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忆周惠同志

作者:田聪明




  2004年11月18日上午11点刚过,接到周惠同志病危的电话,我即往北京医院赶。一进病房就下意识地向监护仪器望去——心电图的轨迹已呈现出平行直线。我已难以说出话来,便急匆匆走到他枕前,伸手从前额抚摸到脸颊,确认他已经走了,我泣不成声。
  
  冬去春来更逍遥
  
  由于类风湿关节炎的疾患,周惠同志的最后十多年基本上是在轮椅上度过的。进入2004年则基本在床上躺着,只有精神好些时才能起来趴在移动的平板桌上坐一会儿。但他的头脑一直很清醒,思维很敏捷,说话也很利索。我每次去看望,他总是聊个不够。
  2003年下半年,他多次同我说,他不想死但不怕死。有一次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了,你说说对我的评价。我就根据这些年的接触和对过去的一些了解,通过一件事一件事谈了他的长处,也谈了他的不足。他点了点头。后来又几次同我谈及墓志铭,主要谈及古人的墓志铭和后人对墓志铭的感受。再后来又几次谈到如果他自己给自己写墓志铭该如何写?去年上半年,有一次去看望他,他要来一张16开纸竖写了四行字:“人世沧桑近百年,匆匆忙忙春去了,风吹雨打花落地,冬去春来更逍遥。”他一笔一划地写,我边看边琢磨。他手抖写得比较慢,但每笔每划都很认真。从这几行字不仅可看出他流畅的书写风格和字体特点,而且明显感到他对自己一生概括的思想境界和文字表述韵味。他还一字一句地讲了他的考虑。特别最后一句中,原来是“冬去春来也逍遥”,经过反复推敲后改为“冬去春来更逍遥”。他说这样好像更积极些。一字之差真实反映了他的生死观。
  2004年7月23日上午我去看望,我们聊得时间比较长,而且基本上是听他说。他聊得很认真,坐起来过两三次。12点过了,家人两次说吃饭吧,但他摆摆手后继续说。先是聊围绕台海局势有关的事。后是聊了有关“人生”的一些事。其中聊到他在“庐山会议”上没有检讨,但到了第二年批得更厉害了,感到不“检讨”不行了。在一个晚上和老伴一起“到院里咬耳朵”,还是要顾忌“党票”啊。特别谈到一位与他一直要好的同志,在“庐山会议”前期一再要求他做的一件事,他虽然只做了不算太紧要的一点,但他对那个事是赞同的。“风向”转了以后,这位同志一开始还想由他一人“扛”着,可后来大概是扛不住了,“把咱供出去了”。这件事一直没有说也不想说,今天也给你说了,你知道就行了。人啊,很具体。他躺下后说:我们认识二十几年了,不错。稍歇会儿后说,你也该回去吃饭了。
  过了两天我出差了,又过了几天周惠同志住院了。8月6日中午得知他住院,可当我赶到时已经上了呼吸机。此后的三个多月里,我有空就去看看,可只能用眼睛交流,只见到他的嘴在动,没能再听到他的声音。每忆及此就想掉泪。
  
