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斑竹一枝千滴泪

作者:■萧永义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毛泽东的这首《七律·答友人》发表已经37年了。作者所答友人为谁,照说应当已不成为问题。1964年1月,毛应英译者的请求,就自己诗词中一些词句作口头解释时,即曾表示:“‘友人’指周世钊”;《毛泽东诗词选》、《毛泽东诗词集》关于“答友人”的注释也都这样表述。在《毛泽东诗词集》中并进而指出“作者手迹原题为‘答周世钊同学’”。但笔者,也还有其他一些毛诗词研究者的脑海中却仍存有悬念。主要是觉得曾被毛称为“九嶷山人”的乐天宇与这首诗之间存在若隐若现的渊源。由胡乔木主持编辑的《毛泽东诗词选》和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的《毛泽东诗词集》是具有权威性的。但这两个集子的编者却采取容许读者、研究者对毛诗词及其注释进行自由探讨的立场。《毛泽东诗词选》的“出版说明”中说:“有些较晚的作品的写作过程,我们也不完全清楚”,表现了极负责任的态度。毛的手迹自然更具权威性。但毛的有些诗词往往有多种手迹,而且有的手迹后来又被新的手迹所替代。这也是毛诗研究者所熟知的。
  笔者以为,毛说友人即周世钊,实可理解为举其代表,点到而已。他的这首诗在发表前和发表后,似乎并未抄送他所答的友人。1961年12月26日,毛泽东有信给周世钊。信全文是:“惠书收到,迟复为歉。很赞成你的意见。你努力奋斗吧。我甚好,无病,堪以告慰。‘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朝去薛荔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注者每以信中文句印证《答友人》即答周世钊。然而,外人实难看出其间的逻辑关系。
  毛的《答友人》是1963年在《毛泽东诗词》中首次发表的。此后十年中似乎没有研究者着重探讨“友人”为谁的问题。“文革”期间,某大学一个群众组织写信问过郭沫若。郭答:“。
  值得注意的是,周世钊先生表示过他的看法。据周老亲属披露,1968年7月16日,周写了一封复吉林大学中文系毛主席诗词学习班的信。信中说:《七律·答友人》一诗自发表后,我这里接到一些询问是否答我的来信,郭老甚至对人讲肯定是答我的,但我的看法不同。我在长沙和它处为人讲解这首诗的时候,我是这样讲的:“《答友人》所答肯定是湖南的友人,甚至肯定是答长沙的友人,但所答的友人可能不止一人。由于毛主席在这几年(1961年以前的几年正是三面红旗提出后的几年)接到湖南(长沙)一些友人的信和诗,反映了湖南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和工农业生产、文化教育的一片大好形势,主席感到高兴,感到满意,因此浮想联翩,写出这首《答友人》的绝妙好诗来。一方面对这些友人的回答,一方面是对湖南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表达出无限的关怀、无限的希望和真诚的祝愿。
  笔者认为,周世钊先生的上述看法、答复是慎重的,符合实际的。不能仅仅理解为他个人的谦虚。周老是我的父执(先父与周在湖南一师同学,同是毛泽东主持的学友会的成员、新民学会会员),笔者在和周老的接触中,深感他为人十分朴实,讲究实际,很有原则性。他在“大跃进”年代和“文革”中,屡向毛反映真实情况,对毛进行劝谏,正是他这种品格的表现。如果毛诗是答他一人,他不致故意把自己置身局外。毛的《答友人》之所以始终没有抄致他所答的某一位友人,应当说不是偶然的。至少,他写此诗的本意或者说初衷,并非出于回答个别人。
  大约从1982年起,报刊上陆续出现了一些有关《答友人》本事的报道,指出毛《答友人》的友人,一位是当时的湖南省副省长周世钊,一位是党的一大代表,当时的武汉大学校长李达,一位是中国林科院一级研究员、林业科学家乐天宇。而乐在这首答诗的缘起中颇带重要性。
  乐天宇(1900-1984),湖南省宁远县人。1916年考入长沙第一中学,参加了当时毛泽东等领导的驱汤(芗铭)驱张(敬尧)运动。1920年考入国立北平农业大学。1921年在邓中夏指导下与杨开智、蒋文■成立社会主义研究小组,1922年,以此小组为基础建成社会主义青年团北农大支部,1924年转党,曾任北平西郊区书记。1927年,受党组织委派到湖南宁远县领导农民运动,被选为农民协会委员长。马日事变中被捕。1930年7月红军攻打长沙,乐天宇领导狱中难友,砸烂司禁湾监狱署,冲出牢笼。后来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二、六军团,任《红军日报》记者。后因患病,未能随军转移,留在地方工作。1937年,通过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与党组织取得联系。1939年任延安自然科学研究院农科主任、边区林业局局长等职。1940年考察并提出开发南泥湾的建议,随后参与了这一开发工程的规划与实施。1947年任北方大学和华北大学农学院院长。1949年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同年,任解放后的北京农业大学教务委员会主任委员。1954年任中国林科院一级研究员,为全国第四届政协委员。
  乐天宇在长沙第一中学求学时就认识一师的毛泽东,当时的长沙学生联合会经常召集一些活动,他们都是本校的代表。到延安后,他与毛泽东常能见面。因为他的家乡有一座九嶷山,毛泽东常称他为“九嶷山人”。
  有一次,毛泽东怀着惋惜的心情对乐天宇说:我是湖南人,却没有去过九嶷山。
  乐天宇回答说:不要紧,我念一首诗给你听。接着,乐天宇就念了清人何绍基的一首诗。题为《游九嶷归宿县署为陶勤子大令话生平游事》。全诗如下:
  
