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泛黄了的一页

作者:■ 丹 晨




  我很不情愿地打开这个回忆。这是已经泛黄了的,年代久远了的一页。当人们兴高采烈地礼赞这页历史的时候,我只能沉默不语。当人们都在诉说,我又似乎不得不说的时候,我感到痛苦和难堪。我想到,当年我们大家怀着一颗纯洁而又幼稚的心,充满着理想和希望的心,几乎像朝圣一样的虔诚的心,来到这个向往已久的名校北大,求取学业、知识和人格的培养。但是,这一切,后来似乎都被扭曲了、以至碾成了碎片。事情好象不应该是这样,但历史却严酷地证明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人生的路竟是如此复杂和坎坷,即使今天掉头回顾时,仍不免感到沮丧和失落。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那最亲密的同学之一、同班年纪最小、但却最早离我们而去的殷晋培……
  
  一
  1992年1月底,我从香港中文大学作了三个月学术访问回来,恰好那天吴泰昌从广州先我半个小时到达北京机场,报社派了一个车同时接我们两个人。我一上车,泰昌就告诉我,殷晋培殁了,因癌症动手术,又因心力衰竭而死于手术台上。吴泰昌用我们一些在京的同学名义联名发了一份唁电给晋培的家属。这个意外的噩耗震惊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在谢了泰昌以后很久,才颞颥地说了一句:“人生无常啊!”
  回想起近几年晋培的情况,我才发现事先已经有了一些征兆。以前他到北京来,一般都会到我家来吃饭聊天,有时酒足饭饱以后,还兴致勃勃地和我孩子开玩笑说(用上海话):“爷叔老酒吃饱,黄汤灌满了,现在要走了。”但是,近年来时,我备的酒菜虽然也是满满一桌,且知他是美食家,但他却举箸不下,甚至带着愁容说:“现在对吃一点没有兴趣。这酒,我也不大碰了。”他还说:“我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我只想到两个孩子还小,特别是小的还刚上初中,我老婆也还年纪不大,文化又不高。所以,我只想尽量多积些钱,留给他们。”那时他才50刚刚出头,我不明白他何以出言如此凄怆,更没有想到不幸竟成了谶语。
  他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一个,现在他却最早离开我们,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浮现徘徊,但不是那个颓唐萎靡的形象,而是精神清朗、潇洒自信的殷晋培。我常常痛苦地想,如果有个正常的发展,像他那样聪慧而富有个性的人,在学术或写作上,该能作出多少贡献;他又该健康地多活多少年啊!
  
  二
  1955年9月,全国莘莘学子中的两千多名被录取的优秀者,从各地来到北大。那年,北大的在校学生达到近万人,经过院系调整后大批著名教授也云集于此,真是一派空前的欣欣向荣的盛况。校园里也正大兴土木,建造教室楼和宿舍,但还未来得及完工。我们这批刚报到的其中约五百名(?)新生也就只能暂时栖身在小饭厅里。双层铺密密麻麻,挤得像沙丁鱼似的。
  这时,我认识了殷晋培。他的穿着很平常,一身布衣,只是比较整洁、比较新一点而已,但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已属不易了。特别是中文系学生,都穿得很破旧,不修边幅。像殷晋培那样稍稍讲究仪表修饰,就显得有点扎眼了。他平时扬着头,一副不大爱搭理人的派头,大概也是容易引起非议的原因之一。尤其那时总是管头管脚,即使生活细节,言行举止,也都在大家关注之下,甚至上纲到“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什么什么的。
  有一次,我在小饭厅外的水池旁,遇到新闻专业的一位姓许的同学。闲聊时,说到殷晋培。他不同意人们对殷晋培的某些偏见。他说了一件具体事情:有一天早晨,水池堵塞了,脏水积满了大半个池子,人们都匆匆地只管自己盥洗,任凭水池愈涨愈满,都不理会这件事。只见殷晋培正用自己的雪白的牙刷泡在脏水中捅下水道的管眼。姓许的同学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从中也能看到一个人的品质。
  我当然同意他的看法。后来与殷晋培更熟悉了,彼此相处友好,了解更深,愈加觉得当年姓许的同学的话是非常正确的。
  
