浼人作蹇修。月纤母闻其富,且曾见其人,固翩翩佳公子也,欲遂许之。而父顾不愿,曰:“吾闻顾氏子年已逾冠,尚不能通一经,是纨子而失学者,奚足取。”遂谢绝媒者。媒即月纤之姑也,因走告月纤,且绳顾之美。月纤双颊薄而微应之,曰:“婚嫁大事,惟父母主之,姑何与焉?”姑曰:“小妮子亦作头巾语耶?我不能强作合,然恐错此好姻缘,将来转怨乃翁也。”月纤不答,左顾婢作他语。姑乃逡巡去。

  明年,粤逆窜苏台,枫江相继沦陷。刘父挈家避湖右,时月纤已十七龄矣。鸣冈之凤,未闻迨吉,巢幕之燕,旋复惊飞。盖贼于据城后,游骑四出劫掠,所过村集,蹂躏靡遗。刘所居村,亦猝遭寇劫,家人各鸟兽散。月纤以足弱不能及远,窜迹田中,伏苗根以自匿。贼既退,村众渐集,其兄寻至陌头,始得见而挈归。方月纤之在禾中也,有一青鸟翔集于前,频频展翅,若为覆翼也者。夜寤见美女子绡衣玄裳,笑而言曰:“汝知今日得免之故乎?予与汝皆瑶宫旧侍,汝以微谴被谪。今日之鸟,即我所化。不然,之苗,岂真能为翳身之叶哉?”醒而异之,因以绢绣其像,朝夕瓣香供奉,历时罔懈。既因其地不可居,复迁富土。

  富土者,东南一大镇也,明初沈万三曾居之,故有是称,后为高皇所籍没,镇亦改名同里。特郡邑士大夫侨寓于此者甚众。有庄生名奋鹏、字志霄者,随父母亦居于此。生幼而颖敏,十四岁毕《十三经》,尤喜读周秦诸子及汉唐史书。下笔千言,洋洋洒洒,当时老宿,咸指为后起之英。是年小试玉峰,未即售,归而旋遭寇难,流离之中,惟以杜子美、李义山两集相随,故发为歌吟,抑塞磊落,感慨苍凉,与草堂翁沆瀣一气;间作小品,则缠绵沈挚,又有玉溪之风焉。时刘父方急于相攸,于稠人中见庄生,颇垂青眼,以为此少年者,鸡群鹤立,不减嵇绍当年。询诸旁人,悉其姓氏。则叹曰:“耳闻不如目见,名下固无虚也!”挽相稔者索其诗文,得咏史感怀诸作,沈雄隽快,才溢于辞,心愈爱之。即遣人与庄父言,愿以息女奉生箕帚。庄父耳刘名,亦愿缔丝萝,一诺遂定。既成婚,伉俪綦笃,侍奉二老,咸得欢心。生设帐于外间,归舍或篝灯夜读,月纤必针黹于旁。生谓之曰:“闻卿工吟咏,何不伴我读书,而犹劳十指耶?”月纤曰:“君理举业,妾亦自有女红,岂必相对咿唔,始谓有倡随之乐哉?”生笑颔之。

  逾年,贼平,生入邑庠,旋以高等贡成均。癸酉秋试赴白门,场事既竣,忽梦至一山,寻级而上,及岩腰,有精舍焉,双扉洞敞,遂闯然而入。廊宇清幽,花木丛茂。复前进至一书室,湘帘半卷,中有女郎,手执绿梅花,倚几微吟,近视之,盖即月纤也。生喜,近而呼其字。女若不闻也者。忽旁舍一妪出视,曰:“何处莽男子,直入人家闺阁,不怕敲断脊梁耶!”生曰:“妈何多事。此吾妻所居,而何阻吾也?”妪怒曰:“谁是汝妻?此瑶宫第七女,近新卜居于是,岂汝凡夫俗骨所得妄觑哉!不速走,将嗾乌龙咋汝胫!”言未已,即闻隔墙黄耳,吠声如豹。生惧而出,见石上坐一道者,黄冠羽衣,神志潇洒。生向之长揖,遂与并坐,因语之故。道者曰:“此非汝妻矣。汝妻尘缘已尽,缘尽如香销烬灭,即再髜,亦不复燃,何必恋恋为?”因举手左指曰:“汝妻在是,试自谛审,勿谓相逢在梦中也。”生回顾,别有一女郎,娇娜娟秀,临风伫立,珊珊欲仙,虽绝不类月纤,而容华亦堪伯仲。生因趋近其前。女郎忽转入亭中,遗一帕于地。生拾视之,上有一诗云:

  曲折阑干宛转思,不辞凉露立多时。

  今宵怪底罗衫冷,亲试秋风上鬓丝。

  下署“碧樨仙馆侍史”。方欲持以还女郎,而不知已往何处,心大恍惚,欲再问道者,则倏已不见。闻山上巨声骤发如虎啸,林木震撼,一惊遽醒。以为其兆匪祯,即买舟归,月纤已病卧旬余矣。见生至,似有千愁万绪,欲吐于怀,而气喘如丝,终未达一言而殒。生大哀恸,比荀奉倩之神伤,尤有加焉。所作悼亡诗,悲感缠绵,不忍卒读。

  后生游幕中州,偶至伊阳,闻伊园之胜,往涉焉。亭台池沼,结构幽雅,而山石尤奇秀耸拔。峰回路转,忽得一亭曰木末亭,风景仿佛当年梦中所见,异之。亭之左偏有鸥香榭,红藕花开,清芬远澈。生拟至其中小憩,足甫及阀,见已有一女子在,斜坐石阑,拂琴欲弹,遂不敢入。廊下适有石磴,静坐细聆之,声韵泠泠,飘然有仙意。忽一弦中绝,截然遽止。女子回顾,见窗外有人影,推琴遽起,扶婢过桥,径入亭中。生视其体态轻盈,恍如梦中人再见。须臾,闻有数婢至,谓已遣肩舆来迎,女子遂去。生入视弹琴处,见砖台遗有金扇一柄,知即女子物也,署款为“碧樨三姊”。生惊为天缘。询之园丁,知女系吴中人,随父宦游至此,其姓则朱也,父新罢官,侨居于此。生遂倩冰人往说。女家本仰生名,便荷允肯。结之夕,生出扇还女,并话前因。女因呈箧中诗本,前诗宛在。乃叹此段因缘实趾离子为之作合也。

  十鹿九回头记

  云间为人文渊薮,以功名显者,代不乏人。盖九峰三泖,山水清淑,灵秀所锺,人才间出。国初,三王以兄弟同朝,二张以伯侄继起,噫嘻!盛矣!至咸同年间,多起而隐去者。或曰,此十鹿九回头之验也,谶语相传,盖已久矣。按《华亭县志》,十鹿九回头碑在普照寺桥侧,刻十鹿于上,阳纹隆起,头角峥嵘,其一顺向,余俱返顾,故松人以作事不前谓之十鹿九回头。或曰,否,不然。鹿者,禄也;迩日诸贤,却禄鸣高,其迹类是。以余所知者,凡有九人,例得连类而书之,为斯碑之佐证。

  姚光发,字衡堂。由拔贡任高邮州训导,肄业门墙者,多知名士。奉府檄勘验水灾,兼发赈米,毫不徇私。同寅某广文造饥民册,多侵蚀,君微讽之,不听,某竟以暑疾暴卒。既成进士,适卧病,次年,改庶吉士,散馆观政户部。太夫人年高多疾,陈情归养。时赭寇南窜,君与郡绅筹军饷,办团练,多奇勋,城乡获安堵。养亲事毕,年已六旬,不复出山。当路延君主讲云间、求忠、景贤三书院。时士子遭兵燹之后,学殖多荒落,赖君启迪善诱,有登鼎甲者。重修县府志,君为总纂,三年而书成。董积谷仓事,井然有条理。长孙肇瀛,丙戌成进士,授刑部主事,君犹及见。后乙酉选拔,明年戊子将重赴鹿鸣,耳聪目明,齿犹未豁,咸推为鲁灵光云。年八十有九。

  张云望,字椒岩,娄县人。其先明万历中名以诚者,文名藉甚,廷对第一。迄今三百余年,科甲蝉嫣已十五世矣。父文,岁贡,司铎如,年八十登寿榜。至君而以翰林起家,司清秘堂,授侍御,言事以兴利除弊为本,俸满,截取知府,擢监司,投效山东督师者,委司营务处,嗣转饷至德州,偶抱微疴,飘然远引,其殆视富贵如弁髦者欤?续修府县志,君为总纂。时姚衡堂年逾八旬,目力稍逊,乃以君主讲景贤书院;或谓谋而得之者,过也。君请于监院,用浮票弥封姓名,以杜情弊,士论翕然。长子祥,官紫阳县典史,死事。君腰脚最健,日游中,烈日张伞,阴雨著屐,不以为苦,龙马精神,有如此者。年七十有九。

  李曾裕,字小瀛,上海人。父锺瀚,由部郎外擢贵州思恩府。其官京秩时,君随侍邸寓,翩翩年少,品粹学醇,弦诵之暇,与文人墨士结社联吟,时有后六家之称。屡应京兆试不售,乃奋然投笔,以鹾尹分发两浙。乙卯,黄河决兰阳,齐鲁间俱成巨浸。时河漕帅会同江浙大吏方议海运,君籍隶海陬,于航海情形尤熟悉,遂殚精竭虑,度时审势,上书万余言,大吏韪其论,檄属踵行,至今三十余年,犹利赖焉。历官府同知,引疾归。后人侨寓嘉定,君独于淞南沪北之地赁屋数椽以居。适王君竹鸥亦旋里,相与徜徉山水间,或酒馆延宾,或歌场顾曲,中外士庶,望之若神仙中人。年七十有七。

  王承基,字竹侯,上海人。由拔贡授官刑部,转员外郎。赭寇北窜,君随大将军御贼于天津,叙功擢广西平乐府,升陕西按察使,断狱明允,声誉隆赫。旋权藩司篆,未匝月,回匪犯顺,围省垣,与外郡县文报阻隔,援绝粮穷,坐困危城中,岌岌不可以终日。君昼夜筹防,心力交瘁。久之,以病乞骸骨,解组归。嗣晋汴患大旱,至鬻子女,人相食,大吏以上海物力殷阗,富绅巨贾所萃,檄君筹捐备赈。君督长公子宗寿多方劝募,金钱至数百万,活人无算,人咸颂其积功垂裕,非虚语也。君善音律,喜临池,笔法宗王大令,参以董尚书,持联求书者,踵盈于户。年七十有七。

  胡承颐,字松僚,青浦人,原籍休宁。先世秉铎青浦,筑室以居,至恪靖公宝,由孝廉位至尚书,吁请入籍,君其六世孙也,簪缨累叶,族大繁滋。君少习学业,书法遒劲。游幕北方,郁郁不得志。年近服官,始捧檄畿辅,屡宰繁剧。尝平反冤狱,颇著政声。直隶州县无漕粮,征银亦寡,地当冲要,办差络绎,日积月累,逋负钜万,竟坐此去官。子祖谦,举人,授内阁中书。君归田后,两袖清风,犹是书生本色。青浦祖居毁于兵燹,乃僦屋郡城之西郊,未几,偶以诗婢泥中,人言藉藉,君喟然曰:“此非乐土也!”亟迁居苏台,将终老焉。年七十有一。

