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对陈独秀之女的一次访问

作者:王凌云




  那是2002年,友人林先生告诉我,陈独秀的女儿今尚健在,就住在纽约,你想不想去见见她?我自然很想一睹陈独秀亲属的风采,听一听她的述说。
  四月初的一天,在林先生夫妇的陪同下,我们前去拜访陈子美老人。她居住在一处比较僻静的公寓楼中,一套还算宽敞的一居室,家具、陈设简朴无华,同中国大陆老人的家居没什么两样。见我们到来,老人很高兴。落坐后,没更多的寒暄,我即告诉她:去年秋天,我因工作关系去过安庆,前往拜谒了陈独秀先生的墓,由政府拨款,正在整修。她听后,只淡淡地说:“又得花老百姓的钱,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又被砸了。”
  陈独秀的墓,确实历经沧桑。1942年,陈独秀去世后,草草地葬在了他住家后边的山丘上,1946年,在他原北大同事们的帮助下,由其子陈松年从四川江津迁回故里,隐姓埋名。松年对其子女也没有讲过,每逢忌日,只有他独自来此祭悼。新中国成立后,陈松年欲将其父之墓进行修整,但墓地已荒芜不堪,难以辨认,后经当年两位抬灵柩的人确认,方才找到一处荒丘,稍加修整,立了墓碑。虽然时下已是共产党天下,但陈独秀,这位“总书记”仍被视为“异类”,其亲属仍不敢堂堂正正的直书“陈独秀”大名,墓碑刻的是“陈仲甫之墓”。陈松年告诉附近乡民:“这里埋的是我家先人,他一生奔波,现在这里休息,望乡亲们不要惊扰。”据介绍,“文化大革命”风暴开始后,家人匆匆把墓碑埋入了地下。上世纪80年代后期,家人又将墓进行修整,重立墓碑,这时方才敢于大书“陈独秀之墓”。陈墓的变迁,道出了家人的辛酸,也折射出时代的风云变幻。
  我告诉老人,据说,陈松年回到家乡后,一直以教书为生,一家生活很清苦。不料,此言却引出了老人的一席话。她从外祖父谈起。她说,外祖父十几岁时,被太平军裹胁到北方,一直在军营中生活,后来,升了官,便回家乡添置家产。不久,他将大女儿嫁给了怀宁县的陈独秀。她同一般农村妇女一样,不识字。因同娘家相距较远,不能常回去,便时常托丈夫代笔,给娘家写信。娘家人也多不识字,便由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代为回信。一来一往,陈独秀看这位小姨子字写得娟秀,文笔也还通顺,两人便直接通起信来。姐姐怕丈夫在外面招花惹草,便默认了妹妹同丈夫的书信往来。后来,两人见了面,姐夫便偕小姨子去杭州同居,姐姐大怒,父亲也很生气。后来,生下了她(子美)和弟弟和年(鹤年)。陈家不认他们,自然不能在家居住。母亲(君曼)便带着一双儿女去北京、青岛,后来又到了南京。生活极为艰难。父亲陈独秀终日在外边东奔西走,很少同他们见面。后来,母亲闻听她姐姐病逝,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安庆陈家奔丧,不料,却被家人挡在门外,她抗争无效,从此,两家再也没有来往。
  1932年,陈独秀被捕,关押在南京中央监狱。陈子美老人说:就在他父亲入狱前半年,她母亲在南京病逝,年仅42岁。我向她问起潘兰珍,她说:“我曾劝父亲同她结婚,以便于照应,可父亲不肯。”1937年陈独秀出狱,出狱后,陈子美去看他。她对我们说:“我只对他说了两句话:你不要做出让我大义灭亲的事,我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不久,陈独秀一家去了大后方的四川江津,陈子美姐弟两人没有一同前往。
  老人没有谈她自己的家事,对于自己的经历也谈得很少。她只说:“我这个父亲,我从他那里没有得到过什么好处,却因为他,受了很多苦。”解放初期,她在上海,只说,里弄的居委会,对她看管得很严。她后来到了山东,最后来到广东。她没有具体谈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只说,当时,她的两个儿子在广东乡下。她让他们练习游泳,至于为什么,她没有对他们讲。直到有一天,她去看望他们,回来后,她决心离开大陆。不久,年过六旬的陈子美,带着儿子,凭借一只空油桶,偷渡到了香港。这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后期。
  在香港,他们以经商为业,生意做的还可以,照此下去,在香港生活下去没有问题。可是,一年多以后,陈子美独自一人以旅游签证又到了美国。老人回忆说:当时签证官见她年迈,不愿意给她签,她说服了签证官,方得以成行。老人很风趣地对我们说:“签证官被我说服后,说了一声OK,这一声OK,我就再也没有离开美国。”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我第一只脚踏上美国国土,我就没打算再离开美国。”这一年,她64岁。
  我提起几年前她被房东告上法庭那件事,老人显得很无奈。她说,1997年,她生了一场重病,花去了不少钱,没钱交住房管理费,一共拖欠了13000元。后经朋友们多方帮助,还了大部分欠款,但还欠6000元。法院最后判决,这笔欠款,待卖掉此房后再偿还。此事经媒体曝光后,舆论认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的女儿遭此困顿,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应出面帮助。领事馆表示,要先确认陈子美的身份。老人颇不以为然,说:“陈独秀女儿的身份怎么样确定?”后来,领事馆来了七八位人员,说是来看望她,并带来了6000美元,说明此款是上海商会驻纽约联谊会托他们代为转交的。老人认为,这笔钱很可能就是领事馆给的。
  老人已年近九旬,其话锋之盛,记忆力之强,反映之灵敏,甚出我意料。她热情地同我们合影。我问她:“您若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照片转交给陈独秀纪念馆?”老人笑而未答。临别,我们祝愿她健康长寿。
  这次拜访,涉及陈独秀及陈子美的经历,因初次见面,不便多问,总想,待有机会,再去拜访,不料,今年初老人仙逝。今仅将那次访问,也是最后一次访问写出来,以示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