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战斗在中印缅抗日战场上

作者:罗达仁




  初到译训班
  
  残破发黄的日记引起我回忆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一段不寻常,至今仍在牵动着我的心的往事。事情发生在抗日战争期间,西南联大八年中在校学生8000人,先后投笔从戎,奔赴抗日战场上的有1129人,其中最集中的一次是在1943年至1944年之交,44届毕业生中的全体男生(病者除外)都被征调去做美军的译员,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于1944年3月16日被调到驻印美军所属医院,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后的9月份才被遣散,历时一年半。时间不算长,但那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战斗任务、特殊的生活经历却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
  1944年3月1日,我进了译员训练班。大门口有岗哨,准进不准出,除非有假条或有出入证。我先去报到,领了一套黄色带绿的军装、绑腿和皮带,提着行李到指定的宿舍。宿舍里已有一些人正在闲聊。一个人说:“我当初读中文系就是因为不喜欢英语,大一、大二英语都是拼了命才过关的,现在还要我去当美军翻译,美国人说话我听不懂,中国人说话我又译不出,多尴尬?”
  另一人对他说:“愁那干什么?你学了八年英语,说话不行,少说话呀!现在不是要你来培训吗?集中学口语,这三个月一定能学好。学不好还有下期三个月。你不要愁,你不会翻译,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倒是到军队去,日子不好过,若是到了印度、缅甸,恐怕就很难回老家了!”
  这时,一个尖声尖气的人说:“你们真傻,有人想去,还去不成,去年好多人来考还未考上。不想去,就早该想办法!进都进来了,还说这些干啥?每个系都有人不来。据说,凡参军的,就不用做译员了。他们有的到军委会,有的到航委会,或者到底下一个什么机关,只要找到一个沾‘军’字的单位开张证明,就算参了军,两年后又由那里开一张服务证明,就可以到学校拿文凭了。”
  “我没有舅舅姑爷在当官,能随便弄到那张证明吗?”
  “家里没有人当官,拿钱去买嘛!……没有钱又没有权,你就只好乖乖地来这里了!”
  我一听心里不禁发毛,原来是这样!说征调是死命令,有钱有势还是可钻空子。
  第二天训练正式开始,东方刚刚发白,起床号就响起来了,大家赶快爬下床,盥洗、上厕所。回寝室还未收拾停当,集合号响了,我赶快穿好衣服,缠上裹腿,跑出宿舍,感觉天气有点凉,又转去披上大衣。考官带着队伍跑了两圈,便全体立在升旗台前。这时我发现译训班几个来自联大的教授已经在升旗台前站好了,好严肃认真的样子。我心想教授来当官,也许是为了生活,迫不得已吧。
  有两个人带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走到台上。考官正要喊升旗,突然发现队伍里有一些人穿着大衣,便厉声叫:“穿大衣的人把大衣脱了!”
  他喊了一声,一些人脱了,再喊一声,又一些人脱了。这时他愤怒已极,高声大喊:“不脱大衣的,就立即离开队伍!”
  大概人人都脱了,只有我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本来我一见要升国民党的旗就发火,特别是我看见那个国民党的军官耀武扬威的样子,更是怒不可遏,心想,我硬不脱,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这时教官走到我面前,偏着头问我:“我叫你脱大衣,你听见没有?”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我用英语答话,他听不懂,张皇四顾。全队的人都望着他尴尬的狼狈相,有人发出耻笑他的声音,他的脸涨的绯红。他正下不了台,吴泽霖教授走过来,对我说:“你就脱了大衣吧!本来脱不脱大衣是件小事,大家都脱了,你何苦一个人不脱?”
  我说:“我真不懂,你也是联大的教授,也来国民党那一套,我不服!”这时又走来一位教授,现已记不起他是谁了,他的话有点凌厉:“你不听话,你就回去吧!”
  我一听这话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后,吴泽霖主任在教室里找到我,约我到办公室谈话。
  他问:“你在教室里写什么?”
  “我在给我父母写信,告诉他们,我不要文凭,我要回家了,我辜负了他们四年来对我的辛苦培养。”
  他一听我的话,立刻脸上显出动容和难过的样子,他说:“你千万别这样,别写这信了!你写这信,会使他们伤心!你的英语说的很好,将来一定会有美好的前途。你不要文凭,将来找工作也不好找,对你本人,对你父母都很不利,对国家也是一种损失!”