  王蓉生,字子勖,南汇人。父惟谦,秉铎泾县。君亦由廪贡任海州训导,举于乡。时徐海间捻匪充斥,谍者告曰:“寇至矣。”问贼数,以万计;去城远近,则望见旗帜矣。食肉者束手无策,谋诸君。君徐言曰:“此乌合之众,易处耳。请出城御之。”刺史集壮丁,听君用。君择老羸数十人,策骑入贼营。有识者曰:“此王教官也,来送死耶?”君曰:“我胡畏死,特悯汝辈皆族灭矣。”乃导以顺逆利钝。贼罗拜称佛爷,顷刻散尽,危城获全。漕帅将上其功,君固辞,反以此受忌。罢官归,不名一钱,主讲惠南书院,及门多获隽。子保建,进士,授内阁中书;保衡,优贡;保,拔贡。壬午,保衡省试得疾,归,旋卒。君西河恸切,病愈,脚软不能行。年六十有九。

  仇炳台,字竹屏,娄县人。所居近笏水,号笏东老人。始以拔贡充教习,除邑令,不就。成进士,入词林,青云而直上。俄丁父忧,诸弟相继殂谢,寡妇孤儿,仰君抚幼。洎犹子成立,君年已近花甲,遂隐居笏溪,不复仕进。每逢春秋佳日,则偕良友四五人,泛一叶扁舟,徜徉乎峰屏泖镜之间,红树青山,绿梅黄菊,散坐舟中,酌酒分韵,至夕阳西坠而归。主讲金山县柘湖、大观两书院,所作时文律诗,最利场屋,执贽问业者益众。修府志,为总纂。书法宗鲁公,得其尺幅,宝若拱璧。君状貌清癯,食素。少长子没,过时而哀,肺疾时发,精气渐衰。年六十有八。

  耿苍龄,字思泉,华亭人。晚号萸庵退叟。父省修,承先人志,置义田以赡族,官至河南卫辉府。君幼负隽才,习举业,屡试不售,乃偕郡绅办民团,由同知谒选,知湖北德安府。德安屡遭寇踞,书院宾兴,诸田久为势豪侵占,君亟清理,尽复旧业。西郊白兆寺为李青莲读书处,游咏之余,捐置腴田以奉香火。既归,接办全节堂,创建内堂号舍,留养贞嫠。戊辰筑修金山嘴土石海塘,君董其事。养亲事毕,杜门课子,不复出仕。长子葆清,拔贡,授官户部。君耽吟咏而不解填词,好宾朋而不能饮酒,秉性戆直而外貌圆融,以故少长交游,罕有相忤者。年六十有二。

  顾莲,字香远,华亭人。父夔,以名翰林出宰山西灵石县。年五十始生君。幼失恃,赖寡嫂抚育。稍长,聪慧绝伦。强仕之年成进士,入馆选,改四川梁山县。人或惜之,君怡然曰:“此吾家旧青毡也。”始权隆昌,年余,履梁山新任。川民故健讼,每放告期,案牍以百计。君廉知其情,一日擒一恶妇,尽法惩治,民乃相诫曰:“毋轻涉公门,致梗我贤侯禁令也。”由是争端泯,刁风息,草满庭前,颂声载道。君优于才,国政家事,无不亲自主裁,未及三年,须发皆白,乃以海防升员外郎,解组回里,盖以进为退也。廖司马菊屏有“未曾五十已归田”之句,可以遗赠。年四十有七。

  之九人者,或优游泉石,或啸傲山林,芥视轩冕,屣脱名利,卓然高蹈,诚不可及也。

  花蹊女史小传

  花蹊女史,姓迹见,名泷摄,津国西成郡人。其父重敬,列于士族,通书史,工词章,有声于时。女史性明慧,生三岁,已不与群儿嬉戏,惟好书画,偶执管挥洒,便有法度。尝作枯木寒鸦图,神致毕肖。父奇之,特择名师授以八法。女史偶书纨扇,字迹娟秀,为父友所见,曰:“此卫夫人簪花格也。精进不已,当以书名当代。”女史闻之,潜心力学,昕夕不倦,其诣益造乎极,远近闺秀殆无与抗衡者。居西京有年,名闻辇毂,群以不栉才人目之,咸曰:“班姬蔡女,复见于今矣。”

  明治五年壬申春,始来东京,以书画法授群弟子,于是习书画者,始知有点画波磔,钩勒渲染诸法,当时翕然称之,请业者户外履满,几于门限为穿。乙亥冬,新筑女学校于中猿乐坊,大兴女教,生徒列于绛帷者,常数百人,裙钗争以识字为荣,一时风尚所趋,俗为之化。学校中多华族贵人,西洋女子亦愿入学,执经问难,彬彬有礼。所教为和汉书籍及书画、历算、针黹、纂组,其来受教者,容仪贞静,咸肃然具大家风范焉。女史芳龄三十,德言工容,四者具备,内行既美,外仪尤谨,虽日周旋乎丝竹之场,壶觞之会,闻歌而态益庄,容益敛,故徒以才称女史,失之矣。西洋人仰其名,以重金求画,女史为绘四季花卉,自题其端曰“赵昌好画四季花卉,以芍药踯躅寒菊山茶,或梅花黄葵芙蓉山茶具数,活色生香,跃然纸上,古来写生之妙,莫或过之。余亦好画四季花卉,然在我邦,不得不以樱花具数。夫樱花为五大洲中所绝无,无之于彼,而特有之于我,宜若何贵重珍异焉。余今以樱花伍牡丹紫藤瞿麦蜀葵茑叶山茶,殊觉其芬芳婵妍而出乎诸品上也。”此文虽小品,亦可觇所见之卓。教部省尝征为训导,女史上表力辞。宫内省亦屡征见,恩赐稠叠,时人荣之。

  明治十六年冬,女史大辟成蹊馆,甄别其门下,女徒一时就试者数百人。先期,女史贻书迎姚君子梁往观,而折简招蒲生君子为介。姚君,余国使署随员,年少负隽才,为东国名流所仰重,诗文词赋,卓然成一家言。子著述甚富,所撰《伟人传》,尤脍炙人口。是日,女史明妆炫服,席于馆之西窗下,东面高坐女生徒数十人,群穿绯裤,侍坐于右。其他席于东壁西面而坐者若而人,席于南轩北面而坐者若而人。顷之,一少女自北房出,徐步而前,布白盐于席;又一少女随之,挥桃,盖行禳事也。既毕,揭神位于北壁,携白木长几置神位前,女徒咸起,持果蔬鱼鸟币帛,辗转递传至前,凡数十传,而后进之神位前几上。然后朗诵祭文。诵毕,二幼女就几侧披讲《汉书》,吐音清亮,辨字明晰。一曰西村信子,年甫九岁;一曰丸山姓,年甫十岁,洵神童也。继铺红氍毹于地,生徒数百人更迭而进,濡染大笔,作擘窠书,字或大于人,龙跳虎卧,神彩飞动。其最幼而工者曰三条富子,年九岁;曰岩崎茂子,年八岁;曰岩崎富子,年七岁。子女公子春桂亦预其列。幼而作画能工者,曰三条智惠子,年十一;曰三条西滨子,年十二;曰松野铁千代,年十一;曰松平丙子,年十岁。中一女子作淡竹数竿,风姿洒然,神韵独绝。姚君尤属意焉,异而询其名,则曰桃子也。献技竟,撤神羞,其仪如初。馆创于明治八年,至今又八年矣。

  馆之侧为三宜楼,女史拥皋比处也。三宜者,以宜月、宜雪、宜花而名。蒲生子尝为之记曰:“所贵于斯楼,不独雪月花也,女史门下,百千闺秀,他日熏陶有成,其智识莹然如月,其节操皎然如雪,其艺文烂然如花,是则三宜之大观矣。乃子今日得躬逢其盛,岂非其言之克应哉?”论者谓女史目中无余子,而独心折于姚君,证文字于寰中,契苔岑于海外,斯亦奇矣。子与女史故有戚谊,翰墨往来,殆无虚日。曾厕女史于《伟人传》中,表彰之甚力,以是四方都知其名。

  天南遁叟于己卯春薄游东瀛,道经长崎,诣余元眉中翰署斋,见壁间悬有女史画,心识之。继抵神户,小饮廖枢仙广文楼中,获见女史书画诗词,堪称三绝,知女史为日东之矫然特出者。迨至东京,旅居最久。闻女史主讲东京女学,及门桃李之盛,殆无与比,时与使署人员往来唱和,而于何张二公使尤密,亟欲一见,贻书蒲生子曰:“闻傅粉何郎,画眉张敞,时见女史;枢仙元眉,更乞得女史诗画。鄙人不敏,敬步后尘。”子即为转达,订期相见,已有成约,适遁叟偕同人有晃山之行,客装已具,不果,始信一见之缘,亦有数存乎其间也。遁叟既至日光山麓,宿于峙青环碧之楼,壶酒独酌,丸月穿棂,饮既薄醉,隐几假寐。忽见一女子珊珊来前,蝉画衣,非时世妆束,手持名片一纸,上署“云隐”。询:“何人?”答曰:“日光山神也。特召君。”遁叟为之肃然改容,出则驾车以待,须臾已抵一处,壮丽仿佛似王宫。历闼数重,至大文阁谒见云隐君,则一十七八岁丽人也,起延遁叟入,行主宾礼。女曰:“此山之神,南北东西主者凡四,余忝居其一。君为中原文士,幸履敝邦,特冒幽明之嫌,一见芝宇,敬慕风雅,愿乞诗词。”出《虬髯公图》求题。遁叟亦不辞,慨然援笔书二十八字云:

  一骑匆匆去海东,自怜无地著英雄。

  穷管落魄谁相识,反出裙钗冷眼中。

  女连称佳作。阁东有趋出同观者,丰韵淡远,不可一世。女指谓遁叟曰:“此即君所欲见之迹见花蹊也。”遁叟爰离座长揖,修士相见礼。须臾,以玉斟酒进遁叟,作琥珀色。女曰:“此桃花也,乃以瑶池千岁桃花所酿,凡人不得饮;特嫌易醉耳。”遁叟连举数觥。侍婢又进胡麻饭,甘香盈齿颊。遁叟方欲起谢,蘧然而觉,则身固在旅楼也。晃游归,遂内渡,仅见女史于梦中耳。

  与花蹊同时而并负才名者,曰文凤,曰晴湖。文凤,子已为立传,可长不朽;晴湖姓奥原,性孤冷,罕与流俗人往还,故无所称于时。

  花蹊声气广通,既常出入宫中,且当代贵介女公子无不罗致门墙,车马盈门,绮罗接席,声华藉甚,职此之由,顾誉之者多,忌之者亦复不少。东京日报忽录有讣词,传其已死者,吊者集,而花蹊固无恙也。乃自登报告存。不知何人为之恶作剧,此更异于东坡海外之讹传矣。善讽子曰:“天下之广,四海之大,须眉男子毕生无闻者,亦复何限,而女史以一巾帼,名达天阍,华族贵人,咸执弟子礼,西洋数万里外之人,亦知爱重其笔墨,令女就学焉,岂不盛哉!如女史者,可不谓旷世之奇女子乎哉!”

