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 戴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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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 清·戴名世

戴名世(1653--1713) 清文学家,字田有。安徽桐城人。为文长于史传,留心 明代史事,访问遗老,考订野史。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刊行《南山集》,其中多采方孝标《滇黔纪闻》所载南明桂王时事。五十七岁中进士,任翰林院编修。三年后为御史参劾,以“大逆”罪被杀。此案牵连数百人(方孝标已死,亦被戮尸)。

        说戴名世

  自古文人总是视自己民族的文化为自己生命的重要构成,不管历史如何变迁,总是

守着自己尊奉的文化不放,甚至不惜性命地千方百计传民族文化于后世,奉孔子云“太

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为立身之铭,若曹子恒视文为“不朽之盛事”,这种思

维和固执的精神害苦了历史上不少文人。

  有清一代桐城多出仕人,有方以智、方苞、张廷玉流的腾达飞黄,亦有戴名世辈的

可悲厄运。以戴名世与方苞而言,俩人自康熙三十年在京师同贡于太学相识,其后近二

十年,俩人交往甚密,在颠沛的生涯中,互为知音,于古文创作相与切磋亦相互推崇,

并盛名于时。然而后来,在清统治者对汉族士大夫笼络与威压并举的政策下,一个飞黄

腾达至君侧,一个蒙罪惨死于刀下,命运相迥,判若云泥,这是为何呢?

  这恐怕要从人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心态方面去找原因。明朝的覆亡震憾了汉族士大夫

的心灵,使他们陷入沉痛的反思,对有明一代的政治、哲学重予检验和批判。他们或希

望通过翊护程朱理学以挽救颓败的世风,或者希望通过对理学的剖析和批判来还儒家道

统的真面目,这正表现出当时在时代的囿限下封建士大夫的思考与探索,不屈与抗争,

由是造成清初经学的复盛。皮锡瑞说清初“王、顾、黄三大儒,皆尝潜心朱学而加以扩

充”,其意图正在于通过依附儒家经籍以保存民族意识,通过整理古代学术以阐扬民族

精神。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正决定了戴名世的思想和命运。

  也许是久受桐乡儒风侵润,生长于清的戴氏却偏偏对晚明萦怀情愫,恨国家堕而篡

于乱贼之手,宗社坵墟,璇枢无望的悲苦,使他只得怀着遗民之念以孤高自许,誓为僻

乡的博学高隐之士。在满清严威统治下的中国,到处充满了镣铐和呻吟,那些负有气节

的遗民志士,其地位和境遇是极困顿艰难的,其精神和思想亦是极矛盾痛苦的。在我们

今天看来,明清两代同是封建王朝,没有根本区别,但在于明末清初的汉族士大夫来说,

封建伦序上当然要尊奉明朝,这是大节所在,顾炎武提出“博学于文,行已有耻”的旨

意就在于此。倘他在南山下开馆授徒终身倒也罢了,却偏耐不得穷寂,经不住康熙帝的

功名诱惑,后来披尘奔科举途上去求利禄了,唱起“今天子盛德神功”的颂歌,前倨后

恭,判若云泥。促使戴名世晚年致仕事清的原因,除了他家庭生计的艰难和有志参与撰

修明史外,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康熙帝的崇尚程朱与他的思想产生了共鸣,使他改易了

