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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钦礼的悲剧

作者:任彦芳




  2004年5月7日,一个曾在河南以至全国风云一时的人物张钦礼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临终时他说,他是从农民中来的,他要回到农民中去,要把他葬在家乡兰考张庄。
  张钦礼,曾被新华社的一篇大通讯写成是“焦裕禄的亲密战友”,从而闻名于世;而这次出名也恰恰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文革”中他因首先扯旗造反,搞夺权打砸抡,而种下了悲剧的根源;以后,他得到“四人帮”的支持,上了“文化大革命”战车,与“文革”捆到了一起。他在“四人帮”被粉碎后的1978年被开除出党,1980年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处13年徒刑。后因病保释提前出狱。从出狱后,他通过新闻记者写过不少文章,曾掀起一股以宣传焦裕禄亲密战友之名,实则是为张钦礼翻案的炒作之风,这些文章充满了谎言。后来在河南省委宣传部发出对此事的批评后才渐渐停止。
  
  他曾因说真话而遭难
  
  我第一次去兰考和张钦礼见面是在1962年10月,他不过三十多岁。1965年春,我到兰考深入生活,组织电影《焦裕禄》的创作组,我与张钦礼有了更多的接触,知道了他的经历。听说他在1959年因说真话而被打成“严重右倾”下放农村劳动,到1961年冬才平反恢复工作。
  兰考县委除三害办公室主任,宣传部副部长卓兴隆等人讲了不少张钦礼的故事。我又和张钦礼一同下过乡,参加他领导的治盐碱的台田大战,听他谈了他对形势、对前途的一些思考,我感到他有独立的见解,不是那种无所用心混日子的干部。因为我们熟悉了,他对我说了一些心里话,使我感到,像他这样和群众有密切联系,又能吃苦干事的领导是难得的。张对我说:“1954年兰封、考城两县合并时,我才27岁,穿战士的衣服,挂盒子枪。有人来找县长,对我说:小同志,你们县长在哪儿,给我找找。我说:不用找了,你有什么事说吧。他说为房子,我说咱们去看看吧。我安排好,他还要找县长。我说:你跟县长不早说半天话啦?”在交谈中,他也透露出“怀才不遇”的感叹,他的才干受着压抑。他说:“我们现在干部的任免,都是听上头的。并没有按着党章规定,由选举产生;如果实行民主选举,我想会是另一种样子。”他很自信,认为通过民主选举,在兰考,他肯定是受群众拥护的第一把手。
  然而,张钦礼想不到的是,由于地委领导对他的看法,使他想当第一把手的幻想一次次破灭。就在他平反复职后,他当了副书记兼县长,当时的县委书记因生活问题不行了,他认为他应该当县委书记,而地委却派来了焦裕禄。他与焦裕禄的不合作,就与他和历届第一把手不合作一样,根源概在于此。
  1961年冬,张钦礼平反以后,当时面临河南省农业严重情况。大批农民外出逃荒,集体的地因无人种而撂荒,省委为解决群众生活困难,把人留在土地上,实行了借地政策。办法是每人借2至5分地自己种,打的粮食全归自己。群众赞为“救命政策”,“拴人政策”(制止外流逃荒)、“叫人政策”(把外流的人召唤回家)。
  了解农民生活和愿望的张钦礼,积极推行这一政策,他在会议上说:“现在,土地盐碱化的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可以借给社员改造,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原则是:借地行动快点,借地多点,借地好点,借地时间长点。”这都是实事求是为老百姓着想的。