  我看他真心实意,我也向他说了真话:“其实,我也没有存心要顶撞那个教官,他以势压人激怒了我。开始我一看早晨要升旗,就不满意。事事要军事教官来管,这又不是军校,何必弄得这样紧张?你们办译训班把我们的英语口语训练好就行了,何苦要把国民党军营里那一套强加在我们身上?你也知道,联大同学对现在的政府、社会都有很多看法。其实,你们还不理解联大同学们的思想状态。学校号召保家卫国,投笔从戎,是没有说的,但各人有不同的思想活动,外文系的同学多数都想去当译员,可以提高自己的口语能力,甚至有些还想借此机会到美国去。有个别人早就先后去当译员了。其他系的人不想来的很多,有些就钻空子不来了,不少人是不得已而来;进来了,并不是心甘情愿。希望你们了解这些情况,改变一下你们的措施。”
  吴泽霖听完我的话,叹了一口气:“我接受这个任务时,以为对象都是联大同学,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完成任务。没有料到,有这么多困难。委屈了同学们,委屈了你,我十分难过。”他语气凄怆,我看见他眼镜后面含有泪水,不禁同情起他来。
  我同他谈了半个多钟头才出来,心里怏怏不乐。
  
  在野战医院
  
  我们终于要上前线了,拉我们的车一直往前跑,后来隐隐听到隆隆的炮声。我不禁亢奋起来,可没走多远车子嘎然停下,叫我们下车,我们被领到一个似帐篷又不是帐篷的地方,里面早已摆好几张行军床,我们把行李往空床上一扔,正想躺下休息一会,一个美国人就进来了。他问我们的姓名并作了记录,随着叫:“跟我来!”
  我们跟着他踏上一条刚从丛林中开辟出来的凹凸不平的泥路,炮弹声伴随着开山机、平土机在附近的吼叫声。空气异常闷热,似乎被关在无形的箱子里。四周都是丛林。没走多远便听见人的呼喊声、痛苦的呻吟声,我不禁紧张起来,声音是从用竹篾围起来的茅屋里发出来的。茅屋有三、四座,我被引进第二座茅屋,眼前的情景把我吓着了,屋里挤满了约二三十张病床,上面躺着惨不忍睹的各种伤员,断手、断腿、有的脚腿流血、有的头部流血、有的血染红了绷带、有的腿上或手臂上打了石膏。
  美国人把我引到一个重伤员的床前,那儿有两三个美国人,有男有女,按着一个又叫又蹦、头部流血的伤员。引路人向一美国女人说了句什么,我未听清楚,那个女人望着我直喊:“你是译员?告诉他不要嚎叫了!医生现在正在为另一伤员动手术,动完就为他动!我的话他听不懂!这个猪!”我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个穿白衣、戴白帽、满脸怒气、眼眶似有火在燃烧的胖女人,我一听她骂中国人是猪,不禁火冒三丈,但没有发作,我跨前两步伏在那正在喊痛的伤员的耳边说:“兄弟,你安静点,忍耐一点,医官跟着就来看你的病。你是中国人,中国人最有骨气,你是一条好汉,决不能叫苦!”果然他的叫喊声慢慢停下来。这伤员的喊声刚停,一个美国“男护士”又走来拍我的肩膀叫我到六号床去,那人的呻吟声最大,叫我去看他想干什么?我过去了解到:他的头部受伤动了手术,麻药过去,头痛得难过,他希望给他打一针镇痛针。我到护士办公室,看见那个胖护士坐在桌前写什么。我向她说,六号床病人头痛得厉害,希望给他打一针镇痛针,她似乎未听见,不理我。我又小心翼翼地客气地请求她。她猛地站起来从药箱里取出两粒白丸:“叫他吞下!”我拿着药倒好水喂了六号病人的药。
  这时又有两三个病人在喊倒大便、小便,“男护士”听不懂,我翻译说他们要倒大小便。“男护士”很不高兴,他跑到病房门口吆喝几声。我不知道他吆喝些什么,但见两个低着头畏怯地打着赤脚的印度人走进来。在那“男护士”的指划下,取出病人身下的便盆送到外面去了。这时又有一病员喊要大便。喊了几声,那个“男护士”也不理。我问大便盆在哪里,他才用手指了指屋角。我过去取来便盆放在病人的身下。病人便后没有印度人出现,我只好取出便盆,问明厕所,自己去倒掉。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被病人称呼为“男护士”的并不是护士,他是wardboy(护士兵)。一个病房有一名医官,一般是上尉或中尉;有两名护士,都是女的,护士学校毕业,一般军衔是中尉或少尉;还有一名wardboy,一般都是兵,一等兵或二等兵,他们的职责是打扫病房,伺候病人服药、大小便以及在护士的指挥下去做其它杂事。在野战医院,重伤病人特别多,都急需手术处理。所以雇用当地印度人做杂工,帮护士兵的忙。但是有了印度民工后,护士兵就乐得清闲,本该自己做的杂务都叫印度人做,自己发号施令。