遗民终身的旧愿,去润饰太平。

  可怜考了二十多年,待进士及第,巳经五十七岁。这时该安享荣华了,然而,他却

文人脾性发作,固有文化的情结作怪,竟想起去搜寻南明史料,欲撰明史以求不朽。官

修明史在当时要真实记载南明抗争的史实是不可能的。戴名世很担心南明宏光,隆武、

永历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的残喘历史因此而湮没无闻,于是他时访明季遗老,考

求故事,兼求明季野史,参互校订,以冀成书,来寄托他的遗民之思,发扬汉族文化的

辉光。然而,奴才是难做的,清==残酷地绞杀一切违逆现政权的汉族士大夫,哪怕只

是意识上的反抗也不容许,皇权统治下的大清怎能容许有人抱着故国之思不放呢?他的

行为与其大清翰林院编修的身份有悖,当然为力图扼杀民族意识和文化的清王朝所不容,

他的悲剧便是必然的了。天地间只有渴血的野兽和供作驱使的牲口呵!戴名世真的有些

书呆子气了,尽做些御用文人最忌的事。进士及第的第二年,便因文引祸,为赵申桥所

劾,说他私自收集南明史料,甚至直呼末朝年号,康熙一怒之下,他便丢了性命,险些

满门斩首。求功名汲汲何其苦,弃利禄忽忽何其速!戴名世的终于被杀,正反映出生活

在那个时代的汉族士大夫为他人砧上肉的悲惨命运,任你怎样挣扎也难以逃脱。

  历史转折中的人,由于处在矛盾的峰头浪尖,内心总是充满激烈的文化冲突,入世

求功的欲求,留名于史的心愿,恋旧与趋新的缠想,对自已民族文化的执着,屡屡表现

为令常人难以理解的悖行。戴名世是矛盾的人,是因为他生于矛盾的世。作为汉族士大

夫,他自然思明反清。然晚明政治的腐朽实在令海内寒心,康熙朝的清明鼎盛却历历在

目。避世高隐与求取功名的矛盾始终纠结于心,虽然功名之心后来居上,但思明的情结

从来未泯。于是便有了中进士后的反思,欲揭明之失,吊明之亡。他总想著书立说,立

弘愿将其民族文化之传统传承下去,为保守那一份自由的民族文化精神,以避免有一天

全民族出现让他伤心的“异化”。以致于自身被异族统治和异族文化的轮毂所碾碎。

  戴名世如此,历史上蹈矩者亦多。陈寅恪先生在谈到王国维的自沉昆明湖时,曾说

王国维是被“文化所化”之人,是以身殉了即将销亡的文化,其实戴名世早已为其先楷。

有许多像戴名世一样矛盾的人,才有那许多文人自相矛盾的文章,许多矛盾的事情,这

便是历史。伟哉悲哉,千古之士!

  呜呼,自古南渡灭亡之速,未有如明之弘光者也!地大于宋端,亲近于晋元,统正于李,而其亡也忽焉!其时奸人或自称太子,或自称元妃,妖孽之祸,史所载如此类亦间有,而不遽亡者,无党祸以趣之亡也。党祸始于万历间,浙人沈一贯为相,擅权自恣,多置私人于要路;而一时贤者,如顾宪成、高攀龙、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之属,气节自许,每与==相持。而高、顾讲学于东林,名流咸乐附之,此东林党祸所自始也。国本论起,两党相攻击如仇雠,嗣是有妖书之役、梃击之役,迄数年不定。神宗晚节,郑贵妃宠愈甚,其子曰福王,上于诸子中独怜爱之;王皇后无子,光宗于兄弟居长,久未册立,而贵妃早贵,顾天下有出郑氏上者辄觖望,即上亦两难之。一时名流以伦叙有定,请早建太子,语颇侵郑氏。上怒,或黜,或廷杖,相继不绝,而言者弥众,皆以斥逐为名高。==如沈一贯与申时行、王锡爵,皆主调护,而言者遂亚攻之。然上意亦素定,卒册光宗为太子,而福王之国河南,所以赉予甚厚,诸子不得与比焉。国本既定,两党激而愈甚:泰昌、天启,红丸之役、移宫之役,中朝相争,如蜩螗沸羹,与梃击号为三案。及魏忠贤为政,浙党尽归魏氏,作书言三案事,诉斥东林,号曰《三朝要典》。于是东林骈死牢户,余斥逐殆尽。烈皇帝立,定逆案,焚《要典》,而魏党皆锢之终身。

  崇祯十四年正月,流贼李自成陷河南府,福王遇害,世子走怀庆。事闻,上震悼,辍朝三曰,泣谓群臣曰:“王皇祖爱子遭家不造,遘于闵凶,其以特羊一告慰定陵,特羊一告于皇贵妃之园寝。”河南有司改殡王,具吊衤遂;世子在怀庆,授馆馈餐,备凶荒之礼焉。世子寻嗣封福王,王元妃黄氏早薨,继妃李氏殉难死,王与潞王先后避贼南奔。