  生长月岩濂水间,
  老来才入九嶷山。
  消磨筋力知余几,
  踏遍人间五岳还。
  
  念完,乐天宇做了解释,说何绍基是道县人,与宁远县搭界,长期在外做官,到七十岁才告老还乡,游了九嶷山,写下了这首诗。
  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原来是拿何绍基的诗来笑我呀。表示以后有机会,他要去九嶷山看看。(后来由于工作繁忙,毛的这个愿望未能实现)。
  60年代初,乐天宇带了一个科研小组回到阔别了30多年的家乡,到九嶷山区进行科学考察。之后,他和在湖南的周世钊、李达会合了。老友相逢,大家自然想起了他们共同的老友毛泽东。于是商定,送几件九嶷山的纪念品(九嶷山碑铭、墨刻,泪竹竿毛笔之类)给毛泽东。乐天宇特意送了一枝九嶷山的斑竹。在所赠蔡中郎九嶷山铭墨刻额上,他题写了一首诗“赠呈毛泽东主席案右”,署名“九嶷山人”。全文如下:
  
  三分石耸楚天极,大气磅礴驱舞龙。
  南接三千罗浮秀,北压七二衡山雄。
  东播都庞越城雨,西嘘大庾骑田虹。
  我来瞻仰钦虞德,五风十雨惠无穷。
  为谋山河添锦绣,访松问柏谒石枞。
  瑶汉同胞殷古谊,长林共护紫霞红。
  于今风雨更调顺,大好景光盛世同。
  