  林士樾

  林士樾,闽之古田人。客游燕京,寓居城外萧寺中。寺系六朝时所建兰若,绀宇琳宫,规模宏敞,惜半荒落矣。生所处为佛殿后数楹,距僧寮尚远,出入必键户。对面有东西两厢房,尚无人居。忽有被来宿者,听其所操口音,则秦人也。初见,一揖之外,不再款曲。昕夕相遇,但颔首而已。

  一夜,月光如水,顿触乡思,沽酒独酌,醺然径醉。隐几假寐,竟入睡乡。及醒,则良夜将阑,蟾辉渐匿。忽闻邻窗有笑语声,侧耳细聆之,清锐类女子音。讶谓禅刹中何得有此?启扉出视,见西厢灯烛朗耀如昼。径前伏窗窥之,则秦客面南中坐,两旁坐四女子,年并十六七,皓齿明眸,异常冶丽。面北对坐者,独作宫妆,年约二十许。方击鼓飞花,举杯相属。秦客手执梅花一枝,递于东座。生疑今非冬令,梅自何来?须臾,鼓声忽止,梅正在北座美人手中。闻美人云:“素不解掉书袋,昨阅近人诗,有‘细嚼梅花当点心’句,此语何如?”众皆曰:“善。”例当东座者饮。顾东座者已欠伸作倦态,引觥立尽,起向秦客曰:“夜深矣,盍归休乎?”推窗欲出。生恐为其所见,亟隐身于庭前双桂树下。女行经生侧,若为未睹也者,径诣东厢,推扉而入。生亦归卧。

  翌日早起,伺秦客他出,亟往觇之,双扉未扃,推之,呀然自开。室中行李萧然,帷帐衾枕之外,了无长物。几上置铁匣一,举之,重不能胜。生异焉。仍为之阖扉而去。既夕,秦客自外返,甫入,连称咄咄怪事,若预知他人之入室也者。时天气渐炎热,阶前隙地颇广,凉风飒然至。秦客露坐中庭,见生犹于灯下作咿唔声,因呼生出,曰:“酷暑逼人,何不于此间纳凉,乃犹作占毕计,岂将射策于金华殿上耶?”生笑曰:“聊温故业耳。功名之心,久已如死灰槁木矣。”谈次,问生曰:“君昨夕曾觇余室乎?后勿复尔,恐于君有所不利。”生然色变,久之,曰:“吾观君殆异人也,愿附门墙居弟子列。”秦客曰:“仆无所长,耻为人师,君勿谦也。今夕盍从余饮,以破寂寞乎?”把臂入室,则室中已焕然改观,转瞬间二女婢立于前,探筐出肴馔,热气蒸腾,若新煮于釜者,陈列几上殆满。生方虑有肴无酒,则秦客已启铁匣,四女子自匣中跃出,各执一壶。问:“琼娘何以不来?”答曰:“方赴瑶池,偕洛姊并至耳。”须臾,二女自空而降,神韵娉婷,不可一世。秦客曰:“洛娘亦忆陈思乎?五百年一度,当于红尘小聚,藉偿夙情。至于缘之修短,亦视其人之福分耳。”爰命生与洛娘并坐,居宾位,面南;己居主位,与琼娘俱面北;四女子仍东西旁侍焉。生询四女子姓氏。则长眉丰颊者,为细娘;纤腰玉肌者,为端娘;媚容流盼者,为蕙娘;婀娜临风者,为雪娘。生量颇豪。秦客亦罄无算爵。六女子每饮必引满,而壶中不见其竭。席间,生故设僻令,秦客与琼娘连沃数十觥。继行射覆,生思索亦穷,罚维倍,酒力不胜,告归寝。秦客笑曰:“狂郎情急矣。”乃命婢秉烛导生;洛娘初不欲行,四女子或推之,或挽之,始前。生视己室,顿尔华丽,但觉玉软香温,生平所未解。二婢已为生代弛外服,置之于床。女亦就灯卸妆,一笑入帏。逮乎东方既白,宿酲甫醒,开眸审视,一无所有,故帐尘栖,敝衾线断,仍如畴昔而已。遂疑夜间所为,涉于梦幻,向秦客质之。秦客曰:“是皆实境也,我岂敢欺子哉?今夕仍请顾我。”生诺焉。由是夜聚朝散,夕醉晨醒,习以为常,一载有余,生乐极忘归。

  一日,秦客忽来告别曰:“余将有远行,南极乎金马碧鸡,而西穷乎苍梧斑竹,永诀在兹,相逢无日。子亦可从此逝矣。”生闻言,涕不能仰,呜咽而言曰:“抑何离别之长而欢娱之短也!”秦客曰:“君岂不能忘情于洛娘哉?”袖出铜盒授生,曰:“子后无论莅至何所,独居一室,夜静无人,焚香祝之,彼当自至。但有所嘱:慎勿涉洛浦也。”言讫,握手径去,倏忽已杳。

  生自是遍历四方,所至不交一客。人见其无所事事,而服御饮食,奢于自奉。夜宴一开,自宵达旦,间或箫管悠扬,歌声如沸,而从未见其招妓侑觞也。因是窃窃疑之,而犹未敢发也。生有内戚萧穆斋者,生妻遣之来,以促生归,与生同寓而异室。每夕,闻生室中笑语声喧杂,讶焉;寓主人亦告以所异。因留心觇之,见一女子,容华艳冶,天人不啻也,吹竹弹丝,徵歌按曲,无所不工。斗转参横,其声始寂。明旦以询之生。生始犹诿曰:“无有也。”证以目见,乃无词,但戒萧勿宣扬于外。出床头所志一编示萧曰:“此即余之日记也。”萧见其标题曰《遇甄奇缘》。因曰:“然则所谓洛娘者,殆即甄后乎?吾闻甄后美而贞静,遘谗而殒,天下惜之。陈思《洛神赋》,殆有托而言,后世称为《感甄赋》者,荒唐之词也。今君所记,无乃污蔑古贤后乎?”生笑曰:“阿瞒奸雄,曹丕篡贼,以天道论之,宁有贞操苦节,以彰其家声者哉?世但知宓妃授枕,盗嫂贻羞,而不知其家庭中已先有聚之讥,当时阿瞒破城,甄后出见,操见其媚波啼露,冶色羞花,叹为‘真吾儿妇’,遂驱丕出,事实有不可言者。”记中言:甄后体有异香,每出汗著衣,作桃花色,浣之不去,其香经月不灭。后一目重瞳,其光倍朗,其视倍明,能于黑夜暗室中拾针芥。后纤腰细颈,窈窕多姿,亦能效飞燕作舞,一日著碧绡之衣,曳轻之裙,翩跹起立,回翔久之,几欲乘风飞去,一时殿上下观者,无不叹赏,但后不屑为耳。后精于女红,绣物写真,栩栩欲活。尝作百蝶图,悬之内廷,时有所蓄白猫,呼为“雪衣娘”者,后所爱也,见必扑之堕地,盖以其似真也。后能作小诗,出语清新,不拾牙慧。尝寄闺中女伴云:“感红兰之泫露,对啼眼兮娟娟。隔窈窕于空谷,怀秋思之凄然。”当时传诵,称为隽逸。

  一日,生正在室中,闻鸣钲者过,亟出视之,则作猴戏者也。猴巨似人,见生,怒眦欲裂,势几欲掣铁索以扑生,戏者之,犹不惧。生避入乃免。夕以问洛娘,曰:“是即曹子桓也。知君昵妾,故欲一泄厥忿耳。”

  后生捷南宫,筮仕于汴,与伊园主人素相识,特遣急足迎之至伊阳。戒途方始,是夕女恻焉以悲,而泫然以泣曰:“与君缘尽矣!自此一别,遂隔千秋。君其善自珍重,勿以妾为念。”生不解,但慰藉之。越数日,过洛水,正欲登舟,忽思秦客言,纡道而行,至寓,觅铜盒,则已羽化。怅惘欲绝。生自是入峨眉山修道,不知所终。

  燕剑秋

  燕剑秋,山西灵石人。少有膂力,喜习武事。能挽强跃骏,驰骋原野,弋飞射走,割鲜下酒,习以为常。尝逐一猛兽,入深山中,数日不出,人疑其已死矣。及归,则顿改前行,折节读书,闭户静坐,抱膝长吟,有造门访者,谢弗见。舅氏为杭州太守,驰书招之。生素闻西湖名胜,思往一游,束装就道,路经汉皋,逆旅中逢一羽流,神志潇洒,状颇不凡。生揖而与语,言多玄妙。异之,询何往。谓将有苏杭之行。生曰:“然则与子同途,正可赋偕行之什也。”因问:“炼师道号?”曰:“余固蜀人也,少在峨眉山上从师习烧炼铅汞之术,冀成外丹。及长,知其不足学,遂往劳山,住持上清宫之翰飞,即我师也,赐号静修,授以符。观子玉骨珊珊,身有道气,尽可结方外交。惟余夙有孤癖,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请同寓异室,何如?”生曰:“诺。谨如命。”由是日则联镳共话,夜则同席倾谈。静修固嗜酒,生亦豪于饮,对酌飞觞,往往达旦。

  一日,生偶话南海鲜荔甘美异常,今久不领略此异味矣。静修曰:“此亦何难。”飞符顷刻取至,则枝头零露犹,鲜红可爱,一若新摘于树者;擘而食之,色香味俱备。生因是服其神。静修笑曰:“此不过游戏小技耳,狡狯神通,初何足尚!”继而至南徐,经北固,登金焦两山,流连匝月。生因绘《焦山梦隐图》,遍征题咏。静修曰:“我向有同学世妹隐于此间,今求之不得,殆已移居梁溪。当与君求之慧泉山畔,庶或遇焉。”生从之。山麓有准提庵者,为女冠清修之所。漱霞仙史,琴川世家女子,父固名秀才,有声庠序间,缔婚名族,将嫁而夫亡,悲怨盈怀,誓随泉壤。戚串委婉劝导,遂入空门,第未祝发耳。仙史心慧色妍,颇解文字,生具洁癖,而又多病,才名既盛,志趣益高,以致雨妒风欺,不见容于流俗,因而闭门谢客,习静养疴,时人罕睹其面。其下有女弟子三人,皆有艳名,长曰蕙仙,次曰兰仙,三曰芸仙,梁溪人为之语曰:“蓉湖三仙,少者尤妍。”生有友钵池山人者,素识漱霞,往来最密,曾赠以七律二章,用志鸿雪因缘。

  其一云:

  少年艳说武陵春,今日□舟始问津。

  鸡犬懒迎尘世客,桃花偏媚避秦人。

  未参禅悦修清果,得睹优昙证夙因。

  何物与卿堪比洁,在山泉水净无尘。

  其二曰:

  维摩善病性疏慵,含笑拈花示色空。

  大白满浮醉山色,小红传唱遏春风。

  从来知己心能印,况复多情佛本同。

  赖有神通龙象力,居然身到蕊珠宫。

  于时钵池山人以勾当公事,亦来梁溪,适与生相值。生既闻其名而羡之,即乞钵池为介,一蓉湖,同往过访。时兰蕙二仙并诣邻寺,惟芸仙在,出而应客。生一见倾心,神为之夺,赠以素绉四端,日本珍品也。漱霞特设盛筵于弥罗阁中。酒半,芸仙托故辞去,匿不复出。生兴索然,遂别归,以告静修,缕述其神情态度。静修曰:“此必余世妹也。君如属意,敬当代作蹇,何如?”生跃然起曰:“诚余所愿,不敢请也。”

  翌日,遂偕静修径叩禅关。三女冠并出相迓。芸仙一见静修,即曰:“兄何时来此?吾师现住青霞山修道,时有书来,谓内丹已成,不日冲举,特以丹砂一粒见赐,言服之可蔽形敛迹,入木石水火,并无所害。妹将择庚申日礼斗餐之,随后深入空山,静证前修,不复再履尘世矣。”静修笑曰:“此事谈何容易?非数百年苦功,不能臻此境界。汝尚有尘缘未了,须待六十年,方能坐隐。”因指生曰:“此即汝之情魔也。”芸仙秋波回盼,不觉红潮晕颊,即欲翩然却入。兰蕙二仙留之曰:“少坐亦何妨事。”静修附耳语生曰:“君与彼缘虽至而情未至也,试以子掌来,我书一符于掌心,可戏拍其肩,彼即为情所绊矣。”生如其言,芸仙嫣然一笑,殊不足怒容。蕙仙曰:“君将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乎?”

