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丁玲、陈明融合在一起的生命

作者:李向东




  陈明扮演的伯夏吸引了丁玲
  
  1937年5月初,陈明从山西太原经西安来到延安,成为抗大十三队的一名学员。那一年他正好20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勃勃生气。
  陈明原名陈芝祥,1917年生,江西鄱阳县人,1933年到上海著名的教会学校麦伦中学就读,不久担任了学校未名剧社社长,第二年他就参加了革命。在“一二·九”运动中,他是麦伦中学的学生领袖、上海中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的创始人和领导者之一。华北学联代表陈翰伯从北平到了上海,商谈筹建全国学联事宜,他找到章乃器,章乃器又辗转介绍他同陈明联系。陈明活跃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各种中学生集会上,或主持,或讲演,或指挥,他生性活泼,文体兼优,学校的剧社演戏,他要负责找剧本,选演员,并常常担纲扮演主要角色。他又喜欢足球,有“小李惠堂”的美称(李惠堂是30年代我国著名足球运动员)。多才多艺、才华出众的陈明,在上海学生界,是一个颇有名气,十分惹眼的人物。
  6月18日,陈明来到延安刚刚一个多月,中国文艺协会举行了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活动,白天有报告会,介绍高尔基的生平,晚上是纪念晚会。
  晚会的高潮,是抗大十三队、十二队联合排演的独幕话剧《母亲》,田汉根据高尔基同名小说改编。陈明在剧中是“男一号”,扮演主人公巴威尔(伯夏)。他出场了,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声,唱出俄罗斯工人激愤的心声:“生活像泥河一样地流,机器吃我们的肉,煤烟涂黑我们的脸,火酒烧焦了心窝……”他英俊的扮相、娴熟的表演和抑扬顿挫的歌声,立刻赢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台下的观众里,有一位中年女同志,她一双聪慧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陈明,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就是中国文艺协会主任丁玲。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表演好,台风好,很会表现人物, 这样的人才,在延安是不多见的。演出结束了,她和吴奚如夫妇一道走回住处,路上,还为剧情激动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
  丁玲是在前一年的十月来到陕北,比陈明早半年多,那时,党中央机关还驻在保安,1937年1月,党中央才进驻延安。
  丁玲来到陕北,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欢迎。因为她曾经是上海左联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是第一个从国统区来到陕北的著名作家,又是从国民党的拘禁监视下,乔装打扮逃出来的!
  那一年的中秋之夜,丁玲和聂绀弩假扮成夫妇,乘火车从上海到了西安,住在七贤庄一个德国革命者开的牙科诊所里,那地方是党的一个地下交通站,抗日战争爆发后改做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她在那里住了三周,然后由西安市地下党负责人刘鼎安排,先坐汽车,后又骑马,由东北军和红军护送接应,辗转来到保安。
  丁玲的到来,成了当时红军苏区的一件大事。一天晚上,中央宣传部在一个窑洞里召开欢迎会,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等中央主要领导人都来了,表示对丁玲的欢迎。当时的保安,刚刚遭遇过反动地主武装放的一场大火,房屋大部分被烧毁,物质条件很差,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但窑洞里洋溢着亲切友好的气氛。每人都喝了一点酒,酒很辣,还有一点涩,但丁玲觉得喝到肚子里是暖暖的。她在敌人眼皮底下屈辱地生活了三年,现在终于自由了,回到自己的家了,在亲人面前,她可以痛痛快快地说,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笑,她就这样哭着笑着,把郁积了三年的话都倾诉出来了!后来毛泽东在赠丁玲的《临江仙》词中回忆那个晚上说:“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丁玲来到陕北做的第一件事,是发起成立了中国文艺协会,她当选为文协主任,接着就去了前线,采访并结识了彭德怀、萧克、贺龙、陈赓、王震、杨得志、黄克诚、左权等一批红军高级指挥员。那是在冬季,那个冬天陕北的风很硬,雪很大,天气很冷,丁玲骑着马,奔走于前线各部队之间。几个月的戎马生活,使丁玲身上增添了豪放雄迈的色彩,她的文风也为之一变,那双写惯了上海都市生活的手,写出了《彭德怀速写》、《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等粗犷豪放的军旅篇章。
  
