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巴金对大寨的一次采访

作者:孟 红




  大寨,这个位于太行山一隅的农村,历史的风云曾把它捧居全国农业战线上的一面旗帜,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声名远扬。当年它的独特魅力吸引了不少中外名人纷至沓来,探访其力量所在、精神所在等等神秘之处……巴金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也是巴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大寨行。
  20世纪60年代,当大寨这颗农村新星耀目升起时,巴金满腔热情地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给以极大关注,抱着热切之心要亲眼看看在虎头山这片“三天无雨苗发黄,下点急雨都冲光”的贫瘠土地上,大寨人是怎样发挥自己的力量改造自然而创造了亩产七八百斤的奇迹的。
  
  1964年夏天,正值大寨层层梯田披满浓绿、玉米吐穗时节,远居上海的巴金一路风尘仆仆慕名来到大寨参观访问。此时的大寨,刚刚取得抗灾胜利,正在进行紧张的恢复工作。人心奋发的情势、热火朝天的景象开始吸引着参观者从祖国四面八方涌来。
  当巴金来到大寨时,正巧陈永贵有事不在大寨。虽然与陈永贵未能谋面,但巴金在大寨依然收获颇丰。他在大寨、昔阳住了几天,见到了许多大寨人,还踏着泥泞的山路不知疲倦地去参观了狼窝掌、合作沟……回到县城他还听了陈永贵关于思想工作和自力更生的讲话录音。在访问大寨两天的时间里,巴金兴致勃勃地先后见到并访问了贾承让、梁便良、贾进才、贾来恒、宋立英、陈明珠、李喜庆、赵素恒、贾秀兰、李虎妮等十余位共三代的大寨创业人和后来者。他四处走走,详细采访,真实地感受到大寨人质朴、热情、率真、敢想敢干、不畏困难的可贵精神,他被大寨人的创业精神深深感动,也深为钦佩。
  回到上海后,巴金激情澎湃,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很快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地写了长达2.6万字的纪实散文名篇——《大寨行》,后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于1965年8月出版发行。巴金在《大寨行》里以充沛的热情和流畅的语言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他在大寨几日里的所见所闻及所感所思,大寨村欢欣和沸腾的景象力透纸背。他还着意刻画了大寨的几位支委和其他代表人物,在他的笔下,他们个个性格鲜明,光彩夺目,可敬可爱。
  在巴金的眼里,大队长贾承让同贾进才、贾来恒比起来,显得高大些,健壮些,虽然他很少有微笑,看起来比较严肃一些,但他那张忠厚朴实的长脸总让人确信他是一个什么任务都能完成的硬汉。
  巴金感到,副书记贾来恒也有他的不同之处:这是位相貌和善、笑容满脸的中年人,脖子上经常挂着他的烟袋和烟荷包,坐在木板床上,两手抱着腿,谦逊地笑着……
  支委梁便良则让巴金感受到勤劳和集体观念的真正含义:他蹲在地上劈木条,一边和巴金说话,一边还舍不得停下手中的活儿。他把木条劈成细条子放在一处,说是给大队修建房屋搭屋顶用。巴金与他谈了一会儿,知道他要把两堆木条劈光才肯吃饭,担心与他谈多了会妨碍他干活,便告辞了。
  最触动巴金心灵的恐怕是贾进才:他是个实干、硬干和苦干的老英雄,不像贾来恒那样有口才,但是他的一些朴实的话语有一种感人的力量和耐人寻味的道理。据说他平时讲话不多,这一次见了巴金却敞开了心扉,谈得有些激动。
  在谈话中,巴金望见贾进才那张被山风吹皱了的瘦脸、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因微笑露出的残缺的牙齿都那么朴素慈祥;而且,细腻入微的巴金还观察到贾进才的笑容也显得那么谦虚,仿佛他因为自己能力差总是在抱歉似的。为此,巴金也不免有些激动。显然,让巴金打动心灵的是这位老英雄“让贤”的道德风范,不居功自傲、始终以普通党员身份全心支持陈永贵工作的大度气概和大局观念,长年累月扛着从前当长工时地主专为他打制的38斤重的大锒锤开山凿石的吃苦牺牲精神。巴金与贾进才谈了半天后,觉得听他诚恳的一席话,仿佛看到了他那颗通红的心。
  在贾进才起身告辞时,受感染的巴金竟然提出要摸摸他的手。当贾进才含笑伸出右手时,巴金看见老人的手掌上结满一层层的老茧,且那老茧又让厚厚的死皮裹了起来,好像树皮那么粗糙。
  紧紧抓着贾进才磨出厚茧的手,巴金坦诚地解剖着自己的思想:“我越是敬爱他,也越是为自己感到惭愧。我拿什么同他相比呢?我的掌上连一个茧也没有!”接着,巴金又晃动一下贾进才生满老茧的手,激动地说:“这只手就说明老英雄为革命、为社会主义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劳动,做出了多么出色的贡献啊!”
  巴金在大寨还拜访了陈永贵、梁便良、贾承让的家。当时陈永贵住在土改时分下的院子,窑洞里墙壁不怎么白,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照片贴着奖状。陈永贵的爱人李虎妮热情招待了巴金。巴金环视陈永贵简陋的居所,细心地捕捉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巴金对陈永贵的敬意更多了几分。心想:这个再大困难也吓不倒磨不坏的性格刚强的铁汉,从旧社会压迫下走上革命道路,组织“老少互助组”,办合作社,带领群众治山治水,自力更生抗灾救灾,一举改变了旧大寨贫穷落后的面貌……这一切由英雄演绎的雄壮故事,在这寻常纯朴的农家小院瞬间化为真实。巴金在与李虎妮交谈时,思想总是绕着贾进才与陈永贵的事情打转转,两张脸不停地在脑子里闪来闪去。
  在这次大寨行中,巴金至少四次接近、拜访过大寨村中的那棵极具象征意义的大柳树,对那棵饱经沧桑的历史见证物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很深的感情。在《大寨行》这篇散文中,在提及那棵大柳树时,巴金抒情地写道:“好像它不是树,是我多年不见的一位老朋友”。巴金羡慕它、喜欢它、敬仰它,实际上是在抒发他对英雄的大寨人、对大寨历史的崇高感情。如巴金所写:“我想见陈永贵连一面也见不到,可是,这棵树,它不知道见了陈永贵多少面,一千次!一万次!……不止陈永贵,还有许多、许多大寨人!”
  