  正言间,漱霞已设宴款生,两宾四主,履舄交错,杯中酒作绀碧色,味甘而冽。漱霞曰:“此蜀山中猴采百果酿成,阅十二年始饮。每逢岁首,猴于山麓濒水处,陈列数十瓮,近山乡人掉扁舟载果实米谷以往,视瓮数若干,亦积作若干堆,然后携瓮以去,售贩远方,颇得重值。猴伺人去远,群往搬运。岁恒如此,谓之‘猴市’,酒谓‘猴酿’,饮之延寿,世多宝之,非佳客不出也。以炼师高行,敬以为献。”生赞叹不绝口,罄无算爵。漱霞目生而笑曰:“今夕君恐不能归矣。此酒质酽而性迟,醉必作三日睡,不减于中山千日酒也。”生颇弗信。顷之,肌肤悉作桃花色,玉山渐倒。静修亲掖之至芸仙房,芸仙曰:“师兄何恶作剧!”静修曰:“前缘已定,不可违也。子善待之,吾行矣。”

  芸仙箧中故藏有醒酒丸,取以纳生口中,仓卒间误取丹砂,入口须臾,酒气尽消,面上光彩顿尔发越,生遽欠伸作倦态,曰:“美哉,睡乎!”忽睹芸仙秉烛立于旁,肃然起立曰:“余醉,累卿不眠,何以为情?”芸仙微笑不语。生自觉体中有异,骨节通灵,能两手高举蹑空而行,能穿墙壁了无窒碍。芸仙心疑,翻视荩箧,丹砂已失,而醒酒丸故在。因叹曰:“此殆数也!”乃谓生曰:“子今服灵药,可冀长生。余频年择婿,正欲得磨镜者流而事之,子既身有仙骨,正可为余嘉耦,不意一粒丹砂,竟作君姻缘簿中之如意珠,事之难以预料也如此哉!”

  芸仙既归生,即偕静修泛舟金阊,狮林、虎阜,排日清游。时拙政园半已荒废,怡园规模虽日渐开拓,究不免山林而在城市,惟留园距城不远,而为境颇广,画船灯舫,士女如云。芸仙已改作时世妆,静修尚服黄冠。岸旁观者凡见芸仙,无不惊其艳冶,几疑阆苑神仙挟许飞琼而下降红尘也。静修遍阅船家姝,以沈金兰为翘楚,颇加赏识。生曰:“何不招来侑觞?”适左红玉从歇浦来,能唱粤讴,裘如意能演戏剧,京腔、昆曲,无不擅长,咸罗致之。既夕,新月已上,微波不兴,泊舟方基,群毕集,发声初唱,音韵悠扬,少顷,急管繁弦,歌喉忽纵,响可遏云,脆堪裂帛,一时东舫西船,悄然倾听,无一哗者。盖吴人闻粤妓歌讴自此始,故以为奇。生至西泠,则舅氏已改官豫省,入都引见。薄游四日,静修别去,谓生曰:“可以离世网矣,恐障碍愈深,难脱屣于名利场也。”后芸仙与生偕隐于天台,不知所终。

  消夏湾

  嵇仲仙,南昌人。世读书。至生移居浔阳,弃儒习贾。偶乘轮舶至汉,激浪冲波,其去若驶,心窃乐之。人谓之曰:“此特观于江耳;若至大海,其奔腾澎湃之势,直可移山而撼也。”生于是兴乘桴浮海之志,每遇海客,辄询海外风景。有乘槎上人者,日东高僧也,谈瀛洲、蓬岛、员峤、方壶之胜,如指诸掌。生闻之,掉首弗信,曰:“按之东西两半球,纵横九万里,有土地处即有人类,各君其国,各子其民,舟楫之所往来,商贾之所荟萃,轮四达,计日可至,安有奇境仙区如君所言者哉即如美洲,在我足下,太平洋海汪洋无际,宜别有大地山河,以足佛经四大洲之数,乃三百年来,未闻觅得一岛,探得一地,则他可知矣。”上人但一笑置之,弗与辨也。

  生虽习贸迁术,而学问渊博,吐属风雅,视居然列于士林者,皆所弗逮。少学率更书法,挺秀异常。日僧无垢酷爱之,延至其国写经,愿以巨金赠。一日薄游横滨,散步海滨,睹一轮舶甚巨,几若巍峨远峙天际。问之西人,曰:“此为邮船,在美洲犹居次等。”

  生游兴遽发,束装遂行。有阻之者,笑弗答也。既登舟,三日,飓忽来,狂掀天,怒涛卷地。生殊不惧,曰:“此真所谓乘长风破万里浪矣!”箕踞舵楼,翘首远望自若,西人咸壮之。经二十七日,抵嘉邦。其地多华民。居数月,郁郁不乐。偶登楼远眺,见一舶更大于前舟,船有烟筒七,突烟微起,已蔽半空。询之,乃往英京伦敦者。生跃然兴曰:“我正欲环地球一周耳。”即携行李登舟。行程未半,生偶步船旁,大风骤起,卷入海中,此时欲行拯救,法无可施,舵工舟子但望洋惊叹而已。生于此不自知其堕海,浮沈波浪中,如泛鸥鹜。半夜,飘至一滩,生始醒。自扪衣服,沾濡殆尽,仰视星月,犹有微光,念不如攀援而上,免至再为海涛所厄。近岸皆岩怪石,巨皆寻丈,盘旋久之,始得至岸。喘息甫定,天已微明。俄闻噌怒吼声,自远而近,冲激石岸,势极汹涌,钱塘八月之潮,无此震撼也。自幸早登彼岸,得庆更生。转念孑然一身,远离家室于数万里之外,今罹此难,虽不至葬于蛟宫鼍窟中,终恐不免为异域孤魂,殊方饿鬼,言之可涕,因是生平豪气,为之顿除。

  天明,环视岛中,旷远绵邈,杳不能测其所至。附近绝无屋庐,惟见松柏参天,柳榆夹道,入其中,青翠欲滴,衣袂皆作碧色。时当首夏,天气清和,林鸟啁啾,山花芬馥,树头果实累累,红紫可爱,类皆摘之可食,风景清幽,真觉别有天地。生行数里,见一石室,几榻毕备,乃入而少憩,脱身上湿衣,林梢曝之,不一时俱燥。室前有一树,枣实离离。生腹觉饥,扑得数十枚,形长而巨,其味甘香沁齿。生意是安期生遗种。往前复行十许里,不见一人,苦无问讯。日已近午,遥望东山林际,缕缕有炊烟起,趋就之,见有茅屋数十椽,溪涧回环,泉声喧聒,略横施,柴门临水。

  生径过桥,方欲叩门,篱畔一犬突出,向之而吠。一老者扶杖而来,询生何方至,语音诘曲,了不可辨。生所答,老者亦笑而不解。爰招生入室。室中并无几案,皆席地坐,有古风焉。老者抽架上书示生,问识字否,可作笔谈。生视之,字皆蝌蚪,瞠目莫辨。老者授生竹简漆笔,命生作字。生写今体书示之,老者亦茫然不解,注视久之,似有一二字能识。逮设席款生,所陈皆鼎俎,所供皆刀匕,肉食之外,则有粢盛二器。老者但掬食一二匕,若以此为肉之佐者。生竟尽一器。席撤,即有小僮进盘盥漱。顷之,老者折简招邻翁来。须臾,峨冠博带者数人至,咸与生为礼,揖让周旋,皆与世异。生所语皆不能通。老者翘首凝思久之,若有所会,令髯奴控卫迎西山隐士来。静待竟晷,隐士翩然却至,虽亦古衣冠,而装束稍异。诸入肃然起俟,指生与观。生具述来意。隐士自言:“林姓,明略名。浙人,从文文山起义师,为幕下参谋,兵败被执,以计脱去,窜身闽粤间。崖山之役,舟覆入海,飘流一昼夜,得至此间,若有神助。老者数人皆避洪水之难而至此。余初来语言文字亦不相通,承其指授,由渐精晓,深叹古人言简而意赅,为不可及也。余居西山之麓,小有园亭之胜。君盍往偕余同住,俟有中华船舶经此,可载君还也。”生欣然从之,乃辞老者而行。

  居两月馀,盛夏日长,骄阳当空,如张火伞,隐者意不可耐,谓生曰:“天气炎,盍偕君避暑消夏湾,何如?”乃一叶扁舟,沿溪行,路甚曲折。溪尽,得一大湖,乃众泉汇流处,自上注下,作瀑布百馀丈,溅雪跳珠,喧数里。瀑布在山坳中,约宽十许顷,须拾级下,观石齿露,践之心悸。四周石屋数十所,镂刻精巧。石几石榻,光滑异常。有一石楼,特高迥,引瀑布从顶上过,散作数万道飞泉,自檐际下垂,有若珠帘,古称之为水帘洞,数千年前山主憩息之所也,今为隐士所有。入其中,虽六月,须御木棉,几于不寒而栗。隐士谓生曰:“中国典籍所称逭暑之台,招凉之馆,有若是之天造地设者乎?恐皆以人力为之者也。”生为之赞叹不绝口。