  1962年12月5日焦裕禄来到兰考时,县委正开会贯彻九月在北京召开的八届十中会会精神,重提阶级斗争,巩固集体经济,刹单干风,包括河南的借地。张钦礼看到焦裕禄在执行中央决议,如收回借地时,从实际出发,尽量采取灵活办法,不一刀切,而是听取灾情严重地方群众的要求,同意三严重地区借给社员的碱地不抽回来。这一点灵活,在当时需要何等地胆识。这让张钦礼觉得他和别人不同。焦裕禄的实事求是精神,创造了一个鼓励说真话的环境。
  1963年在县委扩大会议上,张钦礼实事求是地摆了兰考的情况,他说:咱是搞农业的,这几年农业生产啥样呢?土地减少,粮食减产,风沙重起,盐碱上升,牲畜死亡过半。咱亏损多少呢?1950年33万亩沙荒,到1957年造林19万亩,可到了1962年,沙荒又增到33万2千亩;牲畜1955年是54000头,1963年减少到20800头,桐树收购量过去月收7300立方,到1962年全年只收了6万立方,铁路南的枣树25万棵,只剩下8万棵了!
  说到农民生活,张钦礼敢于讲出实情:以郝寨、刘楼为代表的12万人口地区生产条件没有改变,我们解放15年了,这些地方经济还没有翻过身来,一年接一年,一季接一季,群众生活很苦。固阳公社刘楼一户农民,全部家当不值7元5角钱;三义寨有一户农民,几口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其余人只得睡在床上啊!
  县委分工,班长焦裕禄当然要以抓阶级斗争为主,张钦礼因熟悉兰考情况,分工抓生产,县委成立了除三害办公室,由张钦礼分管。办公室主任卓兴隆让我看了县委文件里,那由焦裕禄主持制定,而由张钦礼起草的《关于治沙治碱和治水三五年的设想方案》,明确地写道,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没有和群众商量,硬按照我们自己的主观愿望去干造成的恶果。
  除三害办公室的同志讲了张钦礼治沙治碱和下雨天查河的情景。他们是以钦佩之情讲说张钦礼:兰考的几个主要河道,他不知跑了多少趟;所有的大沙丘上,都有张钦礼的脚印;他的腿开过刀,寒腿是冬天蹚河引起的;他下乡,先到下边,然后再听公社汇报;到村里也是先去贫下中农家去,或者先到地里去,不去大队部。为了深入,我到了张钦礼蹲点的张庄,群众赞颂他:张书记下乡,那高高的沙丘上就是他办公的地方。还听说,1963年7月,河南省委书记何伟来兰考,当时说要调张钦礼离开兰考,张对何伟说:“我在这儿工作二十多年了,可是兰考老百姓还没过上好日子,我走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我对不起兰考人民。不要调我走,让我留下来,等兰考人民生活自足了,我坚决服从分配,调我到哪儿去都行!”何伟同意张留下来了。
  张钦礼也向我讲了不少焦裕禄的故事。今天当这一切都成了历史的时候,更要实事求是地评论过去,应该说,张钦礼在向新华社记者介绍焦裕禄的事迹时,如他后来自己所说的,他是把他自己与焦裕禄融合了。
  焦裕禄逝世后,张钦礼主持了一年工作。我曾和他一起下乡,他和农民的亲密关系,他和农民一同劳动,现在是很难在县委书记里看到了。他想这是他当一把手的机会到了,因为这一年里他有成绩。然而,他的幻想又破灭了,上级派来了周化民接了焦裕禄的班,成为县委一把手。
  张钦礼为了显示他的政绩,开始以说谎讨好上级;这和当年说实话的他判若两人了。我也亲自感受了这一点:这年,周化民一到县里,便是到地委开麦季征收会,报小麦产量。省委领导到会,他看各县报表,紧皱眉头,很不高兴。地委领导要大家重新报产量,全场鸦雀无声。此时,张钦礼没和周化民打招呼便举手站起来,他是大会第一个抢先发言的。他按着省委领导的心思说:兰考今年小麦形势很好,特点是短杆大穗粒饱,全县平均产量可达100斤。周化民大惊。因为开会前兰考县委常委会研究全县平均产量75斤,怎么报成100斤了呢?会后定下征购任务分到各公社,发现征购透底,不少群众把口粮都交了。
  