  我去后似乎也参加了印度人的行列。当天下午我正在病房里忙得晕头转向,忽然外面有人在喊:“救护车来了,每个病房都派人来抬伤员。”我闻声便随两个印度人跑出去,跑到停在公路旁边的救护车前,将垂死的伤员抬下来,见他们血肉模糊,有的肠子流在外面,真是惨不忍睹。我们来去跑了两趟。抬进我们病房的两个重伤员需立即处理,还没忙完,又叫抬三个已经手术处理几天后的伤员到外面救护车上去,以便转运到后方医院继续治疗。等到大体安顿停当,黑夜早已来临。
  当天晚上,我累得浑身像散了架。未洗澡,连衣服也没脱,躺上床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那位护士兵拉起来:“快,快起来!事情来了!”我晕头晕脑地被拉到病房里,见满屋电灯通明,有些伤员在呻吟,有些在说梦话,靠近办公室一端,刚抬进一个伤员,躺在担架上,两三个人围着他,胖护士见到我如见到救星,她说:“快问他,姓名、年龄、哪个部队、哪个师、团、营?什么时候受的伤?受伤时他是站着、坐着、仰卧着?是子弹还是炮弹?从前面、后面还是上面?受伤时是什么感觉?身体哪个部位最疼?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像机关枪似的向我发出这么多问题,我用手势制止她不用再问。我俯下身附在那气息奄奄的伤员耳边,问到了他的姓名、年龄及部队名称。他是站在战壕里受的伤,一块炮弹飞来打在他的头上,他头一昏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其它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出。我把问到的情况都告诉给那位胖护士,她很快记在病历上。她似乎高兴又似乎不高兴,她说:“那就算了!抬进去!”随即有两个人把伤员抬入手术室,其他的人也跟着进去了。我发现没我的事就回帐篷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匆匆吃过早饭便到病房里去。病房里还算安静,大声呼喊的声音没有了,小声的呻吟还是有,多数人在护士兵的帮助下用早餐。两个印度兵在做清洁,给伤员倒大小便,护士兵在屋里喷撒消毒水,我也参加了他们的队伍,大家一起忙。有一个伤员叫我去他那里。他伸出一条大腿给我看,他的大腿已包好绷带,但绷带上染满了血,他说:“翻译官,你看!这绷带上不仅有血,还有脓,伤口已化脓。”我定睛一看,果然血带着脓水从绷带正面淌出来,顺着膝盖往下流;肯定里面严重发炎了。
  他说:“伤口很痛,痛得我睡不着,请你给我想想办法!我谢谢你了!”正说着,那位胖护士来了,进她办公室去了。我到办公室去请她为那伤员看看;她不理,我连着请了几次,她才去了。当她看了伤员的伤口后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把血和脓抹掉就是了!”这句话我没译给伤员听。伤员哀求:“我痛得睡不着觉,求你想想办法吧!”这话我译了,不料她大发其火,“这点毛病也来找我,这样多病人我们忙得过来吗?”
  我说:“发炎化脓你们不管,能算负责吗?”她一听起了火,把怒气冲向伤员:“前天才给你上了药包扎的,有点痛就叫苦,你们中国佬,猪猡!”
  我第二次听见她骂中国人是猪,我突然失去了控制力,大声说:“你骂中国人是猪,你们美国人是什么?中国人都是英雄,中国人最有骨气,他为什么受伤?他在前线奋勇抗战,他在保护你们美国人呀!你们蔑视我们中国人,你们还歧视印度人、黑人,你们白种人就高人一等吗?你们美国宣布的独立宣言不是宣称人是生而平等的吗?你们歧视有色人种,骂中国人是猪,你们的林肯、华盛顿、罗斯福会说这种话吗?”