  巴金之所以浓墨重彩抒写大柳树,还因为它是大寨人乡味浓厚的“饭场”,尤其是它作为教育青年教育群众的场所,亲眼看着一代一代大寨人成长起来。巴金写道:“我们又走过了大柳树旁边了。阴暗中只见大团黑影,但是我熟悉大寨这棵过去的‘苦人树’。这个山区的一切变化它都看得清清楚楚,在旧社会这里是拷打穷人的刑场……在新社会,这里是人们称为‘饭场’的小广场和会议处,大寨人有大大小小的心事,都要在这里讲给大家听,大柳树不知道听了多少豪言与壮语,多少捷报与喜讯,多少笑声与歌声。‘苦人树’如今变成了‘乐人树’,它是大寨人最忠实的朋友,大寨人的精神面貌如何成长,它是最好的见证。我一定要好好地认识这棵了不起的幸运的老树。第二天上午雨刚停,我们便踏着泥水上坡,又到了这里。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大柳树的面貌,树干不太粗,可是枝叶非常茂盛,似乎有点臃肿,却有着那么旺盛的生命力,我见过的柳树不算少,像眼前这棵树的确够得上一个大字。我老早就听说大寨人每天端着饭碗到这里来边吃早饭,边议论、谈心。有人说这种‘饭场会’像杆秤,是好是坏,都要在大家面前秤一秤:什么对,什么错,要分得清清楚楚。昨天夜里我本来打好主意,早早起来端一碗饭到这里听听大寨人豪迈的议论,接触那些鲜红的心,却没料到半夜就下起了雨,而且一连下了几个钟头,我到了这著名的‘饭场’,只看到一棵清清冷冷的大树。我仔细地看它,我走到树下摸摸它歪斜的树干,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站在这棵树下,我有多少的感想。我羡慕它,我喜欢它,我看见它,仿佛读到大寨的历史,从旧大寨变成新大寨的一部斗争史。”
  巴金在大柳树下还想到了由平凡而成长为伟大的赵小和,他情真意切地说:“我没有机会到赵小和同志的墓前献花,可是我肃然对眼前这棵有无穷生命力的巍然的大树,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他的纪念碑前面一样。”
  巴金还对一位叫牛海贵的孩子十分关注。当时牛海贵14岁,聪明能干,觉悟高,被陈永贵称做是个“好苗苗”。巴金与这位少年促膝交谈,倾心交流,印象很深。
  为此,巴金在《大寨行》成书后专门寄给牛海贵一本,并附上一封热情鼓励的信件。巴金饱含深意地描述道:“他(指牛海贵——作者注)走得很快,我望了望他的背影,我在心里念着几个人的名字:贾进才、陈永贵、梁便良……这样一代一代地接下去,大寨的革命事业也会一天一天地、一年一年地发展,再发展……光辉灿烂,永无止境。”
  巴金是国内外都知名的大作家,在文艺战线强调为政治服务的极左年代,他也来到大寨,写下了长篇散文——《大寨行》。今天看来,这其中不乏几分真诚,也有相当的无奈。“文化大革命”以后,巴金在其《随想录》中谈到《大寨行》这篇散文时说,他是有意将这篇文章收录到他的作品集《爝火集》中的,“让它向读者说明我走过什么样的道路”。
  (责任编辑谢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