  三
  殷晋培出身在一个手工作坊主的家庭。他的家在上海闸北基层的市民居住区里,是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楼上是住家,楼下是作坊,所谓前店后宅的家庭作坊。可能生意还不错,日子过得可算小康。他有五个兄弟妹妹,他排行老大,极受母亲宠爱,也为全家所钟爱。他生于1938年,因资质聪颖,学习成绩优秀,升学时有过跳级,中学毕业时只有十七岁。他就读的市北中学是个老市立的学校,相当于现在的所谓重点中学。如今又考上了北大,在他周围的老师、同学、家人,无不投以赞美的眼光。他自己当然也踌躇满志,登上了北上的列车。我后来与他开玩笑时,就叫他,“小神童”。
  也许因为这样,殷晋培身上有点孤傲的脾气,对政治几乎不感兴趣。他在中学时没有入团,到了大学也从不曾想到入党入团,可能他对自己这种身份还颇表示满意:一个无党无派的民主自由人士。他也从不参加任何学生课余社团活动。他与其他系科专业、其他年级的同学也无交往。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北大读理科,偶然来看望他,关系不算特别亲密,后来这个哥哥被派去捷克留学了。因此,日常除了上课、跑图书馆以外,生活是寂寞的。星期日,偶然他也会一个人跑到城里去看京戏,吃小馆。回来与我大吹一通,对京戏赞不绝口;然后,又对我坐冷板凳看了一天书,调侃一番。他好象很满足这样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入学头一、二年气氛相对来说还比较宽松,也就能容忍像他那样独来独往的“独行侠”的存在。有的同学叫他,“小少爷”;还有的开玩笑叫他,“小坏蛋”。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嘻嘻哈哈地叫,他倒也不恼,随你们乱叫。
  殷晋培对老师很尊重,也愿亲近。学先秦文学时,他与萧雷南先生接触较多;学魏晋隋唐文学时,与陈贻欣先生有所往还;后来又与冯钟芸先生师生情谊甚深,可谓成了入室弟子,离校后工作多年,也还常去探望问候。他虽自视较高,也有清高思想,但传统的尊师观念还是很深的。所以,这几位老师家里(萧先生不久调内蒙古大学工作),有时也常去走动。
  到了魏晋隋唐文学这段时,殷晋培显得特别活跃。他喜欢诗歌,听林庚先生讲建安风骨,讲“风”字,大家几乎都如痴似醉了。他和顾卓宇在寝室里说着说着模仿起林先生讲课时的神情,那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样子,大家都乐了。殷晋培也欣赏李白,爱借用“布衣”自况,诸如“生不用封万户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些豪放、清高、张扬自我个性的浪漫诗句,是那时殷晋培常喜欢背诵吟唱的。其实我们都喜欢、都欣赏。但因为他讲得多,又不无偏激处,说话急了,还有点大舌头的“嘶嘶”声,大家就故意与他争辩,把他攻一顿。我学他那种“嘶嘶”声揶揄他,他恼了,就把我出气,骂我“老棒菜”。“老棒菜”是王大鹏给我取的外号,因为我是班上年纪最大的之一,当时二十四、五岁的人,在他们眼里当然是个老家伙了。
  那真是我们的黄金岁月,没有什么忧愁牵挂,只须埋头读书,考试时几乎门门都是五分,好不得意。就这样在北大校园里度过了这一段比较自由的、学习气氛浓厚的、心情舒畅的学生生涯,可惜过于短暂了些。
  