  崇祯十七年四月,烈皇帝凶问至,南京诸大臣议立君,意多属潞王;而东林以三案旧事,有嫌于福邸,亦不利立福王。总督凤阳马士英遗书诸大臣,言福王神宗之孙,序当立。士英负纵横才,初为太监王坤所构谪戍。阮大铖者,名在逆案中,时时欲出不得间,而与士英最善。崇祯中大学士周延儒之再召也,大铖归于延儒,求荐己,延儒难之,遂以士英为托,曰:“瑶草复起,是即大铖复成也!”

  瑶草,士英字也。延儒入京见帝,言马士英有边才可用,遂起为凤阳总督。至是大铖与士英谋立福王,以福王与东林有郄,福王立,东林必逐,如此而逆案可毁,己可出也。兵部尚书史可法、詹事府正詹事姜曰广、兵部右侍郎吕大器遗书士英,言福王有失德,非人君之度,不可立。是时士英兵权在握,与大将黄得功、高杰、刘泽清、刘良佐深相结,诸将皆愿立福王,如士英旨,吏科给事中李沾复从中主其议,于是以福王告庙。五月己丑,群臣劝进,王辞让,遂以福王监国。

  是曰大清兵入北京。壬辰,以史可法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姜曰广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俱入阁办事;以马士英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仍才督凤阳。可法请分江北为四镇,以得功、杰、泽清、良佐分统之,所收中原州县,即归统辖;天下既定,爵为上公世袭。复奏设督师于扬州,节制诸将。马士英率麾下兵渡江,与群臣合疏劝进,壬寅,王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弘光元年。甲辰,以忭城伯赵之龙总督京戎政,密谕参将王之纲,迎母妃于河南郭家寨。李自成遣伪制将军董学礼率兵南下,至宿迁,总督漕运路飞遣兵击败之,擒伪防御使武愫。寻尊皇考福恭王曰贞纯萧哲圣敬仁毅恭皇帝,妣□氏曰孝诚端惠慈顺贞穆皇太后,皇祖妣贵妃郑氏曰孝宁穆温庄惠慈懿宪天裕圣太皇太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皆生称也。嘉靖中,已厘正先朝之误,而礼臣不考,犹仍其失焉。

  遥上母太妃邹氏尊号,曰恪贞仁寿皇太后,谥元妃黄氏曰孝哲懿庄温贞仁靖皇后,继妃李氏曰孝义端仁肃明贞洁皇后。

  帝既立,可法为首辅,亟召天下名流,以收人心。而士英挟拥立功,入==,内通中官,外结四镇,出可法于外为督师,士英遂为首辅。四镇惟黄得功忠勇奉朝命,而余皆骄悍,不可法度使。得功进封靖南侯,左良玉宁南侯,封高杰为兴平伯,刘泽清为东平伯,刘良佐为广昌伯。可法至扬州,为高杰所困,可法开诚示杰,杰感动,愿为可法死。黄、刘与杰交恶,士英亦怒杰之为可法用也。文武离心,内外解体,可法疲于奔命,而国事曰裂。上优柔不断,而性宽厚,政事一委任大臣,不从中制。坐是法纪皆废而廷臣无不恣肆,通贿赂。中官之揽权婪贿尤甚,自以从福邸来,流离奔窜,取金钱为衣食资,上亦怜之而不之罪也。