  “亲密战友”的悲剧
  
  张钦礼的人生悲剧,是从说谎开始。
  1965年8月,我经长影党委批准,为了创作电影剧本《焦裕禄》到兰考参加“四清”,深入生活;为了熟悉县委书记,我分在周化民蹲点的城关公社胡集大队。县委分工让张钦礼留县抓全县的生产和面上的工作。1965年12月,新华社记者来兰考采访,都由张钦礼一人安排。
  据县委宣传部原通讯干事刘俊生介绍:
  1965年12月7号,当时我正在乡下,大队通知我:张钦礼县长来电话找我。我接了电话。张钦礼说新华社来人了,要我马上赶回县里。我赶到县委,在办公室见张钦礼正向记者介绍哩。好像已经谈了不少。我听到他正说除三害的情况。我到了,张钦礼把我介绍给记者。我先从焦书记下雪天起草“六条”工作谈起,说他怎样领着治沙、治水、治碱,讲起他访贫问苦,下雨天冒雨查水路,讲起他死前还要求把自己埋在沙丘上,要看着兰考面貌的改变。这时我难过的流下泪来。我含着泪讲,兰考贫下中农自动跑到郑州焦裕禄墓前哭坟……
  新华社记者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迈步,不时用手绢擦眼泪。张钦礼这时便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工作人员来到会议室叫去吃饭。记者说:“不吃了,吃不下去了!我参加革命28年了,没这样流过眼泪。焦裕禄精神太感动人了!这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如果不把它报导出去,就是我们的失职。”记者对张钦礼说:咱们继续谈吧,再多找几个同志。
  几次座谈找谁,都由张钦礼安排。
  晚上,张钦礼通知张思义、卓兴隆、李中修、曹庆瑞来座谈。张钦礼动了感情,他一边说一边哭,他拿出一张小照片说:这就是焦裕禄在医院送给我的,我永远揣在怀里,记住焦裕禄的遗志。
  以哭引哭,讲听的人都哭了。人人都感动,人人都掉泪。记者们感动地记不下去。
  第二天由张钦礼安排,又在县直机关组织了座谈。
  第三天,张钦礼带着我和曹庆瑞一起同记者去了老韩陵,找到焦裕禄最先访问的饲养员肖位芬,听他讲起焦书记,老饲养员也流了泪,又把记者感动地哭了。当天,我们从老韩陵去了秦寨。最后又去了张钦礼的点张庄看那封闭的沙丘,已经种上了泡桐。
  第四天,记者们离开兰考去开封。他们在开封写出了大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
  1966年2月8日,上午8时,兰考“四清”分团全体工作队员在兰考县礼堂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广播员那深沉浑厚的声音饱含激情,让听者为之落泪。我还是第一次感到,一篇文章有如此强烈的感染力、震撼力。
  在兰考上空仿佛爆炸了一颗精神原子弹,震动了全中国。
  全国各地参观学习的人纷纷到兰考来。县委成立了“学习焦裕禄委员会”,由大通讯里树为“焦裕禄的亲密战友”的张钦礼负责。委员会的办公室就是县委办公室。
  全国的新闻媒体、文艺团体、作家艺术家云集兰考。我自然成了同行的接待员和焦裕禄的宣传员,讲述我心中的老焦。他们在深入采访时,发现有与新华社记者报导不相符合之处,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好回答。因为从大通讯一发出来,我就听到了反映,指出有些情节不合实际。我把听到的反映先向我所在的党组织长影党委作了汇报。在兰考,我找到县委副书记刘呈明。
  刘呈明说:这里边有张钦礼说的瞎话,可怎么办呢?已经发出去了。
  我问:当时在县委会通过这稿子时,你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他说:当时通过此稿是开的常委会。开头是张钦礼念稿,他念一段就问大家有啥说的,没有人说话就算过去了;后来张钦礼不念了,一位记者念。这个记者盛气凌人,你说一点不同意见,他都给反驳回去,我看这也不是让人说话呀!我听着有不少地方是瞎话,可是那个气氛……我又想焦裕禄是好班长、好同志,只要把他宣传出去就得了。我也就不说了。
  刘呈明讲:在念到结尾部分,周化民书记提了一点意见:是不是留有余地,不要把兰考的现实写这样好,实事求是说,兰考除三害的任务还很重;焦裕禄生前设计的蓝图,还需要我们做很大的努力呀!记者听了非常不满,反驳周书记:还留什么余地?现实就是这个样子,焦裕禄的精神变成了物质,兰考的面貌改变得就是不错嘛!
  我又到县委办公室找到张钦礼:“钦礼同志,我有些情况想和你谈谈。”“来采访参观的人有反映,关于宣传焦裕禄的报导失真问题。”
  “有什么失真呀?”他的脸沉下来。
  我说:“一是大通讯写的‘第二天,当大家知道焦裕禄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时,他已经下乡了’。据县委日志查,焦书记12月5日到兰考,参加了县三级干部会贯彻八届十中全会精神,12月7日,三级干部会结束;焦裕禄在会后总结三天,之后即12月11日到17日到老韩陵访问调查;他找老饲养员肖位芬并不是贫农而是上中农。这是刚刚在‘四清’中张榜公布的。”我还要说其它问题,张打断了我的话。他拍着我的肩膀,警告说:“彦芳,可不能这样瞎说!你这样说可很危险啊。我们不能和党报对立,一切要以新华社发表的为准。你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事啊。你可要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这么说了。现在是有阶级敌人反对、破坏学习焦裕禄的;你这么说,会当阶级斗争动向抓你的!你可不要太天真哪。”
  河南日报开封记者站站长,写《焦裕禄》传记的薛庆安对我说:“大通讯署了三个人的名字,实际是一个记者写的初稿。这个人哪,只听张钦礼的介绍,许多情况与事实不符,连焦裕禄的出身,都给改了。焦裕禄自己填表写的是中农,给人改成‘贫农出身’,好像中农出身就不光辉高大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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