  四
  我们进北大不久,就迎来了向科学进军、重视知识分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等等比较开放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高教部批准的《高校专业介绍》(书店里公开出售的)中说,北大主要是培养高等科学研究人才、高等学校师资……。马寅初校长、江隆基副校长在作报告、讲话时,都对北大的教学培养目标讲过类似的意见。系主任杨晦先生对新生讲了上述任务后,还特别强调:我们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比我们高一届的刘绍棠,不久就退学当专业作家去了。
  就在我们孜孜以求于学术的时候,社会上的所谓“鸣放”渐渐活跃起来,各种对时弊、对官僚主义、对一些消极负面的社会现象、政治生活的批评也多起来了。我们这些大学生很自然表现了热情的关注:天天看报,天天议论,都是自发的……。后来校园里也有了大字报,还有了演讲,辩论。至今,我的印象里,周围同学虽然对此都很热心,却少介入的。也就是说,似乎没有人去贴大字报、发表公开演讲,不过是在寝室里议论纷纷,互相争辩,即使很激烈,争得面红耳赤,也就如此而已。
  当时我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是绝对相信的。但面对日益活跃的社会思想,我显得很矛盾:我为报上揭露的很多消极、丑恶的现象感到震惊和激怒,但又惶惑不解。如有些报刊透露的有关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中的点滴;对于有些文章,如田汉的《为演员的青春请命》等等,十分赞赏和共鸣;但对有些涉及政治制度的大问题的批评,我有点不知所措,以至反感。所以,那些日子我是在兴奋、困惑、不安中度过的。
  1957年6月8日以来,社会上发动了反右派斗争。学校里也有了所谓“反击”,但并没有布置到班级。7月初,我按惯例在放假的第一天就回家去了。后来才知道在我走后,上面紧接着就把反右派斗争深入到学生中间、以至具体到班级里来了。晚走的同学因此又滞留在学校里参加了半个多月的反右运动。
  9月初,人们返校开学上课,同时更大规模展开反右派运动。随着斗争旷日持久开展下去,上面追查的范围也愈来愈广,凡有一言半语被认为不合适的都有可能成为运动的对象。班上的王大鹏、李坦然也都随之落网了。有一次在杨晦先生家中,系党总支召开的各支部书记会上,研究学生中的右派问题,有一位总支委员(新闻专业的老师)说到米震中:这样的人你们还不划?我在会上作了一些解释,说明这个同学平时对党的态度还是很好的。人们似乎觉得我的这种解释很可笑,有点右了,也就不由分说给划上了。米震中也是与我同室多年相知很深的,这时我心里翻腾不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愧疚,觉得很对不起他。回到宿舍,我都不敢正面看他,殷晋培的处境也愈来愈不好。我至今都想不起来当时他有什么言论。至于与人争辩问题,对校园里的某些大字报讲点自己看法,讲话时容易激动,总是有的,这也算不了什么。但学生中被煽动起来、杀红了眼的也是有的,要揪他的声势不知怎么大了起来,别的班同学甚至把大字报贴到他的床铺栏板上、床边墙上,要他交代。殷晋培出生以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然很紧张。平时的傲气一下子没有了,进进出出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我也为他着急,后来与班上党小组同志商量,决定由我找他谈一次话。我约他走到哲学楼,找了一间空教室,谈了一、两个小时。几年来,我们头一次这样严肃地谈问题,而且我是以党支书的身份,居高临下地与他谈话。他也头一次那样虚心驯顺,表示自己对党、对社会主义是拥护的,对当时校园里的某些言论也是不同意的。他说到自己每天记的日记可以证明。我照例批评了他平时的骄傲、不要求进步等等,希望他从此吸取教训。为了避嫌,我请班上团支部书记古萍要来他的日记审看,然后我再看,然后我们两人交换了意见,都认为他对党的态度基本上是正确的,是好的。班里的党员也都同意这个看法。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
  但是我后来渐渐感到殷晋培变了,大大地变了一个样。我看殷晋培是吓怕了,因为恐惧,至少在表面上不那么狂了,凡是政治问题,他很小心,决不乱说,力求紧跟党的指示,态度鲜明,甚至努力表现得积极一点。但他还是不会去伤害别人。他收敛了自己的狂傲,压制了自己的思考,也渐渐扭曲了自己的个性。他不再是那个天真、单纯、狂放的少年了。
  
  五
  有一次,我到校医院作X光检查,发现我的肺病病灶又有一点活动的迹象,栗逵大夫要我服用“雷米封”。那正是我的心情十分苦闷的时候,如今有了这个生病的理由,我就向系党总支领导吕德申先生提出辞去党支书工作的要求,党总支同意了。然后我又发现二十九斋的三楼西侧,有一间空房,就向学生科提出能否暂时借我住用,以免疾病传染给别人。学生科也同意了。从此除了上课和一些班上的活动外,我和大伙有一点疏离。在当时情况下,我竟然还能独住一室,不受干扰,一个人安安静静读点书;几乎是每天下午,都独自到西校门内北侧的树林里散步徘徊,那里几乎人迹罕至,是我排遣烦恼的地方,我甚至想退学回家,因为那时课上得愈来愈少了,我觉得既然不能好好学习,留在这里也已没有什么意义了。当然,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这已是1958年上半年的事情。
  暑假来临时,我又一放假就走了。晚走的同学留在学校里,竟轰轰烈烈破除迷信,搞起科研,集体写作了一部红色文学史,我是在家中看报才得知的。假期结束后,回到学校,大部分同学下乡参加秋收劳动还没有回来。系里派我领着一拨老教授(包括游国恩先生,但来了一次就没有再来),在南校门外日夜“大炼钢铁”,其实就是坐在地上砸砖头、和泥,想砌“炼钢炉”。折腾了一个星期,留下了一堆堆土疙瘩就收场了。
  当同学们回校后。我看到殷晋培的精神特别好。对于科研、写书、劳动,都充满了热情,讲起话来总是很兴奋的样子。我深深感到他是真诚地有了变化,变得积极、向上了。对照我自己,反倒变得颓唐,因而自惭形秽。但他在后来发生的“全校”(实际上是上面指挥的少数人)讨伐马寅初(开始是以“辩论”的面目出现的)的高潮中,又忍不住悻悻地骂那些上台批马老的人,骂他不讲道理,胡扯。
  说起那次“辩论”,断断续续对马老批判了一、两年,到了1960年春,不仅开大会,还用麦克风在全校园直播,我们被组织在宿舍里听。马老在学生中一直是深受尊敬的,甚至喜爱的。当时他在论辩文章中正气凛然地说:“我虽年近80,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说得我们心里热乎乎的,在宿舍里都毫不掩饰地叫好,殷晋培就是其中一个。现在,面对这种蛮横的、恶意整人的办法,打击、伤害这位有崇高威望的老学者、老校长,人们的心里是过不去的。像殷晋培那样平时说起马老几乎引为骄傲的人,当然不能容忍。所以,他的本性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了。
  