  他们在西战团里相识相知相爱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延安城里,同仇敌忾,军民的抗战热情一下子点燃了,人人都要求上前线,去打日本鬼子。毛泽东主席在抗大操场上作了一个动员报告,他说:“只要是不怕死的,都有上前线去的机会……”。
  开完大会,回到抗日军政大学教职员工的宿舍院子里,丁玲与住在隔壁的抗大政治教员、作家吴奚如等几个人,也一起商议起上前线的事情来。战士上前线能打仗,文人能干什么呢?他们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想出一个很好的方案:我们不会打仗,却会写文章,可以组成一个精干的“战地记者团”,徒步到前线去采访,写抗战通讯,写抗战英雄,把胜利的消息传开,鼓舞士气。这个消息呼地一下子传开了,抗大的青年人都觉得这是个上前线的好机会,都来报名,都要求参加,丁玲他们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中央宣传部发话了,要求丁玲他们把“战地记者团”改为“西北战地服务团”,扩大队伍,吸收文艺骨干,到前线去宣传抗日,并任命丁玲为西战团的主任。
  中宣部凯丰部长的秘书朱光,立刻把这个好消息通知了陈明,并举荐他担任西战团的宣传股长,参加筹建工作。
  一天,他们见面了。丁玲一下就认出来,这就是那天晚上的“伯夏”,心里腾起一阵喜悦!她说:“噢,你叫陈明?我认得你!”
  陈明很奇怪:“我们好像是头一次见面,过去没有打过交道。”
  “我看过你的戏,你演的伯夏,很不错,你这样年轻,在舞台上却那么从容,很难得!”
  “我在上海上学的时候,是我们学校未名剧社的社长,大大小小的角色,我已经演过十几个!”
  “噢?”丁玲更加惊喜。“看不出来,你是个老演员了!”
  “我到西战团来,还能再多演几个新角色!”
  “你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演员,你的职位是宣传股长,要给我当好助手!”
  丁玲看着陈明瘦弱的体形,关切地问:“你的身体好像不大健壮,我们西战团可是要徒步行军长途跋涉!”
  “我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在上海,我是学校里有名的体育活跃分子,知道李惠堂吧?我的外号叫‘小李惠堂’!”丁玲笑了。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同样给陈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明在上海的时候,只知道丁玲是个作家、文化名人,后来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别的情况,他不了解,也没有读过丁玲的作品。在见面之前,他有几分拘谨,但是丁玲那种平和随便的态度,风趣幽默的话语,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他觉得,丁玲很平易,很亲切,他很愿意同她谈话,很愿意在她的领导下,与她一起共事。
  九月底,西战团出发了,徒步开赴山西抗日前线。队员们每天行军几十里,一到驻地,放好背包就搞宣传,有的搭台准备演出,有的往墙上刷大标语、画漫画,有的向群众宣讲抗日救亡的道理。伙食呢,只有每人定量的小米饭和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生活紧张而清苦,但大家热情高涨。
  陈明领导的宣传股下面,有戏剧、歌咏、美术几个小组,管着演出节目、教唱歌曲、刷写标语等一大摊子事情。陈明长得瘦小,浑身却充满了活力,每天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每次演出之前,他都忙着扛杉篙搭台子,爬上爬下,一条新棉裤很快磨得露出了棉花。他脑子快,主意多,还很会做思想工作,看到谁闹别扭了,谁有情绪了,他讲一段笑话,立刻云开雾散,响起一片笑声,不经意间,就把问题解决了。这一切丁玲都看在眼里。虽然她是团长,但是论做群众工作,论搞宣传鼓动,论出主意想点子,她都不如陈明。她越发喜欢这位年轻的宣传股长,越发感到离不了这位年轻的宣传股长,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陈明成了她不可缺少、无人能替的左膀右臂。
  陈明对丁玲呢?最初,他只把她看作一位资历老、名气高的作家、领导,内心里充满着敬意;慢慢的,在多日的相处中,他看到了她性格中更多的方面:她说话直爽,办事痛快,没有一点架子,表里如一,待人真诚热情,全团的同志对她都很服气,即使个别脾气古怪、不大听招呼的人,也对她十分敬服。因此,西战团在她的领导下,十分团结。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人品与水平结合得这样好的领导,他愿意和她接近,愿意把自己对工作的意见、对同志的看法讲给她听,他感觉她像是一个姐姐,在尊重之外,又多了一层亲近感。别的,他没有想过。
  1938年春天,八路军在抗日战争战场上取得了一系列新的胜利。为了宣传胜利,鼓舞士气,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命令西战团尽快开赴西安。团里开会,决定丁玲带领几个人先行,去打前站。
  陈明本来就有胃病,每天工作忙碌,常常忘记了吃饭时间,有时吃几口剩冷饭,有时就饿肚子,他的胃病犯了,一阵一阵疼得很厉害,直不起腰来。他也随打前站的人一起走,先去西安看病。
  那时火车少,西行南下的火车,大部分都是军车,很拥挤,想要上车都很困难。从潼关车站上火车的时候,陈明胃部疼痛,脸色灰白,头上直冒虚汗。大家张罗着想找副担架抬他,却一时又找不到。丁玲见了,把身上的挎包塞给身旁的罗兰,疾步走过去,一下子就把陈明背了起来,噔噔噔踏上火车,直奔卧铺车厢。
  卧铺车厢里坐得很满,丁玲找到乘务员。乘务员见丁玲气概不凡,身穿缴获的日本军大衣,头戴十八集团军帽,还别着一把小手枪,知道一定是位“长官”,赶紧给陈明找了一张空铺位。把陈明安顿好,丁玲松了一口气,她又找来止疼药,给陈明吃下去,看到他的病情稍微稳定,才回到硬座车厢去。
  火车在沉沉夜色中向着西安开进,乘客们大都入睡了,丁玲却毫无睡意,她一直在惦记着陈明,在心里责备自己:明明知道他有胃病,怎么不督促他按时吃饭,让他老是饥一顿饱一顿,吃凉透了的小米饭?明明知道他的棉裤已经破了好几个窟窿,怎么不想办法帮他换一条新的,任他受寒受冻?他太年轻,不懂得爱惜自己,我作为领导、年长者,应该想到这些,如果我早想到了,他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痛苦!
  车到西安,丁玲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陈明送进医院,又拿出自己的津贴,托人去买布料和棉花。晚上,忙完一天的工作,丁玲就着一盏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给陈明缝起了新棉裤。与她睡在一起的罗兰,睡醒了一觉,看见丁玲还在灯下操劳,咕哝了一句:“又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干吗这么着急?快睡吧!”丁玲说:“不关你的事,睡你的吧!”她特意把裤腰裁得长一些,把棉花絮得厚一些,这样可以暖胃。
  写文章丁玲是一把好手,针线活却决不是她的特长。在西安,要演出,要开会,要搞宣传,还要同国民党顽固派进行斗争,诸事缠身,在这样紧张繁忙的日子里缝制一条棉裤,对丁玲来说,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陈明拿到棉裤,深感意外,他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厚厚的,软软的,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他领悟出丁玲对他那种超过一般同志的感情,除了母亲,还没有哪一个女人给予过他这样细致深厚的爱呢,一阵热流在他的心头荡漾开。
  就在这不知不觉中,爱情的种子悄悄地萌生了。
  他们在西战团一起生活工作了十个月,在这十个月里,丁玲和陈明相识了,相知了,也开始相爱了。陈明问丁玲:“你为什么爱我?”丁玲回答:“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
  