  我越说越气,声浪越来越高,没有留意到床上的伤员都昂起了头,他们虽听不懂我和胖护士之间的对话,但他们能感到我在为他们伸张正义,他们的眼睛都喷射出怒火。这时有几个美国人也在围观,我正说得起劲时,忽然听见一个沉静而有力的声音:“你的话是正确的!小伙子,你就是那个才到职的中国译员吗?你的意见提得好,中尉说得不对,做得也不对,伤员伤口发炎应该重新消炎包扎!等查完房,中尉你就先做这件事!”我侧过身,发现我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大胡子的美国人,戴着上尉军衔,我知道他就是这个病房的医官,也就是领导。经他这一说,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我说:“我能结识你,我很高兴,上尉。”他说,“我们有时间谈,小伙子。”说完,他就带领一群人去查房了。
  他挨床仔细地问,我赶到他侧边当翻译。查房还没完,外面又在喊:“各病房来人抬新伤员!”护士兵和我、两个印度人赶快跑出去抬进三个呻吟叫喊的新伤员,大家又忙碌起来。这混乱情况同我昨天上班时的情况一样,于是又重复昨天的晕头转向的忙乱生活。……
  
  同美国人打架
  
  在医院里,伤病员同我的关系十分融洽,他们的病痛我及时向医官和护士反映,他们生活上需要什么我也尽量帮助解决,使他们能安心养病。一位姓曾的伤员向我讲述他当兵的经过,他是被保长抓来的,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妻子、儿子,他一走,家里的生活完全没了着落。他说,他最恨保长,抗战胜利后回国,他第一个想杀的就是他们那个保长。这伤员在部队里当班长,人长得高高的,有点清瘦,是四川荣县人。
  “你们连长会放你走吗?”我有意把话支开,以免他总是想着家伤心。
  “他会的。”他坚定地说,“我们连长是个好人,我的经历他都知道,他很同情我。我们连长、排长对我们士兵都很好,特别是连长待我们像兄弟一样,每次打仗,他总带头冲锋,退却时他掩护我们撤退。平时与士兵们同甘共苦,从不讲特殊。打起仗来没一个人不听他的指挥和号令。在中缅战场上,日本鬼子最怕中国士兵,说我们勇敢、善战、不怕死,说英国兵最经不起打,一打就跑。美国兵则只打后援或采取迂回。正面打仗或打硬仗总让我们中国人去打。日本鬼子诡计多端,会打仗,又吃得苦。在丛林中打仗,我们既要跟毒蛇猛兽作斗争,又要打击狡猾透顶的鬼子。开始我们没有经验,吃了很大的亏。一走进丛林,昏天黑地,认不出方向。只隔几尺远,听得见说话声,见不到人。在丛林里打仗,看谁眼快耳灵。你发现他,你就打;他发现你,你就钻草丛。那里的草有一人多高,钻进去就不容易被发现。在丛林里打仗,彼此像在捉迷藏,你找我,我找你,你躲我,我躲你。有时树上草里都有敌人,子弹从四面八方飞来,不知敌人有多少。特别在晚上,周围漆黑,阴森可怕,鸟叫、猿鸣,你若弄出一点响声,枪声便从四面八方飞向你。后来我们才弄明白,那些鸟叫猿鸣大多是敌人出发的口技,是他们的信号,互通信息。以后我们也用他们的方法对付他们,把他们的信号改变一点,变为我们的信号,这样我们就将被动变为主动了。”
  一个下午,医院联络官麦森叫我带领三、四十名中国士兵到美国区去。我们走到一个大屋前,上面赫然写着BloodBank(血库)两个大字,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到达时,一个美国上尉早已等在那里。麦森给我们作了介绍,说了几句便走了。中尉交给我一个名单,叫我抽一个勾一个。他说:“今天每人只抽300cc,叫他们别怕,几分钟就过去了。”我向他们一宣布,他们立即大声闹起来,“我们不抽血,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的血不输给美国人!”
  我把士兵的意见向中尉说了,他解释说:“中国人抽的血放入中国的血库,美国人抽的血放入美国的血库,这里有两个不同的血库,以前已抽过好几次中国人的血了,请翻译官向他们解释清楚!”