  居未浃旬,生患喘疾,盖由感寒而然。隐士曰:“此间过凉,不宜君体。过此有竹院荷亭,亦足供消遣,盍再偕往?”生从之。既至,则池塘宽广约数千亩,中植芙蕖,红白相间,风送香来,可参鼻观。池中东西南北四亭,皆驾桥以飞渡,望之穹然,如亘长虹。四亭之式各异,其中陈设亦复不同。茗具香炉,并皆精绝,其彝鼎皆三代以上物也。隐士藏有百花酿,日以碧筒杯饮之,醉则以铁如意叩铜作歌,盖犹不忘宋之亡也。居十日,又徙竹院。翠竹阴森,围几数里。院特高耸,其下可建十丈之旗,其宽广可联坐千人。甫入院门,即有水晶宫一座,中蓄金鱼数万头,荇藻交加,观其泳游,恍若置身濠畔。所铺之砖,悉以银铸,镂空其中,堆置茉莉芝兰,香气拂拂从足下出。四围墙壁,亦俱嵌空玲珑,生花活蕊,几充焉。院后置有水车、风柜,触拨机捩,自能运动,霎时间细雨如尘,洒于半空,微风生凉,充乎四座,虽赤帝炎驭,亦当为之退避三舍。生游两月,夏去秋来,乃与隐士乘舟俱返。谓隐士曰:“此二所者,真可谓人巧极而天工错者也,君得居而有之,清福岂有涯哉!”生固体肥惮暑,而视世之趋炎附热者蔑如也,自此不愿再履人间,遂逍遥于海外以终老云。

  白玉楼

  杨兰士,太仓人。少聪颖,读书目数行下,咸以神童目之。及长,出应小试,无不冠其侪偶。十一岁已入邑庠。督学使者甚赏其文,曰:“此杨家千里驹也。”旋以拔萃贡成均,秋闱几抡元,以誊录误写一字,抑置第二。此时自谓取金紫如拾芥,金马玉堂,非异人任也。顾五上春官,竟不得第,京华,颇无聊赖,策蹇独游西山,缓辔徐行,惟意所适。经丛木蓊郁处,爽翠扑人眉宇,遥见观阁参差,缥缈云外,钟磬泠然,音达下方。生系蹇于树,竟入寺门。仰视其榜,曰“香山寺”。殿五重,崇广恢宏,高下殊致,登轩一览,山色尽收入目中。其扁题曰“来青”,为一寺最胜处。庭多长松,谡谡风来,尘襟尽涤。

  寺僧出延生坐,供茗,清芬触鼻观,味之甘冽异常,生异焉。有顷,命香积厨供斋素,笋脯蔬羹之外,有酒一壶,寺僧亲自捧出,若甚珍异。生细观之,壶以翠玉琢成,而以琥珀杯配焉,注酒杯中,与杯一色。寺僧谓生曰:“山中别无所有,惟一茗一酒称佳品,此尤臻最上乘禅。”生尝之,酒味微似津门之玫瑰露,香韵中略参药气,尽三爵,醺然有醉意。生曰:“酒力诚不浅哉!”寺僧曰:“此酒少饮则醉,多饮反醒。居士如不信,即请试之,十二杯之后,骨节通灵,异常酣适。”如其言,果然。因询酿法。寺僧曰:“秫即山中所产,水则取之葛稚川丹井,故其色红。酿成,名曰赤霞仙膏,藏窖中十年,始可饮。久饮益寿延龄,不减上池功德水也。”生又询茗有何异。寺僧曰:“茗采自香炉峰后,为人迹所不到。每岁先遗矫健者从树际悬下垂,觅童子猱升而上,芽茁即摘,不待其舒也。所烹之水,为金章宗梦感泉,澄澈作碧色。或曰下有碧玉,殆或然也。居士来游,当在杏花烂熳时,小白长红,十里一色,游人鼻无他馥,如入众香国中,得未曾有。”生闻之,不禁为之神往,曰:“近来日在十丈软红尘里,乌知神仙福地,在此咫尺哉?”爰笑谓寺僧曰:“天壤间灵境,多被汝等占尽,盍与我平分?”被求宿。寺僧因扫轩左一室,为生眠憩所。群木蔽亏其前,流泉潆绕其后,一枕初甜,万念俱息。

  夜半,忽闻有以马策挝门者,其声甚厉。生起,隔牖听之。中一人曰:“初不知杨兰士下榻此间,反至城中遍觅,殊令人奔波几殆。”口操北音,初不相识。姑启门肃入,见其人作衙署中装束。既问生姓名,即长跪请安曰:“奉主人命,迎君至蓬阆第一天,因白玉楼新落成,求君作序也。乘舆已在门外,请即发。”生不能辞,易衣遽行。甫登车,其行如驶,激电追风,如蹑空际,俯视下界,杳黑菲辨,星斗光芒,闪烁左右,近若可扪。须臾,已至。宫阙巍焕,气象似王者居。阍人传呼“客临”,即有迓者二人出,邀生入殿旁小室中坐,雾阁云窗,精绝罕比。旋具汤沐,易新衣,冰绡云,非人间所有也。

  俄闻殿上乐作,主人出矣。命生以宾礼见。生入,降阶相迎,分东西坐,左右奔走趋承者,皆美女子也,捧茗侍生侧一鬟,姿容尤艳。生整襟危坐,不敢作刘桢之平视。主人仪观甚伟,髭髯疏秀,广额丰颐,目光如炬。询生诗学源流。生应答如响,剖析疑义,毫无滞机。主人肃然起敬曰:“此真博学才人也。许飞琼所荐为不虚矣。”爰命诸美人导生观览各处,然后至绿天深处小宴。殿后左右回廊,长可数百丈。四时各有一所,以备游憩;春曰沁香,夏曰环碧,秋曰忏素,冬曰自怡。时方长夏,正苦炎热,生入其中,暑气全消,可著单。水晶盘中,雪藕冰桃,浮瓜沈李,凉堪震齿,沁入心脾。庭中激水高逾数丈,溅雪跳珠,风生习习。庭东巨冰如山,偶过其旁,几于不寒而栗。生请于前导美人曰:“请假此室以销夏,何如?”美人不答,他顾而笑。庭之南有荷沼,广数十亩,翠叶红花,清芬远彻,驾以石桥,桥上悉以诸药花,支蔓纠结天然成幔。过桥,曲折登一室,曰翦淞阁,最上一层,多藏书籍,缥帙牙签,陆离炫目。生视其中亦有近今人箸述,而天南遁叟所撰诸书亦在焉,奇而询诸导者。曰:“辛已冬间,香海印局失火,主人立遣丁甲前往摄取,特为装潢,分贻仙侣。上界颇重视其书,彼世间龌龊子双瞳如豆,乌足以知之哉?”生闻言,为之欷不已,曰:“然则今日白玉楼成,欲征序文,何不即乞遁叟为之,奚必远邀余至哉?”导者笑曰:“遁叟没后不至此间,当往忉利第三重天,兹闻主者特为筑梦华阁以处之,大抵高阁落成之时,即遁叟生天之日也,其期亦不远矣。君固此一重天文士堕落尘寰,故来此耳。何得漫诿遁叟思作捉刀哉?”

  正言间,已抵白玉楼。远望之,巍峨如积雪,高峙天半,栋梁墙壁,窗牖阑槛,无非白玉筑成,刻琢雕镂之功,非神工鬼斧不能办也。生曰:“古称瑶台璇室,玉宇琼楼,安能及此?恐非竭一日之长,弗克成此巨制。请给笔札,独处一室,勿限以时,然后缮写呈上。”忽有二雏鬟至,促生赴宴曰:“主人待君久矣。”既达绿天深处,则所植皆梧桐榆柳,佐以翠竹千竿,绿蕉万本,点缀其间,入坐室中,黛影森沈,衣袂皆碧。主人遽起相迓。杯既设,肴核尽陈,麟脯凤髓,奇味莫名。主人曰:“仆藏有琼液,乃千年白玉所化,第非酒量佳者不能饮,恐致沈醉也。”乃以碧筒杯连沃数觥,生已玉山颓矣。西舍固有藤榻,帐簟俱备,扶生入眠。逮醒,启眸四顾,仍在来青轩左斗室中。生连呼咄咄怪事,曰:“岂此一梦已至天上一回乎?若使趾离有准,则长吉玉楼之召,当不久矣。”因是绝志进取。明春,适值南宫射策之期,生亦弗往。友朋有劝驾者,时向之述其异。

  一夕,忽梦有鬼使至,出牌示生曰:“奉森罗天子命,特召君行。”生随之往。见一官服本朝衣冠,据案判事。鬼使匍匐上禀,微睨生曰:“汝来亦甚佳。”命吏检生禄籍,则四民籍中俱无生;搜之良久,弗得。吏窘甚,因请曰:“观此生骨格清奇,丰神秀拔,或当在仙籍中。”上座者颔之。甫检地仙籍,生名然居首,注生当以布衣终,若读书应试,惟一青其衿,如以非分得明经孝廉者,则减其寿。科名世俗以为荣,自天上视之,更堕入一重障碍,适足以为辱耳,故减其寿数,使之速离尘世,早列仙班,不至于沈溺也。下注某年月日生卒于某所。吏以示生。生阅之,毛发为戴,盖屈指距卒时仅二十五日也。吏挥生急返,上座者遽起送生,及阶而止。旁有牛头吏探首戴生顶,生惊而觉。翌日即于宣武门外酒楼大设祖帐,辞别京华请友,立乘轮舶南归。

  蓟素秋

  蓟素秋,素居吴江之梨花里。父固名秀才,家亦素封。女生八月而母亡,祖母抚育之。少即慧警,善承色笑,父奇爱之,不啻掌上珍。教之识字,敏捷异常,年十二三,已娴吟咏。女父偶以闰七夕命题,女立口占一绝云:

  填桥灵鹊驾长虹,两度团栾一岁中。

  前月凉风今月雨,想应洒泪话重逢。

  女父笑曰:“诗虽未佳,尚有思致。”自此日课作诗,居然成集,曰《浮黛》,曰《忏碧》,曰《梦蘅》,曰《纫兰》,皆女自命名,刺绣余工更习填词,见者无不称妙,曰:“诗词清丽,可为《返生香》之继声,而步叶小鸾后尘矣。”富家巨族有问名者,辄苛其选,以是年近破瓜,尚待字也。无何,女父以猝病死,身后无子,嗣续犹虚。宗族中有觊觎其资产者,为立远房侄辈以承其祧,于是田屋悉归嗣子,女所有惟内闼箱箧而已。女亦不以介意,出父生时服玩,悉陈于庭,告族人曰:“衣服畀兄,物玩暂储我所,留作他日布施高僧,藉资功德。”族人咸曰:“善。”

  一日,女祖母以有事返其家,家固在阖闾城畔,朝发而夕至。去未三日,忽一老媪扁舟而来,谓将迎女赴苏,言女祖母骤患中风,口不能语,特邀往一永诀耳。女此时心鬲俱碎,惟知痛哭,不及详询,匆促束装,即随之行。行两日,犹未至。女急问媪。媪伪托舟子言,以阻风对。顾舟行甚驶,所经之处,岸上人声渐作浙音。女知为所绐,特不知何人设此坑阱。女固黠,不露声色,静以待之。既抵杭郡,唤肩舆舁女登岸。女询舆人此为何处。曰:“杭州松木场也。”女哭詈媪曰:“我以省祖母疾至苏州,故遣汝来迎,今何为而至此?”在舟椎胸大号,泪珠下堕,襟袖尽湿。东船西舫,半为进香天竺者,闻声毕集。有李家妪者,亦苏乡人,与女家略有葭莩亲,询女颠末,曰:“媪之行诱骗无疑;特此谋非一人所能独为。”将呼众缚媪而解于官。媪自诉谋非己出,乃嗣子贿彼为之,意将女鬻诸勾栏中也。众谓嗣子当必同来。媪曰:“渠实不在此间,但托族人代谋之耳。”众曰:“媪亦非善类,勿令其逸。”顾媪早已乘间脱身去。李妪谓女曰:“余住同里,与汝居仅隔一衣带水。兹不过酬愿至此,十日即返。不如偕我同诣戚串家,暂作盘桓,然后送汝归。汝意何如?”女至此进退均难自主,幸得李妪,如逾骨肉,遂应曰:“诺。”