  善意的劝阻未能阻挡他们的结合
  
  1938年夏天,西战团奉命凯旋延安。丁玲和陈明都去马列学院学习,他们在一个班。学习结束后,丁玲到文协做副主任,陈明则到烽火剧团当团长。丁玲在延安搞创作,陈明经常带领剧团到边区各地去演出,他们不在一个单位,也不能经常见面,但他们的感情不曾衰减,彼此深深地思念。连接他们感情的,是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忠厚的诗人李又然,常常成为替他们传书递简的鸿雁。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个革命的圣地,却成了一些人谈论的话题。他们觉得,丁玲和陈明之间有两个鸿沟,一个是两人的资历,一个是两人的年龄。他们搞不懂:那么有名望的大作家,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有地位的高级干部,偏偏看中了一个毛头小伙子?一些关心陈明的朋友更是直言不讳:“你就不怕让人笑话你是‘小丈夫’?”丁玲在年轻时就是一个不重门第只重感情的人,她不在乎这些,相比之下,陈明的压力要大得多。就连老朋友、大胡子诗人柯仲平也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很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们真的结婚,我怀疑你们能不能白头偕老?”
  越是了解丁玲,陈明就越是爱丁玲,在丁玲的身上,具有许多女性所没有的长处:真诚,热情,直率,才华,她把这些聚于一身,因而具有了强大的魅力,这魅力深深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抵抗,不能自拔,使他一步一步走近丁玲,走进她的感情世界,走进她的心灵深处。他决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他曾经接触过许多优秀青年,但无论是在上海的学生运动领袖中间,还是在解放区的活跃女性当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深深地占据了陈明的心。可是,做朋友是一回事,做恋人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种种议论他不能不考虑,年龄、地位、资历、经历等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差距过大,会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和感情?许多人都来规劝他,有亲密的好友,有共事的同志,他们都是好意,苦口婆心,搞得陈明心里好烦。他想,爱情本来是一件喜悦的事情,为什么要弄来这么多烦恼?有几分躲避,有几分赌气,有几分就俗,当然也有真实的爱情,他和剧团里的一名女演员恋爱了,并且闪电式地办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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