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电影的春天和冬天

作者:沈 容




  1960年,我调到文化部电影局。尽管我已经对新闻记录电影有了兴趣,但还是服从组织到了电影局。而且,我还庆幸能在电影界老前辈夏衍、陈荒煤领导下工作,认为这是给我一个学习电影的好机会。
  建国以来,历次运动遭难的少不了知识分子,文艺界尤甚。从批判《武训传》开始,反胡风、反丁(玲)陈(其霞)、反右……这些运动,我大多数时间在新影。新闻记录片似乎介于新闻和文艺之间,运动一来,厂里当然要搞一搞,但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忙于拍片,所以运动大都是走过场。记得反胡风集团时,我们看到报上登的胡风言论,确实认为胡风真反动,那时并不知道发表的胡风那些信是断章取义编出来的。但是,在厂里找不到胡风分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青年编剧因仰慕胡风曾经给胡风写过一封信,胡风并没有回信。这就够了,拿他来批斗。批来批去,这位青年只交代他和食堂的一位炊事员有同性恋关系。他就作为胡风分子、坏分子开除出厂。厂里也就算完成了任务。
  因此,我对文艺界这潭水到底有多深,有多复杂,一无所知,美不滋滋地到了文化部电影局。以后,在我离开电影局一年多,又到文化部电影局工作了一年多。这大概在1963年到1964年。这次在电影局事情就多了,江青时不时到电影局来调影片看。接着就展开了对夏衍、陈荒煤的批判。今天这部影片被定为毒草,明天那部影片又定为毒草。与此同时,戏剧改革也开始了,康生也跳出来说东说西。这一切,实际上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是即将进行的“文化大革命”的铺垫。可是我浑然不知,只是渐渐觉得跟不上形势。
  我还得从头说起。
  我初到文化部电影局时,文化部的部长是茅盾。他是大作家、著名小说《子夜》的著者。像我那样年龄的人,年轻时大都读过他的小说。他当文化部部长以后再没有发表过什么东西,似乎销声匿迹了。他住在文化部后面宿舍区一栋单独的小院里,从不到文化部来上班。偶尔到电影局来看电影,总是和他夫人一起来,看完就走,也不提任何意见。
  最近报刊登了几篇文章,谈到1957年的“毛罗对话”,即1957年毛泽东在上海和文化界人士聚会,罗稷南问毛泽东:如果鲁迅还活着会怎样?毛泽东回答:“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在写,要么他识大体,不作声。”著名影星黄宗英在场,写了一篇长文描写当时的情景,并且找出当时新华社发表的照片。这样说来,茅盾大概属于“识大体”一类,当了文化部长后就“不作声”了。他的秘书是从新影调去的,我认识他。我曾以为他当茅盾这个大作家的秘书,一定会在文学方面学到不少东西,因此问他:你当茅盾的秘书做些什么事啊?他叹了一口气说:事情可多了,买蜂窝煤、堆蜂窝煤、买东西,总之,都是家务活。
  夏衍是文化部的副部长兼党组书记。副部长还有钱俊瑞、李琦、徐光宵等人。电影局的局长是王兰西,副局长有陈荒煤、司徒慧敏、季红、王栋等。王兰西是河南人,号称河南三才子之一,但是没见他写过文章,对电影也不熟悉。因此,他对电影业务插不上手,编辑、导演们也从不找他。副局长中,司徒慧敏是科班出身,抗战前,党组织派他去美国学电影,他学的是摄影。他有一个心病,就是他去美国前已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孩子。到美国后又和人结了婚,这一位妻子在中联部工作。原来的妻子不愿离婚,说司徒在干地下工作的时候,他们开会,总是她守门望风,司徒去了美国,又是她一人把孩子拉扯大,所以司徒成了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她坚决不离。司徒说,他在美国结婚是奉组织之命,并且也已有孩子,这位妻子也坚决不离。原来的妻子常来电影局闹,部党组对这一公案也不好办。几经商量,最后决定司徒的工资除留30元给自己,其余的全部给原来的妻子。当初党组织派司徒赴美,是因为司徒的父亲在美国。司徒告诉我,他父亲是以20元大洋卖“猪仔”把自己卖到美国去当劳工的。这样的劳工规定劳动20年后可获得自由。但是,因为他们的劳动强度特别大,绝大多数劳工做不到20年就累死了。司徒的父亲设法逃到别的州,捡了一条命。他开始做小工,后来开了一家饭馆。他烧的鱼很有名,叫“司徒鱼”。司徒慧敏曾给我看过一封美国朋友写给他的信,其中就提到“司徒鱼”。