  伴此“君”非伴虎
  
  我是1980年正月初三上午开始与周惠同志直接接触的。自那以来的25年里,在他的领导下工作,和他聊天、谈心……从未间断,无拘无束。由于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近19年,所以我们谈的更多的是工作以外的事,海阔天空,随意道来。但所有这些都使我能够更深刻地了解他一生未变的人格,理解同他共事中一些事的决策过程。老人走了,但我却经常不觉老人已经不在世,多年同老人相处的情景,不断地在脑海中反复浮现。老人求真务实,爱憎分明,宽厚待人的形象更加清晰逼真。
  1979年农历腊月27日下午,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宝音图秘书长找我,说拟调我到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同志身边工作,侧重文字方面。还说一过年,也就是1980年正月初五就要跟随周惠同志到北京参加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我一时为这一很突然的问题而惊讶呆了,觉得“这不可能”,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冷静了一会儿自觉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一说我是记者,自由活动习惯了,做秘书不适合;二说我性情锋芒毕露,好坚持自己认准的意见,做秘书不适宜;三说我属总社管的干部,分社社长已回山东过年去了,正月初五肯定赶不上。那时,我对新闻业务刚刚开始“入门”,并已见到了些成果,特别是对新华社记者这个职业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加之“伴君如伴虎”的世俗观念和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越想越觉得不能去。所以,对以上三点我反复向宝音图作了陈述。可腊月29日中午,宝音图下班顺路到我家说:已同总社联系上了,总社党组已经同意,要我正月初三上午就与他一起去见周惠同志。这天下午,分社也将总社的通知转告了我。
  对这一调动我确实很不情愿,但组织已经决定了,我想说的话只好咽到肚子里。初三上午9点多,宝音图领我去了周惠同志的家里。当时正好有位自治区党委书记、自治区副主席和他在办公室里说话。周惠同志只问了我哪里人?什么学校毕业?什么时间入党等。然后说跟他去中央开会,并叫来机要秘书交待和我做些携带材料的准备。对给他做秘书的事却只字未提。所以,包括五中全会期间,不论直接间接,一有机会我还总是强调那些不适宜做秘书的理由,可他仍未有半点表露。
  在会后返回呼和浩特的火车上,周惠同志让警卫员把我叫到他的包厢里。只见小桌板上摆着一瓶半斤装茅台酒、一小盘猪头肉、两个小酒杯、两双筷子。坐下后周惠同志说,睡前喝点酒能减少小便的次数,咱们一起喝吧。周惠同志能喝点酒,我当时也可以喝点,便边喝边聊。大概喝了三四杯,老人便很郑重地说:小田,调你来帮我工作,思路差不多。至于有不同意见可以讨论嘛!原来湖南省委秘书长同我常讲些不同意见,我们也常争论,可我们关系很好。我顿时又说不出话来了,特别是对自以为锋芒毕露,爱讲不同意见这一条最不适合做秘书的理由,说到家了,我还好说什么呢?与此同时,一种崇敬感油然而生——亲身感受到了这位老人当年在“庐山会议”上讲真话、报实情的高尚品格。由此也使我讲话更放开了。聊着聊着,我就冒出了几句话:周书记,那我对您就没有不可说的话,但我们记者有条规矩,就是事实讲错了我负责,而认识上有错是允许的;如果我的错误认识被您采纳了就应该是您负责,而不是我负责。他没有任何犹豫,一边喝一边点头,并非常轻松地说了声“那当然”。这时我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象着“庐山会议”上不顾个人安危而捍卫党的原则,反映真实情况和人民群众呼声的情景,心里想:“伴此君非伴虎,可能是近良师益友。”
  
  靠实践统一认识
  
  在十一届五中全会期间,我是华北组整理简报的内蒙古工作人员,周惠同志的文件和生活由另一位同志管。可他有空就叫我去他的房间闲聊。当时我没有任何“包袱”,所以不论全国的事还是内蒙古的事,只要我知道的,问我什么就说什么,有话茬也说些我不适合做秘书的意思。在返回呼和浩特的火车上说我“思路差不多”的结论,大概也就是这么得出来的。我后来开玩笑说,我反复强调的不适合做秘书的理由大概是周惠同志认为“最适合”的条件。
  确实,周惠同志听意见,首先看真话还是假话,然后才论是对话还是错话,而且是只论对错,不计较态度、方式。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中滩公社1978年冬就悄悄搞“口粮田”、“责任田”(集体)的改革。公社书记马崇发有点胆识,硬抗住了1979年春天那场批判农村“资本主义复辟”的“倒春寒”,取得了当年出乎预料的好效果:“口粮田”单产成倍地超过“责任田”。所以,1980年不仅中滩公社由“口粮田”、“责任田”发展到了“大包干”,而且县委书记还要在全县推广。这是自治区首府城市的一个郊县,所以,一时间引来好多说法。这年4月份,周惠同志到这个公社调查,随同调查的一位领导干部就有不同的看法。当公社书记、县委书记谈到他们的做法时,这位领导很激动地说,这不真是“资本主义复辟”了吗?而公社书记和县委书记则用充分的事实和理由加以阐述。周惠同志越听越高兴,笑着说他们讨论得很热闹,鼓励他们继续讲。但周惠同志的观点是很清楚的,正如耀邦同志所说,他是全国搞“包产到户”最早的三个省(区)委书记之一。周惠同志所以高兴就是觉得他们都讲的是真心话。最后还说讨论得好,当然也很明确地表示可以试验,特别强调看看如何搞才能使老百姓吃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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