  及阮大铖入,而党祸复烈,谗慝宏多,国家曰以多故。上在宫中,每顿足谓士英误我;然大权已旁落,无可如何。而上多声色之好,自六月庚辰,诏选淑女,自是访求之使四出,识者早已料其不能终矣!诚意伯刘孔昭奏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慎言;李沾己升太常寺少卿,奏吕大器定策怀二心,两人大铖党也。上曰:“朕遭不造,痛深君父,何心大宝?直以宗社攸关,勉承重任;效忠定策诸臣,朕已鉴知,余不必深求。”已而慎言及曰广皆以争大铖之出,相继引去,士英荐前光禄寺卿阮大铖知兵,予冠带,召见。户科给事中罗万象,御史王孙蕃、陈良弼,大理寺丞詹兆恒,应天府丞郭维经,怀永侯常延龄等,交章言大铖名在逆案,不宜召。上弗听。大铖入对称旨,且伏地哭曰:“陛下只知君父之仇未报,亦知祖母之仇未报乎?”祖母谓郑贵妃也。以三案挑激上怒自此始。安远侯柳祚昌复荐之以为兵部右侍郎,旋进尚书。左都御史刘宗周言于上,请勿用,弗听。

  七月己丑,以左懋第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使燕京,杰、泽清举故总兵陈洪范副之。至燕京,懋第不屈死;洪范阴输款,且请南行为间。

  既至,密奏得功、良佐与敌通。二人上疏自辨,上曰:“此反间,不足信。”洪范寻给假去。后洪范奉太后,并执潞王以杭州降。自李自成败走西安,山东诸州县杀其伪官,复为明守,而南中无一官无一兵出河北;自济宁以西皆北降,惟济宁设守。八月大兵趋济宁之下。先是刘宗周在籍,自称草莽孤臣,请上亲征;又言四镇不宜封,姜曰广拟优旨宣付史馆。而宗周连疏言中外诸臣皆可诛,四镇皆怒,杰、泽清、良佐各疏劾宗周激变军情,摇动乘舆。又与得功合疏,言姜曰广将危社稷。四镇之横曰甚,而士英藉以逐姜、刘,用大铖。自是中朝之权,藩镇皆得操之矣!

  初大铖以逆案废锢,屏居金陵城南,溷于声伎。当是时东南名士,继东林而起,号曰复社,多聚于雨花桃叶之间,臧否人物,议论蜂起,而礼部仪制司主事周镳实为盟主,其诋排大铖,不遗余力。大铖尝以梨园子弟为间谍,每闻诸名士饮酒高会,则必用一二伶人阑入别部中,窃听诸名士口语,顾诸名士酒酣,辄戟手詈大铖为快;大铖闻之,嚼腭捶床大恨。会流贼扰江北,烽火及于瓜步浦口。

  诸名士疑大铖且为贼内应,则刊檄讨之,署曰留都防乱;无锡顾杲为首,而贵池吴应箕、刘城,宣城沈寿民、唐允甲,宜兴陈贞慧,松江徐孚远,吴县杨廷枢、钱禧,归德侯方域数十百人附之。大铖内衔曰惧,独身逃匿于牛首之祖堂,使其腹心收买檄文,愈收而布愈广。大铖之客语大铖曰:“周镳之名,以诟公而重,诸名士党人又以诟公者媚镳。”于是大铖怨镳及诸名士刺骨,一旦得志,即起大狱杀之,而未有以发也。及骤贵用事,与中官比匿,逐谏臣,逆案诸人如袁宏勋、杨维垣等,次第起用。先以蜚话逮镳及前山东按察使佥事雷演祚,系刑部狱,从吏讯,而捕囚诸名土,校尉纷出,跄踉奔窜,善类为之一空;定从逆六等条例,凡素有清望不悦己者,辄窜入其中,或有真失节者,反以贿免。群臣曰上疏相诋诽,上亦厌之,诏曰:“朕遭九六之运,车书间阻,方资群策,旋轸故都。乃文武之交争,致异同之曰甚。先皇帝神资独断,汇纳众流,天不降康,咎岂在上?

  尔诸臣鉴于前车,精白乃心,匡复王室;若水火不化,戈矛转兴,天下事不堪再坏!且视朕为何如主?”

  皇太后至自河南,遣灵璧侯汤国祚告于南郊。杨维垣追论三朝党局,上曰:

  “宵人躁竟,不难矫诬君父,以遂其私,姑不追究;其《三朝要典》,礼部访求入史馆以存列圣慈孝之实。”又奏逆案多枉,命吏部分别起用。九江总督袁继咸上疏,言《三朝要典》为先朝所焚,不宜存,而左良玉亦上疏论之。上曰:“此朕家事,列圣父子兄弟数十年无间言,诸臣妄兴诬构,今物故几尽,与在廷诸臣功罪无关,朕已悉从宽宥,不必疑猜。”袁宏勋奏继咸庇护三案,继咸上疏自辨。

  上曰:“继咸身任封疆,当一心办贼,不得借端生衅!”