  司徒慧敏由于有这一段故事,他在电影局遇事避开,谁也不敢得罪,遇到运动,还要对我和覃珍打招呼,要我们包涵、包涵,为他说两句好话。
  我在电影局制片处当副处长,另一位副处长是覃珍。她也是从新影调来的,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处里没有处长,下面有两个兵,一位叫徐庄,一位叫马林。覃珍的婚姻很不幸。她早年去延安,在延安中学任教。解放后任国务院某部的部长在延安时看上她,三天两头找她谈话,要她汇报思想。覃珍一气之下就匆匆忙忙和孙央结了婚。孙央当时正患肺病。覃珍告诉我,如果不是那位部长,她不会这样匆忙和孙央结婚的。孙央是著名导演孙维世的哥哥,曾任朱德的秘书,进城后移情别恋,和覃珍离了婚,留下一个孩子给她带。有一天,我和覃珍去一家饭店开会,刚要上楼,从楼上走下一个人来,覃珍马上把我拉到一边。我莫名其妙。覃珍告诉我,就是这个部长害了她,然后讲了上面那段故事。我和覃珍情同姐妹,出出进进都在一起,文化部的人常戏称我们是“双妹牌花露水”。覃珍在生活上很能干。我在苏联拍片时,她也在苏联拍片。她会买一块料子自己缝制一件漂亮的布拉吉;个把钟头就能用缝纫机给我的孩子轧一条裙子。而我在生活上马马虎虎,不是衣服上掉了扣子,就是袜子穿反了。覃珍总说我懒,说我懒人自有懒人福。
  电影局除制片处外,还有幻灯处、计划财务处等等。幻灯处的处长叫唐瑜,是有名的“二流堂”的堂主。我刚到电影局时,谁也没提什么“二流堂”,谁也不知道有个“二流堂”。到搞运动,整夏衍,“二流堂”才出名。原来在重庆那时候,唐瑜有一所房子,还有点钱。夏衍、吴祖光、丁聪、郭沫若这些文化人常在那里聚会,吃吃喝喝,实际上是共产党借这个地方和党外进步人士联系。那时延安的秧歌剧“兄妹开荒”刚传到重庆。这部秧歌剧批评不干活的人,用陕北话把这种人叫做二流子。郭沫若在唐瑜家吃喝,开玩笑说:这里就叫“二流堂”吧。这本来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后来在运动中竟成了罗织罪名的代名词,涉及的人很多。我的女婿杜高等一伙年轻人和吴祖光往来较多,就成为“二流堂”中的“小家族”,通通被打成右派。半个世纪以后,杜高在一次聚会上见到了唐瑜,杜高说:受了20年的罪,今天第一次拜见堂主!
  我到电影局时,正好全国各制片厂为国庆十周年献礼,摄制了一批好片。在1960年时,有的片子还没有完工。我看了不少好片。这一批片子都是夏衍、陈荒煤从剧本到拍摄花大力气帮助才完成的。如《青春之歌》、《甲午海战》、《五朵金花》等等。
  看了这些影片,使我对故事片又产生了兴趣,更庆幸我遇到了两位好领导、好老师。我记得有一次夏衍作报告,鼓励大家努力学习业务,他说:他刚到文化部的时候,有人说他不懂京戏,他下决心把所有有关京剧的书都看了,所有的戏也看了,并不是不能搞懂的。这对我是很大的启发和鼓舞。我暗暗下决心要在这新的岗位上努力学习业务。
  1961年6月1日中共中央召开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讨论和制定了《关于当前文艺工作的意见》。周恩来在会上批判了文艺工作中“左”的倾向,说不能动不动就给人戴帽子、打棍子。这对全国的文艺工作者无疑是一个莫大的鼓舞。首都的电影创作人员也在香山举行了一次聚会。周恩来参加了。我和覃珍也去了。参加这次聚会的还有周恩来的干女儿孙维世。周恩来和很多电影明星熟悉,他爱喝茅台酒,大家都去给他敬酒。尽管周恩来是海量,结果还是喝得酩酊大醉。
  康生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给人很深的印象。他装模作样地说:为什么“三小戏”不能演!“三小戏”就是小生、小旦、小丑的戏,解放后,认为这些戏的情调不健康,都在禁演之列。他还提出一些剧目,说像《花田错》、《十八扯》这些戏都可以演么。这些戏,我们很多人听也没听说过。又说:“你们怕什么?怕掉下万丈深渊吗?不要怕么,掉下去,我把你们拉上来就是了。”他的讲话被整理成文,作为学习的文件。
  1961年秋天,在上海召开了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康生以上讲话作为会议的参阅文件,发给与会的每一个人。参加会议的人都兴高采烈,认为电影的春天要到来了。很多人提出电影的题材应当多样化,不能老写工农兵等等。我和覃珍每天把各小组讨论的意见综合起来,编写简报,当晚付印,第二天发给各组。工作很紧张,但心情也和与会者一样愉快。认为电影的春天要来到了!