  妪戚屋濒湖□,一苇可杭,虽竹篱茅舍,而萧寂清幽,如隔软红十丈。女心甚喜之。妪晨出晚归,往诣各庙焚香,留女独在。女时或徘徊圃内,时或徙倚门前。偶一日在篱畔采花,俯见玉簪一丛,颜色鲜异,不觉心有所触,手拈粉朵,且嗅且吟。骤举首,瞥睹一人,昂然立于篱外,篱高仅及其肩,虬髯阔颡,形貌雄奇,目注女不转瞬,并叹曰:“可儿,可儿!‘天涯何处无芳草’,诚然哉!”女若不闻也者,亟趋而入,即阖其扉。时女已寄信至家,女祖母约飞来迎矣。是夕,忽有秉炬排闼入者,索女甚急。女于灯下已辨盗容,盖即日间篱角偷觑人也。女知专为己来,觳觫万状,一时无可避匿,猬伏床下,竟为盗所搜得,负女于背,其去若飞,群盗从之。近邻闻警出追,盗踪已远。妪戚家抢攘终夜,翌晨遍视室中,俱无所失,乃以湖盗劫女控官。群以盗之此来真咄咄怪事,方共叹诧,而女之祖母已自金阊来,得耗,痛哭万端,然亦无可如何,惟日涉县庭,求官捕缉。久之,捕役亦懈,消息终杳。

  越数月,女忽偕一少年官人回里,车马喧阗,行李赫,缚而载之后车者,一媪三舟子。入门见嗣子,即号哭曰:“汝陷我不浅哉!”嗣子见之夺气,潜自亡去。女祖母见女归来,悲喜交集。女为述前后情事,咸称天佑。先是,女被盗劫,行未数里,即置之一叶小舟,荡乎中流。女欲跃身入水,则两手如絷。仰视天空,月光如画。左右有两盗夹持之,年并十六七,眉目姣好,谛观之,耳带金、手笼玉钏,两足峭如菱角,固女盗也,惧为少纾。两女盗交口劝女曰:“请姊缓须臾勿死,当代姊谋出此陷坑。我两人为盗设计罗致,今日被其驱遣,心非得已。惟盗立法甚严,姊若死,我辈亦不能生耳。”正言间,舟已傍岸。两人扶女同登,遥指数十武外茅屋中隐隐有灯火,曰:“此即盗居也。姊今夜宿此,明日又不知在何处。我两人当始终伴姊,得间即偕姊同逸耳。”女弗测其心真伪,但首颔之。既至,叩门,门启。门以内巨犬数十头,皆高三四尺,茸耳修尾,状殊雄伟。两女告女曰:“此灵獒也,出猎所用,能嗅地迹兽所在,又能嗅人气辨善恶。惟见我辈摇尾乞怜,则殊驯扰耳。”女入室少憩,忽传盗首已往钱唐江图劫官舶,需三四日可归也。两女共为女庆。

  逾两日,女方临镜理妆,猝有一人闯然入女室,略睨之,翩翩美少年也,竟坐女旁,笑谓女曰:“我观卿非小家碧玉者流,何不速自裁决?必坐待污辱,恐此时生死俱难矣。”女初见其入也,微有愠色,及闻斯语,憬然改容,即起向生敛衽再拜曰:“当如君教。”即拔床头鸳鸯剑引颈自刎。生急止之曰:“卿志可嘉,我已知之矣。余为探盗薮来此,今已尽得其底蕴,灭之殊易易。惟守户巨獒,实难尽毙。余特制肉包数百颗于此,卿可与两女子朝夕抚弄此犬,既狎而饲之,数日以后,纳毒物于中,乃可悉歼也。”女如其言,果验。犬共三十六头,数之,犹缺其一,不知何时逸去。生谓女曰:“盗首往劫官舶,至今未归,必逢劲敌无疑矣。余闻闽中郑军门拟不日江而下,今之官舶,得毋是欤?军门前为某大帅麾下健儿,夙称好身手。虽非盗首匹,然遇之亦必受创。余欲往招官军来,即乘此际除之,计亦良得。特虑置卿而去,盗归,卿必不免;欲偕卿行,盗党耳目甚众,恐难脱身。余力能踏壁凌空,超越层檐,如履平地。即欲效锺建之负季芈,惧为卿所弗许;无已,以夜遁,何如?苟拘小嫌而妨大节,当非智慧女子之所出也。”女曰:“君诚能拔余火坑,此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敢不惟命是听。惟余与两女子聚处已久,稔其素志,曷不并拯之出?”生笑曰:“此两女留以为内应者,卿勿轻觑之,皆万人敌也。”及夕,生觅一艇至,令女危坐其中,生自荡桨,驶若掣电,不一刻已抵村落。生寄女于相识者家,曰:“擒盗后乃来迎卿也。”

  时城中方喧传官舶被劫,军门伤右臂,势濒危,捕骑四出,未得端绪。生自诣大宪所,谓已知盗巢穴所在,但选壮士百人,偕参游率之同往,即可立为擒致。大宪即遣某参戎偕生行。舟甫近岸而盗船亦还,船中捆载累累,皆军门物也。参戎立发枪拟盗首,馀舟亦轰然环击,铅丸如雨坠,盗首以刀拨之,悉堕水中。生跃登盗舟,出袖中铁椎碎盗首,立殒,群盗凫水而逃。参戎舍舟登陆,握刀督众入盗屋。方指挥间,一犬从屋顶跃下,衔其首去。三盗妇从门左奔出,短兵相接,骤若风雨,壮士尽为辟易。一女子舞长剑,白光如匹练,顷刻间,但见头颅乱滚若瓜。生奋然以铁椎抵之。相持正急,忽两女子突前,以铁十数丈,其粗若臂,横截于地,各举一端曳之,三盗妇颠,立毙生铁椎下,顾舞剑女子纵横挥霍,其进益猛,其锋愈锐,剑著铁,悉寸寸断,两铁相击,火光迸裂。生回视参戎尸,犹僵立不仆,剑光愈逼,退至其侧,突见颈血直冲,射注女子面殆满,生伺隙猱进,两女子举匕首飞掷之,中其目,乃就擒。是役也,壮士死者逾半,其存者非折足即断手,非耳即劓鼻,无一完人。盗窟中金银货物山积,以船数十艘运之,犹不能尽。乃火其庐,还报大宪。大宪赏以官,不受,归告堂上,以礼聘女成伉俪焉。两女子亦备妾媵列。媪及舟子获诸中途,至是以迎养祖母故返里焉。

  玉儿小传

  玉儿,逸其姓,北方小家女。其母亦具有姿色,出入京师贵人邸中,与某贵人尤昵。妊及期,梦贵人来,手授一玉孩,洁白无瑕,置其怀,冷若冰雪,惊而寤,越日而产女也,字之曰玉儿。及长,眉目如画,双颊若晕朝霞,顾身矫捷同飞燕。母固绳妓,以绝技鸣北方。玉儿遂继其业,技特工,更出母上,然非其心之所好也。性好书史,颇识字。以坊间唱本令曲师按谱教之,因是解填词,偶作小令,音调凄婉,出自天籁。汪太史冶秋识其母,一日偶观玉儿演诸技毕,侍立于侧,举字义询,依依出肘下,柔曼堪怜。太史叹曰:“此秋水芙蕖,岂风尘中物哉!”嘱其母善视之,早为之所。

  当宣庙中,京师人物辐辏,百货充,都卢缘之技,阗集街市。时玉儿年已十四五,益妩媚,远近称色艺双绝者,无出玉儿右。每当绮陌春暖,广场草平,两竿对植,竿首各有孔,贯彩索十余丈,横亘如虹,高出檐际,玉儿敛手而登,凌波微步,且却且前,极婀娜欹侧之态;少焉往来腾踔,若履平地,惊鸿游龙,莫可方喻;俄而蹑空颠坠,则以双钩勾索,掷身倒悬,复翘一足,体摆荡如流苏;久之,纤腰反折,捩其颈,昂首出胯下,如环无端,蓦翻身,则仍一足立索上,合掌效南海童子膜拜,已乃翩然下。旁及舞刀杖角抵诸戏,靡不精妙。竟,神色自若,低鬟袖,嫣然一娇女子,弱不胜衣,柔如无骨,临风绰约,如在画图。观者骈肩累趾,骇目醉心,公孙之舞剑器,谈娘之人压场圆,殆无以过,由是名噪一时,公卿燕会,争招致之。虽缚裤登场,靓妆纠酒,而雅自矜重,不屑与龌龊群婢伍。慕色者思欲一亲芗泽,以重金,不顾也。因此京师诸贵人咸知玉儿貌美而性烈,技污而行贞,或敬之,或怜之,或有为之欷叹息者,虽时招其登堂演艺,入座侑觞,相戒弗敢犯。

  某相国第六公子涎其美,必欲得之,凡珠玉纨绮之属可以博玉儿欢者,畀钜万计,顾稍稍狎近,辄面引避,入以游语,则俯其首,泪莹莹承睫。旁观咸讶之,察其父母,固极锺爱,珍之若掌珠。公子貌故寝,性尤暴戾,以玉儿之落落难合也,愈欲得之,乃使左右讽其家人,许位出诸姬上,且为置田宅,若姻娅往还不禁。父母既动于利,复怵相国势,乘间商之女,怫然曰:“耶娘不欲儿活耶!”反覆谕以利害,掉头不答,退而哭泣终夜,目尽肿。公子知之,亦无如何,然或演技,招之即赴,未尝梗亲命。转喉车子之歌,反腰静婉之舞,见者辄为之魂失也。

  吴门徐孝廉莲士,汪太史高足弟子也,美丰姿,风度翩翩,素有玉界尺之誉,时以应南宫试,客京师,屡从太史后观玉儿搬演诸戏剧,击节叹赏;又以玉儿纤腰细趾,弱质伶伶,而顾屡蹈奇险,怜惜之心,形于颜色。玉儿于俦人广众中,独目注徐孝廉,久之,亦渐稔孝廉新赋悼亡,缁衣素带,是日为太史生辰,易吉服,玉儿前捧觞为太史寿,并生。太史命生还饮玉儿酒,玉儿亦不辞,引杯遽尽。太史戏谓玉儿曰:“子固余绛帷中女弟子也,与徐孝廉允称双绝,盈盈竞秀,玉树琼枝,差堪仿佛。孝廉尚作待阙之鸳鸯,今岁春宫高捷,余当为执柯,以云迎致,作一对璧人,何如?”玉儿红潮上颊,不作一语,置杯竟去。此虽一时戏语,而孝廉与玉儿固已目成心许之矣。