  六
  那时,我总有一种凄凉感。可能因为五年北大生活要结束了;也可能因为连续搞了二、三年的运动、劳动,入学时公布的教学计划早已被抛在一边,许多学习课程也已停掉,竟然说不清楚学习的成果是什么(既没有做毕业论文,更无答辩等一套);还可能是同学们工作分配的情况远不是像入学时所说的那样,几乎像鸟兽散,各奔东西,谁知何日再见;大跃进失败后,社会上物资、食品供应紧张,市场萧条,也因此使自己对未来的命运忐忑不安;当年我辞去上海政府机关中的工作来到北大,是为了想从事自己心爱的文学事业,如今又分到另一个政府机关,这又能做什么呢?……我就是怀着这样的烦恼、忧愁和无奈离开北大的。
  殷晋培分在文学研究所当研究生,这可说是上上的结果了。过些日子,我去文学所看他,意外的是,他说,国家经济困难,文学所人员要减少,他和孙明惠等都要另行分配,他可能去东北鞍山。他好像并不在乎,很平静地谈这些事。我和他还谈到去那里后,搞研究恐怕不行了,不如深入生活搞创作吧。他竟表示,搞什么都无所谓,自己甚至对文学已没有多少热情了。我只好劝慰了他。其实连我自己都很茫然。
  没有想到这一别,竟过了14年后才得重见。1974年夏,我因公出差到沈阳,见到黄衍伯、张毓茂。然后,特意到鞍山去看殷晋培。当我走出车站第一眼看到他时,不禁大笑了起来。这位最小的师弟竟然已经谢了顶,头发稀稀疏疏的。他笑着问我:“笑什么?”“你才36吧!怎么……”他倒很开朗地大笑,并不介意。
  那次重聚,我们都很高兴。他讲述了毕业后的情况,几乎没有正经做过什么与文学有关的事情,文革中随大流闹腾了一阵,后来到鞍钢去当工人,在炉前实实在在干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告诉我,在炼钢炉前干活是如何沉重累乏,下班后像垮掉了似的。他常常一口气喝掉两瓶啤酒用来解乏。但是,他和工人关系相处得很好。现在已经到机关(文联),也没什么正经事可做。
  他大概就是这样混到“文革”结束。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混过来的呢?
  