  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3月3日到3月26日,文化部在广州举行了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周恩来在会上作了《论知识分子》的讲话,高度评价知识分子在三年困难时期的作用,认为应该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陈毅在会上说了类似的话,并且说:“今天我给你们行脱帽礼。”这好像给文艺界又刮来了一阵春风。
  这之后,我调到广东珠江电影制片厂,一年多以后,1963年,我又调回文化部电影局。这时,电影的春天不仅没有到来,接着来的却是更加寒冷的冬天。
  严冬的寒风首先吹向鬼戏的问题。早在1961年,孟超改编的昆剧《李慧娘》刊登在《剧本》杂志上。同年8月31日,《北京晚报》发表了廖沫沙的文章《有鬼无害论》肯定此戏。演出以后,康生大加赞赏,还宴请作者和演员。1963年5月6日《文汇报》发表了江青组织的围剿《李慧娘》的文章,从此在戏剧界开始大批“鬼戏”。1964年,康生摇身一变把《李慧娘》作为坏戏的典型,号召大家批判。他批判孟超,批判廖沫沙,说他们是“用鬼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1963年,毛泽东在中宣部编印的一份关于上海文艺活动的材料上批示:“各种文艺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不能低估电影、新诗、民歌、美术、小说的成绩,但其中的问题也不少。至于戏剧部门,问题就更大。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改变,为这个基础服务的上层建筑之一的艺术部门,至今还是大问题。”“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
  1964年在北京举行京剧汇演,又是那个提倡“三小戏”的康生在会上大批“三小戏”、旧戏。一年多前,不是这个康生鼓励大家演鬼戏、演旧戏,叫他们不要怕,说掉下万丈深渊,他会拉他们起来吗?这时,他不但没拉,反而落井下石。这个康生不愧是个善于看风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师。
  我没有去参加京剧汇演,电影局有人参加了。他们一回来,没去的人都问,康生检讨了没有?听的人说:“他会检讨?还大批旧戏。”司徒慧敏到电影局来,他说1961年电影创作会议的档案材料千万不能拿出来!看不得!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那里面有康生提倡演旧戏、“三小戏”的讲话。奇怪的是我们大家,包括司徒在内,虽然都清清楚楚看到康生两面派的嘴脸,但是竟没有一个人敢于把他过去的那些话拿出来问他一问!
  这时的电影局也一天一天紧张起来。电影的春天没有踪迹,严冬却已经来临。三天两头中宣部来电话,说某部影片是毒草。我们一方面向部里汇报,同时马上通知电影发行公司停止发行。这种电话大都打到制片处,所以,电话铃声一响,我们就心惊胆战,不知道又是哪一部影片要遭殃。有的影片刚出厂的时候,被认为是香花,不久就成了毒草,过了一阵,又说不是毒草了。我们说这同烤烙饼一样,正面烤,反面烤,烤来烤去还是这张饼,香花毒草全凭上面一句话。那时候我们最怕接电话。电话铃声一响,都推三推四:你接,你接。
  有一次,中宣部刚批评电影没有现代题材,电影《北国江南》出笼了。司徒慧敏高高兴兴跑到制片处来说:总算来了一部现代题材的影片,你们制片处赶快写一篇文章宣传、宣传。马林自告奋勇担任这个任务。文章刚发表,中宣部的电话又来了:《北国江南》是毒草!
  这时,江青除了插手戏剧,也开始插手电影。她时不时来电影局看影片。她要看的影片大都是没有完成的。先由中宣部文艺处袁水拍打电话来制片处,我们给她从厂里调片。有的影片要从上海或长春调来。那时候江青还没有后来那种威风,她来看片的时候,部里、局里的领导没有一个人出来陪同。只好由制片处覃珍或我来陪同。覃珍常因要管孩子的事就推给我。我的事就多了。先要通知保卫处晚上留人守卫,通知锅炉房把放映室的温度烧到24度,这是江青要求的温度,还要通知放映员检查影片等等。到时候,我必须到大门口等。江青来时必带上袁水拍,还有一个随员。江青总是穿一件长到脚背的斗篷。看片时,袁水拍坐在江青的旁边,随员坐在最后一排。我坐在江青的后一排,以便听她的意见。影片放到一半,那个随员总给江青送上一粒药、一杯水。看完影片,江青当场并不表示意见,我问她,她说要回去请示。江青那时在中宣部文艺处挂了一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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