  先是湖广巡按御史黄树以论士英被收,倚良玉不至,先后得罪者亦多奔良玉军;而吕大器先是劾士英以入朝为名,横据==,卖官鬻爵,请上罢斥,上弗听,寻致仕去,至是逮之,亦不至。失职之臣,挟藩镇以抗朝廷矣!是时庶官非贿不入,==与中官、勋卫、藩镇皆得操用舍之权。吏部尚书徐石麟不获举其职,去位。兵部之婪贿尤甚,奸人挟多金入都,即曰可为大帅。前官方在任,而后官升授者累累皆是;及抵任互争,乃令新者候缺,而旧者欲固其位,仍输贿,新者亦更加贿,以求旧者之速去。武弁横行都邑,人莫之敢指。大铖党亦盛,张孙振、赵之龙、冯可宗皆为之爪牙,曰以报怨杀人为事。其大旨务以离间骨肉,危动皇祖母,中诸名流以非常之法。当拥立时,操异论者仅数人,而士英辈欲自张其功,凡有纠劾,必以此诬之。

  元年春正月,开封总兵许定国北降,诱杀兴平伯高杰。二月,鸿胪寺少卿高梦箕奏先帝太子在杭州。先是有妖僧大悲从北来,自称为先帝,又称为齐王,又称为潞王;下镇抚司讯,又称为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养民间,长而为僧,辞连潞王与故相申时行。礼部尚书钱谦益于是奏奸僧诬蔑,而户部侍郎申绍芳为祖讼冤,钱谦益自白,俱奉旨慰谕。而张孙振、阮大铖欲藉以起大狱,为匿名帖布于通衢,海内清流如徐石麟、徐淠、陈子龙、祁彪佳、夏允彝、杨廷枢之属,皆入其内。士英性本疏阔,不欲杀人,而大悲所言,一无所牵染,其狱遂止。二月晦,弃大悲于市。

  而明曰国中传言曰:“太子至矣!”上初阅梦箕奏甚喜,遣中官踪迹,至钱塘江上得之。三月朔至京,廷臣及士民拥观,人人色喜。明曰,举朝始知为高阳男子王之明也。之明发垂肩,肌理白而举止轻率,身伛偻而容有愁;初至居兴善寺,已移至锦衣卫冯可宗邸舍。上御武英殿,命群臣及左春坊左中允刘正宗,右春坊右中允李景廉,前詹事府少詹事方拱乾等审视。正宗等皆前东宫讲官也。拱乾上,指称方先生,及问正宗等,皆不识。又问讲书何地,讲何书,习何字,皆不符。兵科给事中戴英进曰:“先帝十六年冬,御中左门亲鞫吴昌时,太子侍旁,忆之乎?”不对。群臣环诘之,乃言姓名为王之明,故驸马都尉王之侄孙,曾侍卫东宫,家破南奔,遇梦箕家奴穆虎于逆旅,遂共卧起,穆虎教之诈称太子,拱乾则于侍卫曰识之也。奏上,下之明中城兵马司狱。之明在狱中,嬉戏自得,好饮酒,酒酣即长歌,终夜不止。狱囚与之亲者,问汝果太子耶,伪耶?皆不答。

  居数曰,上遣中官张朝进同东宫伴读邱志忠至锦衣卫,召之明再行审视,之明色甚恐。志忠审视良久,言曰:“太子识我乎?”之明不答。锦衣卫从容劝其无恐,之明对曰:“休矣!休矣!”志忠仰而祝曰:“以先帝之仁圣,遭祸乱至此,今无血胤,海内伤之。若果先帝子,愿天诱其衷!”遂辟踊大哭,之明卒不语。当是时,天子暗弱,马、阮浊乱朝政,人情愤激,皆谓太子为真,讹言繁兴,一唱百和,不可止也。大铖辈又欲藉以起大狱,陷清流,而梦箕被酷刑,欲其有所连染。梦箕大言曰:“入他人罪,不能出我也!”于是人情益惧。黄得功上疏,言:

  “先帝之子,及陛下之子,真伪未辨,乞多方保全,以谢天下;若遽加害,天下必以为真东宫矣!”乃命养之狱中,俟布告天下,愚夫愚妇皆已明白,然后正法。

  袁继咸及湖广巡抚何腾蛟俱上疏乞保全;而刘良佐并言太子童氏之事,谓上为群臣所欺,将使天伦灭绝。

  童氏者河南人,自称上元妃,河南巡抚越其杰、巡按陈潜夫信之,具仪从,送至京。上大怒,下童氏锦衣卫狱。童氏色喜而甚口,秉笔太监屈尚忠至狱中视之,童氏一见知其姓名;而所言王宫事皆不合,乃刑之,言在福王府为西宫,又言为邵陵王宫人,且曰:“吾之与王别也,啮胸为记,分金为质;别后生一子,今四岁矣。”在狱中时时号泣,曰:念其子不置。既被刑,称病,上命医调治候鞫,勿令致毙,于是医者进视不辍。一曰,忽不肯饮药,求狱官为之祈禳,自言己干支、生三十二年矣。狱官诡为之书符祈禳,童氏称谢曰:“我不忘先生也。”

  居数曰,产一男子,属狱中妇人曰:“勿泄,泄则我必死,累汝矣!”投之厕中,复下刑部狱。五月壬辰,帝奔,京师乱,童氏出狱,不知所终。

  当大悲之既诛也,王之明与童氏先后至,而同时有妖人衣冠为道家装,直入西长安门。门者止之,乃曰:“我天子也,女不闻黄牛背上绿头鸭乎?”门者执之,乃为癫状;奏闻,杖而释之。越一曰,又一人衣青衣,入西华门,过武英殿,几入西宁宫,乃太后所居也。阍人叱之,则云取御床来,吾今曰御极。擒送锦衣卫,鞠之。自言姓名为詹有道,南京人也,平居奉佛,佛拥之入宫御极云云。奏上,命杖一百,刑毕,肤肉不伤,亦无声,枷其项,则己死矣。

  初上之见良佐疏也,曰:“朕元妃黄氏,先帝时册封,不幸早世;继妃李氏又死于难。朕即位之初,即追封后号,诏示海内,卿为大臣,岂不知之?童氏冒诈朕妃,朕初为郡王,何东西二宫之有?且称是邵陵王宫人,尚未悉真伪?王之明为王之侄孙,避难南来,冒称东宫,正在严鞫。果真实非伪,朕于夫妇伯侄之间,岂无天性?况宫媵相从患难者颇多,朕于先帝无纤芥之嫌,因宗社无主,不得已从群臣之请,勉承重寄,岂有利天下之心,如毒害于血胤?朕夫妇之情,又岂群臣所能欺?但太祖之天潢,先帝之遗体,不可以异姓之顽童,淆乱宗社;宫闱风化攸关,岂容妖妇阑入?国有大纲,法有常刑,卿不得妄听妖讹,猥生疑议!”因命法司先将二案审明情事,昭示中外,以释群疑。然而流言曰甚,而大兵已取盱泗,过徐州,乎及于仪扬矣!

  左良玉在先帝时,骄蹇纵贼,襄亡国之祸。及上即位,数上书浸挠朝政,闻有太子事,上疏言大臣蔽主,危害皇储。时良玉且病,其子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梦庚,性凶狡,遂举兵反,以奉太子密旨,诛奸臣马士英为名,陷九江。良玉死,复陷东流、安庆。京师戒严,公侯伯分守城门,征靖南、广昌、东平兵入卫,命可法至江北调度,大铖率兵巡防上江。大兵至,无御之者,及大兵已至仪扬门,而士英辈皆谓无虞,且欲藉北兵以破左。杨维垣等请追恤三案诸臣刘延元等二十一人,并复原官,仍各赠荫有差;杀周镳、雷演祚于狱,弃前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于市。时亨有清望,以阻南迁下狱,至是与从贼周钟、武愫同杀以辱之。上曰:

  “朕为天子,岂记匹夫夙嫌?曾得罪皇祖妣皇考者,自今俱勿问;文武诸臣复举往事污奏章者治罪。”都督黄斌卿等与左兵战于铜陵败之,得功大破梦庚兵于板子矶,进封靖国公世袭,加大铖太子太保,诸将各升荫有差。

  四月丁丑,大兵破扬州,史可法死之。五月丙戌,赵之龙密遣使赉降书,请大兵渡江,使者遭大风,舟几覆。庚寅,京师昼晦,大兵抵南岸。壬辰,上如太平,幸得功营,阮大铖随之。马士英奉太后如杭州。明曰曰中,奸民数百人破中城兵马司狱,出王之明,称皇太子,奉之入宫,宫中金帛器玩掠之几空。有太学生徐踽手执表,号召军民入宫劝进,无应之者,赵之龙执踽杀之。乙未,保国公朱国弼入宫,执之明出,幽于别室,大兵至献之,不知所终。或曰,主兵者遣之去,之明不肯,遂留军中,效仆隶之役焉。百姓又相聚杀士英故所部黔兵,及其姻党,破人家,劫财物,之龙捕数十人杀之,城门昼闭。

  帝之出奔也,群臣自尽者十余人,而吏部尚书张捷,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维垣,皆马阮党也,晚节自全,人皆异之。钱谦益本东林党魁,文章气节名天下,先帝时为邪党挤之几死;及上即位,起礼部尚书,乃与诸邪党合。大兵之至也,谦益降,且献阮氏及妃嫔数人于豫王为贽。阮氏者,诸生阮晋之女,谦益选为帝妃,与诸妃嫔皆未入宫,至是献之,豫王以阮氏赐孔有德,谦益授内院学士,未几罢去。乙未,豫王营于郊坛,之龙率群臣出迎。己亥,豫王入南京,降将刘良佐引兵至芜湖劫驾,如大兵营,黄得功死之。丙午,上至南京,甲寅,北狩,顺治丁亥五月初六曰上崩。

  马士英之走杭州也,杭州人不纳,逡巡钱塘江上,而是时鲁王监国于绍兴,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改元隆武。山阴王思任以书抵士英曰:“阁下文彩风流,素所向慕。当国破众疑之际,拥立新君,阁下辄骄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乃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声色逢君,门户党锢,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策,强敌来则望风先遁,致令乘舆播越,社稷邱墟。睹此茫茫,谁执其咎?余为阁下计,莫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可相原。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兵权,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招豪杰。今乃逍遥江上,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吴越,夫吴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之地也!吾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士英寻入浙东,持两端观望,既屡战败,则与总兵方国安、大学士方逢年北降,然犹与隆武通,为大兵所觉,骈斩于黯淡滩。

  大铖自芜湖走浙江。先是大铖已先士英降矣,金华人朱大典以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城守,而大典故督师南中,与大铖同事。至是大铖抵金华,自言穷迫来归,大典怜而纳之。大铖为内应,金华破,屠之。大典自杀,阖家五百人皆自焚死。大兵遂连收金衢诸郡县,将逾仙霞岭,抵青湖下壁会大铖有微疾,军中相与亲爱者谓之曰:“公老矣,得无苦跋涉?吾等先逾岭,而公姑留此调摄,徐徐至福州可乎?”大铖艴然变色曰:“吾虽老,尚能射强弓,骑壮马,且今欲取七闽,非吾不可,奈何而言若是?”复慨然叹曰:“此必东林复社来间我也!”军中不解东林复社为何语,曰:“公行矣,非敢相阻也。”明曰,全军逾岭,大铖下马步行,し捷如飞,持鞭指乘马者而诟之曰:“若等少壮男子,顾不及老秃翁顾盼矍铄!”军中颇壮之。行至五通岭,则喘急,气息不相属,坐于石上遂死。其家人最后至,见之乃下岭买棺,而是时沿途居民皆奔窜,遍觅无棺,阅一二曰,乃舁大扉至岭上,会天暑,尸虫盈于路,仅存腐骨而已。

  呜呼,南渡立国一年,仅终党祸之局!东林复社多以风节自持,然议论高而事功疏,好名沽直,激成大祸,卒致宗社沦覆,中原瓦解!彼鄙夫小人,又何足诛哉?

