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梅兰芳访美演出盛况拾遗

作者:梅绍武




  英国汉学家施高德教授(A.C.Scott)1956年曾由香港来京考察中国戏剧并访问我的父亲梅兰芳。父亲在北京国际俱乐部接待了他,跟他交谈了两个多小时。施高德当时是研究中日两国戏剧的专家,已发表《中国古典戏剧》和《日本歌舞伎》两部著作。他返回香港后,在1959年又由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英文专著《梨园魁首梅兰芳》,这大概是西方人士所写的第一部梅兰芳传,全书132页,内容尚属详实。最近我从书架上取下他当年赠送的这本书,重读一遍,发现其中记载了父亲当年访美演出时的不少情况,对我很有启发。其中有些事我未曾在拙作《我的父亲梅兰芳》(1984)第一集里《五十年前京剧艺术风靡美国》一文中提及。现补记如下。
  
  张彭春教授的功绩
  
  父亲率领梅剧团于1929年12月29日由上海搭乘“加拿大皇后”号邮轮远渡重洋赴美,经过14天的行程抵达加拿大维多利亚港市,再换船只转赴美国西雅图市。入境后,父亲便接到我国驻美公使伍朝枢先生的电报,请他直接前往华盛顿出席使馆为他举办的欢迎宴会,并请他在宴会后先演一场戏请美国国务院官员、各国使节和社会各界知名人士等六百人观看。
  当时正在美国讲学的南开大学张彭春教授也应邀出席了宴会。父亲当即约请这位老朋友协助梅剧团在美国演出事宜。张教授慨然允诺,并提出两项建议:一、梅剧团赴纽约百老汇正式演出前应先在报章上广泛宣传;二、聘请一位熟悉美国演艺界的专业演出人联系安排一切演出日程。父亲接受了他的意见,当即聘请了一位希腊裔美国演出人喀帕卡斯先生(F.C.Kapakas)经理各事,并在报章上展开了宣传中国京剧艺术的报道。齐如山先生在《梅兰芳游美记》一书中提到过这位喀帕卡斯先生,说“喀君平素专代各国大音乐家做介绍人和经理人,对于戏剧本身虽稍外行,但为人却还诚恳,对于我们真是忠人耿耿,毫没有欺诈强为的举动,所以商量各事也极顺适。以后关于租赁戏院,订立合同和广告等一切事项条件,均归喀君经手,但须商得我们的同意,才能进行签字。喀君就由总收入里提出一成作薪金。”张彭春教授建议的两项措施果然行之有效,京剧艺术很快便引起美国主流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
  施高德在书中写道:“等到梅兰芳前往纽约时,该城已有一大批赞助人仰望他的到来,那张赞助人名单真是十分引人注目,后来他到芝加哥、旧金山和洛杉矶演出时,情况也是如此。纽约赞助会是以威尔逊总统夫人为首组成的,其中包括露丝·德雷珀(美国独演演员和单人剧作家)、约翰·杜威博士(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教育家)、奥托·凯恩(美国银行家,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董事长)、司徒雷登博土、约拿·B·怀斯等社会各界人士。雇洛杉矶,玛丽·碧克福、卓别林、范朋克、西席迪米尔也出现在赞助人名单上。整个巡回演出是在华美协进社主办下进行的。”
  喀帕卡斯安排梅剧团于2月16日在纽约第49号街剧院首场演出;那是一家拥有七百个座位的剧院,坐落在百老汇剧场林立的中心。他还聘请了一位在纽约读书的华裔大学生杨素小姐担任报幕解说员,在每个节目前用流利的英语解释剧情和京剧表演的特征。这位年轻漂亮姑娘工作得十分出色,后来曾被好莱坞请去扮演包括根据赛珍珠小说改编的《大地》在内的许多电影里的角色。与此同时,张彭春已在不少学会和俱乐部作了多次有关中国文化和戏剧的演讲。因此,梅剧团首场演出便受到美国观众的热烈欢迎,次日各报均对京剧艺术和我父亲的表演给予一致好评。梅剧团在第49号街剧院连演了两个星期,场场爆满,后又移至帝国剧院续演一周。京剧艺术一时风靡了美国。
  这里需要一提的是,杨素小姐的讲解词是张彭春和齐如山两位先生共同拟定的,由她译成英文再经张教授审定,对美国观众理解京剧艺术起了很大的作用。此外,张彭春还在剧目的选择和演出时间的安排等方面出力甚多,功不可没。
  