  我望着中尉歪曲的脸,耳边充满中国士兵的抗议声,我感到处理这事有些棘手。但中尉说得也有些道理,我决心说服他们。我转身向他们高声喊:“大家安静,让我把话说清楚。”等吵声停息下来,我向他们转告了中尉的话,我还说:“我们中国人的血不输给美国人,这是正理。但是如果我们的伤员失血过多,急需输血,没有中国人的血怎么办?美国人的血也该输给我们中国伤员吗?我在这医院亲眼见到过伤员输血,那些血都是从中国血库里提出的。”我这么一说,许多人的脸上显出理解的样子,但还有几个人在喊:“不要听美国人的话,他在骗我们,洋鬼子从来都是欺负中国人的。我们从中国跑到这里来帮外国人打仗,中国伤员需要输血,输点外国人的血也是在理的。”
  我一听,有点生气了,我说:“这几个兄弟说得不对。我们到这里是打日本鬼子,是为我们自己打仗,我们是同美国、英国联合起来打日本呀!你们想想,日本占了我们大半个中国,美国、英国是来帮助我们赶走日本的,你们知道吗?你们坐的飞机是美国的,你们在兰姆伽培训也是美国主办的,你们的装备来自美国,就连这家医院也是从美国征调来的。这家医院不仅治疗美国人,也治疗中国人,难道美国人、英国人还不算是我们的朋友吗?你们不远千里来这里打日本,他们还是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打日本。我们中国人从来重义气,是非清楚,你们也该知道如何做了。”
  他们都没话可说了。“大家都跟我来!”我大声喊着走进屋子,伸出我的手放在抽血台上,说:“我先抽,愿意抽血的跟我来,不愿抽血的可以回去。”我这么一说,一个个都跟着我来了,没有一个不愿抽血就回去的。
  当天晚饭后,我和一些人正准备出去走走,迎面开来一部吉普车,联络官麦森从车上下来,拦住我们说,“快上车,美国人和中国伤员(有些伤员的伤基本好了,经常饭后出外活动)打起来了,快去劝阻。”
  我们乘车赶到现场,看见几个中国人和美国人扭打在一起,我们跑上前,大吼几声:“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准打架!”我们用中文,也用英文高声喊。他们相继停了下来。
  我们分别找两方的人了解情况,我问中国伤员,“你们为什么打起来的?”
  他们气喘吁吁,七嘴八舌地说话,我未听出头绪,伤员中正好有一位是我病房的,我叫他一人慢慢说清打架的原委。他说:“那几个美国人实在不象话,欺负我们中国人。我们在铁路边闲耍,他们走到我们跟前,嘻皮笑脸的,用手在我们头上比比划划,我们质问他们,他们也不理,他们还骂我们是‘癞皮狗’,骂完就想溜,我们一下子冲了上去,抓住他们的腿就把他们撂倒在地。不要看他们人高马大,实际上不中用。我的兄弟们也一起冲上去,我们就这样打起来的。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还以为我们中国人好欺负。”
  我了解到情况后,便走到美国人那一方。美国人说,“我们在铁路边看见中国伤员,他们主动向我们打招呼,我们走过去友好地同他们一起玩,我们用手比了比看他们有多高,想看看比我们矮多少,谁知他们脸一沉,像要动武。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他们,便不再同他们玩了,我们转身走开。谁知刚走两步,他们就走上前来抓住我们的腿,把我们撂倒在地,骑在背上就打,真厉害,简直是一群野兽!”
  “你们转身走时,骂了他们吗?”我说。
  “没有骂过!”他们异口同声说。
  “你们总说了一句什么,想想看。”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说了一句‘Let‘sgo‘(我们走吧)。”他们中一人说。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我说:“他们误会了,你们两边都误会了。Let‘sgo的英语读音就是中国话的癞皮狗(mangydog)。他们误认为你们骂他们是癞皮狗,他们怎么能不动气?这纯是语言不通所引起的误会,我们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在这里我先请你们原谅,现在中美联合抗日,都是朋友,不是吗?”美国人脸上的怒气平息了。一个美国人还笑着说:“还有这等事!”
  我又到中国伤员那里,把原委跟他们说了。他们也笑了。有人说,“他们早说清楚就不会挨打了。”另一个说,“他们说的话你懂吗?”大家又笑开了。
  
  孙立人将军不愿意打内战
  
  一天,联络官麦森急急忙忙地来到病房,跟办公室打了一个招呼,要我跟他走:“孙立人将军受伤了,快走。”
  我们走进一间特殊的病房,看见两三个医生正围着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员,我急忙过去,病人正侧身露出左边的臀部,我看见很大一团红肿。一个医生问他如何受伤,还未等我译成英语,伤员就自己用流利的美式英语答话了。
  他有四十多岁,方正的脸,浓眉大眼,下颏丰满微翘,显得很精神,不像伤员。我说:你是孙立人将军吗?我是译员。我看,你的英语比我说得好,我是多余的,我这就走!”