  不久,乐天宇在郭沫若家(乐于1951年调到中国科学院工作,郭是他的直接领导)见到了毛泽东的答诗(一说他还曾在田家英处看到这份诗稿),题为《七律·答周世钊、李达、乐天宇同志》。乐天宇要求划掉他的名字。他说:我这个人办事莽莽撞撞,弄得不好,以后可能会给毛主席添麻烦。不能用我的名字。郭老说:那也好,不如改为《答友人》吧,友人是表示多数的意思。
  以上就是毛《答友人》的缘起。有一个时期,周世钊老的亲属也基本持上述说法。他们发表在1985年第3期《毛泽东思想研究》上的《毛泽东和周世钊交往的几个片断》一文可以为证。笔者70年代末、80年代初曾多次到北京菊儿胡同看望乐老。乐老从未跟我谈及与毛泽东赠诗答诗的事,只是谈他关于建设九嶷山的倡议时给我看了他的那首七言古诗,记得是写进了倡议书引言中。他还谈到《答友人》发表后,给毛写过一封短信,说古人写九嶷山的嶷字,没有山字头,舜系天葬,到处望而疑焉。九者言其多也。毛曾叫中办工作人员答复他,信收到了,谢谢他。1984年乐老去世后,笔者才从报刊上得知《答友人》诗与乐老的关系。这时我才向乐老的亲属询问详情,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是乐老之子、在石家庄工作的乐燕生告诉我,乐老的诗和斑竹一枝是他奉父命送到中南海北门传达室的。乐老的女儿,已经在湖南某地遁入空门进了尼庵的乐天筠得信告我,她见过那枝斑竹,“比平常的要鲜明黑亮得多”。
  读旧体诗的人大都知道,诗的首句、首联往往是要点题的,第二联则往往承上启下。因之笔者始终觉得“九嶷山上白云飞”、“斑竹一枝千滴泪”是有来历的。周世钊是宁乡人,那里离几嶷山还远,也不盛产斑竹。如果《答友人》只是答周一人,为什么要以九嶷山起头,继而谈到斑竹一枝?至于毛后来对芦狄说“斑竹”“红霞”句是怀念杨开慧的,虽非题中必有之义,也属可有之义。周、李、乐三位早年都曾经是长沙清水塘、北京豆腐池胡同板仓杨寓的座上客。乐天宇的《八十生日告子女书》,告诫子女为人要重道德,就有这样的话:“(你们的)杨开慧姑姑被捕后,国匪只要他声明和毛泽东离婚,就放了她。她有道德,她未听从。她成功是万世忠烈之人(原文如此),为世人景仰。”毛泽东因故人赠诗、问讯而浮想联翩,包括想到了“为革命而丧其元”的杨开慧似也在情理之中。解诗者受诗中意象的感染,可以有驰骋想象的余地。各人可以有各人的兴会。当然,总得有一定的度。这里不去论它。
  对于乐天宇这样一位友人,毛泽东始而写入诗题,继而笼统书之,终而只以周世钊为代表,笔者揣想这很可能与建国之初乐天宇所受挫折有关。新中国成立初期,实行全面学习苏联的政策。那时苏联正在用非常尖锐的哲学批判和政治批判以及党的决定的行政手段,强制推行李森科所创造的“米丘林学说”,打击摩尔根学派。在中国提倡和推行“米丘林学说”的第一人是乐天宇。他在北农大首先增设“新遗传学”(米丘林遗传学),亲自担任教学组长。“旧遗传学(摩尔根遗传学的贬称)改为选修课,后来被迫停开。接着在1950年初又决定停开生物统计与田间设计两门课,这三门课都是李景均教授担任的。李被指责坚持”反动的、唯心主义的、资产阶级的摩尔根遗传学说”,反对“进步的、唯物主义的、无产阶级的米丘林学说”,而成为“反面教员”。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愤然去国(1950年3月经香港赴美。翌年受聘于匹兹堡大学)。此事引起了中央的关注。5月,胡乔木找乐天宇谈话,当面批评了他执行知识分子政策的错误。6月5日,乐天宇写了题为《由米丘林、摩尔根学说到团结问题》的报告送刘少奇,经刘批示后送毛泽东以及朱德、陆定一。毛在这份报告上所做的批示是,“这个报告里所表现的作风是不健全的,乐天宇思想中似有很大毛病。”同时,北农大森林系的一位助教写了一封信,揭发乐天宇的过“左”行为,以及李景均被迫出走的真相。这封信后来转给了周总理。周在这封信上做了批示后送毛泽东、刘少奇、陆定一。周的批示是:“可考虑乐天宇是否适宜继续担任农大主委。”毛批示:“必须彻查农大领导,并做适当处理。”1950年11月,教育部派调查组进驻农大进行调查,并写出调查报告,经上级批准,撤销了乐天宇的教务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职务,调科学院工作。
  1951年,乐天宇调离北农大后,筹建并担任中科院遗传选种馆馆长。1953年为发展我国橡胶生产,乐天宇参加领导华南热带作物研究所的筹建任务,为发展我国橡胶生产做了大量工作。在“文革”中,乐天宇受到严重摧残,成为佝偻后,让他回到过独身生活在北京街道小厂工作的女儿家“休养”。打倒“四人帮”后,他的冤案得到平反,组织上按一级教授待遇分配他住房,他没有要。1980年,他以79岁高龄带上补发工资六万余元由北京回到湖南宁远县家乡自费创办九嶷学院。住破庙,吃简陋饮食,还把自己每月的离休金除留50元生活费外,都交学院公用。1984年因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在工作岗位上辞世。
  1950年主要由于乐天宇而在农大引发的那场风波,乐知,毛知,郭沫若、胡乔木也清楚。时间虽不长,但在党内外、科学界、知识界乃至在国际上造成了严重影响。十多年后,乐天宇理和口头解释,采用了一点“红楼笔法”,以他的特殊地位和身份,大概也只能如此,无可非议。
  古人谓解诗要知人论世。但真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本文所述,也只敢作为一家之言,求正于方家。末了,并附俚句云:
  
  潇湘遥望白云悬,
  斑竹红霞一梦牵。
  有客九嶷挥手去,
  洞庭无浪复无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