  公子微有所闻,大不怿。有为公子谋者,曰:“非行巧取豪夺之计,恐为他人先。”公子乃径呼其父母来,盛气谓之曰:“唉,若靳此钱树子何为者!若女老不嫁则已;嫁则畴不知我所爱,孰敢蹈死近禁脔!若何为者!”父母不得已,乃潜谋醉以酒,俾遂公子意。当喁喁商度时,已为玉儿窃听得之,顾佯若不知,举止从容如平日。翌晨,公子大张筵召宾客,玉儿随父母入府奏技。酒半,庭中累方几数十,母升颠仰卧,两足承小梯,梯高几及梁,女弛外服,著退红窄袖袄,猱捷缘梯上,蜿蜒升降,如蚁穿九曲珠,备极诸险,梯岌岌动欲堕,座客皆起立,舌挢神悚,目不少瞬。公子怜之,招手使下。玉儿忽踞梯大声曰:“诸贵人幸听儿一言:儿所以含垢蒙耻,习此贱役,为养亲计耳。公子非儿耦,徒倚势凌逼人,至生我者忍徇奸谋,欲强劫儿身。儿何生为!”言讫,泪交颐堕,自脱簪珥缠臂金,铿然掷阶石,继于胸前出物一裹,手自启之,曰:“此公子前后所赐,儿岂贪此琐琐者!今还公子,所以明儿志也!”向堂上撒之,堕公子旁,则明珠千百也。突袖出匕首,刺喉,跃空倒坠。众号呼奔救,则已横尸庭除。血污狼藉,面如生,目炯炯犹视,玉碎香销,顷刻间耳。众齐太息泣下,交口唾詈其父母,逐之出都。都人士闻玉儿死状,莫不叹且惜。徐莲士孝廉为赋《殒玉行》,竟不赴春闱,束装遽返。公子嗒焉丧魄,数月不敢出门。

  初,公子有妹与玉儿稔,玉儿至,必诣闺闼,倚幌剪灯,凭阑望月,时时自诉心曲,无所讳匿。尝戒其兄曰:“玉儿艳如桃李,洁若雪霜,妹私叩其志,坚不可夺,兄顾欲风尘畜之,失奇女子矣。”弗听。至是自屏后出,抚尸哭之恸,一病几不起。

  玉儿有女弟曰金儿,亦后起之秀也,貌虽亚于其姊,而艺相埒,鬻技于江浙间,艳帜既张,香名颇噪,所赢金钱足自给。旋值赭寇之乱,为土著所劫,橐无余资,转徙流离于吴乡,不得已,仍理旧业,藉糊口。一日,适遇徐莲士孝廉过而见之,惊为玉儿复生,询之,得其实,乃以重金置为室,曰:“吾以续旧缘而弥夙憾也。”宠之专房。暇则课以诗词,琅琅上口,颇有慧心。一夕,盗至,排闼直入,阖室惊惶,咸避匿。孝廉猬伏床下。女谓孝廉曰:“勿惧,观儿刃此辈,使无噍类!”操刀杖隐身门后,有闯入者,斫之,首立殊。盗哄于中庭,曰:“若诚健儿好身手,当至此决斗,勿匿暗陬算人。”金儿应声出。盗见是女子,意颇轻之,群奔金儿。金儿纵横挥霍,突厉无前,顷之,或伤,或殒,或颠,群盗数十人,无一存者。明晨报官请验。官以其杀盗颇多,亟请金儿出见。及见,乃一旖旎风流女子也,意殊弗信。金儿笑指庭中石臼曰:“度此当有数百斤,儿请举之,何如?”揎袖掇置当胸,随起随落,如宜僚之弄丸,观者皆骇叹为神力,于是始知金儿之能,固不让其姊玉儿也。

  逸史氏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列女传》载韩节妇诗也。玉儿一弱女子,托业卑且贱,使稍依违,则‘见金夫不有躬’矣。乃志洁行芳,然不滓,守贞不字,矢死靡他,谓非污泥中一朵青莲花哉!昔欧阳公撰《五代史》,以王凝妻断臂旅舍与《冯道传》相缀属,明须眉之不巾帼若;而纨公子亦逊闺阁之能观人于微,岂真天地灵秀之气,独锺于妇人乎!至玉儿已为妇人女子中所罕见,而复有同母所生之金儿与之争奇竞美,语云:‘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余于此益信为不谬也。呜呼!玉儿传矣!”

  甘姬小传

  甘姬才媛而亦贞烈女子也,辰命不犹,位列小星,寡鹄既赋,矢志怀贞,为匪人所逼,遂至不能茹荼,饮药以终,赋诗绝命,从容就义。呜呼!其志操然,盖有裕之于平日者,此闺阁女子之所难,况姬固出自小家哉!“醴泉无源,芝草无根”,洵哉!然姬虽不幸,而姬足传已。

  姬居苏之冶长泾。父为米家佣,出贩邻境,觅升斗需。母素为媒妁,善作撮合山。与邻媪沈氏结手帕姊妹,亦同业中人,见女艳之,曰:“此一颗掌上明珠也!”爱惜过于其母,时携之至家,为之裹足梳髻,并令入邻塾读书。女固慧,未数月,唐宋诸诗,琅琅上口。期年,略涉文史,能通大义。时于无人时拈弄笔研,偷习吟咏。沈氏出入大家,能为女作时世妆,女姿质本妍丽,再加修饰,益复妩媚,年仅十三四,已著艳名。女母谓沈氏曰:“汝教导胜我十倍,即为汝女;他日代觅一快婿,俾老身下半世吃著不尽。”遂命女拜沈氏为假母。未几,时疫作,女父母并亡,女遂依沈氏以活,并从其姓。

  同塾有姚氏子者,出自旧家。见女,羡其美,时馈以笔墨笺纸,女却不受,必送至其母所,承母命而后敢纳。嗣女不至塾中,遂不得见。旋姚氏子入邑庠,尚未议婚,请于堂上曰:“必如同塾某女子者,然后可。”生父询知为沈氏养女。鄙之曰:“鸡鹜何足匹凤鸾!”生曰:“安知凤鸾不栖于枳棘中哉!”嬲母遣冰人往求之。母以爱子故,姑令媒媪问之沈氏。沈氏曰:“此余家钱树子也。玉蕊琼枝,未足方喻。非以千金来聘,不可。但下温家玉镜台,未敢闻命。”媒媪曰:“汝误矣。此聘妻耳,非买妾也。”沈氏曰:“妻妾等耳。苟以此姿首鬻入章台,何患不立致数千金哉?今余所索,岂奢也哉!媪休矣,愿勿复言。”媪丧气而返。

  时甘君应槐作宰来吴,偶以公事过女所居,见女徙倚门前,丰神独绝,既睹惊鸿之艳影,遂触求凤之初心。盖素耳金阊产丽姝,俟有当意者,将以重价,纳之后房。至是遇女,以为天缘,遂媒氏往讽沈媪。沈索三千金,将以难之也,嗣竟以千五百金署券,许以作姻娅往还。既入门,相得甚欢。稔女识字知书,能持大体,益珍爱之。官事稍闲,辄相唱和。每值明月入帘,疏花当牖,拥髻吟哦,时有所作,每一篇出,必求点定。女诗多悲感之旨,凄惋之音。甘曰:“此岂愁音易好耶?再阅数年,何忧不作女少陵哉?”

  逾年,生一女,绣褓锦裆,玉雪可念。时赭寇南下,军事孔亟,王壮愍公由苏藩升任浙抚,应槐与公固同乡,素加赏识,倚为左右手,乃奏调甘君以行,仓皇就道。俄而寇警益逼,军书旁午,告者络绎于道。甘君知事不可为,乃遣姬随大妇归里。姬宛转悲啼,玉容无主,与甘君诀别,既绝复苏。未几,杭垣陷,壮愍死之,应槐亦殉焉。姬悲怀抑郁,屏绝铅华,日夕惟以泪洗面而已。既得噩耗,抢地呼天,誓不欲生。大妇力劝之曰:“有呱呱者在,盍少延?夫君飘泊一生,并无所育,虽女也,亦甘家一块肉。及长嫁一官人,亦可相倚以生。”姬于是矢志守节,足不逾阀。

  明年寇平,江浙底定,假母至闽,逼姬返,且绐之曰:“汝夫之柩,已偕壮愍至沪,今停萧寺中,盍往迎归?”姬信之,遂同回苏台。既至,知为所诳。姬至是身不自由,已拚一死。屡欲嫁之,姬不从,寄书至大妇所,悉不达,盖隐有阻之者也,天南地北,雁杳鱼沈。时有武弁某者,声势赫,方谋妾媵,藉以自娱,问柳寻花,殆无虚日。有绳女之美者,觇之果信,曰:“此殆神仙中人也,虽非完璧,然一段丰姿,尚足为个中领袖。”即以五百金畀沈媪,已有成说。姬侦得之,知事不可挽,哭泣竟夕,目尽肿,枕函咸湿。发箧中书焚之,赋十叹十诀词,共绝句二十首,叹曰:“今而知女子能诗为非福也!”遂饮阿芙蓉膏而死,年二十有五,时同治五年十月也。呜呼!姬亦烈矣哉!

  越十有四载,今长洲潘麟生博士访悉其事,致书闽中,俾得归榇焉。求其绝命时所作诗,其家讳云未见,盖早毁弃之矣。姬之节烈几湮没而不彰,而姬之诗词曾无一字得传于世,殆命也夫!西脊山人秦君肤雨为作《甘姬曲》,今录于左。诗云:

  碧梧枝上雌凤泣,破巢风雨鸱□入。

  独宿难教守故雄,恨他鸩鸟为媒急。

  沈家养女住苏台,绰约吴娃艳质推,

  对镜自怜钗凤□,簪花人爱鬓鸦堆。

  凋零偏痛椿萱早,谓他人母悲生小。

  绝色谁怜解语花,托根原是寄生草。

  宛比青溪蒋氏姑,玉为肌骨雪为肤,

  姿容生就千娇态,声价须量一斛珠。

  甘君标格原风雅,牵丝作宰来吴下。

  久思当夕置旁妻,耳得艳名争肯舍。

  香囊繁掾定情宵,花月□桥品玉箫。

  画船打桨迎桃叶,金屋催妆贮阿娇。

  承恩羡说专房久,妾自多情郎意厚。

  绸缪夜夜抱衾裘,侍奉朝朝执箕帚。

  小蛮腰细最轻盈,嫁得香山愿已成。

  天上每愁圆月缺,人间偏让小星明。

  郎负壮怀才欲试,请缨久切终军志,

  谈兵虎帐去从戎,移节之江随大吏。

  自拚性命寄戈□,避寇先将眷属迁。

  西子湖头鼙鼓动,危城四面已烽烟。

  泣别石壕同运蹇,孤帆烟水扁舟返。

  浴鹄湾边骨肉分,钓龙台畔乡关远。

  山送篷窗惨不青,二千里路急登程,

  艰难出险来闽峤,旋里还随大妇行。

  鸡犬桃源安故土,与嫡相依守门户。

  返旆空劳贱妾期,枕戈常念征人苦。

  忽地传来恶耗惊,寇狂已陷武林城,

  横刀跃马犹酣战,夫婿沙场碧血腥。

  从此长离隔郎面,此生何得重相见!