  他忙说,“不,不,你留在这里,你对我有帮助。”说话间,担架来了,把他抬走了。
  我在孙立人将军病房呆了几天,有医生、护士,我便跑腿,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护理工作,清静时我们就闲谈。当他知道我是西南联大应届毕业生时,他说:“我们还是校友哩,我在清华读了八年。早些时候,当我知道政府要征调联大应届毕业生做译员时,曾先后两次向联大工学院要人,还有教授也来了。”他说了一些人的名字,问:“你认得他们吗?”
  我说:“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只认得机械系的陈伯松,他是四川仁寿人。联大一年级在叙永时,因为都是四川老乡,常在一起,我同他的感情很好。其实,我先读的是联大航空工程系,读了一年才转到哲学心理系。”
  孙将军问我为什么要转系,学工不好吗?我说:“我当时看见学工没有什么出路,往届工学院毕业的同学,多数人还不是教书。全国的大工厂没有几个。同学们还没有毕业,就愁着出去找不到工作。原想建设救国,想得太天真。就以航空系来说,中国连一个飞机制造厂都没有,听说只有一个飞机修配厂,能容几个人?联大听说只有一架破飞机摆在那里,供学生分解。特别是皖南事变后,眼看着蒋介石要打内战,打破了我科研救国的思想,转学文科,注重研究如何救亡的道理。”
  他说:“你的看法也有一定道理,我清华毕业后,到美国留学,开始学土木工程,还不是想回国建设祖国,后来孙中山先生不幸早逝,国内一片混乱。而东邻日本,自维新以来国力日强,地少人多,又多火山爆发,早有野心侵略我中华。侵占朝鲜之后,步步进逼,在此时刻,奢谈建设救国,岂不愚蠢?所以我决定转读西点军校。1928年我军校毕业后,便走上武装救国的道路。”随后他谈到现在中美合作,美国新式武器装备了中国军队,又有史迪威这样的英明的天才军事家做总指挥,打败日寇指日可待。
  “你回国后,将来干什么?”孙将军问我。
  我说,我想教书和写作。他说“这很好,教育可以培养品格高尚的优秀的建设人才,科研是建国之本。写作,很好嘛,写作可以改造一个人的灵魂,用作品影响读者,使人们走爱国主义的道路。你选择的道路很正确。”
  “打败日本后,我也想搞教育。”他忽然说,“但愿那时不再内乱。中国人打中国人,敌人得意,人民遭殃。也该人人反省,不再蹈此覆辙。只要全国统一,必然百废待兴,需要的就是建设人才。我就想办学校培养人才。我总觉得办学校是我的本分。”提起教育,他的眼睛似乎都发亮了。
  有一次他问到我们译员的工作问题,我简略地谈了我们两面受气,出力不讨好,后来,管理组改组了,情况有改变,但是美国人的种族歧视根深蒂固,似乎很难消除。他说要根本消除很难,这有种族偏见,白种人的种族优越感十分严重,还有文化历史传统、社会风气等等原因。不过,在他们的宪法上规定了要消除种族歧视,美国人不敢明目张胆犯这种错误。他们是法治国家,犯了,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不过要对付美国人也有办法,就是不要怕,不卑不亢,不逢迎,不屈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骨气的,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只要他们看出你的才干和为人,他们就会佩服你,尊重你。我在美国同他们打了五年交道,现在又同他们打交道,深知他们的性格,他们坦率,真诚,天真,乐观,只要你对他真诚,他也会对你真诚,我们同美国人可以交朋友。
  我不断点头称是,孙将军的话给我印象很深。
  孙将军体质好,手术做得也好,护理工作又跟得上,一个多星期,他就可以下床一跛一拐地走动了。医生查看他的伤口时,他向医生说,“你看我都能走动了,伤口也不痛了,你快给我拆线吧!”
  医生笑了笑,“将军别着急,伤口还有点红肿,能拆线我们自然会拆,请将军安心休息吧!”
  “前方吃紧,我这里能安心吗?我求求你,医生!”医生摇摇头,出去了。
  孙将军住院的最后两三天,病房很忙,那边又没来电话叫我,我便没有过去。
  一天,在病房里忙着,突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有人喊孙将军来了。我丢下工作,立刻往外跑,果然看见孙将军精神抖擞,从美国区那边过来了,手持一根马鞭,合着步伐,前后摇晃着向后大门方向前进(我至今都不明白在那个时代,还手持一根马鞭干什么,也许我眼睛未看准吧),后面簇拥着几个美国军官和中国军官,两边站着好奇观望的人群,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发现了我,我举手向他打招呼,他微笑着用手向我行了一个告别的军礼,那是他留在我脑海里最后一个印象。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他。(责任编辑: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