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找老师

作者:王治河




  今天是感恩节。侄女特意从亚里桑那州赶来过节,妻子美筠正在烤火鸡,鸡还没烤熟,但香味已在房间弥漫了。也难怪儿子在一旁垂涎。
  感恩节是地道的美国节日,已有长达数百年的历史。1620年9月为躲避宗教迫害,一些清教徒乘坐“五月花号”历经两个多月的海上颠簸,从欧洲来到美国。善良的印第安人伸出了援助之手,用他们的食物救济了这些饥寒交迫的新移民。第二年这些新移民自己播种的谷物丰收了,他们邀请印第安人一同分享,狂欢,以表达感恩之情,感谢朋友,感谢上苍。以后经美国总统林肯宣布,感恩节正式成为美国法定的节日。每年11月的第四个礼拜四,举国放假,商家打烊,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在这个感恩的季节,各式各样的感恩贺卡,感恩礼物,飞向四面八方,飞向远方,飞向每一个对我们有恩之人。
  虽然洋餐一直不习惯,但洋节我却很喜欢,感恩节便是其中之一。当然主要不是因为美味的火鸡,而是因为它给了都市丛林中步履匆匆的我们一个静静地扪心自问的机会,一个向他人表达感激之情的机会。
  岁月如流,从少年到中年,从故乡到异域,检讨自己前行的每一步,不知经由多少人的扶持。父母的养育之恩,师长的培育之恩,朋友的携手之恩,是一首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感恩之歌。
  在这温馨的感恩节夜晚,回首往事,在那一长串要感激的名单中,有一个人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她身上所洋溢的人性之美与高贵品质,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影响着我,即使我已人到中年,即使我远在异乡。
  这个改变了我生命轨迹的人就是我的小学老师李桂玉女士。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幸遇到李老师的。她是我们七班新来的班主任。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上衣,配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整个人给人一种纯净高贵的美感。即使是当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也不禁被她的气质所震慑。
  说来不好意思,在宣武区的培红小学,我曾是个有名的令人头疼的“闹孩子”“坏学生”,用今天的话好听点说是“问题学生”。当时恰值“文革”,造反风气弥漫,也给我的目无纪律创造了机会。常常是一声招呼,全部男生就跟着我倾巢而出,离开教室,四处游荡去了,可以说是视教室如不在,视老师如无物。
  对我这样一个令人头疼的“闹孩子”,前几任班主任采取的做法只是简单的打、压。“写检查”和“请家长”是其中两大法宝。倘若没有遇到李桂玉老师,那么,少年管教所大概是我最有可能的去处了,或许今天仍在某个大牢里吃窝头也说不定;而以满分的成绩进入133中学,读北大,进社科院,留洋读博士,想都不要想。
  时至今日,仍然不清楚当时李老师对我进行了怎样的观察和调查,也不清楚这种观察和调查持续了多久,只知道有一天她突然在课堂正式宣布任命我为班长。此决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敢肯定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也一定不敢苟同。有意思的是,全班男女同学却举手赞成。因为我虽然闹,虽然淘,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如不欺负女生,不欺负弱小。记得一次学校里一个有名的无人敢惹的“小霸王”欺负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当时人人自危,没人敢上前阻止他,而瘦小的我当时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勇气,居然合身扑了上去,把“小霸王”压倒在地,随后我班男生一拥而上,狠狠地请他吃了一顿饱拳。
  李老师是否通过这些行为注意到了我的“闪光点”,从而任命我为一班之长,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她的这一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
  时至今日,我也记不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了。少年的我只是从心底里感激老师的信任,只知道绝对不能辜负老师的信任。我的“组织能力”也找到了正常发挥的渠道。管理自习,组织出操,小班长当得有声有色。
  李老师是语文老师。她曾教给我们的那些名篇杰作,那些语法规则,时至今日,说老实话,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有印象的则是她教我怎样做人。这,既有语言上的教诲,但更多的是她自身的垂范。
  李老师曾经到我家做过家访,见过我母亲。事后她对我说的是,“你母亲很淳朴。”这句话我终生铭记。因为母亲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为人真诚,意志坚定。王家能渡过“文革”劫难,母亲不畏艰难的品格起了抵柱中流的作用。现在从自己敬佩的班主任的嘴里亲耳听到对母亲的赞扬,虽然只有一句话,我立刻产生一种遇知己的感动。不仅如此,我从此知道了淳朴也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美德。在那“假大空”流行的岁月,“淳朴”显得分外弥足珍贵。母亲常说自己“没文化”。如果文化是指会解微积分,那母亲是没文化;但如果文化是指对某种价值的坚守,那母亲是有文化的,而且文化水平很高。李老师对母亲的肯定也提升了我对老师本人的敬重。
  荷兰当代哲学家安克斯密特曾经说过,如同鱼儿不知道它游于水中一样,一个阶段的芳香只能在随后的阶段才能被闻到。老师对我的精心培育,老师身上的美德,也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日益清晰地凸现出来的。现在看来我从老师身上学到的最大的功课就是:尊重他人。
  胡适先生曾说哲学系是培养“不惑之人”的。我在北大回忆录《苦乐年华》中则提出,哲学系,乃至整个学校、整个教育应该是培养“有感觉的人的”。所谓“有感觉”,就是对他人有感觉,对自然有感觉,对一个时代的忧郁有感觉。对他人有感觉,就是凡事试着站在他人的立场着想,欣赏他人身上的美。有了这份感觉,写出的文章才不会空疏无当,说出的话才不会令人乏味。对自然有感觉,才能“我看青山多妩媚。”只有对他人有感觉,才能真正做到尊重他人。在我的眼里,我的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有感觉的人”。她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家。
  李老师对我的言传身教,还体现在另外一件小事上。那时的我常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以往的发言稿从不示人,确切地说是不敢示人,因为很乱,怕人笑话。李老师则一再坚持要看。拿到我的文稿后,老师对我没有一句批评,没有任何嘲笑,有的只是仔仔细细地修改,从标点符号到段落安排,不厌其烦。老师的这一“坚持”,深深惠及我日后的写作。朋友们曾说我的《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一书“增减一字都难”。这当然是溢美之辞,但追本溯源,李老师当年的心血功不可没,这在我心里最清楚。
  “蝴蝶效应”告诉我们,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煽动一下翅膀,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可以说正是老师当年的一手提携,改变了我的一生。对此我心存不尽的感激。
  这些年来,每次回国我都试图拜望老师,以当面表达这种感激之情。但总难如愿。去昔日的培红小学打听,得知老师多年以前就从宣武区调到海淀区去了。记得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是住在菜市口附近的校场口。后来从小学同学喻乃君那里得知老师搬到军事博物馆附近去了,具体地址他打听了许久仍渺无线索。我理解他的苦衷,要在拆迁成潮、高楼林立的北京城找到自己的小学老师,谈何容易?
  我不知道我敬爱的李桂玉老师是否能看到这篇辞难达意的笨拙文字,但我相信老师原宣武区的老同事,或海淀区教育界的新同仁,总有一两位老师能看到此文,或许哪位热心的读者碰巧认识我的李老师。那么请您务必帮忙告诉她:她的学生王治河一直在寻找她,因为他内心深处永远感激她,永远祝福她。也希望老师能够通过《班主任》杂志跟我联系。
  但愿明年感恩时节,我能找到我的老师。
  
  作者简历
  作者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国外社会科学》副主编。现任美国过程研究中心中国部主任,《中国过程研究》主编。
  联系地址:
  Zhihe Wang,
  Director,China Project,
  Center for Process Studies,1325 N College 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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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hihe.wang@cgu.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