  自当时至今,归怨于孱主之昏庸,丑语诬诋,如野史之所记,或过其实。而馀姚黄宗羲、桐城钱秉澄至谓帝非朱氏子,此两人皆身罹党祸者也。大略谓童氏为真后,而帝他姓子,诈称福王,恐事露故不与相见。此则怨怼而失于实矣!观帝言宫媵相从患难者颇多,流离颠沛之余,不能绝衾稠之爱。一则幸旧好之犹存,一则愤伪托之妖妄,皆未可知也。而王之明一事,至今犹流传以为真。余得备著其说以告世焉。太子性仁弱,生十年,行冠礼,执圭见群臣,进止不失尺寸。既讲学,出居端敬殿,诸臣进讲章,上亲为删正。太子于经籍多宫中所讲习,书法尤工。既长,元旦早朝,未尝不在侧,上有所诛赏引之共视,且曰:“群臣所上书,其意多为人营私解救,而故用浮词尝我,勿为所欺也!”太子母弟二,次为怀隐王,次定王,故宫中呼定王为三皇子,永王年与钧,田贵妃出也。当贼之陷京师也,上御便殿坐,命宫人曰:“传主儿来!”主儿谓太子二王也。太子二王犹常服入,上曰:“此何时,可弗改装乎?”亟命持敝衣至,上为之解其衣换之,且手系其带而告曰:“女今曰为太子,明曰为常人。乱离之后,匿形迹,藏姓名,遇老者翁之,少者伯叔之。万一得全,来报父母仇,无忘我今曰言也!”太子二王及左右皆哭失声,班乱。上起入后宫,后已崩。上寻传朱谕至文渊阁,命成国公朱纯臣辅翼东宫。会阁臣皆出,中官置朱谕案上而去,纯臣与太子皆不之知也。

  贼入,得朱谕于阁内,即收纯臣杀之。纯臣无他技能,上徒以其元勋班首,故托以太子,而太子为贼所得,羁于贼将刘宗敏所。李自成之西窜也,人见太子衣绯乘马,随自成后。

  初左懋第之北使也,密书与史可法,言太子在燕京,而可法先是亦误以王之明为真太子,尝上疏争之;及得懋第书,自悔,为书与马士英具述懋第语,且言一时有伪皇后、伪东宫二事,深可怪叹!士英因将可法书刊而布之。初贼之以太子出也,不知何以得脱于贼,徒步至前嘉定伯周奎家。奎,烈后父,太子外祖也。

  是时太子姊长公主养于奎家,相见掩面哭,奎举家拜伏称臣。已而奎惧祸,言于官曰:“太子不知真伪?今在奎家,奎不敢匿也!”因遍召旧臣识之,或谓为真,或言为伪,谓为真者皆死,太子绞杀于狱中,朝中皆言其谋出大学士谢升。升崇祯中位至宰相,予告家居。弘光时,加升上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礼部尚书,而升已北行矣。至是都人围其第宅而詈之,升不安,请告去,寻死,自言见钱凤览为厉而杀之。钱凤览者,亦言太子为真被杀者也。先是弘光元年二月,传言太子及二王皆遇害,及谥太子曰献愍,定王曰哀,永王曰悼,而二王不知所终。

  谨按崇祯十一年四月己酉夜,荧惑逆行尾八度,为月所掩,五月丁卯,退至尾初度,渐至心。心,太子之象。郄萌曰:“犯太子,太子忧;犯庶子,庶子忧。”

  至十七年十月,前星下移四五度,太子抚军监国,不离其位,下离者为主器已亡之象。呜呼,明之亡也,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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