  凭将翦纸赋招魂,哭望天涯遥祭奠。

  守节还如关盼愁,麻衣如雪泪双流。

  春风已冷鸳鸯褥,夜雨孤眠燕子楼。

  假母闻之心久艳,重鬻还思将利占,

  怀险原存枭恶心,肆凶欲遂狼贪念。

  逼使分飞返故林,此来早已蓄谋深。

  欲施嫁杏千般计,不识贞松一片心。

  无端变起添离绪,膝下忍教抛凤女,

  重向吴门两载居,含情脉脉愁无语。

  啮臂盟寒旧日无,毁妆不画十眉图,

  甘含荼蘖为贞妇,岂采蘼芜忘故夫!

  罗衣已卸铅华屏,枉劝争妍斗妆靓。

  谁道方深别鹄愁,误疑肯应求凰请。

  陷阱难离暗恨牵,妾身安得冀生旋。

  相思岭杳家山隔,盼断闽南一角天!

  有客倾囊买歌舞,彼利多金早相许。

  恨海休还认绛河,星期已订何能拒?

  咏絮虽无才出群,已遭天忌悔能文。

  半生蕙怨填胸积,一炬芸编付火焚。

  十叹吟成还十诀,廿首新诗调凄绝,

  一回吟罢一心伤,字字行行尽成血!

  郎恩岂忍一朝孤,仰药终全白璧躯。

  那有绿珠肯重嫁,坠楼甘为石齐奴。

  负土一□当埋玉,月黑荒村寒翠烛,

  精灵不散现芳魂,往往天阴闻鬼哭。

  一树野棠红可怜,谁将麦饭荐荒阡?

  亢君今始为佳传,此事沈埋十四年。

  发潜幸有潘□老,致书报与甘家晓:

  桐棺一具婿乡归,妾死泉台妾心表。

  慈乌错认悔因依,不解凰孀鹄寡悲。

  岂有林间同命鸟,离群再肯作双飞。

  闻亢君铁卿曾为作传,余未之见。

  画船纪艳

  钱江画舫,夙著艳名。自杭州之江干溯流而上,若义桥,若富阳,若严州,若兰溪,若金华,若龙游,若衢州,至常山而止,计程六百里之遥,每处多则数十艘,少或数艘;舟中女校书或三四人,或一二人。画船之增减,视地方之盛衰。停泊处如鱼贯,如雁序,粉白黛绿,列舟而居。每当水面风来,天心月朗,杯盘狼藉,丝竹骈罗,洵足结山水之胜缘,消旅居之客感。

  个中翘楚,首推观凤校书。碧玉年华,绿珠声价,丰容盛靱,光采照人,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概。工度曲,尤精琵琶。每一发声,四座倾听。性娴雅,无章台习气。喜与一二素心人煮茗清谈,娓娓不倦。西江二仰山人随宦来盈川,平章花月,眼界颇高,独屡绳观凤之美于倚玉生。生素不喜作狭邪游,姑妄听之,似未深信。中秋之夕,仰山招诸名流宴集江船,强拉生往。时则秋水澄鲜,月明如昼,姬素妆淡服,秀媚天然,生一见倾心,两情弥洽。华筵既启,群花纷来,燕瘦环肥,并皆佳妙。饭颗山樵时亦在座,择其尤艳者,各赠一联以奖之。赠观凤云:“观山玩水风双桨;凤管鸾笙月一觞。”赠莲棣云:“莲子团栾徵吉兆;棣花翩反寄相思。”莲棣生长桐庐,住桐君山下,貌秀丽独冠一村,邻家姊妹俱以西施相目。家贫亲没,遂堕风尘,非其素志也。赠檀香云:“檀板金尊,得少佳趣;香温茶熟,别有会心。”檀香居富阳之小隐山下,亦小家女子,婀娜娉婷,别饶媚态。年止十六,梳栊才一月耳。赠翠凤云:“翠袖天寒商倚竹;凤钗春暖替簪花。”翠凤本钱塘人,住莲花峰下,小名阿凤。幼时肤白如雪,人戏以“白凤皇”呼之。及长,好著绿衣,因名翠凤。赠沈香云:“沈鱼落雁倾城貌;香雾清辉忆旧词。”沈香乃富春江畔渔家女子,少长,态度苗条,眉目如画,秀曼风流,迥超俦类,乃使之弹筝、笛、品竹、调丝,一学便成,妙合音节,曲师自叹弗如。山樵于时倚醉微吟,擘笺题句,挥毫染写,墨渖淋漓,无不各当其意以去,一时画舫中传为佳话。咏花生与观凤交尤昵,曾作本事诗上下平三十绝赠之,兹录二首,以见一斑:

  重重香雾护云鬟,杨柳腰支拟小蛮。

  记得秋江明月夜,一樽同赏六朝山。

  一溪新涨绿于油,檀板金樽破客愁。

  记得日高春睡起,泥人并坐看梳头。

  三陵痴梦生,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慕桐江严陵之胜,买棹来游,遍历花丛,殊少许可,偶遇姬于栏柯山下,奇赏之,谓其秀色可餐,宝光外溢,真得山川灵淑之气者,流连匝月,缠头锦费六百缗。生虽豪侈,而姬之美丽亦从可知矣。岭梅香里,新船落成,开筵宴客,热闹异常,几于灯火连宵,笙歌彻夜,曾经沧海客赠以一联云:“倘遇咏花人,不妨载酒;剧怜浣纱女,终须泛湖。”盖中寓惋惜之意,情亦深矣。

  同时有莲棣者,与观凤年相若,名相埒,素面生娇,自饶馨逸,性静穆,寡言笑,如幽闺处女,不求人怜而人自怜之。客或入一游语,面发不能答。篷窗多暇,刺绣自娱。咏花生眷爱尤深,芳情密缔,绮语遂多,所作《莲溪行》一篇,为时传诵。其诗云:

  玉宇净如洗,星影销□枪。

  涉江揽秋色,花阴藏画□。

  青溪有小妹,泛宅波中央。

  一笑生百媚,俗虑消吟肠。

  相对各无语,罗襦闻幽香。

  羊灯明绮夕,鸾钗艳新妆。

  觞政不嫌虐,殷勤催酒忙。

  银筝断复续,珠喉清且长。

  夜静霜柝急,绿波生微凉。

  曲终月堕水,汀雁飞成行。

  莲棣得诗甚喜,置之粉镜奁之侧,时时吟诵,亦可〔谓〕深于情者矣。他如宫妹之俊爽不群,风流自喜;凤玉之丰神旖旎,意态温柔;兰仙之娇小玲珑,动人怜惜;喜欢之面面圆到,落落大方;竹英则十五盈盈,聪明绝世;云栖则华妆,婉娩宜人;高凤则秀丽天成,不假妆饰;香媚则宛转周旋,曲如人意:皆画船后起之秀也。

  丁亥四月初旬,天南遁叟作西泠之游,泛舟于六桥三竺间,蓼红荇碧,点缀生新,诸同人邀饮于三潭印月。刚值浴佛日,士女至,几于袂云而汗雨。俞楼外一酒家,买醉者无隙座。遁叟厌其嚣,乃往灵隐。舆中见四山环合,葱扑人,不禁叫绝。既至,饭于方丈,蔬笋绝佳。方偕同人散步寺前,瞥见鱼轩络绎而来,中有二女,装束艳冶,殆不类良家,珊珊诣大殿礼佛。遁叟视其一丰神淡远,态度娉婷,秀靥承颧,长眉入鬓,其一秀丽天生,自饶柔媚,双瞳点水,两颊泛霞,斗媚争妍,堪称双绝。同人中有相识者,曰:“一为倩珠,一为漱玉,画船中姊妹花也。君既赞赏,今日何不即往钱塘城外一游?”遁叟以明晨返辞之。二女游戏既毕,遂出登舆,见遁叟襟边系一红花,搴帘时不禁向遁叟嫣然一笑。同人谓遁叟曰:“君艳福几生修到哉!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亦足以消魂矣。”

  翌日,遁叟解维启行,夕泊临平,孤枕不眠,一灯如豆,拥衾小坐,颇有倦意。忽见仆人持柬来邀,视之,则程姚两君招往画船小饮也,并云日间二美人已代致之矣,翩然而来,待君已久。遁叟遂乘飞而行,电掣飙驰,其去若驶。俄顷已至,竟登画船,程姚两君迎于船头,二姝果在。询其姓字,一曰绣云,一曰韵芬,并余杭人而生长于钱塘江上者也。韵芬顾叟而笑。绣云曰:“睹君之面,似曾相识,不知从何处见来。”韵芬曰:“日间见之于佛殿中者,非耶?”绣云恍然,拍掌称奇。韵芬曰:“顷邂逅于寺中,兹笑言于江上,讵非前因?”二姝皆昵就叟,韵芬属意尤深。叟拥置之膝,韵亦不拒,柔情婉娈,有如飞燕之依人。因欣然谓韵芬曰:“今夕殆将偿日间一笑之缘乎?”爰絮问家世,乃知韵芬出自良家,颇娴书史,早入章台,非其所好也。叟曰:“卿既能诗,何不袖携夙稿,示我一观?”韵曰:“稿存儿所宿船上,非自往取,不能得也。请避人共往船头,佯作玩月,吟与君听,何如?”叟许之。韵曼声吟哦,自谐音律。《消夏》三绝云:

  水晶帘外晓凉时,懒把牙梳理鬓丝。

  准践檀郎花后约,缄书欲报怕人知。

  何处风来菡萏香,一番雨过一番凉。

  午余绣罢浑无事,起看庭花影半墙。

  阶阴檐卜手曾栽,瓶里双头茉丽开。

  隔槛风过竹梢动,偏疑人为采花来。

  《初秋》二绝云:

  秋花石畔故开迟,新月窥人恰半规。

  自有茶瓜供消遣,当风枕簟未眠时。

  虫声咽共窗前竹,月影潜移墙上花。

  残露无声人籁寂,当天闲看玉绳斜。

  叟曰:“虽是小诗,颇有思致。”语甫罢,而绣云自舱内出。转询可作诗词否?绣云曰:“儿是俗人,不解掉文袋。若肯收作绛帷女弟子,授以秘传,作亦非难,恐今之都知录事辈,不足数也。”叟见其性情慧警,教以作诗之旨,绣云倾听乐甚,颇有所悟。而程姚两君来催入席,循环欢饮,酒罄无算爵。叟拇战辄负,绣、韵二姝,争为之代。叟顾而乐之,曰:“此虽南面王不易也!”席散更阑,叟不得归,乃偕二姝共睡,左拥右抱,谈诗达旦。绣云曰:“昨夕梦中亦得一诗,不知可否。”叟令诵之。即吟云:

  豆花香细月微明,小院新凉络纬鸣。

  犹忆夜深浑未睡,一灯篱角捕秋声。

  叟不觉拍案叫绝。韵芬曰:“通夕不眠,兹始朦胧睡著,乃又被君惊醒,抑何恶作剧哉!”以手击叟头,叟蘧然而觉,则此身仍在临平船中也。噫嘻!钱塘江上画船风景,诚不数珠海灯痕,秦淮月色也。

  【完】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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