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追寻罗盛教

作者:■戴 煌


  朝鲜人民也过春节,与我们同一天。
  1952年1月26日,正是年三十。下午,我正在靠近平壤的一个山村里志愿军47军139师415团驻地采访,突然接到新华社志愿军总分社副社长普金的电话,要我赶快去47军141师侦察连,采访罗盛教为抢救朝鲜少年崔滢而牺牲的事迹,越快越好。
  我立即与戴着一副银丝近视镜的415团政委刘宝堂仔细观看墙上的大幅作战地图,两支部队相隔约一百几十里。时值冰天雪地,部队的汽车又不多,很难“越快越好”。刘宝堂要我骑马去,不一会,一位倒背着马枪的骑兵,牵扯着两匹马来到。刘宝堂指着那匹不起眼的老白马对我说:这匹马老实,你就骑它。
  我们飞身上马,没跑多久,我就被摔下马来,一只脚还被紧紧地扣在一只铜脚蹬上,整个身子擦着路面被拖着。身后的骑兵战士飞快地策马前来拦住了白马,又下马把我扶了起来。幸好我身上的棉衣皮大衣都很厚,路面上又有一层厚厚的白雪,除了那只脚脖儿有些酸痛,倒还没出什么大乱子。我们再次上马,凑凑合合地跑了二十多里地,到达139师师部。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夜晚是否有车回去还是个未知数。第二天大清早,我决定开步去。139师政治部主任派了一位年轻的警卫战士陪护我。
  下午,我们穿越了几乎成了一片瓦砾堆的成川郡大街。为缩短行程,决定不再绕弯儿走大路,而迳直翻山越岭。爬了几座小山头,我的左脚掌及其五趾刺痛难忍,全身大汗淋漓。警卫战士看到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伸手拽我腋下的皮大衣,我没有松手。因为他不但也掖着一件羊皮大衣,还背着一支冲锋枪,单是那两个满装着子弹的圆弹盘,就有十好几斤重。
  那您就歇歇吧!他说。
  我摆摆手,脱下绒军帽,继续朝前走。他见我满头像蒸笼般冒热气,就十分着急地说:您急哈呢?反正罗盛教也牺牲了,您怎么急也见不到他了。反正您只能找到别的同志谈谈。他们都还在,跑不掉?
  不,我说,也许会‘跑掉’的。因为当时朝鲜战场虽很稳定,但谁能保证日日夜夜无时不见的敌人的飞机,就不会突然在罗盛教烈士生前所在部队的驻地扔下一颗颗炸弹?毛主席的大儿子毛岸英,不就是在四周山头上遍布防空火器似乎万无一失的志愿军司令部所在的山沟沟里,死于敌机炸弹之下的么?
  那好,走,我听您的。这位来自黑龙江畔的小战士说。
  我们翻越了一座又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遇到陡滑难爬的山坡,几乎完全是这位小战士拽着我往上爬。终于,在年初一夜里,到达成川郡双龙西石田里半沟山下罗烈士生前所在部队的驻地。
  罗烈士的土墓,就坐落在村后半沟山向阳坡的一个小平台上。年初二一早,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晋谒了这座墓地,回到村子里,在侦察连连部拜读了烈士留下的日记和书信,访问了崔滢和他的家人和乡亲,以及烈士生前的战友,才比较详尽地了解了烈士献身的前前后后――
  他出生于湖南新化县农村的一个贫穷家庭,从小放过牛,种过地,当过瓷器店的小学徒和旅店的小跑堂,劳苦饥穷并常常挨打受骂。后来幸得叔父的微薄资助,才断断续续读了几年书并考上了中学。湖南一解放,他就参加了解放军,经过培训,被分配到侦察部队当文书。
  过去因许多班排长不怎么识字,连队的许多统计报表都“缺胳膊少腿”。罗盛教来后,所有报表都做得整整齐齐;就是在朝鲜最前线日夜炮火连天的一百六十多天里,全连所有的统计报表都没出过一点儿差错。
  烈士生前的战友们说,罗盛教虽然个头不高,但十分灵巧、纯真、热诚,能团结人,到哪儿都欢蹦乱跳,大伙儿都喜爱地叫他“罗驹子”。他不论做文书还是做共青团支委,都把工作干得响当当。上前线,很多人都把与打仗无关的“累赘”精简掉了,唯独“罗驹子”的背包里还满装着书本与文件,比别人的沉一倍还过头。有一次与敌人遭遇,他第一次甩出真正的手榴弹,第一颗就炸倒了好几个敌人……
  在烈士的封面写着《万里日记》的本本上,我看到写着这样一些催人奋进的字句:
  学习是工作的本职,工作是学习的实践。
  为了工作得好,光是我们的经验是不够的,必须用群众的经验、劳动人民的经验来补充我们的经验。(斯大林的话)
  当在最艰苦、最恶劣的情况下,你就应该回忆你是为谁来的,是干啥来的,她委托了什么?