  报界的评论
  
  施高德在书中摘引了一些美国剧评家在报章上发表的评论,从中可以看出京剧艺术当时在美国受欢迎的程度和给予的启迪。
  《纽约世界报》的评论员说:“我在剧院里消磨了一个最激动人心的夜晚。梅兰芳是迄今我所见到的一位最卓越的演员。纽约以前从没见过这样杰出的表演。”
  《邮报》剧评家评论道:“梅兰芳是继尼任斯基(俄罗斯名盛一时的芭蕾舞蹈家,被尊为“舞圣”)之后出现在纽约舞台上表演得最优美的一位演员。他那敏捷灵巧的演技是别人无法比拟的。”
  《纽约时报》评论员赞扬道:“梅兰芳身穿华丽的戏装在舞剧中的表演,犹如中国古瓷瓶或挂毯那样优美雅致:使观众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历史悠久而成熟的奇妙成果相接触。”
  《纽约太阳报》评论员说:“人们不无惊奇地发现,数百年来中国演员在舞台上创造出一整套示意动作,使你感觉做得完全合情合理,这倒并非由于你理解中国人的示意,而是因为你明白美国人也会那样表达所致。我倾向于相信正是这种示意动作的普遍性使我们感到梅兰芳的表演涵义深邃。当然正是由于这一点,而无须乎讲解,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他的表演。”
  京剧舞台上的简洁朴素给《世界报》的评论员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认为中国人“在不采用实体布景和道具方面远远超前了我们好几个世纪。我们花费成千上万的钱财使舞台上呈现实景,布满总起来足有半吨重的沙发啦,餐具柜啦,桌椅啦,门框啦,书柜啦等等实物,而中国人却用一些常规的示意动作代替了这些笨重的累赘;数百年来,他们的观众对此已经习惯,顿时凭想象力把它们转换为适当的场景和行动。一名中国演员登场,并不需要推开一扇花费45美元而挺费劲才制成的、涂了漆的人造纤维门板,再砰地一声把它关上,弄得那个仿制的房间的帆布墙鼓胀起来,悬乎乎地颤动不已。没有,他只消把腿微微一抬就迈过了想象中的门槛。中国的观众,经过具有艺术修养的几代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都熟悉这类众多的规范动作而立刻予以理解,他们并不因为舞台上没有一扇真实的房门而感到上当受骗。相比之下,我们则要求演员登场下场时,台上得有镶板、铰链和门上的球形捏手,真是多么原始而幼稚呵!”
  
  纽约记者俱乐部的盛大宴会
  
  父亲在纽约演出时,曾多次出席各界的欢迎宴会,施高德提到一次由纽约记者俱乐部为他举办的招待会,真是盛况空前。
  他说:“梅兰芳在纽约的逗留即将结束前,纽约记者俱乐部为他举办了一次盛大宴会。凡是跟新闻界有关的人士都无论如何也得争取参加。每桌餐费五百美元,廊间雅座每桌高达千元,另有五桌为中国演员所设。这次宴会共有五千人出席。午夜时分,著名的纽约市长杰米·沃克(JimmyWalker)陪同梅兰芳莅临,全体顿时起立相迎。在市长尚未开口把他介绍给大家之前,只听场内这儿那儿传出女士们对风度翩翩的梅兰芳报以阵阵的惊叹声,一时打破片刻的静寂。这真是对这位演员所表示的一种最为惊人的敬意,也是他曾经留给热情的美国人一个深刻印象的标志。”
  确实,一位年仅36岁的中国演员在海外获此殊荣,实属罕见。
  
  观看加丽-库奇主演的歌剧
  
  意大利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加丽库奇女士(Galli-Curci)曾在1929年访问过北京,我父亲在无量大人胡同寓所接待过她,并在花园里合影留念。加丽库奇那时正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便邀请我父亲前去观看她主演的《女武神》。这是德国作曲家华格纳依据北欧传说所写的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二部。
  施高德谈到这件事时说:“加丽库奇女士正在结束纽约演出的合同,临别一句名言是‘歌剧在30年代已是一种过时的老派娱乐节目——场面豪华,节奏缓慢。’她今后打算只在音乐会上演唱‘这种近似伦勃朗和米开朗琪罗的绘画的艺术。’这位中国京剧演员首次看到了西洋歌剧而且是《女武神》这出戏,很难想象他脑际中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加丽库奇认定歌剧是过时老派的说法,大概不会是梅兰芳用来形容歌剧喧闹场面和响亮歌喉的话语,他想必还是乐意观赏的。”
  施高德60年代起出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亚洲戏剧课程主任,除教学外,还在1967年和1969年先后由该校出版社出版了他编译的《中国传统戏剧选》两集,内收他翻译的《四郎探母》、《蝴蝶梦》、《思凡》和《十五贯》四剧。80年代中期,他在美国去世。
  2002年7月,燕大校友林孟熹学长之弟、现在威斯康星大学物理系任教的林仲嘉教授赠我该戏剧选两册,并在来信中称“本校A.C.Scott教授翻译京剧之书已经绝版,幸在书肆搜得藉供览阅。”我欣喜地发现施高德教授除译了上述四出京昆剧本之外,还在两集中分别撰写了“京剧”、“京剧音乐”、“京剧行当”、“昆曲”和“昆曲史”五篇长文作为导言,大力向西方人士介绍中国传统艺术,实属难能可贵。
  他在选集第一册序言中还追忆了1956年他来京访问我父亲时的情景,提到父亲嘱他一定要去观赏当时苏昆剧团在天桥剧场上演的《十五贯》,并在当晚派人送两张戏票到他住的宾馆,使他十分感动。他说这也是促使他翻译《十五贯》的一个起因。
  我还曾读过施高德教授1982年写的另一本访华观感的书,书名是《演员是疯子:一名来华观剧者的笔记》,结尾说他1956年返回香港,在罗湖出境时,海关人员按例检查行李,打开他的箱子,只见一本《舞台生活四十年》赫然在目,便惊奇地问道:“您懂中文,喜欢京剧?”施高德答道:“我不但喜欢京剧,还认识梅兰芳先生呐!这本书就是他亲笔签名送我的。”那名海关人员二话没说,啪地一声阖上箱子盖儿,彬彬有礼地说:“好,请过关!”施高德教授感叹道:“真没想到梅兰芳的威望如此之高,我的行李就此免检了!”(责任编辑: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