  七
  七、八十年代之交,他到北京来,看访了谢冕等同学,听到了许多“新奇”的意见,大为惊讶,笑着对我说:“不得了,北京思想最解放的、也是最‘右’的,竟是那些‘布尔什维克’。”他当然很欣赏这种变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他的思想却并没有太多的大的变化。
  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年都有机会见面,他总有点公事来京。隔些日子,也有信函往还。可说是推心置腹,无所保留。所以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用他信里的话说:“我仍浑浑噩噩、自由自在过日子。有时倒也想做些什么,但又觉得无啥正经事可干,也就看些闲书,且逍遥度日。”其实,他内心何尝不渴望好好工作。随着对知识分子的重视和政策的变化,当地对他的工作安排也有过考虑。开始是酝酿调到省作协,结果市里因“爱惜人才”而不放。后来又曾想安排他当市政协委员,他对着领导哈哈大笑,说自己想参加共产党,决不以民主人士身份进政协,弄得领导好尴尬。再以后,又曾想让他去文化局担任个职务,大概因为人事关系等种种说不清的原因,还是没有结果。后来有一位新领导甚至想调他去市委当文艺处长,一了解他连党票都还没有,大吃一惊。总之,80年代前半期,为了他的工作问题,颇有点故事。最后都不了了之。我想原因还是不理解知识分子需要什么,没有更多考虑怎样发挥他的专长。
  既然他自己无意于做“官”;说实话,这“官”也不是他这等人做得“好”的。于是,他就长时间成了一个“闲人”。因为分给他做的一点事,实在经不起他一做,有时“整天无事可做”,只得用写作来打发光阴。高兴时,写一点文章;没有情绪时,索性闲荡着。他说:“我只想求得相对自由身就可以了。人生难得自由,愿闲则闲点,愿干则干点,能有这种相对的清静和自由,实在该知足了。”他就是看重自己的这点“自由”,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给他大儿子取的名字叫“殷方”。我问过他是什么含意。他说:“我希望他做人要方正,要端方,要正直,不要圆滑,不要投机取巧……”可见,他对工作、生活的态度,貌似玩世不恭,其实是渗透了自己一生的痛苦经验,但又不愿屈服于世俗,只好用这种曲折的游戏人生的假象出现,真正的内心里却是充满着对于理想的执着热烈的追求。
  所以,那时他写的文章、表述的一些文艺思想,常常出现较多的矛盾。试想对他这样一个人,省里竟有一些人会认为他“左”,有时还会闹成一点不小的风波,一时成为人家欲射之“的”。这实在是对他的很大的误解。他说,“这些年来骂我‘左’的人有的是,听得多了,我倒反而不往心里去了。”为了这个事,我与他聊过好几次。我自己早在80年代初就已被一些权势的人目为“自由化”,可见我的思想是什么样的了。他却很明确地对我表示,许多重要问题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但是,他说:“老兄还是一介书生,书生气太足,依你的书生之见去治国,一定失败。你讲的道理都对,就是不切合实际。”他的一连串的所谓“书生”,是指说什么都是白搭,当政者的事最好是少管少说。
  他对我说过他的基本思想是:“现在中国,吃饭不能撑饱的大概还大有人在。我可能有点偏激。我始终认为中国现在要解决的是生活中最紧迫的吃穿问题,是要满足最起码的生存条件。然后才是其它。”所以,他对文学,远不像有些人那么看得重,更不主张帮倒忙。他说:“我还只能更多从政治的眼光去看待文学,我也颇能理解政治家们的苦衷,所以不愿为他们制造麻烦,而应当让他们有一种机会,让他们试着去改变目前的现实。不这样,又能是什么别的出路呢?”
  这些话,当面讲过,信中也讲过。他完全是一个邓小平理论的忠实拥护者,最好的宣传者。只是对思想文化的作用估计不足罢了。无论如何是不能把他推到“左”的一面去的。然而,过分的体谅和信从,有时就会影响自己的独立思考。时间长了,渐渐地就少了批判的锋芒,创新的动力,甚至折断了思想的翅膀,使自己的精神变得平庸、委顿起来。青年时代的那次打击和威慑使他恐惧害怕,影响到一生的做人,都不能从那阴影里走出来。那个狂傲、富有激情、充满幻想的北大学生殷晋培再也见不到了。虽然,他对周围的庸俗和腐朽继续保持着嘲弄、蔑视的态度,也只是个人化情绪化的表现,因为他并不真正的想去触碰什么,创造什么,而本来他是可以做到、做得很出色的。
  人们已经谈得很多的话题是,那个年代被戴了政治帽子的人的故事。我却讲了一个被那场风暴惊吓了的另类,那是更广泛的难以估算的一群,人们恐怕还没有来得及注意到那种更深沉的悲剧。真是祸及全民族啊!我无意、也没有资格对我的老同学作任何评论,更无擅加褒贬的意思。我只是在回顾反思往事时,禁不住自己的痛惜、伤感和遗憾之情。
  但是,我永远认为,北大是一块奇异而膏腴的土壤,无论有过怎样的气候和风向,有过怎样曲折和灾难,都不可能把她的植根很深的独特的历史精神摧毁或动摇。凡在这里学习、生活过、受过熏陶滋润、哺育营养的人,都不能不受到那种自由的思想、民主的精神、张扬个性和独立思考的风气,以至宽容、大度、追求科学创造的学术传统的影响,在这样特殊的历史人文环境中呼吸成长。我和同学们都曾拜领了母校这种赐予和恩泽,才能在风风雨雨中走过来。殷晋培,他那张狂不羁、心存正直的作派和为人,不也可以看到北大的某些血缘因素吗!
  往事已逝,留下的是空悲怅。“觉今是而昨非”,来者还可追。我们这些生者又将如何呢!这正是我写这篇文字时需要面对的。
   (责任编辑:萧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