  当侵略的子弹还在我们阵地面前发作的时候,我将以无比的勇猛来对服(付)它;它再来,再对服(付)。甚至我牺牲了,我是光荣的,决不让那侵略的魔枪在我们阵地面前摆弄……
  从《拉美日记》的第九页开始,罗盛教写有多篇文章,文章的题目都很奇特:《过鸭绿江――回忆》,《朝鲜人民热爱志愿军――纪实》,《朝鲜人民是坚毅的――记生产》,《美军是草包――在战斗中》……每篇的后面都注明“初草、删改、誉抄”的日期。这足以证明这位年轻的战士胸襟之博大和写作之严■若真。
  对于这位战士的死,不仅被救的崔滢及其亲属好友,就算所有石田里村民也都同样哀痛万分!长着络腮胡茬、老母妻子儿女和三位兄长都被美军杀害的劳动党石田里支部委员长崔台元尽量抑制着悲痛,缓慢而低沉地对我说:“敌人在河滩上杀我们的人,志愿军跳进冰窟窿救我们的人,这是人性善恶最鲜明的对比。我们全村乡亲怎能不深深敬爱罗烈士、哀悼罗烈士、隆重安葬罗烈士呢?”
  石田里村民在重新安葬了罗烈士之后,在墓前埋下正面写着“罗盛教烈士之墓”七个汉字的墓碑,右面也是一竖刻汉字:“一九五二年元月六日建设”左面和背面都是朝鲜文――崔滢的决心书和罗盛教舍身救崔滢的事迹,并写道:
  朝鲜三千里江山的朝鲜人民都知道中国人民军队的罗盛教同志。石田里人民更将永远牢记他的英名,并把墓址永远保持爱护下去!
  采访结束。四外雪花飞舞得迷迷茫茫。在一座小屋里,我写出了一篇题为《寺沟山下的一座坟墓》的通讯和一条志愿军总部追记罗盛教特等功并授予一级爱民模范称号的新闻。当时由于要求通讯简明扼要,只着重描述了罗盛教抢救崔滢而殉身的大致过程和引用了他的“当我被侵略者的子弹打中以后”的那首诗(注:全诗是:“当我被侵略者的子弹打中以后,希望你不要在我的尸体面前停留,应该继续勇敢前进,为千万朝鲜人民和牺牲的同志报仇!”),上述许多素材都一直沉睡在我的采访本中。
  1月29日,年初三,大雪仍在纷纷扬扬。141师司令部特派一辆苏式小吉普,把我送回二百多里外的桧仓郡志愿军总部。通讯经过新华社志愿军总分社编辑朱承修初编又经过副社长普金的改定,改题为《不朽的国际主义战士》,用特急电发往北京新华总社。2月4日起,罗盛教的名字及其事迹就传遍了全中国和北朝鲜,也传遍了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中国许多中小学和高等院校成立了“罗盛教班”,许多中小学和荣誉军人速成中学将这篇通讯编入语文课本;朝鲜人民也从此唱起了十分动情的歌-“青青河,高高山,中国英雄万万年。我们心爱罗盛教,赞美的歌儿唱不完……”
  1952年8月1日,成川郡人民委员会在石田里以北风光更美的朔仓里合作农场的一片苍松翠柏中,修建起永久性的“不朽的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烈士之墓”。在那矗立于墓前的高达十几米的钢筋水泥墓碑上,镌刻着金日成的题词-“罗盛教烈士的国际主义精神与朝鲜人民永远共存”。
  隔一月,平安南道人民委员会在墓的右前方,建成了两层八角翘■的“罗盛教亭”;亭梁上高悬着“万古流芳”四个大字的横匾,以及平安南道人民委员会及石田里人民的挽词。
  其后在我国湖南省新化县,在广西桂林及别的一些地方,也陆续建成了“罗盛教烈士纪念馆”、“罗盛教烈士碑”和“罗盛教公园”,经常有人前往参观、瞻仰或祭奠。
  1953年10月,罗盛教的父亲罗迭开,参加了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到了朝鲜。当他来到“罗盛教村”时,全村男女老少敲锣打鼓地夹道迎接。罗迭开在自己儿子的墓前说:“盛教:你永远活在朝鲜人民的心里。这里到处都有你的亲人-你的伯伯、叔叔、兄弟、姐妹和战友。”在金日成欢迎中国慰问团的盛大宴会上,金日成特地斟了满满一杯酒来到罗迭开面前,用流利的汉语对罗迭开说:“谢谢你生了一个好儿子!他为朝鲜人民牺牲了自己。谢谢你这样的好爸爸!”
  1954年,崔滢参加了朝鲜人民访华团来到了中国,专程去湖南拜望他的“中国爸爸、妈妈”罗迭开夫妇。当他来到罗迭开家大叫“爸爸、妈妈”时,与两位长辈紧紧搂抱热泪涌流。他成年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参加了人民军,经过刻苦磨练和培训,从一名战士成长为一名军官。
  几十年来在朝鲜,大凡有人奋不顾身地抢救落水人,人们都立即想起了罗盛教。1993年6月20日,参加朝鲜军事停战委员会朝中方面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团的参谋金德福上校、工作人员王庆社少校和司机张立武,在开城市郊礼成江中救起了落水朝鲜女孩李永兰和全金兰。闻讯赶到的朝鲜乡亲都说他们是“活着的罗盛教”。
  1994年12月31日,在陕西蒲成,罗盛教生前所在部队的办公楼前,落成了罗盛教烈士的塑像。塑像高达五米,全身洁白,作向前飞跑状,再现了当年罗盛教急切奔向冰窟窿抢救落水少年崔滢、边跑边扯脱棉衣的情景,栩栩如生地突出了罗盛教舍巳救人的崇高革命英雄主义气概。
  罗盛教虽然与我们永别了,但他又被大家“追寻”回来了。他应该活下去,活在亿万人的心中,永远永远!■